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摧破裕州城(三)
李好本来就是裕州人,而且是在裕州本地有着深厚名望的一方豪杰。当初他被迫聚啸山林,就是因为帮助裕州民夫上南阳府讨要拖欠的粮饷。
后来李好因此得罪于南阳府的权贵以后,被迫举家逃入熊耳山中时,仅在裕州的拐河一地,就有上千人愿意跟随他一起入山结寨。
所以取裕州,对李好来说可算是易如反掌了。
他在裕州的面子大到一句话出去,城内就有数百人愿意卖命,帮他做内应。所以刘汝魁便将兵马,先驻在裕州城外数里处的一个小山谷中,以免过早地打草惊蛇。
李好则找到了一些他过去做官兵时认识的老友,让他们在裕州城内活动,便择机用夹带行商和民夫、贩运货物粮秣的借口,把一批闯军将士和兵甲悄悄运进了裕州城内。
按照李好和刘汝魁的约定,等到城内内应全部准备好后,便放火为号。城外闯军放炮攀爬梯,直接攻城;城内的内应和偷运进去的闯军士卒则反着衣甲,趁机打开城门,里外夹击,一举夺城。
五月的裕州夜晚,天气不算炎热也不算寒冷,一阵微风吹过山谷,两边土坡上的野草轻轻摇动,像被投入一块鹅卵石的湖面般,出现一片和缓的微波起伏。
山谷内聚集了许多士兵,人、马都寂静无声,刘汝魁留在手里的骑兵本来就不多,所剩无多的战马也都钳马衔枚。原本停靠在枝丫上的一些猫头鹰也早早飞到远处,只有草丛里还有许多夏蝉不怕人,照旧鸣叫。
刘汝魁的绰号叫“皂鹰”,除了说他骁悍如鹰以外,也是取了刘汝魁肤色黝黑,生的漆黑如炭的意思。
一些凌晨时分结成的露水,从他的笠盔尖顶上,一直滑落到刘汝魁的眉毛上。他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擦干那滴露水后,再度向李好确认,问道:“城中的内应到底可不可靠?裕州人愿意帮助闯军吗?我们究竟能不能信任裕州人?”
刘汝魁相貌看起来粗野豪直,但想的倒比较多。他单独领兵的次数不多,比较郭君镇也缺乏独领一个方面的才具,所以心中不免没有太多底气。
李好则同刘汝魁大不相同,他和熊耳山中的许多寨主一样,都被李来亨编造出来的“龙沙谶”传说洗脑。坚信李来亨等一批小虎队将领,就是由秦入豫来点化自己羽化飞升的“天罡星”、“地仙”,所以根本不觉得这一战会出现什么纰漏。
李好自信满满,一点没有去年李来亨刚认识他时那种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回答说:“还请刘副哨放好心,在裕州,我的面子总算还值几文钱。”
刘汝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他上下打量了李好几眼。想起郭君镇之前曾用很鄙夷的语气,和自己讲过,李好在李来亨率部进攻屏风寨前,是如何在同于大忠有杀妻杀子之仇的情况下,还懦弱怯战。
几颗露水集中笠盔的帽檐上,然后被风吹落,砸在地面上,碎裂成淡白色的几滴小水珠。刘汝魁脚下的尘土,因此微微比凌晨时分的早露打湿。
他往前踏出一步,战靴踩在那些微微湿润的泥土和随风飘曳的杂草上。
“皂鹰”将利刃出鞘,从山谷中望向裕州的方向,问道:“时刻已到?”
李好同部下的寨兵又确认一番后,点头回答道:“约定的时刻已到!”
“那我们走!”
刘汝魁相信无论内应成与不成,以裕州兵力的空虚,以自己手上的实力之强,一定可以攻破裕州城。
他放下最后一点不安,在确认同内应约定的时间已到后,立即带着大队步卒冲出山谷。战士们或推着用于攻城的大型将军炮,或数人排成一队、搬运着在山谷中提前做好的云梯等攻城器械,一溜烟儿地扑向了裕州城。
“城头有火光!”
有一名李好麾下的寨兵,眼神很好,他最先看到裕州城头一角亮起了橘红色的火光。从闯军所处的位置看过去,那火光初时只同米粒一般大小,或许只是灯光罢了。
但随即橘色的亮光越来越大,在风中摇曳出了魑魅魍魉一般的形状。火焰从城头的一角迅速扩散开来,最后将城角一座塔楼完全笼罩在其中。
“是内应放火了!兄弟们,都随我登城反着衣甲者是我兵,勿杀也!”
李好十分兴奋地长啸一声,马上带着他麾下的寨兵们往裕州城的城墙方向冲了过去。但刘汝魁却迟疑了一下,他看到那片火光扩散到一处塔楼的范围后,便不再扩大,反而渐渐缩小,而且城门似乎也没有被打开的动静,感到事情似乎并没有特别顺利。
可由于寨兵已经冲了过去,闯军嫡系的攻城部队也被他们带动,抬炮推铳、一拥而上。刘汝魁本想让大家等一会儿,看看城头局面的变化后再进行攻城。
但他在刘芳亮的麾下虽然高居副哨,实则却还是一员较擅长冲杀拼砍的斗将。当士兵们被兴奋的乐观情绪带动,往前冲过去的时候,刘汝魁便无法有力控制住自己部队的步伐了。
他大喊了几声“先看看情况!”,但效果不明显。跟着刘汝魁下令亲兵们散开,控制住闯军队伍的前进,可也只有后队的步伐因此稍稍停滞。
而前队,此时已经冲到了城墙脚下了。
“我是裕州李好,认识我的朋友都放下兵刃吧!我绝不同乡亲们为难!”
李好也跟着前队冲到了距离城墙很近的地方,他看到城门还没有被打开,便放声大叫,想让自己在城内的旧识们打开城门。
可是城门还没打开,城头上却射来了一排弓箭和铅弹。紧接着一声炮响,一枚至少三斤的炮子飞进了人群之中,当场便将一具云梯和前排搬运的两名士兵砸死。
“流贼攻城了、流贼攻城了,一旦破城,全城居民必受刀刃之苦,一定要挡住贼寇!”
城头上的守军一阵呼喊后,又以更高的频率和密度射出箭雨和铳弹。冲在最前面缺乏防护的的攻城士兵,一下便死伤惨重,被打伤了一大片。
李好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这种局面,整个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自己的名望为什么在裕州不管用了?
但刘汝魁却先行反应了过来,他最开始是以为大家是被官军所诈,可很快刘汝魁又发现:城头守军似乎只使用了火铳、弓箭和极少的火炮?并没有使用更常见的滚石檑木一类守城器械?
“内应并未诈我!只是起兵失利,为官兵所弹压了?”
刘汝魁虽然缺乏方面大将的才具,但作为一员骑将,他的战场直觉极为敏锐。刘汝魁认清楚眼前局势以后,立即带着亲兵卫士们一起扑向城墙方向。
他不惜一切代价,除了留铳手、炮手在后方同守军对射以外。完全不留预备兵力,将手头所有可用部队都立即投入攻城之中。
当李好被守军的反击震住,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寨兵撤下来的时候。刘汝魁已经带着闯军的全部攻城部队涌了过来寨兵的身后全是向前猛冲的闯军士兵,退无可退,加上刘汝魁身先士卒冲杀过来,也只好硬着头皮全力攻城了。
“官军才刚刚弹压内应,或许城中尚有内应在奋战?即便已无内应,官军遭此激变,军心一定惶怖,我们奋力一击,足可以乱拳打死裕州军!”
轰隆数声,后队的将军炮连续发射,虽然大部分射失,但还是有一发石弹落到城头之上,炸起冲天的烟雾。刘汝魁抓住战机,令闯军战士十梯并举,他们用提前准备好的稻草袋、门板、树干、砂石冲过了城墙前的壕沟,然后全力拼抢攀登。
果不其然,城头守军兵力并不雄厚,除了最先登城的两梯闯军被守军顶住、赶了下来以外。剩下的闯军步卒都成功守住了一处城垛,和守军展开了激烈的白刃厮杀。
“城内有反着衣甲者!”
最先登上城头的几名牌刀手,或用圆牌、或用燕尾牌抵住官兵后,便望见城内还有不少反着衣甲的士兵在同守军作战。
刘汝魁终于放下心来,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了。看来守军虽然弹压住了内应想要打开城门的举动,但并没有完全消灭城内的闯军内应。
“先开城门!牌刀、斩马刀各一队,入城增援内应!”
第六十八章 摧破裕州城(四)
闯军的左标一部,本来就是由除了李自成亲兵卫士以外,最精锐的马队改编而成。刘汝魁作为闯营总教头刘芳亮的爱将,又是左标副哨,他的武艺自然冠绝各队。
刘汝魁攀梯上墙以后,没有使用长兵器,而是左臂绑缚手牌,右手单持利刃。受到内外夹击,本来就军心惶惶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便让刘汝魁砍杀数人。他最擅长的虽然是枪术,但刀牌武艺也毫不逊色,武艺上走的路子同刘宗敏、李双喜那种豪烈蛮勇之流不同,而是和刘芳亮一样,技艺精湛、刀法细腻。
刘汝魁一刀挑断面前守军的脖颈后,便欺身而进,抢到一群长矛手中间,迅起数刀,将他们的手掌齐腕斩断。
他看自己的佩刀连杀五六人以后,刀锋已经被甲片撞击得有所残破。便一脚踹起官军所用雁翎刀,握在手里。
“牌刀手,入城增援!”
刘汝魁带着二十多名牌刀手先行下墙,冲入城内支援内应。这些因为李好在裕州的名望而起兵的内应,全都将甲衣反过来穿,在夜色里也很明显。
他们起兵之时,因为被官军发现点火,没能造成突然性。除了一处城楼被内应烧毁以外,裕州守军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仅对城外情况加强了警惕,而且调集了不少兵力来围杀城内作乱的内应。
好在内应中除了裕州的邑人乡民以外,还有很多在前几天打着行商贩货旗号混入城中的闯军精兵。这些闯军战士不比缺乏搏杀经验的裕州乡人,全都是刘汝魁和郭君镇专门挑选出来的骁锐之士。
他们虽然兵力不及裕州守军,却还是依靠丰富的战斗经验,在混乱中依靠民宅房舍和街巷结阵固守。等刘汝魁带领援兵杀到以后,形势更是急转直下,闯军的精兵身手远比裕州乡兵矫健,守军本已人心惶惶,再遭冲击,立时大溃。
还在城外直愣愣发呆的李好,见到裕州城的城门被强行以云梯登城的闯军精兵打开以后,才反应了过来,赶紧指挥寨兵跟着掩杀进去。
到这时候,战局早已被刘汝魁彻底锁定了。城内到处都是在大声呼喊“闯军破城,不杀不掠”和“剿兵安民,免粮免赋”的闯营士兵,士气本来就很低落的裕州守军就此完全崩溃。
除了极少数家丁试图突围逃走,被还留在城外的铳手射杀以外。其他守军兵卒,大多抛下兵器,就地投降。
刘汝魁和李好接着带兵占领州城各处要地,又控制衙门、粮仓以后,才喘了一口气。李好还想让部下稍稍休整一下,但刘汝魁则觉得驻在叶县和舞阳的刘国能、李万庆两部官兵,随时可能突来裕州驰援。
所以刘汝魁坚持不必休整,仅仅留下少数兵力留守裕州州城。其他部队全在刘汝魁的亲自带领下,急速奔往保店一带,增援郭君镇。
刘汝魁雷厉风行,兼且不顾疲劳、长途奔袭的做法,确实很有刘芳亮的风格。后世历史中,闯军在郏县击败孙传庭后,刘芳亮一天之间,竟疾驰追击四百里之多这种奔袭速度,已经可以问鼎中国古代最快的单日行军速度之一了。
而不熟悉闯营过去战斗历史的李好,就只能瞠目结舌,惊叹道:“不眠不休,非人哉!”
无论闯军过去十年的“流寇”作战经验,究竟带来的是正面还是负面影响至少在强行军的方面,闯军的机动速度,在明末所有势力中确实是最为惊人的。
不过等刘汝魁不顾险阻,拼着一口气冲到保店附近的时候,郭君镇早已击溃了官军李万庆部,他甚至还有余力在这一带修筑工事、打扫战场。
疲惫无比的左标闯军,在保店和他们的前标战友抱成了一团。虽然没能帮上郭君镇的忙,但刘汝魁看到闯军两开花,还是喜不自胜,又帮着郭君镇搜杀了一番溃兵后,才返回裕州城中。
天色渐至拂晓,这一夜的激战也初步证明重出商洛山后的闯军,在兵力没有太大劣势的情况下,基本都可以在正面以阵地战打垮官军了。
淡淡的晨光扫进裕州城中,因为刘汝魁打垮守军意志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所以除了一处城楼被烧毁以外,裕州几乎没有遭到什么破坏李好也可以松口气了,他可不想自己的老家毁于兵灾。
被李好派去通知李来亨、刘芳亮裕州大捷的朱由也回来了,跟着他一起抵达裕州城的,还有带着数百人马的前标、左标众多将领们。
李来亨骑在一匹骏挺的战马之上,和他的刘师傅并肩走入裕州城内。城门的两旁站满了一脸好奇的市民,他们中很多人都认识李好,因此不像一般城市那样,对于闯军充满惊恐,反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李来亨。
不得不说,李来亨和刘芳亮的脸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们两人是闯军中少数没有生得一张悍匪脸的将领,李来亨年纪很小,不过十七八岁,长得也很清秀;刘芳亮更不用说了,他虽然满目风霜,却还是显得十分白净,一张标准的美男子脸更是几无缺点。
闯军为首两位大将,清隽不凡的气度相貌,给裕州士民留下了很深印象。“李公子”的传说本来就是在南阳府附近影响最大,现在人们更益加相信那些荒诞夸张“李公子”传闻应该都是真实的了。
一名因天启年间为魏忠贤建生祠,而被迫罢官在家的老官绅,摇摇晃晃地指着从城门处经过的李来亨,扼腕叹息道:“此必大司马李精白之子!圣上为奸人所惑,废黜齐、楚、浙党,专用东林。此辈必为清君侧而来!咳咳、咳咳……”
老人身边一位子侄看他情绪实在太过激动,很无奈地给老人递去茶水,吐槽道:“叔公啊,圣天子把专用东林那是崇祯初年的事情啦。您是太老迈了,都记不到崇祯三年温体仁做辅臣的时候,东林党人就不吃香,早垮台的差不多咯。”
年轻人看他家老爷子一副老迈昏聩的样子,就没接着跟他具体谈崇祯三年,温体仁利用枚卜案打垮新一代东林领袖钱谦益的往事。
不过他又想起,之前辅臣薛国观因为提议皇帝找勋贵借钱而被抄家以后,皇帝启用了温体仁的老盟友周延儒。民间都传说周延儒收了东林领袖钱谦益和复社头目张溥的钱,启用了一大批东林党人。
“闯贼……闯军的李公子真是阉党兵部尚书李精白的儿子?”
年轻人是半信半疑,不过裕州士民们大多都很愿意相信。人们因此找到了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什么闯军军纪远较他贼及官军要好,也可以说服自己去接受闯军发出的粮秣和物资。
“裕州人还真欢迎咱们!让我想起当年闯军打回米脂的事情嘞。”
“哦,刘师傅,打回米脂是哪一年的什么事情?”
刘芳亮骑在马上,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那是崇祯九年,我们打垮延绥总兵俞冲霄以后的事情。”
刘芳亮握住缰绳,说:“我们灭掉俞冲霄后,就把米脂县城围的水泄不通。城里有不少闯军掌家的仇人,有陷害过老掌盘的人,也有给他家放过阎王债的王八蛋。当时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咱们老掌盘是怎么做的?”
“难道你们没有攻城么?”
“对!”
“掌家是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你大概想不到,掌家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
刘芳亮回想起那时的往事,十分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就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掌盘子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就率领人马离去。”
李来亨以手扶额,失笑道:“咱们掌盘也有这种意气风发的青葱岁月啊!”
“哈哈哈!”刘芳亮被李来亨的话说得笑了好一会儿,他相貌清秀俊美,明明是刘宗敏牺牲以后,闯军中身手最强的战将,微笑起来却让李来亨觉得娘里娘气的。
“咱们进城去吧,开仓放粮、赈济百姓,然后让摇旗拿夹棍,好好拷掠一番士绅!”
李来亨补充道:“是拷掠一番土豪劣绅,咱们现在倒不必树敌太多,若是官声较好、本地百姓为之求情,不愿拷、不愿杀的官绅,放过亦无妨。”
刘芳亮嘿嘿一笑:“我以为你近来手腕变得酷烈不少,怎么还有这种妇人之仁?”
李来亨微笑答道:“若士绅叛我,兼且时机合适,我必将此类一扫而空,令其知我雷霆手段。但若非必要,我亦不愿树敌太多刘师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今后所必须知道的事情啊!若小康绅户、落第文人、低品廉吏之辈,让他们成为我们的朋友,要比做敌人好处更多。”
第六十九章 公审劣士绅
闯军将指挥部设在了裕州的州堂衙门里,郝摇旗急如星火,带着一班相貌如狼似虎的壮汉,已经奉李来亨和刘芳亮的命令,下到裕州各处,将民愤较多的恶霸劣绅全部抓起来了。
刘芳亮给他的命令是狠狠拷掠一番,搜括光他们窖藏的金银和粮食。但李来亨意见却不同,他说拷掠劣绅虽然是对事,也正中本地百姓的怀抱里可朝廷那边,亦可以利用闯军的拷掠,到处宣传闯军是如何穷凶极恶、陷民水火。
“为了扩大影响,也是为了向百姓们表明我们绝非一般土匪流寇。拷掠是必须拷掠的,但具体方法上,需要有所改正。”
郝摇旗大感纳闷,问道:“咱们这么多年,一贯就是这样拷掠啊!夹棍一上,管叫这般土豪恶霸全都哭爹喊娘,有什么改的必要?掌哨在想些什么妙主意?”
李来亨让手下掌管粮秣物资、统支统取的典粮饷张玉衡,拿出一份他们从裕州市民手中收集来的供状。
他将供状摊开到桌面上,解释说:“我让幼安从邑人、乡民里头,搜集了一批供状。这些供状每一份均是触目惊心,写的全是本地劣绅腐吏的贪赃枉法之事你们看这一份,是拐河一位猎户口述的供状,他指控裕州乡绅赵老爷欺他不识字,诱骗他签下阎王债,又同衙门勾结,逼迫他卖儿卖女还债。”
“还有这一份,是去年裕州饥荒时,守备和乡绅勾结,强诬城外乡民里通闯军,派兵焚村劫粮,当场杀死该村一百二十多人,使他们饿死四百多人。”
“这一份,这份供状比较少见,是裕州一名书生所写。他痛骂本州教谕收受贿赂,篡改科甲,又因他本人贴榜揭露,诬他勾结贼人意图谋反,将之下狱好在尚未解京,就被我们救出。”
“还有这份……”
李来亨将张玉衡搜集来的供状,一一念给诸将听。大家虽然都是穷苦人出身,知道穷苦人在这个乱世中的遭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到李来亨念出的这无数血泪史,还是面面相觑,几乎说不话来。
“你们看这一份供状!是裕州城里一个小掌柜,他闺女让无赖小吏调戏,他动手阻止,反被小吏下进狱中,靠他家闺女去给人做妾,又破尽家财,才放了出来。不要说是乡贤士绅,连皂班小吏都有这等权势和手腕!”
刘芳亮、郝摇旗等人全听得气血上涌,郝摇旗当场就拔出刀来,大骂自己拷掠的时候手法还是太轻,应该直接将这班衣冠禽兽,全都一刀剁了才好。
李来亨伸手阻止道:“这些人都该狠狠惩治!但我们只拷掠的话,第一是百姓不知我们的用意,只当我们为财而来,不知道我们为民除害。第二是官府借机生事,到处宣扬我们终究是贼,肆意屠戮滥杀。”
刘芳亮看了李来亨一眼,知道他心中必有方略,便径直问道:“不要卖关子了,快将你想好的办法直说出来吧。”
“哈哈,这也并不全是我想的办法,也算是听了乐山和幼安的意见。”李来亨笑了两声,把功劳分给方以仁和张玉衡后,说道,“我们商讨以后,还是觉得拷掠固然不错。但为了使得本州百姓明晰我们的拷掠的用意,应该先将这些供状全部出示于公。然后将备受土豪劣绅欺压的百姓全部召集起来,开堂公审!”
“开堂公审!?”
大家对这个话本说书里常见的词汇并不陌生,但一般开堂公审,都是朝廷官员所为,而闯军将领们既不懂大明律,也不晓得破案定罪办法,如何开堂?
李来亨看大家不解的样子后,便再解释道:“我说的开堂公审,就是让百姓们决定,这班劣绅是该杀该放。若他们确有清名,是被我们误抓了,直接放掉,甚至发给银两赔礼又有何不可?若其为州人所深恨,人人都欲食其肉、寝其皮,则当场将其杀掉,浮财一部分给百姓,一部充作军需。”
“浮财……”郝摇旗迟疑问道,“浮财还要分给百姓一部分吗?”
“摇旗啊摇旗,你想我们拷掠金银以后,还不是要开仓放粮、赈济饥民?那和在收缴浮财的时候,直接分一部分给百姓又有什么差别呢?反而直接分给百姓,可以使中州之民,知我闯军确为吊民伐罪而非为财而来。”
刘芳亮、刘汝魁、郭君镇,还有李好等人,都仔细考虑了一下李来亨所说的公审办法。但他们大多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有建设性的建议来。
只有刘芳亮最后问道:“来亨你总有不少天马行空的主意,若你觉得这样做有益于闯军的大局,那我全无意见,听你行事便好。”
“那就这样说定了!幼安,公审的具体事宜交给你一手操办了。咱们场面要搞得大一些、隆重一些,可惜柳老先生和乐山现在都在小袁营那里联络,否则叫他们再写些文章、话本,把公审的事情传出去,一定惊动中原!”
“今天是公审土豪劣绅,明天就要公审洪承畴、公审左良玉……”
郝摇旗借道:“最后他娘的去公审一下崇祯皇帝?”
“对,公审朱由检!”
公审大会的地址选在了裕州城内的校场处,张玉衡从几家戏班里找来材料,现场搭起了一个大高台。这几家戏班的头子,也都让下面的人写了供状,控诉他们平日是如何压榨伶人、行淫强暴的。
李来亨干脆把那些戏霸一起抓来公审,伶人、戏子们听到这个消息,才渐渐相信闯军“剿兵安民、不杀不掠”、“均田免赋、公买公卖”的一系列口号是确有其事的。欢悦的伶人们,便干脆在公审大会的高台两边,也起了两排小台子,免费唱戏表演给裕州百姓看。
革命是群众的节日。
闯军现在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变革生产力、变革生产关系的地步,但群众的热情,已经使得裕州成为了欢乐的海洋。
只有李好心中隐隐不安,他劝说李来亨道:“小李将军,若州人胡乱诬陷,让我们滥杀无辜怎么办?”
李来亨用一年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李好,解释说:“这样公审也是为士绅好!不然你以为拷掠就不滥杀吗?拷掠一样会误拷、误杀一些人,公审有个审理的过程,总归是比拷掠好些不过依我看,大部分人都罪有应得。何况闯军是来造反的,不是来做青天老爷破案的,古来造反者,即便如汉高祖和明太祖,若官绅拒我,即便有清名也照杀不误!”
郭君镇在旁边冷冷一笑,对李好说:“李寨主是裕州人,本地士绅中多有你的好友吧?是担心他们之中有人被百姓控诉吗?”
李好背后流下一滴冷汗,他对李来亨身边这员眼高于顶的郭将军十分忌惮,赶忙回答说:“我的朋友之中绝无此类劣绅,若真有这样的败类,不需闯军,我自己也会出手清理门户。”
李来亨哈哈一笑,拍了拍李好的后背,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后说:“那是自然!李寨主是裕州大侠,百姓倾心,怎么会有那种朋友?即便有劣绅说他是李寨主的朋友,我也绝不相信!”
“对、对,就是这样。”
郭君镇斜瞟了李好一眼后不再说话,李来亨的亲兵头领张皮绠则骑马赶了过来。他停下马匹,凑到李来亨的身边,小声说道:“管队,乐山先生和柳老先生回来了。”
李来亨双眼一亮,说:“看来小袁营那边的联络十分顺利?君镇,公审大会这边交给你和一功办理,我先去和乐山谈谈。”
郭君镇点点头,答道:“是!掌哨,要多杀人还是少杀人?”
“嗯……”李来亨想了一会儿后说,“有血债的以杀为主,无血债的先以拷银为主。我们今后未必在南阳久居君镇,你懂我的意思吗?”
郭君镇眼神闪烁,问道:“若不在南阳久居,更不用考虑长远后果,为何不干脆直接杀尽士绅?”
“杀尽裕州乡绅,必使南阳绅户竭其家财,抗拒义兵。而我们不在南阳久居的话,将这片地方打扫的太干净,也没有什么过多好处。”
“我明白掌哨的意思了。”郭君镇眯起眼睛,别有意味地又看了李来亨两眼,才转身离去。
“郭君镇……你会跟我走吗?”
李来亨摇头不语。
第七十章 联结小袁营
李自成率领闯军主力北出熊耳山后,留在南阳牵制官军的李来亨和刘芳亮压力越来越大。他们几次想从南召县一带突围,但都被兵力雄厚的官军堵住。好在关键时刻,原本活跃在归德府和凤阳府亳州等地的小袁营大举西进,杀到临颍,一拳打在官军的腰窝上。
保定总督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等几支精兵主力,被迫回救梁、宋之间。李来亨、刘芳亮这两支兵马才得到了充分的机动空间,坚持到了李自成突袭灵宝县,迫使大部分官军北上围剿的时候。
为了进一步加强和小袁营之间的协同作战,李来亨便派方以仁和柳敬亭老先生两人前往临颍一带,劝说袁时中和闯军正式结盟,双方共同对付驻在叶县和舞阳县的“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
这一路跋涉十分辛苦,他们先回到南召县,听守军说李来亨等人已经攻破裕州,主力转移去州城后。便又从南召县赶到裕州,柳敬亭老先生本已年迈,这一路奔波让他身体着实有些受不了,就先留在南召县休息。
只有方以仁一人风尘仆仆,赶到裕州来向李来亨回禀使命。
“哈哈,乐山,瞧你这幅样子,实在不修边幅!我已经为你准备好饭菜和温茶热水,还有一套薄棉布的袍子,过会儿便能好好休息了!”
方以仁原本也是世家公子出身,但和小虎队混了这么久,他对环境的接受度早就不知道上升了多少。
他微笑道:“无烦掌哨费心,好在我也不辱使命。”
“看来小袁营那边的交涉非常成功咯?快讲给我听听吧。”
方以仁先坐下,然后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不紧不慢介绍说:“这个袁时中,原本在黄河北岸起兵,但渡黄之后,则主要在梁宋之间活动。因为原本在亳州,还有一个袁老山,起义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马称为老袁营,他的人马就称为小袁营。”
“那袁时中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这人倒有许多长处,人马的军纪还算讲究,还用了一些读书人,比寻常河南土寇流贼,高明许多。我感觉他同李际遇比较类似,远胜于大忠一流。”
方以仁接着回想一会儿,说:“袁时中应该略微识字,我有看到他同一些读书人谈古论今,也见过他亲自签发几道军令。总体来说,袁时中不像绿林好汉,倒有几分文雅气。”
李来亨沉吟道:“嗯……这全是好的一面,其他方面呢?”
“坏的方面……我观小袁营里,很有一些诸生秀才,但这些人只是被袁时中搭救,并不为小袁营出谋划策,似乎只是养在营中吃白饭。这些文人常常同袁时中讲朝廷大兵的厉害,劝他尽快求一个招安,走上正道。”
李来亨失笑道:“所以依你之见,袁时中是晁盖还是宋江?”
“依我之见,袁时中更像是张士诚。他有野心,绝不甘于现状,但也汲汲于眼前小利,对朝廷的招安很感兴趣。袁时中究竟是高邮的豪杰,还是成为大元的吴王,全看局势变化与掌哨的手腕。”
“哈哈哈,乐山你又在说什么隐语?拿袁时中同张士诚相比!用意深远啊……”李来亨和方以仁之间早没什么秘密可言,他白了方乐山一眼后,继续问道,“说回正题吧,既然你说不辱使命,看来袁时中答应了帮助我们进攻叶县侧翼的事情?”
“是也不是袁时中的东面被刘良佐、黄得功两支人马挡住去路,他的南面则被凤阳总督朱大典所钳制,往北则是黄河和开封城。他是无路可走,只能同咱们联手向西发展。”
方以仁接着说:“掌哨,袁时中已经应允下来。小袁营将从临颍出兵,向西进攻叶县。但他也坦言,小袁营兵马虽多,可是大多只是普通的流民成军而已,不能闯军相比,战兵只有一千多人,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他既然这么说,看来就是愿意出兵,但绝不愿意对付刘国能的主力?也好,刘国能是咱们陕西人的叛徒,本来就应该交给咱们陕西人自己来清理门户!”
接着李来亨便让张皮绠带方以仁先去休息,校场那边高一功和郭君镇也已经将公审大会的事情处理完了。他们最终大概审判后杀掉了三十多人,比李来亨预想的数字小一些,不过这场公审在百姓中的反响还是极为热烈的。
“在明末,能给你们审判一番后再杀掉,已经够有人权了!”
李来亨自己吐槽自己一句后,看着裕州街道上,百姓们红光满面的神情,笑了笑,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公审崇祯?能公审皇太极和多尔衮就最好了!
洪承畴、孔有德、尚可喜、吴三桂之流,最好也一起带高帽游街,公审嘛,总要多多益善才好!
他回到州衙内,看到刘芳亮、刘汝魁、高一功、郝摇旗、郭君镇等将领全都聚集一堂,都等着李来亨议定攻打叶县的最后章程。
“大伙等久了吧?刘师傅,我听摇旗说刘国能过去曾经是您的拜把兄弟?他到底有几分几两呢!”
刘国能比李万庆厉害很多,他原本在义军中,就是第一线的豪帅。过去在山西,闯军同他合营作战的时候,刘宗敏、刘芳亮几人还跟刘国能联过谱,成了拜把兄弟。
刘芳亮不敢轻忽他这位老朋友、老兄弟,回答道:“闯塌天不仅是一员悍将,而且胆大心细。张献忠在玛瑙山惨败,就是吃了刘国能的大亏。他武艺骁勇一点不比李万庆差,而且刘国能这人有一个坏毛病,就是认死理自从他归顺朝廷以后,就认定死理,对义军下手比任何官军都狠辣。”
高一功也感叹说:“能叔……刘国能和他的部下,大多都是延安人。很多人不仅同闯营的老兄弟们素有交情,甚至不少人还是亲戚关系。如今却要刀兵相见,唉!”
李来亨笑着劝慰道:“一功,这绝不是我们的错。天下间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活不下去,老天不是没给过崇祯机会,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机会砸到地上,谁又有办法?刘国能昏了头,死命效忠崇祯这样一个无能无才无品,只会说些好听空话的君王,是他愚蠢。而他做了叛徒,和义军结下血仇,就不能怪我们要杀他了。”
接着他让张皮绠给大家介绍了方以仁带回的新消息,刘芳亮和高一功听完以后,也都赞成了和小袁营一起夹击叶县的方案。
只有郭君镇眯着眼睛说:“小袁营必有自己的意图,我观他们长期徘徊梁宋之间,未必有到南阳的意图。或许只是借我们攻打叶县,来吸引官军的注意力?好使得自己有一个东窜归德、亳州的机会。”
李来亨印象里,后世历史中小袁营确实长期活动在颍、归、亳一带。但他细想后,还是说:“小袁营或许有可能摆我们一道,但不管他们的动向如何,只要不投向官军。小袁营一动,总会牵制官军部分力量,为我们解决刘国能,提供便利的条件。”
“刘师傅,北舞渡是关键要点,就要靠师傅你亲自出马,长途奔袭,卡住北舞渡了。”
北舞渡是舞阳和叶县一带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只要闯军能够先行抢占北舞渡,那不仅可以分割官军,而且也可以断绝刘国能逃亡的可能性。
刘芳亮点点头,他和李来亨地位等夷,都是一标的掌哨,所以也对整体战术的部署有发言权。
他看了看地图,又问了张皮绠一些关于小袁营兵力的情况后,便说:“叶县县城被刘国能三番五次加固过,如果他据守县垣,我们很难下口。但叶县城小,一定没有可供刘国能几千军队食用的粮食,还应该用一支奇兵袭破从南阳府城和开封往叶县运米麦的粮道。”
“嗯,不错!这是我疏忽纰漏的地方,还是师傅你想的更为周全。”
“刘国能手上至少还有两三千可战之士,按君镇的说法,李万庆也可能带回去了几百人。他们都是宿将,不可轻忽,如果凭城固守,咱们四千人是绝对拿不下闯塌天的。”
李来亨最后敲了敲桌子,说道:“就按照师傅的布置,破其粮道,逼其出城与我一战。”
其实李来亨心中还有更毒的法子没有直接说出,他听刘芳亮详细说过刘国能的为人和性格。知道刘国能自从投降朝廷以后,虽然以忠君爱国自诩,可因为他隶于左良玉的麾下。豫鄂之间厌恶左镇乱军的士绅们,不敢说左良玉,便把气撒到了从不反驳、忠君乖顺的刘国能身上。
如果闯军在叶县附近专门破坏士绅的田产庄园,在那些士绅逼迫之下,刘国能恐怕只能背城一战了。
第七十一章 洗甲北舞渡(一)
自从崇祯十三年年底李来亨兼并屏风寨以来,苗里琛等一众矿徒军加入闯营,也已经有半年之久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矿徒首领,对闯营或者更准确应该说是小虎队才对他对这个特殊团体中所见到的种种景况,越来越感到特殊、有趣又好奇。
以土木队而言,这支部队是掌哨李来亨亲自着手编制的新部队,全队基本上都是由土木作业经验丰富的嵩县矿徒组成。他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参与战斗,绝大部分情况里,土木队只负责搭建营盘、修筑野战工事和配合战兵攻城的任务。
掌哨很喜欢同苗里琛讲一句话,叫做“流汗胜过流血”。土木队流血比一般部队要少很多,但流汗就要多得多。
土木队虽然不直接参与野战任务,可他们的口粮和生活津贴标准,都直追一线战兵的水平。在闯营里其实也有不少人,对土木队很有意见。他们都说土木队只是一些泥巴里刨食吃的庄稼汉,凭什么跟搏命厮杀格斗的战士享受等夷的待遇?
不过随着洛阳风坡岭寨等一系列战事中,苗里琛率领土木队屡立殊功以后,人们也就都开始认可了土木队的特殊地位。
攻城、守城、野战、行军,当将士们感受到土木队快速构筑各式工事以及其特殊攻城战术带来的优越性后,讲究实际闯营兄弟,自然不会再为难苗里琛这群河南兄弟了。
刘汝魁、郭君镇、李好率部攻破裕州城后,苗里琛又带着土木队的矿徒军,在裕州四面的险要之处,复制“洛阳经验”,修筑了一系列小而坚固的木城据点。
守险不守城的特殊战术,正愈发成为李来亨所部的一种特殊传统。
像这样的特殊传统还有很多。
当苗里琛结束筑城任务,率部回到裕州城内休整的时候,就更加能感受到这点了。因为任务完成的非常圆满,李来亨特地给土木队上下多发了一笔生活津贴,苗里琛便带着几个关系甚好的嵩县老乡到城内茶楼吃饭。
茶肆里人来人往,一点没有刚刚经历兵火的气氛。因为有不少闯营的士兵在此吃饭,店里生意还比往日火爆很多,几名伙计忙里忙外,简直三只手都腾不出功夫来。一名年纪很轻的小伙计,大约端茶送水的经验还不丰富,忙里出错,慌了手脚,将半碗温热的茶水打翻到了土木队士兵的衣裳上。
小伙计神色惊骇,生怕这位山大王拔刀砍了他,急声道歉还不算,又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嘴里嘟囔着“小人该杀、大王饶命”之类的话。
被茶水打湿衣服的土木队士兵初时还有些恼怒,见到小伙计惶恐惊骇的样子后,反而失笑道:“小兄弟,我不是山大王,也不是吃人的强盗,你认个错便是,怎生吓得眼泪鼻涕齐涌出来?”
“小地方的人没有见识,惊到老爷,还请万分饶恕!”精明的掌柜见到这处的骚乱后,也赶忙过来处理事端,他看闯军士兵没有想要为难人的样子,才喘了一口气说,“小店前一阵也接待过左镇的官兵,因上菜不及,还被砍伤了二名伙计!这小子之前就被吓坏了,这才冒犯到老爷的尊驾,实非故意为之。”
苗里琛挥挥手,让那名衣裳被打湿的部下喝茶茶饭,他给掌柜解释说:“我们同左镇、同官兵是不同的!掌柜的也该听过闯军入城时张贴的安民告示吧?我们掌哨专门定下一条规定,就叫公买公卖,你们道几声歉,重新上茶就是,不需为难。”
那掌柜擦擦了额头的汗水,小声说:“谁能知道那告示是否真情实意……嗨!贵军同其他兵马,确实大为不同,小店过去招待过左镇的官兵,也招待过汝州贼……汝州豪杰沈万登的人马。但他们都一色样子,吃饭从不给钱,反而还常常找茬闹事。”
那衣服叫小伙计弄湿的士兵大笑几声道:“老子当初也在沈万登手下干过两年,后来才去嵩县屏风寨投了于大忠……若老子还在于大忠、沈万登的麾下,现在您这店儿恐怕都要被拆了。”
苗里琛赶紧叫他不要吓唬掌柜了,矿徒军们过去其实也就是河南本地的一般土寇。而且由于他们并非农民出身,行事作风更加凶悍不法,只是由于李来亨特殊军法章程的培育,现在才变成了这么乖的模样。
李来亨的麾下,几乎不发给月俸,而只发给数目很少的生活津贴,战利品也不得私有,而是统一上缴军队后,再由典粮饷、典器械等处统一分配。
士兵征战所得的大头,不是金银,而是所谓的口粮。闯军内部,现在已经较少使用金银或其他货币进行赏赐,而几乎都是采取直接发给粮食米麦的形式。
例如数月前在洛阳时,苗里琛坚守风坡岭寨有功,获得的赏赐就一大袋麦谷。
这种做法对闯营士兵就形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他们来说劫掠金银细软、私藏战利品的用处很小因为闯军大多时候是在乡间和山区活动,即便攻占城市,待的时间又短,军纪又严格,私藏金银的好处很少,一旦被发现后的处罚却很严重。
对闯军士兵来说,严格遵守上缴战利品、公买公卖的纪律,不仅仅是一种道德感的约束,而更多是士兵个人经过利益衡量之后做出的合理抉择。
那名小兵拍拍衣服,笑着说:“掌柜老爷,快给我们重新上茶吧。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是负荆请罪,让那小兄弟给我们负荆请罪啊!”
“什么负荆请罪!你跟方先生学了两句话,就成天胡乱用!”苗里琛打了那名士兵一拳,忍不住笑骂道,“方先生和张掌柜几个人,一有时间就教你们识字,可不是让你这样掉书袋用的。”
苗里琛所说的方先生和张掌柜,就是方以仁和张玉衡这两个李来亨手下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早在初入河南的时候,李来亨就有意识地让方以仁在部队里展开扫盲识字的活动。
不过这说得简单,做得却很难。不仅仅是识字本身的难度和士兵们对念书的抗拒性,更困难的是要让士兵花费相当时间认字,就意味着减少了他们的劳动、训练和战斗时间。
即便闯军攻破了洛阳,整体的物质条件还是比较简陋。连李来亨本人都维持着极低的生活待遇,一般士兵很多时候更是半耕半战。在战斗和训练的间隙里,还要同山民、流民一起耕种谷地中的田土。
这样重的负担下,还要让他们分出一些时间来识字,当然是十分困难的任务。
只是李来亨本人对扫盲识字极为重视,重视程度高到了这件事情的负责人方以仁都无法理解的地步。多亏了他的极力坚持,识字运动才在极为艰苦和困难的条件下,以一种效率虽然很低、但始终坚持不懈的状态维持了下去。
经受过简单教育,认识一点点文字的士兵,可以更容易接受闯军内部进行的种种政策宣讲。李来亨也花了很大功夫,让张玉衡和他手下那批账房行商们,按照他写出的政策宣讲书,给大家解释“公买公卖”对于士兵自己的好处。
从优良的军纪可以减低城市居民的抗拒性,到集中性的采购政策可以使得士兵个人用更低廉的价格、更稳定的渠道获得各种生活用品多方面的政策宣讲,让闯军整体脱离了肃杀暴烈的气氛,形成一种更加正常的集体气质。
“苗哥,你还别说,今天又到了考核的时间,你自己把该默写的那些字背好了吗?”士兵嬉笑几句,亮出衣裳的里布说,“瞧我这个写的咋样!”
“好小子,你这是在做小抄?活腻歪了!”
他嘿嘿笑了一声说:“苗哥你胡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怕自己忘了吗,就把要认的字写在衣服里布上,也好随时可以记一记。我这还算好的呢,听说隔壁的郭老大,直接要求手下士兵都把需要默写考核的文字写在背后,然后行军的时候每人都要盯着前头人屁股认字!”
每隔一段时间,小虎队都会对识字任务的完成情况进行考核。而且这个考核的结果,不仅关系到士兵个人的口粮和生活津贴,还关系到带兵官和部队集体的奖惩情况。大家自然对此无不关注,像郭君镇这种心眼多的人,为此还专门想出一套应付李来亨抽查的办法来。
掌柜听完两人说话的内容,咋舌道:“贵军连普通的士卒都要识字,还这样明事理,无怪乎坊间通传李公子是太原公子复生矣!”
苗里琛虽然现在认识了一些字,但对历史典故所知甚少,他不甚明白掌柜所说的太原公子是怎么一回事,还想问问的时候,却听到茶肆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
茶楼内的闯营士兵都相互看了一眼,大家知道,看来掌哨将要出兵了!
第七十二章 洗甲北舞渡(二)
北舞渡古称定陵,是西周时的东不羹国封地。春秋末,楚灭不羹,改为定陵县。东晋十六国时,后燕大将慕容农毁弃定陵城后,将城址移到了现在北舞渡的位置上。
东晋以后,北魏在此设定陵郡,东魏、北齐、隋唐皆设北舞阳县,至唐开元县废迁回现在的舞阳城。元大德年间,舞阳与叶合并改为北舞渡巡检司。
至明代时,北舞渡镇虽然不再是县城。但由于它北靠沙河,西有灰河,南有泥河,三河环抱的地理优势,反而超过舞阳县县城,成为水陆交通要道。
所谓“北通汝路,南联宛襄。江南山货,东方海盐,由此中转”,北舞渡因此成为南阳府的一大名镇。
这处水旱码头,即便在饥荒遍野的河南,依旧还有着几分“小汉口”的商贸气息。许多家商号都在这里卸货,河岸边的苦力们正齐声吆喝着将陷在淤泥中的货船拉动。
码头最前面放着十多张桌子,是供行商们休息、聊天和交换商贸讯息的好场所。但这会儿商人们都不敢坐过去,因为所有桌子都叫李万庆麾下的官兵们占住了。
官兵中大概有一半人带伤,另一半人也是丢盔弃甲的样子。往来北舞渡的行商们都打听到,李将军是在裕州中了流贼的伏兵,据说死伤过半,被打败的很惨。
但人们也不敢胡乱议论,昨天就是有几名船夫小声散播官军大败的消息,被李万庆听到以后,直接砍掉两手丢到河中活活淹死。
李万庆同几名心腹的将佐,坐在最内侧一张茶桌上,心事重重喝着闷酒。酒水来源自几名“谣传”官军大败的行商之手,李万庆对付不了郭君镇,还对付不了几名行商吗?
“听说闯贼到处用奉天倡义文武都元帅的名义驰书附近各州县,说是地方官绅百姓,凡投降献城者速献骡马、粮食,官吏照旧任职,百姓不论贫富,照常各安生业;如敢抗拒不降,必遭屠城之祸。”
李万庆身边的将官小心翼翼地说出了最新探得的情报,却惹得李万庆大怒,他把酒杯直接砸到那名军官脸上,厉声骂道:“我辈幸受朝廷招抚,不复为贼,为子孙后代谋取了一个正经出身。人形狗心者,才敢奢谈投降!”
那名军官额头被酒杯碎片刮伤数处,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跪到地上说:“老掌盘,那张献忠和罗汝才不是也受过朝廷的招抚吗?朝廷待他们不好,他们便反。如今朝廷也待我们不好,一再克扣饷银,害得我们只好纵兵打粮、劫掠民间,再反回绿林,有何不可?”
“你他妈人形狗心!谁是你的老掌盘!”
李万庆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过去为贼的历史,这句“老掌盘”一下子就激发出了他全部的戾气。“刷”的一声,佩刀出鞘,李万庆一脚将茶桌踢翻,右手随即伸出,一刀下去就把那名军官刺死在地。
他还不嫌解气,又跑上前去把军官的尸体踩在脚下,割掉首级、提在手里,双眼赤红地对其他军官骂道:“我辈都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军,谁敢再提一个贼字,这就是他的下场!”
其他军官即便心中不大想和过去的老朋友、老兄弟们打仗,见到眼前的阵仗,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在心中暗自叹息到底何为官?何为贼?
“将军,贼兵已入叶县、舞阳境内。刘将军的大兵今天上午就出了叶县县城,正向南而来,急召我们出兵北出,与其成为掎角之势,以策应大兵。”
正在众人惶恐暗叹之中,一名官军夜不收驰马奔来,禀告了最新军情。但李万庆闻讯却大为惊讶,他很诧异地问道:“老刘说好了要各守县垣,绝不轻出,以免又中流贼的伏兵偷袭,怎么突然又要尽出大兵野地浪战?”
那夜不收苦笑回答说:“刘将军本意是坚守叶县县垣不出,以疲惫贼寇锐气。可是流贼在叶县境内,到处放火毁坏本县巨族大姓的田产庐舍,县内的知县、教谕、典史和其他有名士绅,全都拼命催促。刘将军担心再不出兵,就要被士绅们怪罪通贼,只好改变部署了。”
“嗨!”李万庆闻言大怒,一刀砍断桌腿,怒骂道,“这班狗大户!”
他心知这群官绅心中依旧把他和刘国能视为贼辈,根本不予以真正的信任。李万庆在裕州被郭君镇击败时,依旧知道了闯贼这股精兵,绝非河南寻常土寇可比,即便他与刘国能合力出击,也没有全胜的把握。
更何况他的部队,已受到郭君镇很大的削弱,胜算就更加渺茫了!
“对了,老刘的部队全向南进攻闯贼的话,东面的小袁营如何应对?”李万庆想到活跃在临颍附近的袁时中后,又为刘国能的倾巢而出感到万分担心。
夜不收拿出一封书信,交给李万庆并答道:“这是刘将军托我交给将军的,信中已有刘将军应对小袁营和闯贼的全部部署方略了。”
“好。”
李万庆将书信开封,他虽受朝廷招抚,但识字不多,好在军中有一些左良玉调派来的幕僚书记,便让他们将书信内容念给他听。
“身为王臣,又为大将,竭力守御,虽死如何?闯贼伪行仁义,倡为开城不杀之说;士绅听信流言,竟有献粮避贼之论。兄在叶县,百计支绌,而绅以左兵掠民,不供一饷;弟在舞阳又何如?目下唯用兵野战一途,书信至北舞渡时,兄以移部南下,将趋河口。请弟为我策应南岸,兼且分贼兵势,做犄角之途,若北岸有利,则竟渡合兵,必破贼矣。”
刘国能投降朝廷后,很用心找来不少文人学习文字,他的文化水平已经比李万庆高出一大截。这封书信虽然用的还是半文半白的口吻,但已有了些文化人的底子。信后还附有刘国能对叶县留守兵力的配置,由于袁时中在东面的异动,他又不得不分配了许多兵力防备,结果野战兵力只剩下二千人左右。
李万庆初听不解,还是听幕僚又解释一遍后,才明白了刘国能在叶县的处境。原来闯贼到处发牌说,只要县城中的士绅主动献出一些粮食和骡马,那闯军就可以放过县城不攻。
这就让城内士绅乃至于知县,同刘国能发生了巨大矛盾。知县只想保住县城,完成自己的守土之责,士绅全都担忧自家在城外的田产受到闯军破坏,更加不愿作战。
刘国能虽然想设法给予李来亨重创,歼贼一部。可他既无士绅、知县的饷银支持,在闯军开始大肆破坏叶县士绅的产业后,这般狗大户的口风更是立即转变,日夜催促要刘国能急速出兵他们打定主意,若刘国能战胜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即便刘国能战败,只要献出骡马粮食,依旧可以保住一县平安。
李万庆大骂道:“干他娘的,这群掉进钱眼里的人,就不懂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若我和老刘兵败,他们竟真以为可以逃过闯贼的夹棍?”
“我辈为朝廷尽心至此,怎么会落到这种处境!”
围在李万庆周边一圈的军官们,都靠拢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有一个胆子较大的人站出来,低声问道:“将军,那我们到底该如何行事?”
李万庆仰起头,看着天空中炫目的太阳好一会儿,直到眼睛被阳光直射的流下眼泪来,才将佩刀归鞘,沉声道:“我和刘国能早已约定不能同日生、但要同日死,贼势猖獗,可即便刀山火海,我也要为老刘赴汤蹈火!”
“我们出兵!沿河南岸行军,同叶县兵马成掎角之势,策应攻守,绝不让闯贼再进一步!”
第七十三章 洗甲北舞渡(三)
闯军前标和左标两部精兵,除了留守南召县和裕州各一部以外,集结了大多数精兵强将,总兵力约有三千五百人左右。
李来亨同刘芳亮估计,袁时中在东面做出牵制性进攻以后,刘国能能够动用的战兵,应该只有两千多人左右。而李万庆才在保店被郭君镇痛击,所部损失很多,仓促出击,能拿出五六百人的战力,就算很可以了。
“这样算来,官兵叶县和舞阳县两路兵马,总兵力不是才不足三千人吗?咱老郝,居然也有以多打少的一天了!”
闯军主力部队现在停在保店北面六七里的一处谷地,李来亨已把探马全部散开进行侦察,刘芳亮则抓紧准备骑兵部队的迂回深入。郝摇旗跟在他们的一边,听到官军兵力数字后,连连感慨,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刘芳亮微笑道:“自从我们败入商洛山以后,兵力就总比官军少许多,有多少日子没有像今天一样,能够挥霍使用兵力了?真是记不清楚,我想今后这种情况,还将越来越多,一切确实是今日不同以往啦。”
“虽然总体情况尚算乐观,但我想还不能掉以轻心。”在众人的乐观情绪中,才在保店击败李万庆的郭君镇却保持着更高的冷静性,他沉着说道,“李万庆的兵马在保店撞到咱们的鹿角和傍牌上,吃了很大亏,可却还是靠着一股蛮力,几乎突围。若非地形有利于我,骑兵迂回背冲又告以成功,胜利未必操在我手。”
李来亨拍拍郭君镇肩膀,示以赞同,他对郭君镇不同常人的洞见总很欣赏,夸赞道:“君镇眼光独到,他说的很对。李万庆已经这样难对付了,刘国能一定更厉害。而且我们都知道,刘国能投降朝廷后,铁了心做崇祯的忠臣孝子,他对义军内部了解极深,这回难得有机会,务必将其消灭才好。”
“嗯……”刘芳亮点了点头,微风将他垂在右侧的一缕头发吹起,使这名剑眉星目、清隽不凡的美男子,更有一种夺目的光彩。
他从亲兵手上接过马鞭,对李来亨拜托道:“小老虎,正面扛住刘国能的重担子,就都要交到你一个人的肩膀上了。”
“哈哈!师傅说的什么话,我在正面兵力这样雄厚,还算轻松。”李来亨哈哈大笑几声,显露出十分的自信心后,握住刘芳亮的右手,小心嘱咐道。“师傅你以轻骑深入敌后,突袭北舞渡,断其归路,这才是分为艰难的重任。一定要万事小心谨慎才好。”
左标的两名副哨刘汝魁和马世耀已经将部队集结好了,他们并没有带走左标全部兵力。刘芳亮始终担心李来亨还太过年轻,才正面支撑不住刘国能的逆袭,因此将张洪等偏将都留了下来,自己只带着刘汝魁、马世耀等数百精骑奇袭敌军后方的北舞渡镇。
“北舞渡交给我了,刘国能……还要靠小老虎你扛住!”
刘芳亮动作矫健,轻身上马,亲兵们则两人合力将骑枪递给了他。刘芳亮随手把长矛挂在马鞍一侧的小铁环里。
他甩了甩马鞭,调转马头,对身后的左标精骑们训话道:“兄弟们,这一战我们将深入到闯塌天和射塌天两部的身后。还要越过叶县和舞阳县的两座县城!一旦攻打北舞渡失利,退无归路,只能全军覆没。可是一旦我们攻破渡口,那么官军也将退无归路,全军覆没的就是他们了!”
刘汝魁也握紧了缰绳,跟着说道:“三堵墙,有进无退!”
穿着红、白、黑三色罩衣的左标骑士们,排队成列,一齐将长矛高举起来,高声呐喊回应道:“三堵墙!有进无退,摧阵无前!”
看着这一队队阵列整齐、气势雄浑的三堵墙精骑,李来亨由衷羡艳道:“师傅调教的铁骑,真有如墙推进之势!”
这些人都是闯营精锐中的精锐,算得上是李自成十年来,召集秦中精锐、流亡,南北奔驰、纵横天下,才练成的一队精兵。
死一个就少一个,几乎没法补充。将这种精兵用于奇袭北舞渡,一旦事败,那闯营的损失就太大了了!
不过也只有三堵墙出动,才能够让李来亨和刘芳亮,都操有全胜的把握。
刘芳亮在马上回首微笑道:“小老虎,我为你摧破北舞渡后,再来相见……”
“嘿呀!师傅你不要乱说话!”李来亨听到刘芳亮这话讲的越发有种人之将死的感觉,赶忙劝阻,这种仿佛死前台词一般的话,就不要再乱说了!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充满自信道:“刘国能虽然素称骁悍有谋,可他今次为时局所累,处处被咱们牵着鼻子走。全盘陷入被动之中,如此用兵已是自困绝境,击破他绝非难事。”
“好,那这边的战事,我就放心地交给小老虎你了!”
刘芳亮点点头,撒手放马,踏蹄而出。排列整齐的左标铁骑,也跟随在刘汝魁和马世耀之后,不发一言,仿佛一堵沉默的墙壁一样,像前推行而去。
只有左标的偏将张洪带着刘芳亮其他兵马,留在李来亨掌握的主力之中。他也望着左标铁骑渐行渐远的尾尘,感叹道:“三堵墙如墙而进,一定无人可挡!”
微微湿润的土壤里,青草嫩绿勃发,阳光带着些许热量刺到士兵们的甲衣上。李来亨深吸了一大口气,他拔出李双喜所赠的那把虎头腰刀,将眼前的翠叶斩落,笑骂道:“刘国能到哪里了?该轮到咱们去杀他一个片甲不留啦!”
张皮绠将一队夜不收带了回来,回禀道:“掌哨,官军似乎兵分两路,沿河的南北岸向西行军。沿途旗鼓大鸣,没有一点隐匿行踪的意思。”
“很好。”李来亨转过头去,对诸将问道,“刘国能主动求战,我们该如何应敌?”
李来亨刚刚问完,郭君镇就向前踏出一步,微微张嘴想要回答,但被李来亨伸手劝阻住。他接着看向郝摇旗,问道:“摇旗,你先说吧。”
郝摇旗很明显地楞了一下,没有想到李来亨会点名让他回答这个问题。郝摇旗平素只以勇猛而著名,少有展现出军略的一面,但他毕竟跟随李自成从征十年,绝不是一个脑袋里只有肌肉的蠢人。
他吞了口口水,回答道:“刘国能分兵两路,我想大概是刘国能在北岸行军,李万庆在南岸行军吧?那不如我们集中精兵劲卒,趁刘国能立足未稳,一鼓作气击溃北岸官军,再慢慢渡河对付南岸的李万庆?”
郝摇旗的主意算是中规中矩,他设想以速度取胜,是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思路。李来亨听罢以后,摇了摇头,显然并不十分认可,他接着指向李世威,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李世威是李来亨的乡人,关系之亲密,仅次于庆叔而已。他为人好学,但就具体的才干来说,是很明显低于闯营中那些老将的,能到达现在这个鸟铳队管队的位置,全赖李来亨的信用和提拔。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平常更努力向闯营那些陕北老兄弟积极请教,也留心学习兵事。这回深思熟虑做出的回答,明显就比郝摇旗高出一筹:“从保店往东北方向,到叶县和舞阳县之间,地势平坦,利攻不利守,像摇旗所说主动出击,把握战局的主导权,确实优势很大。但是……”
李世威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是李万庆所部在南岸,随时窥探我军侧翼。若正面未能立即打垮刘国能,一旦李万庆渡河侧击,我军就有被拦腰截断的威胁。所以我的意见是应当稳扎稳打,无论如何需要在侧翼留兵,防守河岸,监视南岸李万庆这一股官军兵力。”
李来亨伸出拇战微笑赞道:“说得不错,世威你长进不少,这确实是持重的办法。”
郭君镇一直想说些什么,但由于李来亨先前让他暂且不必说出,他也只好闭上嘴巴。倒是一旁的高一功笑了笑,替郭君镇说道:“君镇一开始便想到了全局的用兵办法吧?一条大河将战场切成两半,刘国能兵力没有我们强大,是一定会把南岸的李万庆当做奇兵使用,我们势必需要留下后手对付。”
李来亨哈哈笑了两声后,指着李世威说道:“你留下大炮对付李万庆,一旦他有渡河侧击的动向,就施放枪炮,给他一个好看。至于正面……”
“摇旗,你和左标的张洪一起掌握住骑兵部队,跟我的亲兵队伍一起做预备队,不要轻动。步卒主力就交给一功和君镇掌握,你们二人尽可任意发挥,抵住刘国能,压迫官军,以逼使李万庆尽快渡河就好。”
高一功和郭君镇两人相视一笑,互锤一圈后,同声答道:“那就先拿下闯塌天罢!”
第七十四章 洗甲北舞渡(四)
刘国能自从在崇祯十一年,受五省军务督理熊文灿招抚以后,一向小心听从左良玉和其他文官督师抚臣的约束,毫无二心。
这段时间里,他确实做好了朝廷“忠臣孝子”的本分,不仅帮左良玉招降了老兄弟射塌天李万庆,还屡立战功,由守备升为副将。更在玛瑙山一战中,为左良玉大破张献忠,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能得到叶县士绅的信任。知县当他是一个首鼠两端的跋扈之将,本县士绅更将他当成一个很不可靠的“贼辈”。
当闯贼还在南召县的时候,刘国能就一再劝说叶县和舞阳县的士绅捐供粮饷,以使得他能出兵搜剿。可这帮人全都吝啬至极,不仅不帮忙供给粮饷,反而和知县相勾结,贪墨了很大一笔本属刘国能所部兵丁的饷银。
连刘国能的部下都十分气愤,他们听说李万庆率军在北舞渡大开杀戒,重刑处置了十多家商号后,饷银粮草的供应便十分补充了。便一致恳请刘国能也下令,让大兵在叶县洗城,将这班狗眼看人低的士绅好好整治一番,还怕粮草没有着落、还怕知县克扣饷银吗?
可是刘国能自从招安以后,再不复一点过去的草莽胆气。刘国能处处担心别人还将他当成一介“流寇”,因此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谨遵法度,对士绅文人也倍加优容。
刘国能知道左镇的名声很差,所以他在叶县治军更加严明,绝不让士兵骚扰士绅。只有几次刘国能所部官兵实在忍饥挨饿到受不了了,才把县外几处没有绅户大族的村庄劫掠一遍。
“老掌盘读书真是读晕了头,当初闯贼势弱的时候,这班士绅不肯供一束草、一石,让我们出兵剿贼。眼下闯贼攻破裕州,兵强马壮的时候,他们又不让我们坚守县城,非要我们冒险出城野战。”
“老掌盘听任这些大户摆布,我们兄弟迟早要葬送虎口啊!”
刘国能手下的官兵全都是满肚子怨气,他们不像刘国能一样可以靠“忠君爱国”四个字的精神能量支撑自己,而是满心仇恨叶县士绅的无耻无赖。
刘国能也知道大家心中的不满是因何而来,他不像李万庆那样粗暴,直接用武力弹压军中的不同意见。
只是同左右的亲信军官,叹道:“我身为王臣,为了忠君爱国四个字,虽死无憾。可是兄弟们未必有这个觉悟,我也不能因一己功名之私,带着大伙往死路上走。”
刘国能的家丁低声劝说道:“掌家,我们在玛瑙山狠狠杀过张献忠一次,和西营结下大仇。但我们和闯营既没有旧仇,也没有新恨,同他们讲一讲,我想是可以避免一场血战的。”
刘国能摇头说道:“你们说的什么傻话呀,嗨!自从我刘国能归顺朝廷,已经成为王臣,跟他们车行车路,马行马路,各行其是,泾渭分明。谈何讲一讲?我们只能用刀剑讲一讲了!”
军官苦着一张脸,继续劝说道:“我们的兄弟里很有不少人同闯军沾亲带故,一定要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吗?何况今日,咱们不论是兵力还是地势,都并不占上风呀!”
“唉!”刘国能长叹一口气,他不打不骂,只是沉声说道,“今天只有死战,别无他途。我刘国能甘愿以身殉国,做大明的忠臣,流芳百世。你们如果不打算跟随我,大可以向闯贼投降,我想他们看在大家的乡情份上,也不会太过为难你们。”
刘国能左右的亲信军官们互相看了几眼,大家都苦笑道:“掌家或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或同我们有生死之义。既然掌家决定死忠于朝廷,我们也都愿意随掌家一条路走到黑。”
一名骑马跟随大军的文人闻言眼眶湿润,他是左良玉派到刘国能军中做幕僚书记的一名秀才,此时深为刘国能全军上下的团结和义气所折服,感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将军之众虽曾为贼,可愿意为朝廷而死的忠义之心,却远胜叶县士绅啊。”
刘国能身后的几名军官听秀才强调“屠狗辈”和“曾经为贼”,知道他是好言夸赞,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冷冷哼道:“我们不是为朝廷捐躯,只是为掌家效死而已。”
“好了!闯贼就在前面不远处,所有人都备好兵甲,准备死战吧!”
刘国能看大军行军过半,已经逐渐接近保店,知道闯贼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始排兵布阵、调遣兵力:“南岸的老李现在是什么情况?”
有探马回答道:“李将军已遵令行军,全军紧贴河岸往西走,绝不给流贼轻易渡河南向的机会。”
刘国能将马鞭一扬,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对亲军说道:“这股闯贼是由刘芳亮统率,他是我的老朋友了,亦是贼中一凶,非常辈可比。以刘芳亮的洞见眼光,我想他也不会干出敌前半渡的傻事来。”
亲兵夹马跟进,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准备,要攻还是要守?”
刘国能环顾河岸一圈,他收起长吁短叹以后,整个人气质骤然一变,仿佛一只机敏谨慎的猎豹般,目光狠辣,回答说:“河岸平坦空旷,利攻不利守,谁先进攻,抓住战局的主动权,谁的优势就更大!”
刘国能身后的亲兵们不像他一样斗志满满,全都忧心满面:“我们兵力少于流贼,主动进攻的话,一旦陷于贼阵,恐怕就很难再溃围而出了。”
刘国能摇摇头,他指着河流南岸说道:“李万庆在南岸策应,刘芳亮不是一个蛮干之人,一定会分兵戒备,我们兵力上的劣势并不大。何况流贼虽然攻破洛阳,甲兵器械为之一新,但是比之官军铳炮、盔甲之整然,一定还有不足。我们发挥甲兵坚利的优势,以堂堂之阵应敌,只要不中埋伏,一定能够斩获大胜。”
诸将相顾回眸,见到众人全是士气不高,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隐隐然升起强烈的不安感。可是刘国能素来抚军甚严,大家又都敬佩他的为人,即便赴汤蹈火也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事到如今,还怕什么呢?
所有人一起点了点头,抱拳答道:“愿为掌盘先锋效死!”
刘国能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流,心中满是惆怅,他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但是也坚信自己效忠朝廷,必将留得后世美名。
他回首望向这数千人的军队,看着兄弟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也只能狠下心来:为了洗脱自己的贼名,只有让兄弟们一起做出牺牲了!
“若叶县的官绅巨室,初时能支持我搜剿南召县,后时亦可以同意我坚守县城,局面何至于此!”
刘国能抓起长矛,枪指前方,高声呐喊道:“皇上是君,我们是臣,君臣之义,仿佛父子。子为父死,将何所恨?臣为君死,义所不辞!”
他身后的兄弟们都互相看了看,大家一起苦笑道:“掌盘愿意为朝廷效死,我们愿意为掌盘效死,有何所恨?”
第七十五章 洗甲北舞渡(五)
从漯河分出的水系,流淌过行商攘攘的北舞渡,流淌过被灰色包砖城墙圈起来的叶县县城,流淌过数千官军踩踏过的大道。
奔腾的河流,从丘陵飞驰到平原,像一柄利刃般将本为一体的土地剖析成两半。在河流的两岸,分别是刘国能和李万庆的官军部队,以一种互成犄角的有利态势,在徐徐向前推进着。
刘国能的部队并不多,他现在手上可用于孤注一掷的战兵,不过二千之数而已。可这区区两千的战兵,绝不是寻常的官兵可比,甚至并非一般家丁、“精贼”之流能够相敌的。
熊文灿招抚刘国能的时候,只给他留下两千兵额此后他虽经升迁,由守备一路进至副总兵,但刘国能不懂得官场“孝敬”的人情之礼,一板一眼,额兵始终未有增加,仅止二千耳。
这些人全是从跟随刘国能多年的“剧贼”、“渠首”中汰弱留强,精心挑选而成。他们哪怕明知道己方后有士绅逼迫,前有强敌预谋,处处陷于被动,也甘于用一腔热血和信义,完成对自家掌盘子同生共死的许诺。
忠义多是屠狗辈?
他们是战士,是勇士,是哪怕连李来亨都不能不赞叹一声“信义”的强敌,绝不是屠狗的匹夫。
数百杆漆成墨色的长枪如林树立,匹配着绿色、蓝色还有明军中使用最广泛的红色罩袍,像是云间若隐若现的雷鸣闪电,蕴含着一种无言的魄力。
踏马而过的家丁精骑,人人具装明甲,排列在前面的骑士,手臂上还带有闪耀着银色光泽的臂甲。他们全都面色严峻,小心掩护着大军的右翼官军自东向西,沿河北岸进军,其右翼,亦即官军阵列的北面,是一处较危险和脆弱的战线。
刘国能还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敌人不是那个英挺不凡的美男子刘芳亮,而是闯营的后起之秀:正以“李公子”之号响彻中州大地的李来亨。
他心中猜度,以刘芳亮惯于统率精骑摧阵破锋的战法,闯军必然在官军北面埋伏有强大的骑兵集群。一旦双方正面战线陷入焦灼之中,刘芳亮一定会将这支骑兵部队自右翼切入战场,作为粉碎官军的“砧锤”使用。
刘国能判断左翼有河流掩护,而且河流的南岸还有李万庆可是随时渡河夹击,基本上没有太大危险或者干脆可以说,官军取得胜利的希望就在于尽快突破左翼。
“闯贼必自我军右侧横冲!诸将务必严加提防,不得掉以轻心。”
刘国能反复强调着右翼战线的重要性,为此他还将自己直接掌握的绝大部分精锐家丁,都部署在靠近右翼的位置,以用来应对刘芳亮的突袭。
“这一带平地,我军右翼继续向北,数里之内并无密林、丘地可供伏兵。刘芳亮有任何动作,都将直接落入我们目中,胜败之像已很明显!”
刘国能孤注一掷发起的主动进攻,取得了他自认为的显著效果。主动发起进攻,虽然失却了防御的有利态势,但也掌握了发动战役的主动权进攻方可以静心挑选有利于己方的地形进行决战。
对刘国能来讲,他挑选了右翼附近平坦空旷、闯军不能伏兵的地势作为战场。在这一段平原,官军左翼的河流也变浅了不少,有利于李万庆迅速渡河,发起夹击。
平心而论,刘国能的战术目光,确实有值得称道之处。
只是闯军也并非呆愣着,任人宰割而已。
“流寇来了!”
“禀告将军,流寇头队已经来了!”
刘国能散布在官军阵列最前方的夜不收们,纷纷缩回队伍之中。他们已经确认了闯军的动向,与刘国能采取主动进攻的态势相同,闯军同样毫无畏惧之心,积极进攻,甚至比官军更快一步,头队已经到达了即将同官军阵列接触的位置了。
“诸军勿惊扰!各队一齐击贼,贼势寡弱,地利在我,大战必捷!”
刘国能紧紧拉住缰绳,控制住惊动不安的战马,他拔出腰刀,四向大喊,竭力约束着官军将士的队列,并立即要求诸将调整部伍,准备应对激战。
激烈的脚步声和战马蹄声,已经通过大地上的震动感,传递到了每个人的心中。士兵们都心有余悸,每个人都勉力咽下一口唾骂,紧紧攥住手中的兵器。
闯军如此突然的主动进攻,给了刘国能以强大的压迫感和不安感。他心中隐约猜测着自己的部署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闯军在这样一个不适合其进行右翼攻击的战场,展开突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考量?
胜耶?败耶?
但他再来不及思考,战场也容不得更多的思考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子孙的出身计,同流贼还有什么义气可讲?杀光他们!”
刘国能惊吼一声,第一个冲了上去。他还保留着很多“流寇”首领的习惯,每逢大战,一定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没有丝毫官老爷的养尊处优。
多年搏杀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也令他第一时间就闻到了不详的气息。
轰隆
伴随着轰鸣的炮声,紧接着是大片大片鸟铳一齐施放而造成的烟雾和爆鸣声。数不清的铁丸、铅弹,激射而出,仿佛疾风骤雨不,是比那更强烈、更密集的火力。
刘国能和不同的官军、流贼都交过手,不止是秦军、楚军、西营、曹营,连关宁军的铁骑营甚至夷丁突骑他都打过很多次照面。但这样密集的铳炮火力,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其实官军并不缺少这种规模和数量的火器,光是刘国能自己军中的铳炮就不比对面闯军少多少。可是朝廷对待制造火器的匠户,宛如皂隶,经手的文官武将又全都上下其手、大肆克扣,官军火器的可靠性大成问题。
所以刘国能的部下,宁可使用简陋但是制作简易、可靠性得到保证的三眼铳,也绝不轻用做工要求精细、因而非常容易炸膛的鸟铳。
闯军的火器,其实大部分也都是从官军手中缴获而来。
但其一,经过李来亨、方以仁、李世威等人的努力以后,闯军所用的铅弹、铁丸甚至于火药,都有了统一的规格章程,可靠性有所提高;
其二,则是李世威为闯军的鸟铳手制订了一套繁琐但完整的放铳流程,最大程度降低了因操作失误造成的炸膛可能性。
当然,闯军火器可靠性的改良,也有如从洛阳缴获的一批火器本身质量更好等等许多原因。
只是这些话,恐怕是没有人会告诉刘国能了。
他只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感,多年的戎马经验让刘国能第一时间侧身下马,逃过一劫。可是官军的先锋却遭到很大打击,伤亡倒并不太严重,只是被闯军杀伤数十人而已可这数十人皆为精兵良将,全为一军之胆。
胆丧而气沮。
“勿惊扰!盾车、盾车,步卒推盾车上前,抵住铁丸,奋力击贼啊!”
刘国能急中生智,想起了左良玉留给他的一批大车。左良玉奉命追击张献忠,将一批不易携带的军资辎重放在刘国能这边,他本想流寇虽然奔走如飞、神出鬼没,可火力甚弱,又不善于正面的阵地战,盾车绝无用武之地。
只是因为官军被叶县的士绅们赶了出来,成为丧家之犬,才只好把这批军资全部带上。
万万没想到,此时突然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跟掌家一起拼啦!”
刘国能左右的亲随,全是跟随他近十年之久的老兄弟。这些人不在乎荣华富贵,他们选择跟着刘国能造反,全因为对刘国能一人的信赖而已跟着他投降朝廷,也不过因此而已。
关键时刻,这批亲兵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们全都赤红着眼睛,不顾闯军鸟铳手的射击,在鸣爆声中逆势冲到了刘国能身边。
大约有四五人围成一圈,护住刘国能且战且退。另外二十多人则分持宣花斧、月戟、大棒、狼牙棒一类重型兵器,奔跃腾击,硬生生将闯军头队的步卒扛了回去。
被闯军铳炮打懵了的官军主力,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军官们全像醒悟了过来一样,急急忙忙下令反击,官军步卒如梦初醒,赶忙向前奔去,顶住整条战线。
被刘国能安排在右翼掩护的骑兵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们见到闯军似乎没有从右翼迂回侧击的动向以后,便竭力冲驰。趁着闯军步卒大队进攻仓促,尚未全线展开的机会,用一轮悍不畏死的猛烈冲锋,将官军战线被冲散的地方全都抹平回来。
“杀贼啊!”
金戈铁甲之声,满布于河岸之北。利刃交击,弓矢齐发,刘国能被亲兵扶持上马后,顾不上落马造成的摔伤,立刻带着一队家丁迎着闯军兵锋,直冲进去。
双方的兵锋越离越近,步卒们很快就厮杀成一团,战线犬牙交错,部伍由纯队打成花队长矛、牌刀、钩镰、枪牌、鸟枪、三眼铳、弓箭,无数兵刃溅射起数倍于此的鲜血。
骑兵队伍因目标更大,其战况也更为惨烈。官军的骑兵率先发动进攻,才驱赶回一波闯军的步卒以后,其本身也成为了闯军集火的目标,伤亡惨重。战场上到处是被枪、刃和弹丸杀死的战马尸体,还有下马拼死步战的骑士们。
刘国能已经渐渐感到难以支撑,可是闯军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第七十六章 洗甲北舞渡(六)
“李世威!此战若破刘国能,你有首功!”
李来亨勒住马头,在铳炮的轰鸣声中扯满了嗓门夸奖李世威。本来铳炮队的任务只是盯住南岸的李万庆,防止他渡河夹击闯军的侧翼。
可是李世威将铳炮队训练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他们进行的第一波试探性射击,就给发起主动进攻的官军当头一棒。狠狠杀了刘国能的威风,给官军的军心士气,直接来了一记杀威棒。
“官军势头已衰,现在轮到我们出招了。”
高一功手擎长枪,指着官军的右翼对李来亨说道:“官军左翼有河流保护,唯独右翼空旷平坦,正利于我们发动进攻。”
“的确如此,只是刘国能也不是傻瓜,战局都这样紧张了。你看官军始终还有后队压在手上,不全力推进,显然也是在提防我们从右翼横冲。”
李来亨拍马上前,他站在一处略微凸起的低丘上,把战场局势全部纳入目中,对形势看着十分清楚。亲身经历多场战事的李来亨,也再不复民夫少年的稚嫩之见,只是粗略一睹他就将能够判断整场战役正在向着什么方向发展。
战术目光再不可同日而语。
李世威默默点头,他没有因铳炮队的优异表现而自傲,只是对还徘徊在河流南岸的李万庆所部官军,表现出一种高度的忧虑来:“李万庆会怎么行动?官军应该知道咱们火器的厉害了,他还会轻易渡河吗?若不渡河,李万庆会做什么?”
“不论李万庆怎么动,我们打我们的,不必管他。现在优势在我,还是让刘国能跟李万庆来猜度闯军会做什么吧!”
李来亨将手掌竖起,示意李世威停下,随即便命令高一功、郝摇旗、苗里琛率领步卒主力压到前阵:“一鼓作气,把官军的锐士劲卒全部赶回去。以我之左翼为主,强攻官军右翼,我们从西北往东南向进攻,让刘国能把兵力都集中到右翼来。咱们趁势猛攻,把官军全部推到河岸上消灭掉!”
李来亨的战术意图就是利用刘国能重视右翼的心理,让官军不断将兵力猬集到右翼,最后把一个东西碰撞的战局,一点点调整成闯军在北、官军在南的态势。
这样刘国能最后就会变成背水一战,官军一旦失利,就将被闯军挤压到河流上,全数歼灭!
郝摇旗吼了极大的一声“领命”,苗里琛则提醒李来亨道:“官军有哀兵之势,掌哨万万不可轻视,中军之兵不能轻动。”
高一功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李万庆到底怎么处理?我想他徘徊南岸,始终是一个危险。咱们现在兵力占据优势,要不要分一支劲卒,择机渡河先把李万庆打垮呢?”
“没有这个必要!”李来亨断然拒绝,他挥手指着前方战场说道,“刘国能素称骁将,他的部下也全是百战余生的精兵良将。我们在敌前焦灼的时候,还分兵做出大动作渡河,不是给刘国能以可乘之机吗?何况刘师傅即将攻破北舞渡,我们只要把握好堂堂之阵,不露出破绽便可。”
高一功心中稍稍觉得,李来亨由于近来不断的胜利,整个人越来越有一种权威自我出、独断不由人的味道。他也不是傻瓜,不会不明白李来亨在闯营中的异军突起,全由于他个人卓越的才具,可是听信天才,真的是永恒的制胜之道吗?
“来亨,君镇,中军在你们手中,大局的决胜手也全在你们手中。”高一功用未握枪的另一只手手心,揉了揉额头,说道,“就像苗里琛说的一样,刘国能是宿将,绝对不能轻视。”
李来亨不以为意,他微笑地挥挥手,示意高一功等人尽快出兵:“时不待我,一功,我等候你的捷报佳音!”
“……好!”
高一功一声应允,步卒即全线出击。
经过洛阳之役丰厚的缴获以后,小虎队已经是鸟枪换炮。
士兵用的枪刀都是武库中上好的货色,锋刃锐利无比,反射着耀眼的银光,而披挂也不再只是号衣和毡帽,有了缴获的各色明暗甲胄,阵线前排的老兵锐卒们,已经是人人顶盔戴甲。
而后排的新兵们,再不济也是戴着一顶八瓣铁盔护住紧要的脑袋,全军一眼望去甲仗鲜明,已是气象胜于此时多数官军的威武雄壮之师!
闯营步卒猛扑向前,这些兵仗不下于官军的“精贼”,立时变成了释放出栅的猛兽。小虎队整然的军纪使得所有人的动作步伐趋向一致,牌刀居前,长枪随后一齐压上,在交锋的瞬间就将官军压得节节后退。
本为河南官军将领高谦麾下守备的马宝,自从在洛阳守卫战中被闯军俘虏后,便按照李来亨的俘虏政策,进入了闯营之中闯军的俘虏政策,一贯都是投降则收编、不收编则砍一只左手后释放;李来亨更仁慈些,只砍断一根手指和一根脚趾而已。
马宝虽然官居守备,但他并非是以忠义自诩之人,高谦对他也没有什么知遇提拔的恩德。事实上马宝的绰号“两张皮”,正说明了他为人的本性:对自恃勇力,并以此为生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废掉他拿刀的能力,更可怕的事情了。
所以马宝知道李来亨的俘虏政策以后,几乎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就选择了投降,依靠过人的勇力,做了一名牌刀手。
马宝对于面前这些在几个月前还是同僚的官军士兵,没有一点一星的同情。他并不觉得官军和流贼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刀口上舔血为生,吃口饭罢了,除了婆婆妈妈的李来亨整天管军纪,让马宝有些不耐烦外,流贼的生活可能还更加适合自己?
他越想越远,李来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肯定比自己的老上司高谦厉害,可惜自己没亲自见过这个李公子,那个闯王又是何方神圣呢?
“你找死!”
自己撞上刀口的官军士兵打断了马宝漫无边际的思考,他猛地用团牌将面前官兵的兵器格开,然后趁着对方回防的空档瞬间刺出一刀,击杀了对手。
马宝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一秒钟的停歇,杀完一人,紧接着又面对下一个对手,直到面前的官军开始溃逃。
他才有空闲环视一圈战场,只见官军遭到闯营步卒的全力冲杀以后,阵线几有溃败之势。可在刘国能舍生忘死的带头冲杀鼓舞下,居然还能聚合起相当数量的短兵锐士,从侧线反向搏杀,几十名忠勇之士的牺牲,又让官军战线得到一次重整机会。
马宝撇了撇嘴巴,冷哼一声,他自诩也算是心狠手辣之人,可刘国能这样完全不把士兵伤亡放在眼里的打发,还是令马宝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厌恶感。
“即便高谦再怎么在乎官爵禄位,不把士卒当人看,可他也知道士卒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这个刘国能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这样用士兵的人命堆成自己的功名?何况胜败之像难道还不够显露吗?他这样搏命厮杀下去,为的到底是什么?”
从马宝的侧身方向突然射来飞矢官军在稍稍重整和喘息以后,又发起一轮猛烈的反冲锋,弓手集合一处,对着刚刚击溃眼前对手的闯军步卒便是一阵射击,尽管马宝用团牌掩住了腹心要害,挡住了致命的伤害,但猝不及防之间还是右腿上中了一箭。
来不及叫痛,因为紧接着便杀到眼前的官军,马宝身边的几人在刚才的齐射中被射倒了四五人,势单力孤的他同时面对数人的攻击,登时左肩上中了一枪,然后便被人潮撞倒。
紧接着就有十几只脚从覆盖着团牌的马宝的身上踩踏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怒骂一声,嘴上便又挨了一脚。
马宝也是自诩骁勇之人,兵败洛阳已经是奇耻大辱,他妈的加入闯营以后怎么还遭更大的罪受了?
老子一身武艺,难道要被这样一群莽夫活活踩死?
干他妈!
第七十七章 洗甲北舞渡(七)
李来亨顿足于低丘之上,他眯起眼睛细细观看着战局的变化:刘国能的舍生忘死确实让他有点惊讶,官兵的战斗力也比之李来亨过去的对手高出一大截。
官军处处被动,但完全依靠一股血勇之气,居然渐渐有反杀的趋势。
郭君镇站在李来亨的一旁,沉声道:“若官军都是这样的精兵良将,我们可就打不下去了。”
李来亨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轻轻说道:“可惜崇祯重用的是洪亨九、杨文弱和左良玉,对待卢象升和刘国能这样的忠臣孝子,却苛刻至极。”
“崇祯不会用人,大明的国运不久了。”
李来亨将铁盔戴正,系紧脖绳,从张皮绠手中接过长枪。
“刘国能全军已经压前,轮到我们出招了。”
他翻身上马,战马发生一声长长的嘶鸣,浅棕色的鬃毛迎风飘扬,与李来亨盔上的红缨相映成趣。
郭君镇最后望了一眼河流的南岸,问道:“李万庆如何应对?”
李来亨轻扬马鞭,带着张皮绠等中军亲卫飞驰下丘,头也不回地喊道:“让世威掌握后队,盯住李万庆不要渡河就好!”
中军亲卫是闯营精锐所在,除了张皮绠这一队亲兵外,还有不少本来归属于刘芳亮左标的骑兵。
刘芳亮的偏校张洪1率领着这些饱经风霜的戎马之士,跟随在李来亨和张皮绠的身后,默不作声向前冲锋。他们的年龄比李来亨的亲兵卫士都年迈不少,体魄虽然不比少年人的精壮,但十年“流寇”经验带来的敏锐嗅觉,让这些人的目光里含有一种更为可怖的杀气。
李来亨看得很精准,正面战线的焦灼让刘国能不得不将大部分兵力全都集中到右翼防守。在不断的厮杀过程中,原本东西对峙的两军,正一点点往右翼挤压,令战局演变成了南北对峙的形势。
闯营最后投入战场的中军骑兵,将起到一锤定音。
“走!”
张皮绠一声怒吼,最先带着骑兵先锋切入战局。中军亲兵的先锋大多穿着明晃晃的铁甲,其中不乏使着大刀长斧等兵器的武艺高强者,骑乘的战马,也全都是郝摇旗和张皮绠在洛阳精挑细选出来的上等名驹。
这一队骑兵先绕到北面,紧接着自东北面向西南面切入,正插在刘国能所部的软肋之上。张皮绠手中的长枪不过一个呼吸间便贯穿了官兵的躯干,随即倒手拔出,刺向下一个对手。
李来亨为张皮绠的勇猛微感欣慰,他挥挥手,示意张洪所部左标铁骑同自己和郭君镇一起跟进。更多骑兵立刻尾随在掌哨之后,践踏起数不清的战尘,凶猛地撞入敌军阵列之中。
战马即便遇到敌人的身躯阻挡,也毫不停歇,数十名官兵被立即撞翻在地。数以百计的马蹄迅速将摔倒在地的敌人踏成一片肉泥,偶有身手矫捷之人躲开战马的冲撞,妄图用钩镰和长枪对抗闯营的骑兵,骑士们就干脆用弓矢将其射杀。
本来刘国能最后一波反冲锋,已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官兵们勇猛的冲杀,已把不少闯营步队陷在了阵中,像马宝这样的猛人都不幸倒地,几乎被官兵活活踩死。
他嘴巴里让官兵踩掉了一颗门牙,想骂都骂不出声来。关键时刻地面上传来的马蹄震动,救了马宝一命。
围住马宝的官军步卒很快就被中军亲兵冲散,但战马随即踏地而来,几乎把马宝直接踩死。还是有一名闯营的步兵,拼着被踩伤的危险,眼疾手快将马宝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才救下他一条性命。
马宝回望骑兵队伍扬起的战尘,心有余悸问道:“他娘的好兄弟,你身手真够矫健!怎么称呼?大恩不言谢,老子一定记住你这个兄弟一辈子。”
救起马宝的那名步卒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看起来只像个朴实的庄稼汉,一张脸叫太阳晒得黝黑,笑的很质朴,整个人冒着股傻气儿。
他张口大笑,露出全部的牙齿,回答说:“俺没啥名字,兄弟你叫我焦大就行啦。”
马宝点了点头,拥了焦大一抱,随即从地上捡起兵器说道:“好!焦大!今后我有何等的荣华富贵,一定都不会忘记你!”
焦大嘿嘿一笑,看着李来亨的骑兵尾巴,说:“是咱们赢嘞!掌哨可真厉害,我在裕州投了闯营,是真没看走眼呀。”
“嘿,兄弟你是在裕州投入闯营的吗?”马宝捡起一把雁翎刀,他双手握紧刀柄,警戒地看了周围一圈,又给几名倒在地上的官军伤兵补了刀,才悠悠问道,“你是裕州人啊?”
焦大没有马宝那么强的警惕性,他见到官军的队伍已经开始溃散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笑道:“对对,俺是裕州人,原本在乡里卖粪。不幸一回瞅见了州里有名的大绅士赖二老爷扒灰,叫赖家小厮绑起来,塞了一嘴马粪。好叫咱们掌哨在裕州公审这帮不长进的爷们,把赖二爷剖了心,俺一心痛快,就投了闯军。”
马宝是因为洛阳兵败,被俘虏才“不幸”陷在闯军里。何况他是边军出身,做过军官,不大理解焦大的用心,只是觉得这人说话粗直有趣,又救过自己的性命,便握住焦大一手,诚心说道:“甭管投什么军,只要九死一生能活下来,招安也好、造反也好,总有富贵一天。”
焦大想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但他眼力很好,突然一屁股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官军惊讶喊道:“嘿,这官军还没完嘞!”
马宝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远处溃败的官军又慢慢重整起来,还有试图反击的态势,讶异道:“刘国能真是宿将!”
李来亨率领中军发起的这一轮冲锋,几乎瞬间将官军彻底击溃。可是刘国能毕竟是一代宿将,他见到官军败象显露、不可收拾以后,没有强行控制局面,而是就地收拢残兵,往后队集结,且战且退,成梯次地设法撤出战场。
郭君镇、张洪、张皮绠三部中军,好几次试图依靠骑兵的速度优势,截住刘国能的后队。可刘国能亲自殿后,他带着一帮亲信家丁往来截击,居然让闯军有些无从下手之感。
李来亨将长枪戳在地上,痛骂道:“秋后的蚂蚱都拿不下,刘国能什么时候变成一颗铜豌豆了?”
他正打算调集李世威的炮队过来,用火炮把刘国能收拢起来的官军后队彻底打散。但李来亨还未下令,李世威的传令兵就先一步过来通报急情,说是李万庆已向东撤走了。
李来亨愣了一下,随即火冒三丈,把马鞭也摔在地上,点着名骂道:“李世威!你是个榆木做成的人吗?李万庆阵前逃跑,你不趁机杀垮他,来禀报我是什么意思?一点儿没有长进!”
他气愤不过,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把腰刀都拔了出来。若李世威现在就在李来亨的面前,恐怕这一刀他真要砍下去了。
“唉!李世威这个木头人!错失战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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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生年不详,历史上李自成在襄阳建立五营军制时,他名列左营之中。以后张洪一直随刘芳亮行动,为大顺军南征北战。永昌元年,他跟随刘芳亮参加大顺军南路军进军北京的行动,由山西攻入河南位于黄河以北的怀庆等三府,而后入直隶,三天时间攻破保定。
刘芳亮进军北京后,留张洪守卫保定。他分兵收取保定附近各州县,寓居于家的明保定总兵马岱自刎未遂,被张洪生擒后,他嘉其忠义,将马岱释放。
一片石之战后,张洪随军南撤,李自成带大顺军主力离开襄阳时,留张洪部六百人守卫潜江,他于此坚守二十多天,因寡不敌众牺牲。
第七十八章 刘国能自刎
李万庆所部一直被李世威盯住,完全没有找到渡河夹攻的合适时机。直到刘国能在河岸被李来亨冲垮以后,李万庆便彻底放弃了渡河的打算。
但他反应很快最起码比李世威快很多李万庆发觉刘国能且战且退的动向后,便立即向东撤退,他带着手下数百未经战斗的官军,赶到河流更上游的位置渡河后,在刘国能的身后建立了巩固的临时阵地。
闯军的追击部队几乎已经要将刘国能所部彻底击溃了,可刘国能在很关键的时刻,撤到了李万庆渡河建立的工事里,同他的老友会师。
两支官军汇合以后,军心士气稍有振奋。刘国能又据地坚守,指挥官兵下马步战,和李万庆的几百名官兵抱成一小团。河岸边的一处丘陵地里,坚垒固守,让闯军追击部队狠狠磕了次牙。
李来亨脸色阴沉,布满雷云,他刚刚让人把错失战机的李世威在阵前以军法鞭笞了一顿,随后又开始调遣这位犯了错的部下。
“把炮都拉上来,轰他娘的!”
刚刚受刑的李世威,连哀嚎的功夫都没有,就立刻奔回自己的部队,指挥炮手们轰击官军阵地。
一时间隆隆炮声不绝,呐喊声此起彼伏。李来亨沉着脸,远望着官军临时构筑的营地,前方到处都是火光和炮响,间歇还有许多战马的嘶鸣咆哮声传扬出来。
进攻部队的炮火越来越密集,李世威拼出了全幅力气校正炮位,数之不尽的大小铁球飞落入官军阵地之中。宛如平地惊雷,炸起一片又一片的烟尘和血肉,黑色的乌云笼罩四面,尘埃弥漫,雷霆骤集,官兵们支撑不住,又溃逃了一部。
但刘国能和李万庆依旧死死把守住丘陵地中心的一块凸起的高地,郝摇旗亲自带领牌刀手冲了两次,都被官军赶了下来。双方都是死伤惨重,小土坡上不满了残缺的肢体和破损的兵刃残骸。
刘国能的铁盔已被击落,白裹头巾上染了血,显着暗红。
“老刘,目今外无援兵、人无固志,孤军无援,断无不败之理。我们是否……就此作罢?”
连一向刚强耿直,听不得一个贼字、一个降字的李万庆都产生了动摇心理,开始劝说刘国能罢兵了。
可刘国能反冷笑道:“我们为了朝廷,为了青史上的身后令名,已经杀了多少人了?死在我们手上的,有曾经一起喝酒吃肉的好兄弟,也有无罪无过的平民百姓。现在说罢兵,现在说投降,你对得起那些死在我们手上的兄弟吗?”
李万庆唉了一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动手杀害自己过去兄弟的时候,不就已经对不起他们了吗?
但也确实和刘国能说的一样,他们兄弟两人,为了忠臣孝子的后世美名,早把事情做绝了。而今只差殉国就义的一步,就能圆满,怎么能在最后关头退缩呢?
李万庆将长戟丢到地上,叹声道:“为我兄弟二人的后世留名,牺牲了多少老弟兄!这值得吗!”
“值得。”刘国能毫无犹豫,他只冷冷说了值得两个两个字出口。
李万庆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看自己沾满兄弟和百姓鲜血的双手,只能无言苦笑。
这时闯军又发起了一阵炮击,有一颗炮弹从空中隆隆响来,划过官兵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事,正好落在营地中心,打入地面足有半尺多深,险些将刘国能和李万庆都当场打死。
周围的家丁亲兵无不为之咋舌,大家都纷纷催促刘国能尽快做出决断,是投降还是突围,抑或如何?死守下去,实在没有可能了。
正在这时候,官军的夜不收回报闯营有使者送来信件,约刘国能等人到前面高丘上谈几句话。李万庆担心有诈,极力劝阻,但刘国能觉得这起码可以拖延些时间,便同意了下来。
他们带着十几名亲兵走到高丘的一面上,高丘中间隔着一道溪水深沟,深沟的另一侧高丘上,则是等候多时的李来亨等人。
闯营诸将中,高一功和郝摇旗都是认识刘国能的,特别是高一功还曾经和刘国能在山西渡黄河时并肩打过仗。他第一个站出来,拱拱手,高声喊道:“闯塌天!你和元帅有金兰之谊,同我们闯营的不少人都有很深的交情。可是你背叛义军,杀戮太盛,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缴械这一条路可走了!”
刘国能嘿嘿一笑,冷着脸回喊道:“我身蒙国恩、食皇上俸禄,是正途出身的武将,和你们又有什么交情可讲?何况刚刚郝摇旗才被我赶下山坡去,胜败之像尚未明露吧?”
“呵,这家伙死不认账咧。”心情不悦的李来亨冷笑一声,让郝摇旗将刘芳亮派兵送来的首级丢了出去。
郝摇旗拉满了嗓门,吼道:“刘国能!你以为我们刘掌哨在这里吗?你脑子真是坏掉了,他早已带兵打下北舞渡啦,你瞧瞧,这是不是你们北舞渡守将的首级?”
接着又有数名亲兵将刘芳亮送来的一批北舞渡守军甲仗,也全都丢到了两处高丘中间的溪水深沟里,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刘国能和李万庆这才知道北舞渡失守的消息,两人均是脸色大变,知道军无归路,连突围也不可能了。
李来亨厉声喊道:“我已经很克制自己了,刘国能,我念你也是一员宿将。尽快投降,我只杀你一人,这还能够保全你的部伍兄弟。”
在之前高一功和郝摇旗其实都劝说过李来亨,希望刘国能投降的话,就放他一条生路。但李来亨和李自成不同,如果是李自成的话,或许真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广阔的胸襟放刘国能一马毕竟李自成连挖了自己祖坟的边大绶、射瞎自己眼睛的陈永福都放过了。
可李来亨清楚刘国能是崇祯的死党,放了他就是放虎归山。更何况刘国能是义军叛将,不诛杀叛将,如何警戒其他人?难道义军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杀人放火招安路吗?
刘国能哈哈一笑,他看着李来亨大声说道:“你就是河南盛传的李公子李来亨吧?李哥好福气,有这样的后继,确实是英雄出少年。可是……”
“可是贼终究是贼,成王败寇,哪怕你一时得势,将来败亡以后,依旧会被千百年的史家所痛骂。天下之恨将归于尔等贼辈之身,亿万斯民也会视你们为仇敌,你们的一切所作作为,无论好坏,都会被指摘百年,无论何朝何代的史书,都只会说你们是贼、是恶徒,是导致天下倾覆、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
“尔等是逆贼,是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是天下的大恶之源!”
李来亨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说:“成王败寇?这一回,我们不会失败的。即便失败,即便读书人污蔑闯军是天下大恶、是乱世之源,是造成天下倾覆的罪魁祸首,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活着的百姓,身后名于我何加焉?”
“盗跖庄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我们失败,亦是陈胜吴广,自有天下贫苦百姓记得我们的故事。你刘国能呢?即便你、即便你那个朝廷赢了,李自成和李来亨的名字,在贫苦人眼里也永远比你刘国能的名字更荣光!”
“好……”刘国能压住了想说话的李万庆,他点点头,笑道,“我不对真人说假话,大丈夫敢作敢为,既然已经投降朝廷,就不能再作流贼。我决意死战到底,李公子有本事,就请自来取我项上人头。”
“唉!”高一功在旁苦劝道,“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本来也是受苦的人,投降朝廷又如何?八大王和曹操不也投降过吗?你又不是崇祯的孝子贤孙,犯不着为他去死,只要愿意投降,我一定用自己的性命为你担保。”
刘国能歪着嘴巴笑笑,只说:“我谢过你的好意,我在叶县还留有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若你们攻破叶县,请不要杀他,将来有机会若能把他带回延安老家,做一个安分的农民就够了。”
李来亨默不作声,将马鞭举起,然后向下一挥,轻声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发起总攻吧。”
早对准了官军阵地的十几门炮同时发威,一阵剧烈的炮击后,闯军步卒随即冲杀过去,骑兵则分成两队,从左右两翼抄袭向官军侧翼战线。
闯军的兵力优势越来越大,刘芳亮攻破北舞渡后,也派刘汝魁带了部分骑兵前来增援,总攻实力更加强大。
这一次官军终于支撑不住了,士兵们在猛烈炮火的打击下相继溃逃,只有刘国能带着少数家丁依旧顶在最前线,李万庆拉都拉不下来。
“老刘,现在这样的局势还有什么可以救药呢?快走吧!”
刘国能绝望的看着眼前数量越来越多的敌人,终于把佩剑横到了脖颈上,对李万庆笑道:“我不怕死,也不惧死,唯一担心的只是我们到底能不能留一份忠义之名在史书上?或许真如李来亨说的那样,哪怕他们是贼,最后他们的忠勇信义之名还要超过我辈。”
“事到如今,又有谁知道呢?让后世万代评判吧……”李万庆苦笑一声,拔出腰刀先一步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刘国能随即也自刎,身边的亲兵逃的逃投降的投降,战斗结束了,硝烟散去,地上只留下两具崇祯孝子孤零零的尸首。
第七十九章 飞雨入叶县
叶县是南阳府的重镇,本就有沙河流过。刘国能率部驻军于此的时候,又特别加固了城防,引沙河河水进入城壕,又在壕沟外修建了一些可同县城城垣形成掎角之势的土垒。
如今叶县早已被战争的气氛所笼罩,各城门白昼紧闭,只有西门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也只开半边门,使柴禾担子能够进城。
瓮城门口站着一群绅户召集的家丁仆人,数量不在少数。瓮城后面的主城门上,防守就更坚固了,一些世代官绅之家,在主城门处聚集了四五百名家仆,又备有海量滚木、石做防守之用。
白天夜间,街上都有各家士绅的子弟巡逻。一到黄昏后,警戒更加严格,常有诸生和绅子弟带着家丁,挨家挨户入门检查百姓是否有异动。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庙门前、酒饭馆中,到处张贴着杀贼赏格的告示。县衙前则悬挂一整排的头颅,微风吹过,长发如群鸦舞动,其中还有一颗稚童的首级,双目淌血,令人在炎炎夏日中生出一片冷汗。
这些首级据说全是里通流贼的奸细,其中还包括了刘国能留在叶县的十多名亲兵因为人们不相信刘国能和李万庆这样强大的兵马会被流寇打败,士绅间都传言刘、李二人本来就是贼,这次将官兵拉出城去,其实就是去同流寇汇合的。
大家都庆幸着自己的远见,好在把刘国能和李万庆排挤出城,不然他们一定会开了城门迎闯贼的!
“贼就是贼,即便招安,只要一日为贼、便是终身为贼!”
连叶县一位曾为刘国能协办军需的秀才,也感叹自己的识人不明,悲呼道:“终究贼辈矣!”
士绅们先邀请刘国能留守叶县做联络的将士们饮酒,喝到一半,等到人人放下武器、卸去铠甲的时候,便使家丁一股冲出,将官兵们全部杀光。
顷刻间官兵人头就全都被挂到县衙之前,杀鸡儆猴,看谁还敢里通贼辈?
城中居民,一时间都人心惊惶。大家都觉得官绅老爷杀了这样多的人,那看来刘国能大约的确是投贼了,实在可恨。
还有人想起刘国能曾招募一些百姓去帮忙修建军营,工钱到现在还没算呢!
“他肯定是投贼没跑了!”
可是也有人觉得,刘国能和李万庆都投贼了,那流贼得有多少兵马啦?少说也有三五万了吧!叶县怎么守得住?咱们恐怕还是要另谋出路!
士绅们的心态就更复杂了,他们未必相信刘国能里通流寇,可也不愿相信流寇有本事一口气消灭这样多的官军。
另外还有些官绅是因为和刘国能本就有矛盾,有一些士人则只是纯粹因为痛恨左良玉而恨屋及乌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是不能指望刘国能了。
但士绅们也颇为自信,流寇扰乱中州这么长时间,他们也不是傻瓜,呆愣愣地什么事情也不做。自从五个月前洛阳失守开始,河南巡按高名衡就在河南各州府推行了一系列“结社抗贼”的办法:城中立社,士绅、富商全部入社,每家都分派家丁守城,未入社的一般百姓则需要按户缴纳一定银两。
总之就是豪绅带头出钱,百姓跟着捐钱,大家齐心协力,不仅官绅增收,还有余钱给大户们的家仆配置兵甲器械呢!
到了晚上,彻夜梆子声敲个不停,绅家的少年子弟都呼朋唤友,带着一队家仆,在街上巡察宵禁。一遇到有百姓夜间走在街上,便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其“通贼”,先痛打一顿后,将其金银细软甚至小衣布帽都抢掠一空。
可即便如此严格的宵禁,城内还是出了大事。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到城头,朝东边望去,阳光只是淡白色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可有一处地方大家却看得十分清楚,县衙前一整排鲜血淋漓的人头,居然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里避开了巡夜恶少们的监视,一口气偷光了十多颗人头。
县民们无不惊骇,有人说是鬼神作祟,有人说是恶灵复仇。而明事理的乡贤们,当然不信这等鬼神之说,他们断定是有流贼的奸细潜伏在叶县县城里,偷走了县衙前的一排人头。
“排查!彻底的排查!到底是谁偷走了贼兵的人头?必须揪出这等奸细来。一经查清,就地活剐!”
惊怒的绅们大动肝火,立刻便派家丁们在全城进行排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偷走贼兵的首级?
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地盲目猜测,大家首先想到刘国能驻军叶县时,曾收容过一批从其他州县逃来的百姓。
这些异乡人的嫌疑最大。
其次,刘国能清剿过叶县和舞阳县附近的几处土寨,迁回一批为土寇所掳走的县民。如果他们感于刘国能的恩德,确实也有可能干出里通贼辈的丑事来!
除此以外,刘国能在叶县修建营寨的时候,曾经自掏腰包,帮助几十个表现尚佳的民夫还清欠债这些人也全部嫌疑很大!
叶县的教谕是最讲理的人,按他的意思,绅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大家确实不便将这些人一气全部杀掉。正好这几天有邑人质疑,说百姓所捐的抗贼之银被官绅瓜分、各入私囊,不少人因此对缴纳抗贼银的事情很抗拒,官绅收入大不如前。
那干脆就先把这些通贼分子,全部关押起来,拷掠他们的家产,以供军需之用。
衙门本就有不少酷刑,大刑一上,拷掠的效率不知道比闯军的夹棍高多少倍只可惜这般穷汉囊中羞涩,稍稍拷过两回,就再无一角银钱了。
知县见到拷银的成效着实不错,便派衙吏带领士绅的家丁们去西城搜捕其余同刘国能有干系的百姓。
七八十名家丁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人手持水火棍、红缨枪、大刀和各色刑具。声势雄壮,气魄十足,从街头闯到巷尾,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惨叫哀嚎之声满布闾里。
正在这时,从西城城门上突然传来一阵紧急锣响。紧随着锣声的是城头守军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负责防守城墙的大户家丁全都喊叫着“流贼来啦”、“贼寇来啦”,人无战心,立时乱成一团。
正被衙吏奉命拘捕的一大批贫民百姓,见状也全都跟着呐喊了起来只是守军是仓皇失措的惊惧呼喊,百姓们却是如久旱之逢甘霖的欣喜呼救。
“朝求升,暮求斗,近来贫汉难求活。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
“闯王来时不纳粮!”
“大伙快为闯王开城门啊!”
数以百计千计的平民百姓,像一股泉水似的,眨眼间就涌到了城头处。衙吏本来还在兀自挥喝,等他发觉百姓的数量远远多于家丁,甚至于连很多大户家仆都跟着跑到打开城门的人流里后,才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可惜他树大招风,还没来得及跑,便被左右的家丁拿下,绑起来挂在了城门口。
叶县县城的西门很快就被百姓打开,刚刚攻到叶县县城之下的闯军头队,大吃一惊,他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略有迟疑,不敢进军。
只有冲在最前面的马宝撇撇嘴巴,他艺高人胆大,直接吼了一嗓子“谁敢跟老子诈降?城门开了,就别想着再挡住我!”跟着就直冲入县城里,挡者披靡,转眼间就杀掉了三名没看清楚风向、还在负隅顽抗的家丁。
救过马宝一命的焦大看不懂战局,只是见到他感觉很厉害的马宝已经冲进城里了,便不再多想,同样提着刀跟了进去。
头队的其他士兵见状,也不再迟疑,全跟在马宝和焦大二人身后冲入城内。县城里的家仆武装虽然人数众多,数倍于闯军以上,可是缺乏训练,军心仓惶,根本不堪一击,光是马宝和焦大两个人随便一冲,就冲垮了一大片。
大部队跟进以后,家仆就更加抵挡不住了。甚至于还有整队整队的家丁就地起义,反而加入到了闯军的攻城队列里。
城内绅立马就乱了阵脚,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自诩“知兵事”、“善骑射”的富家子,骑乘名驹、手持宝弓冲到大街上,左右开弓想给流贼一个好看,却让马宝拾起地上的一支短矛,随手就打杀了。
兵败如山倒,等李来亨和刘芳亮带领闯营的主力部队开至城下时,马宝等人早已把叶县全城占领巩固。
连郭君镇都大吃一惊,叹言道:“咱们历来攻城,都没有像这回一样轻松神速的。”
李来亨微微一笑,他请刘芳亮先入城,以示对师傅的尊重。之后才跟在刘芳亮的亲兵队伍后面,第二队走过城门。
“刘师傅,此战击灭刘国能,您长途奔袭、克取北舞渡,始终居功至伟。”
这次攻城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激烈的战斗,除了西城城门有不到十具尸体外,城内连一滴血都没有流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骤集了起来,开始下起绵绵的小雨,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竟然还显出几分太平时节的静谧安闲。
刘芳亮的头发被小雨打湿了一点,他心情有一点沉重。无论如何,刘国能和李万庆都是他许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老刘那个十岁的儿子就在县城里吧?尽快将他到,嘱一户人家好生养护,等战事平靖一些后,就给他路费,让老刘的孩子回延安做个与世无争的农夫吧!”
刘芳亮还惦记着刘国能那个十岁大的孩子,只可惜这个小小的幼童,和刘国能留在叶县的其他官兵一样,全都让本县绅所杀,城头悬挂县衙之上了。
闯军破城以后,李来亨才知道了刘国能被诬为通贼,他的余部被士绅杀光、人头示众,之后又被人盗走的事情。
他感叹叶县士绅的无耻、悲悯刘国能的黄钟毁弃,也对盗走官兵人头的义士深感敬重。
“这等信义之士,虽与闯军非属一营,但亦足钦重!”
李来亨亲自在县城里贴出告示,要以百金嘉奖这位信义之士。一时间有不少人都声言是自己冒着性命风险,偷回了官兵人头,但谁也拿不出证据来。
到第二天,闯军才在城内一处花圃里找到了被掩埋起来的十几课人头偷回人头的信义之士或许是住在这花圃周围的百姓?
李来亨之后又查到,花圃周围共有七户人家都逮入狱中拷掠,有五人已死,还活着的四人则都说不是自己偷回的人头。
恐怕盗走首级之人,就在那被拷死的五人里面吧?
李来亨默然良久,下令给未死的四人,每人赠银三十两。
小雨飞入叶县城。
“老掌盘在豫北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调动官兵主力,现在应该快跳回南阳了吧?”
第八十章 南阳入楚策
闯军攻破叶县以后不久,便又分兵攻占了无人防守的舞阳县。短短几天时间里,李来亨连下裕州、叶县、舞阳,二县一州之地,尽入其掌握之中。
可是这毕竟只是利用了官军主力被李自成调动北上的机会,趁虚而入罢了。李来亨前标和刘芳亮左标这两支部队相加起来,满打满算亦不过五千精兵,要挡下官军的反扑,稳固占领这二县一州的地盘,还是太过困难。
所以李来亨还是同刘芳亮商量好,继续采用“平城”策略:拆毁裕州、叶县、舞阳县三地城垣的城墙,掩埋其壕沟。令官军即便收复三城,在短期内也再不能依仗城墙进行防守了。
除此以外,李来亨还特别嘱咐苗里琛,让他率领土木营的部队仔细勘察三地的山川险要。并让负责后勤的张玉衡,重金招募来一群往来豫南的老道行商,让他们帮着苗里琛绘制南阳府的地形图。
“我们平毁三城城墙以后,若有防守的必要,还可以采用守险不守城的战术。所以勘察好三城险要,并将它们绘制成图形,就是一桩分外重要的事情。”
苗里琛和张玉衡两人都连连点头,他们二人性子上都比较沉稳。苗里琛早在防守洛阳时,便表现出了处乱不惊的稳重气度,而张玉衡则是商人出身,走南闯北也见过很多世面。
由他们办理这件事情,李来亨心里还是十分放心的。
他唯一不满的,只有李世威一人而已。
叶县战事结束以后,李来亨便罚令李世威闭门思过。他重用李世威这员资望很浅的青年小将,除了李世威对火器技术表现出来的好学态度外,也确实存在私心自用的成分。
如果李世威不是他李来亨的米脂乡人,鸟铳队管队的位置,还会轮到这个新人头上吗?
他的表现不能说很糟糕,防守洛阳时李世威虽然不能像苗里琛那样沉稳,但也没有出大的岔子。
这一回同刘国能交战,李世威指挥火器部队,发挥也算得上是可圈可点。只有在李万庆撤退时,他呆若木鸡,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阻滞行动来,很是拙劣。
如果不是李万庆和刘国能有同生共死的约定,主动赴死,很有可能就会放跑一部官军,为之后攻打叶县、舞阳县县城的战事增添变数。
李来亨送走苗里琛跟张玉衡后,便回到营房里闯军攻破叶县后,暂住在过去刘国能修建的军营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李来亨休息的那间营房里,除他本人外,还有方以仁和张皮绠这两个心腹。他们两人和李世威一样,并非像高一功、郝摇旗、郭君镇这样的闯营老兄弟,而是纯粹由李来亨一手提拔起来的“私人”。
特别是方以仁,离开李来亨他几乎没有可以生存的地方。因此在李来亨别样心思逐渐萌发的现在,这个以前李来亨最不放心的人物,反而渐渐成为了小虎队的谋主。
方以仁坐在一条长凳上,他已习惯了和闯营将士一起喝最粗糙的碎茶茶水,穿着的衣物织料也越发俭朴起来。
见到李来亨一脸痛心无奈的表情,方以仁便劝解道:“掌哨,李世威是和你贴心的人。何况眼下闯营之中,也只有李世威一人最具备指挥火器铳炮部队的经验。他还年轻,处事甚少,偶尔出现纰漏也不奇怪,只要能够改过,未尝不是一块吴下阿蒙的材料。”
张皮绠一个人靠着墙站着,他双手怀抱在胸前,没有张口,只是在方以仁说话以后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嗨,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点。说到底,还是咱们夹袋中人物太少,世威不长进,也只能教着他、逼着他长进。”
方以仁等李来亨坐下来长吁短叹好一阵儿后,才接着说道:“高祖起于丰沛,开国功臣中大半是其丰沛旧人。洪武也是如此,掌哨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李来亨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当然明白,唯其亲信私人,可以得到更多犯错、试错的成长机会。只是咱们本钱有限,如果一味重用私人,不仅惹得兄弟们厌烦,也会赔光了买卖呀!”
“若以现在攻一城,则平毁一城。平毁一城,则流走一城的办法,那本钱自然有限。”
方以仁对闯军平毁城池的“流寇”战术,多少怀有一点不满,他接着说道:“其实牛金星和宋献策提出的据河洛、争中原之略,确有长远的目光。只是自打闯王攻汴不克以后,闯军就又回到山中,四处游走,似非长远之策。”
李来亨摇摇头,答道:“我明白这一点,其实闯营之中包括元帅在内,谁又不明白这点?并非是我们自己不想固守城池、巩固后方,只是眼下官军实力依旧远远在我之上,困守城池就是自陷死地。还是要通过机动战术,拖垮官军主力以后,才能设法图谋建基之策。”
“唉。”方以仁叹道,“倘若在攻克洛阳之后,不冒险进攻开封,浪费时间和兵力。而是分兵南下汝州、叶县,夺取南阳及其附属州县,就可以使宛、洛连成一片,互为犄角。驻一军于南阳,分偏师守邓州,则明朝在湖广的官军不能从襄阳、郧阳进入中原,在陕西的官军也不能自商州、武关东来。”
方以仁望着营房外,感叹说:“宛、洛巩固,就可以由洛阳出成皋,从南阳出叶县,东取郑州、许昌,会师开封,东进商丘,直逼徐、扬。由方城、舞阳,东取郾城、汝南,席卷陈州、颖州,回翔于江淮之间。到了这时,以河南为根本的作战方略就算成功,立于不败之地,这才叫据河洛以争天下。”
李来亨拍拍手,笑道:“乐山说的是,洞见深沉,可谓高明。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闯军真正的可战锐士,不过万余人,分兵防守南阳和邓州,真的便能堵住秦、楚官军的入豫之路吗?”
“若闯军有三四万精锐的战士,那自然可以将洛阳、南阳两府作为根本,招集流亡,抚恤百姓,开垦荒地,恢复生产。可现在没有这份本钱,就只能采取平城的下策,等到兵马实力茁壮起来以后,才能考虑建立根本的事情。”
方以仁把之前李来亨自福王府库中得到,后来送给他的那把白金骨折扇打开,摇了摇说:“掌哨觉得为何洪武帝兵力尚不强大,就能渡江取集庆为王霸之基呢?”
李来亨皱了一下眉头,他挥挥手让张皮绠把门关上,到营房外看守,然后才对方以仁回答说:“因为小明王在北牵制了元廷官军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但并非全部。”方以仁在江南游学,与很多士人有过往来,当时江南文人颇为流行研究元末明初的鼎革历史,所以他也掌握着不少一般人所不清楚的史料。
“至正十六年,张士诚攻江南,趁此机会,洪武帝统率水陆大兵第三次进攻集庆。拿下石头城,改集庆为应天府,才奠定了一统天下的王道基始。”
方以仁开门见山,直接对李来亨说:“掌哨若欲入楚,则必北有闯王大军牵制官军主力,南有献、曹、革左袭扰汉南和江淮。若时势如此,我军便可趁虚入主楚地,北阻桐柏山、南依汉水,先以此数州县之地为立足处,奖励耕战、秣兵厉马,可战可守,财赋兵马有所出,未来不可限量。”
李来亨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子,方以仁所说的策略正切中他心中所想。
只是他所犹豫的是:小虎队和朱元璋不同,朱元璋所隶属的濠州红巾军政权本来就和小明王的红巾军中央关系不深。郭子兴死后,朱元璋自然成为濠州红巾军系统的继承人之一,只要摆平郭子兴长子郭天叙和郭子兴妻弟张天佑,他自然可以成为濠州红巾军系统的唯一首领。
而这是李来亨所不具备的条件他加入闯营至今不过一年多,基础还很薄弱。更关键的是,李自成之于李来亨,等同于是具备韩林儿刘福通资望实力的郭子兴。
李来亨还不可能像朱元璋那样,很大程度上甩开中央来单干。
“在北有元帅阻挡官军入楚、南有献曹袭扰汉水的时势出现以前,我们还是只能先采用攻一城、平一城而后流动一城的办法,先把本钱做大、做雄厚起来,才能去考虑据有三楚的大计。”
李来亨端起茶杯,和方以仁轻轻一碰,微微笑道:“咱们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太少,人马增添的很快,各营办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将来在各州县设官授职,治理地方,没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职掌刑狱簿书,事情也不好办。”
方以仁低下眼睑,回答说:“取士用人,自有掌哨一心专裁,我就不便置喙臧否了。”
第八十一章 闯献曹会师
李来亨轻取叶县和舞阳县两座县城,让活动在临颍一带的袁时中大吃一惊。他本来通过闯营使者柳敬亭的联络,答应好要和李来亨夹攻刘国能。
可实际上在李来亨进攻叶县,同刘国能决战之时。小袁营却拐了一个弯,避开了叶县,反而饱掠陈、颍之间。
说白了,便是袁时中毁了约。平白利用李来亨牵制住刘国能,使得小袁营可以轻松纵横豫东各州县,狠狠发了一回财。
所以袁时中一听说闯营的使者柳敬亭又到了临颍附近,便吓了一跳,心想是否是李来亨因为他失约未至而惊怒,准备用兵火并小袁营了?
军营外还下着小雨,雨水稀稀疏疏地打在树叶间,尘土都雨水化湿,营帐外因而变得泥泞起来。袁时中也顾不上阴霾和雨水了,他只在肩上披了一件短蓑,便亲自到军营大门外迎接柳敬亭。
柳老先生还是白发白须的一副长者模样,他年岁已高,却为李来亨承担起最为跋涉劳累的使者之任。全是为了能从李来亨那里,得到更多柳敬亭最感兴趣的江湖奇闻、豪侠故事,好做话本评书的创作之用。
袁时中只批短蓑布鞋,不顾雨天和泥泞,亲到营门接见柳敬亭,让老先生对这位“义贼”升起了些许好感。
他给袁时中打了一个揖后,轻声说:“上次阔别以后,袁将军身体如何?迎风冒雨,亲来接见,小人岂能不感到深有惭愧?”
袁时中用手背擦了擦头上的雨水,回答道:“鄙人贱体甚佳,并无不适,老先生不需挂念。自从上回同老先生与乐山先生一晤之后,我便感到贵我两军更有合作的必要。而今河南正乱,生民百不余一,正需要义军携手、整顿州县。”
他心里担心李来亨要算一算小袁营失约未至的旧账,忙说道:“上回同贵军约定夹攻刘国能以后,我便率部星夜南下,抄击刘、李之后。只是未料到郾城士绅招募乡勇,守城甚坚,小袁营不比闯军善于攻战,受挫乡兵之手,顿足郾城,迟迟不能寸进,错失决战之机。我本想委派专人,到叶县同贵掌哨解释,没想到反是老先生先到临颍来了。”
李来亨对袁时中利用了他,当然是先记住这笔账。只不过是现在和袁时中撕破脸,没有一丁点好处,所以李来亨才主动派柳敬亭到临颍来,宣示友好之意。
老先生听过袁时中解释的话语后,便好言安慰,说闯营并不在意这点,反倒对小袁营顿兵郾城的受挫非常关心。他还给袁时中送去一份清单,说是李来亨已经筹集了一大批粮秣物资,准备送给小袁营做补偿之用。
袁时中一看清单上写的粮食、银两、器械甲仗数字,心中先是窃喜,随即又是一惊,赶紧把清单还给柳敬亭,说:“贵掌哨用心周全,实在佩服。只是我们在郾城周边缴获也很多,小袁营物资没有什么损失,反而增加非常多……我看不如这样,老先生就按照这份清单,从我们这边拿一笔军资回叶县如何?”
“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呢!”
柳敬亭抚须含笑,李来亨让他送这份礼物清单,用意当然不是送礼,而正相反是来敲袁时中竹杠的。
也算袁时中识相,一下就明白了李来亨的用意。他赶紧吩咐部下,筹措了八千石粮食、五千两白银、一千斤火药,还有牌刀、长矛、盔甲等武器百套,作为给闯营赔礼道歉的礼物。
小袁营不比攻破洛阳、缴获山积的闯军,家底不算特别殷实。还是靠着最近李来亨牵制住刘国能,舒舒服服饱掠陈颍之后,才有办法拿出这么一份补偿的军资来。
袁时中心里肉痛不已,但他也知道小袁营理亏。在实力上,小袁营虽然号称拥兵二万,但大多数只是裹挟的协从之众罢了,能够同官军、闯军战兵相比的“精贼”,其实只有千余人而已。
这等实力,他还没办法和嫡系兵马二千多人,加上刘芳亮后战兵五千的李来亨叫板。
袁时中又派部下好生招待柳敬亭,他一改此前方以仁、柳敬亭拜访小袁营时的倨傲态度,竭力展现出一种试图亲近闯营的做派。
柳敬亭所暂住的房屋,也由上一回居住的普通士兵营房,换成了临颍附近一处寺庙的厢房。袁时中还打听了柳老先生的喜好,专门给他送去一些小说话本和上品的茶叶。
回到军营内后,袁时中才喘了一口气,和参赞军事的一名文人幕僚,感叹道:“李来亨到底是什么角色?现在在河南,李公子的传说越传越离谱了,有人都编造起来说李来亨是天罡星下凡啦!”
小袁营的幕僚眯起眼睛,说:“小李就这样厉害,那老李又是何等角色?听说李自成正在豫北和河南官军的数万主力兵马鏖战,小袁营要对付刘国能的两千多官兵都很困难,李自成居然能顶得住数万官兵,秦寇实在不可小觑,大人下一步作何打算?”
袁时中以拳捶手,愤愤道:“李自成攻破洛阳,又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尽夺河南饥民的民心。听说闯军在洛阳的时候,到处都是百姓迎风景从、日夜不息。我想自从洛阳以后,就再没人能同这个老李争夺河南的人心,我们若没有更好的出路,说不定也只能跟着李自成干。”
袁时中并非生来野心勃勃之辈,但他比起李际遇、于大忠、沈万登等河南知名大寇,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他内心并不以贼为荣,而始终存有招安做官的想法。
“可惜主抚的熊文灿被杀,抚剿兼用的杨嗣昌也死了,朝廷新派的督师丁启睿不知道是何样人物?招安之路,真是一点希望都无,咱们也只能先走着瞧了!”
袁时中心中郁闷,他还不知道闯军不光是李来亨攻破叶县、舞阳县两座县城,武名煊赫一时。
就在这时,位于豫北的李自成也在灵宝和贺人龙部秦军交战。通过“天德王”事件和闯营建立了沟通渠道的贺人龙,根本没有全力攻打的打算,他在李自成进攻灵宝的时候,故意撤开道路,使得李自成冲破了杨文岳、虎大威等部保定兵的阻击,攻破灵宝城。
等李自成在灵宝城内完成休整、主动撤出后,贺人龙才按照约定,不费一兵一卒,为朝廷“收复”了灵宝,还擒斩闯军数员如同“天德王”一般的中军大帅。
而合营作战的张献忠、罗汝才所部义军,也冲开了左良玉的阻击,攻陷了鄂北重镇随州。其后献、曹联军就渐渐北向,往河南发展,有同李自成会师的趋向,使得朝廷极为紧张,不得不调动镇守湖广的左良玉也分兵前往河南会剿。
崇祯新任命的秦督傅宗龙终于按捺不住,亲到河南前线督率官兵,专剿李自成。可李自成却利用官军收复灵宝后的懈怠心理,又突然北返,趁贺人龙将灵宝城移防给河南巡按高名衡所部民团的时候,再度攻陷灵宝。
刚刚出马督师的傅宗龙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打了一脸后,当然大为震怒,马上就调集河南省内的秦、豫、保、楚各支官军,往灵宝一带集中,试图对李自成还以颜色。
可这正中李自成的下怀,他利用官军派系众多、指挥不一,注意力又全都集中在豫北的有利形势。昼伏夜出,在极短时间内又穿过熊耳山,经过了半个河南,在崇祯十四年六月底,突然出现在南阳府的邓州城下。
此时,李来亨、刘芳亮所部盘踞南阳府东北面的裕州、叶县一带,李自成主力以奇兵姿态突然出现在南阳府西南面的邓州一带,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联军也自随州往北,向南阳府南侧靠拢。
震动天下的义军三大势力,闯、献、曹,即将汇聚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