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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二章 河南巡抚的稻草(五)

    张皮绠年纪很轻,他比李来亨还小一点,只比幼辞大两岁,现在不过十七岁而已。但他跟随闯军作战已有多年,虽是孩儿兵,身手与经验,却丝毫不逊色于白旺紧急派来洛阳增援的这队精骑。

    共约一百五十名左右的骑兵,被李来亨交给了郝摇旗率领,将他们布置潜伏在郑家凹和石碑凹等寨中间的郑李村一带,作为机动兵力和突击歼敌的预备队使用。

    为了防止郝摇旗又不听从调度,任意妄为地胡乱用兵,乱打一气。李来亨便特地让张皮绠担当他的副将,张皮绠做了李来亨很长一段时间的亲兵,他有热情有胆气,最重要的是很能领会到李来亨的用意,十分服从李来亨的调度和安排。

    让张皮绠担任郝摇旗的副手,就是要他管住郝摇旗的手,不要让郝摇旗再放飞自我了。

    除了他们这队骑兵外,李来亨另外在郑家凹、叶沟东路这一面布置了相对毕竟雄厚的兵力。在郝摇旗和张皮绠等一百五十名骑兵之外,还有郭君镇在郑家凹寨内掌握一百多人的部队,另外郑家凹寨附近另有二百机动兵力。

    李来亨的用意是集中力量在东路,争取对官军造成足够大的打击,以打促和,迫使李仙风为了抓住救命稻草,接受“天德王”的剧本。

    另一方面,如果东路未能取得足够的战果。那么李来亨就将进一步调整兵力部署,撤走更多另外一路的守军,使得官军出现一路受阻寨下,一路迅猛进军的情况,使其部队脱节,再集中力量利用内线优势,实现快速机动,歼灭官军脱节深入的一路兵力。

    若官军不分兵的话,就更简单了,这样的大兵团抱团行动,只要沿途布置的山寨守军反复出击袭扰,就可以使得李仙风疲于奔命,不能进攻洛阳了。

    所以郝摇旗也接到高谦所部兵马在东路大举进攻的消息后,便立即准备出兵抄击其后路。还是多亏了张皮绠领会到李来亨的用兵意图,竭力拉住郝摇旗,不让他过早出兵,而是等待豫军顿兵坚寨之下,部队疲乏或出现调动、转移时,再趁机出击。

    这对战术时机的把握有很高要求,张皮绠虽然也打过不少仗,但确实缺乏战术嗅觉方面足够的经验。好在郝摇旗虽然容易热血上脑,胡乱打仗,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跟着李自成纵横秦、蜀、楚而不败的闯营老将,在他冷静的情况下,足可以把握住骑兵出动的战术时机。

    “太好啦!狗日的官兵全他娘动了,这帮饭桶在两个山寨之间反复调动兵力,简直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郝摇旗勒住缰绳,脱口大骂说:“他妈的河南官兵都敢瞧不起咱们这般老兄弟喽,哥几个能忍得下这口气吗?难道要让郭君镇把功劳全抢走吗?老子跟郭君镇那是把尿的交情,但要说打仗,还是要见真章,这回就得要教教他什么叫打仗!”

    这些精悍的骑兵,全是跟随李自成从陕北打到川楚,又从川楚打到中原的闯营老兵。大部分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样貌,这一百五十人一律是骑乘高头大马,盔甲整齐,每人除宝剑、弓箭之外,还有一根白蜡杆红缨长枪。

    长枪的枪杆、枪头的长度全部一致,将士们皆左手揽缰,右手持枪,枪尾插在马鞍右边安装的铁环子上,枪杆直立。远远看去,这队骑兵就成了一片银白枪林似的海洋,这海洋还在随着战马的奔驰行走而上下起伏波动。

    阳光照耀下,那磨利的枪头和猩红色的枪缨,以及紧随其后的银枪显得分外耀眼。

    张皮绠呼了一口气,将缰绳握紧,对郝摇旗说:“官兵在我们面前反复调动,是没有发现我们踪迹的缘故。也是他们实在太轻敌自大,因而完全不将闯军放在眼里的缘故。”

    “郭管队用兵一向打在要害,而且常常出奇制胜。有他在郑家凹寨,官军肯定感到非常棘手,注意力全部被牵制和吸引在这一点上,因此忽略了我们。”

    “后生看得还真明白!张皮绠说的很对,官军这样自大,不把闯军放在眼中,是时候让他们见见真章啦!”

    郝摇旗高喊一声后,像山林和海洋一样的骑兵队伍便跟着齐声呐喊了起来。紧接着,这一百多匹战马钉过马掌的战蹄,便踏碎了北邙山中的宁静,像一阵激烈的暴风雨一样,席卷而过,向着郑家凹和叶沟的方向席卷而去。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虽然只一百五十骑,可由于闯营在洛阳丰厚的缴获,人人器械精良、具装完备。一百五十名骑兵,在整齐而精良的武装配置下,竟然有千骑万骑奔驰而来的气魄。

    郝摇旗马不停蹄始终冲在最前面,他手上提着的还是惯用的枣木大棒。但相比从前,已多了一身精良的明甲,还带有做工考究的佩刀和弓箭,快马轻刀、长兵利箭,再不复从前的响马装扮!

    郑家凹一带并非群峰峻岭的山地,而只有小片小片的低矮丘陵。闯军骑兵就在绿色、灰色相间的丘陵地,像一道涌动的白色波浪一样,刷的穿梭而过。

    此刻的天空分外湛蓝,这一天的晴朗天气,令丘陵间的风光景色更显妖娆。盛开的李花香味洋溢在空气之中,淡白色的花瓣被疾驰而过的奔马惊落,几只麻雀也一起受了惊,从树枝上飞起,钻进了蓝色的天空里。

    从眼前的一座丘陵转过弯去,骑兵队伍就将直接冲到郑家凹的平地处。张皮绠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毕竟还是年轻的过分,因紧握缰绳而暴起青筋的手臂,暴露了他的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眼前的弯路。

    转过去,奔过去,冲过去,杀过去!

    “杀呀!将官军全部冲散!”

    伴随着郝摇旗仿佛平地惊雷般的一声怒吼,一百五十名骑兵转过了一道小弯,然后从一处微微上倾的山坡处涌了过去。

    郑家凹平地的战况和景象清晰地展现在了张皮绠的面前,郭君镇的防守极为有力,他带着亲兵出寨突击,给了官军当头一棒。官军的马宝虽然竭力维持局面,围攻的阵势还是被攻破一角,只是由于官兵具备兵力优势,所以整个围城的局面才没有被郭君镇打破。

    “冲下去!”

    一百五十名骑兵从小山坡上排山倒海一样冲了下去,范阳帽上的红缨因风飘舞起来,像是羽毛在舞动,使人联想到天神的形貌。

    那些整齐的扎甲和布面甲,还有天蓝色的罩衣战袍,则让闯军骑兵显得像一个整体不是一百多名骑士,而是一个人、一把利剑、一支长枪。

    马宝绝望地看着从侧面山坡上冲下的骑兵,徒劳地举起长刀,但他知道这毫无意义,身边的官兵们,已有许多人开始丢下武器转身逃跑了。

    “谁敢跑!闯贼人数不多,只要我们结阵固守,就可以等到高将军的援兵!都不许逃,结阵固守啊!”

    可惜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无法阻止住官兵的溃逃。本来这几百人受阻于郑家凹的木寨,几次强攻失败,兵力和士气的损失就非常严重了。不久前还刚刚遭到郭君镇的一波短促突击,军心未定,如何拒敌?

    在主动出寨突击取得一定战果后,就重新退入寨中固守的郭君镇,见到闯军骑兵从侧面切入战场,大为兴奋地说道:“战机已至,是摇旗来了!火铳手留寨以备万一,其他人全部跟我出寨夹击!走!”

    郑家凹山寨放下了两道吊桥,虽然兵力不多,但郭君镇知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不是兵力的多少,而是如何依靠一波又一波的打击,破坏官军的士气。

    所以他见到闯军骑兵抵达后,便立即率领十分疲惫的亲兵和其他寨中的能战之士,不顾体力的消耗,里外夹击,同郝摇旗联手对官军进行最后一击。

    奔腾的骑兵队伍伴随着战马咆哮声,从官军溃逃较多的缺口处切入豫军队伍里面。一百多名骑士们先使用长枪,凭借强大的冲击力将敌人贯倒,随即拔出腰间的宝剑或佩刀,一边冲驰,一边左右砍杀和突刺。

    马宝自恃勇力,绝不愿意束手就擒,他用长刀格挡住一名闯军骑兵的冲刺后,还想将其拖拽下马,夺马逃走。

    可是张皮绠从乱军之中看到了身穿鱼鳞盔甲,显然不同于一般官兵的马宝。他奋力一掷,在战马狂奔的过程中将短刀丢出,虽然没能刺中马宝的要害,但也刺伤了马宝的大腿,使其无力脱逃了。

第五十三章 河南巡抚的稻草(六)

    郝摇旗、张皮绠在郑家凹处和郭君镇内外夹击,击溃官军马宝所部以后,不仅生擒守备马宝,而且继续奋起追击,利用高谦在郑家凹寨和叶沟寨之间游移不定、反复调动造成的机会,趁机突袭,将高谦击退。

    只是高谦除了爱写日记以外,毕竟也算是河南官军中一员较有能力的干将。何况他虽然损失了三四百人的兵力,但手头上还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的战兵,紧靠一百多名骑兵和两三百名步兵的突袭,不可能对其造成真正的致命打击。

    更多还是由于官军士气低落,高谦又不明敌情,担心过度深入以后,遭到侧翼守寨闯军的夹攻,落到马宝一样身陷贼手的下场。因此他才在一番激战后,没有继续南下,反而北退到姚凹一带,据地固守,并向西路的李仙风、陈永福派去传令兵,传递敌情,待援备战。

    “高谦用兵圆滑,会吃这一亏,更多还是因为不熟悉闯军的战法和作风。”

    郭君镇向李来亨讲述着他们在郑家凹寨与叶沟寨之间击退高谦所部的战情,分析了高谦、马宝的用兵心理后,又讥讽道:“高谦碰了壁,知道洛阳不能轻取,不是争抢军功的时候,所以他出兵的积极性一定会变得更低了。”

    李来亨在这次战胜以后,也接到了西路的李仙风、陈永福和东路的高谦同时停兵,退守洛阳北郊一线的消息。所以他就带了一队亲兵,赶到靠近叶沟寨的白马寺会见郝摇旗、郭君镇、张皮绠几人,同他们商谈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白马寺号称中国佛教的“祖庭”、“释源”,嘉靖年间经过一次大修,其布局有了较大变化,不复古时候“悉依天竺旧式”的形制。但寺址从未迁动过,因而汉时的台、井仍依稀可见,山门外还有两匹大小和真马相当的石马,形象温和驯良,是宋时风物。

    山门东侧有一座《洛京白马寺祖庭记》石碑,这是元太祖忽必烈两次下诏修建白马寺,由当时白马寺文才和尚撰写,至顺四年赵孟刻碑,立于寺内的,人称“赵碑”。

    陪同李来亨一同到此的还有高一功和方以仁,高一功对释教风物不感兴趣。方以仁则兴奋很多,他看过摄摩腾和竺法兰二僧的古墓后,又去观赏了摄摩腾、竺法兰翻译佛经的清凉台,还有嘉靖年间司礼监太监黄锦捐造的洪钟。

    李来亨笑道:“谁谓腾兰衣钵杳,洪钟原寄一枝禅。乐山有心问禅,看来洛阳的兵事局面,的确是大大好转了。”

    方以仁其实并不信佛教,但他对怀古风物极有兴趣,此时自有幽思长叹。听到李来亨的调侃后,从来半句真半句假的方乐山,也总算是脸红道:“惭愧,不问兵事问禅事,是我孟浪了。”

    “哈哈!乐山你看完白马寺,我还有重担交给你呢。”李来亨轻轻击掌微笑,说,“现在兵事已了,李仙风在摸清我们的局面前,不会再轻易出兵攻打洛阳了。兵事既然了解,剩下的就是纵横家之事。”

    高一功接着问道:“官军只是高谦所部在东路吃了一点小亏,损失三四百人罢了。李仙风受到皇帝的逼迫追责,收复洛阳是急如星火的任务,他岂会因为碰了这么一点苦头,就停兵不战呢?”

    “李仙风收复不了洛阳,人头一定落地。可是即便他收复了洛阳,依旧身负致福王被杀的罪责,依照崇祯的性格,李仙风还是一样人头落地!”

    “既然都是人头落地,那么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我递过去的这根稻草了。”

    李来亨是以打促和,他虽然一开始就制定了“天德王”的剧本和计划。但不让李仙风先碰碰壁,吃点苦头,这位河南巡抚可能还会抱有几分侥幸心理。

    如今他在郑家凹寨和叶沟寨小挫一场,知道了闯军难以易与,洛阳绝非短时间内能够收复来的以后。就不能不重新审视一下,“天德王”这根稻草的价值了!

    李来亨借着督促方以仁说:“‘天德王’李自全和柳敬亭的事情,你要处理好。我不仅仅要这回咱们能够从洛阳全身而退,而且还要在朝廷里埋下一根钉子,放长线钓大鱼,咱们今后同李抚台合作的地方,还多了去呢。”

    方以仁收拾心情,拱手回答说道:“回禀掌哨,柳敬亭已经送往李仙风营中。老先生在绅士林中颇有名望,李仙风应当不会轻易将他杀害。只要稻草和话本递出,李抚台想继续做官,想继续活下去,也就只有同闯营合作的一条路可走了。”

    “嗯。”

    李来亨点点头,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北邙山,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在这里上演过精彩纷呈的史诗剧目。

    只是这一回,上演的剧目是滑稽戏而已。

    “可惜啊,洛阳古称居天下之中,依山带河,为九朝建都之地。如果我们能够全据河洛,一两年间,就可以将明朝取而代之!”

    高一功微微皱着眉头说:“我们力量不足,勉强在洛阳建基称王,也会很快被官军四面围攻打倒。”

    “唉!所以可惜啊!但是最起码,我们要设法将洛阳城中堆积如山的钱粮财富,绝大部分都转移到熊耳山、伏牛山中!”

    方以仁点点头说:“柳敬……柳老先生若不可靠,将我们的计划全盘透给李仙风,要如何收拾?”

    李来亨斜了方以仁一眼,道:“李仙风要想保住人头,只有‘天德王’这一根稻草可取。我们就算将全盘计划摊给他看得明白,他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几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如何与李仙风谈判的事情,郭君镇侍立在旁,没有插嘴。他只用心军事,对这种兵略以外的“盘外招”手腕不感兴趣,眼睛都不看一眼。

    等过了一段时间,李来亨带着众人走出白马寺,才看到抓捕溃亡官兵的郝摇旗、张皮绠骑马回来。

    张皮绠这回立下生擒官军守备马宝的战功,让李来亨十分欣喜,感到这员小将正逐渐成长起来,将来必有担当大任的时机。他见到张皮绠纵马奔腾的少年英姿后,忍不住夸赞说:“英雄出少年!张皮绠越来越有白袍小将的样子啦!”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其实也不过比张皮绠大一两岁而已,同样是唇上无毛的少年人。只是李来亨心机城府越来越深,已有了上位者难以揣测的气度。

    “掌哨,那个马宝如此死硬,要不要干脆将他杀头祭旗?”

    “我们同河南巡抚李仙风还有生意要谈,没必要将事情做得这样绝!”李来亨一口回绝了郝摇旗的意见,一方面是他还要和李仙风谈判,没必要对官军将领赶尽杀绝,另一方面也是李来亨实在不愿意杀掉马宝这样,在后世抗清历史中为民族、为人民立下许多殊功的人物。

    毋庸讳言,马宝在人格上也有诸多的缺陷。他前期毫无原则的倒戈,让他后期的忍辱负重也背上了“两张皮”、“反复”的骂名。

    东勋时期,他体现出了南明军阀唯利是图、唯己是图的阴暗面。吴三桂去世之后,他驽马恋栈、贪恋云贵的基业,暴露出其战略思维高度不够的致命缺陷,最终害人害己。

    可是明末没有圣人、完人,相比之下,至少后期的马宝已经是其中知大局、成大器的人物了。

    马宝最初俯身降清,镇压岭南三忠,不过是一个无耻的汉奸。后来虽然追随李成栋反正,但碌碌无为,除了内斗、护驾以外,一事无成,和其他东勋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能够被忠臣烈士所激发。当清军占领两广几乎灭亡南明之时,没有再度屈膝降清,而是在山中茹毛饮血,坚持斗争,可以说已经有质的变化。

    “中国并非无人……”李来亨喃喃道,若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达成一种明末汉人的最大公约数。

    “掌哨,夜不收传来急信:秦军贺人龙所部自豫西向东疾行,有叩击洛阳之势!”

第五十四章 贺镇精骑(一)

    贺人龙来了!

    贺人龙突然出现在河南,而且来的这样快、这样迅猛,完全出乎李来亨的预料之外。他虽然估计到闯军攻破洛阳后,崇祯皇帝必然会勒令三边总督督率秦军、保定总督督率直隶官军会剿河南。

    可是按照李来亨的估计,等崇祯的命令抵达,各地的关键再依次调动起来,进入河南会剿,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

    贺人龙却在他对付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关键时刻,出现在了洛阳的西翼。贺人龙所部皆秦军精兵良将,实力绝非承平日久、军备废弛的河南官军可比,就算在边军中,亦属于劲悍之列。

    李来亨不能不对此加以重视,他在白马寺一收到相关的战情,便立即重新部署兵力配置。李来亨留郭君镇在前线负责防备李仙风、陈永福、高谦的动态,留高一功在洛阳总统大局,自己则率领剩下的郝摇旗、张皮绠、李世威、苗里琛等部机动兵力,全部疾驰向西。

    杨嗣昌死前的遗言,下令将参与围剿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贺人龙所部移屯豫西南的卢氏县。杨嗣昌虽然心胸狭隘、刚愎自用,可他也确实具备相当的军事才华。

    虽然张献忠一样攻破襄阳、击杀襄王,但杨嗣昌却看出西营之破襄阳,同闯营之破洛阳完全不同。

    闯营之破洛阳,是首先攻破洛阳周边的永宁、宜阳诸县,将外围官军彻底扫荡清楚以后,才如瓜熟蒂落一般摘取洛阳城这颗果实。

    而献营之破襄阳,则是依靠半道截取官军信使的印信,靠骁将张定国扮做明军,里应外合,以奇兵突袭,才突中襄樊。

    所以闯营一俟攻破洛阳,就如同龙出大海一样星火燎原,点燃了整个中原的局面。而张献忠虽然攻破襄阳,但在襄阳待不了几天,依旧未脱出官军围剿的天罗地网,不能改变大局。

    杨嗣昌对局势的把握十分清醒,他死前调本来负责会剿献、曹的贺人龙所部到河南对付闯营,就是看出了今非昔比,闯之强于献的地方。

    “刀刺在背!”

    李来亨伏在战马背上,已披挂上了半身的山文甲,他常常模仿李自成而戴的那顶范阳帽,现在也换成了铁质的笠盔。小虎队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总共只有四百人左右,他拆东墙补西墙,又把柳敬亭派往李仙风营中维持局面后,又设法调出了一百五十人的将士。

    但即便如此,也不过五百五十人的微弱兵力而已。

    贺人龙是一镇大将,所部皆秦军劲卒,兵力还在陈永福之上。即便他急趋进兵,没有带上所有兵力,实力也绝不能小觑!

    “张皮绠,宜阳县敌情如何!”

    从靠近宜阳前线奔回的张皮绠等一队夜不收,行色匆匆,战马浑身是汗,人人都喘着粗气。张皮绠骑在马上,抱拳答道:“掌哨,贺人龙已过宜阳县,白旺管队从熊耳山中聚集寨兵,汇合李好等部抄击秦军后路的永宁县。”

    “但贺人龙留千人在永宁县,县中豪绅又出资出丁助战,白旺管队环攻半日后,为秦军精骑出城逆袭所击溃。与战的三十六寨寨主被官军当场击杀三位,寨兵、民兵伤亡至少五六百人以上!”

    白旺的警惕性果然够强!他发觉贺人龙从卢氏县东进急趋洛阳以后,不待李来亨的命令抵达,就立即召集了熊耳山中分散开来,半耕半战的寨兵千余人。趁着贺人龙到达宜阳县一带的时候,率部抄击了宜阳县后方的永宁县。

    只可惜秦军劲悍,绝非豫兵可比。贺人龙在永宁县留下约一千兵力,县中的乡绅也都竭力支援官军防守,白旺率领的千余寨兵久攻不利、丧失锐气,反为永宁守军出城逆袭所击溃。

    永宁之败,闯军伤亡五六百人,丢失的攻城器械和军资粮秣更倍于此数。

    自从李来亨投入闯营以来,还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

    李世威看李来亨脸色极为不豫,骑马小步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问道:“秦军兵强,来势汹汹。更要紧的是洛阳西面,我们还未有充足时间,择险要之地修建木寨……是否要退守洛阳城中?”

    张皮绠接着说道:“前面夜不收送来敌情说,秦军已过宜阳,兵马约在八百人左右,全都是骑兵。贺人龙所部进军速度极快,现在几乎已经冲过五龙沟一线了。”

    李来亨狠狠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贺疯子!来得竟然这样快!他只带骑兵,是抓准了咱们的软肋,不惜代价要抢攻洛阳!”

    “官军之中,就数贺疯子同闯军交手最多了!”连一向粗豪的郝摇旗提起贺人龙都心有余悸,“这厮太了解咱们闯营了,他曾经好几回扮做闯军偷袭,或派人打进闯营做奸细,或用收买内奸的办法,连老掌盘都在贺疯子手上吃过几回大亏。”

    贺人龙敢于只带八百精骑突袭洛阳,也是吃准了李来亨手上的主力要留在北面防御李仙风的豫兵。但他还留下一千步兵在永宁县防守后路,也是做足了万一突袭失败、没能劫取洛阳城后的预备措施,确实胆大心细,用兵狠辣兼且留有余地。

    “八百骑就想劫取洛阳城,我要告诉贺疯子,他是在做梦!”

    其实洛阳城虽然城防坚固,但城内的隐患和不稳定因素实在太多了。如果贺人龙的这八百精骑,能够顺利叩关,城内的富户士绅虽然被集中管束在福王府。可是洛阳城内的闯营兵力已经很少,一旦乡绅暴起,高一功未必能够弹压住局面。

    到时候里应外合,闯军确实危险。

    而且即便这八百骑不能直接攻破洛阳,只要贺人龙抵达洛阳城下,也势必会对李来亨正同李仙风进行的谈判,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无论如何,闯军必须在洛阳西关前,将贺人龙拦下来!

    李来亨骑在马上,将一张卷成轴状的地图摊开,看了看说:“贺疯子一旦冲过五龙沟,就将直抵涧西,距离洛阳西关不过一鼓之地。而且他从涧西往北,还可以和李仙风、陈永福夹击石碑凹寨,到时候形势就不可收拾了。”

    他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地图,问郝摇旗、李世威等诸将说:“贺人龙有精骑八百,我们也有五百五十人,但骑兵只有一百五十人,要如何应敌?不求击败贺疯子,但一定要设法拖住他的脚步,或者吓退他,只要李仙风那边同柳敬亭谈妥,豫军按兵不动,贺人龙势必不会再孤军深入了。”

    郝摇旗回答说:“掌哨,秦军骑兵比高谦那等河南兵厉害多了。我们即便有八百骑兵,硬碰硬都未必能够打垮贺疯子,何况现在是兵力既不足,骑兵又不够。我看只能依靠地形,设法防守。”

    “郝哥,但时间太不充足了!”李世威反对道,“贺疯子都是骑兵,速度极快,飘忽所至,我们实在没有足够时间挖掘壕沟、设营防守了。”

    李来亨焦急如焚,他将地图整张捏在手心里,看向了在闯军这堆陕西人里,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说话的河南矿徒兵首领苗里琛,问道:“老苗,在洛阳西关……在涧西结寨设防,你需要多少时间?你说清楚,现在大局希望就全掌握在你的手中。”

    苗里琛表现的十分沉稳,他话虽然不多,但句句皆在要点,“洛阳西郊有一处风坡岭,我过去曾在那一带开过矿,熟悉地形,风坡岭在涧西之侧,官军不能轻易绕过。当地还有当年开矿时留下的旧营,若利用旧营修筑据点,至多一天就能完成任务。”

    “一天!实在太久了,你只有半天的时间。”李来亨将被捏烂的地图摔到地上,一口咬定说,“给你半天,修好风坡岭寨,修出一点是一点。”

    他接着对李世威吩咐道:“你带步兵和火铳队协助老苗,修完以后你们就在风坡岭寨设防,接应我们!”

    “郝摇旗!我把十几名亲兵卫士也全部带上,跟你赌一把,我们要拦住贺人龙半天,你敢不敢试试?”

    郝摇旗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李来亨,随即开怀大笑说:“哈哈哈!老子就是要干他妈的贺疯子,不要说半天,掌哨要我摘掉贺疯子的首级也不成问题!”

    “我倒是想,你有这个本事吗!”

    李来亨戏谑地笑骂一声后,便赶紧让李世威和苗里琛前往风坡岭布防。他自己则带着十几名亲兵卫士,同郝摇旗、张皮绠率领的一百五十名骑兵一起主动出击,准备在五龙沟以西的侧翼拦截贺人龙。

    不到两百人的闯军骑兵,要以卵击石,主动碰一碰贺人龙的八百精骑。

    李来亨深呼了一口空气,这将是他起兵以来所未有的一场血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五十五章 贺镇精骑(二)

    在风坡岭抓紧时间赶筑木寨的,除了李世威和苗里琛外,还有原本住在洛阳西郊几处村落的住民和流离于河洛道上的数百饥民。

    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饥民们自不必说,即使是那些还有几分薄田的西关居民,若非闯营攻破洛阳以后开仓放粮、赈灾救济,又能活得了多久呢?

    就在不久前,洛阳龙门一带,还刚刚发生了全村人一起投水自杀的惨剧!

    人们都知道贺疯子即将到来了,这位秦军的杀神虽然在河南威名还不大,但大伙都能估计到官军“收复”洛阳以后的情形。因此西关村落的居民和附近的流民,便在苗里琛的鼓舞下,主动参与到了抢筑山寨的任务里。

    苗里琛平素沉默寡言,可在矿徒队伍中,正是这种沉默可靠的实干性格,令他获得了不少矿工的拥戴。他过去也曾在风坡岭附近的矿井干过活,同当地村落里不少人熟识人们对闯营的异乡客还不能全心信赖,但对于苗里琛这个曾经的风坡岭矿徒却很信心。

    这些村民、流民,在李世威的指挥下挖掘壕沟、修建土墙。他们还将黄土土装在麦秸编成的草包里,然后把草包一层一层垛上去筑成的,不需要打夯,筑得比较快。

    忽然,一个苦干中的流民惊叫了一声说:“秦军来了!”

    果然一小支秦军骑兵正向这边迅速冲来,势如风。

    这里的兄弟们正在干活,虽然身边带着刀剑,可是都没有盔、甲,更缺乏战马。幸而已经有一些小的炮台和木城修完了,里面安放着一些较小的火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世威迅速带着鸟铳队的几十个弟兄奔到炮台铳眼处,燃放了一批枪炮,把第一排冲到附近的骑兵射伤不少。

    就在这片刻之间,苗里琛抄起用来挖掘壕沟的工具,大喊一声,冲了出去。他身边的矿徒兄弟和熟悉苗里琛的本地村民,见状也都壮起胆来,提着手中的农具、工具跟着他一起冲出去。

    他们虽然是仓促应战,可在苗里琛的带头冲锋下,勇气倍增。这支秦军骑兵其实人数很少,只是一支意外冲到风坡岭后方的探马。

    他们本想劫杀一批村民,却没料到这些人居然拿着农具就敢于奋起反击。加上经过长驱奔驰以后,战马的体力不足,又被李世威带领鸟铳队施放枪炮杀伤一批,气势上便显得胆怯几分,落入了下乘。

    他们同苗里琛带领的矿徒、村民稍一接触,便败下阵来。除了三四骑狂奔逃亡以外,大概有十几人被鸟铳队击中落马,还有二三十人或被矿徒村民所杀死,或被大家生擒。

    虽然这场小规模的冲突,闯军取胜。但李世威却更加担心了起来,秦军骑兵的夜不收已经可以冲到风坡岭里来了,是否掌哨在五龙沟未能拦截下贺疯子呢?

    掌哨到底如何了?

    被这一问题困惑的还有包括苗里琛在内的其他许多人,大家赶紧将落马被擒的几名秦军骑兵抓起来拷问。

    李世威毕竟年轻,手腕稚嫩,还处理不好这种事情。反而是苗里琛过去曾在河南大寇于大忠的手下担任头目,熟悉于大忠一些残忍酷烈的拷问手腕。

    他知道现在是关系小虎队和闯营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绝不能以妇人之仁而掉以轻心。因此马上便下狠手,从秦军骑兵口中撬出了前线战局变化的具体细节。

    “大兵……官军进至北沟后,贺镇台准备到五龙沟一带后休整兵马,等待永宁和宜阳的援兵五百骑增援。但由于贼……闯军一部抄击永宁县,援兵迟迟未至。贺镇台便将夜不收散开,往后方寻找援兵,闯军一部骑兵趁机换上了豫兵旗帜甲仗,试图偷袭秦兵。”

    原来李来亨用了装扮成官军来偷袭贺人龙的奇策!李世威心中感到佩服,赶忙问道:“闯军收得多少战果?”

    秦军俘虏看了看李世威的脸色,不敢直说,还是苗里琛又拷问一阵,他才乖乖答道:“贺镇台深悉闯军作风,从贵军骑兵驰而不乱的阵势中窥出这绝非承平羸弱的豫军,因此多做防备。闯军骑兵劫营不成,只能硬冲,镇台便亲领百骑逆击,杀伤甚多,闯骑近半溃走,秦军骑兵现正在分路搜杀!”

    “什么!这绝不可能,掌哨用兵仿佛天授,怎么可能会败在贺疯子的手中!”

    李世威对李来亨奇袭秦军失败感到很不可思议,过去李来亨一次次在困难处境中取得的成功和胜利,已经让李世威在心中建立起了一种掌哨用兵必胜的信心。因此他实在很难接受李来亨会被贺人龙击败,情绪激动,几次要动手杀了俘虏。

    只是在苗里琛的多番拷问下,加上俘虏们的证词基本一致。大家才终于确信了事实,知道了李来亨劫营失败,情况已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失控的李世威当场就要带着风坡岭寨中的守军,出寨寻找和接应李来亨。但苗里琛对此坚决反对,他知道李世威手下的鸟铳队和自己率领的矿徒、民兵,一旦脱离风坡岭山寨,在野地中根本无法面对贺人龙的数百精骑。

    其结果只能是遭到屠杀,全军覆没,丧失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

    “李管队,你冷静一些吧!俘虏只说闯军骑兵溃亡近半,而且不见他们提到秦军击杀了什么大将,可见掌哨等人不仅还安好活着,而且兵力犹存不少!”

    “我们轻易出寨邀击秦兵,如果因此在接应到掌哨之前,就被贺人龙野地浪战所歼灭,那大局就全无指望。为今之计,只有加强风坡岭的防御,固守此寨,相信掌哨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起码也能奔回风坡岭寨来。”

    理论上是风坡岭寨地位最高一人的李世威,犹豫不决,他情感上当然倾向于立即带兵出击救援李来亨。可从理性上来讲,他也知道苗里琛的意见绝非虚妄,这些铳手和民兵一旦离开山寨,在野地中随时可能被贺镇骑兵轻易摧毁。

    一边是救援自己信奉若天神的李来亨,一边是固守山寨、相信李来亨能够溃围而出。

    年轻的李世威第一次面临如此沉重的抉择,他这才感受到成为一名将领,哪怕只是率领几百人的管队,需要承认什么样的责任!

    “他妈的……!就听你的,我相信掌哨绝不会败在贺疯子的手中,我们固守风坡岭!”

    苗里琛松了一口气,如果李世威坚决要带兵出寨浪战,那他甚至做好了抗拒军令,强行留在风坡岭寨的打算。

    只是那样做的话,他一个屏风寨新降的小头目,即使事后证明自己的决策才是正确的,恐怕也不会讨到什么好。

    李世威能够挺身而出,有充足的勇气承担责任、做出决断,也让苗里琛对他刮目相看了。

    所有人都抓紧时间干活,李世威还利用缴获的秦军战马,派了一些马术较好的人出寨充任夜不收,探查周边的情况。

    但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发现李来亨和贺人龙两支兵马的踪迹。夜色越来越深,山寨外面一片寂静,人马无声,只有繁星和下弦月缀在天上,照得地下人影幢幢,所有人心中都极为沉重。

    过了一会儿,远处突然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

    风坡岭寨内的士兵、矿徒、民兵、百姓,立即都冲到了木楼、土墙、炮台、铳眼处,所有人都把心提得很高,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李世威和苗里琛两人站在木寨中一处尚未完工的小望楼上,向远处望。大家肃静无声,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敢发出,倘若此时有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上,大概也会被人听见了铿然声音。

    究竟是李来亨,还是贺人龙?

    战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远处。

    突然间,一名骑兵手擎大旗从弯道后冲出,那面大旗上所写的正是秦军援剿贺镇的标记。

    “是贺人龙!大势已去,一切都完了!”

    李世威看到骑兵手中的大旗后,立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贺人龙到了风坡岭,是不是意味着掌哨被打败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几乎将要摔倒,但苗里琛一把将李世威抓住,沉声道:“不,你再看!”

    手擎大旗的骑兵突然将那面明军战旗丢到了地上,在他的身后还有数十名精悍的骑士冲得越来越近,这时候人们才看的清楚起来了那拿着大旗的骑兵,正是郝摇旗!

    “是掌哨,是我们的人!”

    但欢呼声还没喊完,大家便又清楚看到在这队闯营骑兵的身后,另外还有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官军骑兵紧追不舍。

    苗里琛低声说道:“李管队,轮到我们接应掌哨了……局面正在变得对我们有利。”

第五十六章 贺镇精骑(三)

    在郝摇旗的身后,是大约近百名闯军骑兵。风坡岭寨墙上的守军,依稀可以看见闯军骑兵伤亡不小,许多人都是负伤的样子。

    李世威还从人群中认出了李来亨和张皮绠,李来亨身上似乎中了箭伤,而张皮绠的伤势就更严重了。只是远远看去,李世威就能勉强分辨出张皮绠身上的三四道伤口。

    官军骑兵的人数则远比闯军骑兵和风坡岭寨守军都多,苗里琛估计至少有六七百骑。贺人龙所部是三边秦军中的一支劲旅,具装披挂之严整,完全不下于在洛阳捡洋落、发了大财的小虎队。

    如狼似虎奔驰追来的秦军铁骑,约有数十人一齐在马上放箭射击前面的闯军骑兵。但他们所用的箭矢大多为轻箭,在这个距离上显得威力有些不足,只射伤二骑,没有对盔甲整备、防护严密的闯军骑兵造成太大伤害。

    这时候一名骑在菊花青战马背上的短须武将,将右手竖到头边,向前一挥。随即便有一队大约四十人的骑兵冲到了官军的最前列,他们都稍微偏转马头,向右侧拐了半圈。同时将背上的三铳取下,趁风势一同燃放,瞬间激起一大片鸣爆声。

    寨墙上的守军都惊呼失色,三眼铳一阵散射后,闯军骑兵立时有七八人应声跌落下马。李世威见状实在按捺不住,他赶紧让鸟铳队在各个铳眼炮台各就各位,准备燃放枪炮,还击官兵。

    但苗里琛急忙劝住了李世威,他劝说道:“掌哨和郝头领还冲在前面……闯军和秦军的骑兵几乎搅成一团,现在一齐燃放枪炮,恐怕要误伤我军不少人马!”

    李世威是急中出错,他到底还年轻,不够冷静和沉稳。但受苗里琛劝说后,李世威就很快回复了理性,他看了一眼闯军和秦军骑兵在风坡岭寨外纠缠厮杀的阵势后,立即说道:“对,你说得很对。我们要把鸟铳手全部集中起来……还有那几支福王府库里收藏的掣电铳和鲁密铳也都拿过来,让大家瞄准了放打贺疯子的骑兵!”

    李世威所说的掣电铳和鲁密铳都是闯军攻破洛阳以后,从福王府府库中所缴获的珍品。

    这两种火器相比较鸟铳都要再先进一些,万历年间中书舍人赵士桢模仿了土耳其鲁密国(即奥斯曼帝国)使者朵思麻进贡的西番鸟铳,召集工匠进行试制,终于在万历二十六年创制了比鸟嘴铳射程更远的火绳枪,称之为“鲁密铳”。

    鲁密铳在结构上优于一般鸟铳,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精度更准。

    而掣电铳则是在吸收鲁密铳、弗朗机等欧洲火器的基础上,自行创造出来的具备燧发特点的新式火器。

    只是万历以后,大明的行政体系已经渐趋腐朽,缺乏足够的财力、意愿和政治资源来推广这些先进的新式火器。

    结果不过是仿造试制了一小批,沦为少数权贵的玩物,未能对明军整体的军事体系造成影响,更不能够挽救明军惨淡的军事失败。

    但闯军从福王府中缴获的很少几支新式火器,此时却成为了李世威的杀手锏。他恢复冷静以后,马上便从容不迫地组织鸟铳队进行还击。

    小虎队中铳术最好的一批将士,使用鸟铳、鲁密铳和掣电铳,集中火力一齐释放砰啪几声以后,伴随着爆起的烟雾,铳手们发出的铅弹迅速将飞驰中的秦军骑兵打倒十多人,使得如狂兽冲来的贺镇队伍为之阻滞了一息。

    “兄弟们,跟我上,接应掌哨回寨!”

    鸟铳队释放枪炮的同时,苗里琛也带着矿徒和民兵们聚集在吊桥处。大家听到火铳爆鸣的声音以后,立即跟着苗里琛一股脑地杀了出去。

    其实矿徒加上民兵,也只不过两三百人而已,相比贺人龙手下精锐的数百骑兵,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不如。

    但大家身后风坡岭寨的寨墙,在心理上给人们形成了一道后盾。而苗里琛以营救李来亨相号召,也很能鼓舞大家李公子的传说早在洛阳附近流传很久,人人都愿意相信李公子是一个“兴仁义之兵,救命于水火”的神奇人物,不愿意他败死在官军手中。

    何况不少人都听过类似的传说:道士和尚们都说“李公子”是天罡星下凡,跟着他闯中原的人也都有机会做地煞星。

    区区一个贺疯子,能杀得了天罡星吗?

    “冲啊!”

    一片杂乱的喊杀声中,数百矿徒、民兵自吊桥处蜂拥而出,这吓了贺人龙一大跳。他骑在一匹俊朗挺拔的菊花青战马上,胡须短而浓密,脸型十分硬朗,此刻却露出了恍惚愣神的表情。

    他不敢相信这两三百乌合之众,怎么敢冲出山寨,到野地同自己的精骑抗衡?

    “镇台大人!”

    部下的呼喊声令贺人龙回过神来,他将缰绳一拉,手中长刀出鞘,狰狞笑道:“中军咬住闯贼骑兵,后队横冲寨兵,其他人迂回外线……然后格杀勿论,为诸位取军功!”

    秦军骑兵在贺人龙的命令下,分成四队,一队还咬在李来亨等人的身后、一队则绕了半圈冲到民兵的侧翼位置。另外两队则向左右两个方向迂回,冲向更外围,一方面躲避风坡岭寨守军的铳炮射击,一方面也是试图将闯军骑兵和出寨救援的民兵全都设法包围起来。

    闯军的战马就像海啸中的扁舟一样剧烈起伏着,李来亨将半个身体都伏在了马背上。他腹部被秦军射伤一箭,虽然伤口不深,但之后激烈的厮杀和奔驰将本来不大的伤口又撕裂了很多,令他感到一阵切齿钻心的疼痛。

    李来亨也没料到贺人龙对闯军的作风如此了解,他满心以为自己假扮成河南官军靠近贺镇,然后再发起突然袭击的奇策十分高明。

    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被贺人龙将计就计,误入围中。

    不仅损失惨重,还差点丢掉性命。若非张皮绠舍命相救,用自己的身体为李来亨挡下两刀,他实在很怀疑,大好头颅,如今竟在谁的手中!

    李来亨也看到了从风坡岭寨里冲出来接应支援的苗里琛,他心中默默感叹着关键时刻苗里琛表现出来的沉稳和李世威的成长,对寨中守军的应变之策深感欣慰。

    他不顾伤亡和牺牲,将贺人龙引到这里来,就是寄希望于依托寨墙,大大杀伤贺镇的这支精骑。

    为柳敬亭和李仙风的谈判争取时间。

    无论如何,不能够让贺镇在剧本完成以前,抵达洛阳的近郊!

    “摇旗……!”李来亨在战马的背上佝偻着身体,咬紧牙关,侧过头来忍痛对郝摇旗说道,“我们也调转马头半圈,和苗里琛汇合,拼掉秦军的横冲队!”

    郝摇旗脸色肃然,这个粗豪的汉子从未露出过如此谨慎和严峻的表情,他深知形势的危如累卵,头也不回地应答一声,便将战马往侧面稍微牵拉一把。

    其他陕北老兄弟们也都纷纷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他们都明白李来亨话中这句“拼掉秦军”,代表着何样残酷的意思。

    在闯军骑兵将冲锋角度微微向斜侧方调整以后,他们便和扑向苗里琛那群民兵的秦军后队几乎要撞在一起了。

    秦军的骑兵们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部分人都拿起三眼铳,对着逆袭过来的闯军骑兵放射出弹子。而闯军骑兵则咬紧牙关,将半个身体掩在战马后面,依靠盔甲和血肉之躯,硬生生吃下火门枪的攻击,然后便一头撞进了秦军骑兵的横冲队伍里。

    贺人龙没想到李来亨会这么拼命,不直接冲回山寨,反而将队伍斜了过来,主动发起逆袭。他冷笑一声,立即带着身边中军家丁从闯军骑兵队伍的斜后侧切入,试图做黄雀在后的胜利者。

    但这时候苗里琛率领的矿徒和民兵,依靠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冲进了秦军横冲骑兵的队伍里,帮助李来亨缠住了这支贺镇精骑。

第五十七章 贺镇精骑(四)

    风坡岭寨上的鸟铳手们,也全都屏住了呼吸,直到李世威下令发射后,才一齐对着贺人龙冲出来的中军家丁施放弹子。

    一大片火铳的鸣爆声中,贺镇中军的冲锋受到严重阻碍,李来亨和郝摇旗抓住战机,将秦军横冲骑兵的阵列完全贯穿。

    鱼贯而出的闯军骑兵战士们,一边飞驰着一边调转方向,又用弓箭射伤了一批贺人龙的家丁。贺人龙本人也被寨墙上的铳手打伤,他吃痛呐喊一声后,才意识到闯军的火器比自己印象里强了太多!

    “穷寇莫追,别往前冲了,都先撤下来!”

    贺人龙一声令下,被风坡岭寨鸟铳队打伤不少人的秦军骑兵,才一波一波地渐次撤下。郝摇旗本想利用秦军退走的机会,掩杀一阵,但由于贺人龙十分小心谨慎,层层回防,郝摇旗实在找不到切入的战机,也只能作罢。

    其实李世威和苗里琛出战的时机,还是冒险了很多。如果他们等李来亨回身反杀,缠住贺镇骑兵的时候,才打开寨门进行侧击,或许可以收得更大的战果。

    这还是因为寨中的守军实在太过担心小老虎的安危。

    好在贺人龙虽然为人狷狂,但用兵却出奇谨慎。他没有利用守军和闯军骑兵退回风坡岭寨的机会,指挥迂回往战线外围的两队骑兵夺门,而是渐次回防,力保主力不伤,退出了战斗。

    李来亨一颗心悬的极高,他小心翼翼掌握骑兵部队,同李世威、苗里琛各部一起慢慢退回寨中。然后从郝摇旗那里获悉了贺人龙退出战局的消息后,才大喘了一口气。

    从崇祯十二年下半年,李来亨在竹溪县投闯以来,贺人龙是他所遇到的最狡猾、最谨慎、最骁悍的一个对手。

    对朝廷的精兵良将,自己还是低估太多,有些掉以轻心,好在大局尚且算是维持住了,没有出什么严重的篓子。

    返回风坡岭寨中以后,李来亨除了赶忙让李世威安排闯军骑士们休整歇息外,就是吩咐郝摇旗不要放松警惕。等入夜以后,散开一些夜不收,在风坡岭寨和五龙沟之间地带游走,尽力掌握贺镇的动向。

    所幸贺人龙这次奇袭洛阳,同样是没有多少把握的一种奇谋。他在风坡岭碰壁以后,又没有找到理应攻至洛阳近郊的河南官军,便感到局势有些叵测。

    再加上之前攻击永宁县失败的白旺,并没有因为一次战败而气馁。白旺在得胜寨中,充分利用了李来亨前一段时间从洛阳运入熊耳山中的海量军资,很快便又重新动员和组织各寨寨主,对永宁县、宜阳县同时发起了第二次大规模攻势。

    白旺的再度出击,又牵制了贺镇的部分兵力。

    虽然整体来说,贺人龙所部拥有精卒近万人之多。可他被杨嗣昌死前急匆匆调往豫西南,贺镇兵马很大一部分还留在汉中、湖广,精锐的家丁则有不少还在陕北和西安。

    贺镇进入河南的兵力并不算很多,所以贺人龙奇袭洛阳,才仅领八百骑而已。

    否则他近万的援剿镇全部抵达洛阳附近,任李来亨有通天之力,也绝对无法抵挡。

    “闯营的老兄弟死伤这样惨重,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全是因为我低估了贺疯子,摇旗明明已经同我讲过,贺人龙极了解闯营,我竟然还将贺疯子当成一介蠢人,想用伪装成官军这种蠢办法来算计他。”

    一百五十名闯营精骑,经过这番混战厮杀以后,只剩下八十多人,损失近半。

    牺牲的每一名骑士,都是从陕北起义时就跟随李自成转战天下多年的老兄弟。他们几乎每一人资历都比李来亨更深,经历过的尸山血海,比李来亨走过的路还多。

    哪怕李来亨同样身负箭伤,敌人和自己的鲜血浸透战袍,凝结的血水板结在盔甲之上。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是自己的自大自负,葬送了这些多少年的老兄弟!

    风坡岭寨中伤兵很多,跟随李来亨出战的闯营骑兵,活下来的八十多人也是人人带伤。特别是张皮绠,在偷袭贺镇被贺人龙将计就计设伏时,全靠张皮绠悍不畏死、舍身相救,李来亨才活了下来,可张皮绠也因此身负重伤。

    张皮绠身上有两道极深的刀伤,模糊的血肉中,甚至可以看到白骨。

    李世威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宽慰掌哨。郝摇旗则经过一连番的转战厮杀,实在是太累了,他完全顾不上李来亨的玻璃心,自己一个人倒头就睡。

    还是苗里琛劝慰李来亨说:“小虎队以千人守洛阳,本来就是一桩十分辛苦的差事。掌哨以一百五十骑逆袭贺镇八百精骑,没有全军覆没,反而击退贺人龙,已属异数。现在贺人龙退兵到宜阳一线,大局已经出现了根本转机,还请掌哨振作。”

    这一回苗里琛在风坡岭寨防守表现极好,让李来亨对他刮目相看。以前李来亨对这个河南籍的屏风寨降将并不特别放心,一贯只让苗里琛负责些修建营寨的土木工作。

    经过这场战斗以后,李来亨也开始觉得,豫人也好、秦人也罢,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自己实在不应该在心中另做分类,揭竿者俱是兄弟!

    李来亨用棉布裹紧了伤口,因剧烈战斗而迸裂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他忍痛说:“大家都不要松懈,盯紧宜阳方向。贺人龙是这盘棋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对手,无论如何要先把他盯住。”

    李世威点点头,闯军还有不少夜不收在风坡岭寨和五龙沟附近活动。他按照李来亨的吩咐,又将探马侦查的范围向西南范围扩大,一直前出到接近宜阳县的地方,基本上确认了贺人龙所部已经全部退回宜阳县县城的消息。

    但为防万一,风坡岭寨中的守军还是十分警戒,紧紧盯住通往洛阳西郊的这条干道。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大家见到局势渐趋稳定以后,李来亨才带着张皮绠,同十几名亲兵驰回洛阳接见从豫军营中返回的柳敬亭。

    老先生不负使命,虽然陈永福对闯军敌意极大,坚持要南下进攻洛阳。但李仙风本来战斗信心就很薄弱,高谦战败以后,他更加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整个人精神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

    柳敬亭走南闯北,深悉人心,运用巧妙的话术,很快就抓住了李仙风的软肋。将“天德王”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紧不慢地递给了河南巡抚。

    李仙风也是毫无办法,豫军南下不顺利,崇祯皇帝的口气则越来越严厉。他实在感觉自己的项上人头保不了几天,或许收复洛阳的那一天,就是自己头颅落地的时候?

    何况洛阳还并不好收复!

    无奈之下,李仙风只能全盘同意了柳敬亭带来的“剧本”。

    他答应留给闯营五天的窗口时间从洛阳撤出,但作为交换条件,不仅柳敬亭带来的奉天金刀、倡义金箭、闯王令牌等信物(其实全都是李来亨招募洛阳工匠,用福王府库藏的金银赶制出来的)要全部留下。

    而且李仙风还要求闯营,需要在第二天就立即将天德王李自全送入到豫军营中,等他确认无误以后,才会安心等待闯军四天时间。

    “这……如果李仙风变卦,天德王一到他的营中,他就撕毁约定进攻洛阳,该怎么办?”高一功对李仙风最后一个要求有些怀疑,问道。

    李来亨摇摇手,说:“不管他了!李仙风真要连自己的人头都不要,为崇祯皇帝到地府打工去,那他杀人就杀人罢!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起码能让他停下一天,也算不错。”

    “但就我的估计来看,我估计李仙风并不是这样的狠角色。若他真的有意给我们搞一个突然袭击,就不会费劲谈判,也不会稍遇小挫就退回北边了。”

    “只要他收下天德王的剧本,接下来就只能越陷越深,和我们做同谋啦!”

    李来亨对柳敬亭的不负使命极为满意,很快又让方以仁从福王府府库中取鎏金香炉一顶、珍珠十三枚、宋刻本唐传奇数册、纹银五百两,作为奖励送给老先生。

    除此以外,李来亨还为天德王李自全亲笔撰写了一首慷慨悲歌的“绝命词”,也嘱托柳敬亭之后一起送给李仙风,以使得这场大戏看起来更加逼真。

    这是一首《临江仙》:

    困身官营何所惧,恨人徒不识英雄。谩将金锁绾冰鸿,几时生羽翼,万里御长风。

    一事无成人渐老,壮怀待要问天公。六韬三略总成空。哥哥行不得,泪洒杜鹃红。

    方以仁禁不住赞叹说:“词意壮烈,水平不俗。了不得、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崇祯皇帝见了这首临江仙,岂有不相信天德王李自全是闯营副帅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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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不见洛阳花(一)

    福王府的宫墙巍峨高大,宫中回廊蜿蜒漫长,两边的花园里全是形状奇诡的太湖石和从苏州、常州买来的奇花异草。

    李来亨将“天德王”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以后,又接到郭君镇汇报,说李仙风的两营军队又往北撤了十几里。才终于放下压力,有功夫在福王府内转一转、看一看了。

    从回廊再向前走一段路程,就是王府中数量庞大的各式房屋。有的是供仆人和帮佣居住的小屋柴房,有的是供丫鬟及其他被福王所霸占的民间女子居住的闺房,还有的则是福王府中其他稍低一级的宗室及为他们服务的承奉所居的豪宅。

    现在这些房屋全被李来亨征用,用于安置他从洛阳城中各处请来的乡贤名流们。

    为了配合“天德王”的剧本,李来亨也是用天德王李自全的名义将这些士绅强行绑到福王府中看管起来。

    他估计经过这样一遭事情以后,这群乡贤是不会忘记闯军中有一个天德王这回事的。

    即便河南巡按高名衡想戳破“天德王”的真相,有这些被拘押在福王府内的乡贤名流们做证人,李仙风总可以和高名衡斗上一斗的。

    何况自从进入崇祯十四年以来,这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官军就连遭惨败,甚至于丢失了洛阳和襄阳这样的天下名城。

    崇祯是什么样的性格?他是一个比李来亨更为自负,绝不愿意承认失败的角色。

    天德王不仅仅是李仙风的稻草,也是崇祯皇帝的稻草。

    李来亨甚至可以想见,崇祯皇帝得到李仙风擒斩天德王李自全的消息以后会多么兴奋,这位“圣天子”大概会想方设法把李仙风设成一个典型,用于鼓舞士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人想要拆穿“天德王”的真相,岂非就是在打崇祯的脸?

    “柳老先生,你甘冒奇险,到李仙风营中为我们说项,实在帮了我们极大的忙。前番所赠金、银及宋刻本,只是一点小小回报,这以后我还会帮老先生留心搜集一些唐宋时的小说话本作为回礼。”

    同李来亨在福王府花园回廊中漫步的,还有柳敬亭、方以仁和高一功三人。柳敬亭对李来亨的多番答谢却之不恭,他胡子又长又浓又白,但表情和眼神却灵动又活泼,显出一种非常诙谐的神情来。

    柳敬亭回答说:“据说福王府的这处花园,当年修建的时候曾有人在假山亭子上题诗四句,讽刺福王。有人说是一个过路的游方僧人题的,有人说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题的,还有说是洛阳城中好事的人出于义愤,题诗一首。那时盖宫殿的,修花园的,运送砖、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异草的,乱纷纷在五千人以上,谁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没查个水落石出。”

    “我在江南游学时,曾听复社的人讲过这回事。”方以仁略回忆了一下说。

    李来亨和高一功两人都被勾起好奇心,高一功便问道:“那四句诗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写的?”

    方以仁诵读道:“宫殿新修役万民,福王未至中州贫。弦歌高处悲声壮,山水玲珑看属人。”

    柳敬亭点了点头,夸赞说:“方先生博闻强记,确实是这四句。我估计粗通文墨的人绝不会写出来这样好诗。你看这‘福王未至中州贫’一句多么愤慨有力。若不感之极切,恨之极深,这一句是写不出来的。”

    “这第三句的‘壮’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细品第四句诗意,这‘山水玲珑’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园,也暗指天下江山。”

    高一功听罢十分愤慨,他骂道:“福王同洛阳百姓有这么多的血仇,也难怪元帅攻打洛阳是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了。只可惜……只可惜元帅禁止我们杀戮洛阳的文武官吏。”

    他说到一半,又看向李来亨,道:“来亨你也禁止杀戮被拘禁在王府内的那些乡绅吗?实在遗憾!”

    李来亨放低声音,慢慢解释说:“元帅已有命令,不许我们任意杀戮明朝的文武官吏、乡贤士绅。何况我们在洛阳杀掉几十、几百个乡贤,也无济于大局,若要杀……”

    “若要杀,就要干一票大的!”李来亨森然一笑,露出大半牙齿,看的方以仁心中一惊、背上一寒,忍不住颤了好几下。

    李来亨之后又对柳敬亭说:“豫抚的事情还要多谢老先生相助,如今中州丧乱,我们即将撤出洛阳,不知道老先生下一步落脚何处?”

    柳敬亭抚须含笑说:“老朽已经年迈,是无力跟随小将军去熊耳山、伏牛山中隐居。我已经准备前往江北或湖广,或许将到武昌和淮安也说不定。”

    李来亨心中也知道柳敬亭应该没有很强意愿加入闯军,他在天德王的事情上帮助自己,多半也只是出于一种对义军的同情和好感。

    这种基本的好感,距离使他加入闯军,那就还差很远了。

    李来亨也不以为意,反而又让方以仁给柳敬亭安排一些盘缠。

    等到送走柳敬亭后,李来亨才坐在回廊中的座椅上,对高一功说:“目前中州的乡贤少则占地百顷,多则千顷万顷也并不奇怪。等我们腾出手来一定要设法处置这些家伙。”

    方以仁不知想了些什么事后,说:“江南号称富庶,实际上贫富悬殊。以苏州一府为例,有田的人只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户的却占十分之九。”

    李来亨用鼻子哼了一声后,接着说:“河南因为亲藩甚多,土地问题甚于天下。本地的豪绅乡贤,往往都各畜健仆千百,上结官府,外连响马,内养刺客,横行府县。平日夺人田宅,掠人妇女,不可胜计,嬉戏之间,白昼杀人于市,无人敢问。”

    他将双手怀抱在胸前,看着花园中的假山奇石,道:“有土必有势,有势必有土。无土不豪,无绅不劣。这是一定之理,到处老鸦一样黑,天下间有如觉悟的乡贤个人,绝无觉悟的乡贤群体。”

    高一功连连点头,愤愤不平道:“等到闯军腾出手来,一定要解决干净这班败类才是!无数小民整年辛苦耕种,不能一饱,负债累累,卖妻鬻子,稍遇灾荒,成群相偕逃亡,饿死路途。天下最大的不公,就是土地,就是乡绅,我们不解决这号人,天下是不会太平的。”

    方以仁是桐城名门、豪绅之家出身,他听到高一功话中带有的恨意,自然忍不住一阵后怕。

    不过黑秀才思维敏捷,他没等一会儿,便想出一套思路,对李来亨说:“天下大乱的根源是土地不均,将来闯军大可参稽往古计口授田之制,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阔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图,杜祸乱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于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识之士,也深知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乱的症结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议,欲解民困。”

    李来亨用玩味的笑容看着方以仁,说:“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们手里,要割他们自己身上的肉,流他们自己身上的血,恐怕不太现实吧?”

    李来亨到河南以后,见到洛阳附近如此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对于土地不均、贫富悬殊的问题,就更加留心。他暂时还不想迈太大的步子,但是对于如何对付乡贤士绅、之后如何在地方上建立统治,李来亨其实已有了一套被南明历史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具体推行,或许还要根据后世更先进的经验做一些改革,但整体框架,一定是有效的。

    想到这里,李来亨便挥挥手,向高一功和方以仁两人表示不再谈这个问题了。

    他接着说道:“郭君镇送来急报,说开封方面的战况并不乐观。都元帅离开汝州以后,星夜急走,直抵汴门。可惜启翁的诈城之计被巡按高名衡看破,城内的藩王周王为保命也急忙搬出王府中的大量白银,鼓动亡命之徒进行抗衡。”

    “袁宗第挖城墙穴城攻击,但被开封守军以悬楼破解。玉峰叔赶制了百余座云梯强攻,但也被官军以火炮击破。”

    李来亨拍了拍手,总结道:“都元帅围汴不利,而保定总督杨文岳也督率总兵虎大威部星夜渡黄南下。李仙风应该也已经收到这些消息,这可能会对他的决策判断造成很大影响。”

    高一功皱眉问道:“来亨你的意思是,李仙风会因闯军攻势不利,终止和我们的合作吗?”

第五十九章 不见洛阳花(二)

    方以仁则替李来亨回答,说:“李仙风不会这样想,恐怕他想的是不愿意在洛阳等我们五天之久。而是急于想要赶回开封去解围,不然无论如何他的巡抚官位是保不住的。”

    李来亨呵呵一乐,笑道:“乐山你说的也不全对,李仙风和高名衡是政敌。我想他此刻心情一定是错综复杂,既想要赶紧回开封解围,又想要闯军干脆攻破开封,将高名衡杀死以后,他再回去‘买’回开封城。”

    “李仙风这么纠结,我就给他一个台阶下!”

    高一功还不明白李来亨的用意,而方以仁则显露出半分明悟的神色。李来亨不再细说,带二人进到王府花厅中召集洛阳城内的军官们商议了一些军务后,又嘱咐庆叔的副手张玉衡加快速度搬运洛阳城内的物资。

    大家在花厅中坐定以后,李来亨捧起一盏带盖儿的雨过天晴暗龙茶杯,感叹说:“福王真懂得享受,茶杯都用的这样讲究,连托盘都是嵌螺朱漆梅花色。更别提他喝的那些玉泉泉水和阳羡春茶了,样样都价值千金。”

    在洛阳城中负责统计和搬运物资的张玉衡是个十分温润的青年人,他说话很慢,但颇有条理,向李来亨具体讲解了这些茶具、瓷器和茶叶的价格。

    不惟是李来亨,便是世家出身、见多识广的方以仁都被福王的奢华所惊吓到了。李来亨忙不迭吐舌道:“好家伙!那刚回洛阳时,我一口喝干茶壶,是喝掉了多少人的口粮?”

    他赶紧吩咐张玉衡说:“幼安,这些贵重细软的东西,你也尽量不要遗漏下来,想不到它居然这样值钱!”

    张玉衡苦笑说:“这些名品确实价值连城,只是我们运入山中,便不值一文,实在没有什么用处。”

    “嗯……”李来亨沉思一会儿,点点头说,“幼安说的也对,这些天下名品拿到熊耳山中并不比一个破碗用处多些。只可惜我们现在缺少‘销赃’的渠道,不然将他们卖到武昌、南京去,可就真正是价值连城。”

    张玉衡若有所思问道:“掌哨手中已经搜罗了不少行商和账房,只是这些小商人手中渠道都无法贩售福王库藏的精品珍宝。若有机会联络到湖广、江右商帮,或许可以凭借汉水和长江销贩战利品。”

    “嗯……”

    闯军从洛阳缴获的大量物资中,除了可以直接利用起来的粮食和甲仗以外,像大量金银也可以用来向地方住民套购物资。

    而一些珍宝,变现难度就比较高了,金银首饰还可以熔铸掉。但一些珍珠、玛瑙、琥珀、宝石,还有更多名贵的瓷器、书画、刻本,就非常难出手了。

    “可惜我们没几天就要退入熊耳山和伏牛山中了,将来大家还是要有所留心,设法同湖广、江右的商帮建立‘销赃’渠道。”

    历史上的晋商因为同关外异族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而饱受争议,甚至存在“奉旨卖国”、“奉旨汉奸”的嫌疑1。李来亨知道商人的秉性是为利润而生,只要能有机会建立联系,他不相信湖广或者江西的商人能够阻挡住庞大利润的诱惑。

    只是想到商人逐利的本性,李来亨也觉得自己之前所想,用行商、账房、江湖人来建立基层统治的想法,确实也太幼稚了些。

    乡贤士绅这样的地主不可靠,商人和手工业者也不一定就可靠。

    可惜啊可惜,李来亨着实痛心自己手上没有一本《明末社会各阶级分析》,来明晰到底谁是我们的伙伴、谁是我们的敌人。

    破产的失地农民,毫无疑问是最可靠的力量。

    至于其他要去团结的阶层和人群,李来亨现在也没有一个完全清晰的答案。

    他摇摇头,暂时把这些复杂的念头甩到一边。没过一会儿,张皮绠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缠着一圈绷带,伤势还未痊愈,脸上血色无多,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

    张皮绠径直走到花厅中间,对李来亨行礼后说:“李仙风派来几骑探马,到石碑凹寨送来了最新的书信。他似乎没打算加紧进攻洛阳,或是直接返回开封解围,而是请掌哨宽限一天时间,按约定时间提前一天就把洛阳城让给他。”

    李来亨也被李仙风的奇思妙想愣住了,他和高一功、方以仁两人相顾几眼后,全都恍然大笑。

    “这个李仙风,脑洞还真是够大!他也算是费尽心力,从洛阳和开封两边折中取舍了啊!”李来亨拍掌大笑道,“好好好,这没什么问题……正好我也打算给他一个台阶下,方便我们今后合作更加顺利。张皮绠,你和柳敬亭老先生说一下,继续派人到豫军营中联系,也给出咱们的新条件。”

    “新条件是,我们可以提前一天将洛阳交到豫军手中。但是……但是得要他李仙风自己出钱来买!”

    “要买洛阳一日,很便宜。我只需要李仙风拿出鸟铳百具、灭虏炮八位、将军炮四位并火药八千斤即可!”

    李来亨自觉不算狮子大开口,其实闯军攻破洛阳以后,缴获物资犹如山堆,寻常的军资已经完全不缺了。

    只是洛阳城中虽然缴获了一批火器,但整体数量,摊到正在急速扩军的闯营里面,就实在不算多了。单独算到小虎队身上,李来亨还是觉得火器实在嫌少。

    他听取了方以仁的意见,专门向李仙风索要一批火炮,也是准备开始训练小虎队自己的炮手。而火药则是现阶段熊耳山、伏牛山山寨还无法自行生产出来的重要物资,自然也要多索取一些。

    至于李仙风答应不答应?

    他都走到这一步了,越陷越深,岂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何况李来亨的条件是这样的优渥!

    李来亨又叹了一口气,说:“洛阳自古帝王都,我们不能据之为基业,实在可惜。张玉衡,你调一批民夫运贩协助张皮绠,多花些钱招募市民也没关系,给我在这几天时间里,把洛阳城的城墙全部扒毁!”

    既然要撤出洛阳了,李来亨自然不会把洛阳城的城防留给官军。闯军本身也有“平城”的策略,就是攻破一城以后,就在撤离前将其城墙彻底拆毁。

    在具备充足的实力建立根据地以前,这也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下策。

    张玉衡对李来亨的要求面露难色,说:“洛阳城城墙巍峨雄厚,这么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拆毁啊……”

    李来亨摆摆手,回答说:“你去找苗里琛,他和那群矿徒兵最懂挖坑和爆破的技术。大不了就多花费一些火药,反正有李仙风给咱们兜底呢。你们不要顾忌,放开手来干,在全军撤离洛阳以前,务必炸毁主要几段城墙。”

    “粮食是最重要的,只是李仙风手中应该也没多少。”方以仁也感叹道,“也不便再给他增添太多压力,如果搞得李仙风崩溃了,可就难以收场咯。”

    李来亨也知道,虽然破洛阳后缴获了如山堆积的巨量物资,可是大批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等都不能变为粮食。

    他估计李自成很难一鼓作气攻破开封,那样闯军主力势必还要退回熊耳山和伏牛山中。到时候闯军兵马众多,又要救济大批入山的百姓,在洛阳缴获的粮食恐怕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不怕,闯军即便退回两山之中,也是今非昔比了。我们在洛阳缴获的这些军械,足可以将闯军的战斗力提高个三四倍之多,再加上兵力上的增长。我们在伏牛山中应该不用休整太久,就可以和官兵硬碰硬地掰掰手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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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为什么说晋商是“奉旨卖国”?因为晋商在边关和建奴进行贸易,本来就是在崇祯和宣大总督的默许之下,甚至于可以说这是明末朝廷外交上的一项国策,由此也可以见到崇祯的某些自我标榜是多么可笑。

    其实是因为早在“隆庆议和”时,明朝就确立了和蒙古合法的互市贸易,借此稳定边防。崇祯五年皇太极西征察哈尔后,皇太极就利用他控制了察哈尔的优势,用蒙古人的旗号同明朝边吏进行贸易。

    宣府巡抚沈在崇祯五年和皇太极盟誓,崇祯皇帝也留下御批批评沈“明明以国号下与逆奴并列并誓,又给之金帛等物,尚敢修饰,损威辱国,专擅欺君”,但骂完以后,为了让清军退兵,还是默认了互市贸易。

    崇祯十一年建奴再度入寇,卢象升提出以奇兵偷袭清军,但崇祯使用了杨嗣昌的策略,决定讲和,并继续用互市贸易给予建奴好处,妄图以此让建奴退兵。

    “据报既系东奴,则开市何名?如插部旧夷能与奴携贰,或杀奴自效,准照旧例市赏。”

    其实这时“插部”也就是林丹汗早被皇太极打败了,崇祯难道不知道?他不过照顾面子,自欺自人说自己不是同建奴贸易,而是同林丹汗在进行贸易,掩盖乞和的事实。

    张家口的晋商通过这种“合法贸易”成为了建奴的皇商,堪称“奉旨卖国”。现在骂“奉旨卖国”的晋商的人很多,但我看敢于骂一骂“下旨卖国”的崇祯的人,还是太少。

    说实在的,崇祯还真不比金朝江南国主完颜构强到哪里去,不骂他是戈尔巴乔夫由检,已经是最大的克制。

第六十章 不见洛阳花(三)

    驻在石碑凹寨北面的官军营寨中,正散发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李仙风在中军大帐里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圈,反复向探马确认着消息,他几乎是喜不自禁地问道:“你敢保证流贼真的已经将洛阳城城墙拆毁了吗!”

    明军的夜不收一脸纳闷,回答说:“回禀抚台,不光是洛阳四面城墙已被流贼拆毁、炸毁,连他们设在北面的几处山寨,大半也都撤守了。”

    “真是太好了!天不亡我,是天不欲亡我啊!”

    河南巡抚李仙风喜极而泣,闯贼将洛阳城墙拆毁,说明他们是真的不打算继续坚守城垣了。自己大出血送给闯贼的那批火药、火器,看来到底是有了回报!

    坐在大帐中另一侧的开封副将陈永福扯了两下嘴角,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李仙风向流贼“买城”的事情,陈永福并不是不清楚,他自诩也是一员忠勇的健将,很少参与到河南官场的倾轧斗争中,对李仙风和高名衡的斗法心里其实颇为厌恶。

    李仙风转向陈永福,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接下来就请陈将军尽快出兵,先下石碑凹寨了。最迟到明天,我们就可以在洛阳城中相见。此番收复洛阳,又擒斩闯贼副帅天德王,想来足以告慰老福王在天之灵。”

    陈永福也不说话,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后,便起身离开了中军大帐。他心里盘算的是河南巡抚李仙风和河南巡按高名衡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还这样毫不顾全大局,肆无忌惮的内斗倾轧,中州的局面到底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呢?

    李仙风的幕僚书记陈荩主动跟了上去,送陈永福走了半程路。陈荩看陈永福一副不快的神情,大概猜想到他的心中所想,便问道:“协台是对抚台的赎城之策,心怀芥蒂吗?”

    “王臣……你在河南各处讲学,身负中州士望,怎么堕落成这种样子?竟然帮着李抚台做这种勾当!”

    陈荩在河南士林颇有名望,他到处讲学、修建书院,陈永福的儿子陈德现在虽然从戎,但早年其实也曾在陈荩的门下读过一段时间书。二人算是有些交情的老友,所以陈永福才忍不住直言相劝,对陈荩说:“现在星火燎原,已是燃眉之急。抚台、按院还在那里勾心斗角。高按院想用福藩失陷一事逼死李抚台,确实过分,可李抚台居然同贼勾结,这难道是正道吗!”

    “哈!协台有这番意见,也在常理之中。不惟协台如此,我的同僚好友陈温故意见还要更大一些。”

    陈荩摇头苦笑说:“中州局势已是累卵之急,所以我才暂入抚台幕中做赞画参谋。抚台才智虽然不如高按院,可高按院为人刚愎,他人一言一语都听不进去,且用事残忍。我们有心收拾中州残局的话,还是维系抚台地位,更为可靠。”

    陈永福还是冷着一张脸,他盯住陈荩的双眼看了一会儿,发觉陈荩神情并无愧色。他知道陈荩是有心于天下事的贤人,自觉多说无益,只补充道:“你……王臣你自有你的想法。但抚台和按院都不可恃的话,朝廷自然会派来更有才具的人物充任巡抚,何必卖力维系李抚台的地位。”

    其实陈荩早对朝廷的用人方针深感绝望,而且他觉得河南官场上下风气因袭,也绝不是一个新巡抚就能改变的。反而是李仙风如果能和闯军携手合作,那他从中活动,最起码可以使得战争对河南百姓的伤害,降低许多。

    陈荩并不在乎河南抚按的官位或朝廷的大政,他早看出如今末世气象越来越重,只想尽量多保住几分民气而已。

    他对陈永福解释说道:“朝廷用人,一重制科,一循资格。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才博得一纱帽上头,谁不想尽快从中牟利,捞回二十年寒窗的损失呢?资格也不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才能到抚、按的地位,早被磨的没有锐气,做不成一等大事。”

    陈荩叹息道:“朝廷重制科、循资格,无法不拘一格使用人才。即便当今圣上偶有破格提拔之事,可是又不能镇之以静、俟待成效,必定要新幸之人在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时间里拿出扭转乾坤的政绩来。一旦不能,圣上便转喜为怒,百般治罪,虽有天降人才,也因此只能系颈诏狱。”

    陈永福默然无语,如今已经是崇祯十四年了,经过袁崇焕、卢象升、薛国观、杨嗣昌等人的事情后,谁又不对崇祯急功近利的做事风格和刻薄寡恩的为人性格不了解呢!

    现在的朝廷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最是有功。

    所以只有像温体仁这样循规蹈矩,一个主意一个方略都不出,全心全意为崇祯做“秘书”的人才能官位长久。

    也只有像李仙风和高名衡这样深谙官场倾轧之道的人,才能让崇祯放心。

    “圣天子用心太盛啊!”

    陈荩这句话几乎已到了冒犯圣尊的地步,让陈永福的脸色都惊变许多,他接着遥望洛阳方向,叹道:“如今天下已有大中气象,协台也要早为谋划、早做出路罢!”

    大中是晚唐时期唐宣宗的年号,但唐宣宗号称小太宗,大中年间号称大中之治,陈永福一下子就听不懂陈荩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陈荩接着解释说:“大中朝号称小贞观,可是唐宣宗才死不过四个月,就有浙东起事、天下大乱,难道罪在继位才四个月的唐懿宗之过?唐武宗灭佛、压制藩镇,可宣宗篡夺武宗之位,务反会昌之政,优待士卒,冗官冗兵,为拉拢官心,对贪腐不闻不问,唐室之衰始自天宝,唐室之崩实在始于大中啊!”

    陈荩钻研学术,史学水平很高。陈永福毕竟是武人出身,虽然附庸风雅,但相比陈荩差距就太大了。

    陈荩所说的是唐末一桩公案,也就是用政暴烈的唐武宗和号称小太宗的唐宣宗之间,孰优孰劣。

    由于唐宣宗是篡夺唐武宗的地位,因此宣宗一朝将唐武宗推行的灭佛、藩镇改革大半废弃。唐宣宗以“圣天子”、“小太宗”自居,实则喜好玩弄权术,他所用的白敏中、崔铉、令狐一班庸人就和崇祯频繁改易辅臣一样,对国事毫无益处。

    宣宗因为政治合法性的先天不足,故而极力拉拢士族,“清流文化”就是在大中年间形成的。唐宣宗无比自负,当时宰相令狐受其重用,自己也是权谋狡深之辈,可每次面见唐宣宗时,即便冬天汗水都会湿透衣服。

    这一点倒是同崇祯皇帝平台召对时,一般官员被崇祯的威仪震撼的汗浸衣领一模一样。

    陈荩说如今天下近似于大中年间,很大程度上就是暗指崇祯没有君王的国策大略,却和唐宣宗一样执着于权谋小术。

    “为君者,应立于全局,以国策大略为主,手掌天下,与天命、与外夷搏斗。而不是汲汲于权术,同臣子勾心斗角。如今圣天子自奉极俭,可唐宣宗一样极为俭朴,甚至稍爱一名女乐,都会为了警醒自己不要重蹈唐明皇覆辙,而将女乐赐死。”

    “可是国君不用心于国策大略,不改革国体、刷新政治,满心汲汲于权术,即使自奉再怎么俭朴,又有何益?汉高祖沉迷醇酒妇人,可他能拎得清楚轻重,知道国君的责任不在于自己个人如何节俭,不在于摆弄朝臣的权术如何高明,而在于国策改革的大势!”

    陈荩的话是越说越过分,这已经是在直接正面抨击和指摘“圣天子”崇祯了。陈永福终于按捺不住,将他嘴巴捂住,让他不要再继续胡说了。

    “王臣!你疯了吗!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虽然朝野天下的疆吏臣仆们,大多数人都对崇祯有所不满,但敢说的这么明白的,还是少数。

    陈荩用力从陈永福的手中挣脱出来以后,转而提到陈可新的事情,说:“协台,你知道温故吗?他已经离开大营了。”

    陈永福大惊失色,说:“这是怎么回事?温故是高按院的幕僚吧?难道他要将洛阳这边的事情,全部抖给按院?那抚台必死无疑!”

    陈荩笑了笑,解释道:“温故不满高按院在这种时候还要逼死李抚台,所以已经靠到我们这一边了。但如今李抚台的表现也令他大失所望,只是温故已经不能容于按院,再不容于抚台的话,中州再大,也没有他的落脚地了。”

    “好在温故没有家眷,他可以轻装上阵。我已经劝说温故,既然不能也不愿再在河南官场待下去了,不如南下入山,去一窥流贼的虚实。”

    陈永福更加震惊,他抓着陈荩的手臂,对这个印象中仁义礼智信五维俱全的名士,一下子变得有些不认识起来了。

    一窥流贼的虚实……

    陈荩到底在想些什么?陈永福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朝廷虽然一片暮气,很没有指望,可三百年帝统的惯性依旧支配着陈永福的精神世界。

    他松开了陈荩的手,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身为军人,他一定恪尽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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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0年前的今天,1789年的7月14日,法国大革命爆发了。千年来,乌云密布,千年后,依旧乌云密布,却有人在指责劈开乌云的雷霆过于粗暴,呵呵。

    为不公而反抗,为正义和进步呐喊,打碎镣铐,纪念法国大革命230周年。

第六十一章 不见洛阳花(四)

    从洛阳往南到龙门的大道旁边,是三国时埋葬关羽头颅的地方。这关陵因为有众多柏树,又称关林,坐落在龙门北边几里处。

    由于《三国演义》流行,明朝士民对关羽的崇拜和信仰越来越兴盛。这关羽埋头的地方,架子越来越大,庙宇的神殿回廊越盖越雄伟华美,院里院外的石碑越立越多。

    尤其是那历代种植的柏树虽经战乱砍伐,尚有三四百棵,郁郁苍苍,好不茂盛,同周围的残破村庄恰成鲜明对照。

    当李来亨一行人马离开洛阳以后,距关陵还有十来里远时,就在平明的晓色中遥望见东方露出来一大片黑黝黝柏树林,掩护着庙宇。

    虽然大军是撤出洛阳,但李来亨却不觉得悲痛,他箭伤还没痊愈,可对前途依旧十分乐观。李来亨轻轻把丝缰一提,战马昂首萧萧嘶鸣,四蹄加快,随即绝尘而去。

    转瞬之间,从关林中也驰出一队骑马的人,前来迎接李来亨。来人是从风坡岭寨撤出来的李世威部,他们离洛阳南面的龙门和关陵比之李来亨更近一些,就先到了这里。

    李来亨纵马冲驰到李世威的马旁,丢了一壶酒给他,笑道:“福王府中缴获的珍品,你还没有品尝过吧?咱们下次再打下这等亲王王府,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李世威双手接住酒壶,但随即又将之还给了李来亨,他脸色微红,低声说:“掌哨,这回在风坡岭我表现不算好,全赖苗里琛的帮助才撑过危局,无颜饮酒。而且我听乐山先生说过,为将者应以身作则,我已决心滴酒不沾,为将士们作出表率,也好时时可以保持一种警醒的精神。”

    “哈哈哈!好!”李来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将酒壶接过,放声大笑。他对李世威的成长十分满意,李世威虽然并不是郭君镇那种天生具备灵敏嗅觉的天才,也不是郝摇旗那种骁悍无人可比的猛将,但他能主动求学、提高自己,又能严于律己,虽然没有名将之资,却有严将的禀赋。

    “掌哨。”

    郭君镇也驱马靠了过来,这几天他一人独自掌握洛阳北面的防御,和李仙风、陈永福、高谦的优势大军对峙,表现十分出色。他停在关陵的松柏前,叹息说:“洛阳是一座雄城,可惜我们现在还没有实力保住这份王霸的基业。”

    李来亨将战马停在松柏树边上,将酒壶递给亲兵卫士,让他们送去给在洛阳守卫战中负伤的将士们,然后回答说:“洛阳城墙大部分已经被拆毁了,现在也谈不上是什么雄城。凭借闯军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到能够守土不流的层级。一段时间内,还是需要以走致敌!”

    郭君镇也下马休息,他点点头说:“不过有了掌哨‘守险不守城’的战术,城墙对于我们的用处,本来就已经不大了。”

    “嗯……都元帅那边的消息也到了。”

    李来亨指了指东面开封的方向,然后向聚过来的小虎队诸将说:“元帅环攻开封数昼夜,以牛金星的策略,百计攻城。但开封实在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名城,猛攻数天不能攻破,而保定总督杨文岳又督率虎大威所部渡过了黄河。”

    “元帅只好撤除开封之围,率领主力人马移动到黄河南岸,迎击杨文岳和虎大威的兵马。”

    虎大威是卢象升的旧部,此前东虏入塞时,诸部皆溃,只有虎大威和杨国柱两支兵马死守到底。杨国柱现在已经被调往松锦,虎大威则率领麾下宣大军的精华,跟随保定总督杨文岳南下入豫,参与会剿。

    李来亨取出一封信件,说:“这是玉峰叔送来的急信。元帅离开汝州,突袭开封以前,留玉峰叔在汝州收编土寇。他派飞骑送来急报,说闯军的主力在黄河南岸的陶家店与杨文岳苦战,双方杀伤相当,但开封之围既破,元帅也只能率军撤回豫西南了。”

    郝摇旗听到这个噩耗,立即惊呼出声:“早知如此,咱们当初就应该拼命劝住老掌盘。让他不要听牛金星的怪招,大家全力固守洛阳才对呀!”

    方以仁在旁反对了郝摇旗的说法,他说:“洛阳迟早要弃守,元帅虽然没能攻破开封城垣,但闯军主力纵横汝州和开封周边州县,一定收编了大量新部队,实力有所提高。尽快增强闯军的总体战力,才是王道。”

    “乐山说得对。”李来亨将信纸在手中握成一团,走到战马边上,拍了拍马鞍说,“玉峰叔要我们到汝州府北境同他汇合,然后接应闯军的主力撤到汝州西面的嵩县,再由嵩县撤入熊耳山中。”

    闯军攻打开封失利在李来亨的预料之中,但对其他人来说就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了。高一功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一直紧皱眉头,但他听到李来亨所说的撤退路线后,脸色终于变得好看了些。

    高一功补充说:“还好我们已经平定了嵩县屏风寨的于大忠。位于洛阳和汝州之间,登封玉寨的李际遇也和咱们结盟。大军可以畅行无阻地通过汝州、登封、嵩县,安然撤回两山之中。”

    看来李自成并没有被保定总督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击败,再加上闯军是从开封城下主动撤围的,所以李来亨估计闯军主力在开封的损失不会很大。

    这样想来,加上李自成攻破汝州和开封周边州县的收获,闯军的实力应该还是不降反增,增强了不少。

    他心中大约有了腹稿,就等大家休息完了以后,踏镫上马。下令诸将各带本队,全军从龙门附近向东折进,先和田见秀留在汝州的兵马汇合,然后再一起撤入熊耳山和伏牛山。

    而后方的官军,河南巡抚李仙风在小虎队的配合下“收复”洛阳以后,又获得了李来亨特制的一批“天德王”仪仗。

    李抚台现在正忙于编写他如何激战剿贼、擒斩闯营副帅李自全的奏折,被李来亨拘禁在福王府中的大批士绅,被李仙风营救出来以后,也都成为他的证人。使得他的露布飞捷颇有可信性,让高名衡一时间难以杯葛。

    可是贺人龙那边煮熟的鸭子却落到了李仙风嘴中,而且贺人龙同闯军打过这么多年仗,他岂会不知道李自成有没有一个什么狗屁“天德王”二弟?

    如果贺人龙是个正人,他手上捏着的证据足可以令李仙风死无葬身之地了。好在他脑子机灵,一点不比左良玉差,收到李仙风“收复”洛阳、擒斩李自全的消息后,贺人龙马上就领悟到了真相。

    当李来亨率部转进汝州接应闯军主力的时候,贺人龙也带领秦军主力抵达了洛阳。只不过他并不是来戳穿真相的,而是要用手上掌握的大量证据,来迫使李仙风同他合作,分一杯“天德王”的羹。

    贺人龙在河南是客军作战,想要通过这个把柄得到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全力支持;而李仙风手下只有陈永福、高谦这两支并非他提拔起来的兵马,也希望获得贺人龙这支秦军劲旅的支援。

    两人一拍即合,就在洛阳城里成为一丘之貉,一起改写了几份奏折,送往北京。吹嘘他们在洛阳如何大破闯贼、营救士绅,擒斩闯贼副帅天德王李自全云云。

    由于有了贺人龙和洛阳士绅的背书,李仙风所谓擒斩天德王的奏疏虽然满是破绽,兵部也有人指出:“今闻李自全不过供贼驱策,并非著名渠魁。从前查奏逆首姓名,亦并无此人。嗣因贼众窜出洛阳,于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张皇装点,以稍掩已过。”

    可是崇祯皇帝在襄阳和洛阳悲惨的失败后,突然接到河南巡抚李仙风和秦军总兵贺人龙擒斩闯贼第二号人物的大好消息,已经是喜极而泣、半是癫狂了。

    朝中的臣工大员们,没有人想去碰这个霉头,告诉崇祯所谓的洛阳大捷完全只是一个谎言。所有人都只是顺着崇祯的性格,吹捧他用人置官如何高明、调兵遣将如何厉害,特别是贺人龙被调入河南这一着又是杨嗣昌死前的“遗策”,因而更被北京的朝们大肆吹嘘起来。

    崇祯自己也觉得杨嗣昌是死于国事,为自己操劳过度。他看到李仙风和贺人龙送到的捷报后,又联想到当年自己在平台为杨嗣昌赐酒壮行的往事,心中更加思念他的这位杨督师了。

    便下令让礼部和宫人做准备,说要在京中各坛,以人臣极品的礼节规格来祭祀杨嗣昌。

    皇帝的阵仗做的这样大,朝臣们就更加不敢顶嘴了,天德王一事也就被做成了铁案。

    河南巡抚李仙风不仅没有因为丢失洛阳、失陷福藩而被崇祯下令自杀,反而因为这一功绩得到多番表彰。

    随着保定总督杨文岳南下河南,以及新近任命的督师丁启睿和秦督傅宗龙前往陕西。崇祯就下令在丁启睿和傅宗龙到陕西以前,先由河南巡抚李仙风和保定总督杨文岳两人一起指挥河南的会剿大局。

    这样,李仙风的手头上就集结了陈永福、高谦两部约五千豫兵的实力,以及贺人龙在河南境内一部约五千人的实力,还有保定总督杨文岳的督标及虎大威所部共约万人。

    官军在河南中部,得以集结起约两万人的战兵。

    而闯军主力经过洛阳、开封的战事以后,也发展到了战兵**千人、协从三四万人的规模。

    闯军主力以外的李来亨所部,包括高一功和白旺以及各寨寨兵,则大约有战兵二千五百人、协从五六千人的规模。

第六十二章 山中岂桃源(一)

    在洛阳以南的登封县、嵩县、伊川县、伊阳县和汝州等地,道路两旁依旧充斥着大量饥民。

    虽然此前闯军攻破洛阳以后,曾经开仓放粮、赈济河洛百姓,李自成又从饥民中择优招募数万人加入闯营。可是终究杯水车薪,在从洛阳到汝州的大道上,还有以十万、百万计的流民塞满于道。

    这些脸色憔悴、体型瘦弱,几乎是半个死人的饥民,大多面无生机,眼中没有一点希望,全是灰色的茫然之色。

    大概有一半的饥民拖家带口,和妻子老弱们聚在一起。但也有另外一半人是孤孤零零躺倒在路边,这些人不仅没有家眷,而且就连一件遮掩裹体的破布衣服都没了。

    他们全身**,呆愣愣地看着从道路上穿行而过的小虎队战士,只有舌头舔动了几下嘴唇,显露出了一点对于小虎队押送粮食的**来。

    原本洛阳郊外的道路两旁,不少地段都种植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可此时李来亨经过的地方,不光树叶、树皮已经被饥民吃光啃尽了,就连树干也被人们凿成木屑全部吃掉。

    周围的飞禽走兽,更不用说,早就被一扫而空。李来亨在宜阳县见过邑人争抢粪便中的蛆虫为食,而在伊川县附近,他又见到了更加可怖的场景,不要说是蛆虫,即便粪土都有人争食。

    等过了伊川县进入汝州府境内后,小虎队最前面的头队突然停下了步伐。李来亨远远看到似乎是有一些闯军的将士同饥民发生了冲突,他被白骨青磷的景象压迫到心中烦闷,见前面出事,就更加不痛快了,立即扬鞭驱马奔驰过去。

    “怎么回事!我一再强调勿杀勿掠,不要和饥民发生冲突。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李来亨心中烦闷,看到是前队一些闯军士兵将堵塞在道路中的一群饥民强行驱散,就更加暴躁了。他将马鞭抽打在半空中,怒斥道:“郝摇旗,违反军令是何处罚!”

    连乘马跟在李来亨身后的郝摇旗,都感到了掌哨心中的烦闷和怒火,他不敢多言,解释说:“按军纪应斩左手。”

    “你们违反军令,驱赶饥民,即便不斩一手,也应鞭打一顿,以儆效尤!”

    李来亨一路走过来,看到了太多饥民惨淡的景象。充斥内心的一种烦闷感让他的情绪变得不太稳定,以至于口出激语,要抽打前队的将士。

    便掌哨如此严厉训斥的士兵们,一时间都慌乱了起来,不知道如何辩解。一个比较机灵的士兵,赶忙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解释道:“掌……掌哨,是这些流民在这里争抢分食小儿,要将别人活活咬死。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要驱赶他们!”

    “争食小儿!?”

    李来亨心中倍感震惊,他在竹溪县做民夫时早已见过了人吃人的可怕景象。但自从他加入闯军以来,已有不短的时间没再接触过这等画面。

    何况即便是在竹溪县时,往往也只是大家争抢尸体来吃,而且大多发生在夜晚。光天化日之下,将一个孩童活活吃掉,这是在竹溪县时都未曾见过的地狱绘卷。

    李来亨翻身下马,让亲兵卫士们将那群聚在一起的饥民分开。他走近了才看到一名老妪怀抱着一具孩童的尸体,孩童遗体残缺,只剩下半个脑袋,各色的脏汁和血水流满在地。老妪身上也有许多伤势,她的大腿上已让人活活撕咬去了一大块。

    “这是谁干的!”

    李来亨心中震怒,对着围成一圈的饥民怒吼了一声。他看到数名饥民的指甲上、牙齿上满是血迹,几乎忍不住拔刀出鞘的冲动了。

    可嘴里全是血水的一名饥民却满不在乎,他半跪在地,先对李来亨磕了头,然后说道:“这位将军老爷,小儿不是我们杀的。是那老妇活活将小儿撕咬而死,难道只许她撕咬吞食小儿,就不许我们吃掉她吗!”

    那躺倒在地上,流着眼泪的老妇也哭喊道:“是,是我咬死的没错。可这是我的儿啊!我不吃掉他,也养不活他,把他丢在路上,不还是要让你们吃掉吗!”

    李来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被活活咬死的孩童是那名老妪的孩子。是老妇先将小儿撕咬至死,周围其他饥民则趁机也想分一杯羹,老妇不愿意,他们便群相攻击,将老妇也撕咬至半死。

    那名说话比较有条理的饥民,又指着东面,对李来亨说:“将军,你往汝宁那边走去看看。多少人当街在兜售贩卖人肉?一斤市价也不过六文钱。我们即便争食了,也不过是抢个六文钱不到的东西,算得了什么罪责吗!”

    李来亨为之愕然,他的目光在饥民和老妪之间看来看去,实在做不出任何有益于现实的决策来。李来亨又看了看道路附近抛荒的土地,忍不住问道:“兄弟,听你说话颇有条理,想来也不是一般愚夫。这道路两旁全是荒田,你们择一处耕种,自然有口粮食用,何苦害人!”

    饥民惨笑道:“将军岂能不知,我等无牛无种如何耕种?何苦如今徭役甚重,士绅之家可以免徭役,因此尽数摊派在我等小民身上。民不堪苦,只能卖牛卖地以应付徭役。卖地后沦为佃农,则派粮又极重,大户豪富又放子母贷,小民愈用心耕种,反而欠债愈多。即便无天灾,已经家破人亡,何况旱洪不断呢!”

    “这……”饥民将李来亨说的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便问一旁的高一功和张玉衡,我们这回从洛阳押运出来多少粮食?”

    高一功思索一会儿还没回答,张玉衡则犹豫地说:“很不少,前队这里就有将近一千石米麦。”

    李来亨还没说话,方以仁就接话说道:“掌哨问押运有多少粮食米麦,莫非是想在此分粮赈济饥民吗?”

    李来亨看着方以仁,默默点头。

    方以仁长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说道:“闯军主力仅战兵就有近万人,合协从之众,几有五万人之多。再加上白旺管队在山中招募的民兵、寨兵,还有我们这里小虎队的战兵两千人。即便攻克洛阳缴获甚多,可两山之中粮食产出很少,我们坐吃山空,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方以仁话刚说完,高一功就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形,他语气很不善地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为了我们不要坐吃山空,就要干脆放任这些饥民自己吃自己吗?那我们闯军揭竿起义到底是为什么?我们干脆也全都回陕北老家,去吃掉妻子儿女充饥算了,还他妈造什么反!”

    高一功性情一向温和,不像郝摇旗那样动辄骂娘。他这样骂出口来,已说明是怒极了。

    但方以仁不以为意,他没有反驳高一功的话,而是断定自己早已摸透了李来亨内心的想法,便对李来亨说:“掌哨应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天下饥民不知有亿万之多?眼前放粮救下几百几千人根本无益于大局。只有让闯军发展起来,制霸中原,腾出手来整理民政,才能救下更多人。掌哨何必因眼前的恻隐之心,影响闯军长远的发展?”

    方以仁确实拿捏李来亨的心理很准,他知道李来亨这个人为人自负至极,内心中恐怕连李自成都不觉得如何了不起。

    这种人物,一定觉得天下之重,全系于自己一人身上。

    所以方以仁才断定自己的话术,已经正入李来亨的怀抱闯营诸将都是些迂腐耿直而无他肠的粗人,自己正可以凭借不同于诸将的定位,取得李来亨心中特殊的一席之地。

    按照李来亨一向表现出来的性格,他权谋自用,为了所谓“长远的发展”,肯定会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说服自己残忍忍耐和漠视眼前饥民的苦痛,才是真正的“上位者心态”。

    可李来亨看着眼前的景象,却逐渐产生了新的想法。

    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只是会受到环境影响的凡人。

    李来亨想到了他在屏风寨时,为了顺利收编于大忠的残部,故意放纵李好等山寨寨兵在屏风寨里肆意杀戮。

    用心至诚的李自成,在牛金星的影响下,也渐渐成为一个会用权谋的人物。而他李来亨本来就不可能做到李自成那般示人以诚、大公无私的地步,他有必要做一个好人吗?

    明末,是好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时代吗?

    高一功看着李来亨犹豫的表情,忍不住又劝道:“来亨!我们都是饥民,即便穿戴了盔甲,拿了了长刀利刃,什么时候又何尝不是饥民呢!天下为什么到了这等地步?我们为什么要来造反?”

    “一功,乐山,现在的天下,是好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时代吗?”

    方以仁和高一功两人对视一眼,方以仁已经感到李来亨意思十分明显了,便不说话,只是微笑地伸出手请高一功先说。

    高一功很无奈地低下头,回答说:“现在的天下绝不是好人可以活下去的时代。”

    “哈哈哈!对,现在的时代绝不是好人可以活下去的时代。”

    李来亨突然放声大笑,使得周围人都相顾莫名,他收敛笑容后,对张玉衡挥手吩咐道:“我意已决,放粮!我们能做几分事情,就做几分事情,事在人为,成败绝不由天。功成不必在我,但我能做几分,就要做到极致的几分,否则我李来亨又同这天下间的凡夫俗子有何差别?岂不是白来一趟了?”

    方以仁大惊失色道:“掌哨,既居上位,道德便和一般人不同。救天下万民,比救眼前的饥民更重要啊。”

    李来亨微微一笑,回答说:“眼前的饥民要救,天下万民也要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我岂非白来世间一趟?乐山你的用心用意,我完全明白,你心中所思所想,那些小心思我也都懂,只是你的眼光也应该放长远些。我们要建立的天下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你该去想想这个问题。”

    负责清点粮食物资的张玉衡听到李来亨的回答后,显得有些兴奋。他是破产的小商人出身,对饥民颇有几分感同身受,立即应声道:“是!我这就去办!”

第六十三章 山中岂桃源(二)

    闯军在伊阳县和汝州一带放粮赈济饥民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轰动了整个汝州。数之不尽的流民向李来亨这一支军队聚集了过来,小小的闯军队伍后面,跟上了十倍于将士数量的饥民大队。

    方以仁对李来亨的这种幼稚举动大感痛心疾首,他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有了几分上位者自觉和权威的李来亨会做出这种傻事来。

    但李来亨自己却因为解开了心结而大感快意,小虎队中的其他人,不管是闯营老将的高一功、郝摇旗、郭君镇等人,还是在河南新加入闯营的苗里琛、张玉衡等人,大家几乎都和李来亨一个样子,为救到了哪怕多一个的灾民,而感到欢悦。

    “义军有很多的缺点,但毫无疑问,在明末末世的所有势力中,他们有着最高的道德感。”

    李来亨自言自语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权谋自为而毁坏了起义军的道德感道德感本身也是一种力量,清教徒般的纪律和道德感才可以使得军队维持一种超乎于物质以上的威力。

    明末的各种势力中,左良玉一流乱兵和满洲人的兽军自然不用说了,即便是孙传庭整顿过的秦军,在河南也实行过大规模的三光灭绝政策。

    南明军阀的那些军队就更不用提了,即使是南明末期最后的帝国之壁国姓爷郑成功,郑军的纪律和道德感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起义军中,即便是由于张献忠个人的“变态”(他后期很可能患上了抑郁症、狂躁症和双相障碍一类精神疾病)而进行了大规模屠杀的西军,也始终维持着严格的纪律。

    像大西军在四川进行屠杀时,既不能劫掠金银(金银完全被集中收集起来,后世在彭州出土的大量沉银遗存证明了这些金银并不在士兵个人手中),甚至还要屠杀自己军队中的四川籍战友,已经到了完全反人性的地步。

    甚至大量西军将士不能忍受这种漫无目的的屠杀,而选择了自杀。

    可以说西军能够进行这种毫无利益可言的屠杀,完全是靠张献忠塑造出来的严格纪律来推动的。否则一支军队根本不可能在毫无收获和回馈的情况下,连自己人都进行灭绝性的屠杀和清洗。

    这几乎接近于苏联的大清洗了。

    相比较每到一处就毁灭一处的满洲兽军,和纪律越来越糟糕、破坏性越来越大的明朝官军,农民起义军并没有破坏地方。

    正相反,大量数据说明了农民军占据的地方,社会生产急速恢复、经济也得到惊人的增长。那种把农民起义军说成“流寇”,说他们只会破坏,不懂得建设的论调,是完全没有数据和史料支撑的。

    大西军进入云南以前,万历六年云南的耕地只有一万七千顷,明末的天启初年也还是一万七千顷左右。可到了清军打败大西政权,占领云南的顺治十八年时,云南的耕地已经达到了五万二千顷之多。

    即便去除沐庄田和土司田,依靠大西军自己开垦出来的新田也达到了近二万顷之多。

    以人丁而言,明末云南有丁数二十万左右,大西军治滇后期增长为二十三万,清军入滇后的顺治十八年再统计则只剩下十一万丁。

    可见农民军治滇时期,云南人丁数量比之明末增加了14%,清军入滇后,人丁数却减少一半以上,直到七十年以后云南人丁数才恢复到大西军治滇时期的水平。

    谁才是“流寇”,谁才是只懂得,不懂得建设的人,还不明晰吗?

    大西军入滇前夕,云南米价已经涨到了每石十几两到三十两的水平。然后大西军入滇一年以后,云南米价就恢复到了三两到八两左右,到后来孙可望大治云南的时候,甚至到了米价一石七钱而已。

    相反清军入滇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把米价从大西军政权覆灭前的十二两上涨到了一百两一石的地步。

    谁才是建设者,谁才是破坏者呢?

    “乐山……”李来亨轻提缰绳,驾驭战马小步走到了方以仁的身边,轻声说,“我明白你的用心并非只为了个人得失而已,你用心戎事、身负长才,岂会甘心白首五经之中?”

    他在马上递了一块夹着腌肉的面饼给方以仁,劝慰道:“闯营之中,唯独你一人能读懂我心。你欲为帝师,可是我的野心不仅仅是帝王而已。”

    方以仁听到李来亨的话,接过面饼的手猛烈颤抖了一会儿,他擦了一下额头上流下的冷汗,半信半疑道:“即便刘邦也是亭长出身,古来流民而开国基者,唯大明太祖一人而已。掌哨欲为朱洪武,还不够吗?”

    李来亨将目光投到远方的饥民队伍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看到了招展的红旗和人类理想的世界,而后自嘲笑道:“我想创造令尧舜三代之治愧色的大同之世,你相信吗?”

    方以仁摇摇头,但过了一小会儿,又轻微点了一下头。他连续长叹了好几声,然后猛地将整块面饼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咬嚼起来,还差点被面饼噎到了自己。

    “天下大变在即,掌哨若遭逢三千年所未有的大争鼎革之世,未尝没有功盖三代的机会。”

    “哈哈!乐山,你又在投我所好,吹捧我啦!”

    李来亨畅笑一声,不再谈这件事。他拍马冲到队伍的最前线,吩咐张玉衡再放一次粮后,从流民队伍中挑选一些家眷比较齐全、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人跟随闯营。

    张玉衡困惑问道:“掌哨若要从流民中募兵,不应该选择一些精壮之人比较好吗?”

    “你还不明白,饥荒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保得家眷老弱尚在的人,必定深怀过于常人的精力。而且有家眷在,不惟这些人不可靠,亦不惟这些人会不出力。”

    李来亨将这些事情全部安排妥当以后,才在马上休息了一会儿。自从离开洛阳以后,他也是食少事烦,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本来在小虎寨和得胜寨中度过大半年的安稳日子后,李来亨的体态都健壮丰腴了许多。

    但这段时间忙碌下来,特别是撤离洛阳后,李来亨几乎是天天人不离鞍,又消瘦了许多,面颊两侧都微微凹陷下去了一点。

    他一边在马上闭目养神,一边问张皮绠道:“已到汝州了吗?夜不收找到玉峰叔那支人马的踪迹没有?”

    伊阳县距离汝州路程已经非常短了,张皮绠还没回答什么,郝摇旗便乘马赶了回来。和他一同赶回的还有李来亨的老熟人李双喜,郝摇旗一边急切又欣喜地喊道:“夜不收在汝水边上已同田总哨的头队先锋汇合了!”

    “哈,这可太好了。大军汇合,咱们也能喘口气了。元帅的主力呢?他们到了哪里?还在开封那边,还是已经到了汝州附近。”

    李来亨见到李双喜后,已经确信田见秀就在附近了,立即连珠似地问出一串问题。

    李双喜摇摇手,边喘气边回答说:“老掌盘率领的主力先到登封汇合了当地的大土寇,你也认识的那个李际遇。得到李际遇帮助休整以后,就马不停蹄南下渡过了汝水,现在在汝州和宝丰之间活动。最迟不用一天的时间,咱们三军就能会师,然后回得熊耳山老家啦。”

    “很好。洛阳、开封的战事暂时告一段落,那杨文岳呢?杨文岳和虎大威那一万保定精兵,是眼下最大的麻烦。”

    “杨文岳和虎大威所部,据说现在暂时屯兵在禹州一带。他们似乎是听信了李仙风在洛阳大破闯军的故事,于是便认为闯军逃入山区,将会再没什么气色了。看起来主要精力都用来盯住西南边的张献忠、罗汝才和东南边的革左五营了。”

    李来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锤了李双喜胸口一拳,笑道:“走走,三军会师以后,咱们就回得胜寨好好休整、休整!”

第六十四章 山中岂桃源(三)

    崇祯十四年五月的河南大地依旧是一片萧条,连续的干旱和蝗灾令夏粮的丰收毫无指望。由于近日来,闯军军势益张,崇祯皇帝不得不调动更多军队入豫会剿,除了杨文岳和虎大威的保定兵、贺人龙的秦兵外,原本在湖广一带追剿张献忠的明军总兵猛如虎也北进河南。

    四方客军猬集于中州,其时河南巡抚李仙风屯洛阳、河南巡按高名衡屯开封、保定总督杨文岳屯禹州、左良玉一部及猛如虎所部屯南阳,还有贺人龙活动在豫西一带。

    庞大的官军兵力,更加拖垮了河南的社会生产。派粮派赋急如星火,民不堪其苦,只能卖房抛田,避入山中。

    可是随着闯军主力的战兵近万人及新募协从数万人退入豫西南的山区以后,熊耳山和伏牛山山区的人口承载力也达到了极限,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招引饥民、入山耕种了。

    三月的时候,从开封城下撤围而走的李自成,先在登封汇合了玉寨寨主李际遇,与其合兵攻破了嵩县县城。然后便寻机南下,在汝州境内与田见秀、李来亨两部会师以后,从郏县、宝丰、鲁山一线南下,回到了南阳府南召县境内。

    屯兵南阳府的明军总兵猛如虎主动出击,想要歼灭南下闯军的主力。可是同猛如虎一起驻在南阳的左镇兵马,却得到了左良玉的授意,按兵不动,坐观猛如虎的成败。

    左良玉和猛如虎怀有旧怨,过去杨嗣昌督师时,杨文弱曾想过用贺人龙取代左良玉佩平贼将军印,但由于时机不成熟,只能作罢。

    后来杨嗣昌的监军万元吉又想出了以猛如虎取代左良玉佩平贼将军印的新方案,可惜这一次也由于杨嗣昌的暴死而无疾而终。

    猛如虎虽然没能挂上平贼将军印,获得总统援剿各镇的权力。可他还是因此被左良玉深为嫉恨,被左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当猛如虎北出南阳,挑战闯军的时候,左良玉没有给他下绊子,而只是下令刘国能、李万庆、马进忠等部下按兵不动。左大帅自觉着,这已经是很有涵养了。

    猛如虎敢战冲锋、果决勇猛,但就像杨嗣昌评价的一样,“不能用众”。他一心逞个人勇武,在左镇按兵不动的情况下,还将闯军视为和过去一般流贼响马同等的存在,自认为自己率领一镇兵马,即便不能击灭闯军,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差错和损失。

    李自成便用宋献策的谋划,令田见秀和袁宗第在伏牛山南麓诈败,引猛如虎入山。李过、刘芳亮、李来亨各部早已提前在伏牛山中各据地形,设好埋伏,猛镇刚一入山,便遭到截击,损失惨重。

    李自成感到时机成熟后,便带李双喜、党守素等部亲军精骑从后抄击,猛如虎一镇兵马伤亡三四千人之多,溃亡大半,就这样彻底丧失战斗力了。

    “南召一役,元帅用兵实在巧妙,前伏后出,左抄右截,算得上是咱们闯军第一次在正面,直接打垮朝廷一整个镇的官兵了吧?”

    虽然南召之战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时间了,但李来亨还是对此战中李自成的用兵深感佩服。李自成对伏兵的使用、对预备队的掌握、对机动兵力投入时机的掌握,确实都远在自己之上,不愧是历年所有义军之中最杰出的战术家之一。

    “猛如虎北出南召的精锐战兵有七千人,零星辅兵及南阳府的民团、守卒另有三千多人。我们如果加上布置在战场外围,准备用来阻击左镇援兵的兵马,那就总共动用了差不多一万二千兵力。结果也只是击溃猛如虎,没能歼灭该镇,还是差得远啊!”

    回答李来亨提问的是刘芳亮。

    自从南召之战大捷以后,留守洛阳的李仙风(及所部陈永福、高谦二镇)、留守开封的高名衡及所部新募军、屯兵禹州的杨文岳及所部虎大威,甚至于一直坚持磨洋工的左镇一部,都纷纷向南阳府聚集。

    李自成便趁着官军四集南阳的机会,留下左标刘芳亮部和前标李来亨部在伏牛山南麓活动。自己则率领闯军的主力,从豫西南绕了一个大圈子,昼伏夜出,突然北出熊耳山,一头冲到了洛阳以西、靠近潼关的灵宝县,震动豫、陕两省。

    刚刚出了诏狱接任三边总督的傅宗龙,还未到任就被李自成吓了一跳,急忙移文河南,要求各镇会剿灵宝。结果刚聚集到河南不久的官军各部,还没休整过,就又急匆匆地离开南阳盆地,往北追击李自成的主力部队。

    留在伏牛山南麓(主要就是李来亨老根据地小虎寨所在的南召县)的左标、前标两部,各有二千到三千左右的兵力。只是刘芳亮的左标中有更多经验丰富的闯营老骑兵,李来亨的前标则除了二千多名战兵以外,在伏牛山中还有着可供动员征发的庞大潜实力。

    刘芳亮是李来亨的枪棒和马术师傅,两人关系素来很好,这段时间来在南召县同甘共苦,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让左标将士和前标将士建立起深厚的同袍情谊。

    刘芳亮又提到李来亨“入伙”前闯营的往事,笑道:“其实早在陕西的时候,我们就曾正面打垮过延绥总兵官俞冲霄,歼灭了他的三千铁骑。不过这是崇祯九年的事情了,来亨你或许还不清楚。”

    李来亨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他心想崇祯九年的时候自己似乎还是个半大孩子,正在怂恿宗老编练民团协助官军“剿贼”,说不定还同闯营交过手呢?

    好在高一功为李来亨解了围,这个性情温和但又嫉恶如仇的青年人在南召之战后,已经升任为闯营前标(小虎队)的副哨了。

    他跟在李来亨的一旁,本来在和刘芳亮左标的副哨马世耀攀谈,这会儿则往前两步,提到了另一个话题,说:“掌家用兵出奇,这回以走致敌,就是要通过不断往来跋涉于熊耳山和伏牛山之间,使官军疲于奔命,将其拖垮以后,再行歼击。”

    刘芳亮赞赏道:“正是如此,也多亏了来亨、一功你们两人同白旺经营小虎寨、得胜寨等山寨,使得两山寨主全部咸服于闯营。掌家率领大军在山中行军才可以畅行无阻,而且沿途可以获得充分的补给,这才能以走致敌、拖垮官兵。”

    李来亨心中微微自满,他知道后世历史上李自成是在伊川附近受挫于杨文岳和虎大威之手,一段时间内又不得不重拾“商洛主义”,发展受到不小影响。

    现在闯军则不仅不惧怕虎大威的精兵,而且还正在通过巧妙的机动,准备在运动行进间把握战机、成建制歼灭官军一部。

    这很大程度上,还是由于李来亨成功支配了熊耳山、伏牛山诸寨寨主的缘故。

    他内心自得一会儿后,又苦笑道:“不过我们的苦头就太多了,掌家刚刚率部潜伏北上的那半个月里。我们几乎是用闯营两个标,不足五千人的兵力在牵制李仙风、高名衡、杨文岳各部数万的官军。实在吃尽苦头啊!”

    刘芳亮轻笑两声后,劝慰李来亨说:“好在我们有小袁营相助,他们活动在开封府南面的临颍、商水等处,也牵制住不少官军。支撑到现在,大部分的官军都吃着掌家的马蹄尘土,赶去豫西北增援,南阳反而又空虚无备,可以让我们肆意纵横驰骋。”

    小袁营是袁时中在豫北聚集起来的一支流民军,袁时中和固守山寨的河南三大土寇于大忠、李际遇、沈万登不同,战术上更接近于闯、曹、献等秦寇。

    他也惯于使用流动作战、以走致敌的战术,小袁营本来是在黄河北岸的开州(即濮阳)一带活动。但很快就渡黄河南下,移动到梁、宋之间发展,活跃于开封府和归德府南部的豫东南地区。

    李来亨和刘芳亮留守南召县,兵力吃紧,即便退入伏牛山南麓山区,也很难牵制住数倍于己的官军。也是多亏了袁时中在临颍等地的积极活跃,才让官军不能放开手脚进攻伏牛山山区。

    小袁营相比河南三大土寇军纪要优良许多,李来亨已经多次派方以仁和柳敬亭到小袁营中联络袁时中,使得双方建立了一种默契性的同盟关系。

    “师傅说得对,也是有小袁营帮助我们牵制侧翼,才使得我们可以任意纵横南阳府内。”

    李来亨用马鞭指着东方开封府和归德府的方向露出笑容,东边的日头高照,五月间明媚的阳光喷洒在草野之间。

    远处有零星数骑飞驰过来,李来亨盯着阳光,眯起眼睛,辨认出为首的一人是李家寨寨主李好在屏风寨收编的部下朱由。

    “朱由?是裕州战情有了消息吗?”

    官军主力离开南阳府后,李来亨就和刘芳亮部署了主动出击南阳府各州县的新战略。因为李好是裕州人,而且还是在裕州老家颇有威望的豪杰之士,所以李来亨便把反攻的第一个目标定为了裕州。

    除了李好以外,李来亨还派遣了自己手下独立作战能力最强的郭君镇一起进攻裕州。此外刘芳亮也派了他的另一名副哨,曾和李来亨并肩作战过的“皂鹰”刘汝魁协助裕州的战事。

    朱由停下战马,双手抱拳回答道:“刘副哨在裕州和舞阳县交界处击退了李万庆所部,李寨主则同郭管队顺利拿下了裕州!”

    李来亨和刘芳亮两人,闻讯相视一笑,刘芳亮更大笑道:“射塌天这个出卖兄弟的叛徒,终于也有今天!”

    李万庆绰号“射塌天”,原本也是起义军中的一个老资格的豪帅了。但他和“闯塌天”刘国能,一起受熊文灿招诱投降。

    李万庆不仅在投降时杀了其他义军豪帅,拿他们的头颅作为投降之礼。投降以后更和刘国能一起为左良玉出死力,在玛瑙山大破张献忠,和“闯塌天”刘国能、“混十万”马进忠等叛徒一起成为了左镇的台柱子之一。

第六十五章 摧破裕州城(一)

    闯军攻打裕州的战事虽然有郭君镇、李好、刘汝魁三名将领负责,但由于刘汝魁是左标副哨,地位最高,所以名义上的指挥权是捏在刘汝魁手中的。

    好在郭君镇也是闯营的老兄弟之一,他同“皂鹰”刘汝魁相识多年,总算说服他接受了自己提出的一套作战方略。

    当时裕州本身没有什么守军,官军距离裕州最近的一支兵力,是留守在叶县的左镇将领刘国能和李万庆。

    刘国能和李万庆原本都是起义军中的豪帅,一个号称“闯塌天”、一个号称“射塌天”,两人亲密无间、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易于之辈。

    因此郭君镇便向刘汝魁提议,以轻兵劫取裕州城,以重兵在舞阳县、叶县、裕州的交界地带阻击两个“塌天”的援兵。

    李好也赞同郭君镇的部署,因为他是在裕州广有人脉和名望的地方豪杰。李好很容易就从裕州城内找到了一大批愿意帮忙打开城门的内应,他同裕州城内的内应约定,到时候内应守军全部反着衣甲,放火并开城门,呼喊“城破也”来迎接闯军便可。

    三人一拍即合,便议定了由李好诈城、郭君镇阻击叶县援军、刘汝魁作为后援预备队的兵力部署安排。刘汝魁又担心郭君镇兵力不足,令自己部下的骁将张洪率领二百骑兵助战。

    从裕州到叶县有一百二十里,中间有一个地方叫作保店。这保店距叶县和方城都是六十里,到清代发展起来,改称保安镇。

    保店西南二十里处有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过路店,因为这过路店的街旁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人们就将这地方叫作独树。

    这两个地方虽然都在宛、叶大道上,为行人必经之路,但是直到清朝中叶以后,太平日久,人烟逐渐增多,才修筑了坚固的土寨。又过了若干年,保安镇筑成了两座土寨,互为犄角。

    但在崇祯年间,这一带地方但见岗岭起伏,村庄残破,人烟稀少,满目荒草,狐兔成群,一片凄凉景象。

    郭君镇就选中了保店附近的山岭,作为阻击叶县官军增援裕州的防线。由于连年的天灾**,这一带人烟十分稀少,郭君镇也不担心他布置的伏兵会被官军发现。

    他估计刘国能和李万庆侧翼被小袁营牵制,不可能派来太多兵力,至多有一千人到两千人的援兵。而郭君镇自己手上掌握有步兵九百人和亲军骑卫五十人,再加上刘汝魁加强给他的张洪所部二百骑,在兵力上并不比叶县方向可能的援军少多少人。

    所以郭君镇十分自信,他同张洪讲道:“张老洪,你留一支骑兵掩护我的侧翼,暴露给叶县官兵看到。骑队的主力,就还是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那样,隐藏在伏牛山山区的东翼余脉马头山里。”

    张洪其实年纪只比郭君镇稍大五六岁而已,但他长了一副特别显老的相貌,所以军中都不呼他的本名,而管张洪叫做张老洪。

    刘芳亮左标之中,虽然比较缺乏那种具备军事灵感的将才。但是有闯营总教头刘芳亮的亲自调教,左标里一点不缺武艺骁悍过人的骑将。

    张洪体格健壮,臂膀上的肌肉像岩石一样崎岖峭立,比之前标的头号猛将郝摇旗也不遑多让。他将一支红缨黑漆长枪单手握住,枪尾插在马鞍右边安装的铁环子上维持平衡,然后双腿夹住马腹,战马便载着这员具装整齐的斗将奔驰了起来。

    还有二百多名刘芳亮亲手训练过的精悍骑兵,紧紧跟在张洪身后。这些骑兵按照刘芳亮设立的建制,分为三队,每队骑兵都穿着不同颜色的罩衣,共有红、白、黑三色。

    这三队军势威严的骑兵,根据罩衣颜色的不同,具体作战任务也不同。

    有的骑兵负责赶在我方主力之前,突然对敌方发动进攻作为试探和牵制;如果敌军不够坚强,则凭借三队精锐骑兵在冲杀下将其消灭;如若敌军战斗力很强,不能用骑兵将其击溃,三队骑兵就会在主力到来之前分别对敌方正面中的薄弱处,也就是对空隙、不够严密或者是稍微暴露的侧翼,以及战斗力相对较弱的部分发动冲锋。

    冲锋的具体战术是,一队冲锋后撤退,另一队又上。如此多次,尽量打乱敌方阵型毕竟战斗中保持完整的正面是很重要的。

    如果有步兵的配合,这些骑兵就会趁着两军之间的空隙,踩准时间奔向敌军的两翼或后方迂回攻击。

    郭君镇看着张洪所部骑兵的背影,想起当年闯军歼灭延绥镇官兵的时候,延绥总兵俞冲霄震撼地称闯军精锐骑兵为“三堵墙”,口中不禁感叹道:“自从洮河、汉水之败以后,闯营不复有精骑。如今纵横中州,屡有斩获,这算是把‘三堵墙’骑兵重建起来了吧!”

    原来太阳本来被几片乌云遮挡,显得惨淡无光,似乎山山岗岗、枯草寒林,到处都染着凄凉的黄色。但在三堵墙骑兵铠甲和长枪枪尖的映照下,郭君镇突然看到一切景色都变了:太阳是娇艳的,而大地呈现着鲜明的色彩。

    “准备好鹿角和傍牌,务必等射塌天靠近以后,再一齐放铳!”

    郭君镇率领着步兵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布置着防线,他在队伍前列依靠地势,摆好鹿角和傍牌等野战工事进行防御鹿角不必解释,傍牌是一种带有支架的大盾牌,一般为五方形,即通常所说的挡箭牌。

    而在两道土岗之外,郭君镇看见漫山遍野尽是官兵的旗帜和人马,“射塌天”李万庆亲自舞动铁戟,向保店的阵地冲杀过来。

    郭君镇一声令下:“放铳!”

    前标中受过方以仁和李世威严格训练的铳手们,有条不紊地装填好火药和铅弹后,几乎同时射击。在铳手的队伍里还有三门百子炮和两门灭虏炮,也在同时放射出了对步兵杀伤力惊人的霰弹,比孩童拳头略小些的铁丸和炮子飞射而出,立马放倒一片官兵。

    但李万庆号称“射塌天”,他在农民军中时就是一位有名的虎将,投靠左良玉后,更被左良玉夸赞为有万夫不当之勇”,倚为军中长城。李万庆悍不畏死,带着心腹家丁,硬是冲过了铳手造成的火网,一口气奔到了鹿角前面。

第六十六章 摧破裕州城(二)

    李万庆的家丁部队兵强马壮,全都骑乘甘肃、宁夏的优良战马,冲击力十分惊人。而且这些武艺精湛的家丁全是些弓马矫健之人,骑兵冲击到半途,还能以骑弓在近距离放箭遮蔽。

    极短的距离内鹿角和傍牌都起不到太大的防护作用了,弓箭如骤雨般急射入阵,闯军的鸟铳手阵中不断发出惨叫声来。

    郭君镇皱起眉头,立即让鸟铳手撤回后队,令牌刀手、长枪手等拒止之用的步卒上到前排。

    而官军中,冲在在骑兵前面的精悍步卒则用大斧劈砍鹿角、傍牌,搬开工事,蛮横地杀出一道缺口。

    李万庆的家丁铁骑立即从战线上的缺口处奔驰冲入,他骑在马上狂呼大骂,跟在步卒之后冲进闯军阵线之内。李万庆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目毗尽裂,跃马横冲,一口气杀死好几名闯军骁悍的战士。

    郭君镇并不惧怕单纯的武夫,但看李万庆用兵恰到好处,撕开鹿角防线的一角后后,便立即让躲在鹿角之后的长枪手出阵挑刺飞击,拒止官军的冲击。

    可是由于闯军防线的右翼,隔着一些丛林,看不清楚。李万庆便利用树林的掩护,将一支牌刀伏兵迂回到了侧翼,在郭君镇反击的同时,这支迂回侧翼的官军部队,也突然冲了出来,试图将闯军阵线横腰斩断。

    李万庆本人马疾手快,犹如闪电,没多会儿功夫就利用侧翼迂回部队的夹击,几乎要将郭君镇的部队完全击溃了。

    战局的演变一下子脱离了郭君镇的计划,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怎么会低估“射塌天”这样的老将呢?实在太愚蠢了!

    这时候郭君镇可以选择率部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马头山的附近,同潜伏在那里的张洪所部骑兵汇合。但是这样做,也会丧失了重创李万庆所部官军的好机会。

    以郭君镇喜好行险的性格,他当然不会选择后退。

    双方的偏将和亲兵一拥上前,变成了混战局面。在两座土岗间、在鹿角的缺口处,闯军和官军陷入了惨烈的肉搏之中,郭君镇带着亲兵也奋不顾身地杀进战群之中,有时我逼着你后退几步,有时你逼着我后退几步,两方面真是棋逢对手,都不能马上取胜。

    闯军的牌刀手从两翼向阵线中央挤压了过来,在牌刀手之后就是郭君镇手下最凶悍的一支步卒,人人手持斩马刀和大斧大棒一类重型兵器,一齐冲出砍杀。

    但官军在总兵力上优势更大,李万庆亲身在战团中厮杀,鲜血流淌满戟刀,以至于铁锋为之钝刃。他还不忘调动后队兵力继续往侧翼迂回,那支精悍的家丁铁骑,也趁着两军步卒战线犬牙交错的机会,从左面突驰出阵,调整阵势后,复又杀回。

    “钩镰!”

    郭君镇怒吼一声,一部分使用钩镰枪的步卒马上咬住牙,顶着铁骑冲锋的惊人气魄,以大无畏的勇气试图将战马上的骑手钩落。

    但官军骑兵也不是泥人,他们或者散开到两翼去,或者借着强大的冲击力用长矛、镗钯、线枪将长枪手贯倒。

    双方在战线的侧翼撞成一团,血花飞溅,闯军步卒较薄弱的甲衣根本不能抵挡住像惊雷般贯透身体的矛尖。许多闯军的将士被骑兵庞大的冲击力撞翻,甚至于有整个人被撞飞或被撞断手骨的情况。但李万庆这些家丁骑兵的状况也并不乐观,他们冲击的势头减弱以后,立即就有许多人被钩镰枪拖拽下马,或直接摔死在地、或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剩下的则被闯军跟进的牌刀手砍杀。

    李万庆长呼一口气,他也被闯军的长枪手拖拽下马。但李万庆骁悍无匹,马上用战马的躯体掩护自己,手中月戟飞刺不止,转眼间又杀死了好几名闯军步卒。他看到骑兵的冲击被郭君镇布置的钩镰枪手挡住后,马上怪叫一声,带着身边一群陷在阵中、下马步战的精骑往前死命冲刺。

    “朝廷不以我等为贼,以天下赋税供养我等,今日正是用命之时!”

    李万庆被一支长矛刺中肩膀,但未能贯透,他毫不在乎,猛地向前一大步以月戟将那名长矛手的头颅整个劈裂开来。

    李万庆身边下马步战的家丁们也一起高呼“将军以美妾醇酒厚养我辈,谁敢不效死冲前!”,这群义军的降兵降将,战力绝不可轻忽,他们在李万庆带领下几乎要从正面将闯军步卒彻底打垮了。

    这时候郭君镇灵机一动,他也利用那些树林,在混战的间隙中让十几名将士藏身在树林之中,脱去衣甲,露出颜色不同的内衣来。接着使他们突然冲杀出来,一起高呼“大兵增援!大兵增援!”,给李万庆造成了闯军援兵抵达的错觉,又稍稍拖滞了官军的攻势一小会儿。

    郭君镇相信耗下去一定对自己有利,他根据战团中双方兵力厮杀的情况,断定李万庆再没有任何预备队握在手里了。

    这种情况下,只要张洪的三堵墙骑兵及时杀出,一定能取得巨大斩获。

    “来了!”

    郭君镇身旁的一名卫士望着远处黄色的烟尘,惊呼出声。从丘陵之间,红、白、黑三色罩衣的闯军骑兵夹在黄色的尘土里,像一道旋风一样席卷过来。

    这支骑兵抓住了李万庆所部阵列因混战而产生的大量空隙,直接冲入官兵中军之间,驰突砍杀,使步兵首先发生混乱,随即影响了骑兵,牵动全线。

    郭君镇的步兵虽然已经死伤了一二百人之多,伤亡极为惨重。可是一旦一旦胜利到来,这一支人马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

    步卒们跟着骑兵全力反扑,李万庆虽然竭力组织官兵试图且战且退。可在郭君镇和张洪的夹击下,官军方面有组织有秩序的撤退很快就瓦解了,跟着是一片混乱,争着逃命,互相践踏。

    李万庆连续砍了好几个溃兵的头,仍然制止不住全线崩溃的可怕局面,只好不再管手下将士们的性命如何,也无暇考虑名将威信、皇帝问罪等等问题,带着几十名亲兵落荒而逃。

    郭君镇见状赶紧下令士兵们敲锣,让张洪收兵退回来,不要继续追击李万庆。毕竟李万庆的身后还有更强的“闯塌天”刘国能一支兵马如果刘国能正坐镇后方,那么冒然追击反而会损失惨重。

    虽说步兵付出了比较大的伤亡,但郭君镇估计李万庆那边伤亡和溃逃的兵力,应该要数倍于闯军,至少损失了五百人以上。

    “呼……裕州城内没有多少守军,只要我们挡住李万庆,刘汝魁和李好拿下裕州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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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不求生介绍:
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明末不求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末不求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