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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扑夷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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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来亨就算本来是个大善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也早已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了。他当然会维护百姓民众的利益,尽量保全平民,绝不滥杀无辜。但在战场之上,又是另一种情况,执行战场纪律容不得一丝的宽容和温情。

    小虎队人人刀枪出鞘,兵分四队,利用浓雾和大雪的掩护,迅速接近并包围了以关帝庙为中心的整个庙坪聚落。当地约有一百多户人家,关帝庙中还驻扎有数十名官兵,但他们绝没想到小虎队会在大雪之中突然出现,毫无准备,猝不及防之下,没有组织起任何防御,便被李来亨攻入关庙大殿前的广场处。

    “义军所过,绝不滥杀!但谁敢助官兵、阻义军,全部格杀勿论!”

    李来亨高喊一句后,大手一挥,他从米脂乡勇中提拔出来的十名弓手和五名充手,便对着关帝庙殿门一阵射击只是小虎队的铳手尚且缺乏专业的训练,射击准头较差。倒是陕北民风彪悍,人人知兵尚武,弓箭手的准头就比铳手好看多了。

    “摇旗,带队冲杀进去,将官兵全部杀死,不必留俘虏。若有劣绅胆敢抗拒义军,也一并屠戮殆尽。”

    经历竹溪、军岭川、商州、山阳县的多番战事后,李来亨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重了。他在闯营中时,还小心圆滑;一旦独自带兵作战时,就越发显露出一种武断的气势来。李来亨手中掌握的兵力,虽然加上白旺的部队,也只有不过二百人,但挥斥方遒间,已有了几分领袖者的气质。

    “老白,庙坪其他地方,就交给你了吧?”

    白旺同样是管队,与李来亨地位等夷,李来亨自然不能用对待郝摇旗的态度那样,直接命令白旺。他还是用一种带有商量性质的口吻说话,只是白旺心中却觉得,李来亨现在的气质,同他在李自成、刘宗敏等人面前小心翼翼的圆滑模样,差别极大,隐然具备了一种权柄我自取之的气场。

    “好。”白旺还是点点头回答道,“小老虎,关帝庙就交给你了。”

    李来亨抱拳谢别白旺后,立刻转身投入关帝庙的战局之中。虽然官兵猝不及防,未能在庙坪外围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但关帝庙本身建筑坚固,大殿内还有数十名官兵驻扎,他们据守殿门顽抗义兵,居然让郝摇旗一时不能攻破。

    郝摇旗这个笨蛋!李来亨看郝摇旗就傻乎乎带着一队刀牌手,从大殿正门硬攻上去,对他戎马十年的游击生涯大感怀疑。

    庆叔站在李来亨一旁,他看郝摇旗虽然勇猛,但由于大殿正门台阶很多,空间也比较狭窄,一时攻不进去,便提议道:“少爷,要不咱们直接放把火烧了关帝庙?”

    “糊涂!”李来亨立刻反驳了一句,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兜住南溃官兵,不让南津口和夷陵州的官军发现义军的动向。如果放火烧庙的话,动静那么大,还怎么藏得住?

    李来亨摇摇头,他看到昨晚帮忙掖过被子的刀牌队小卒张皮绠,正匆匆忙忙地要冲上大殿正门和官兵厮杀。便一把手拉住张皮绠的衣领,说道:“张皮绠!你带人去大殿侧面,给我直接把墙拆一面出来,从侧面杀进去。”

    张皮绠对李来亨满怀憧憬,他被李来亨直接下令办事,激动得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这个最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马上提起长刀,带着一队小虎队将士飞奔似地跑去大殿侧面。李来亨还不放心,又让庆叔找些工具来,帮忙敲开墙壁。

    郝摇旗还带着二十多名刀牌手,被官兵堵在大殿正门充不进去。他手提枣木棒,虽然勇猛冲杀,但受限空间狭窄,难以发挥。何况小虎队中,本来就缺乏经验老道的刀牌锐卒刀牌手不比长矛,短时间内很难速成,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有较高的作战能力。

    小虎队成军时间很短,调拨的闯营将士又都是些老弱,李来亨自己收编的米脂乡勇则只懂得使用长矛。因此一时之间,居然被区区数十名惊魂未定、士气低落的官兵所阻挡,被堵在大门处,迟迟无法控制住关帝庙。

    李来亨心中有些不耐烦了,他望了望外头白旺的行动,又想到南津口、夷陵寨的官军主力就在边上,而大木坪山寨那边战斗结束很快的话,溃兵也很快会跑到这一带了。时间拖延不得啊!

    “轰!”

    就在这个时候,张皮绠带着十多人终于顺利将关帝庙侧面一堵墙壁敲开了毕竟是荒野聚落中的庙宇,墙壁单薄,没花费多大力气便被破开一处。

    李来亨见状,马上将虎头腰刀高举过头,喊道:“摇旗继续从大门顶进去,其他人跟我杀进去!”

    小虎队将士们排成一列,从关帝庙侧墙的破洞上鱼贯而入。因为破口狭隘,张皮绠就将手牌直接丢到一边,他奋不顾身,第一个冲入大殿中。其他将士也随即跟着冲杀进去,官兵阻挡正面大门处郝摇旗的猛攻已经十分费力。看到侧墙有人突入后,更是完全丧失战意,纷纷丢弃兵器,跪倒在地了。

    李来亨提着腰刀大步走入殿中,他看都不看跪倒在地的俘虏,直接说道:“全部杀了,大战在即,顾不上俘虏,全部杀掉最好,以免这些官兵趁乱搞事。”

    丢掉兵器,徒手跪伏在地上的官兵们立马脸色一变。跪在最中间,戴着一顶铁盔的军官,第一个用膝盖向前挪了两步,连连磕头求饶道:“大王饶命、义军饶命啊,大王万代公侯,何必计较小人一颗人头。”

    怆的一声,李来亨将腰刀收回鞘中,冷漠说道:“我对你的人头不感兴趣,但大战在即,没有兵力和精力来管束俘虏。只好对不住兄弟你的人头了,我也不想多添杀业,但我首先得照看好我们自己的兄弟。”

    那军官慌乱得全身颤抖,他用力磕在关帝庙石板地面上,咚咚作响,又叫喊说:“大王、大王,我知道官军的动向!大王放我们一条生路,就可以打到夷陵州了!”

    “哈,夷陵官兵多则四千,就算出动增援羊角山,恐怕也有一千到两千人马。你知道个动向对我有什么用?”

    李来亨冷哼一声,还是照旧要让郝摇旗将降兵处死。如果是平常,他还可以按照闯营的老办法,将他们砍去一手或几根手指后,便将俘虏放掉。但如今闯营区区五百人,即使加上王光恩的千人,也不过一千五百人。处在上万官军的缝隙里活动,随时都可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哪里容得他发善心。

    “不不不,大王错了!在夷陵的都是川兵,但沅兵就在江水南岸,要不了多久就到夷陵了!我知道官军的兵力部署,大王莫要杀我,我们可以为大王带路啊!”

    “沅兵已到了南岸吗?”李来亨脸色一沉,走到那名官军军官面前,半蹲下来,又重复问了一遍,“你是说沅兵已到了南岸?”

    军官汗如雨下,许多头发都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显得十分狼狈,他答道:“是、是……闵大人昨日便派了先锋到夷陵回报消息,说是已经过了长阳,至多一天就能到夷陵了!”

    李来亨猛然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个消息十分紧要,消失已久的沅兵终于出现了!而且是在这么糟糕的时机,出现在了这么糟糕的场合!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吩咐庆叔:“庆叔,你先控制住这些俘虏,暂时不做处置。摇旗,跟我走,我们去找老白!”

第七十七章 扑夷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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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白!”

    李来亨和郝摇旗走出关帝庙大殿后,马上便冲到庙坪聚落去找白旺。他知道沅兵突然出现在江水南岸的信息是多么紧要,如果这两千沅兵进入夷陵州协防,加上本来就防守此地的川兵。

    那刘宗敏和王光恩总共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性,可以夺取夷陵,抄击官军后路了!

    李来亨本来性格尚属温和之列,经历艾都司事件后,更是处处小心圆滑。但身处优势官军夹缝之下的压力,特别是那支无法把握动向的沅兵,给他造成了空前巨大的精神压力。李来亨几乎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这种精神压力也让他的情绪变得更加暴躁了一些。

    “小老虎,怎么回事?”白旺看到一贯从容谨慎的李来亨急匆匆的,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赶了过来,感到十分莫名。

    郝摇旗跟在李来亨身上,一边小跑一边答道:“官军援兵已到南岸了!”

    李来亨面色阴沉,咬着牙说道:“是早先失去踪迹的闵一麒、尹先民那支沅兵。他们应该有两千兵马,至多一天就到夷陵了!”

    “两千人!?”白旺惊呼一声,“夷陵和南津口的守军恐怕都有一千人以上了,这再加上两千人,兵力数倍于咱们,还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夷陵?你们不要说笑,岂会这样的不凑巧?”

    “呼,老白,还是你最初说得对。要先料败、再料胜,突然下雪、沅兵又突然出现,这些不利的情况,全部凑到一块赶上来了。”李来亨长吁一口气,缓了一会儿又说,“为今之计,只有立刻行动。我们还有一天时间,必须抢在沅兵抵达夷陵前,先击灭川兵、拿下夷陵州治所。”

    白旺也知道情况的危急程度,他立刻便同意了李来亨的意见,“对,我们动作必须要快!不知道刘总爷那边打完没有?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李来亨点点头,他将自己的计划与白旺全盘托出,“我们留七十人守在庙坪,其他兵力全部往北前出。主动出击,进行搜索,如果捷轩叔已经打下大木坪山寨,我们就截击溃兵,还未打下,我们就去增援。”

    “时间不等人了,老白,咱们必须马不停蹄、立刻行动。”

    李来亨话都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布置兵力,准备动身了。白旺性格细心谨慎,李来亨就托他和庆叔留守庙坪,自己带剩下兵力向北前出,主动出击,去配合刘宗敏、王光恩的主力作战。

    其实白旺地位上和李来亨相当,军事经验又远比李来亨丰富,此时应该由他主导行动才对。但一方面沅兵来袭的消息是由李来亨首先获得,计划也是李来亨先提出来;另一方面在危殆的局面中,李来亨决策更加果断,在气势上压过了白旺一头,这也让白旺不自觉地听从了李来亨的命令。

    “摇旗,跟我走!对了,你们刀牌队那个张皮绠表现不错,把他也带上。”

    李来亨将庙坪二百兵力中的三分之二都带走白旺在闯营诸将中,算是同李来亨搭伙合作次数最多的人了。他很了解李来亨的性情,也清楚李来亨的能力,因此便大胆将自己部中最精锐的刀牌队全部交给李来亨率领。

    这一队人马,共约一百三十人,集中了小虎队和白旺所部左标二队的全部劲卒。李来亨找了一块高台,站在上面向大家解释了一下沅兵处在江水南岸,正在接近夷陵州的情况。他认为很有必要让一般将士们了解到现在局势的危殆情况,唯有这样,才能给予所有人以紧迫感。

    至于军心士气方面的问题,李来亨也不认为自己用隐瞒和欺骗的方式,就能够维持更高的士气。

    “虽然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我不觉得咱们该把性命交给老天决定,就算老天要咱们今天死,我也要非要大伙全部活下去。咱们立刻出发,汇合刘总爷解决残敌,然后就是在夷陵和官军拼一把了!”

    “走!”

    一百三十人,听起来不多。但当全副武装的上百名士兵,整齐行动时,声势还是足够震撼的。他们分成三列行军,李来亨在第二排,虽然小虎队在庙坪缴获了几匹马,但他觉得有必要与士卒们走在一起,来维持士气,因此就把马匹全部留给白旺了。

    这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一般来说荆州一带很少见到没过脚面的大雪。但天启、崇祯以来,全天下的气候都越来越奇怪了,这场雪的规模也远远超出了往年的时节。雪最厚处,已经没到了李来亨的脚踝处,他身披厚绒布斗篷,穿得比其他人多些,还不算太冷,其他将士就不知道如何了!

    李来亨咬咬牙,他想到李自成总能做到和底层士卒共粗粝,自己要想有所成就,最起码这点上的表现也不能低于李自成吧。李来亨将领子一下解开,他环视一圈后,便把斗篷披到了张皮绠的身上,说道:“你年纪最小,比我都还年轻,斗篷给你披着!一定要给我拿几颗人头回来!”

    李来亨虽然是在刻意塑造自己与一般士卒共粗粝、同患难的形象,可张皮绠哪里受过这等对待。他本来就对小虎头领十分憧憬,此时憧憬更是升华为崇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着,手上则紧紧抓住斗篷边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来了!”

    因为小虎队中缺乏专业的夜不收,白旺虽然交给了李来亨几名夜不收,但也没有头领人物。李来亨便让郝摇旗带这几名夜不收,在最前方探查情况。毕竟郝摇旗长的高、望的远,果不其然,他很快便发现情况,从雪花间辨别出了官军溃兵的身影来。

    “管队,人数不少,看起来和溃兵不太一样啊!”

    此时小虎队正处在一座山坡上,居高临下,视野较好。李来亨听到郝摇旗说的情况后,也仔细观察了一番。虽然由于雪、雾的关系,难以辨识清楚,但他也看了出来,这股官军人数还在小虎队这一百多人之上。而且看起来不纯是溃兵的样子,虽然甲仗被丢弃不少,但行动间尚有队列,并未完全崩溃。

    “怎么回事?捷轩叔和高大哥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怎么办?”郝摇旗问道,“管队,咱们打还是不打?”

    “你这不是屁话吗!”李来亨轻骂一句,“咱们时间紧急,沅兵若先到了夷陵,一切就都完蛋了!管他多少人,崩没崩溃。他们既然在逃,那捷轩叔一定就在后面追。现在就打掉他们!”

    李来亨将虎头腰刀出鞘,刀锋迎着雪花闪烁寒光,他在风雪之中对着战士们鼓舞道:“弟兄们,该办正事儿了,马上整队,注意听令!长矛手全部跟我到最前面堵住路口!”

    “这么大的风雪,弓箭用处不大。所有弓箭手都拿短兵,和郝摇旗的刀牌队一起,分四队切碎官兵队伍。剩下枪牌队,等刀牌手撕开口子后再跟进。”

    “摇旗。”李来亨神情肃穆地望着郝摇旗,这一刻他的模样居然让郝摇旗觉得和李过极为相似了,“这回是大事了,绝不能有差错!”

    “管队放心,我拿人头担保,绝对不出差错!”

    “好,长矛手都跟我走。”李来亨拍拍郝摇旗的肩膀,便将长矛手带走。他从山坡侧面,迂回到官军队伍的前方,准备堵住路口。

    李来亨也知道,自己虽然跟着刘芳亮刘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武艺,但和真正的劲兵老卒尚有很大差距,更不能同郝摇旗这等战将相比。因此他给自己分配的任务,是和长矛手一起堵口阻击这对武艺的要求就降低很多了。

    凛冽的风雪之中,所有人都将嘴巴紧紧闭起,免得雪花蹿入口中。李来亨脱掉了厚绒布斗篷,此时也感到大片大片的飞雪从脖子间飘到衣服里面,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只是时局危殆,他完全没有功夫顾得上其他事情了,而是全神贯注,指挥长矛队堵住路口。

    李来亨选中的这处路口较为狭窄,让他可以从容将长矛手们排成三四排的厚度还有余裕。李来亨自己拿着腰刀,与另外十名刀牌手混在长矛队中间这也是他吸取了军岭川之战中,艾都司使用长枪纯队惨败的经验教训。知道纯粹的长枪阵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还是需要在长枪阵中混杂灵活的刀牌、剑盾兵,才能应对战局的变化。

    所有人都喘着热气,呼吸和口中吐出的热气,在阵前形成薄薄一片白雾。前面的官军队伍绕过一个弯后,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显然小虎队突然出现在这里,让这对官兵大感惊惶。但等他们发现前面的流贼人数并不多后,便又恢复了斗志,在一些军官的带领下,迅速向前冲击,准备突破流贼的截击。

    “妈的!”

    李来亨就知道,这队官军没有呈现出一般溃兵的模样来,说明其中还有将领和军官在进行组织。溃兵是没什么战斗力的,即使人数多于小虎队许多,也无需担心,但有组织的官军可就不一样了!闯营装备并不算太好,在阵地战中未必能够战胜相同兵力的官军,何况现在官军兵力占优呢?

    一定要扛住啊……

    李来亨握紧了手中的腰刀,寒冷的天气夺走了他体内的热量,让他并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因紧张出一手汗。李来亨反而感到自己的感官敏锐了许多,随着官军的突击,双方距离迅速缩短,李来亨都能看清楚对面敌人的面孔了那也是一张汉人的脸,官军与流贼,匪兵与义军,他们的衣冠发型都一模一样,但面上却都充满杀意。

    “扛住!”

    官军终于杀到,李来亨甚至感觉到了地面上积雪的颤抖和震动,长矛队在猛烈的冲击下,战线稍稍向后退了半步。但这又更像一种蓄力,他们随即将枪头戳杀出去,刺伤了最前排的官兵。

    也有一些武艺比较厉害的官兵,他们依仗个人的武勇,手持短兵曲伏着身子,杀进了长矛队的纵深之中。但李来亨随即便带着自己身边的十名刀牌手进行反击,他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候,精神更加集中,竭力维持战线,拼命将冲进队伍纵深里的官兵驱赶了出去。

    剧烈的碰撞让李来亨觉得虎口都被震的麻木了,他的身体感到剧烈的疲惫。但在求生欲和紧迫感的影响下,小老虎又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正接连不断地涌出新的力量来。

    伴随着长矛手的刺杀,被刺破了内脏的官兵一个又一个倒在了雪地之中。长矛拔出的瞬间,压力带出了像箭矢般的一道血箭,许多血液混杂着飞雪,飘落在李来亨的面上。李来亨虽然穿戴着布面甲,但在激烈的厮杀中,也被官兵砍伤了两处,雪水和血水混成一团,反而让他更觉得酣畅淋漓了。

    但长矛队毕竟兵力有限,区区几十人实在难以挡下几百人的冲击。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长矛队的第一排便被突破了,七八名小虎队的将士被官兵乱刀砍死。整条战线不仅更显薄弱,而且很快就要被完全冲垮了。

    郝摇旗等了很久,他知道事情的紧要性,也知道李来亨不会是那么容易就被冲垮的人。他又稍稍等了一会儿,等到官军兵力全部被粘到长矛队的战线上,毫无预备队以后。才带着精锐的刀牌手们,居高临下发动了攻击。

    郝摇旗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从山坡上跳下,借着重力,一棒将面前戴着铁盔的敌军军官脑袋砸的粉碎。跟随其后的其他刀牌手,以及使用枣木棒一类重武器的重装步兵们,一拥而上,将挤成一团的官军阵列彻底撕裂。

    剩下的枪牌队则维持阵型,他们绕到官军后方,缓缓向前推进,一点点压迫着官军的活动空间。

    小虎队利用山道形势,已经成功对官军形成了合围的形势。郝摇旗更带着劲兵锐卒们,完全杀透了官军队伍的纵深。他人高马大,挥舞着一条枣木棒,仿佛齐天大圣一样,几乎无人可挡。专门用于破甲的枣木棒,一棒砸下去,就算是戴着铁盔的军官都要当场毙命,何况防护较差的一般士兵。

    李来亨看到官军队伍已经不复成阵,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用腰刀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恢复着体力。这时候他才感到身上几处伤口带来的刺痛感,但是李来亨也知道,现在不过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在夷陵州治所的才是大餐,自己绝不能有所松懈。

第七十八章 扑夷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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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矛队前方的压力骤减以后,也如墙推进,与从后方封死活动空间的枪牌队,一起将官军挤得粉碎。这就像两堵墙一样,慢慢接近,中间的人注定会被压成粉碎。

    但这股官军的表现,让李来亨十分吃惊。在这样绝望的形势下,他们居然还在奋力抵抗,有数十名用长竿兵器的官兵背靠背聚成一团,负隅顽抗,给郝摇旗增添了很多麻烦。只是毕竟大局已去,少数官兵的英勇并无益于时势。他们在勉强抵挡一会儿后,终于还是被郝摇旗彻底杀散。

    李来亨这才完全放松下来。他支起身子,勉力站了起来,吩咐郝摇旗打扫战场,自己则去慰问受伤的将士们李来亨在艰苦耐劳上可能无法同李自成相比,但爱惜士卒的营业表演可就要高明多了。

    小虎队的表现相当不错,真正是马必喘汗、人必流血,连半大孩子一般的张皮绠,都身负四五处创伤。他看到李来亨过来安抚士卒,更是激动难耐,连忙跑去李来亨的面前夸耀自己此战的战绩。

    “好、好,很好,你们都做得很好。”

    李来亨笑了笑,他摸了摸张皮绠的头,向北远远望去,飘雪之中,已能看到一队清晰的人影了。

    “是官军?还是义军?”

    小虎队的将士们都迟疑了一下,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经历一场杀戮后,大家都有些筋疲力尽了,如果这时候又要再战一场,恐怕情况很不乐观。好在李来亨的运气不错,风雪之中冲出的一队兵马,并非官军,而是他已经十分熟悉了的“九条龙”谷可成和“虎焰斑”辛思忠。

    “小老虎!”

    因为大雪和迷雾的天气,让可视度骤降,这两支友军再辨别清楚对方身份前,都提心吊胆,甚至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当刘宗敏发现这是小虎队的时候,心里不禁喘了一口气,和他站在一起的“花关索”王光恩也抹了两把汗,放下心来。

    李来亨将腰刀回鞘走上前去,他指着被小虎队控制住的一批官兵俘虏,问道:“我们在路上截住了一队官军,他们是从大木坪的老营山寨突围出来的吗?”

    王光恩面色不豫,刘宗敏则解释道:“官军在大木坪山寨驻扎了近千兵马,出乎我们的预料。虽然一功带队,从小路直入山寨之中,但我们还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官军解决。”

    谷可成和辛思忠这两员偏将身上都负伤多处,特别是谷可成,他右肩被砍伤一刀,伤口很深。但谷可成不以为意,只用一条细布绑缚伤口,对李来亨说道:“官军中有许多竿兵,他们拼命突围起来,还好都让小老虎你截住了!”

    竿兵……

    李来亨这才明白了为何刘宗敏和王光恩攻破大木坪山寨后,官军居然还能保持建制突围出来。竿兵是明军中的一支劲旅,是从湘西土司中征募的苗兵部队,又叫镇篁军或者镇竿兵。竿兵大多出自同一部族,凝聚力较强,兼且野性未脱,战斗力不可小觑。

    圆滑如泥鳅的王光恩在这一战中损失不小,竿兵就是从关营负责堵截的防线处,冲杀了出去,连他三弟王昌都被击伤。他脸色十分不快,说道:“竿兵是朝廷督师和湖广巡抚才能调动的精兵,一个大木坪山寨都这么难打……夷陵州城恐怕更加麻烦!”

    关营在攻打大木坪时已经折损上百战兵了,王光恩心中早就打起了退堂鼓。按照他的估计,夷陵州城和南津口的城防,大大优于大木坪山寨,而且驻防兵力恐怕还要多上许多如果还驻扎更多精锐的竿兵,王光恩绝不愿意硬碰硬,为罗汝才和李自成消耗自己的本钱!

    “这……”李来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更加糟糕的噩耗,告诉刘宗敏和王光恩,“捷轩叔、王掌盘,我和白旺在庙坪俘虏了一批官兵。照他们的意思来看,闵一麒、尹先民两部约有二千人的沅兵,就在大江南岸,至迟一天就将抵达夷陵州城。”

    刘宗敏、王光恩闻言皆惊,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副惊惶神色。他们也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狠角色,自然知道两千沅兵即将抵达夷陵州城的消息,意味着什么。

    闯营和关营总兵力不过一千五百人,现在还因为攻打大木坪山寨不顺利,有所折损。即使忽略夷陵州城和南津口现在驻军的兵力,仅仅是两千沅兵加上州城的城防,一千五百人的义军,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可以破城!

    “你说得当真?”王光恩不敢置信,他深感闯营是不是自己的瘟神?跟他们凑一起后,怎么一桩好事都没有,“两千沅兵驻防州城!若真是如此,我看就大势已去了,捷轩老哥,真要如此,我看咱们还是就地散伙,赶在官军进剿前,各寻生路吧!”

    刘宗敏一把将王光恩按住,让他冷静些,“守宇老弟,先不要慌……来亨,夷陵州城现在有多少驻军,你们弄清楚了吗?”

    李来亨迟疑一会儿,说道:“我和老白不敢冒然接近州城,以免打草惊蛇。但按俘虏所说,应该不会超过千人。”

    刘宗敏双手背在身后,在雪地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圈。王光恩看着他走来走去,心情更加焦急了,他把佩刀一把摔到地上,直接问道:“老哥,你难道还想攻打夷陵不成?”

    “千人、千人……我们并不是没有机会!”刘宗敏指天发誓道,“老弟,我们不打掉夷陵,曹帅他们就危险了!不到千人的驻军,分散在南津口和夷陵州城两处据点,我们集中兵马,完全有可能在沅兵渡江前打下夷陵!”

    “你是在说笑吧!”王光恩反对道,“你也听到了,沅兵最迟一天就到夷陵了,就算夷陵兵力连五百都没有,一天时间岂能攻破州城!”

    “走,我们必须现在马上就走,才有机会逃出官军围剿!”

    王光恩绝不愿意为罗汝才火中取栗,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东西比自家本钱更为重要。现在官军胜迹明显,他可不会再往必败的战局里砸钱了。

    刘宗敏劝说不过王光恩,但李来亨却知道王光恩看重的是什么,便劝道:“王掌盘,现在走又能往哪里走?西面是曹帅和官军六千楚兵大战的战场,等咱们过去,新去增援羊角山的官兵可能已经解围了。到时候曹帅已经逃入大山,您去西面要独自对付六千甚至加上援军后,七千八千的官兵吗?”

    李来亨一手指着北方,说道:“北面!北面是南漳县,官军将领朱化龙和谭文,正带着两千竿兵守在那里,您冲的过去吗?至于东面,东面是荆州和襄阳,杨嗣昌和方孔的督抚大军就在那里,关营要去自投死路吗?”

    “四面八方之中,唯有南面还有一线生机。夷陵州城和南津口两处地方,总共只有不满千人的守军。我们只要赶在沅兵抵达以前,攻占州城,然后依托城防抗击两千沅兵,短时间内绝无危险!而夷陵一失,羊角山前线官兵一定立即崩溃,曹帅和我家掌盘便可以率大兵南下增援了!”

    王光恩并非鼠目寸光之人,只是他心疼自己的兵力本钱,所以反而不如李来亨看得清楚。听过李来亨的这番分析后,王光恩便觉得如果往西面、北面、东面逃窜,关营反而有可能遭到更大的损失那样还真不如就在夷陵拼一拼了!

    “富贵险中求,守宇老弟,咱们就拼一把了!”

    刘宗敏又劝说一句,王光恩闭上双眼,细细思虑着胜败利益。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不同的可能性后,又想起麾下大将李世英对李来亨的评价,“分析战局,鞭辟入里,很难易与”,确实如此!这头不为绿林江湖所知晓的“乳虎”,今后需加重视。

    “好。”

    王光恩将佩刀捡起,对刘宗敏说道:“捷轩老哥你是长辈,当年在陕北你救过我的性命。这次我就把关营上下一千条人命,担到老哥你肩上了。”

    “哈哈哈,好好,咱们兄弟两个又能搭伙大战一场了。”刘宗敏放下心来,开怀大笑,“那就让一功留守大木坪山寨……来亨,你带路,我们所有兵马先去庙坪集合。然后就马不停蹄,直扑夷陵城!”

    直扑夷陵!

    一天之内,赶在沅兵抵达前,拿下夷陵城!

第七十九章 扑夷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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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来亨并不知道,由于他的出现,历史已经出现了许多微妙的变化。他让闯营在竹溪以极小的代价攻破了县城,又使得历史上闯营本来战败的军岭川之战取得重大胜利其结果,一是使得闯营比之历史上实力恢复得更快了,二则是使杨嗣昌下了远比历史上更大的本钱来围剿鄂西。

    在历史上,官军的这次围剿,真正参战者只有杨世恩和罗安邦两支楚兵,不到六千人。他们会在香油坪遭到李自成和罗汝才的伏击,损失殆尽。

    可现在不仅仅是杨世恩、罗安邦两支兵马,原本历史上,一直在兴山县水月寺不动如山的闵一麒和尹先民两千沅兵,却出现在了夷陵附近;原本全部留在南漳不动如山看戏的竿兵,也在湖广巡抚方孔的亲自调遣下,调动了一部分到大木坪;除此之外,本来留在荆门的荆州道冯上宾的亲兵、留在荆州的湖广巡抚抚标,也都有不等兵力参与到了这场决定闯营生死存亡的大战之中。

    官军猬集在兴山、夷陵、秭归、远安、南漳附近几个县的兵力,已经超过一万多人,这是自从洪承畴调离秦督任上以来,朝廷最大规模的一次搜剿作战了。

    李来亨、刘宗敏、王光恩分别率领部队,在风雪之中急行军赶回庙坪。气氛空前压抑,人人心中都悬着一块石头。夷陵州城能否攻下?沅兵到底什么时候会渡江?

    这一切都不好说!

    留守庙坪的白旺办事十分得力,他将俘虏和聚落居民全部管理的井井有条。等刘宗敏和王光恩的大兵抵达后,白旺还让庙坪的百姓做了些饭菜,供大军午餐。

    李来亨则直接带刘宗敏和王光恩等人去了关帝庙,还有几十名官兵被俘虏在那里这群人将关系到夷陵之战的胜负关键。

    “捷轩叔、王掌盘,这些官兵俘虏愿意为我们带路。”李来亨将殿门推开走了进去,说道,“我们把精兵混在俘虏里,骗开州城大门。如今风雪连天,雾气蔓延,官军极难分辨清楚。只要能够骗开城门,咱们一拥而入,必可轻取夷陵州城。”

    那几十名官兵俘虏还跪在地上,为首的军官听到李来亨的话后,也连连点头,表示:“对对对,诸位大王莫要杀我!我们只是些四川的卫所兵,川抚和杨督师不和,不愿出精兵来此助战。便到处搜罗了些卫所兵,来守夷陵。我们卫所兵吃不饱、穿不暖,又受尽营兵的欺压,大王放我们一条生路,我可以为义军带路啊!”

    “哦?”王光恩两眼一眯,感到局面似乎还有希望,“州城内驻军也都是卫所兵吗?”

    俘虏仰头答道:“回禀大王,南津口驻军也是四川的卫所兵,约有四百人。州城之中则有卫所兵四百人、营兵二百人。”

    李来亨也补充道:“卫所兵和营兵待遇不均,素有矛盾。州城又只有六百守军,我们趁隙而进,一定可以取得大捷。州城其他官兵,都因为两位副总兵被围在羊角山,出城去救援了。”

    王光恩审时度势,这才终于点头。义军中许多都出身于陕北边军,也有非常多的人是卫所军户出身。他自然知道,自从卫所军制败坏以后,朝廷又改行营镇军制,虽然营兵和卫所兵也存在一些重叠,但同样矛盾极多。

    这些关帝庙中的降兵俘虏,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受到营兵的欺压,待遇不公,所以很快就愿意投降带路了。若能充分利用卫所兵和营兵之间的矛盾,赶在沅兵抵达之前,攻破夷陵,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李来亨拍拍桌子说:“王掌盘怎么看?时不我待,还请立即定下主意。”

    “这……”王光恩依旧犹疑,他看了看刘宗敏,终于下定决心,“好!老子这把就陪你们拼了!关营全军扑上,打破夷陵城!”

    “守宇老弟既然定下主意了,那咱们就开干吧。”刘宗敏畅怀大笑,终于将肚子里悬着的石头全部放下了。只要关营肯全力合作,他便觉得,战局尚有希望。

    “来亨、可成,你们都和白旺快去调兵,咱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李来亨和谷可成都应允了一句,李来亨叫上庆叔,立即出殿。他让庆叔和郝摇旗去给小虎队整队,自己则和谷可成找到白旺,将刘宗敏的命令带给了白旺。很短时间内,本来分散驻扎在庙坪中的闯营各支部队又被聚集了起来除了留守大木坪山寨,以防万一的高一功外,闯营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都集中到此了。

    庙坪中居民为大军做饭的炊烟渐渐熄灭,王光恩的三弟王昌下令吹响号角,关营兵马旗帜挥动,率先南下。紧跟着,刘宗敏、李来亨、白旺也各自带着人马离开了庙坪关帝庙中俘虏的那几十名卫所兵,此时也加入到闯营的队伍中。

    他们走在最前面,负责带路,一些人已经将明军的衣甲脱了下来。交给闯营中,最为精悍的战士们穿戴,准备之后混在这些官兵俘虏里,一鼓作气控制城门。

    大军因为时间有限,没有准备攻城器械,等同于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那几十名降兵身上了。这风险实在太大,但时间如此有限,也是毫无办法下的一种办法。

    风雪愈大,路上毫无行人。李来亨考虑到郝摇旗过去诈城失败的糟糕履历,没有将这个任务交给他,而是亲自换上了明军衣甲,混在官兵俘虏中骗城门。

    刘宗敏也把指挥全军的重任交给了王光恩,他天生神力,武勇更在郝摇旗之上。官军俘虏不过数十人而已,混在其中的闯军精兵大约有二十人,要靠这几十人夺下城门,刘宗敏自然认为,非自己亲自上阵出马不可。

    闯营锐卒们都冷冷不说话,他们跟着官军俘虏独自先到夷陵州城城门附近。而剩余大军,则留在更后面的位置,依靠大雪的掩护藏匿踪迹,以免守军察觉。

    城墙上这时也堆积了许多飞雪,城头守军都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他们卫所兵待遇比营兵低太多了,根本没几个人想为这等待遇卖命。有人看到底下官兵在叫城门,稍微辨识了一下,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完全没想一下,就打开了城门。

    卫所兵的松懈程度,让李来亨大大松了一口气。所有的闯营将士都全神贯注,李来亨和刘宗敏跟在俘虏身后,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走入城门之中。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将手摸进罩衣之中,按住了各自的兵器,只等着刘宗敏和李来亨两人的命令。

    有三四名卫所兵从城墙上走了下来,他们看到刘宗敏那标志性的虬髯胡须后,有些诧异,想不起守军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有一名官兵便靠近过去,盯住刘宗敏问道:“老哥,看着有些眼生?”

    刘宗敏露齿大笑,顺手将短刀从罩衣中摸出,左手抓住那名卫所兵的肩膀,像提住小鸡一样把他拉了过来。右手短刀一抹,便将他斩杀了。

    “动手!”

    李来亨怒吼一声,闯营所有锐卒一齐将罩衣掀开,露出兵刃。城门内外一片寒光闪烁,把守城头的卫所兵们还未反应过来,对面前的场景一片诧异时,便被闯营锐卒们突入了城中。

    战士们的行动十分顺利,大部分卫所兵都缺乏充分的军事训练,许多人都在第一时间丢下兵器往城内跑。只有少数营兵冲向城头处,想要重新堵住城门。但刘宗敏何等人物,他的武勇还在郝摇旗之上,纯以蛮勇而论,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人物之一。

    只靠着手上一把短刀,刘宗敏便连杀数人,势不可挡。他大步迈上城头,将火盆全部踢翻,在城门上方引起一片火灾。藏伏在城外的王光恩和白旺,他们望见城头火光亮起后,知道刘宗敏与李来亨办事成功,当即便拉起所有部队,直接冲向城门处。

    李来亨则不慌不忙,他组织闯营锐卒和官兵俘虏们将城门内外稳稳守住。又将想要关门的营兵击退,虽然城内守军对李来亨这几十兵马,具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但他们猝不及防,城门处的守军并不多,而刘宗敏在城墙上纵火冲杀,也引起了很大混乱,牵制了守军部分兵力。

    当城内守军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将兵力向城头集中的时候。王光恩和白旺也率部赶到,风雪将他们的踪迹隐藏得很好,使得这上千军队就藏在离城门很近的地方而不被发现。

    “‘乳虎’,干得真漂亮!”

    王光恩难得称赞了李来亨一声,随即关营大军便自城门汹涌而入。上千战兵根本不是城内以卫所兵为主的六百守军能够抵挡的。在大木坪山寨,吃了明军精锐竿兵之苦的关营,这时就把气都撒到守军身上了,冲杀十分猛烈。

    李来亨将红缨毡笠帽解下,擦了擦额头的血迹,对带兵控制城门的白旺说道:“好在我们动作够快,沅兵尚未赶到,事情还很顺利!”

    刘宗敏下了城头,便带着“九条龙”谷可成和“虎焰斑”辛思忠这两员骁悍副将,直扑城中央,控制十字路口。王光恩则派他的三弟王昌带着数百人,剿灭城内残敌,并派副将李世英去进攻州署衙门。

    经过一番厮杀后,天色接近傍晚,雪也小了很多。李来亨望着远远渐渐变暗的天空,突然听到一声炮响,他心中陡生不安,“哪里来的炮响?”

    郝摇旗和张皮绠从城墙上奔了下来,急吼吼喊道:“沅兵来了!”

第八十章 沅兵的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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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城之后的夷陵州内,到处是义军士卒奔走的脚步声。好几处城头上的烽火还没灭掉,少数衙门公署里,还有一些官员和民团在负隅顽抗,刀剑碰擦的响声宣告着一片惨烈的厮杀。

    城外突然传来的炮响,吸引了李来亨全部的注意力。郝摇旗和张皮绠所说的沅兵,更让小老虎大惊失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义军刚刚攻破夷陵州城,立足未稳,竟然就撞上了沅兵抵达,时机是这样的不凑巧!

    现实进一步教育了李来亨什么叫“未料胜,先料败”,为将者必须预料到最恶劣、最倒霉的情况。并且必须以这种情况为前提和基础,来制订全盘计划,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寄胜望于侥幸之中。

    “他妈的!总哨爷呢!”

    李来亨怒吼一声,一刀将挡路的栅栏路障砍开,到处去找刘宗敏和王光恩的踪迹。就在这时候,城外又接连响起两声炮声,与第一发只打雷不下雨不同,这后到的两发炮声随即便在城墙上造成了雷霆一般的轰动。

    强烈的震击使得城墙为之颤抖,州城内的民宅隐隐摇晃。李来亨看到好几名正在城墙附近的士兵,被飞落的碎石击伤,心急如焚。

    郝摇旗和张皮绠都用手牌遮在头顶上,避免被碎石击中。张皮绠看到李来亨还是不为所动地站在露天下,赶忙跑到李来亨的身旁,用自己的手牌和身体遮挡住李来亨前方,避免他被炮击造成的飞石打伤。

    “管队,没事吧!”饶是以郝摇旗的大胆,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李来亨看不到身后,郝摇旗刚刚却能看到恰有一块拳头大的碎石从管队身后擦肩而过,几乎酿成惨剧。

    李来亨摇摇头,下令道:“摇旗,你去帮庆叔,守住城头。皮绠跟我走,我们快去找捷轩叔和花关索。”

    除了小虎队的众人外,白旺一队人马也在城墙下面。他同意李来亨的布置,自告奋勇说道:“来亨,你快去找总哨爷。城墙这边交给我和摇旗了!”

    “行。”李来亨抱了个拳,便带着张皮绠和另外几名小虎队的卫兵往城中央跑。白旺则和郝摇旗带兵上城,庆叔也正在城墙上巡视。他们手头兵力相比于沅兵非常有限,而夷陵州城的城防虽然没有受到多大的破坏,但考虑到沅兵似乎带有不少火炮,防御难度依旧非常大。

    李来亨带着张皮绠一行人飞奔在州城内的十字大道上,关营的军纪在义军中还算可以,但比起商洛整军后的闯营就远远不如了。现在还有不少关营的士卒正在城内杀掠,许多民宅被放火烧毁,城内局势混乱,不少无赖流氓也趁势打着义军旗号为非作歹。

    李来亨看到张皮绠带着好几名卫兵,想去制止城内混乱的局势,便冷冷说道:“先别管这些了,大局要紧,总哨爷人呢?”

    张皮绠听到李来亨的问话,神情有些紧张,他略带着些许不知所措,答道:“应、应该在衙门里!”

    李来亨皱皱眉头,正打算跑去衙门的方向,就看到从他们前进的方向,相对着冲过来了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卒。

    “总哨爷!王掌盘!”

    刘宗敏和王光恩攻破衙门后,本想先将义军指挥部的总署设在衙门大堂里面。不巧沅兵攻城,炮声连天,两人都是打老了仗的狠角色,一听声音便知道情况不妙,马上带齐部队准备分头控制几处城门,依托夷陵州城的城防工事进行抵抗。

    刘宗敏看到李来亨后,也不多话,立刻命令他返回小虎队中控制部众,部署反击,“小老虎!快回去掌握兵马!到底有多少敌人来攻城了?”

    风雪虽然已经小了许多,但由于雾气尚未消散,众人都莫不清楚攻城沅兵的总兵力。王光恩最为忧心,他感到这次直扑夷陵的作战,不断发生波折,损失早就超过自己的预计了,或许是时候找机会脱身了。关营的本钱,不能为李自成和罗汝才折在这里!

    轰隆

    又是连续的好几声炮响,虽然沅兵火炮的命中率不高,但多发齐下,这一次又有炮弹正中城头,造成很大破坏。刘宗敏望着城头的方向,怒发冲冠,虬髯几乎倒竖而起,像是一头狂怒的雄狮一般令人骇然。

    “城墙缺口了!”

    李来亨听到城头的方向传来郝摇旗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几乎感到四肢发凉。他妈的,这州城的城墙是什么狗屁豆腐渣工程?它是纸糊的吗?竟然两三炮就被轰开了。

    夷陵州城僻处内地,城防年久失修不说,由于缺乏管理,还经常有居民将城墙的土石私自运走,用作他处。只是由于大雪覆盖,表面上还看不出城墙的残破缺漏来李来亨手握腰刀,气到浑身发抖,费劲攻下的州城,防御力竟然糟糕到这种地步,这不是自陷罗网了吗?

    刘宗敏将大刀出鞘,他不顾此前抢夺城门时造成的伤口,一手握刀,一手吩咐道:“来亨,你去组织将士们拆卸民房木料,用檑木滚石守城……守宇老弟,咱们十年的交情,城里整个防守的指挥,就全都拜托给你了!”

    “我去堵住缺口!”

    王光恩肃然起敬,他花关索一贯以保存自己的老本实力为第一优先。但看到刘宗敏这样置生死于度外,自己扛起最艰难任务的气魄,也不能不有所佩服。他插手回道:“老大哥放心,州城绝对不会有事。”

    李来亨心中焦急,几乎在刘宗敏带亲兵冲向城墙缺口的同时,他也带着自己身边部下去城内拆卸房屋。因为时间紧急,他自己亲自下场拆房取木,同时让张皮绠召集散布城内的其他士众,将命令传达下去:非常时刻,必须执行战场纪律,不管谁家房屋,都要拆掉。

    除此以外,李来亨还将州城内公私府库全部打开,将金银珠贝等贵重物品,全都放到衙门门口。城内普通百姓,若能拆取一木,便可取银一两,若能运一木上城,也可取银一两考虑到义军刚刚破城,百姓们不大可能上城帮忙守御,李来亨也就不下令要求平民帮忙扔木头了。

    情况或许还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刘宗敏亲自带兵堵住缺口的英勇行为,奏得奇效。依靠风雪和雾气掩护,试图从城墙缺口处一举攻入城内的沅兵,在一场惨烈的厮杀后被刘宗敏击退了。他本人虽然又增添了三四处伤口,连大刀都烂开了好多处口子,但亲兵队伍损失不大。沅兵的这次攻势,似乎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后劲不足,很快就被击退。

    城内的王光恩毕竟也是自崇祯初年以来,就纵横天下多年的义军老头领。他的战争经验极为丰厚,组织手腕比起白旺更加高明,很快就安排好了几面城墙的轮换防御。

    李来亨拆卸搬运的大量木料,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帮助守军击退了沅兵的第一波攻势。而且那些帮忙拆卸和搬运木料的百姓,在拿走李来亨给的赏银后,也不复为乱。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来亨募集平民、发银运木的做法,成功控制了城中百姓与沅兵内外夹击的可能性。

    但李来亨这口气还未喘完,他就又听到了逐渐熟悉的火炮炮击声。这次沅兵似乎炮击的火力全部集中到城墙的那处缺口上,试图扩大战果。

    在连续不断的轰隆声中,又有好几发炮弹正中城墙,溅射起大量碎石。这些大小各异的飞石,对密集聚集在城墙缺口处的义军造成巨大伤害距离城墙近的士兵,在被碎石击中的瞬间,身体就被这些拳头大小的石块撕碎了。

    本来闯营士兵就很少带有铁盔,除了一些刀牌手能够用手牌挡下碎石外,其他人基本上没有任何有效的防护手段。李来亨看到很多士兵的头被碎石直接砸碎,红色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同时迸裂出来。还有很多人面部被更小一些的石头擦过,有些人的眼珠子被飞石打碎,有些人的脸部被刮出大片伤口。

    “他妈的,沅兵的炮子,是长了眼睛吗?”

    刘宗敏和王光恩对沅兵火炮的命中率,都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事实上闯营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也很重视火器和懂得使用火器的人不仅是闯营,像曹营也有军规规定,俘虏铳手、炮手后不得杀害。

    但是!沅兵大炮的命中率实在高的有点离奇了!

    按照义军通常的经验,官军的大炮十发有一发能命中,那就是烧高香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官兵的炮子就是在蒙运气,胡乱射击。

    可这一次沅兵的炮击,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居然可以连续两次命中城墙缺口,对密集堵在缺口上的义军,造成这样惨烈的杀伤。

第八十一章 勇士捐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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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来了!”

    郝摇旗高喊一声,他的嗓门像打雷一样。但现在打雷一般的嗓门声,也被官军的炮声所掩盖。第二轮炮击很快到达,几声轰鸣声里,勉强支撑着的豆腐渣城墙又塌掉了一处。

    刘宗敏咬咬牙,他将闯营剩余的战士都托付给了李来亨与白旺。自己和谷可成、辛思忠两员副将,带着几十名精悍的亲兵,又一次冲向了新塌陷出的城墙缺口,试图堵住汹涌而入的沅兵。

    他不愧是闯营中最犷悍骁勇的战将,在王光恩、李来亨、白旺都被官军猛烈的炮击震撼住时。只有刘宗敏视死如归,带着亲兵冲入绝望的“墓地”之中,他挥舞着残破的大刀,左右开弓,一瞬间就砍倒了周遭一片官兵。

    沅兵似乎也没有料到炮击的效果会如此之大,这波突击缺口的部队同样人数不多、后劲不足,再度被刘宗敏挡了下来。但随即官军又组织了大批弓箭手,对着缺口处齐射,城墙上的义军弓箭手虽然居高临下、对官军的射手造成了更多杀伤但是这些飞舞的箭矢,却重创了刘宗敏身边最精锐的亲兵锐士。

    刘宗敏的头盔也被流矢和碎石击落,但他不以为意,反对谷可成笑道:“今天是一个赴死的好日子,但不是我们去死,而是他们去死!”

    谷可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答道:“总哨爷说得对,等闯营这场仗完了,我就要跟小鞠成亲了!”

    “哈哈,那就提前恭喜了。”刘宗敏和他身边的这群亲兵卫士,都是随同李自成征战近十年的当世锐士,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奈何不了他们,区区沅兵又能如何?

    刘宗敏长刀横立,几十名卫兵宛如防波堤一样,将如同波浪一样拍打、冲击着城墙缺口的沅兵不断击退。大刀缺口、甲衣碎裂,人人带伤、衣衣浸血,可他们浑然不觉,仿佛闲庭信步,无愧于闯营中最精锐的锐士悍卒之名。

    沅兵终于支撑不住,这一波攻势又在刘宗敏的顽强反击下退潮了,只在城墙缺口处丢了二十多具尸体。但还没等刘宗敏和谷可成喘一口气,城外便又传来了炮响声。

    谷可成脸色惊变,但他还未来得及喊出“散开”这句话,炮弹就以不可思议的命中率,正中缺口。一片轰鸣和烟雾之中,飞溅的碎石正落在没有戴铁盔的刘宗敏头顶,但刘总哨的运气还算好,飞石只削去了他的一块头皮,并没有砸掉半边脑袋。

    饶是如此,刘宗敏左边面颊还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本来退散下去的沅兵,也依仗着这发炮击的威力,重新攻了上来但刘宗敏毫不在乎,他甚至没有擦擦头上的血迹,反而畅怀大笑。

    “可成,看我杀敌吧!”

    刘宗敏大笑一声,毫不惧怕,反而因为敌人自投死路地冲了上来,大感快意。他手中的大刀因使用过度,已经残破不堪,又劈砍两刀后,干脆陷在了一名敌兵的肋骨里面。刘宗敏干脆将大刀丢弃,直接抓住那名敌兵的脖子和衣领,将其整个人都提起来,当成一块石头一样砸进沅兵人群当中。

    “总哨爷,接刀!”谷可成大喊一声,将自己的佩刀扔给刘宗敏。他自己又从地上挑起一把沅兵掉落的短刀,也冲进人群之中厮杀。

    刘宗敏接住佩刀,反手挥舞,他斩杀敌人唯一的限制,似乎只是武器的耐用度。在兵器彻底磨损残缺之前,刘宗敏就像一具不知疲惫的机器一般,根本没人能将他推倒。

    双方都知道这个城墙缺口的紧要性,王光恩也派自己三弟王昌带着一队亲兵增援;官军那里,沅兵终于改变了后劲不足的毛病,持续不断添加兵力到这个缺口中。双方的不断增兵,将小小的城墙缺口,变成了一座惨烈异常的血肉磨坊。

    轰!又有一发炮击打在了城墙上,溅落的碎石同时杀伤了聚成一团厮杀的义军和官兵。但官兵的盔甲防护更好,受到的伤害比义军低很多。义军这边,刘宗敏没戴头盔,他本来头上就被飞石砸伤了一处,此时又被一串碎石划伤眼睛。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终于让这个巨人密不透风的动作有了一丝破绽。两把长刀和一支长枪同时刺杀过来,寒冷的金属兵刃贯穿了刘宗敏的铁甲,深深刺入小腹之中。

    “谁敢伤我!”刘宗敏咬牙大喊一声,他不退反进,向前一步,凭着刀刃更深刺入体内的代价,飞起三刀,将面前的三名沅兵全部斩杀。但剧烈的伤痛和不断喷涌出来的鲜血,终于停住了他的脚步。

    正带着亲兵队伍冲杀,试图将沅兵推出城墙的谷可成见状,怒目圆睁,不敢置信。天神一般的刘宗敏怎么会倒下?他不惜一切代价,带着左右几名亲兵,拼死杀开一条道路,冲到了刘宗敏身边,想将他扛回后方。

    但刘宗敏却一把拍掉了谷可成的手,他看着自己腹部不断流出来的肠子,嘿嘿笑了两声。右手持刀,左手则直接按住伤口,将流淌出来的内脏又推回体内。

    刘宗敏亮着牙齿,一副毫不在意的赖皮脸,笑道:“勇士捐躯,就在此时。有我在一刻,就绝不让一个敌兵冲过来。”

    谷可成想要制止,但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也不是什么新兵了,又岂会不知道刘宗敏受了这样重的伤,肯定是活不久了!

    但主辱臣死,他和辛思忠作为刘宗敏的副将,特别是谷可成自己还负责统率刘宗敏的亲兵队伍。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使得主帅身负致命伤,他岂有面目再活着回去呢?

    “拼吧!”

    刘宗敏又哈哈大笑了两声,他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持刀杀入沅兵之中。这头垂死的野兽横冲直撞,爆发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威力。谷可成则带着亲兵队伍,紧随其后,他们情知主将战没,责任全在自己身上,哪个人又不是以必死之志在冲杀呢?

    风雪终于完全停了下来,最后一片雪花落在了刘宗敏的眼前。他的双眼早被鲜血遮挡,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红色,刘宗敏笑了笑,将佩刀高高举起他的正面全是倒下的沅兵尸首,身上有近二十处创伤,但没有一处在背后。

    随着沅兵再度退散下去,刘宗敏钢铁一样屹立的身体终于晃了两晃,再也坚持不住,彻底垮了下来。闯营士兵哭声震天,将刘宗敏围成一团,每个人都想再看他一眼,每个人都想和刘宗敏说些什么。

    但刘宗敏只是将手伸向谷可成,还是带着粗豪爽朗的笑容,说道:“守住夷陵,绝不能退……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小老虎了,他比我和自成都强得多!”

    说完这句话后,刘宗敏的眼神就渐渐失去了光彩。他的眼睛看向半空,透过那最后一片雪花,望见了许多不真切的场景:他率领着上万骑兵切断了孙传庭的后路,将这个明军最后的大帅置于死地;他踏马在紫禁城前的御街上,路旁全是一片跪倒的朱紫高门;他在天下第一雄关前与辽兵的殊死战斗,他几乎斩下了吴三桂的头颅,可却在一片白甲铁骑的偷袭下功亏一篑。

    那片幻梦的最后,是襄阳城下的江水。

    刘宗敏未曾见过襄阳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能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同这座城市有着极为深厚的联系。

    “哈哈,我只是一个匹夫,能走到今天,足够回本了!”

    最后的一声畅怀大笑后,这个闯营之中地位仅次于李自成的大将,终于闭上了双眼。

    城外的沅兵并不知道他们的这一波攻势,取得这般重大的战果。相反,由于方以仁的大炮打伤了不少沅兵,本来关系同他很不和睦的闵一麒和尹先民更是找到借口,将部队撤了下来。

    方以仁是湖广巡抚方孔的侄子,他本来奉命带领方孔的抚标和一批大炮,到杨世恩的楚兵营中协助作战。但在方以仁到达前,杨世恩和罗安邦就已经入山搜杀罗汝才了。方以仁暂时找不到楚兵,就先带着部队和沅兵汇合他的意图是拖住沅兵的脚步,免得偏沅巡抚陈睿谟和他伯父方孔争功。

    闵一麒和尹先民这两名沅将,倒也乐得一路走走停停,免去参战的劳心劳力。可很快杨世恩和罗安邦两名楚军副总兵官,被围在羊角山的消息就传到了沅兵营中。

    方以仁闻讯大为震惊,他知道如果这六千楚兵被流寇围歼的话,那他伯父方孔就完蛋了!因此方以仁的态度马上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从拖着沅兵不让走,变成了不断催促他们快点进军。

    沅兵禁不住方以仁的催促和威逼利诱,终于加快了行军速度。恰好赶在义军攻打夷陵州城的时候,赶到夷陵州城和南津口之间的位置。方以仁看到夷陵州城城头的硝烟烽火后,就知道情况不妙,他第一时间率领沅兵与驻守南津口的四川卫所军谭诣所部汇合,随即便对夷陵州城发动了进攻。

    方以仁的抚标和炮兵,闵一麒和尹先民的沅兵,谭诣的川兵,全部加起来有将近三千兵马,相对攻入夷陵州城的义军,兵力还很有优势。

    更为关键的是方以仁的炮兵,方以仁出自桐城方氏,他们家族很讲究研究实学。在当时的士绅名流中,是少有重视引入西方数理化知识的士人方以仁的堂弟、湖广巡抚方孔的侄子方以智,就是《物理小识》的作者,算是晚明西风东渐的一个代表性人物。

    方以仁也精通数学,在他的校正帮助下,抚标的炮兵才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命中率。让王光恩和刘宗敏都惊呼,官军的炮子是否长了眼睛。

    这一波攻势本来颇为顺利,方以仁虽然不知道刘宗敏已经被官军击杀,义军士气低落。但他也看得出来,义军对城墙缺口的防御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破城在即。

    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候,闵一麒却突然将沅兵拉了下来他无非就是借着大炮伤及沅兵的理由,给湖广巡抚这边一个难堪!

第八十二章 王光恩跑路

    推荐票累计过万,全靠大家的支持了。本书现在大概又1500左右的收藏,数据虽然惨淡,但作者也不会弃坑,会继续努力写下去的。感谢读者诸君,也感谢书友20190510170240950、我将往事抽离、书友20190115214511980、冬蛰意、梓横等人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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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可成不敢置信,在他的印象里,刘宗敏就像一具天神似的,绝不可能倒下。可他看着被自己和亲兵们拼死抢夺回来的这具遗体:骨棱棱的宽脸、悍的虬髯、内衬的半旧八团花紫缎袍子,分明就是他们的总哨爷。

    沅兵不知为何,在这波几乎要得手的攻势后,又渐渐退了回去。官军的炮声也渐渐平息了,城墙缺口处重归一片寂静之中。

    除了地面上多出来的近百具尸体外,仿佛此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刘将爷……天杀的官兵,总哨爷怎么会死掉呢?”

    不知是谁先哭喊了一句,很快哭声就像病毒一样,传遍城中。围在刘宗敏遗体变的闯营战士们,都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他们全是些身经百战的精悍士兵,洪承畴的杀降、孙传庭的屠城、陈奇瑜和熊文灿的招抚,都没有让他们屈服。

    可刘宗敏怎么会死掉呢?

    总哨爷是他们之中最勇敢、最善战的人,他就像是闯营士兵心中的一尊神像。

    李自成是他们憧憬的领袖,但李自成对待自己已到了清苦苛刻的地步,憧憬之余又让人觉得很难效仿。刘宗敏则不一样,他的勇武、他的粗豪和直爽,他在闯营将士中拥有的极高人望,都让他成为了每个普通士兵心目中的一座道标人们看着刘宗敏,想到的是,未来的某一天,我也可以成为像总哨爷一般的人物。

    可他还是死掉了。

    人们都不愿意相信,但也只能接受事实。城中哭声震天,谷可成和辛思忠将刘宗敏的遗体带回了设在衙门官署里的指挥部,将这个噩耗告诉了李来亨、白旺和王光恩等人。

    “总哨爷怎么会死掉呢!”

    辛思忠走了一路,哭了一路,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他不能接受刘宗敏战死的现实,声音都哭的沙哑了起来。辛思忠是刘宗敏的亲兵副将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人,刘宗敏甚至还说过有意收养他做义子。他早将刘宗敏当成了自己父亲一般的人物,可是总哨爷怎么会死掉呢?

    谷可成年纪比辛思忠稍长,显得更加成熟一些。他在外面已经哭完了,此刻虽然双眼还是通红,但已能将话讲得很清楚了。

    他把刘宗敏带队堵住缺口,被飞石击伤后,又被三名官兵杀死的情况,讲给了李来亨听。

    “李管队,总哨爷死前说,我们一定要守住夷陵,绝不能退。他说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李管队你了。”谷可成擦了擦眼睛,他泛红的眼眶还是时不时流下几滴眼泪,“是我无能,不能保护好总哨爷。李管队,随你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我们一定要守住夷陵,绝不能让总哨爷白白死去啊。”

    辛思忠在一边哭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他缓了一会儿后,直接跪在了李来亨面前,磕头说道:“小李管队,求求您了!一定要带着我们,给总哨爷报仇啊!”

    “这……”李来亨两手想将辛思忠扶起来,但辛思忠死活都不同意。他看了看白旺,又看了看王光恩,心中一片茫然。

    刘宗敏怎么会死掉?

    他是李自成的首席大将啊!他是闯军中最有名气的人物之一,刘宗敏死了,谁来对付孙传庭?他是大顺的汝侯啊,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李来亨突然感到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和他熟知的历史完全不同。刘宗敏不是在山海关大战后,被清军杀死的吗?

    他怎么会死在夷陵呢!

    “不对、不对……这不对啊……”李来亨口中喃喃自语,他抓住白旺的手问道,“老白、老白,这不对吧?等等……今年是崇祯多少年?是十七年吗?满洲人已经来了吗!”

    白旺被抓得手都痛了,他感到李来亨表现的非常不对劲,“小老虎、小老虎……来亨!节哀顺变!你是怎么回事!现在是崇祯十三年!什么十七年?什么满洲人?刘总哨死前说了,要让你负起责任来,你怎么能这样昏了头!”

    平常白旺总表现的细心谨慎,很会照顾人,做事情也都滴水不漏。但他严肃起来的时候,也很可怕,白旺狠狠训斥了李来亨几句。他两手抓住李来亨的肩膀,摇晃两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醒醒吧!刘总哨死掉了,总哨爷要你接过他的责任……你不能这样!”

    李来亨摇了摇头,终于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早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迟早会改变历史的走向。可却没想到,历史的改变,会来得这样快。

    可他明明在努力帮助闯营,怎么反而让刘宗敏死掉了呢?

    “老白……我没事,我知道的,我会好好担起这个责任来。”

    李来亨咬住下唇,用力到咬破血出来。他告诫着自己,蝴蝶的翅膀已经对历史造成了重大影响,虽然没人知道,但刘宗敏的死亡,分明就是自己的责任。就像白旺说的那样,自己必须担起这个责任来他不能让刘宗敏白白牺牲,既然已经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李来亨更不能允许历史将天下交到满洲人的手中了!

    “可成……还有辛思忠,你们都冷静些,不要慌张。”李来亨长长呼了一口气,他在说话的同时,也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王掌盘,我们闯营为了守住夷陵,已经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既然捷轩叔死前要我来负责任,那我也不能推辞了。贵我两营,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咱们只有全心全力地打完这一仗才有生机。”

    王光恩也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和捷轩老哥有十年的交情,我们的感情比你们这些小年轻都深多了!沅兵杀了捷轩大哥,就像杀了我的亲兄弟一样。我花关索行走江湖,只讲究一个‘义’字。今天我就在诸位兄弟面前发誓,我不为捷轩大哥报这个仇,就让我被千刀万剐而死!”

    李来亨握住王光恩的手,有些哽咽地说道:“王掌盘……我叫您一声守宇叔吧!守宇叔都这样说了,我怎么会信不过您。咱们两家只要齐心协力,一定能守住夷陵。”

    “小老虎……”王光恩拍了拍李来亨的手说,“你放心吧,关营还有一千兵马。我宁可把老本全折在夷陵,也一定要报了这个仇。”

    “好好!”李来亨点点头,“已经要到晚上了,我看官军也没有再次攻城的意思。守宇叔您回去休息休息吧,咱们明天再商议一下守城的方略。”

    王光恩点点头,又宽慰了闯营众将几句话后,才转身返回关营的营寨后。王光恩才离开,李来亨的脸色马上就为之一变。

    刚才他还是一副悲痛欲绝的哽咽模样,现在却立即变成满脸杀意。

    “王光恩这条活泥鳅,恐怕要跑路了。”

    白旺、谷可成、辛思忠三人均是一惊,白旺首先问道:“怎么回事?小老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光恩这等泥鳅一般的人物,岂会为了捷轩叔,把关营的本钱都折在这里。”李来亨咬牙切齿骂道,“我看这厮八成要趁着夜色逃走了。”

    谷可成和辛思忠对视一眼后,都跪倒在地上,忍着泪水恳求道:“李管队,总哨爷的遗言要我们坚守夷陵,绝不能逃走。如果小虎队要跟着花关索走的话,请把我们两人留在这里,我们宁可死掉,也要为总哨爷报仇!”

    “呵呵,”李来亨冷笑一声,“你们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老白,我看官军今晚是不会再攻城了。你带人去守住马厩,把关营的那上百匹战马全部扣住。”

    “辛思忠,你不是要为捷轩叔报仇吗?那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辛思忠闻言一喜,跪在地上答道:“没问题!只要能为总哨爷报仇,刀山火海我也去了!”

    “嘿嘿,不必去闯刀山火海。我们攻破夷陵后,王光恩派他三弟王昌把夷陵公私府库里的金银,全部搬到城隍庙守着了。你的任务就是带兵去城隍庙,给我把那笔钱都抢了……不光是钱财,关营掳掠的那些良家妇女也都安置在那边。你给我把所有东西都抢了,不能让关营带走一个铜子!”

    白旺听了李来亨的布置后,有些担忧地问道:“小老虎,关营有上千兵力,我们只有不足五百人,如何同他们抢东西?何况现在正是守城的紧要时刻,我们何必闹内讧,自乱阵脚,给官军可乘之机。”

    “不不,老白,王光恩和你的想法一样。”李来亨解释道,“关营想跑,只能趁今晚。王光恩走得这样急,一定是立刻回去布置跑路的事宜。他绝没有时间、也绝不会花费功夫,跟我们争抢物资、经营、妇女。花关索这等枭雄人物,岂会不懂得壮士断腕的道理?”

    “顾全大局!我今天就要逼王光恩来顾全这个大局!他想顺利跑路,就只能壮士断腕,把那些甲仗器械、金银妇女,还有最重要的战马,全部留给我们。”

    “我们闯营为了报仇,全都有玉石俱焚的野心。他花关索为了跑路,有这份跟我抢东西的胆气吗?”

    李来亨轻蔑地说道:“就让关营转进吧,他们的装备马匹和所有财富,绝大部分都得给咱们留下来!”

第八十三章 方以仁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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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图收复夷陵州城的官军共有将近三千人,但这之中有两千多人,是属于偏沅巡抚陈睿谟管辖的沅兵。陈睿谟和方以仁的伯父湖广巡抚方孔政见不一,关系不和,两人围绕着鄂西剿寇的问题,互相指责攻击,全无一点互信可言。

    此前,方以仁奉他伯父的方略,找了许多借口,像什么同沅将闵一麒索要车马费啊、要求沅兵帮楚抚抚标修建营房啊总之是费尽心机,拖住了沅兵进军的步伐,以免得他们同楚军争夺战功。

    可惜好景不长,楚军冒进中伏,被围在羊角山,危在旦夕。方以仁只好又换了一副面孔,求姥姥告奶奶的,又给闵一麒增银八千两、给尹先民赠银五千两,才说服了这两位对楚抚气愤至极的将领出兵救援。

    正当他们北上到南津口一带的时候,又恰好突逢义军攻陷夷陵州城。夷陵是楚军屯放军资的重要补给点,夷陵失陷意味着楚军的补给线被彻底切断。甚至连已经前往羊角山解围的援军,也有可能因为夷陵的失陷,而在中途闻讯惊溃。

    方以仁知道事情的紧急性,这才使出了压箱底的本领。他在桐城和南京一带游学时,曾和堂弟方以智一起从西洋传教士那里学到许多比较新锐的数学知识。方以仁平常就留心军事,他在和西洋传教士学习的过程里,也特别重视学习军事领域的技术。

    在他的亲自校正之下,抚标炮兵发挥出了惊人的命中率,几乎彻底摧毁了夷陵州城的城防。可在这个关键时刻,闵一麒却下令退兵!

    方以仁气的将桌上的宵夜全部掀翻在地,他在营房前来回走了好几圈,实在想不出办法。

    坐在饭桌另一头等待的川军将领谭诣,这时候小心翼翼问道:“乐山先生,计将安出?”

    谭诣是南津口的守将这次五省会剿,杨嗣昌也勒令四川方面出兵参战。但川抚阴奉阳违,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里面,居然硬是找出了四五千卫所兵,将之打发来鄂西参战。

    谭诣和他的两个哥哥谭文、谭弘,都是因崇祯十二年击败张献忠的三尖寨之战而崭露头角。谭文此时率领一些川竿兵驻守北面的南漳,谭诣就倒霉得多了,只能率领四百聊胜于无的卫所兵,守卫南津口。

    夷陵失陷,对于沅兵来说无所谓。但对于谭诣来说,他作为夷陵州的守将之一,不收复夷陵,必然会被朝廷治罪。因此谭诣也只好抱紧方以仁的大腿,跟他抱团取暖。

    虽然四川卫所兵战斗力堪忧,但好歹也有四百人头。加上方以仁麾下的三百抚标和大炮,他们两人总算在闵一麒面前,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

    方以仁恨恨答道:“这班贼配军!这些个老卒,竟敢辱我至此。等平定流寇后,我一定要让伯父好好参上一本。”

    “呵呵,乐山先生不要气恼。”谭诣讪笑两声,他感觉方以仁这句“贼配军”、“老卒”都把自己连带着骂进去了。

    “城墙已被大炮轰开,闵一麒不抓住战机突入城内,反而玩寇自重。”方以仁坐回椅子上,咬牙切齿骂道,“我要参他玩寇失计、养寇自重,狠狠治他一回!”

    “先生息怒,稍安勿躁。夷陵州城内屯有大量军资,而且城中富户不少。依我来看,沅兵对此不会不感兴趣。”

    “哦?”方以仁饶有兴趣地看了谭诣两眼,他知道谭家三兄弟原本都跟着左良玉打过仗,沾染了一些左军杀良冒功的坏毛病,“谭将军的意思是……让我许诺沅兵,破城后并不封刀,允其纵兵大掠?”

    谭诣笑了笑,说道:“乐山先生,我刚刚看到城中不少居民,帮着贼人搬运檑木。这等劣民无赖,本就该杀。若允许沅兵入城搜杀通贼无赖,闵一麒一定会大为意动的。”

    方以仁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又走了两圈。他虽然只有秀才的功名,但毕竟是一名士人,还有一点道德底线。若非毫无办法,他绝不愿意采用这样狠毒的计策。

    “乐山先生,还请快快定下主意吧。我们晚一步收复夷陵,羊角山的杨罗二总兵,就多一分全军覆没的危险啊!”

    “嘿、没办法了!”方以仁咬咬牙,终于定下决心,“只能如此了,谭将军,我们一起去沅兵大帐,催促闵一麒和尹先民尽快出兵吧!”

    他心情烦闷,挥挥手让家仆去取貂裘大衣,披挂在身上方以仁和他伯父方孔一样,长于戎务,并不像一般官员那样,带着大批家人赴任。

    一般抚臣出任方镇,常会从家乡带来数百人以上的家人亲信,帮忙打理杂务。这些人往往没有实际用处,不过是靠瓜葛之亲、通家之谊,乃至于简单的同乡关系,来求个小小的官身。

    还有一些名门出身的封疆大吏,还会从家中带来大批奴仆和戏子、歌姬。

    方以仁虽然也喜好诗酒清狂和丝竹清唱的生活,但他毕竟不同于一般放浪形骸的文人。这次出兵,他仅仅带了四名家仆、一名尝惯口味的老厨子,还有两名家伎而已。轻车简从的做派,迥异于一般士人。

    “等等!”方以仁这时突然听到了一些兵马冲杀的叫喊声,心中大感不安。他挥挥手,让谭诣凑过来静静听着营外的厮杀声。

    “谭将军……莫非是城内的流贼发动夜袭,来劫营了?”

    谭诣骤起眉头,他在营帐外望了两眼,感觉情况很是奇怪,“不,看起来不像啊。流寇好像没有来攻我们的大营,外头一点交战的样子都没有……乐山先生,流寇好像是冲向北面了。”

    “这是怎么回事!”

    方以仁一头雾水,他拉上谭诣,还是打算先去大帐那边,问问闵一麒再说。两人将御寒的貂裘大衣穿好后,便在雪后的夜色中,奔入沅兵大帐之中。

    沅兵常常在湘西一带和苗军作战,比起来纯粹是卫所兵的谭诣所部川兵善战许多。他们连方以仁手底下楚抚抚标都看不上眼,那些卫兵也恼怒于方以仁的出尔反尔,一个个眼高于顶的模样,很看着就十分恼人。

    方以仁推开门帘,寒风席卷而入,吹起一片冷气。他直接跑到闵一麒的座下,气愤地问道:“闵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流寇是否夜袭来劫营了?我们应该趁机反攻,直接将夷陵州城攻破。”

    闵一麒和尹先民两人都是湖南明军中经验比较丰富的将领,他们两人都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闵一麒甚至还在喝酒嬉笑。

    尹先民占了起来,向方以仁拱手说道:“乐山先生,我们早已派探马查看过了。流寇并非夜袭来劫营,恰恰相反,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弃城而逃,往北面遁走了。”

    “哈哈哈,”闵一麒喝下一杯酒后,笑道,“乐山先生,咱们之前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了吧。你的大炮确实起到很大作用,我看贼寇也是完全无心抵抗,所以才趁夜遁走。”

    方以仁和谭诣对视一眼后,皱起眉头问道:“那……既然贼军北溃逃亡,闵将军何不趁机挥兵,收复州城?”

    “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流贼虽然大部逃走。但还有数百死心贼寇,留在城中我们刚刚试着进攻了一次,又被他们打退。”尹先民回答道,“如今夜色已深,何况风雪、雾气弥漫,情况复杂。咱们与其在深夜冒险攻城,不如等到天亮以后再入城。”

    “反正大部分流贼都已经逃亡了,区区数百残贼,等明日白天的时候,我们一鼓便能击溃!”

    “闵将军!”方以仁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又强调道,“夜长梦多啊!夷陵州城中粮秣粮秣物资堆积如山,而且城中富户很多。我看今天白天时,流贼驱民上城墙为之守城城内尽是一些刁民,闵将军不如趁夜攻城,入城将这些刁民搜杀一空!”

    他想用夷陵州城中的财富来引诱闵一麒,可沅兵的两名将领,却还是觉得流贼大部逃亡,夷陵州城已经变成了熟透的果子。他们实在没有必要急于一时,非要在大半夜去攻城。万一阴沟里翻了船,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何况闵一麒手中另外有重要的理由,可以说服方以仁。

    “乐山先生,你还不知道吧?楚军已从羊角山突围南下了,我们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什么!?此事当真?”

    方以仁有些不敢置信,楚军居然还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了,硬生生从羊角山中突围而出。

    “自然是真的。”闵一麒笑道,“曹操虽然将羊角山吃水断截,但有幸天气飘雪,楚军官兵吃雪做水,渡过了难关。之后北上增援的孙逢圣所部两千多名川兵,又在羊角山附近的舒家寨和曹操打了一仗。楚军趁机鼓噪下山,一举突破了流贼围困,现在已和川兵会师,准备南下离开香油坪,返回夷陵附近。”

第八十四章 李来亨用兵

    方以仁听到羊角山解围的好消息后,才坐下来,喝了口酒。但闵一麒和尹先民喝的都是烧酒,而且还是山东膏梁烧,没有山西汾酒的酱香味。方以仁没有注意,一口喝下去差点呛死了自己。

    他在桐城家乡,平常饮酒,喝的最差也是绍兴酒当时江南士人,以绍兴酒味道醇厚,宛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所以称其为“名士”;至于烧酒,士人们则同样起了一个别名,不过就难听多了,叫做“光棍”。

    方以仁砸吧两下嘴巴,摇了摇头,叹道:“绍兴酒流行天下,我已经喝惯了。近来到湖广,又喝过了四川郫筒酒和江西九江酒。浔酒之洌,川酒之鲜,都不在绍兴酒之下……但烧酒,我就免了,实在喝不下去。”

    方以仁本无贬低闵一麒和尹先民的意思,他只不过是被烧酒呛到,有感而发,随口说了一句而已。可在两名沅将看来,这分明是嘲笑他们喝的酒质量很差,入不了他这位世家公子的眼。

    “嗯嗯,乐山先生是世家子,自然见多识广。”尹先民嬉笑两句后,给闵一麒递了个眼神,“天亮以后,还要靠先生的大炮助阵。乐山先生,不如就早些回营休息吧。”

    “好。明日还要我们两军合力,一起破城……只要能够收复夷陵,城中通贼奸民,就全交给两位将军对付了。”方以仁将酒杯放回桌上,便和谭诣一起退出大帐。

    “哈哈,自然、自然,那是自然的。”

    又是一番寒暄后,方以仁和谭诣走到营外,他的神情立刻阴沉了许多。

    “这两个老兵油子,一拖再拖,我看迟早要出问题!”

    谭诣抹了把汗,又劝解道:“好在羊角山已经解围,想来流寇败局已定,收复夷陵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许给他那么大的好处,沅兵还要到白天才攻城。一群骄兵悍将!”方以仁十分气愤地甩开袍子,骂道,“闵一麒这个贼配军……他还要我的抚标打头阵,沅兵只想纵兵劫掠,实在可恨。”

    但谭诣犹自不大放心,“乐山先生,夷陵城中壮丁很多。如果流贼强征民夫,让他们帮忙上城守御,恐怕没有那么好打下来。”

    “那倒不至于。流贼虽然能驱使城内奸民帮忙做些苦力活,但现在大兵攻城,城内居民最多帮流贼搬运木料、建材。绝对没几个人,敢在这种情况下,上城墙帮流贼守城。”

    方以仁切齿痛恨沅兵,而大帐内的两名沅江同样讨厌他。在方以仁走出营帐后,闵一麒也将方以仁喝过的那只酒杯,直接摔到了地上。

    “这个白面书生,仗着他伯父方抚台的虎皮,真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了。”

    闵一麒一脚将落到地上的酒杯踹开,对尹先民说道:“老尹,明天咱们都别太出力。让方以仁那厮用大炮破城,咱们沅兵要存着实力。等城破以后,抢在抚标之前,进程好好搜掠一番。金银细软,一样东西都不能留给方以仁。”

    尹先民听罢,将门帘掀起,望了望天色,说道:“今晚虽然还是很冷,但我看不像会下雪的样子。明天没有风雪的话,打进夷陵不成问题。”

    夷陵城附近的江水依旧滔滔,没有受到冬雪的封冻。雪后的天空,皓月明亮,霜白色的光芒映照着一片红色和白色的土地。

    数百具尸首参差不齐的错落在城墙两侧,那些残破的墙洞和缺口,昭示着白天战斗的激烈程度。

    近三千人的官军,在王光恩的关营逃离夷陵州城后,具有了绝对的兵力优势。他们并不担心明日的战斗,只等着瓜熟蒂落,冲入城中,放纵自己的**,展开一场毫无遮掩的杀掠。

    沅兵们都休息的很好,他们完全不觉得明天的战斗会有什么困难。流寇的士气是那样的低沉,他们还趁夜逃走了上千人!这仗不用打,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大家考虑的主要问题是,破城以后,自己能够抢到多少钱?有些人还惦记上了城中的妇女,有些在夷陵州城驻扎过的官兵,还与同伙嬉笑点评着城里谁家的妻女比较漂亮人人都难以按捺自己的**了,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太阳升起,好去宣泄兽欲。

    连谭诣都充满信心,他手底下虽然只有四百毫无战斗的四川卫所兵。但谭诣也觉得,明天的仗估计打都不用打了,流寇不过区区几百人。官军有三千兵力,还有大炮骑脸,你告诉我,怎么输?

    此时的谭诣,当然还完全不知道,在后世历史中,他竟然会和李来亨并列夔东十三家,成为抗清的盟友。夷陵是他命运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永历九年,他将参与收复夷陵之战,在南明抗清的战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但他最终还是晚节不保,当清军大举向黔、滇进攻,永历朝廷险象环生的时候,李定国等人为挽救危局,奏请永历帝派了五名太监前往川东,联络夔东十三家,让他们火速抽兵西上,进攻重庆,借以牵制清军南下。

    历史上的李来亨,为此组织了夔东十三家的全部精兵,突袭重庆,几乎截断吴三桂的后路,将其置于死地,一举扭转抗清战局。可是谭诣却在关键时刻,将自己的兄长、力主抗清的谭文刺杀,带兵投降清朝,使得重庆之战的形势急转直下。

    这样,不仅永历帝和李定国指望夔东明军反攻重庆借以拖住由川入黔清军后腿的计划化作泡影。夔东十三家也受到惨重的损失,至此再无力量对清军发起大规模的战略进攻了。

    谭诣并不知晓未来历史的走向,他只是在营房里静静休息着。还在想着,等明日破城,自己手下的卫所兵虽然兵弱,但好歹也有四百人头,是不是也可以分上一大勺羹?

    正当官军放宽心情休息的时候,闯营却在李来亨的指挥下,加紧了对州城防御的修缮。沅兵没有在当晚立即攻城,给了李来亨一个绝佳的机会,完善城防。他将竭尽自己的才思,将夷陵变成官军的葬身之所。

    约摸四更过后,从长江边上刮来的阵阵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将士们的脸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冻木了。天上堆着浓云,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但偶尔移动的云块也出现破缝,乍然露出来几点寒星,不久隐去。夜色昏暗。城头上有很多火把和灯笼,因为城墙看不见,那望不尽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悬在空中。

    李来亨站在城头上,在他身边的是白旺、谷可成、辛思忠等人。所有人都面色深沉,被火光照出层叠的阴影。

    “王光恩果然跑了。”李来亨以极为冷漠的语气说道,“也算他聪明,看到我们扣住马厩和府库后,没有和我们争夺,而是直接带着关营逃出城去。看来在王光恩眼中,关营兵马才是他最重要的一副家当。”

    白旺正在指挥将士们,将水浇到城墙上,利用严寒和封冻,迅速修复城墙的破损。他感叹道:“虽然城中百姓不愿为我们上城守御,但他们拿钱后,还是很认真帮忙挖掘壕沟、修补城墙了。”

    李来亨转过身来,往城内望去,郝摇旗和庆叔用州城府库的积蓄,雇佣了大批百姓在城内挖掘壕沟。他们以衙门公署为中心,在内城范围内短时间内便挖掘出了一道不浅的壕沟。

    辛思忠对此有些不解,问道:“李管队,我们不应该在城外挖壕沟吗?挖在城内有什么用?”

    “我们的时间这样紧,外城城墙周长太长,时间根本不够我们挖好壕沟。”李来亨一边走下城墙,一边解释道,“你挖在城外,官军难道不会发觉吗?说不定出兵袭扰,挖在城内,等城破以后,我们就退守壕沟。”

    他指着壕沟的方向,对白旺说道:“仓促之下挖不了太深,老白,你找人削一些木尖桩,插到壕沟里。”

    李来亨挖掘内壕的办法,是和后世的太平天国学习的。晚清围剿太平军的大将周天爵,就曾经说过太平军“剽忽不及闯、献,而深沉过之”。太平军在防御战术,很值得闯军学习。

    李来亨考虑到州城城墙是豆腐渣工程,官军又有命中率极高的大炮,即使用冰水强化城墙,恐怕也不能抵挡。因此他决心在内城进行防守,选定衙门官署周围一片地方,先用冰水和泥土、砖石赶工一道土墙出来。土墙外再挖掘壕沟,壕沟内置木签,外钉木桩。

    “府库的金银财宝,都分发给将士们了吗?”李来亨走到正在挖掘的壕沟工地边上,问谷可成。

    “是,都发下去了。”

    “等城墙失守以后,让弟兄们将这些金银财宝,全部丢弃到城墙和内壕之间。”李来亨指着城外官军的营寨说道,“让官兵去抢掠,我们抓住战机,进行反攻。”

    “官衙仓库里的那些火药我们也要利用起来。时间紧急,咱们就用冰水和泥土做外壳,里头装火药和铁屑,做成土制震天雷和万人敌。”

    李来亨一脚踏在一个小土堆上,望着变成一片工地的城内,心中没有太多底气,但又不知不觉,升起一股与天战斗的胆气。

    刘宗敏绝不会白白牺牲!

    在闯军的重金犒赏下,上千名民工正在卖力挖掘着壕沟。一行又一行的民夫挑着泥土,从李来亨身边走过。这些挖掘出来的泥土,又混杂砖石和冰水,被修筑成一道土墙。

    庆叔的一头白发在点点灯火中也十分明显,汗水打湿了他的老花眼,让他不得不停下忙碌的任务,擦擦眼睛。郝摇旗则肩扛着两担泥土,在衙门前的空地上大步飞奔,他的天生神力在此时发挥了很大作用。

    白旺、谷可成和辛思忠也各有任务。所有人都异常忙碌,他们必须在天亮前完成一切部署,然后用不足五百的兵力,去抵抗拥有大炮的三千官军。

    李来亨不知道自己赌的对不对,历史上这场战役到底是怎么打的?是否正确的选择,是跟着王光恩一起逃走呢?即使夷陵被官军收复,或许李自成同样可以在羊角山歼灭楚军。自己是不是画蛇添足,反而自陷死地了呢?

    “管队!外城城墙都修补完了!内壕的木签也插好了!”

    小将张皮绠突然跑到李来亨面前报信,他同样满头大汗,汗水让他的头发全部粘在了额头上,显得非常邋遢。这个半大孩子似的少年人,喘着粗气,几乎说不话来了。

    他半弯着腰,对李来亨说道:“管队吩咐的布置,全部完成了!”

    “好!”

    李来亨凝目远望,他知道太阳很快就将升起。红日将照耀着闯军,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第八十五章 请君入瓮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官军营地中终于开始有了动静。沅兵在一夜的休整后,都体力充沛,许多人都在嬉笑着聊天。他们对于今天的攻城充满信心,甚至开始规划起来,破城以后,要去抢那些东西比较合算,还有谁家的女儿更加漂亮。

    方以仁手下的抚标则严整许多,他心中的不安感一直很强。特别是随着晨雾消散以后,从薄云般的雾气中显露出一排的冰墙后,方以仁更加感到问题棘手了。

    守城的流贼很不一般,一般流寇虽然剽悍飘忽,但都不大擅长守城。他在出兵前,专门研究过洪经略和孙白谷围剿秦寇时的战例,知道流贼唯一一次死守城池的铁角城之战,很不成章法。

    可眼前夷陵州城中的这股流寇却完全不同,虽然昨夜约有千名贼兵逃亡。可他们不仅没有因此士气崩溃、自行瓦解,反而还有余力,在一夜之间修成冰墙,修补上了昨天大炮轰开的城墙缺口!

    风冷如刀,方以仁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知道抚标的士兵都在等待自己的命令,虽然心中不安,还是挥下手来一支火箭随即射向夷陵城的冰冻城墙,这是攻城开始的讯号。

    沅兵还没有什么动作,闵一麒收束了手下的人马。他们也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冰墙吓了一跳,没有立即攻城,而是等待楚抚抚标先用大炮炸开城墙。

    一队身穿镶红边罩衣的抚标士兵,正吃力地将大炮推到前线。由于积雪很深,不少火炮都陷在雪地里,好在谭诣带着他手下的四川卫所兵帮了不少的忙。这些卫所兵打仗不行,干点苦力活倒不成问题。

    “还是按照之前的校正,准备开炮吧。”

    抚标的炮兵们虽然在方以仁的调教下,学习了一些较为先进的炮术。但方以仁对他们的水平很不放心,还是决定亲自校正。

    他先下令炮兵们进行第一轮射击,通过第一轮炮击的落点进行校正,这样之后第二轮、第三轮的炮击,命中率就会不断上升。这种方法也存在一些缺点,就是只能在攻城战中使用,因为野战中敌人的坐标会不断变化,很难让你一点点校正精确度。

    士兵们点燃了火药,橘红色的星火引燃了铜制大炮的发射装置。连续数声轰鸣,橘色的火光一闪而过,灰白色的烟雾弥漫于阵地之上。飞速射出的炮弹有的落在城墙前,有的飞过了城墙砸进夷陵城内。但也有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了城墙上面,激起了一片碎石和冰屑。

    只是这次城内的流寇吸取了教训,他们将城内许多民房的门板拆了下来,作为防具,遮住头顶,挡住了溅落的飞石。

    闵一麒和尹先民都骑着马,被几十名家丁簇拥着。他们看着抚标的大炮,露出羡艳又嫉妒的表情,闵一麒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方孔,给他侄子准备的大炮,不是一般的厉害!”

    谭诣看到第一轮炮击,就有炮弹正中城墙,十分欣喜。他骑着马跑到最前线,从左往右奔驰一圈,观察了城墙上守军的模样后,又跑回方以仁的身边,说道:“乐山先生,神炮护佑,战果喜人啊!不过贼兵好像有所准备,死伤不多。”

    方以仁点点头,他早就发现今天守城的流贼,表现比起昨天棘手多了。守军都用门板小心遮掩着身体,躲在城墙后面,完全不露出头来,让官军把握不住流寇的兵力规模。

    “不管了!按我校正的方位,继续射击!”

    炮手们毫不停歇,在方以仁下令后,他们马上就准备好了第二轮炮击。而城内的守军,似乎也对反击已经绝望,完全只是被动挨打,也没有组织突击队出城反攻。

    抚标的大炮就在这样安稳的情况下,校正了方位,在更大的轰鸣声后,终于击溃一处城墙缺口。夷陵州城的城墙本来就是豆腐渣工程,守军虽然用冰水对其进行了一定强化,但在大炮的连番轰击下,依旧脆弱。

    一片轰隆声中,数不清的泥土、砖石和冰屑落地,又一处缺口被强行轰开了。炮兵阵地上立刻传来了一阵欢呼声,但还未等方以仁反应过来,早就做好准备,要狠狠洗城抢掠一把的沅兵,便赶在抚标之前,率先发动了进攻。

    “这班贼配军!”

    方以仁狠骂一句后,也急忙下令抚标的卫兵和谭诣所部卫所兵开始攻城。

    三队官军依次飞奔起来,沅兵冲的最快,眨眼间便跑到了城根的位置。缺口两面的城墙上,还有少数贼兵用箭雨和檑木飞石攻击官兵,但他们今天的抵抗程度,远不及昨天激烈。没花太长的时间,沅兵就完全占领住了这处城墙缺口,尾随其后的大批官军,随即涌入城中,

    方以仁见状十分诧异,在他看来守军今天的表现,明明比之昨天更加有组织,可为什么没有组织兵力堵住缺口?

    他感到情况有些诡异,想让抚标卫兵们停下来,等待沅兵的消息。但随着闵一麒骑着战马,一边高呼“城中尽是奸民,随意洗城杀掠”,一边纵马奔入城内,所有官军都失去了控制。方以仁想制止住抚标,但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城内的妇女和财富,激发了所有官兵的兽欲。不管是沅兵、四川卫所兵,还是抚标,所有人都像发了狂一样,自城墙缺口处疯狂杀进城内。

    方以仁听到城内杀声震天,中间还夹杂有一些平民百姓的哭喊声。他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恐惧感,赶紧勒住马头,可他身边的谭诣,却马不停蹄,跟随着沅兵疾驰入城。

    “谭将军!等等啊!”

    谭诣没有听到方以仁的呼喊声,他已经全身心沉浸在破城后随意杀掠的快意之中,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

    流贼根本没有派兵堵住城墙缺口,他跟在沅兵的身后轻松突入城中。城墙内侧的地面上,到处是流寇丢弃的粮秣辎重,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随意丢弃在地上,还有许多金银珠宝和铜钱,零零落落地散在地上。

    “流寇完蛋啦。”

    谭诣高喊了一声,看样子流寇似乎已经彻底崩溃,连这些贵重物资,都随便丢弃在地上。官军大胜了!不仅是大胜,而且城内这么多金银珠宝,所有人都可以发发财了。

    “嘿嘿,兄弟们都跟我走,咱们不跟沅兵抢东西。咱们去官衙仓库抢钱去!”谭诣所部本来驻守在南津口一带,比起沅兵和抚标,他更加清楚夷陵州城内的财富都隐藏在什么地方。

    他寻思卫所兵们肯定抢不过沅兵,但闵一麒他们可不知道官衙仓库中存放了大量财物。谭诣要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谁想占住衙门仓库,谁才能发最大的财。沅兵这帮土包子懂个屁嘛。

    “咱们走!”

    这四百名卫所兵都是欢欣雀跃,人人都觉得流寇守不住城墙,显然是全军崩溃了,一点都没有担忧的想法。许多人甚至将兵器都丢在地上,好腾出自己的双手来抢财物。

    他们跟着谭诣直接冲向衙门的位置,在绕过几个弯、过了两个路口后,终于见到了州城内官衙的一角。

    一名卫所兵仰起头来,他有些疑惑,这衙门前面怎么有一道沟?沟前还有许多木桩和木签,沟后则有一道冰水筑成的土墙?

    “什么劳什子的鬼东西?”

    卫所兵皱着眉头,他还没有想明白夷陵州城的官衙为什么布置的这样别致,就被从土墙后面射出的一根流失,射穿了脖子。

    谭诣愣了一下,他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到眼前的模样代表着什么,反而是楞在马上,盯着土墙,一脸疑惑。

    但随即土墙上便露出了一大片流贼的身影,猛烈的箭雨迅速覆盖住了猝不及防的卫所兵。谭诣惨叫一声落下马来,他右边的大腿被射中一箭,剧烈的疼痛让他一边惨叫一边转身逃窜。

    藏在土墙之后的流贼,随即抛掷出大量砖、石。他们还使用官衙仓库中积蓄的火药做成土制的万人敌,给官兵造成了很大杀伤。

    除了谭诣所部的卫所兵外,尹先民也很快意识到官衙仓库才是财富最多的地方他也匆忙带了几百人冲去衙门的方向,想分一杯羹,结果却尾随谭诣之后,撞在了流寇挖掘的内壕上。

    内壕由木桩、木签、壕沟、土墙组成,形势复杂,官兵一时根本冲不过去,顿兵壕沟之前,遭到土墙后的贼兵肆意杀伤。

    尹先民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想将沅兵撤下来,和闵一麒汇合后再攻破内壕。可这时城内多处地方却都突然起了火,流贼在许多地方堆积了干柴和棉絮,又从寺庙里抢来许多香油他们等沅兵散开劫掠后,突然点火,造成了很大火势。

    一条又一条的火龙,将分散在全城里进行劫掠的沅兵彻底分割开了。闵一麒、尹先民都陷入了找不到其他军官将领的混乱状况中,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还有许多人在一片混乱中,像无头苍蝇一样冲到了内壕前,惨遭流寇屠杀。

    方以仁最后一个进入城中,他骑在马上,望着到处飘烟的城内火势和四处奔逃的官兵,这才明白了流寇是请君入瓮。

    他几乎要晕倒落马,痛呼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第八十六章 绝地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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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内局势一片混乱,到处是硝烟和火龙并起,无头苍蝇似的官兵在城内胡乱冲杀着。他们已经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样子了,看到人就杀。不光砍杀义军将士和城内的平民百姓,甚至撞见自己人后,都不问一声便先挥刀砍过去。

    李来亨骑在一匹骏马上,那是关营仓促逃亡后留下来的好东西。他冷着一张脸,嘴唇紧紧咬在一起,看着壕沟外官军成片的尸体,仿佛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呢喃:“汝侯……我为你报仇了……不,还没有,这还不够……五年后将会杀害你的阿济格,我还没有亲手将他斩杀,怎么能说是报仇了呢?”

    在李来亨的身后,伴随着一声声号角的高鸣,白旺、郝摇旗、谷可成、辛思忠……相继率领着闯营的战士们,将门板铺在壕沟之上。

    李来亨拉起战马,飞驰而过门板做成的小桥。他一脸肃然,屹立在桥头上,环视一圈将士们,厉声喊道:“诸位兄弟们!官军以为他们比我们多六倍人,就可以消灭我们你们觉得官军能够消灭我们吗!”

    郝摇旗第一个做出回答,他的声量极大,像是一颗平地惊雷般,震撼了所有人:“不能!”

    在郝摇旗之后,又有许多人跟着做出了回答,二百人、不,还要更多一些,是至少三百、四百人同时发出的呐喊。

    所有人都在喊着:“不能!”

    李来亨面色冷峻,他将左手高高举起,示意全军按捺住情绪,缓缓说道:“昨天晚上,总哨爷托梦给我。总哨爷说他不怕死,只怕将士们不能守住夷陵城……你们告诉我,你们能对得起总哨爷、对得起他的嘱托吗!”

    “能!”

    这一次不需要郝摇旗带头回答,所有人发自本能包括一贯冷静的白旺都高喊出声。紧张和兴奋的情绪弥漫于全军之中,自从刘宗敏牺牲以来的那股沉闷、阴霾,霎时间都被一扫而空了。

    李来亨终于将虎头腰刀出鞘,他将佩刀紧紧握在手中,正式发出了攻击的命令:“总哨已死,我们岂能独活!要么赢,要么死,绝无它路!”

    “郝摇旗!带骑兵枭杀敌将,务为总哨爷报仇!”

    “是!老子跟他妈拼了,不砍掉官兵大将的脑袋,老子不配死后去见总哨爷!”郝摇旗用惊雷般的声音做出回答后,立即带着李来亨用关营马匹武装起来的一小队骑兵,飞驰过壕。冲过烟雾缭绕、烈火燃烧的街道,直奔官军大旗而去。

    “谷可成!带兵控制城门和城墙缺口,不要放官军匹马逃出去!”

    “是!”谷可成名义上是刘宗敏的副将,但实际上几乎等同于刘宗敏的义子。而且他作为刘宗敏的亲兵队队长,不能不为刘宗敏的牺牲感到自责。强烈的内疚感充斥谷可成的身心,他虽然不像更年少的辛思忠那样哭的厉害,但双眼始终通红,充满杀气。

    “白旺、辛思忠!你们率军分路搜杀官军,绝不能让他们抱团结阵抵抗!”

    白旺神情凝重,他知道这个任务意味着他需要对付官军在城内的主力。如果他和辛思忠不能趁着官军散开劫掠的机会,将其主力歼灭,一旦官军渐渐从混乱状态中恢复后,多达三千人的官军,绝不是区区五百闯军能够对付的。

    辛思忠则没有想那么多,他还沉浸在刘宗敏牺牲后的悲痛情绪里,整个人激动异常。

    辛思忠情绪激动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白旺替他回答了一句“是”。

    “剩下的人都跟我走!我们去拿掉官军的大炮!”

    李来亨知道,对闯营威胁最大的还是官军的火炮。现在局势混乱,无数官兵散在城中,他估计官军的炮兵一时也无法对城内进行轰炸。而且火炮机动不便,现在无疑是夺取大炮的最佳时机!

    “要么胜,要么死,我们绝不跪着求生!”

    崇祯十三年的暮冬里,鄂西山区偏远的夷陵城中,一股沛然的全新生命力正在涌现出来。

    人们将会记得,这是乳虎震啸百兽的第一声怒吼。

    四五百名闯军战士,刀枪出鞘,跃马上阵。他们分成四队,相继踩踏着壕沟上的门板,飞驰而过。在烟火的环绕下,这群向死而生的战士,无所畏惧因为他们都深信着,胜利必在己方之手。

    郝摇旗带着骑兵队伍在州城内的中轴大道上肆意奔驰着,自从在洮河惨败于明将左光先之手后,他已很久没有体会过这般的快意了。

    “去阴曹地府,给总哨爷磕头吧!”

    这一队骑兵不过三四十人,但其中许多人都是刘宗敏身边的亲兵近卫,均是跟随李自成和刘宗敏转战千里的百战精兵。他们骑上战马后,身形迅捷,即使是和秦中边军对比,也是不下于夷丁突骑一流顶级家丁的精锐。

    郝摇旗手中的枣木大棒,飞转如轮,挡者披靡。他收紧马腹,飞跃过一排官兵后,将大棒用力扫过,立即便将三四名官兵的头颅敲的粉碎。跟在他身后的闯军骑兵,随即一齐冲过,像是烈阳融化冬雪一样,将勉强聚集起来的近百名官兵杀散。

    尹先民知道情况大大的不妙了,他想赶紧和闵一麒汇合,然后将部队撤出城去。可白旺和辛思忠率领的部队,正利用火势将官军阵势分割开来。他们占据着州城内未被火焰吞噬的主要干道,拼死阻挡着官军的汇合。

    “走、走,快保护我出城!重重有赏!”

    尹先民将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以躲避闯军的流矢。他已经放弃了和闵一麒所部汇合的努力,转而打算自己先逃出城去。但就在这时,他望见一员体格魁梧的骑将,挥舞着枣木大棒冲杀过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家丁就被义军骑兵冲散了。尹先民最后看到的东西,是一支硕大的木棒他甚至能看清楚木棒最顶端的铁钉和郝摇旗颤抖着的脸颊。

    “干他妈!”

    只一个呼吸间,郝摇旗便挥舞着木棒,从尹先民身侧飞驰而过。他看出这人穿着全身扎甲,内衬锦袍,知道一定是员大将。便将骑兵队伍分成两列,一列将家丁冲开,一列跟着自己直冲向尹先民。

    只不过尹先民的抵抗没有郝摇旗想的那么激烈,他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只在一个照面间,就击杀了沅兵的副将。

    尹先民被杀造成了巨大的连锁反应,官军的士气经历了从破城开始的上升,到进城劫掠后的巅峰,又经历了陷入伏兵中的慌乱。最后终于在尹先民被杀后,彻底崩溃,无复作战之勇了。

    只有方以仁还保持着一定冷静,他想到炮兵还留在城外,官军并未败北,城内闯军的兵力也并不怎么多。只要能有一半人冲出城去,他还是有信心打败闯军的。

    “谭将军!你没事吧?”

    兵荒马乱中,方以仁看到谭诣拖着一条腿,在数名家丁的保护下,一瘸一拐地逃了出来。谭诣找到方以仁后,也喘了一口气,哭喊道:“官军大兵已完了一半,方先生,咱们快逃吧!”

    “谭将军,快去把兵力收拢。咱们只要能够出城,大局尚有可为。”

    方以仁眼皮狂跳,他不相信局势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与谭诣汇合后,他又聚拢了一批抚标官兵和卫所兵,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人的样子。闯军的主力正在猛烈攻击着沅兵尹先民被杀后,闵一麒和他亲信的几十名家丁,都被围在了城根下面。

    闵将军,要多谢你为我们顶雷挡刀了!

    趁着闵一麒牵制住闯军城内大部分兵力的时候,方以仁和谭诣率领这一百多名残兵拼死向城门处冲去。虽然李来亨已经派遣了谷可成抢占城门,但由于闯军兵力有限,谷可成率领的几十人还是很难抵挡住方以仁的拼死冲击。

    入城的官军有将近两千多人,大概还有六七百人留在城外。城外的官兵看到州城内突然冒起熊熊火焰,还以为是沅兵纵兵焚烧的杰作。可随后传出的震天杀声,终于让他们反应过来了,那绝不是官兵对于平民一边倒的屠杀,而是刀枪碰撞、白刃格斗的血肉厮杀。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有的人想进城支援,有的人想留在营寨里,还有的人则干脆想要逃去宜都。好在这时候方以仁留在城外的那些炮兵,他们都受过方以仁的亲手训练。还算比较可靠,没有立即逃走,而是对城门又进行了一轮炮击。

    这一波炮击大大出乎了李来亨的预料,对堵住城头的谷可成所部造成了很大杀伤。方以仁和谭诣率领的兵马,虽然也被溅落的飞石杀伤不少。但他们两人一心想跑,再大的困难都阻挡不住他们的决心。

    李来亨知道情况不妙,城外官军还有六七百人,而且还有大炮在手。而城内的闯军即使能够将崩溃的沅兵全部歼灭掉,他估计至少也要付出一两百人的伤亡。那样大战之后,只剩下不到三百人的闯军,依旧很难挡住城外留守官军的反扑!

    拿掉官军的大炮本就是自己的任务,可由于城内官军的数量和战斗力超过他的预料。李来亨率领的小队骑兵,迟迟未能突出城去。直到方以仁和谭诣从城门逃出后,李来亨才汇合了谷可成所部剩下的人马。他们两部加起来共计有一百兵力,也顾不得城外官军尚有六百多人的情况,当即便咬在方以仁身后,追击出城。

    李来亨的马术不算太好,他在老营山寨的时候,虽然得到了“刀马旦”罗颜清的帮助,学习了一些骑术。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自然还达不到人马一体、浑然自如的地步。

    好在谷可成是一员勇悍的战将,他为了给刘宗敏复仇,一个人冲杀在最前面。面对着大炮黝黑的炮口与数百人的官兵,一点没有畏惧,反而跃马挑枪,第一个冲进了炮兵阵地里。

    城外的官军虽然有六七百人,但他们还被急剧变化的局势所震撼,没有反应过来。而且这些人被留在城外,没能入城参与劫掠,本来也是因为他们大多是些战斗力薄弱的辅兵。谷可成一个人跃马冲进炮兵阵地后,多达数百人的官兵竟然都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抵抗,反而是一哄而散!

    “不许跑、不许跑!流寇只有几十人,咱们都转过身来,一定能赢!”

    方以仁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单刀,一点士人诗酒轻狂的气质都没有了。他披头散发,像是发了疯一样地砍杀着溃逃的官兵。谭诣也知道这样下去,情况将会大为不妙,忍着大腿被闯军射伤的痛楚,举起一杆大旗又收拢了部分官兵进行反击。

    大概有两百多名官兵被方以仁和谭诣勉强收拢起来,谭诣挥动大旗,拖着一条腿走在最前面,终于鼓舞起了一部分官兵的士气。方以仁见状也手提单刀,带着官兵们跟着谭诣重新杀进炮兵阵地里,将尾随谷可成之后杀进来的闯军骑兵驱赶了出去。

    李来亨牵住马头,在大炮阵地前面不远处拐了个弯。直直对着自己的黝黑炮口,让李来亨暗自心惊。他看到谷可成挑枪连杀数人后,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带着十几名骑兵从侧面退出了炮兵阵地,感到情况十分不妙。

    官军士气虽然渐渐崩溃了,但他们在城外还有六七百人!这是自己最大的一个疏忽!

    这六七百人再加上大炮,只要稳住阵脚,然后徐徐收容从城内溃逃出来的官兵余部。那至少还可以掌握近千人的兵力这样李来亨虽然歼灭了三千官军的三分之二,还是无法扭转双方的实力对比,无法改变闯军战败的结局!

    太阳已经到了天空正中央的位置,双方接近三个时辰的惨烈交战,在夷陵州城内外,留下了数百上千具尸体。李来亨眺目远望,他几乎感觉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在西面的地平线上,在太阳照耀的另一侧,李来亨隐约看到了一排骑兵的身影!

第八十七章 夷陵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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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军在川竿兵救援下,从羊角山突围后。罗汝才、李自成、惠登相等人,都驱驰追击于后。他们在半道上获得了义军和官军在夷陵大战,情况十分不妙的消息。

    义军群雄登时大为震动,他们都知道夷陵的紧要性。特别是在楚兵从羊角山突围后,夷陵更成为了官军是否能够突出重围、义军是否能够歼其主力的关键点。李自成当即便劝说各家掌盘,请求他们派出精干的骑兵,火速东下增援夷陵。

    但以混天星惠登相为首的一群掌盘子,都觉得羊角山伏击失败,抄击夷陵、断绝官军后路的战略也破产了。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李来亨等人,派出自家精锐老本,去官军的重围中送死。

    只有罗汝才意见和李自成一致,他知道如果这一次不能歼灭官军的主力。那么义军在杨嗣昌的牢笼战术下,只能困守鄂西山区,逐渐走向覆灭。而羊角山包围网已经被突破了,那么夷陵就成为了官军逃出鄂西的最后一个要点,不容有失。

    由于各家掌盘意见不统一,最后便由罗汝才拍板,其他各家不需出兵,只要继续追击杨世恩和罗安邦两部楚兵即可。救援夷陵的任务,全交给曹营和闯营自己来处理。

    李自成悉出闯营精锐,不仅将刘芳亮马队一百多人全部派出,还让李双喜和党守素带走亲兵中全部的数十名骑兵参与救援。

    罗汝才则让和闯营比较熟络的罗戴恩、罗颜清两人,率领二百多名骑兵,参与救援。

    这样只靠曹营和闯营,义军就凑出了大约四百骑兵的增援部队。兵贵精不贵多,这四百兵力全都是两营中的精锐所在,而且全部是骑兵,增援速度更快。

    刘芳亮是李来亨的师傅,李双喜则是最初在竹溪县将李来亨带入闯营的人。罗颜清相貌在时人看来生的十分丑陋,只有李来亨对她青睐有加,因此她也对救援夷陵,充满斗志。这些人里除了罗戴恩和李来亨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外,大概就只有党守素因为李来亨升迁过快,暗怀不满了。

    不过考虑到大局,便是党守素,也只能倾尽全力进行救援了。

    这四百余名骑兵,奔驰在从兴山县通往夷陵州城的小路上。他们所骑的都是义军中精挑细选的优良战马,时而加鞭飞奔,时而缓奔,以便使冒着汗水的马匹稍得休息。马蹄声在霜冻的、寂静的、旷野里像一阵凶猛的暴雨,时常从附近十分残破的村庄里引起来汪汪犬吠。

    从羊角山附近出发以后,他们都马不停蹄,实在困倦时就在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喂马时和衣躺下去一阵。终于赶在这天的午间,赶在李来亨和谷可成冲击炮兵阵地失败的关键时刻,出现在了夷陵州城西面的地平线上。

    霜风凄厉,马匹的鬃毛全被吹拂得竖立了起来。罗颜清的长发被冷风吹得散开,一些发丝落在脸颊前,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伸出手来,将发丝别到耳后,目光顺着风吹过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望见了官军的大炮和阵地,望见了殊死奋战的闯军骑兵,也望见了跃马屹立在敌阵之前的李来亨这个过去名不见经传的小将,这头即将名动天下的乳虎,此时也望着刚刚赶到的义军骑兵。他微微一笑,将腰刀横在面前,向着义军援兵的方向挥动了两下。

    罗颜清侧过头,看着刘芳亮和罗戴恩等人,见到他们全部点头后,终于扬起马鞭,挥喝冲杀而出。

    义军的骑兵像是一片苍茫的、滚滚流动的洪水,往官军阵地席卷而去。战局千钧一发,胜败决于呼吸之间,刘芳亮和他标志性的红缨枪、雪臼战马冲在最前面。他把斗篷刷地脱掉,向后扔去,随即大吼一声,像一声晴天霹雳腾空而起,带着这四百名骑兵,撞进了官兵人群里面。

    李双喜和罗颜清跟在刘芳亮的身后,他们也都是身手矫捷的战将,直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杀出重围,官兵多数是步兵,虽然也拼死抵抗,并且几次想把这一支人马包围吃掉,但总是在它的冲击下像洪水冲垮墙壁,纷纷倒下,闪开一条血路。他们的马匹常常在那些已经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们的身上践踏腾跃而过。

    李来亨等谷可成勒转马头,回到他身边后,示意这小股闯军骑兵都别急,沉住气,再等一等。

    他等到刘芳亮、李双喜、罗颜清将官军的阵地完全撕开成两半后,才终于对着谷可成点头说道:“是时候,咱们冲过去同刘师傅汇合!”

    李来亨随手将红缨毡笠帽扶了一下,他不同于平常温润随和的模样,神情冷峻谷可成从侧后方看着李来亨,觉得此时此刻的“乳虎”,像极了李自成,又像极了刘宗敏。他头戴的毡笠,他冷静自若的神情,还有眼中那种无视天地乾坤的草莽意气,像极了闯营的领袖。

    “走!”

    李来亨和谷可成这一小队骑兵,从他们占据的一道小土坡前,飞踏冲击而下。官军受到两面骑兵的夹攻,在精神上已经彻底崩溃了。李来亨骑术虽然不算太好,但此时也轻松杀进官军阵地的核心之中。他和谷可成将所有的炮手都从大炮附近驱赶开来,一边冲杀,还有一边大喊着:“炮手、铳手不杀,跪下者全部免死!”

    两队义军骑兵交叉冲过,将城外的六七百名官军步兵彻底粉碎。李来亨利用战马飞驰的冲击力,将腰刀从官军头边轻轻一抹,就掀飞了一个人头。他感觉刀锋落下的地方,就像纸片撕裂的手感一般,充满快意,而没有丝毫迟滞。

    李双喜左突右驰,挥刀劈死两名官兵后,冲到了李来亨的身边。他的罩衣上、头盔上和脸上,都沾染满了敌人的血迹,显得十分可怖。

    “小老虎!你们还好吗!”

    “哈!”李来亨将马头勒住,大笑一声后神情转为肃穆,厉声说道“好、好……我们好个屁!我们五百人硬扛三千官军,连捷轩叔都战死了!”

    “什么!?捷轩叔……捷轩叔怎么会战死!”

    刘宗敏牺牲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让李双喜等来源的闯军兵将,脑中一片空白。连素来同李来亨不和的党守素,都将几名官兵砍翻后,拍马冲到这头,连声问他是怎么回事:“李来亨!你放屁,总哨爷怎么会死掉!”

    李来亨闭上双眼,苦笑答道:“五百对三千啊,你以为我们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呢?总哨爷牺牲的十分英雄,全靠他拼命,我们才能挺到现在。”

    李双喜不敢置信,他双眼霎时间通红了起来。这个李自成的义子,心思单纯、别无他肠,性情和刘宗敏极为投机。他听到刘宗敏牺牲的消息后,满心都被仇恨和杀意所充斥。李双喜才杀出官军阵地核心,便又重新挥舞着长枪,杀回重围之中。

    党守素也狠狠地看着李来亨,轻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后。紧随李双喜之后,带着李自成的亲兵卫士们,冲进敌阵之中。

    官军基本上已经全盘崩溃了,李双喜和党守素,另外再加上一个同样与刘宗敏关系莫逆的谷可成。他们几人带着约一百名骑兵的队伍,开始追剿残敌,将满腔的仇恨都发泄到敌人身上。

    李来亨则同刘芳亮、罗戴恩、罗颜清等人汇合,刘芳亮一张白净的脸上此时也全充斥着阴霾的神色,他低下头来,为自己的好兄弟无声默哀。罗颜清则勒着马头,慢慢走到李来亨身旁,宽慰道:“小李头领……全是我们的过错,是我和罗叔来得太晚了。”

    “不,党守素说得对,全因为我太没用而已。”李来亨摇摇头,他不想再多说这个问题了。而且此刻战斗还未结束,城内至少还有近千名散乱的官兵在负隅顽抗,他劝说刘芳亮和罗戴恩,尽快带来新到的援兵入城,将城内官军彻底消灭掉。

    “刘师傅,我和老白将一两千人的官军困在了州城里面。我估计现在应该还有近千官兵没有消灭掉,咱们还是要尽快入城助战,帮老白控制住局面,以免大局有失。”

    李来亨的冷静让罗戴恩大为侧目,罗戴恩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同上次在老营山寨认识时,气质已经大为不同了。那时候的李来亨身上还有许多书生似的文气,此刻那种文气却被一种更为血腥的意气所取代了。

    罗颜清则望着李来亨冷峻的侧颜,心中升起一阵涟漪,觉得这个男人越发拥有了一种豪杰般的气质。

    “好。”

    刘芳亮双腿夹紧马腹,与罗戴恩带着三百多名骑兵飞驰入城。李来亨则和罗颜清带着剩下的人马清扫战场,他也担心会有一些残敌从城内或城外的官军阵地溃逃出去。此外,李来亨还担心李双喜等人杀红了眼,将官军的炮手也全部杀掉。

    这次官军的大炮命中率奇准,让李来亨有些怀疑,这些炮兵难道是和投靠清军的孔有德等三顺王一样,是受过西式训练的新部队?那样的话,这些人可就是一笔极其宝贵的财富了,绝不能让李双喜随意杀掉。

    历史上大顺军之所以迅速惨败于清军之手,很大程度上就是无法对抗红衣大炮的攻势。在太原之战和潼关之战中,大顺军都是先展现出了不逊色于清军的战斗力,但在满清的炮队抵达后,便迅速崩溃。

    李来亨调转马头,对罗颜清说道:“罗小姐,官兵已经完蛋了。我们不必再多杀人了,那些炮手、铳手能够活捉的话,尽量还是要抓活的。”

    “这没有问题。”罗颜清回答完后,又在马上仰头盯着李来亨,突然问道,“小李头领,你已经做到最好了,我们走江湖常常有这样的生离死别,你总会习惯的。”

    李来亨笑笑不说话,他被刘宗敏的死所震撼,倒不是因为生离死别的哀愁情绪。更多还是因为历史已经被蝴蝶效应所彻底改变了,他甚至不能确信李自成能够活到什么时候,闯军还会和历史上那样,在山海关之战前一直顺顺利利吗?

    还有那始终横亘在他心头上的满洲人,压得李来亨喘不过气来……历史到底会走向什么方向呢?

    李来亨估计这一战,三千官军在城内应该被杀伤了千人以上,城外又被直接歼灭三百人以上,情况顺利的话,可能还能抓到近千名俘虏。他用五百兵力,哪怕再加上最后赶到的援军骑兵四百人,也不过九百人的兵力以这样的兵力,取得了斩俘近三千的战果,恐怕很快就会成为名动天下的“剧贼渠首”了!

    他挥挥手,让身边的骑兵们散开去抓俘虏,又强调道:“尽量捉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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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史稿》卷一百三十三列传第二十一国初死事勋臣列传第一

    刘宗敏,字捷轩,米脂人,少从太祖游。及长,身长七尺,冶铁为业,力能举鼎,里中呼为豪杰。时太祖落拓不遇,宗敏长太祖三岁而兄事之,太祖甚悦之。太祖起义兵,聚众祀神盟誓,首从之。太祖遂倚为心腹,军中号“总哨刘爷”。

    崇祯九年(1636)五月,太祖挥师延绥,明总兵俞霄冲以铁骑五千当之。我师伏兵安定,宗敏擒斩霄冲,遂歼其党三千,余皆走。俄而攻榆林,不利,贺人龙掘无定河以溺我兵,与张能等数百骑护驾而走。追兵逼圣驾,遂独立无定河畔,大呼酣战,斩二把总,敌乃退。从下州、陇西,围成都,尝将先锋,或独领偏师,屡破明人。

    崇祯十一年(1638),我兵败绩洮河。太祖以太宗、刘体纯等领兵护老营,自领十八骑诱敌,宗敏从焉。前后转战十年,从龙众将以宗敏功最。

    崇祯十二年(1639),宗敏从太宗将兵围竹溪。明副将金声桓以兵追太宗、世祖,将锐卒五十破之。进战军岭川,从太宗破参将郑国栋、都司艾国彬。

    崇祯十三年(1640),明督师杨嗣昌等合川、楚、沅诸兵数万围太祖于兴山,太祖自将罗汝才等反困楚兵于羊角山,以宗敏将世祖等趁雪袭夷陵,下之,尽取明人辎重。檑木未备,闵一麒、谭诣等合沅川之众来寇,部将王光恩又逸去,犹力守之。战于北门,中飞,创甚。世祖握其手,问其遗言,对曰:“此必异日抚万民而定天下者,惜乎不能亲见。”语毕,不能言,未几卒,年三十七。从官卫士皆感泣。世祖挥泪葬之,率众大破明人,斩诣等以徇。

    永昌元年(1644),太祖定长安,追封宗敏峡侯。世祖继位,念天下大定,诸功臣如宗敏等皆前已没,犹未有谥号,乃下礼政府议。议曰:“杀身克戎,谥臣宗敏忠烈。”已,又晋封宗敏汝南王。无子,复其邻永守其墓。

第八十八章 方孔炤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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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阳城附近,天气还是十分寒冷,一队大约五十人的骑兵从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奔驰,马身上淌着汗,不断从鼻孔里喷出白气。

    这一小队骑兵没有旗帜,没穿盔甲,马上也没带多的东西,必要的东西都驮在四匹大青骡子上。队伍中间的一匹菊花青战马上骑着一位不到四十岁的武将,满面风尘,粗眉,高颧,阔嘴,胡须短而浓黑。这时战马一个劲儿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却在马鞍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摇摇晃晃。

    六天以来,这一队人马总在风尘中往前赶路,日落很久还不住宿,公鸡才叫头遍就踏着白茫茫的严霜启程。白天,只要不是特别崎岖难行的山路,他们就在马上打瞌睡,隔会儿在马屁股上加一鞭。从兴安州附近出发,千里有余的行程,抬眼看不尽的大山,只是过石花街以东,过了襄江,才到平地。

    一路上只恐怕误了时间,把马匹都跑瘦了,果然在今天早晨赶到。有些人从马上一乍醒来,睁开困倦的眼睛看见襄樊二城时,瞌睡登时散开了。

    那位骑在菊花青战马上的武将,被将士们的说话声惊醒,用一只宽大而发皴的手背揉一揉干涩的眼皮,望望这两座夹江对峙的城池和襄阳西南一带的群山叠峰,不由得在心里说:“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这儿时的气象不同!”

    几个月前,当左良玉在罗猴山战败之后,这位将军曾奉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之命来襄阳一趟,会商军事。那时因军情紧急,他只在襄阳停留了两个晚上。回去后他对郑崇俭禀报说:虽然襄樊人心有点儿惊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松。

    现在他距离这两个城市还有十里上下,可以看见城头上雉堞高耸,旗帜整齐,远远地传过来隐约的画角声,此伏彼起。向右首望,隔着襄江,十里外的万山上烟雾蒸腾,气势雄伟。

    万山的东头连着马鞍山,在薄薄的云烟中现出来一座重加整修过的堡寨,雄据山头,也有旗帜闪动。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顶山,离襄阳城只有四里,山头上有一座古庙。

    他上次来襄阳时,曾抽空儿到小顶山上玩玩,看了看山门外大石坡上被好事者刻的巨大马蹄印,相传是刘玄德马跳檀溪后,从此经过时的卢马留的足迹。现在小顶山上也飘着旗帜,显然那座古庙里也驻了官军。从小顶山脚下的平地上传过来一阵阵的金鼓声,可惜傍着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断视线,他看不见官军是在操演阵法还是在练功比武。

    这一些乍然间看出来的新气象,替他证实了关于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的种种传闻,也使他真心实意地敬佩他想到杨嗣昌许诺,将来要他佩戴平贼将军印,就更是喜悦了。但是他实在困倦,无心多想下去,趁着离樊城还有一段路,又蒙蒙地打起瞌睡。

    过了一阵,他觉得他的人马停住了,面前有争吵声,同战马的喷气声和踏动蹄子声混在一起。随后,争吵声在他的耳边分明起来,原来有人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他的中军和亲兵们回答说没路引,也没带别的公文,不叫进城,互相争吵。

    他完全醒了,忽地圆睁双眼,用米脂县的口音粗声粗气地对左右说:“去!对他们说,老子从来走路不带路引,老子是从陕西省来的总兵贺大人!”

    守门的是驻军的一个守备,听见他是赫赫有名的陕西总兵贺人龙,慌忙趋前施礼,陪着笑说:“镇台大人路上辛苦!”

    贺人龙楞着眼睛问:“怎么?没有带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进城?误了本镇的紧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请镇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从香油坪之役后,军令森严,没有路引或别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准进襄樊二城,违者军法不饶。倘若卑将连间也不间,随便放大人进城,不惟卑将会给治罪,对大人也有不便。”

    贺人龙立刻缓和了口气说:“好家伙,如今竟是这么严了?香油坪之役又是怎么回事?”

    “实话回大人说,这樊城还比较松一些,襄阳就更加严多了。那香油坪之役,大人不知吗?”

    “我怎么知道?你快说来听听。”

    那守备左右望了两眼后,才低声说道:“湖广巡抚方大人用兵不利,夷陵被流贼突陷。不光入山剿贼的六千楚兵全军覆没了,连去救援楚军的四千川兵、二千沅兵也死伤大半。”

    “啊!竟有这等事!”贺人龙吃了一惊,一万多官军就这么报销了,也难怪襄阳如此戒严,他又转向随从问道:“咱们可带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带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们从来没带过什么路引。这次是接奉督师大人的紧急檄令,星夜赶来请示方略,什么文书也没有带。”

    贺人龙明白现在不比平常,杨嗣昌也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干军令。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来总兵官的大铜印对站在马前的守备连连晃着,说:“你看,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进城么?”

    守备赶快回答说:“有此自然可以进城。卑将是奉令守此城门,冒犯之处,务恳大人海涵。”

    贺人龙说:“说不上什么冒犯,这是公事公办嘛。”他转向随从们:“快进城,别耽误事!”

    从后半夜到现在已经赶了九十里,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但是贺人龙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下到码头,奔过浮桥。一进到襄阳城内,他不等人马的驻处安顿好,便带着他的中军和几名亲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

    他上次来襄阳时曾在这里设宴请客,整整一天这个酒馆成了他的行馆,所以同这个酒馆的人们已经熟了。现在他一踏进杏花村,掌柜的、管账的和一群堂公乱了手脚,一句一个“大人”,跟在身边侍候,还有两个小堂倌忙牵着几匹战马在门前辎。

    尽管他只占了三间大厅,但是整个酒馆不许再有闲人进来。贺人龙一边洗脸一边火急雷暴地大声吩咐:“快拿酒饭来,越快越好!把马匹喂点黄豆!”

    当酒饭端上来时,贺人龙自据首位,游击衔的中军坐在下首。闻着酒香扑鼻,他真想痛饮一番,但想着马上要晋谒督师大人,只好少饮为妙,心中不免遗憾。

    看见管账的账房亲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忽然想起来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来湖广做买卖折了本,流落此间,上次见面时曾同他叙了同乡。他笑着问:“老乡,上次本镇请客时叫来侑酒的那个刘行首和那几个能弹会唱的妓女还在襄阳么?”

    “回大人,她们都搬到樊城去了。”

    “为什么?”

    “自从杨阁部大人来到以后,所有的妓女都赶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将的眷属也安置在樊城,襄阳城内五家连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户口,与往日大不同啦。”

    贺人龙点点头说:“应该如此。这才是打仗气氛。”

    过了一阵,贺人龙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带惊骇神色,从外边走了进来。贺人龙已经吃毕,正要换衣,望着他问:“有什么事儿?”

    “回大人,皇上来有密旨,湖广巡抚方大人刚才在督师行辕被逮了。”

    贺人龙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街上纷纷传言,还有人说亲眼看见方抚台被校尉们押出行辕。”

    “你去好生打听清楚!”

    从行辕方面传过来三声炮响和鼓乐声,贺人龙知道杨嗣昌正在升帐,赶快换好衣服,率领着中军和几个亲兵,骑马往行辕奔去。

    今天是杨嗣昌第二次召集诸路大将和封疆大员大会于襄阳。预定的升帐时间是巳时三刻,因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黄道吉日,而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吉利的时刻,主大将出师成功。

    这段时间来,官军先后在白土关、罗猴山战败,还让李自成跳出重围,扫荡商洛山。皇上本就十分不满了,如今楚兵先是在羊角山中伏,他派川兵解围不成,反而一起在香油坪被流贼覆灭。连带上在夷陵全军覆没的两千沅兵,这次官军竟然报销了起码一万两千人!

    他听说熊文灿已经在北京被斩,皇上近来是越发地权威深重了。一旦香油坪战败的消息传到都中去,杨嗣昌的圣眷再深,也要完蛋。他心知必须尽快找一只替罪羔羊,委过于他,撇清楚自己的干系。最好的对象自然就是同自己不和,又亲自参与了香油坪之战的方孔了。

    升帐之前,他派人把方孔请到节堂,只说有事相商。其实杨嗣昌已在香油坪之战惨败的消息抵达北京前,先给崇祯上了一本密折,说方孔指挥失当,挫伤士气,请求将他从严治罪。同时,他举荐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鸟代方孔昭为湖广巡抚。

    崇祯为着使杨嗣昌在军事上能够得心应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并饬方孔昭交卸后立即到襄阳等待后命。

    崇祯自认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实从来对军事实际形势都不清楚,多是凭着他的主观愿望和亲信人物的片面奏报处理事情,所以他只要听说某一个封疆大吏剿贼不力就切齿痛恨。

    杨嗣昌熟稔皇上的心理,果然皇帝把方孔昭革职之后,隔了几天就给杨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将方孔昭逮送京师。杨嗣昌接到密旨已经两天,故意不发,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员齐集襄阳时来一个惊人之笔。

    方孔在接到香油坪惨败的消息后,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的仕途不妙了。可他却没料到崇祯如此刻薄寡恩、不念前功,会将他逮入京师治罪。

    杨嗣昌把他请进节堂,让了坐,叙了几句闲话,忽然把脸色一变,站起来说:“老世叔,皇上有旨!”

    方孔浑身一跳,颤抖着跪下接旨。杨嗣昌取出圣旨宣读一遍后,随即便有两名锦衣卫旗校进来把方孔押出节堂。

    杨嗣昌送到节堂门外,拱手说:“嗣昌王命在身,恕不远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当竭力相救。”

    方孔回头来冷冷一笑,他知道自己战败虽然有责任,但远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分明是杨嗣昌委过他人、排除异己,要活生生整死自己。

    他冷冷骂道:“杨文弱,皇上用人刻薄寡恩,总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

    杨嗣昌和站在他身后的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鸟,以及其他许多幕僚,都是脸色一变。最擅长谄媚杨嗣昌、连名字都为避杨嗣昌之父杨鹤名讳,改鹤为鸟的宋一鸟叱骂道:“方孔,你大逆不道,竟敢辱上!”

    “哈哈!”方孔用力甩开那两名锦衣卫旗校,刷的一声将锦衣卫腰间的佩刀抽夺而出,横在脖子上,唾骂道:“士大夫岂能受狱卒之辱!杨文弱,我会在下面等着你!”

    话音刚落,绣春刀便将脖子抹断,血溅当场,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只有杨嗣昌面色不改,他一脸冷漠,挥手让锦衣卫旗校将方孔的尸首拖走,然后说:“方孔玩寇失计,畏罪自杀,诸公可万万不要效仿。”

    杨嗣昌的语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森然,好在这时候贺人龙前来报道,缓和了可怖的气氛。

    “陕西援剿总兵官贺人龙自兴安赶到,参见杨阁部大人!”

    杨嗣昌听到贺人龙来了,面色又是一变。因为近一段时间,他觉得左良玉所部军纪废弛,以军法为儿戏,根本不听他的调遣。而贺人龙虽然有许多缺点,毕竟还是一员战将,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将,实力仅次于左良玉。又比左良玉听话许多,杨嗣昌就派亲信幕僚,私下许诺贺人龙,将来要把平贼将军印赐给他佩戴意即让贺人龙总统援剿各镇兵马。

    可由于香油坪的惨败,使得杨嗣昌必须在短时间内尽快取得一场大捷,以挽回他在皇上心目中崩塌的形象和地位。这样改挂平贼将军印的事情,就只能放一放了,这段时间杨嗣昌还需要倚重左良玉。

    在节堂中接见贺人龙时,杨嗣昌的态度特别亲切,同上午相比,如同两人。他像同世交子弟闲话一样,问了问贺人龙的家庭情形然后才问到部队人数和粮饷情形。

    当贺疯子说到部队欠饷三个月时,他立即答应催秦督郑崇俭照发。关于如何向张献忠进攻的问题,他做了一些补充指示,无非是要贺人龙在兴安、平利一带凭险防守,使张献忠不能逃入陕西境内,并分兵协同左良玉深入扫荡。

    唯独一谈到有关于平贼将军印的事情,杨嗣昌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贺人龙问来问去,问不出什么情况来,只觉得好像被杨嗣昌的幕僚给戏弄了一番,心里又想到他赠给那名幕僚的几千两银子,恐怕也打了水漂!

    杨嗣昌费尽心机,才堵住贺人龙的话头,将其安抚了一番,送回住处休息。然后才同心腹的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鸟研究,如何在香油坪的惨败以后,尽快扭转不利的局面,特别是不能让皇上的态度发生转变,一定要在近期取得一场大捷。

    杨嗣昌虽然心胸狭隘,还将方孔当成替罪羊,将这个老世叔活活逼死,但他也确实具备几分才气。杨嗣昌分析此时的局势,对宋一鸟说道:“献、曹、闯、革、左几股逆贼之中,最可虑者还是献贼。”

    “献贼狡黠悍,部伍整齐,且有潘独鳌、徐以显等衣冠败类为之羽翼,实为当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只须用全力剿灭献贼一股,则曹贼可不战而抚。革、左诸贼,素无远图,不过是癣疥之疾耳。至于闯贼,虽两年来迭经重创,目前又陷于四面被围,然此人最为桀骜难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诱,观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贼中之枭雄。”

    宋一鸟虽然号称“知兵”,但其实并无什么方略才干,唯一的特长就是听话。他不过唯唯称是,连声称赞杨嗣昌的分析。

    杨嗣昌又说道:“我看目前方略,还是对献贼全力围剿,务期一鼓荡平。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只好先让他继续挂着了,围剿献贼,还需要左镇出力。至于闯贼,当俟荡平献贼之后,再移师扫荡。而曹操和革左之流,一旦献、闯授首,彼等即无能为矣,大可招抚。”

    杨嗣昌最后又长叹一声道:“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方孔如此没用,竟然可以亏掉一万多人的官兵!对付左良玉的计策,只好先放一放了!”

    其实香油坪惨败,固然有方孔刻意拖延沅兵进兵速度的原因,但川、楚、沅三军会剿的总体计划还是由杨嗣昌制订的。他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方孔一人身上,使得自己的世叔自刎而死,竟然还能心安理得。

第八十九章 张献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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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谷城起义以后,有半年时间张献忠的处境很顺利。崇祯十二年的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县境内会师,推动曹操重新起义,联合攻破房县。七月间,当李自成身害热病、闯营狼狈逃往竹溪县一带的时候,张献忠又在房县西边的罗猴山大败明军,杀死了明朝的大将罗岱。

    由于张献忠的谷城起兵,崇祯皇帝不得不将剿抚两策都完全失败的熊文灿捉拿归案,逮进北京斩首但结果是使得湖广一带追剿张献忠的兵马无所适从,让张献忠又抓住机会,在白土关打了一个大胜仗,险些俘虏了左良玉。

    一遇顺境,打了胜仗,张献忠就骄傲起来。从屯兵谷城的时候起,他的左右就来了一群举人、秀才和山人之类的人物,一方面使他的眼界洞开,懂得的事情更多,另一方面也让张献忠目中无人,愈发深信起自己才干过人、有上天庇佑了。

    攻破房县以后,又有一些穷困潦倒而没有出路的读书人投奔了西营。这班读书人,一旦背叛朝廷,无不希望捧着张献忠成就大事。自己成为开国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并且名垂青史。阿谀拍马的坏习气在张献忠的周围本来就有,如今又变得更加严重了。

    这之中只有谷城生员徐以显头脑比较清醒,他和张献忠的另一位军师应城生员潘独鳌一样,都是在熊文灿设法招抚张献忠之时,加入西营中的读书人。徐以显对张献忠挥洒自如的天才禀赋敬若神明,与八大王一见如故,甚至以自家百口性命向熊文灿具牒担保张献忠绝无反意。

    白土关之战张献忠打败老对手左良玉后,徐以显也奉劝他学习唐太宗“从谏如流”的做法,杜绝谄媚,谨慎行事。

    张献忠听了他的话,眼中转了两转。他虽然读书不成,但天赋异禀,看人极准,哪会被那些穷酸书生哄骗了?张献忠拍了拍徐以显的肩膀,说道:“嗨,老徐,还是你说得对!老子好险给他们这群王八蛋的米汤灌糊涂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个题目整整他们!”

    当日晚饭后,张献忠同老营中的一群文武随便聊天。谈到新近的白土关大捷,有人说不是官军不堪一击,而是大帅麾下将勇兵强,故能所向无敌;还有人说,单是大帅的名字也足使官军破胆。

    献忠在心中笑骂两声:“龟儿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欢吃这碗菜,连着端上来啦。”

    他用一只手玩弄着略带黄色的大胡子,把双眼眯起来,留下一道缝儿,从一只小眼角瞄着那些争说恭维话的人们,微微笑着,一声不做。等大家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之后,他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说道:“打胜仗,不光是将士拼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纵然咱们的将士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行。”

    一个人赶快说:“对,对。大帅说得极是。大帅起义,应天顺人,自然打仗时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会罗猴山与白土关连战皆捷。”

    另一个人赶忙接着说:“靖难之役,世传成庙亲征,身先士卒,而刀剑不能伤其分毫,是因为有玄武帝君助阵。所以事后成祖皇帝才不惜用数省钱粮,征民夫十余万,大修武当山,报答神佑。”

    张献忠听得大乐,便反问一句,“咱老子出谷城以后连打胜仗,你们各位想想,咱们应该酬谢哪位神灵?”

    这群书生便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有人也说是玄武真君护佑,有人则说玉皇姓张,大帅也姓张,必是玉皇相佑。

    张献忠却摇摇头,他指着老营附近一处关帝庙的方向,说道:“我看,咱们唱台戏酬谢关圣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陕西人,山西、陕西是一家,咱打胜仗岂能没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顾咱,不过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关这样的小战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这近处就有一座关帝庙,先给关帝唱台戏,等日后打了大胜仗,再给玉皇唱戏。”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献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护佑,但玉皇事忙,差关帝时时随军相助,极合情理。还有人提议:在给关帝爷唱戏时最好替张飞写个牌位放在关公神像前边,因为他同献忠同姓,说不定也会冥冥相助。

    张献忠听众人胡乱奉承,心中又生气又想笑,故意说:“中啊,那就再加个俺家三爷爷的牌位吧。他姓张,咱老子也姓张,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联宗哩。你们各位看,戏台子搭在什么地方好?”

    几个书生同时答道:“自然是搭在庙门前边。”

    八大王却反道:“不行。庙门前场子太小,咱的将士多,看戏不方便。我看这庙后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戏台子搭在庙后。”

    片刻沉默过后,开始有一个人说好,跟着第二个人表示赞成,接着所有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还有人称赞说:像这样的新鲜主意非大帅想不出来,也非大帅不敢想。

    张献忠听得又气恼又觉得可笑,他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声骂道:“你们全都是混账王八蛋,家里开着高帽店,动不动拿高帽子给老子戴,不怕亏本!”

    “老子说东,你们不说西;老子说黑的是白的,你们也跟着说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戏把戏台子搭在神屁股后?老子故意那么说,你们就给我顺杆爬。照这样下去,咱们这支人马非砸锅不成,打个屁的天下!从今日起,以后谁再光给老子溜须拍马,咱老子非摘了他脑袋!”

    看见左右几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们尴尬恐慌的样子,张献忠大感痛快,但又不愿使他们过于难堪,便哈哈大笑两声,把尴尬的局面冲淡,“咱老子一贯不喜欢戴高帽,巴不得你们各位多进逆耳忠言。咱们既然要齐心打江山,我就应该做到从谏如流,你们就应该做到知无不言。这样,咱们才能把事情办好。对吧?”

    大家唯唯称是,都又惊又怕又觉得张献忠坦率好说话。一个老秀才胆子最大,赶忙恭敬笑道:“自古创业之主,能够像大帅这样礼贤下士,推诚待人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够像大帅这样喜欢听逆耳忠言,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如此确是古今少有!”

    张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人话里头还是在奉承自己,但又觉得听着还舒服,所以不再骂人。他站起来,在掌文案的潘独鳌的肩上一拍,叫道:“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潘独鳌参与密议,很见信任。张献忠单独带着他到关帝庙前的草地上坐下,小声问道:“老潘,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确实跟老熊大不一样,看来他等到襄阳巩固之后,非同咱们大干一仗不可。伙计,你有什么好主意?”

    潘独鳌回答说:“此事我已经思之熟矣。杨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确是个人才,精明练达。倘若崇祯不是很怕大帅,决不肯放他出京督师。但是别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头来也是无能为力。”

    “怎见得?”

    “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向来是党同伐异,门户之见甚深。杨文弱纵有通天本领,深蒙崇祯信任,也无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击他,遇事掣肘。”

    “第二,崇祯这个人性情一贯刚愎急躁,对待臣下寡恩。别看他目前十分宠信杨文弱,等到一段时间后,杨文弱劳师无功,他马上会变为恼恨,说罚就罚,说杀就杀。”

    “第三,近年来朝廷将骄兵惰,勇于殃民,怯于作战,杨文弱无术可以驾驭。时日稍久,他们对这位督师辅臣的话依样不听,而杨也对他们毫无办法。他的尚方剑只能够杀猴子,不能吓住老虎。有此以上三端,所以我说这战事根本不用担忧,胜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张献忠沉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徐军师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伙计,目前杨嗣昌这王八蛋调集人马很多,左良玉和贺人龙等一班大将暂时还不敢不听从他的调遣,我们用什么计策应付目前局势?”

    “目前我们第一要拖时间,不使官军得手;第二要离间他们。既要离间杨嗣昌和几位大将不和,也要离间左良玉同贺疯子不和,让官军不能合力。”

    “好!”张献忠称赞一句,他又摸了一把大胡子,问道,“老潘,罗汝才和李自成在香油坪打了一个胜仗,听说一下子消灭掉了一万多名官兵,你怎么看?”

    潘独鳌笑笑,反问道:“大帅,在香油坪围歼官军的义军诸帅里,以曹操和混天星兵力最多。大帅为什么不提混天星,而提闯将呢?”

    “哈哈哈,惠登相这个人太过油滑,本事有限的很。倒是我的这个老朋友李自成,他为人清苦的不得了,待人又好到不近人情,很不平常,我看罗汝才跟他混在一起,迟早要吃亏!”

    “大帅这话说的奇怪,待人好,怎么又叫不近人情呢?既然闯将待人极好,曹操又怎么会吃亏?”

    “这你就不懂了吧,嘿嘿。”张献忠嬉笑两声说,“李自成这个人不喝酒、不好色、不贪财,对待自己苛刻到了极点。他虽然对下也很严格,但绝不让自己过得比手下人好。罗汝才则正相反,他好酒好色,对手下人又很宽松,日日赏赐。罗汝才能给手下人的东西,无非是酒色财气,李自成能给手下人的东西,却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

    潘独鳌低头沉思一会儿,说道:“李自成粗粝与士卒共之,这种尊严是罗汝才给不了的。何况罗汝才赏赐金银,只能赏赐给那些大将。李自成与部下同甘共苦,却是让最底层的士卒,同样感动。”

    “不错,所以咱老子说,罗汝才总跟李自成混在一起,迟早是要吃亏的。老潘,这回香油坪,闯营有个绰号‘乳虎’的小将大出风头。听说他是一只虎的义子,不知道跟可望、定国比起来怎么样。”

    潘独鳌笑答道:“几位小头领都还年轻,现在还不比‘乳虎’,但将来总有他们比试的时候。这次香油坪之战,‘乳虎’李来亨用五百兵力大破官军三千,确实是后生可畏。闯营战将辈出,也无怪于大帅高看一眼了。”

    张献忠摆摆手说:“行啦行啦,别捧我了。老潘,近来又作了不少诗吧?”

    潘独鳌身边挂着一个锦囊,常常写诗放在里头,他拍拍锦囊说道:“开春以来又作了若干首,但无甚惬意者,只可供覆瓿而已。”

    张献忠哈哈大笑两声,指着潘独鳌说道:“老潘,你别对我说话文诌诌的。你们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儿多啦,已经造了反,身上还带着秀才的酸气。”

    “你要想谦虚说自己的诗作得不好,你就直说不好,何必总爱说什么‘覆瓿’?咱们整年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坛坛罐罐儿叫你拿诗稿去盖?瞎扯!哈哈哈哈,赶紧着,老潘赶紧念两首给我听听啊,你别看我读书不如你们这等秀才多,但诗好不好我还是能听出来一点的。”

    “请大帅不要见笑。”潘独鳌从腰里解下锦囊,取出一卷诗稿,翻到《白土关阻雨》一首,捧到献忠面前,让献忠看着诗稿,然后念道:

    “秋风白雨声,

    战客听偏惊。

    漠漠山云合,

    漫漫涧水平。

    前筹频共画,

    借箸待专征。

    为问彼苍者,

    明朝可是晴?”

    张献忠捋着胡子,没有做声。虽然像“前筹”、“借箸”这两个用词他不很懂得,但全诗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老潘,你虽然跟咱老张起义,一心一意辅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将士们到底不一样啊!你说我说得对么?说来说去,你是个从军的秀才,骨子里不同那班刀把儿在手掌上磨出老茧的将士一样!”

    “大帅……”

    张献忠摆摆手,直接又问了一句,“还有最近作的好诗么?念首短的听听嘛。”

    潘独鳌苦笑着摇摇头,他觉得张献忠天赋过人,可总不能定下心来,为人过于洒脱放荡。他又取出一纸七绝,念道:

    “三过禅林未参禅,

    纷纷羽檄促征鞭。

    劳臣岁月皆王路,

    历尽风霜不知年。”

    张献忠听完,觉着音调很好听,但有的字还听不真切,就把诗稿要去自看。他看见这首诗的题目是《过禅林寺》,又把四句诗念了一遍。由于他是个十分颖悟的人,小时读过书,两年来他的左右不离读书人,所以这诗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赏。他把诗品味品味,笑着说道:“写得真不赖,只是有一句说的不是真话。”

    潘独鳌眉头一皱,不知何解,便问道:“请大帅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话?”

    “这第一句就不真。咱们每次过禅林寺,和尚们大半都躲了起来,参个鸟禅。再说,你一心随俺老张打江山,平日俺也没听说你多么信佛,这时即使和尚们不躲避,你会有闲心去参禅么?”

    “哈哈。”潘独鳌轻声笑了两声,解释道,“大帅,古人作诗也没一字一句都那么认真的,这是比兴的手法罢了。”

    张献忠一脸坏笑,又问道:“那第三句怎么讲?”

    “这句诗中的‘劳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说,辛劳的臣子为王事奔波,岁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发掉了。”

    “君王是谁?”

    “自然是大帅。”

    “咱的江山还没有影子哩。”

    潘独鳌却一脸认真,他站起身,向张献忠拱手说道:“虽然天下未定,大帅尚未登极。但独鳌既投麾下,与大帅即有君臣之谊。不惟独鳌如此,凡大帅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这几句才叫真正高级的拍马屁,直说中张献忠的心窝里。他盯住潘独鳌看了两眼,连连点头,称赞道:“还是你们读书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这时候从远处跑来一名少年小校,他急匆匆赶过来,口中喊道:“义父、义父,夜不收探到左良玉的兵马了!看动向,他们似乎往玛瑙山而来!”

    张献忠也站起身来,他先拍了拍潘独鳌的肩膀,然后才对那名小校说道:“可望,你慌张个什么鬼?老左是咱手下败将,他咬不动咱老子的!”

第九十章 方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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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夷陵州城中的烽火硝烟还未散尽,还有好几百名官兵在负隅顽抗。刘芳亮和罗戴恩带着义军马队入城后,分路下马搜杀,才帮着白旺和辛思忠,将散落城中各处民居的剩余官兵全部歼灭。

    李来亨粗粗算来,到现在为止他们就已经抓到五六百名俘虏了,另外还有好几股官兵趁乱溃逃了出去。他已经吩咐郝摇旗和谷可成带队去追杀了郝摇旗性情本来就火爆,谷可成又因为刘宗敏的牺牲,对官兵仇恨极大。所以李来亨特地提醒他们,尽量抓活的俘虏,不要杀戮太过,特别是炮手和铳手,对义军来说是一种极其宝贵的财富,千万不能滥杀。

    他心里还在担心,郝摇旗做事情太随性,谷可成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决人物。他想让办事持重的白旺或庆叔出城去协办抓俘虏的事情,但又觉得城内还未全部安定,更需要白旺和李长庆来做工作。

    几经考虑之后,李来亨还是将追击官军残兵的任务交给了郝摇旗和谷可成。其实按理来说,李来亨和白旺都是管队,地位等夷。他只是借着刘宗敏死前的遗言,拥有了夷陵州城内义军的指挥权。但在地位、资望更高的刘芳亮抵达后,李来亨就理应将这种指挥权力交还给刘师傅。

    可不管是小虎队以外的其他闯营将领,还是李来亨自己,他们似乎都开始习惯了由李来亨来直接发号施令了。或许是这两天来,夷陵州城发生的战事起伏实在太大。特别是刘宗敏牺牲以后:李来亨竟然以区区五百人的兵力,不仅抵挡下了三千官军和大炮的猛烈攻势,还几乎将这支官军队伍全数歼灭。

    闯军在过去横行陕西时,虽然也有过歼灭延绥镇总兵俞宵冲三千秦兵的胜利。但那是建立在闯军势力全盛,拥兵过万的基础上。

    以区区五百人的劣势兵力,取得歼灭三千官兵的重大胜利这不得不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更在白旺、谷可成、辛思忠等亲自与战中人的心理上,造成一种莫大的震撼。让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始相信李来亨的身上具备一种带来胜利的魔力。

    在过去,闯营诸将只对李自成产生过这种近乎于迷信的信服感。连骁勇非凡的刘宗敏,都不曾具备这种魔力。

    李来亨自己还没有察觉到,他在闯营诸将内心里形象的隐隐变化。他和罗颜清并驾齐驱,带着一小队骑兵,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南津口。当地的守军都在谭诣率领下增援夷陵,与官军主力一起被尽数歼灭了。地位紧要的南津口因此无兵留守,义军花了一天时间行军,之后完全没有经过什么激烈的战斗,就将其轻易占领。

    南津口是一座同时兼具关隘和渡口作用的小城,当地居民比较夷陵州城要少得多。不过南津口同样是杨嗣昌围剿大计中的一个重要据点,当地囤积了大量军资粮秣。

    “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来亨和罗颜清一起纵马驰入南津口城中,他骑在马背上,借着渡口附近的灯光,远眺长江。转身对罗颜清感慨道:“罗小姐是延安人吗?都是长河东流,但这长江不比黄河,哪怕暮冬时节,还是如此汹涌。”

    罗颜清轻扬马鞭,她骑着马小步走到江边,停在那里。江风从罗颜清的身旁吹拂而过,将她披在身后的一条深红色披风卷起,小麦色的肌肤在夜灯照耀下,显出几分迷离的色彩。

    她回答说:“嗯,我是延安人。曹营大部分人都出身延安府,闯营也是这样吧?”

    “差不多。”李来亨走到罗颜清的身旁,轻声说道:“闯营的将士,也大多来自延安。我和我们掌家一样,都是绥德州米脂人。”

    “延安也能看到黄河,但黄河在这个季节,大多都封冻起来了。”罗颜清望向北方,她们走得是如此之远,自从曹营在崇祯四年离开陕西后,已有许多年没有回到陕西的家乡了。

    罗颜清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跟随着罗汝才离开了延安老家。她不知道是否还有一日,义军能够重回延安乡里。

    香油坪之战,义军虽然取得了一场空前的胜利。但她也知道,距离回家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

    李来亨则想到了某位诗人的作品,“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延安确实是一块用武之地。想要打碎镣铐的人,似乎冥冥之中,总会走上这样一条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道路。他知道,如果闯军就像历史上那样发展的话,他们终究会从南方走回北方,而后也会再度从北方回到南方。

    只是这一次再从北走到南的时候,李来亨希望那是一场胜利的大进军,而不是一次仓惶的逃亡。

    飘散的月光显得愈发柔和起来了,它和淡黄色的夜灯光亮混在一起,绕着罗颜清周身,显出点点的光斑,让李来亨看得很不真切。罗颜清骑在马上,歪斜着头,她的长发从肩膀上滑落,垂在半空,显得那张在时人看来棱角过硬的面庞,也温柔了许多。她不知道李来亨为什么要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罗颜清对自己丑陋的相貌很有自知之明,便想着李来亨是在取笑自己的容貌吗?她心里有些气愤起来,可又不愿对李来亨发怒,不想破坏此时静谧的氛围。

    “管队的!我们抓到人啦!”

    郝摇旗那打雷般的大嗓门,最终打破了无言的静谧。他连连挥动马鞭,乘着快马奔入南津口小城之内。另外还有六七名士兵跟在郝摇旗的身后,他们每人都牵着好几名俘虏,其中张皮绠最特别,他只抓着一名俘虏,但那名俘虏却打扮像个书生,还内衬华贵的锦袍,一看便知道是个大人物。

    “管队。”郝摇旗骑术过人,他不必等战马停下,便能轻松下马,比李来亨可厉害多了。郝摇旗下马后,就叫张皮绠赶紧拉着那名特殊的俘虏过来,给李来亨介绍道,“管队,我们捉到一条大鱼!”

    李来亨有几分气恼郝摇旗的不知趣,但他见到张皮绠抓着的俘虏后,也心生好奇。毕竟自从他投入闯营以后,日日与一群粗人为伍,只有和幼辞相处时,才能让他感受到几分文气。突然见到一名文人书生打扮的俘虏,自然觉得十分特别。

    “摇旗、皮绠,这是什么人?你们在哪里抓到的?还有抓到什么官军的大将吗?”

    郝摇旗解释说:“我的大管队,您可别提啦!不是管队你说要我们多捉活的嘛?我就管住自己的手,没有乱杀人,我还特地吩咐张皮绠他们也要优先捉活的。”

    他指着张皮绠,又说道:“我们出了夷陵城,到处追击官兵,但一个大将模样的人也没逮到。只有张皮绠这小子眼尖,他拿着短刀,在一片又密、又阔、又深的冬麦麦稞里撞见了两个大将。一个瘸了腿的大将,还不安分,想拿剑插死张皮绠。这小子一急,就没记住我的吩咐,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就把那官军的瘸腿大将砍死了。”

    张皮绠听郝摇旗说的话十分“片面”,赶忙将那书生模样的俘虏往前推了一把,向李来亨解释道:“管队,您不要听郝头领胡说呀。我是一心想抓活的,可那个叫什么谭诣的大官,本来就快死了,我一刀砍的很浅,谁知道他就没命了呢?”

    罗颜清在一旁看郝摇旗和张皮绠两人争论,忍不住捂住嘴轻笑了一声。她也问道:“闯营的小兄弟,那你抓住的这个书生又是什么人?”

    “对,罗小姐问的是。”李来亨也跳下马来,他走到俘虏跟前,问郝摇旗和张皮绠两个人,“这家伙是什么人?看着像文官,莫不是什么监军道之类的大官?”

    郝摇旗和张皮绠还没回答,那名俘虏的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了,他急急反驳说:“不敢、不敢!鄙人、鄙人……学生不是做官的,学生只是给谭将军赞画文书的书办而已!”

    “哈?只是一个书办啊。”李来亨耸了耸肩,很无奈的说道,“皮绠,你杀的那个谭将军才是大将。活捉的这个书生,只是个打杂的书办罢了……”

    李来亨背着手,想了想,又问书生说:“对了,书生,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义军并不滥杀无辜,只要你告诉我们官军之中的炮兵,是哪员大将指挥的,我们便将你放走,还给你几两盘缠做路费。”

    郝摇旗和张皮绠听到他们费尽心思才活捉到的人物,并不是他们预料之中的显贵大将,而只是一个打杂的书办,都大感失望。张皮绠更是连连叹气,他悔恨自己手贱,一不小心就将谭诣给砍死了。

    那个书办倒是听到李来亨的问话后,更加怯懦,不敢看着李来亨作答。而是低下头来,两眼盯着自己脚尖,他不想叫义军知道自己的真名真姓,眼珠子转了两转,便小声说道:“学生、学生……学生叫做方从哲,是襄阳人士。谭诣将军发给学生月俸八两,让学生帮忙写些文书而已,军国大事,学生就不清楚了。”

    李来亨听到书办的回答后,便眯起了眼睛。他走近书办,低下头来,从下向上盯着书办的脸上,玩味笑道:“方从哲是吗?”

    “是、是,学生……不,小人,小人名叫方从哲,字中涵。”

    “你小子耍滑头,在逗我呢?”李来亨脸色骤变,面上突然就扑了一层寒霜,连罗颜清都被吓到一跳。

    他站起身后,指着书办痛骂道:“臭小子,真当我们闯营都是文盲了?你当我不知道方从哲是明朝的首辅大臣,早就死了十几年了吗!”

    “我看你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郝摇旗、张皮绠,你们去把这家伙吊起来,先打五十鞭再说。这小子满嘴瞎话,没有一句真的,十有**是官军中的一个要人,一定要给我好好拷掠一番!打完鞭子以后,他再不说实话,你们就去找谷可成,借一借以前刘总哨最爱用的夹棍,将这家伙夹一顿再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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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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