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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宋献策皱着眉头,战局中的种种细节,都让他心中的悲观情绪变得越发浓厚起来。但是宋献策虽然只是一个算命的卖卜人出身,可他却有一种明末难得又少见的士人操守,所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还君。

    是李自成将宋献策这样下九流的江湖人,提拔到了如今显赫的地位上,宋矮子的心中因此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责任感。

    宋献策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当即就在黄盖之下、圣驾之前,下马跪地说:

    “万岁,从河南开始,臣追随陛下,为大顺开国创业。陛下以国士待臣,计策十中往往采纳有七八条之多,这样的皇恩,臣纵然肝脑涂地,也一定要让大顺军得胜。

    今天战场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看来我们是上了狗鞑子的大当!

    东虏很明显是以逸待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疲态来。联系前一段时间顺军在真定附近的探骑都被东虏截杀殆尽,我恐怕东虏在真定城下所谓的久攻不克、士气沮丧也只是一场引诱我们上钩的假戏而已。

    大顺军是从太原穿越山路远道而来,鞑子却是在获鹿以逸待劳。而且东虏今天的兵力是这样的雄厚,现在估算一下,或许有十四五万人之多,还比我们近十万的兵马多出一半!”

    牛金星见到宋献策如此的做派,很想反驳两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不得不承认,宋献策的判断很可能是最为接近现在战场的真相,终于只能默然以对。

    李自成其实也是同样的忧心忡忡,虽然中央战线的两军还没有陷入到犬牙交错的白热化战斗中,可是吴汝义和白广恩带领的炮队,显而易见地在炮战中不是清军的对手。

    李自成自己最知道大顺军炮队的威力,在吴汝义、白广恩的手底下,可不是几十门、几百门的火炮,而是将近三千门的火炮啊!

    虽然这近三千门火炮,并不都是威力巨大的红夷重炮。其中包括了大量装弹量不超过一斤的小炮、轻炮、子母炮,可是近三千门火炮,在李自成看来还是一股足可以摧毁中原大地上任何抵抗的火力。

    在他看来,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火力,即便是全盛时期的杨嗣昌、孙传庭,也完全不可能是顺军的对手。

    可是现在的事实,却是大顺军在炮战之中,竟然处于下风……

    清军的十五万军队,约有一千门左右的火炮。虽然在火炮数量上远低于大顺军,可是东虏炮兵中红夷炮的数量,却要远远超过顺军。

    从炮战情况来看,李自成和宋献策同样感到局面十分悲观。

    他明白眼下局势不利,但想到自己在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以来,直到现在,不管是面对多么艰难的局面,最后都在转败为胜,一路走到了今天,因此并不相信清军表面上的优势,就一定能够打败自己。

    越是悲观的气氛,李自成越感到他自己需要提振起众人的信心来,因此反而大笑说:

    “宋军师的高见,和朕所思所虑,大抵一致。皇太极果然是一位用兵的大家,也难怪明朝朝廷几十年不能制服东虏,反而是被东虏搞得国穷民困。但朕料想,我军固然是从太原远道而来,那么清军难道不也一样是刚刚攻打完真定吗?

    即便清军没有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全力围攻真定。可是他们难道不是在真定附近,还被来亨击败了一支偏师吗?

    东虏一样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他们的兵马的确比我们多一点,但其中大部分都只是裹挟的明朝官军,并不纯和东虏一条心。只是战局有利于大顺军,那些首鼠两端的明军将领一定会做树倒猢狲散的。”

    李自成说的的确不错,就算只是现在,因为张鼐的勇猛冲击,吴三桂都已经慢慢出现了保存实力的想法。

    可宋献策却面露苦笑,感叹说:“陛下!今日局面和从前完全不同,皇太极和杨嗣昌、孙传庭也完全不同。兵马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现在大顺军完全是被皇太极引诱着走,完全致于敌人的步调之中,苦战之下,极大可能将要吃亏。

    依臣愚见,趁着现在两军的主力兵马,还没有完全缠斗在一起。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另外采取其他办法,挽救胜机……陛下,现在立即调动大军,就地设防,或者退回井陉道中,退到土门关或者井陉关的关城设防,我们就可以反客为主了。”

    宋献策的悲观情绪,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李友就斥道:“战前变阵,必遭大败!军师怎出此言?”

    李自成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御营黄盖四面那些衣甲精良的战士,最终说道:

    “朕也明白,现在的形势略有不利。可是我们——从闯军再到现在的大顺军,我们难道没有遇到过更加险恶的情况?如果局面稍稍不利,闯军就退缩,我们怎么走得到今天!

    何况井陉关狭小,轻易容纳不下这么多的兵马军队。获鹿、真定附近,又都是无险可守的平地,就地设法,谈何容易?阵前退却,敌人一追击,大顺军就将成为苻坚的淝水败兵,成为闻风而逃、草木皆兵的笑话,必然溃不成军,还谈什么反客为主?

    军师的想法很好,但实在失之保守。逐鹿中原、争霸天下,就好像逆流而上,不进则退,岂有就地设守之说!”

    李自成从箭袋中抽出了他常常用来在地图上做标记的残箭,如果李来亨在这里,或许还会因此想起自己在竹溪山中,与李自成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永昌天子将残箭插在身前的土壤之中,命令李友:“大眼,中军出动吧!东虏的优势是火炮,一旦大顺军的步卒杀入敌人的阵中,他们的火炮就不能再肆无忌惮地轰炸了。告诉将士们,不要畏惧鞑子的枪林弹雨,只要杀到近处白刃厮杀,天下间岂有人会是我大顺军的敌手?”

    李友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很可能将直接决定天下的归属,他胸中热血激荡,显得分外兴奋,马上就接下军令,疾驰赶赴前线指挥作战。

    大顺军的中央战线,终于全力扑向清军。密集如丛林一般的顺军旗帜,全部向前,连李自成的御营黄伞都一样在向前移动——永昌天子也带着御营禁卫们,即将投身到这最后的全面进攻之中。

    李友先带着中营步卒出战,接着左光先也带着一支投降的秦军兵马投入战场。声势浩大的大顺军阵,如掠地狂风一般向清兵扑面而来。

    战士们的步伐如此坚定,如飓风,如山洪,如峰岳,如烈火和雷霆,无坚不摧、一往无前。

    密集的长矛寒光阵阵,厚重坚韧的牌刀队伍在战尘中好像一面巨大的盾牌,那些手持斩马刀的老本劲兵,就好像是注定想要摧毁清军、格杀皇太极的刽子手。

    无数支号角、长号、海螺同时吹响,从战场的一侧直吹到战场的另一侧,最远处横跨数十里的距离,把那些刀枪的森林全部联系了起来。

    大顺军将士的洪流,大顺军士兵的海洋,千千万万、无边无际的顺军士卒,和这大海汪洋相比,滚滚的黄河水也只是一条小溪,巍巍的泰山也只是一抔黄土。

    清军兵力固然比大顺军雄厚许多,可是在这样逼人的威势之下,在这巨大的无可比拟的进攻力量面前,连一贯骄横、残暴、刚愎自用惯了的多铎,连这位目空一切、野心勃勃,连皇太极和多尔衮都不放在眼中的名王,居然也感到了一丝恐惧和胆怯。

    他手举长刀一挥,低声命令说:

    “全军死战……勿得分毫之退。”

第八十八章 顾君恩来了够不够

    全世界都想知道李来亨现在在哪里。

    李自成想知道,皇太极也想知道,当然,从真定城里带着万余步卒徐徐出击的顾君恩和陈永福也想知道。

    小小的获鹿一隅,已经聚集了两支足可以征服天下的军队,而且在他们各自的后方,还有更多的兵马正在进一步加码进来。

    顾君恩冒险带兵出城,真定城突然失去了超过一半的守军,随时可能倾覆。可他和陈永福都知道,真定城现在已经不是关键的胜负手,决定天下归属的地方不在于真定,而在于获鹿。

    即便真定城丢失,他们也必须赶上获鹿的这一场决战……

    万余步卒徐徐进军,他们小心前进,生怕不久前才从真定城下撤围的皇太极突然杀出一个回马枪。不过现在看来,皇太极果然把全副力量都用在了获鹿,用在了和李自成决一生死的方面,而忽略了真定的方向,使得这一支孤军居然顺利挺进到获鹿战场的东南侧。

    陈永福的儿子陈德骑马冲到一处土丘上张望,一览无余的荒野上,是两支钢铁洪流一样的军队厮杀在一处,喊杀声犹如海啸,炮击声好似山崩,短兵相接,刀枪相击,铳箭齐发,万炮同鸣,整个战场如同沸腾了起来一般。

    陈德还看到了李自成的御营黄盖屹立在战场的中央,跟随着那柄黄伞的号令,大顺军中央战线的主力兵马终于全力出击。

    满洲人的牙齿都咬得咯嘣咯嘣响,连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士,也是第一次遭遇到这样的强敌,即便是松锦大战时的洪承畴也不能与之相比。

    豫亲王多铎感到清军坚固的阵地战线,居然有了动摇之势,就沉下脸,横下心,拔出刀,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他命令自己的护军们发动逆袭冲锋,甚至不顾侍卫、亲信们的劝阻,狂舞着刀刃,想要冲到最前线去厮杀。

    但满洲鞑虏们平时那么凶暴粗野的吼声,此刻完全淹没在了大顺军中营兵马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多铎派出去的护军骁骑,接二连三地被顺军击杀,惨叫着落马,人数急剧地减少。

    大顺军虽然也有很大的伤亡,可是有李自成的黄伞屹立在战场的前线,连永昌天子都带着亲军们加入到修罗地狱一般的厮杀场中,战士们的士气、斗志,因此始终不衰。

    陈德禁不住向陈永福感叹说:“父帅……陛下御驾亲征,这是大明朝快要有两百年没有出现过的光景了吧?我们也要快些搏一个从龙之臣的勋名啊!”

    陈永福却眯着眼睛,盯住了清军中军大阵中那两面御帐大旗,喃喃道:“那是……一面是东虏的皇帝,还有另一面是崇祯皇帝吗?”

    正在两军相斗的关键时刻,清军战线的南翼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许多蒙古骑兵大喊大叫地从南翼冲往中央战线增援。

    大顺军布置在南翼的只是一支偏师,主要是牛成虎率领的一些秦军降兵,战斗力和士气斗志都比不得顺军的老本兵厉害,一直都被当面的清军蒙古八旗和一部分汉军旗兵马压着打,以至于当中央战线的局势向顺军一边倾倒的时候,清军居然能够从南翼抽调兵力增援中央战线。

    这时候顾君恩的眼里却射出了光芒,他感到胸腔里的热血飞速上涌到了脑颅、上涌到了双眼,兴奋至极地喊道:

    “我们来到获鹿的战机,当真是恰如其分啊。陈帅,此刻出兵,牵绊东虏南翼兵力,必定可以一锤定音,打破僵局。”

    获鹿战场上,眼看大顺军的中营主力在中央战线取得突破,清军除了从南翼抽调了许多蒙古八旗兵增援以外,还又一次试图依靠炮火的优势打击大顺军。

    由于两军前排部队已经完全颤斗在一起,长达数里的战线犬牙交错,根本分不清敌我的分别。那些红夷大炮的炮弹也没有长眼睛,落到士兵堆里,虽然较多地打死打伤了顺军士卒,但也避免不了地误伤了许多清军的自己人。

    只是战局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多铎也再也无法留手。他顾不得误伤自己人的可能,催促三顺王加紧发炮,又调遣来许多铳手,用火铳密密麻麻地向冲击过来的大顺军步卒射击。

    铳弹像雨点一样,打得人抬不起头来。地面上冲起一片片烟尘,火器射出无数道火光的线条,耀得人眼光缭乱。

    从南翼战场抽调过来的蒙古八旗兵,凭借着强大火力的掩护,飞速猛扑,顷刻之间就冲垮了数阵大顺军将士。

    战场上尸骸枕藉,气氛压抑,多铎命令智顺王尚可喜集中了三顺王军队中几乎所有的枪炮,用上了绝大部分的铳弹火药,这才堪堪抵挡住大顺军中央战线的推进。

    顺军火器数量明显不如清军多,枪炮火力很快就遭到东虏压制。将士们受到枪林弹雨的打击,只能看着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同袍被射杀倒下,依旧不敢脱队出击,搞乱大军的阵伍队列。

    顾君恩知道这场大会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连声催促陈永福快速进兵,一定要抓住清军从南翼抽调走许多蒙古骑兵的好机会,立刻打击鞑子的侧翼。

    远处轰响着喧嚣的喊杀声,地面都被震动了起来,无数顺军、清军的士卒举着刀枪,互相搏命厮杀。

    豆大的汗珠从陈永福的额头上滚落下来,顾君恩催促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他们这支部队全都是步卒,一旦出击,就没有退下来的机会了,现在真的是最合适的战机吗?

    战场的烟尘实在过于浓重,陈永福也判断不出在清军的中军,在多铎那一条阵地防线的后方,皇太极到底还留有多少的预备队。

    留给陈永福决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个胆大心细的宿将居然感到双腿发软,数十万人的性命,难道将要由自己一力决之吗?

    “陈帅,快快出兵啊!”

    顾君恩着急地简直都快要跳起来了,陈永福双眼一闭,两道扫帚眉紧接在一起,沉稳有力地说:

    “全军杀过去!我们打穿鞑子的侧翼!”

    轰的一声,漫天的旗帜浮现在获鹿战场的东南面,给正在激战中的大顺军兄弟们以最为强而有力的一剂强心针。

    万余步卒生力军及时赶抵战场,陈永福、陈德父子亲自带队迎击上来,陈德挥舞着长矛冲入清军战线之中,连续挑翻了好几名蒙古八旗兵,杀得好不痛快。

    本来一直都在勉力支撑的牛成虎,看到万余援兵增援到自己负责的南翼战线上,原本愁眉苦眼的一张脸顿时转为大喜。

    牛成虎和白广恩类似,都是农民起义军出身,后来受到明朝朝廷的招抚,又加入秦军之中作战。

    他的为人性情又比白广恩更加厚道老实许多,是这些明军旧臣降将里面,差不多最为可靠的将领之一。所以在大同事变以后,李自成还敢于放手让牛成虎独掌一军,甚至在决定天下归属的获鹿之战里,让牛成虎单独负责一条侧翼的战线。

    只是牛成虎麾下的兵马称不上精锐,兵力也比当面的清军略少一些。两军开战以来,便是处处被动挨打,一直处于下风,甚至让对面的清军将领敢于抽调许多精悍的蒙古骑兵增援中央战线。

第八十九章 不灭此胡,何复为人

    士可杀不可辱,陈永福带着一部分真定守军出现在获鹿战场的东南面后,很快就带兵扑上,直插入南翼战线,给了牛成虎以最为有力的支持。

    牛成虎早在傅宗龙时期就到过河南,与陈永福有过多番联手恢剿的合作经验——只是任谁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们两人居然都会处在“闯贼”的麾下一起并肩作战吧!

    老友相见,既是不胜的唏嘘,也是不胜的欢喜。

    曾经一起隶属于大明朝的秦军和豫军将领,今日同样一起隶属于大顺军的两位老同事,带着各自的军队冲开了清军的拦截,汇集于一处。

    牛成虎张开双臂,大为感慨道:“老天爷有眼,咱们又有并肩作战的一天了!”

    陈永福立在乱军之中,同样是既感慨又高兴,大笑道:“哈哈哈,这是今天难得的一件好消息。牛镇台……牛制帅!破虏之战,谁能任之?”

    牛成虎和陈永福抱在一起,在他们的身边,许多秦军家丁和陈永福麾下的楚闯亲卫也都聚集了过来,人越聚越多,喧闹声犹如怒涛一样炸裂。在二人的头顶上,战马旁,处处是流矢飞舞、铳弹横行,还有杂乱沉重的马蹄声与抑制不住的粗重的喘息。

    顾君恩一手按剑,他顶盔掼甲,横行乱阵之中,身为一名文人,却看不到丝毫惧意,反而越战越勇,使人感叹楚闯之中,似乎真的是人人皆为世所罕见的锐士。

    顾君恩高高举起宝剑,剑刃上还残留着敌人污浊的鲜血,他冲着牛成虎大喊道:“我们是真定守军!清军全部兵马,已经悉数自真定城下撤围,请快把这条军情送达圣驾所知——”

    顾君恩将声音拖得长长的,他加紧把真定方面掌握的情报通过牛成虎,送达于大顺军御营之中,希望能够对李自成最后的决策起到一定帮助。

    只是此时两军交战如乱涛,进者尚不能言胜,何况退者?

    两军交战如此,又有谁能再轻言退字!

    南翼的清军遭到顾君恩和陈永福的突然袭击,因为他们才刚刚将不少蒙古骑兵抽调往中央战线,遭此打击,局限显露出左支右绌的败象来。

    顺军将士们因此受到鼓舞,全力奋进,那些本来被清军压制而显得垂头丧气的老秦军,全是一些打老了仗的老兵油子,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战局的微妙变化,士气也纷纷重新转旺,由守转攻,把战线重新压到了清军纵深的一侧之中。

    南翼战线的清军人群里,有人以充满仇恨的眼光盯住了顾君恩。博和托不会忘掉此人,就是这个顶盔掼甲的文士在博野之战击杀了阿山和何洛会两位固山额真,摧毁了清军在白沟河之战里迂回绕击李来亨后方的希望。

    博和托的父亲阿巴泰因此倒台,现在已被皇太极圈禁到了盛京看管。博和托自己则因为在博野之战战败以后的善后工作做得极好,保存了一部分满洲兵的实力,因而获得皇太极的赏识,地位不降反升,此时居然成为了清军南翼战线的一大战将。

    负责南翼战场的主帅正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豪格虽然勇猛,但智略不足,好在对博和托的建议颇能听得进去。

    此时博和托两眼通红,死死盯着远处顾君恩的身影,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击杀此獠,洗刷博野之战的耻辱。

    但现在的战局形势却又是清军不利,大顺军两面夹攻以后,兵马又汇聚到一处,士气大振,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扑声浪。稍有不慎,不光是不能杀掉顾君恩洗刷博野之耻,或许还会影响到清军全线动摇。

    “所有巴牙喇马甲,随我逆袭冲阵!”

    啪的一声,博和托怒甩马鞭,聚集起一队护军铁骑。他们在乱军中硬生生分开一条道路,以驰骋之疾速贯穿南翼战线,好像快箭出弦,势不可挡,一下子就把反扑上来的无数顺军步卒击倒在地。

    不待大顺军的长矛兵们聚集起来,博和托就又掉转马头,看准了一条缝隙冲杀回到清军战线之中。如此居然又反复再三,照旧冲阵,甲坚兵利的护军骁骑抱团冲击,一时之间令陈永福都毫无办法,本来振奋起来的顺军士气,受此影响,又有些回落了下去。

    陈德自告奋勇,带着一队陈永福的亲卫突阵而出,围剿博和托。他飞舞长枪,也颇有一些青年将帅的英武姿态,那些亲卫里不乏许多陈永福百般恳求李来亨,才重新调回到他麾下的豫军老卒。

    老兄弟配上新将帅,大战破敌,锐气是不减当年。

    可博和托却冷冷一笑,清军的实力还没有全部使用出来,可是现在看来,顺军兵马却已经腾挪移转到了极限。

    “朱马喇!”

    朱马喇带着一队八旗军援兵从清军中军大阵处增援过来,他是一位原本隶属于多罗贝勒尼堪麾下的骁将。因为尼堪被郝摇旗刺杀一事,暂时不能从军作战,朱马喇就带着许多满洲兵护卫在皇太极的左右。

    现在他带兵增援到南翼战线,不需多说,博和托就知道这一定是出于皇太极的决定,他向朱马喇问道:

    “大汗病体如何?大阵何时出动?”

    朱马喇微笑道:“陛下情况十分良好,贝子不需多虑!中军大阵兵力雄厚,正待流贼落入阱中。”

    “好好好。”

    博和托大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只要皇太极没有病倒,他便相信战争胜利的天平,一定会倾倒向清军的一方。

    毕竟天聪汗继位以来,清军在皇太极的亲自指挥下,还从未遭逢败绩!

    战无不胜的神话,今天也只会继续延续吧?

    朱马喇带来的满洲兵援军迅速稳住了南翼战线的局面,这些满洲兵里还有许多人是来自于皇太极亲自统御的镶黄旗之中,自然也不乏博和托的老熟人。

    “谭泰?”

    博和托有些惊讶,自从砀山之败以后,谭泰负上了全部的战败责任,他还以为谭泰从此将再也不能翻身,今天居然又率军出现于此。

    谭泰苦笑说:“贝子,我是败军之将,不敢多言。但贝子在白沟河也见识过流贼的厉害,今日战局,打到这等地步,还不见流贼出动铁马、霆兵和快炮,我总觉得流贼还有保留,怕只怕敌人也在打着毕其功于一役的算盘。

    大汗遣我前来增援肃王……肃王此战必须获取大胜的军功啊。”

    博和托沉声回答:“我如何不知?但或者也是流贼之中,其实仅只李来亨一股贼匪有霆兵快炮之利。无论如何,今日我们有进无退、有胜无败,再不能做丝毫保留了,否则来日岂有葬身之地?李自成横行天下已久,明朝十几年不能制之,今天放虎归山,以后又怎么对付他得了呢!”

    在一定要消灭大顺军、一定要击杀李自成的方面,众人意见全部一致。他们都是亲近于皇太极身边左右的人,知道皇太极现在的身体情况已经恶化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肃亲王豪格也不是有能力继承皇太极霸业的人物,时势要求大清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虽然朱马喇强调今天皇太极身体情况还算良好,可从松锦大战以来,天聪汗病体是每况愈下。入关以后,受到不同于关外的环境、气候影响,病情更加是急剧恶化。今天又强撑病体出战,一路强行军的时候,博和托自己都亲眼数次见到皇太极流鼻血、呕出血水的情况。

    一旦大汗死去,皇太极的长子豪格是一个没有能力和城府掌握全局的人,多尔衮三兄弟又都实力强悍、野心勃勃,到时候清军势必陷入内部动荡之中,还有余力去对付闯贼吗?

    “今日必杀李自成,绝不能放虎归山!”

    眼见陈德带领豫军老卒突入阵前,博和托愤愤切齿,马上就和朱马喇、谭泰携手反击。他分军为三阵,集合精骑,驰射飞击,将突入清军阵中的陈德团团包围了起来。

    清军兵围数重,人马越聚越多,接着朱马喇又亲自带突骑出击,豫兵抵挡不住,全线溃败。陈德大怒,居然摘下头盔,解开盔甲,只穿一件汗衫,怒目横矛,单马冲阵,如此冲杀数次,生生抵挡住清军的围攻。

    陈德挺身奋击,流血凝肘,两条袖子全部灌满鲜血。然而刚而易折,乱战之中啪嚓一声,他的长矛应声而断,谭泰立即高喊道:

    “那人便是贼将!放铳打死他!”

    数名八旗兵同时架起火绳枪开火射击,密集的铳弹攒射入阵,数发同时命中陈德,渐起片片血花。

    陈德瞪大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口中鲜血直流,尚未栽倒落马,便被疯狂冲上来的满洲甲骑刀枪并举,分裂残躯。他呜呼一声,终于没于乱阵之中,陈永福刚刚还沉醉在和老友并肩作战的喜悦里,这么快居然就又遭遇丧子之痛,大悲大喜,如何自持?同样吐血长啸,对清军仇恨到了极点。

    “国仇家恨、国仇家恨!不灭此胡,何复为人!”

第九十章 大清已败,快返旆燕都

    朱马喇和谭泰带兵增援南翼战场以后,重新撑住了大局,但在顺清两军主力决战的中央战线上,形势就愈加显得对于多铎不利了。

    驰援南翼抽调了不少精兵,可即便如此,多铎估计皇太极在中军还掌握着好几万的精锐兵马,怎么到现在还迟迟不愿投入战场?

    豫亲王多多少少知道皇太极的用兵意图所在,可是见到李自成那柄黄伞冲锋在前,大顺军的兵马好像狂涛巨浪一样拍击着清军的阵地,心中还是升起了强烈的担忧之感。

    八旗兵们纷纷架好枪炮,射出一排排迅疾的子弹,三顺王所部也支好炮架,又打出许多轰隆隆响的炮弹。大顺军骑兵有的落马,有的受伤,但仍然顽强地扑了上来,步卒们则面对面地和清军拼起了刀枪。

    尚可喜急于往战线缺口上堵截敌人,甚至抽调了一部分炮手,跟着自己的家丁、侍卫们堵上战场。

    倏忽之间,一排排三堵墙骑兵飞撞过来,刘体纯带着袁宗第托付他指挥的右营精骑挥刀杀进清军大队人马里面。紧跟着李友和左光先也指挥着其余顺军步卒撕开了清军的防线,大举向前推进,顺军步骑滚阵而进,层层叠叠地扑卷过来,多铎盼着的中军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豫亲王心慌意乱之下,终于心寒胆怯,丧失了他此前狂妄凶狠的面目,居然从阵前蹿回中军,想急求皇太极投下手里的预备队兵力救场。

    豫王大纛一动,清军中央战线顿时不稳,这时候不要说是刘体纯、李友这些大顺军嫡系的精兵强将了,便是连左光先这等投降大顺不久的明军降将,都感到胜利在望,全力冲击敌阵,试图直插到皇太极御帐旗帜所在的中军位置。

    战场上硝烟四起,李自成的黄伞大旗也沾染了许多炮灰,永昌天子握紧手中宝剑,他指着前面不远处已呈现被突破态势的清军阵地,大喜道:

    “我军胜矣!”

    牛金星、宋企郊等文臣,不分派系,尽皆露出惊喜之色。只有宋献策依旧神情凝重,口中喃喃道:

    “虏兵十余万,尚有数万兵未投入前线,皇太极还在等什么!?”

    李自成正想带领御营禁卫,悉数投入火线之中,宋献策却挽住李自成的手臂,力劝道:“圣驾还不可轻动!不若先请荆侯北面迂回之兵侧击虏军,看看皇太极到底还有无留手?逼出其全部精兵以后,再投入禁卫决一死战也无不可啊!”

    获鹿大战形势千钧一发,李自成心中已经是跃跃欲试,几乎忍不住要跃马奔入敌阵之中。可他到底已经经历过了许多大战的磨练,养气功夫不比从前,居然克制住了自己的进攻欲,勒住马缰点头说:

    “好!快联络补之,以正合、用奇胜,方为胜道!快快发炮!”

    李过所部迂回之兵位于整个获鹿战场的北面,方位处在张鼐、党守素、张皮绠与吴三桂混战的北翼战场更加稍北处。

    在战场北面,地势稍稍低伏一些,中间间杂有一些土丘和芦苇、青纱帐遮挡敌人的视线。北直隶有的是遍野的高粱,亦即所谓秫秫,每到夏季,正是它们茂生的时季,在其中足可以藏人,遮挡视野,更加是轻而易举。

    李过为人庄严肃穆,治军更是极为严格,近万精锐士卒伏兵战场一侧,无战马之嘶鸣,无士兵之低语,无金戈之碰撞,只有鸟雀飞来,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打破一片寂静。

    后营精兵迂回之前,李过已经与李自成约定好发炮为号,奇兵袭击清军侧翼,一举打破战场僵局。

    这时候顺、清两军都使用了大量火炮,战场上四处是炮火轰鸣之声。李过专门挑选了一批听力极好的“顺风耳”,侧耳倾听战场上面的动静,静静等候着李自成号炮的声响。

    咚、咚、咚!

    数声号炮响彻天际,飞礮大鸣!顺军早已做好的号灯,也同时闪亮起来,虽然白日灯光不显,但是不少号灯被放飞到天上,足可以让李过判断好出战的时机。

    “时候到了……”

    李过将佩剑拔出剑鞘,他拍拍自己那匹黑鬃黑尾的红马,难得露出一抹让将士们感到轻松氛围的微笑,接着就翻身上马。

    刷的一声,后营数量不多的骑士们也跟随着他们的主帅同时上马。在北直隶的青纱帐里,在高高耸立的一大片高粱和芦苇枝里,马上探出许多高昂的马首,接着便又竖起了数量更多,简直可说是数不胜数的长矛和旗帜。

    轰隆一声炮响,李过夹住马腹,把佩剑高高举起,率先从青纱帐里冲了出去。接着后营那些迂回到获鹿战场侧翼的奇袭伏兵,霎时间全部杀出。一瞬之间青绿色的青纱帐里飘扬起冲天的烟尘,战旗飞舞,好像浮云片片,宣告了大顺军最致命的一根箭矢已然射出。

    伴随着战士们的喊杀声,后营伏兵自侧面杀入北翼战线,正打在关宁铁骑的侧后方。已经全面压制住张鼐的吴三桂因而大惊失色,关宁兵连续击退宿卫骁骑的进攻,吴三桂又带着大批夷丁突骑发动猛烈反攻,他一路逆袭,把张鼐、党守素、张皮绠各部纷纷压制,满心以为已经占尽上风,对于自己的侧翼因而满不在意,暴露出了宽阔达数里之遥的缺漏。

    关宁军全无戒心,队伍也因为大举反攻而显得散乱不整。顺军后营从青纱帐里杀出以后,李过很快便发现了吴三桂用兵的缺漏,当即带着少数亲卫骑兵先行冲入敌阵之中,打了关宁兵一个措手不及,也让吴三桂没有时间调整和弥补自己的失误。

    接着后营步卒纷纷跟进,长枪飞击,刀剑跳荡猛攻。本来被关宁军压制住的顺军宿卫骑兵,见到李过侧击来源,也全部士气大振,张鼐望见李过旗帜,更是喜不自胜道:

    “过哥来了!我们活了!”

    吴三桂因为信不过刘泽清山东镇兵马的战斗力,所以一直将山东镇这支部队放在侧后方,仅做压阵之用。

    没有想到现在山东镇却成为了抵御李过奇袭的第一道兵线,刘泽清手底下这些良莠不齐的兵油子,既没有为吴三桂守住后方的决心,更没有为大清拼死一战的打算。

    山东兵们遭到偷袭,战线立即松动,数百名骑兵先行丢弃旗帜,弃阵奔逃,一边逃跑还一边大喊着“明军已败、快逃快逃”之类的鬼话。

    刘泽清连砍了几颗人头也约束不住山东兵的溃败,他见状不妙,咬咬牙,就让家丁们丢下大纛,自己也掉头逃跑了。

    高第很想拦住刘泽清,可这时候督师李建泰却灵机一动,连忙劝说高第:“高总兵!现在去追山东镇还有什么用?我看大清已经败了,咱们还是快点逃回北京吧!谁先带兵回到北京去,谁就能掌握大权啊!高总兵控制下京师,到时候不管是对顺、还是对清,总都有一条出路!”

    高第愤愤道:“长伯在前奋战,我岂能临阵脱逃?督师看错我的为人了。”

第九十一章 我仍然忠于大明

    高第虽然想要坚持和吴三桂并肩作战,监军太监高起潜却被李建泰的话所打动。他感到现在顺清两军决战于获鹿,胜负未知,与其白白给皇太极打白工,不如趁乱逃回北京,夺取京师大权。

    只是不论是心中暗暗倾向顺军一方的李建泰,还是想要趁乱夺取京师控制权的高起潜,两人手中都无兵权。

    眼见刘泽清已经率先带兵奔逃,清军北翼战线立即开始崩坏。虽然吴三桂麾下关宁军兵力尚多,顺军一方即便加上李过新近赶到的数千奇兵,也比不上关宁军兵力的雄厚,可是现在顺军自侧后发动奇袭,刘泽清又带着山东镇临阵脱逃,马上就对关宁兵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高起潜生怕自己被高第拖住,一起死于乱兵之中,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劝说道:

    “高镇台!我辈是效忠圣上,是效忠朝廷,不是效忠吴三桂,更不是来为东虏为虎作伥的呀!刘泽清不过是一个山东贼,镇台难道要坐视刘泽清夺取京师?今日谁能先回到京城,谁就能成为大明朝的紫金梁白玉柱,这泼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镇台还要坐视吗?”

    高第是一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被高起潜一番涕泗横流的表演所影响,居然又约束住兵马,没有立即补上战线的缺口。这一幕落在李建泰的眼里,使他既感到心惊,又感到事情颇有可为。

    李建泰老家在山西曲沃,此时尚在顺军的控制区里。通过陈子龙和张家玉的那条渠道,李建泰已经知道自己在曲沃老家的家产没有被顺军拷掠抄没,家人也都得到了大顺的善待。

    他一直猜测崇祯皇帝或许早已遭到不测,那么自己背清向顺,就既是一匡衣冠、不为左衽的大义,也是为明朝君父复仇的大忠。

    想到此节,眼见着战场纷乱,时不我待,战机稍纵即逝,李建泰当即就脱下自己身上的朝服,一把披在高第的身上,高声向将士们喊道:

    “东虏弑我君父,实乃国之大仇。高镇台举兵勤王,众将士勿要恋战,随镇台返旆燕都呀!”

    李建泰此言好像天崩地裂一般,让高第目瞪口呆。不等高第反应过来,李建泰就已经拔出佩剑,用力在高第坐骑的屁股上狠狠刺下。他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连这一剑居然都刺进去不足半寸,还差点因为战马撩蹄子被掀翻在地。

    可是总算高第的战马受此一惊,已经带着高镇台向着后方狂奔而去,其他家丁甲兵,完全搞不清楚高第和李建泰之间这是闹得哪一出,全部陷入震惊与迷茫之中。

    还是惜命如金的高起潜最先反应过来,他也拔出那早已没有半分卵用的尚方宝剑,鼓动山海关的关兵们:“随高镇台返旆燕都勤王救驾啊!”

    山海关关兵们此时就更加搞不清楚状况了,到底是崇祯皇帝已经被人弑杀了,还是崇祯皇帝尚被东虏软禁在北京?那么在皇太极中军御帐里的又是谁?

    局势顿时陷入大乱之中,李过绝对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他虽然弄不清楚关宁军中发生的突变,可是也已经发现了刘泽清所部兵马的溃逃,马上就身先士卒,鼓足力气,迅速突破了山东镇溃兵的那一阵防线,直插入山海关关兵的中军位置。

    李建泰和高起潜都知道再不跑的话,恐怕就要被大顺军不分青红皂白所斩杀,马上都拍马疾走。李建泰还不忘记一边跑,一边高呼“清军已败”、“皇太极暴毙军前”一类的谣言,不断在清军一方的战线里面制造混乱。

    高第本来还想调转马头,奔回军中指挥,可是随着李建泰、高起潜二人的逃跑,李过所部精兵已经直接杀到了山海关关兵的大纛之下。

    李过奋起一斩,便将大旗砍倒。高第见状自知无力回天,再不敢回身再战,只好跟着李建泰、高起潜二人一同开溜。山海关关兵同时丧失了主帅和中军大旗,士气直接崩溃,将士们四散奔逃,自己夺道求生去了,顺军后营战士们因此狂呼猛进,马上又夺取了清军的大片阵地,使得吴三桂腹背受敌,陷入几乎将要灭亡的窘境之中。

    本来已经被吴三桂所部完全压制的张鼐,这时候简直是喜笑颜开,马上就和党守素同时发起反击。顺军宿卫骑士们韧性极强,虽然人人负伤,但这一波逆势突击还是打得吴三桂措手不及。

    更不要提张皮绠麾下的那一支楚闯精兵,重整队列,回身再战的效率,还在宿卫骑兵之上。

    关宁军前后战线都遭遇崩盘局面,吴三桂双眼充血,满目狰狞,脑袋里面又好像霎时间失去了所有的供血,眼前一片都陷入黑暗之中。

    他看着阵前数不清的尸体,那些堆叠在一处的尸首,有流贼的,也有秦军的,更多的则是自己的关宁同袍。

    地面上到处流淌着鲜血,灌溉了获鹿的荒草和鲜花,或许明年的盛夏,这里的土壤上将开出好像吴三桂小时候在宁远看过的那种花丛。

    关宁兵几乎都是辽民出身,他们一代代捍卫边疆,胡汉的敌我观念极深,与东虏又多数有着国仇家恨、血海深仇。可是形势比人强,关宁军的故土家乡,关宁军的亲戚故旧,几乎都被明朝沦丧在了清军的控制区里。

    他们又因此在血海深仇以外,和东虏多了一层新的关系。就像吴三桂一样,关宁军从上到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亲朋好友已经投降了清朝,在清军里面享受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关宁兵的那些仇深似海,在今天竟然只能对着流贼发泄,他们的历史、他们的仇恨,都好像变成了笑话。

    但是吴三桂绝不允许他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笑话。

    “不死于贼,必死于法!我看看谁敢临阵脱逃啊!”

    吴三桂的副将杨坤马上带去一大批家丁,人人手捧鬼头大刀。这些督战队手里的刀,砍向自己人却比砍向敌人还要快些,不光是普通士兵阵前逃跑被他们一刀斩杀,就连有官声的将领军官们,谁敢背对着敌人,也要立刻被督战队砍死。

    靠着督战队的淫威,吴三桂才稳住军心,勉强维持住战线。他命令关宁兵全部抱团,自己又带着夷丁突骑向前突进,先将反扑上来的顺军骑兵击退,接着又部署圆阵防御,小心应对张鼐和李过的前后夹击。

    参将吴国柱抹着额头上的滚滚大汗,充满敬畏地说:“流贼怎么会这样的强劲?我还以为白沟河上的流贼只是李自成手下数量不多的一支精锐,没想到十多万流贼兵马,居然都差不多有这等战力!”

    吴三桂闭上双眼,仰天长啸:“皇太极!”

    他终于恨恨道:“皇太极有志于天下,他手里还有援兵,他是不会把我们当成弃子的!流贼李自成虽然横行天下,可是流贼终究是贼,他不能给我们想要的富贵。皇太极许诺我分藩开府,即便建国也不在话下,流贼能给我们这些东西吗?何况我仍然忠于大明,忠于天子,誓死也不会降贼的。

    我们不忘旧主,死战到底,皇太极是不会坐视咱们关宁军覆灭的罢!”

第九十二章 皇太极之梦

    炎炎盛夏之中,清军御帐之前,脸色惨白的皇太极卷着一裹貂皮锦袍,时不时地拉紧自己的领口,却也遮挡不住那一重胜过一重的森寒之意。

    南翼战线遭到真定援军的突袭,已显动摇,北翼战线又遭到李过伏兵的攻击,吴三桂在前后夹击之下,虽然有兵力优势,可士气崩塌,更加是左支右绌,几乎将要灭亡。

    主力交战的中央战线,顺军步卒已经突入清军战线之中。多铎心生惧意,多番派人到御帐前向皇太极跪乞援兵,战况紧急若星火,稍稍怠慢一二时分,或许就将导致大清国的江山天下顿时倾颓崩塌。

    但,皇太极还是没有动。

    他在等什么?

    连洪承畴都极为焦急,额头上的汗水像雨滴似地不断落在面前的土壤里,居然将身前数寸之地打湿,使人感到气氛是何等的危急与紧张。

    皇太极这才终于开口问道:“流贼兵已经尽出否?李自成横行天下久矣,不等流贼全线席卷而出,朕也不能不留有后手。”

    范文程回答说:“陛下,流贼一支奇兵伏在战场北面的青纱帐中,趁吴三桂不备,已经杀穿了北翼战线,击破刘泽清、高第二镇兵马,势如破竹,直捣关宁兵中军之中,斩将夺旗,殊为强悍。”

    吴三桂、关宁军的存亡,都与洪承畴将来在大清内部的政治地位有极密切的关系。所以洪承畴当然为吴三桂此时的生死存亡感到分外的忧心,他急慌慌的样子,已经完全丧失了镇之以静的气度,居然催促皇太极说: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陛下。此刻再不用兵,闯贼就将尽张其旗鼓,大展威其灵,夺我军之将魄、我兵之斗志,到时候虽有神兵降临,也将手无回天之灵。狂澜将至,陛下当此危急存亡之秋,还请即刻出兵,力挽残局!”

    和范文程一样同为大清国内三院学士的满洲人刚林,听洪承畴这样出言不逊,就立刻痛斥道:

    “大汗自有主张,你岂敢出言犯驾!”

    皇太极却没有仔细听这几个人在说些什么话,他的眼睛看得很远、视野望得很广,目中不仅局限在李自成的一人身上,而且放眼于黄河上下,放眼于天下之广,数十万满洲人将来二百年的气运,到底寄托于何处?

    恍惚之间,皇太极面前的景色骤然一边,从青草飘飘、芦苇荡荡的获鹿,变成了白山黑水的辽东原野。

    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的雪地上,皇太极只感到冷风透入五脏六腑之中,漫天星斗照耀于天,涧中激流淌在浮冰之间。雄鹿和受惊的小兽奔于林间,抖落了树上堆积的厚厚霜雪,惊起一片啪嚓的响声。

    调鹰蹴球的建州先民们正在做着行兵出猎的准备,几名让皇太极感到眼熟的仆从,正在为努尔哈赤牧马披鞍,劈柴做饭。出身叶赫那拉氏的孟古哲哲,也在仆人当中,正给天命汗收拾衣甲,她是努尔哈赤的幼妻,也是皇太极少年时就早早逝去的母亲。

    “啊!”

    皇太极想要开口呼唤母亲,却发现口中无法发出一点点的声响。建州先民们已经上马奔腾了起来,他们在山城之间不断战斗,在这苦寒的世界里开辟出了后金国家的基础,为首的勇士就是皇太极的大兄洪巴图鲁褚英,他不畏险阻,披甲上阵,领兵飞速前进,征服了好几十处的屯寨。

    可是转眼之间,后金的勇士就倒在了皇太极的暗箭之下。皇太极突然感到腿上一紧,他低头细看,骤然看到是双目流出血水的大哥褚英正死死抓住自己的脚踝。

    “洪太!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离间我父子,毁坏后金江山,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啊!”

    接着皇太极眼前的景色又骤然一边,从浮冰飘散的辽东山涧,变成了建州人的堂子之中。他看到被自己逼死的多尔衮之母阿巴亥,静悄悄地坐在堂子正中央熬煮汤水,招手邀皇太极上来共饮此食。

    皇太极两脚好像依旧被褚英紧紧抓住,又好像被辽东的冰寒所冻结,一动不能动。接着大妃阿巴亥的神情就变得狰狞且可怖起来,她的指甲越长越长,简直就像是一只野兽。

    阿巴亥的声音再也不是皇太极记忆中那种可爱的样子,她口中好像喷出鲜血,溅在了皇太极的脸上:

    “洪太,我把一切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和代善?你为什么要将我活活逼死,让我为老汗殉葬?你忘了你曾对我说过的每一个诺言了吗?”

    不等皇太极做出回答,一个持剑的男子就出现在了阿巴亥的面前。他是在四城之战以后被皇太极治罪囚禁,最后瘐死狱中的二贝勒阿敏。

    阿敏执剑指着皇太极,怒斥道:“我为你平定朝鲜,和代善一起拥护你做大汗,你怎么能谋害于我?我们枉为兄弟!”

    皇太极双眼剧痛,血气上涌,他的喉间好像被毒虫噬咬,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正在受着凌迟之苦。

    万分的痛楚让天聪汗深陷在阿鼻地狱里面,他很想说些什么话,来为自己在这些冤魂的面前辩解,可到了最后,皇太极却只是更加明白了过来,他的一生所为,绝不容他人置喙。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属大义。”

    皇太极抽出腰间的宝剑,没有分毫迟疑地将眼前的大哥褚英、大妃阿巴亥、二贝勒阿敏一个一个刺杀。

    直到面前的尸首和血水凝聚在一处,那个曾在皇太极的记忆中,留下一个英勇、无敌、傲慢又愚蠢背影的父亲,天命汗,努尔哈赤,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努尔哈赤放声大笑:“我为天命汗,挥刀斩尼堪。尼堪不死,建州不兴,洪太,你做得好,你做得对!这些人都该杀,妻子、儿女、兄弟,都该杀,不杀他们如何兴我建州?以后你还要杀更多的尼堪,方能恢复大金的伟业。”

    皇太极激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他的所作所为,一切卑鄙无耻的权谋,一切血腥残忍的屠杀,都是为了使得那些在关外白山黑水里苦苦生存挣扎的女真人,使得这些诸申之民,能够拥有一个无比幸福与安康的家园。

    为此他不惜杀死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兄弟手足,更不惜用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尼堪汉人的尸骨,铺垫成通往满洲人幸福国度的神圣大道。

    “李自成,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绝不会是你。”

    皇太极将宝剑收回鞘中,被他突兀举动所震惊的范文程、洪承畴、刚林等人都不明所以,跪伏在地上。

    一种潮红的血色涌到了皇太极的脸上,使他的气色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李自成已经攻入到中军的附近了吗?”

    范文程回答说:“豫王多次请援,力有不支。敌人中军兵力甚为强盛,似有直插我大清兵马中军旗下之势。”

    皇太极轻笑道:“李自成已入我的阱中,困兽落阱,是将死矣。”

第九十三章 皇太极在哪里

    “谭泰和遏必隆已援南翼,我想豪格暂无大碍。阿济格!立即增援北翼,稳住战线!”

    虽然皇太极派遣阿济格领兵增援北翼,使得洪承畴心下自安。可是范文程却大为吃惊,北翼遭到李过的偷袭,虽然局势危殆,但毕竟只是侧翼局部,比不得多铎负责的中央战线重要。

    现在多铎方面告急,却将最后一支强力援军阿济格所部派到北翼战线,这样岂不是真的要让李自成打到御帐前面来了吗!

    “英王增援北翼,那豫王方面如何自处?陛下身边亦只剩下护军,一旦中军为流贼突破,我恐将有天下所不忍言之事啊。”

    皇太极却淡然自若道:“李自成能够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朕愿称他为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一个豪杰。若多铎势穷,不能支撑,就让朕在这里亲眼目睹一下李自成的英姿。让朕看一看,他有没有与朕竞鞭天下的资格罢。”

    阿济格自己心中其实还是倾向于,马上带兵去前线救援他的同胞兄弟多铎。可是皇太极权威深重,军略又的确为满洲诸王贝勒之中的唯一翘楚。

    所以哪怕阿济格根本不把吴三桂的死活放在心上,此时也只能遵循皇太极的军令,在阵前起誓,誓死保住吴三桂的性命,稳定住北翼战线,绝不使李过所部流贼兵马犯雷池一步。

    在阿济格出发之前,皇太极亲自握住他的手,抚慰道:“这些索伦披甲人皆随你出战吧。如此也不枉费我耗费心力,派兵远出黑龙江虏获索伦野人为我做攻战之用……哈!这是索伦野人,若使天下无有朕,又安得他们今日的富贵?恐怕尚在黑龙江岸茹毛饮血吧!”

    御帐前的索伦披甲人皆默然不语,索伦部旧居于黑龙江畔,本是一个和建州人类似,同样信仰萨满教的部族。自努尔哈赤时期,索伦人向后金朝贡以来,满洲便对其实行恩威并举的招抚政策,通过赏赐索伦部大量物资,与索伦部首领联姻,建立羁縻关系。

    到皇太极时期,满洲人终于依靠武力,三进黑龙江,平定博穆博果尔,将索伦人彻底捆绑到了满洲军事集团的战车之上。

    在这场征服中原的大战里,满洲人将收获足可以填满关外苦寒之地的财富,而索伦人则将收获一场耗尽他们民族全部血肉的绵长战争。

    这……或许就是皇太极所期待的,满洲人今后二百年的幸福命运。

    被锁链捆绑起来的自己和敌人,还有一场注定将延续到数百年以后的战争。

    阿济格领军出阵,洪承畴稍稍心安,范文程却为大清的中军战线感到分外的担忧。他的这分担忧当然不是来得没有理由,李自成的黄伞所及之处,顺军将士都受到了空前的鼓舞,士气之振奋、战意之昂然,全部到达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地步,使得多铎这条战线上面的压力,已经增加到了极限。

    李友、左光先纷纷向前挺进,陕北元从也好,新降秦军也好,此刻全部成为了大顺军的一份子。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或许是为了开国从龙的泼天富贵,一些人或许是为了不为左衽的尊严而已,另外一些人则可能只是为了能够过上吃饱饭的安稳日子。

    不同的希望交织于一处,有仇恨、有希望,也有绵延向未来的信心。

    大顺的旗帜好像波浪一样翻腾飞舞,刘体纯冲杀在前,甚至连他手下的那些吹鼓手们,这时候都丢弃下了唢呐和喇叭,参与到了这场决定天下万万百姓今后二百年命运归宿的大战当中。

    李自成慨当以慷,心中只有万般的豪情壮志。

    一千年前李世民在虎牢关前的时候,三百年前朱元璋在鄱阳湖上的时候,他们心中的壮志又是否如此呢?

    宝剑锋芒依旧在,他李自成并没有因为开国称帝以后的荣华富贵而消磨了筋骨和武艺。他还是驰骋在马上,还是那个威势惊人,纵横天下**八荒的响马流贼,但他同样也是一个宽厚爱民的新闯王。

    “诛杀皇太极,平定天下,开万世太平,就在今日!”

    李自成宝剑在前,寒光大盛,他身边的禁卫将士们也纷纷刀剑出鞘,形成战阵之中最为摧残而且无坚不摧的一道利刃。

    直插清军心脏部位,横冲直撞,势如破竹,豫亲王多铎也好,恭顺王孔有德也好,智顺王尚可喜也好,或者是那个没有什么本领,后来被逃人法活活吓到自杀的耿仲明也好,八旗兵、蒙古外藩兵、三顺王汉兵,再也没有一支部队能够在中央战线抵挡住李自成的冲锋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处崩塌,处处崩塌,全线崩溃只在旦夕之间。

    御营禁卫的马蹄践踏大地,蹄身犹如暴风般猛烈,这股暴风吹到哪里,哪里的清兵便要望风披靡。李自成亲自拔剑挥砍,他不改从前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的作风,以开国帝王的身份冲在火线之上,所到住处,都将给士兵带来无穷无尽的精神支持。

    “圣驾到!”

    宋献策带头高呼,接着御营禁卫们便都一起呐喊,再之后便是刘体纯、李友、左光先等人也都带着麾下的将士们呐喊了起来。

    “圣驾到——”

    大顺军将士全部欢呼万岁,高歌之声响彻天际。一股逼人的声浪直涌到了多铎的面前,让这位不知道见过多少大世面的大清亲王,都在这一瞬间感到了两股战战。

    “流贼李自成?洪承畴诳我!此真横行天下之劲敌,岂止于流贼响马乎!”

    多铎愤愤将马鞭摔掷在地上,他已经毫无办法,皇太极怎么还不发东中军近卫兵马前来增援?嗨呀,自己只能先暂避李自成的锋芒,退到孔有德和尚可喜的炮兵阵地处,先求立于不败之地,再求击败李自成吧。

    “陛下!鞑子的阵线已经破啦!”

    冲杀在前的刘体纯已经是浴血奋战,鲜血洒满在他全身铠甲的每一道缝隙里,大刀锋刃上的血水甚至都已经凝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膏膜。

    他最先冲开多铎的防线,打开了通往皇太极与崇祯皇帝中军御帐位置的道路。李自成的黄伞随后赶了过来,永昌天子同样亲历血战,剑刃上已经被挥砍出了数处缺口,盔甲上也镶嵌住了不少敌人发出的流矢。

    李自成望着那几乎是唾手可及的皇太极御帐,终于确信胜利已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看着在北翼奋战的李过和张鼐,既为自己选定的继承人是如此英武而感到欣慰,又为李来亨没能赶上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会战而觉得分外遗憾。

    不过李自成又想到,击灭东虏,北取京师以后,还可以派罗汝才南下平西川,派李来亨南下定江南。再以后,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做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刻薄皇帝,李过和张鼐也好,李来亨和罗汝才也罢,这些臣子李自成相信自己的心胸足可以容纳他们每一个人。

    大顺朝几百年的太平天下,就近在眼前了。

    “冲啊!”

    李自成将那残缺的宝剑高高举起,禁卫们跟随刘体纯顺着那道被撕开的战线缺口,一鼓作气,飞冲入皇太极和崇祯皇帝的御帐之前。

    李自成挥剑飞斩,酣畅淋漓带着这些将士们马踏连营,把狗鞑子中军阵地里的帐篷一个连着一个地踏碎在地,然后点燃火把,用烈火焚尽腥膻。

    “御帐已破!”

    “皇太极在哪里?皇太极在哪里!”

第九十四章 闯贼残杀崇祯皇帝

    在御营附近的一处土丘上,皇太极立马军前,他将留在御帐附近的二万余满洲精兵分为两阵,布置在中军两侧,对突入御帐之中的李自成禁卫形成了包夹之势。

    罗洛浑、阿达礼、博洛等等满洲的诸王贝勒们,都跪在皇太极的马前,为这个面色惨白的脆弱兵人所折服。

    皇太极轻轻甩动了一下马鞭,就好像用尽了他毕生的体力,差点摔倒到马下。范文程急急将天聪汗扶住,问道:

    “陛下,将击否?”

    皇太极反问道:“李自成已踏破御帐了吗?”

    “李自成已踏破御帐了。”

    “李自成已残杀崇祯皇帝了吗?”

    范文程愣道:“……不曾。”

    “不。”皇太极遥指获鹿战场的中心,遥遥指着踏破清军御帐的李自成,遥遥指着中军阵地里那柄好像将要高耸入云的黄伞说,“李自成在获鹿阵中,飞骑踏破我军御帐,亲手用弓弦勒死了崇祯皇帝。告诉明军的士兵们,让他们为大行皇帝复君父之仇吧……立起我的大纛!”

    哗的一声,早有准备的诸王贝勒们同时在御帐阵地的两侧重新竖起了皇太极的黄龙大纛。转移到中军两侧的二万余满洲精兵,也终于发出了他们潜伏已久的怒火。

    “格杀流贼李自成啊!”

    “杀李自成啊!”

    “杀李自成!”

    轰隆一声,清军自两面同时袭来,刚刚退往孔有德炮兵阵地处的多铎见到如此惊变,也为之大喜,立即带兵反攻,准备截断李自成的退路。

    跟随李自成此马踏御营的都是大顺军里最为精锐的老本兵,他们且战且走,方阵始终不乱。敌人屡次冲击,暂时也破不了防线。

    可是在混战之中传达军令本就十分困难,李自成骤然被围困在清军阵线的正中央,其他分散在各处的大顺军将士不明军情,一瞬之间都人心动摇。大顺军军令素严,不奉令死不撤退,在清军猛烈的反扑之下,只见大顺军一团一团,一队一队,各自为战,拖住了大部分敌人,但是自己死伤也很重,到处是死尸纵横,血流成河。

    李过的治军,在大顺军中是最为严格的。值此沧海横流之际,更显出了英雄本色。即便是阿济格带着大量生力军增援上来,配合吴三桂发动了猛烈的反击,也没有动摇后营将士们的突破决心。

    后营兵马训练十分严格,全奉李过的号令,分毫不退,反而继续向前冲击,试图从北翼贯穿清军防线,一直奔杀到清军御帐附近救援李自成。

    阿济格挥刀狂砍,八旗兵们都呐喊着冲了上来,可是却屡攻不克。李过在他们的面前,就好像是一堵墙壁,不仅挡住了清军的攻击,而且还在继续向前推进着。

    张皮绠的战场嗅觉极为灵敏,他以最快速度洞察到了李自成陷入重围可能带来的重大危机,马上劝说张鼐:

    “义侯,千钧一发,快快和补帅拼死破阵,救援圣驾呀!”

    张鼐还迟钝地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张皮绠只好鸣叫示警,自己首先带队跟随李过冲杀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大吃一惊的张鼐才在党守素的催促之下也跟了上来。

    南翼顺军多为步卒,旦夕之间根本不可能打穿清军的战线救出李自成。现在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了李过、张鼐的身上,只有北翼战线上这样一支强有力的骑兵部队,才能最终打破困局,救出闯王。

    李过一心要救出他那如父如兄的叔叔李自成,一心要救出陷入重围之中的无数大顺军将士,没有一点畏惧,呐喊一声,就冲进了阿济格大军的铁流当中。

    李过不知道自己在后世的陕北之战里,曾将阿济格打到僻地潜身地步。他只相信自己的殊死一斗,势必能够扭转困局。

    李过身上已经中了数箭,血满盔甲,力气渐渐不支,但是犹自左右冲杀,拼命冲击。阿济格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样亡命徒一样的对手,即便有兵力优势,居然也被打得措手不及,几乎让李过撕开了一条缺口,直插到御帐附近。

    这时候浮云飘动,一股狂风裹挟着砂石烟尘从东南方向吹拂过来。这本是北直隶夏天所常见的东南风,却在此时迎面吹到了从西北面突击过来的顺军骑兵脸上。

    张鼐的战马不幸被风沙所惊,长嘶一声就将义侯摔翻落地。跟随在张鼐身边的大顺宿卫铁骑们,突然见到统帅阵前落马,顿失丧失指挥,陷入大乱之中。

    吴三桂仰天感叹:“此天不欲流贼有天下!”随即就带着关宁军的夷丁突骑发起全力反击,他亲自带着家丁冲过去和顺军骑兵近身混战,失去义侯指挥的大顺军骑兵只能各自为战,立即遭到惨痛损失。

    吴三桂知道张鼐是大顺军北翼战线的主帅,绝不会放走他一条生路,当即就带着好几名家丁围了上来。

    张鼐落马以后,身负重伤,已经箭无一支,剑锋也缺了,而且手臂中了一刀,流血不止。几名亲卫拼命冲了上来,想要护住张鼐,义侯望着这些勇士,却惨笑道:

    “我已不能再战,害死一军,更无脸面去见父老兄弟了。你们赶快逃跑,各自求生吧!”

    他远远望着清军御帐位置的李自成黄伞,泪流满面,准备自刎:“儿再不能跟随圣驾冲杀驰骋了,我大顺的江山怎么会这样快就要覆亡了呢!”

    李过远远看到张鼐落马的景象,他心如刀割,又左右为难,为党守素和张皮绠不能保护好张鼐感到气愤,也为他们两人不能立即接替担负起张鼐的主帅指挥责任而感到失望。

    可是党守素刚刚从西北赶来不久,张皮绠又不是中营将领,仓促之间,怎么能够指挥起张鼐的这些部下呢?

    张鼐麾下的宿卫骑兵眼见希望破灭,或者在马上自刎,或者就拼死冲向敌人,胡乱砍杀一阵以后再被敌人杀死。

    即便是阿济格这样穷凶极恶的残暴之人,目睹如此壮烈景象,也不能不感慨道:“流贼中也不乏有勇士。”

    李过知道自己的近万迂回奇兵里面,只有半数是骑兵,仅凭自己一军之力,没有张鼐的协助,根本不可能冲破阿济格和吴三桂的阻击救出深陷重围的李自成。

    他咬咬牙只好率军回身逆战,放弃了殊死拼杀才夺取一段段战线和阵地,转头先冲破了关宁兵的封锁,杀到张鼐的近处,然后飞起一箭射落张鼐手里的兵器,几乎是发了疯般地怒吼说:

    “荒唐、荒唐!快上马随我杀敌。”

    党守素和张皮绠接着也带兵赶到,李过狠狠地扫过一眼,长久以来古井无波的肃穆表情,此刻全为激愤所代替。

    “陛下陷入重围之中,大顺的江山能不能存有一条生路,就看我们的冲杀了……跟上我,不破东虏誓不还!”

    党守素看着张鼐满面尘垢,双目失神的仓惶模样,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张皮绠则把马刀握紧,咬牙说:

    “只要我们再支撑一段时间,随侯一定会赶到了。天下间还没有随侯打不赢的仗,只要随侯赶到,我们就一定能够打胜。”

    李过长长吐了一口气,终于露出半丝笑意说:“对,还有来亨……大顺还有李来亨,生路未绝,胜机未断……所有人跟上我,殊死一斗,冲到鞑子御帐附近,先将陛下救出再说。”

    “随同荆侯殊死一斗!”

第九十五章 诛杀李自成

    御帐左右两面,那些早已做好准备的八旗武士们,霎时间就立起了无数面黄龙大纛。清军旗帜好像千帆竞渡,翻腾飘舞如流云,苍天虽壮阔,在这一瞬之间,也将为八旗兵们高高举起的大旗遮蔽了双目!

    皇太极抽出利剑,终于下达了最后的总攻击命令——

    诛杀李自成!

    杀李自成!

    左右两面各自万余清军,先以弓箭和火铳夹射御帐阵地,接着骑兵们就鼓足马力,奋起刀枪,全力突向李自成所在的御帐中军位置。

    从获鹿战场东南面突兀吹来的那一阵狂风砂石,虽然略略阻挡住了李自成北侧那支清军兵马的攻击,可是也使得从南面杀来的那一支奇兵,裹挟风势,狂飙猛进,已经形成了势不可挡、望风披靡的锐气。

    在李自成左右誓死保卫永昌天子的禁卫将士们纷纷落马,大顺军寡不敌众,面临两万清军双面夹击,即便血流成河,以他们的血肉和身躯抵挡满洲人的铁蹄,也几乎不能延缓清军最后的疯狂攻势。

    李过和张鼐已经带领北翼的顺军兵马做殊死突击,他们以已经成为大顺军传统的那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几乎搅动了清军的整条战线。

    但是凶暴蛮横的阿济格与诡计多端的吴三桂,也全非易于之辈。两白旗中的精锐护军骁骑,关宁军中吴三桂倚为最后资本的家丁精兵,都在全力以赴扯住李过的步伐,他们绝不会让荆侯轻易破阵,救出深陷在镶黄旗大军重围里面的永昌天子。

    李自成拔剑格斗,鲜血溅满了他的一身,那绣有龙纹的罩袍早被血水完全浸透湿润,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紫红色。连永昌天子坐下的乌龙驹都同样是遍体鳞伤,在战马的侧腹处,还有一根流矢深深透穿了马衣,贯入这匹名驹的五脏六腑之中。

    刘体纯带着好几个吹鼓手死死护卫住李自成前方的道路,二虎将军使用一把大刀奋力挥舞,他口中喘着粗气,身上的伤痕一秒钟多过一秒钟,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血人。

    牛金星,宋企郊,巩焴,这些大顺朝的文臣都还留在后方,只有宋献策这一个文士出身的朝臣跟随李自成冲入了清军的御帐之中。

    宋献策的心中一直对皇太极的阴谋深怀不安,此时敌人的奇策与伏笔已经全部揭开,宋矮子既为自己没能料敌先机而感到耻辱,又为眼前圣驾遭处的困境感到气愤。他的战马已经被满洲人用鸟铳打死,只好下了马,手持长矛左刺右刺。

    这个身体有残疾的小个子,拼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也不能击倒哪怕一名满洲兵。可他的勇气却鼓舞了更多禁卫,让大顺军们以李自成为中心,抱成一团,肩并着肩、背对着背,誓死守卫住这最后的阵地,绝不让清军伤害到永昌天子。

    由于陷阵太深,从者相继战死,宋献策身上的伤也愈发严重。他没有穿戴盔甲,几支流矢足可以夺取其性命,宋献策的口里吐出鲜血,向李自成指明破阵的最后一策:

    “陛下!是臣无能,不能料敌先机,致使圣驾遭此大辱……但清军合围还没有完全形成,荆侯自北来援,精骑破阵只在瞬息。还请陛下稍忍数刻之辱,荆侯必能使我大顺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刘体纯也脱下了自己的武将盔甲,想要披在李自成的身上:“陛下快脱去龙袍,换上臣的战衣,好躲开狗鞑子的枪林弹雨呀。”

    李自成却勒住缰绳,他横剑大笑道:“朕纵横天下十有余年,最窘迫的时候爬雪山、穿草地,翻出长城、绕行西番地,十几骑驰骋山林,岂有过一时之惧?若天命在朕,东虏必不能败我。若天命不眷朕,亦将有天命所眷之人,为我大顺灭此胡虏。”

    他怒起一鞭,将长剑示于诸禁卫们,慷慨大义道:

    “皇太极以御帐诱我,以两部兵伏我。他身边还能够剩下多少甲士侍卫呢?朕观皇太极的中军就在那高岗之上,诸将且随我冒死一击,斩其首、断其纛、覆其军,亡其国罢!”

    宋献策急忙反对:“若皇太极故技重施,并不在那中军旗帜之下,我军冒死行博浪一击,也扭转不了大局了。”

    “哈哈哈!”李自成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马踏御帐,鞑子兵且不说,那些明军降兵已经是首鼠两端、心无战意了。若再一次斩断皇太极的黄龙纛,这些鞑子兵还能相信这是老酋的奇谋妙计吗?二虎,你怎么说!”

    刘体纯遍体鳞伤,雄壮之气却丝毫不改。他抓起一只唢呐猛吹数口后才说:“我跟着老掌盘,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半下的眉头,何况不过是杀个鞑子老酋?”

    “李过那头老虎不在朕的左右,那还有你这头二虎从朕博一个生死嘛——”

    李自成满脸笑意,一点都看不到害怕、胆怯、后悔和退缩的意思。他到底是一个早就看淡了生死的义军豪帅,即便坐了龙椅,闯王的亡命徒气息也并没有因此被冲淡半分。

    “大丈夫手中尚有三尺剑,何惧千军万骑?”

    李自成当先冲向了八旗军的战丛之中,不远处的平地此刻好像变成了一片辽阔、起伏不定而且汹涌不断的怒涛海浪,浪涛越卷越高,直到皇太极所在的高岗土丘之处。

    闯王的红缨白毡帽,闯王的残缺佩剑和箭矢,还有描金朱漆的弓箭,都成为了一副图画——或许许多年后,人们会将这副画面绘进大顺朝的开国留影长卷里。

    顺军禁卫逆势冲击,守卫在皇太极身边的侍卫数量已经不多,不管是范文程还是洪承畴都神色大惊,汗如雨下,每个人都在担心难道这个流贼、这个狂妄的李自成真的将突击到皇太极的面前吗?

    皇太极面色沉着,不言不动,只是一心静候。他看不到眼前大顺的铁甲骑兵,而只能看到独目的李自成一人;李自成也看不到眼前的八旗侍卫,而只能看到脸色惨白的皇太极一人。

    他们只听见这边的人浪潮似的涌来了,他们只听见战马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见马蹄奔走时发出的那种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铁甲的磨擦声、刀剑的撞击声和一片粗野强烈的喘息声。

    一阵骇人的寂静以后,又是一阵东南风狂卷过来,李自成的白毡帽被风沙卷到天际,一长列的大顺军禁卫跟随他们的闯王和天子举起了战刀。

    “杀鞑啊!”

    “杀李自成!”

    两支军队的吼声都碎裂在了空气之中,李自成的那顶白毡帽随风飘舞,越飞越远,就像是大顺禁卫们的生命一样,消逝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八旗侍卫们用架好的火铳接连不断地开火,留守在皇太极身边的青年宗室们全部飞扑了出去,有多罗承泽郡王爱新觉罗·硕塞,有英勇的阿达礼和勒克德浑兄弟,有固山贝子博洛……

    大清国年轻的宗室们在护卫他们的天命汗,护军们死守阵地,士兵们居高临下,疯狂地攻击着仰攻上来的顺军禁卫军。

    被皇太极部署在御帐两侧的数万军队,虽然受到风沙所阻,居然让李自成贯阵直入到皇太极的近处,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重新调集出大量兵力咬住顺军禁卫的尾巴,一口气直追上来。

第九十六章 江山靠谁守

    战场上的混乱,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多铎看到了清军御帐的崩溃,三顺王都在为自己的命运做最后的祈祷,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还不知道大清国的命运将在这一刻被决定,尚在浑浑噩噩之中,博和托、谭泰、遏必隆正在拼命抵挡陈永福的攻击,阿济格则在拼尽全力地追击李过,吴三桂则已经开始悄悄保存起了自己的实力。

    牛金星看到了被重重包围的李自成,惶惶不可自安,李过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冲破清军的重重阻击救出永昌天子,张鼐浑身是伤,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了,李友中了数箭,几乎毙命,左光先则被一枚清军的红夷炮炮弹削断了自己的大腿,命在旦夕,至于张皮绠,他还在想着一件事情。

    李来亨,全世界都在等你。

    “鞑子,受死吧!”

    李自成飞起一箭,准而又准地射到了高岗之上。接着刘体纯、宋献策,还有其余大顺禁卫的军官们,都鼓动将士们射出最后一发箭矢。

    漫天的羽箭飞上高丘,直入敌丛。点点白芒钢翎,像流星电雷与疾风,带走了不知道多少名大清国青年宗室的性命,不知道是哪位将士的流矢,正落在了皇太极坐骑的面前,将战马惊起,把脸色惨白的天聪汗掀翻到了地上。

    “啊——陛下——”

    范文程几乎被活活吓死,洪承畴却用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了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皇太极。好几发流矢正刺中在洪承畴的背上,他口中鲜血直涌,却还是一动不动地遮挡在皇太极的面前。

    “我已降了大清,已成为天下的贰臣,焉能再为三臣、四臣!?大清剃了我的发,我就要剃了全天下人的发,使天下人与我同沐大清国的皇恩,百世、千世,直至万世不改——”

    顺军禁卫突破重重阻拦,借着那一股风沙之力,居然冲上了高岗。李自成心神合一,手中的强弓拉满成圆月,箭矢又一次射到了皇太极的黄龙纛下面。

    狂风激烈地吹拂起来,砂石席卷,让人睁不开眼睛。洪承畴摸着胸口上不断淌下的鲜血,已不知道自己是死去了,还是依旧活着。

    但他知道,皇太极没有死也没有伤,那么大清依旧会赢得天下——大清赢得天下,天下间就绝没有一个汉人,能比削去了顶上头发的洪亨九,背叛了君父国家的洪亨九,左衽为蛮夷率兽且食人的洪亨九活得更有尊严。

    眼见洪承畴身中数箭,只差最后一击就能将他格杀的时候。清军的那些诸王贝勒们却全都猛力扑来,八旗护军们也从飞沙走石带来的惊愕中苏醒了过来,从后方追来的数千、数万援兵也相继包围过来。

    无数的铳弹、箭矢、长矛、刀枪,瞄准了冲到高岗半途的大顺禁卫们,疯狂制造出血腥不可闻的乱葬岗。一名名战士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宋献策重创昏绝同样落马,他穿的是临阵普通士兵脱给他的盔甲,清军不知道他的重要身份,纵马直冲而过,将他活活踩死。

    李自成死死抓住战马的缰绳,飞身横跃,他曾经这样跃过了洮河,也曾经这样渡过了汉水,但岁月改变了八队闯将矫捷过人的身手。

    流星闪过,莫需伤悲。

    永昌天子的双目终于看到了他那世所罕见的敌手,他很想抽出箭矢,射杀不远处的东虏大汗,可是口中却已经溢满了血水。

    “李自成已死!”

    皇太极一脚把受了重伤的洪承畴踢开到一旁,脸色潮红,兴奋异常地大叫道:“流贼李自成已死!”

    固山贝子博洛狂喜道:“闯贼死了!是我射死了他!”

    清军的诸王贝勒,甲骑护军们,全部跟着高呼了起来。

    每个人都看到李自成立在土丘的坡道上面,他依旧骑在乌龙驹上,可是背上、胸前,都中了许多箭,中了许多铳弹。厚厚的盔甲已经碎裂数处,鲜血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永昌天子摇摇欲坠,手指苍天,含着血水哽咽道:

    “岂非天命乎!?”

    许多年前,李自成也曾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也曾经是衣衫褴褛的盗贼,也曾经是长安踏花的君王。

    今日少年明日老。

    即便初心不忘,千百年后,谁又会记得谁。

    刘体纯面色苍白,环绕在闯王身边的陕北老兵每一个人都遍体鳞伤。禁卫将士们先是震惊,继而是愤怒,最终全部恸哭了起来。

    不久,西北方向尘土飞扬,李过全力冲杀突围了过来。皇太极则让大清国的宗室将领们即刻鸣鼓进击,全力以赴追杀残贼。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到处是士气高涨的清军将士在向前疯狂涌动。数不清的辫子头已经充满了李过的视线,他铁青着一张脸,沉默不言,握住兵器的手背上却是青筋暴起。

    大顺军的战线还没有崩溃,可是他们的斗志却正在崩溃。

    从中军处蔓延开来,扩散到北翼,扩散到南翼,整个获鹿战场都开始崩塌了起来。

    皇太极踩在洪承畴的身上重新上马,他欢呼雀跃,神色喜悦到了几乎使人疑惑天命汗是否已经发狂的地步。

    清军大举进击,不断斩杀着士气低落的顺军老本兵,原本已经准备保存实力的吴三桂也重新发起全面进攻,势要彻底摧毁大顺军的一切有生力量。

    李过不顾性命,重新杀入重围之中,才跟着刘体纯一同联手,抢救出了李自成。他看到闯王两眼已经失去了焦距,口中不断吐着黑紫色的鲜血,心如刀割,两眼止不住地流下热泪。

    张鼐这时候才带着一队宿卫骑兵赶了过来,他见到在乱军之中,躺在李过怀里的李自成,终于大惊失色:“陛下!”

    李过怒吼回去一声:“闭嘴!”

    张鼐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不近情理的李过,几乎被吓到汗毛竖起。李自成则紧紧握住了李过的手,他口中含着许多鲜血,说话极为费劲,李过听得十分勉强,才听清楚了内容:

    当年起兵为民酬,何曾怕断头?

    这是早在大军离开太原,还在井陉道上的时候,李自成写给李过看的一首诗词。李自成跟着牛金星学习经史已经有好几年的光景了,他早就能自己写出一些不错的诗词,这首诗词之前李自成只给李过一人看过,所以此时李自成虽然口齿模糊,李过还是一下子就全部听清楚了。

    李过想起了离开太原时,李自成脸上带着一抹骄傲神情,把写有诗文的信纸递给自己看的场景。

    “当年起兵为民酬,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闯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陛下!”

    随后赶到的党守素则急急忙忙问道:“陛下,大顺的江山今后要交给谁来守?”

    张皮绠则焦急地说:“陛下,荆侯,我们退回去井陉关死守一阵吧!随侯不久就将赶来,一定能够反败为胜。”

    “江山靠谁守?”

    李自成的两手已经全被血水染得鲜红,他过去所曾经流过的血,远比今天多得多,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感到天命无所眷顾的深深遗憾与无奈。

    李自成想着,他将要死去了。高夫人并不是他特别喜爱的一个女人,自从邢氏和高杰背叛了他以后,他就对男欢女爱再也提不起兴趣。但高夫人是一个能够忍受清苦生活的好人,她对闯军、对大顺做出了太多贡献和付出。

    李自成还想到了自己和高夫人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李徽柔。然后是李过、双喜、来亨,李家每一个亲人的面孔都一一地浮现在了闯王的面前。

    闯王不禁气恼了起来,他紧紧抓着李过的手臂,很想再重新站起来——闯王被打败过很多次,可从未被彻底打倒过一次。

    “对不住了……捷轩……刘宗敏。”他最后用眼睛的余光看向了众人,并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李过的脸上,“我侄当为武王。”

    铁马奔腾而过,李自成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淹没在了战马的嘶鸣与征尘当中。

    李过仰天长叹,清军兵马全线反击,从南到北,从北至南,大顺军的防线纷纷崩溃。一条腿被清军火炮削断的左光先,被李友拼命救起,保住了一条性命,李友随即转身回战,试图重新组织步卒守住中军,但远处飞来的一发流弹,正击中在他的额间。

    接着是白广恩,他看到前方的大顺军将士纷纷溃败下来,立即带头逃跑。顺军的炮营之中,多为秦军老卒,吴汝义根本无法制约住他们,此时只能看着大队人马跟随白广恩北逃,空留下无数大炮在原地。

    南翼战场的陈永福为了给战死的儿子陈德报仇,还想做最后一搏。顾君恩只好让亲兵们直接把陈永福架走,顾司马握住牛成虎的手,难得的长吁短叹:“路遥知马力,板荡识忠臣。牛制帅还要跟着我们一起走下去吗?”

    牛成虎见到随着李自成的战死,前线兵败如山倒一样溃退下来的大顺军人流,心中只有无限的叹息。他和白广恩一样都是农民军出身,受朝廷招安以后,又投降了大顺军,但和心思活络的白广恩不一样,牛成虎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对于未来全无想法。

    他悲叹道:“走吧走吧,我看看这大顺还能走到哪一天呢?”

第九十七章 博洛唱歌洪太死

    “天佑大清——”

    获鹿大战,清军及其附庸军队可以说是精锐悉出。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的精兵基本上全部参与了这场恶战,汉军旗虽然留下一部分在深州方面,但三顺王所部则基本上都参加了在获鹿发生的激战。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来自蒙古的外藩王公,他们也各自带着本部族、本部落的兵马参与此战。

    满蒙诸王、贝勒、贝子、辅国公、固山额真差不多都来参加这次决战,汉人方面除了原来早就投降的三顺王一顺公以外,又增加了以吴三桂为首的原明朝官军的精华部分。

    跟随皇太极南下冀南的人马,总数有将近二十万人之多。即便扣除济尔哈朗那一支约四万人左右的围城兵力,在获鹿一线参战的战兵,亦有差不多十四、十五万人之多,这几乎可以说是从万历以来,世界上最为庞大的一次进军。

    李自成在皇太极的黄龙纛下,被固山贝子博洛射杀,虽然永昌天子的遗体被荆侯李过拼命夺回。可是闯王之死,还是造成了大顺军的全线崩溃。

    这一战阿巴泰的两个儿子博和托与博洛都立下如许战功,皇太极身体摇摇摆摆,却因为这空前的胜利被注入了不可思议的精力。

    他在火线上提升博和托、博洛两兄弟为多罗贝勒,以酬其战胜之功。

    满洲武士们都因之欢呼鼓舞,萨满们也环绕在了皇太极的身边,既是要向他显示上天眷顾之灵,也是要为皇太极及其身边的护卫战将们,赶快治疗伤势。

    洪承畴还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低声呻吟着,萨满和军前的御医们都说洪内院的伤势无论如何都已经是药石难救。皇太极也只能连连摇头,他亲手扶起伤势极重的洪学士,以手抚其须,叹道:

    “学士尚有何愿?”

    洪承畴的肺部好像都要被李自成的箭矢贯穿了,血水穿过肺泡直涌入他的喉咙里,让他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只见洪承畴伸出手指,摇摇指着南方,范文程眼眶一红,泣道:“出师虽捷身却陨,风雨昼晦,内院宁死其身而不愿使陛下蒙辱,死前无一语及家事,这是何等的忠臣啊!”

    皇太极则问道:“学士指的是江南吗?”

    洪承畴用力顿首后,握拳连呼三声:“剃发、剃发、剃发!”后,终于溘然长辞。环绕在皇太极身边的满洲诸王贝勒们,虽然瞧不起洪承畴的为人品格,这时候也不得不为他身虽死却依旧不忘满洲人攻伐天下大业的执着所感动,几乎人人都露出了悲戚之色。

    皇太极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突出大口的鲜血,宗室亲贵们赶紧上前一起拥住天聪汗,他才断然道:“灭闯以后,我师再平江南,必如洪学士所言,剃发易服以辨忠奸。剃发之策!这是洪学士为我大清留下的绝命遗策啊。”

    “洪内院!洪内院!”

    范文程又连呼数声,洪承畴却已经一动不动,众人这才确信曾经一度成为大清国最强敌手的大明蓟辽督师和大清内院大学士,确确实实是被李自成击杀了。

    “天不遗一贤臣辅我后嗣……”皇太极脸上的血色加倍红润了起来,众人却也加倍为他的身体情况感到担忧,“学士在内廷宣力甚多,辅弼赞襄、勤劳茂著。朕之视学士如我满洲一切恩眷,均应属一体。你们要记得,追授洪学士世袭三等轻车都尉,今后仍著伊子承袭。”

    满洲出身的内三院学士刚林则急忙说道:“大汗,此役我满洲子弟死伤之重,是国家兴肇以来所未有。除博和托、博洛阵前击贼,已有恩赏,其余人等,亦当各加封赏,否则人心难平。和硕颖亲王萨哈璘之子,多罗郡王阿达礼,以身亲卫陛下,为流贼乱马踏死,急当恩赏,以平众心。”

    皇太极口中又吐出少量鲜血,他慢慢说:“命多铎、阿济格二王领兵急速追击残贼,不可遗一贼以误天下。井陉关甚为重要,令勒克德浑带前锋军奔驰夺关,不可以使残贼退入山西据关自守。阿达礼以身护卫,忠勇异常,当自郡王拔擢为亲王,其余战死将士,战后再议其恩赏追授。”

    刚林却苦笑道:“大汗,勒克德浑已为闯贼左右禁卫射死,他身中二十余箭,他和阿达礼同样忠勇,真不愧是萨哈璘的儿子啊!”

    皇太极病入膏肓,连眼睛几乎都快要睁不开了。他竟然没有发现一直护卫在自己左右的阿达礼和勒克德浑两位爱新觉罗宗室,已经全部战死。听完刚林所言,顿时大为伤感了起来,萨哈璘是大贝勒代善的儿子,但皇太极与他这个侄子,却有着比自己的亲兄弟们还要更加深沉亲爱的感情。

    天聪汗马上想起了萨哈璘病倒时,自己几次亲临探望的往事。过去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只是发生在昨天而已,可是为什么自己身为君王,竟然只能坐视至交好友的两个儿子战死在眼前?

    皇太极已经羸弱不堪,念及种种往事,悲不自胜,忍不住潸然泪下,已成千行。

    博和托的弟弟,亲手射杀了李自成的博洛跪在皇太极面前,请缨道:“大汗,我可以带前锋军去抢占井陉关。”

    皇太极却没有做直接回答,他又问刚林:“我满洲子弟,死伤其众乎!”

    刚林惨淡地指着四面战场,回答:“郡王与多罗贝勒以下,贝子、辅国公、固山额真及各统领、协领、参领、护卫,真正满洲将佐,战死几不下三十余人,其余蒙古八旗佐领、汉军旗佐领、外藩及明兵者,更加是不计其数了。”

    “虽胜且痛,虽胜且痛啊……”

    皇太极抬头仰望着湛蓝的苍天,他看到许多浮云将太阳完全遮挡住了,禁不住向众人问道:“浮云蔽日,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大清战死的众多将士呢?”

    范文程、刚林、博洛等人都从皇太极的话中,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不祥之意,所有人都跪下痛泣道:“浮云蔽日,是汉人运道已终,我大清将兴矣,将定鼎中原矣。”

    皇太极却执起博洛的手,用满语缓慢地问:“长白山上的天池,好像大海一样,博洛,我们满洲的祖先布库里雍顺生于湖中,是满洲人为神明贵胄,终将有天下。博洛,你还会唱吗?”

    博洛看着皇太极血红的双眼与惨败的脸色,已经泣不成声:“大汗,我记得的。满洲的勇士,人人都记得《布尔湖》。”

    “你唱吧!为朕唱吧!”皇太极以手弹剑,高声唱道,“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

    接着博洛为之唱和道:

    “风来千顷秀,雨过数峰青。

    萃扶舆淑是天地锺灵。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吞朱果兮玉质晶莹,珍符吻合爰生圣……”

    歌声是如此嘹亮,很快就传遍全军。每一个满洲人都随着他们大汗的歌声,高唱了起来:

    “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

    歌声响彻云野,鼓舞全师,不明所以的汉军和蒙古人望着那些昂首清唱的满洲兵们,都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皇太极最后向范文程叮嘱说:“李自成马踏御营,是他亲手用弓弦勒死了崇祯皇帝……你们明白吗?一定要记得!”

    范文程痛哭回道:“必如陛下所言。”

    天聪汗又自悲自怜地说:“豪格……唉!豪格啊!”

    这时候天空中央遮住太阳的浮云,已经被一阵乱风吹开。皇太极瞬间感到豁然开朗,胸中的悲郁之情完全一扫而空,他手指旭日大笑道:

    “太阳是来迎接我的吗?一日之内,闯贼弑杀一帝,我又诛杀闯贼,今我去也,是一日而去三帝吗?这真是万古所未有的奇闻啊,我死亦何恨呢!”

    话音落下,皇太极身子一歪,终于倒了下来。全军为之悲呼恸哭不止,声冲斗牛,达于宇宙,却再也无法挽留住满洲民族真正的创造者和大清国真正的缔造者,不管敌人是多么痛恨他,都应当承认一点:

    皇太极本是这个时代的最强者之一。

    大清崇德八年,皇太极死在了大清国定鼎中原的前夜。

第九十八章 他来了,李来亨他来了

    第九十八章

    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无数具没能被掩埋起来的战士尸体,正在为乌鸦所盘旋着。

    李来亨拔出了尸体上的一根箭杆,但断裂的长枪依旧握在战士遗体的手中。到处是堆积起来的累累尸首,有顺军战士的,也有满洲兵的,每个士兵都是遍体鳞伤,盔甲上全是被刀枪贯穿的伤口,或者就是被铳弹与大炮打出的伤痕。

    许多战马倒在血泊与污水里面,夏日炎热的天气,令遗留下来的战场变得恶臭难闻。苍蝇聚成一团,黑漆漆的阴森恐怖,被丢弃的战车辎重,似乎变成了战场上一座接着一座的坟墓,它们的阴影笼罩着那些残缺的尸体。

    远方蹿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烧越旺。

    硝烟袅袅,清军虽然取得了一场空前的大捷,但是皇太极的死却给了他们一个复仇的好理由,不仅仅是满洲兵,所有的蒙古兵和汉军士兵也都加入到了这场焚劫的盛宴里,到处屠杀、放火、抢掠,婴儿被贯穿在长矛之上,妇女被剖腹凌辱,男子或者被掠为奴隶,或者被就地极刑杀死。

    百姓们叫喊着,奔跑着,有许多倒了下来。一些被吓昏了的人屋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屋子,又跑出来,不知所措地到处乱窜,一家人都在互相呼喊。

    铳弹在各个角落发出响声,刀枪的寒光闪耀在一个又一个村庄、聚落与城市里,到处都是浓烟和纷乱,驽马也惊跳起来。人们践踏在受伤的人身上。地下到处是呻吟声,这些人惊惶,那些人吓昏了,一个断了腿的妇女靠着一垛墙坐着,给她的婴孩喂奶。

    田野在燃烧,城市在摇晃,百姓纷纷从悬崖跌下。乌云越聚越多,暴风雨或许将要来临,空气中的湿度正在陡然增加,李来亨突然感到他的白毡帽被打湿了一点,伸出手来,终于接住了一滴雨水。

    李来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千错万错,都错在自己的身上。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芳亮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用一个诚挚又信任的眼神,给予李来亨以坚定的支持。

    他们在深州城下击溃济尔哈朗的围城大营以后,全军上下便马不停蹄,迅猛向西驰援。李来亨和方以仁都已经看破了皇太极用兵的图谋,大家都意料到了皇太极以主力前往真定,意在和李自成进行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决战。

    楚闯诸将也好,还是刘芳亮手下的左营将士们,没有人想要错过这样的一场血战。而且他们也都相信,只要自己及时赶到战场,一定会成为扭转乾坤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获鹿大战的激烈程度,依旧远远超过了李来亨和刘芳亮的想象。

    一天之内,敌我两军几近于三十万战兵的兵马,竟然就在一天之内会战决出了胜负。

    他们更加无法料想到,那个一次次亲冒矢石、身先士卒的闯王李自成,怎么会战死在清军的重围之中呢?

    清军在取得获鹿大战的胜利以后,立即就开始全力扩散一条谣言,说李自成踏破了崇祯皇帝的御帐,在乱军之中,亲手用一根弓弦勒死了崇祯帝。

    李过等人并没有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一幕场景,大顺军幸存下来的少数禁卫士兵,也都可以确信李自成绝没有在战争中用弓弦勒死谁。

    这样戏剧化的一幕场景,在李过看来极大可能是并不存在的。但即便是慎重的李过,也相信李自成在踏破敌人御帐的时候,应该是确实击杀了崇祯帝。

    在这之后,皇太极病死的消息也很快传了出来。

    一日之间,一战之中,三位皇帝,不仅仅一起参与了同一场会战,而且都在这一战中相继死去。

    这是一桩多么离奇的事情,这是李来亨怎么预料,都不可能料想到的戏剧化情节。

    “……是我们败得太惨了。”

    李来亨的一声叹息,包含的是数不尽的后悔与悲愤。

    获鹿大战顺军战败以后,李自成亲手杀死崇祯皇帝的消息也被清军大加流传,在山西、冀南和山东的许多地方,原本已经被大顺军彻底压制下去的地方士绅武装,又开始重新冒头起来了。

    皇太极在死前派遣了多罗饶余贝勒博洛带领一支前锋军,抢在溃败的大顺军之前,先行攻占了土门关,截断了大顺军从井陉道退回山西的道路。接着山西内部,多个州县也陆续发生了忠明官绅杀害大顺文武官吏的叛乱情况,山西守军因此受到牵制,难以迅速反攻井陉,打通与北直隶的交通联络。

    豫王多铎和英王阿济格也带领着清军主力兵马,死死咬住顺军溃败主力不放,一直从获鹿追到宁晋泊以南,才暂时因为当地水泊纵横的地理情况放弃了追击。

    顺军余部兵分两路,一路退至彰德,过虹梯关和玉峡关,恢复了和太原方面的联系,另一路则退至大名,利用大名府府城的险固条件,设法进行防守。

    获鹿大战,顺军方面在激烈的会战当中,死伤约三万精兵,除永昌天子李自成牺牲以外,还有开**师宋献策、武阳伯李友、果毅将军陈德等人战死,另外秦安伯、制将军左光先被清军大炮削断一腿,退至宁晋泊以南不久以后,即因痛苦难耐,吞金自尽。

    除此以外,由于桃源伯、制将军白广恩临阵叛逃的缘故,又导致了许多秦军降兵也趁着大顺军的溃败逃走,其中多数都在不久以后,跟随白广恩一起投降于清军。

    十万劲兵,获鹿战后,仅存一半。

    当李来亨和刘芳亮赶抵真定附近的时候,获鹿大战已经以顺军惨败、李自成壮烈牺牲的结果而告终,这支援兵因此成为鸡肋之师。

    大军获悉李自成已经死去的消息后,士气大跌,全军因之气沮,几乎出现了就地解体崩溃的趋势。李来亨亲自深入各支部队,一一鼓舞将佐、军官和士兵们的士气,才慢慢稳定住了军心,他随即决定带领这支援兵先行进入真定城休整,从侧翼威胁正在大举追击顺军溃兵的清军主力。

    由于皇太极的病死,清军中枢同样处在混乱状态里。多尔衮此时还在山西,多铎和阿济格这两名有资格做中枢决策的亲王又正在追击李过,结果停留在获鹿原地的数万军队,居然就坐视李来亨和刘芳亮带着援兵安然进入真定城中进行休整,而没有做出任何有力举动。

    楚闯军马则在真定城休整一夜以后,于翌日汇合守军主动出击,趁清军疲惫又缺乏警惕和防备的机会,发动突袭,阵斩汉军正黄旗梅勒额真金玉和,取得了一场较小规模的胜利。

    真定反击战牵制了大量清军兵马,使得肃亲王豪格、多罗饶余贝勒博和托与博洛等人想要趁着夺取土门关胜利之势,直捣太原的图谋,完全破产。

    不久,豫王多铎和英王阿济格在获悉小李贼赶抵真定的消息以后,也暂时放弃了继续追击李过残部的打算,自宁晋泊北返,准备重新包围真定,彻底歼灭李来亨和刘芳亮这支军队。

    李来亨则赶在清军主力实现围城意图之前,和刘芳亮决策突围。他们通过侦察发现真定附近清军中,以吴三桂的关宁军最无死战态势,便决定集中兵力首先攻打关宁兵。

    大顺军大开城门,以主力全力扑向关宁军兵马。由于吴三桂自感在获鹿大战中兵力损耗过于严重的缘故,所以他没有积极阻击顺军突围,反而故意让开防线,使得李来亨得以从容撤出真定。

    突围的大顺军首先返回深州一带,李来亨在此汇集了总数约四万多人的顺军北直隶驻军以后,除了驻守在南皮的马宝由于路途较远没有回来外,楚闯及刘芳亮左营的主要驻防将领,全部跟随李来亨从深州撤往临清方向。

    剩下的南皮守将马宝,则在清军包围南皮以前,主动弃城南下。马宝在听闻济南发生了旧明官绅领导的大规模叛乱情况以后,即率领数千楚闯老本劲兵赶赴山东,联络遍布山东各地的地方豪杰武装,准备做长久的抗清斗争。

    大顺永昌元年五月,大清崇德八年五月,大明崇祯十六年五月,从后世角度来看,李自成、朱由检、皇太极三人先后死去,既意味着明末农民起义战争的结束,也意味着抗清战争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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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新书题材的考虑,想听一下大家的意见。现在酝酿中的题材有:

    一,蒸汽朋克+古生物巨兽,背景为一战、维多利亚时代背景,舞台是统一不久的德国,大体设定参考美国奇幻小说《利维坦号战记》;

    二,群穿1453年拜占庭帝国,不过群穿外国背景的小说,似乎暂无先例,题材也比较小众;

    三,穿越南明,时间点大概是李自成在九宫山被杀不久,主角穿越到大顺军余部中,带领大顺军余部联明抗清,也就是旧版《明末不求生》的设定。

    大家在本章说里投个票吧,说一下自己感兴趣的类型。

第九十九章 合中国之力,灭绝其种类

    大火猛烈地燃烧,滚滚的烟柱直透天际。绛紫色的烟焰在村落上空整天屯结不散,黄昏以后,残破的旧战场再没有一声枪响马嘶,火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月亮则慢慢地爬了上来,巍峨的太行山在远方露出了它隐约可辨的身影,却无法给李来亨提供半分的安全感。

    李来亨带着一支楚闯精兵,正在从临清赶往大名府的路上。沿途旷野里到处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些是饿死的饥民,一些是大顺军战亡的将士,另一些则是刚刚被楚军镇压的官绅叛兵。

    空气凝固,深夜沉寂,李来亨越往大名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就加倍地让他心中的自责、愧疚之情沉重起来。

    “我没有及时赶到获鹿,以至于大顺江山遭此劫难,多少百姓饱受焚掠之苦……义父一定十分揪心,唉……我实在是……非常痛心,非常内疚,也非常自责。”

    刘芳亮、方以仁、郝摇旗、谷可成、郭升等大帅及文武将吏,都不知道对李来亨说些什么好。其实刘芳亮自己的内心,同样是万分自责,他是李自成的陕北元从,与闯王的感情比之李来亨,更为深厚许多倍。

    获鹿一役,如果楚军和左营骑兵能够及时赶到战场,一定能够扭转胜负——最差的情况,也不至于使得李自成壮烈牺牲,战死沙场。

    现在闯王死了,永昌天子死了,大顺军将士们心中的一根支柱骤然崩塌,所有人都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获鹿大战对顺军兵力实力的打击,远不如它对顺军精神和心理上的打击大。

    李来亨骑乘的战马,还是当初李自成在大顺朝的开国登极典礼上送给他的“河西八骏”。通体火红,形同烈焰的赤骥马低沉地咴叫着,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条,斑斑驳驳地洒在马背上面,李来亨的眼窝因为这多日来的内疚与焦惶,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清隽的面庞,少年青丝,居然已有了早生的华发,脸色更是一直像雪花般惨白。

    楚军向西行军着,周围一片沉寂,人人都不愿意说话,也没有心情和精力说话,清冷的月色更增添了冰凉的死气。

    连刘芳亮都很难宽慰李来亨,这时候也只有方以仁的话,还能对随侯起到正面的影响和作用。

    清朗的月下,方以仁振袖叱道:“请问府主今年贵庚?”

    方以仁这离奇的问题,当然让李来亨吃了一惊。他很想骂骂方以仁的问题来得这样不合时宜,但发泄式的气话到了嘴边,又实在对着方以仁说不出口。

    李来亨回答说:“我记得是二十一岁了吧?”

    “二十一岁的人,竟然还跟五岁小孩一样。”方以仁嗤笑道,“当今之世,是数百年所未有的乱世。人心离乱,朝不保夕,今日活着的人,谁能保证明日不死?何况天下本没有长生不死的仙丹,先皇难道可以十年、百年的为府主开路吗?死生离乱的事情,府主自己也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现在还会为这种事消沉,唉,真是可悲!”

    方以仁的话说得如此直接,周围甚至是包括刘芳亮在内的众人,全部为之神色一惊。李来亨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却是又忧虑、又无奈、又为之感到惨淡,只能露出一抹苦笑。

    看着李来亨这样没有出息和气度的模样,方以仁更加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他方乐山只是一个无意中陷于流贼之中的书生;是,他方乐山不过是一个总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长舌妇。

    但如今大顺帝薨,满洲铁骑直抵中原,将有践踏天下之势。这时候正是需要李来亨站出来,领袖群雄,中流击楫的时候,他怎么能够被允许露出这样一幅沮丧的模样?

    太没出息了!

    方以仁直指着李来亨的鼻子,骂道:“如此作为,如此气量,还想平定天下、驱逐东虏,开万世的太平吗?

    府主再这般固态萌发,我看只好是早早退兵回乡,做一个田舍翁了却残生罢。你原本不就是陕北乡里的一个农夫?还是回米脂耕田讨饭,将来八旗兵到的时候,或许还能做个包衣奴才也说不定吧!”

    方以仁出言如此不逊,连郝摇旗都看不下去了。郝摇旗也是李自成的陕北元从,他虽然因为总犯下一些偷鸡摸狗的小错,所以长期沉沦小卒身份,可却因为跟随李来亨而屡获拔擢,现在更加成长为楚闯中足可以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将。

    方以仁的话让郝摇旗倍感气愤,他心下觉得方以仁这个明朝投降来的秀才书生,果然到底是和闯营的流贼响马不是一路人,又觉得方以仁对李来亨出言不逊,如此辱骂,已经犯下死罪。

    “狗秀才,怎敢这样大言不惭!”

    刷的一声,郝摇旗拔出腰间佩刀,两腿夹住马腹,就要冲过来将方以仁斩于马下。刘芳亮急忙加速飞驰过来,一手从旁边拽住郝摇旗的缰绳,劝道:“摇旗,别胡闹、别胡闹。”

    方以仁对郝摇旗的愤怒不闻不问,他手里抓着的还是李来亨送给他的那柄白金骨折扇。刚刚怒斥李来亨的时候,这把折扇已经被心情激愤的方以仁用力揉捏,损坏了一半。

    黑秀才的怒气丝毫不比郝摇旗弱,郝摇旗气愤他对李来亨出言不逊,黑秀才气愤的却是这种时候,李来亨怎么能如此惺惺作态?

    毫无雄主气魄!

    他一手将被自己抓烂的白金骨折扇,啪的一声摔在李来亨的脸上,骂道:“汉胡不两立,春秋大义,义在攘夷复仇。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李来亨让方以仁骂的是全无脾气,只能不住地苦笑。他向郝摇旗挥挥手,低声说:“摇旗,不要在这里发疯。要发疯,且去到战场上为先帝复仇。”

    继而李来亨双手抱拳,向方以仁致歉道:“乐山,是我无度,竟然让你发此雷霆大火。狗鞑子杀我先帝,这是大顺虽百世、千世都必须报复的春秋大恨。我们此去大名,不是为了狼狈逃回黄河以南,而是要聚兵再战,以满洲人合种合族的性命血祭先皇。”

    李来亨看着腰间那柄俘虏自清军将领遏必隆手中的腰刀,唾了一口以后,连刀带鞘,全部投入前方的小河之中。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东虏狡诈多叛,皆为狼心狗肺之徒。我李来亨在此立誓,必将其夷族尽行剪灭,永绝根株,捣其巢穴,诛其种类。合中国之力,扫荡黑山白水,直捣黄龙之府,搜杀无遗、剿洗灭绝。不然,则使我李来亨受戮于千刃万箭之下,不能保有一尸!”

    “灭绝种类!”

第一百章 东方既白,大顺中兴

    大名城里,每条街道上都是杂乱的马蹄声。

    人心未定,人心难安。

    李自成之死,这条噩耗对大顺军的精神已经造成了致命打击。对于李过个人,更加是造成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毁灭式的打击。

    李自成之于李过,如兄亦如父,荆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需要由他来扛起顺军的大旗,由他来继承李自成的领袖地位。

    在跟随李过撤往大名府的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看来,这位刘宗敏死后,大顺军中最具有军事才华的战将,现在脸上的忧愁,实在过于浓厚——浓厚到了令人怀疑他是否将一病不起的地步。

    城内的士兵都受到李过的影响,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精神、气魄低落到了谷底。

    许许多多的将士小腿肿胀,他们从获鹿一路南逃到大名府,日夜不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他们一直在跑,一直在逃跑,不知道有多少人跑烂了自己的脚底板、跑肿胀了自己的双腿,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永远地被留在了获鹿的坟冢里。

    躺在床铺上的伤兵,周身到处是鲜血,罩袍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他们的伤口绽开,皮肉上凝结着深色的血块,刀枪上粘挂着鞑子的皮肉和毛发,刀刃在星月下一闪一闪地抖着寒光。

    “荆侯……”

    顾君恩小声问了一句,李过神色不动,他的副将马重禧在一边对着顾君恩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影响到李过休息。

    荆侯的脸上挂着浓浓的愁云惨雾,深陷的眼窝骤然颤抖了几下,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眼中虽然愁苦,可依旧有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在流动着。

    荆侯的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来亨还没到吗?”

    顾君恩回答说:“回禀荆侯,随侯马上就到大名府了。随侯和磁侯带着一支兵马就在这附近了,他们先头的几名轻骑刚刚已经入城。”

    夜色朦胧,空气中悬浮着极细小的水珠。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丘陵顶峰在乳白色的雾海中时隐时现地浮动。

    李过还是很沉稳的模样说:“多加戒备,清军在获鹿大胜以后,占尽优势,或许会派轻骑偷袭大名府。今方国危之时,一切务必多加谨慎小心。”

    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三人相互看了看,都从对方的脸色上看出了安心的模样。马重禧也露出一抹安定的笑容,李过这时候还能注意到大名府的防务情况,看来他正从大行皇帝驾崩的危机中慢慢恢复过来。

    顾君恩抱拳说:“皇太极的死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获鹿大战大顺军的确是败了,但是清军也并不好过。他们现在同样忙于争逐着皇太极留下的空位,暂时是没有精力和时间继续南下与我们作战了。

    荆侯为了夺回大行皇帝的遗体,在获鹿一役里伤得太重了,现在还是请以身体为重……毕竟先皇遗诏,以荆侯为武王……此中意旨,荆侯应当全盘明白。”

    获鹿大战的最后阶段,李过拼死冲击敌阵,杀死了不知道多少满清的宗室将领,一直杀到皇太极的黄龙纛下,殊死奋斗,才把李自成的遗体从乱兵之中夺还回来。

    但他冲阵的时候,一样遭到清军的激烈抵抗,因此身负重伤。当时在战场上,李过还以过人的意志强撑身体,等到大军退到大名府,稍稍安定下来以后,他的身体才像病来如山倒一样地颓垮了下来。

    顾君恩已经为李过找了不少大夫,多番救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难以根除李过在获鹿血战以后留下的种种暗伤。

    李自成在牺牲以前,已经留下遗言“我侄当为武王”,其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了,就是要李过继承大顺朝的皇位,作为继承“周文王”的“周武王”,代死去的文王复仇伐无道。

    可是现在李过的身体却出现了这样严重的伤势,顾君恩等人也只好把那些劝李过尽快称帝的话语,收回到了肚子里面。

    李过慢慢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站了起来,走到门窗处,仰望朗月,又淡淡地问众人另一个问题:

    “双喜……双喜和启翁还是不愿来大名府吗?”

    顾君恩皱起眉头回答说:

    “获鹿大战以后,诸军丧乱溃败不整,当时牛相献策说要让荆侯和义侯分路撤退,好沿途收容败兵的时候,我就十分反对,觉得此事颇有蹊跷。等到牛相、义侯他们退到彰德以后,尚无异动,等到荆侯您伤势极重的情况传到彰德以后,牛相就坚持以援救太原为第一要务,声称军务繁忙,无暇来大名参与军议。

    义侯现在似乎也是带兵要回山西去增援太原……不过太原方面情势危急,也确实没错。井陉关丢失以后,鞑子已经能从北、东两面包抄太原城,田帅和姜将军虽然设防严整,几次击退了清军的攻势,但到底能够支撑多久,也很不好说。”

    “唉。”

    李过叹了一口气,大家都明白,这是为牛金星的擅自妄为所叹的一口气。可是顾君恩自己心下又觉得,这口气难道不是为了李过自己而叹的吗?

    毕竟荆侯的身体情况已经……

    顾君恩看了看李过的脸色,接着说:“大行皇帝的遗体还在大名府,不若以安葬先皇遗体的名义,召牛相和义侯来大名府?”

    李过转过头来,双眼盯紧了顾君恩的脸看。他的眼神始终沉稳有力,像是一堵墙或者一池水的感觉,让向来都胆大妄为的顾君恩都觉得压力甚大且难以捉摸。

    “此事没有必要。大名府也是前线,先皇遗体一直放在大名府很不安全。万一有事,如何是好。现在太原也遭到清军的攻击,大同被清军占据,李氏的米脂故里和祖坟同样很不安全。先皇的遗体……暂时还是先送去开封或者西安安置较好。”

    以李过的为人,即便现在牛金星已经隐隐表现出了不训的态度,甚至连张鼐都没有听从他的要求来大名府汇合,李过还是会以和衷共济的姿态面对大顺军的文武百官们。

    毕竟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权位于李过而言,并不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李过所最忧愁的是,李自成死后,大顺军的方向是什么?

    李过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大副,却不是一个能够掌握方向的船长。

    如今的大顺江山,已经是如李白所言,“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的形势。在怒海横波之中,当浪花好像连山喷雪而来的时候,大顺军急需要一个能够掌握方向的领袖站出来。

    李过非常有自知之明,也非常了解自己,他绝不是大顺需要的领袖,绝不是此时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李自成的遗言和嘱托,又只能让李过必须背负起这份责任来。

    强烈的责任感,以及对于自己能力有限的认知,纠缠在一起,在李过的心中形成了一股殊为强烈的遗憾、无奈和悲郁之情。

    他显得这样憔悴与愁苦,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伤痛带来的折磨,也是因为这份责任感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

    东方既白,一名亲兵奔入庭院里面,大声嚷嚷地说:“随侯回来了!随侯回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谁是泥菩萨呢

    翌日的清晨时分,阳光底下显得热烘烘的。李来亨带着楚闯兵马,正顶着初升的旭日行军。将士们一个个汗落如雨,衣裤都湿透了,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飞扬的尘土落在他们的身上头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勾画出凌乱的脸膛线条。

    虽然是一场急速行军,士兵们也确实又渴又累,但所有人还是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显露出楚兵过人的纪律和战斗力。

    没有敢大声说话,只有脚步声踢踏作响,长矛枪尖和大刀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群骑兵亲卫们簇拥着李来亨等人入城,刘芳亮摘下头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到大名城以后,才发现其余的大顺军士卒们,精神面貌相较于沮丧的楚闯和左营将士,居然还显得更为低落和不堪。

    连城门处的守兵都是那样的无精打采,大顺朝的江山好像真的成为了一间破屋子,只要有人在它的门上踹一脚,整栋房子就会土崩瓦解。

    刘芳亮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飞快地跳下马,冲入大名府守军的人群里面,一把抱住了一个自己认识的陕北老兄弟,高声笑道:

    “你小子,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也没有缺胳膊断腿的,这模样比狗鞑子的状况倒是好得多嘛!我和来亨在真定突围的时候,我亲手杀了狗鞑子的一个汉军旗副都统,一刀就将那厮右手上的五根手指,一并削去。你瞧瞧,狗鞑子败得更惨!干嘛要这样愁眉苦脸的?”

    那名军官先是苦着脸说不出话来,被刘芳亮连问一气后,才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说:

    “那……那或许吧。鞑子败得真的是这样惨吗?”

    精明的方以仁赶紧凑到了李来亨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李来亨随即就让手下的亲兵们将好几个满洲兵俘虏拉到了城门处。

    郝摇旗抽出刀来,指着那几个俘虏对顺军守兵们介绍说:“看看,都来看看。这些满洲兵还不是被咱们随侯活捉了许多吗?你们都过来仔细瞧瞧,满洲兵也不过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他们死伤同样很惨,俺看满洲兵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些俘虏其实并非获鹿大战前后的清军,而是早在砀山之战的时候就被李来亨活捉的俘虏。

    这群俘虏多数都被抓去了山东,每天在山东各州县“巡回”,给当地的百姓们做公审大会的演出道具。

    其中有那么几个砀山之战的俘虏,就被关押在临清。李来亨获悉李过在大名府稳住脚跟以后,就决定将这些满洲兵俘虏也一起带去大名,或许能够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所以方以仁一看刘芳亮鼓舞将士们的说辞,并不管用。知道说的话,终归比不上活的俘虏管用,这便和李来亨商量着,赶紧将这些俘虏兵拉出来,供将士们泄愤。

    果然,守军将士看到这些清军俘虏以后,沮丧的心情才渐渐转变为激愤的怒火。人人脸上的神色都略微发生了变化,眼中的希望也变得更为鲜明了起来。

    李来亨拍拍手,赞道:“乐山一言,安定人心啊。”

    城门守军人心大定,接着望楼处的士兵就把号角吹响,呜呜呜的长鸣声响彻大名府,人们终于知道,李随侯回来啦!

    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还有李过的副将马重禧都骑着马亲自到城门迎接李过的到来。亲兵队伍早在最前面,骑士们将李过的旌节高高举起,一骑亲卫驰至李来亨的身旁,将一顶小黄盖举到了李来亨的头上。

    李来亨心下略微吃了一惊,随即问道:“好直,我义父呢?现在大军又是何情况?尚能聚兵再战否?”

    顾君恩等几人面色各异,顾君恩自己先是咳了两声,然后回答说:“君侯,获鹿一场恶战下来,荆侯是殊死拼命才夺回了大行皇帝的遗体……义侯伤势很重,现在身体情况颇不乐观。牛相等人在彰德方面,似有不听宣召的态势,如今局势危殆,大顺江山究竟能否危而转安,一切都要靠君侯多做准备了。”

    李来亨和刘芳亮两人听完顾君恩的回答,马上就意识到了眼下时局的紧迫程度。

    李过受了重伤,身体情况很不乐观。那么李自成留下的“我侄当为武王”的遗诏,还能否说服大顺军中其他地位和李过等夷相当的大将们,接受李过登上皇位呢?

    刘芳亮一甩手,愤愤道:“我绝没想到启翁会是这样的人!我绝没想到双喜会和启翁是一丘之貉!我刘芳亮真是一个瞎子!”

    方以仁拍马上前说:“好直,那田见秀呢?田帅表过什么态吗?荆侯……荆侯他自己又有没有说过,到底要什么时候举行登极典礼,继承皇位?或许现在战况紧急,确实无力举办大典,但荆侯还是有必要尽快宣布称帝之事,好稳定人心。”

    这回顾君恩没有回答,而是李过的副将马重禧替他做了回答。

    马重禧在军中绰号马拐子,善用骑兵,也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文武兼备,且又足智多谋的大将。

    获鹿大战以后,大顺军战将凋零不少,像马重禧这种有大局观的将才,重要性就更是大大提升了许多。

    马重禧接道:“太原方面,现在遭到清军从北面、东面一同夹击,形势非常严峻。田帅因此没有对荆侯的事情说过半句话,他只是多次要彰德和大名府方面,尽快增派援兵支援太原前线。

    田帅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话了。至于补帅他……他总说要等身体好起来,才能考虑称帝的事情。还说当下要紧之事不在于称帝继位,而在于尽快稳住大顺军的阵脚,沿着晋南、豫北等地的地势,尽快建立起一条新的防线,好阻止狗鞑子杀进中州大地。”

    从马重禧支支吾吾的话语里,李来亨也能听出李过暂时不打算称帝的意思来。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李来亨为李过的慎重和无私感到扼腕叹息,现在这种时候,人心未定,李来亨真的是希望李过能够是一个更加自私、更加有野心的人一些呀。

    “罢了,罢了。义父自己一定明白他的身体情况,也一定明白现在大顺军面临的危急情况。我们现在都不是什么危急存亡之秋了,而是鞑子的刀刃已经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面,再不有所振作,就将要引颈受戮了!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呀。唉,马叔,你快带我去见义父吧。我必须亲自劝劝他,时不我待,天下大业,容不得三退三让的事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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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不求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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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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