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张献忠的天国建国记(七)
朱由榔还没来得及点头,张献忠便已经自顾自道:“王光恩要封翼王,那咱老子总得要高过他一头吧?比翼王还高,那干脆就叫天王!老潘,咱们立即将这件事情办起来,先让俺过过天王的干瘾!
不过……老潘,让你现在进成都城,亲自去和花关索谈判,我还是不放心。万一这厮发了昏,非要杀你怎么办?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不能有丝毫闪失!过去你被杨嗣昌抓到一次,我们差点就完锤子了,老子岂能让你再折一次?”
“王光恩这条泥鳅,不是西营中的要人亲自去见他,他能信得过西营、能信得过我们手上的衣带诏吗?”
数年前张献忠在玛瑙山被左良玉击溃时,潘独鳌就曾经被明军俘虏,让杨嗣昌下到了襄阳的大狱里面,险些丧命。好在西营名将张定国,化妆成信使,飞骑奇袭夺取了襄阳城,才赶在潘独鳌被官军诛杀以前,将他救了出来。
这回潘独鳌又自告奋勇,要联络关营,秘密劝服王光恩归顺大西军,风险极大,也无怪乎张献忠对此特为担心了。
但是潘独鳌自己手持朱由榔仓促写出的“衣带诏”后,却信心满满道:“我们拥立桂王继位,从此就是定策元勋,王光恩跟着樊一蘅、高斗枢这些明朝督抚干,至多拿一个总兵官当当。我们一上来就给他许一个王爵!
一个王爵和一个总兵官,孰高孰低?他绝不会提不清楚其中轻重的。何况西营拥兵十万,战士不下五万之数,只要王光恩与我们合作,里应外合拿下成都,再以桂王名义逐个收复川中各部明军,大西兵足可有十万之数。
十万兵马!进取可以与李自成争霸中原,退守也可以自保于巴蜀天府之国。崇祯已死,天下无主,我们拥戴明后宗室,也是一个朝廷,大兵在手,不要说王光恩,就是樊一蘅和高斗枢这些明朝的督抚大臣,恐怕都要急着来和天王讨官做了。”
此时除了固守成都的樊一蘅、高斗枢、王光恩一部明军和活动川南的川兵官绅武装以外,在川北还活跃着摇黄十三家等民变武装。
“摇黄十三家”起源于摇天动、黄龙为首的起义军,崇祯七年秦中义军大举入川以后,有一小部分留在四川同当地寨民、山民结合,逐渐形成了十三支起义队伍。
摇天动、黄龙相继覆灭以后,摇黄十三家便逐渐以争天王袁韬为首。但他们长期割据川北,性质上与李来亨曾经遭遇过的河南土寨首领于大忠类似,纪律败坏,作风暴烈蛮横,因此无法获得较大的发展,可是也成为了一股威胁四川官绅武装的力量。
当大西军入川以后,本来活动地盘已经因多次失利而收缩不小的摇黄十三家又积极活动了起来,他们连续攻城拔寨,还派人和张献忠联系,试图和大西军合营作战。
只是在张献忠诛杀贺一龙,并以安文思传布的天主教天条十款严整军纪以后,大西军的纪律和作风都渐渐转变。摇黄十三家也恐惧于贺一龙之死,双方的合作才彻底失去谈下去的基础。
潘独鳌断定,在大西军数万战兵包围成都,而摇黄十三家又在川北用更暴烈残酷的手腕,威胁到官绅真正的“人身安全”时:
只要张献忠透露出愿意和明军合作的意图,樊一蘅、高斗枢这些人是一定会上钩的!等到大西军在全川立住阵脚以后,再要随便揉捏本地官绅,还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吗?
花关索王光恩此人则较难对付,所以才要拿出一个翼王的王爵来拉拢他。
虽然现在成都城里,分守兵不下三万人。可是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缺乏组织和野战能力的团练乡兵,把这些团练兵撑起来的,还是关营的那些“老贼”。
王光恩地位关键,他继续死守成都,大西军不免为之感到棘手;可是只要他被翼王的爵位诱惑,里应外合,倒戈于西营,张献忠和潘独鳌也有信心,一天之内就能把朱由榔带进成都。
这时候李自成才在太原称帝不久,正在积极调遣兵马,准备和控制北京朝廷的东虏做殊死决战,无暇派兵入川干涉局面,只是派遣使者给张献忠送来了一个所谓大顺朝的开国秦王爵位而已。
但是现在张献忠已经从还未登基的朱由榔手中,获得了天王头衔,又岂会把一个秦王爵放在眼里呢!
为了避免成都城里较为死硬的樊一蘅和高斗枢发现,潘独鳌入城一事极为机密。西营和关营本有旧谊,早在张献忠谷城起兵时期,他就和王光恩这条泥鳅有着不浅的老交情。这时候秦中义军的老人脉就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潘独鳌在入城以前,已经先通过西营、关营之中互相认识的将领建立了密信联系。
次日,西营特地放开围城一角,允许守城明军放出一部分普通百姓。樊一蘅和高斗枢既然打算死守成都城,就决定把一部分成都居民驱逐出城,好减少守军粮食的消耗。
张献忠也就利用这一个局面混乱的机会,得以让潘独鳌趁机混入城中。
这一天大西军并未停止低烈度的攻城行动,张可望继续在安文思的指导下,对城墙开炮,其他西营部队也几次做出了蚁附攻城的姿态。
这种半心半意、假模假样的攻城,直到当天太阳落山才停止了下来。
此时不惟是张献忠,连朱由榔的心情都异常焦急。毕竟朱由榔也很清楚,如果潘独鳌无法说服王光恩归顺大西军,或者干脆潘独鳌在成都城里直接被王光恩给杀掉了。
那么依照张献忠的脾气,哪怕自己是他的“朱兄弟”,恐怕也逃不掉人头落地的下场啊!
可是如果潘独鳌成功了……自己就会变成汉献帝吧?
张献忠在朱由榔的面前,一点都没有掩饰他要做一个“活曹操”的野心。但朱由榔仔细想想,自从自己离开王府以来,日日流离失所,饥一顿饱一顿的,哪天丧了性命也不好说!
即便做汉献帝,那好歹也是一个皇帝,至少能让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朱由榔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虽然生的相貌堂堂,据说很像祖父万历皇帝朱翊钧,可是生性懦弱,过去也不怎么读书。
对朱由榔来说,即便成为汉献帝,那也比现在做一个朝不保夕的空头藩王要好得多。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巴结”张天王,只要能让自己衣食无忧,张天王是要做曹操还是做诸葛亮,自己是需要做汉献帝还是需要做刘阿斗,就随他去吧!
这种垂拱而治的心态,其实某种意义上,也就难怪瞿式耜会评价朱由榔是“质地甚好,真是可以为尧、舜”了。
第二十九章 张献忠的天国建国记(完)
崇祯十六年,五月,在天亮以前,王光恩派人箭书将信件射入西营军中。信中王光恩表露了归顺桂藩“行营”的意思,并与张献忠约定好了里应外合,举火夺城的时间。
张献忠身边新近得宠的一位谋士汪兆龄对此多有质疑,他严重怀疑王光恩此人天性狡诈,与大西军约定时间夺城,可能只是一个陷阱。冒然按照信上时间出兵,反而可能落入王光恩的彀中,损兵折将。
但是徐以显、张可望还有张定国三人,全都力劝张献忠当机立断,不可错失良机。张定国更是主动请缨,表示愿意率领先锋部队,先行夺城,如果真的有诈,也不至于使得大西军损失太大。
张天王将大胡子一甩,拔出宝剑,一剑斩断案板,叱道:“入他娘的!咱老子亲自上!”
张献忠主意已定,马上就组织兵马,等到城墙上闪亮起王光恩约好的火把信号以后,装模作样攻城好几天的大西军,立刻雄风大振,全力攻城。
王光恩则派他的兄弟王光泰和王昌率兵控制城门,自己则和潘独鳌率领锐士数百人,直扑府衙官署。樊一蘅和高斗枢两人尚在梦中,猝不及防,马上就被王光恩控制住了,其余川兵,由于此前蜀王被乱兵所杀一事,本来就人心惶惶,生怕自己也被治罪。大西军一攻破城门,张定国率先拿出桂王朱由榔的诏书,宣布城中军民,无论前缘,一概赦免。
守军因此皆无固守之心,数万团练兵,一时大溃。其余一些有头有脸的成都士绅名流,则在大西军拿出桂王诏书以后,也全部半信半疑,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城中官绅主心骨的樊一蘅和高斗枢又被王光恩给控制住了,成都全城的抵抗终于彻底瓦解。
张献忠又在张可望的建议下,做足了场面话,特意张起黄盖,又树立起一面“明”字大旗、一面“朱”字大旗,还有一面“桂”字大旗,大摇大摆地入城了。
直到这时候城中官绅才终于确信,大西军居然还真的是拥戴桂王入城!
本来被王光恩俘虏,正欲寻死殉国的樊一蘅、高斗枢二人,也因此立场动摇。这其中高斗枢本来就和王光恩关系密切,潘独鳌又亲为二公释绑,取出桂王朱由榔所写的册封张献忠为“天王”、王光恩为“翼王”的监国诏书。
樊一蘅与高斗枢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这时的情况十分尴尬,又让人无所适从。可是自己的性命握在敌人的手中,桂王又确实是一个崇祯死后有权力继位的近支宗室,一时无法,也只好跪地受诏。
张献忠占领成都以后,立即照允前诺,以崇祯皇帝已为东虏杀害,天下无主,皇位虚悬为名,拥立桂王朱由榔继承大统。
在一番简陋的登极大典以后,张献忠便越俎代庖,宣布改元太平天国。太平天国这个年号,固然是张献忠和朱由榔两人身为天主教教徒,受到了耶稣会传教士安文思的影响。但本身也颇符合传统,毕竟宋朝时宋太宗便使用过太平兴国的年号。
张献忠又以成都为西京,蜀王府邸为天王府,并令跟随张天王多年的老兄弟,工匠出身的新任尚书王应龙督造皇宫——事实上就是把豪华的蜀王府据为己有,而让屁股还没坐稳的新皇帝天国皇帝朱由榔蜗居在巡抚衙门里。
除此以外,为了尽快平定全川,收编那些一直在和大西军为难的官绅武装。张献忠还是做出了一些让步,虽然事实上太平天国朝廷的一切大政皆出于天王府,永历不过是被置于笼中,可终究委任了德高望重的樊一蘅为首席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斗枢为东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
当然,太平天国朝廷的实权既然操于张献忠的手中,他就不会真的把权力交给刚刚归顺自己的两个明朝督抚。
立下大功的潘独鳌终于实现了自己白衣卿相的梦想,以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徐以显则任吏部尚书,汪兆龄则为户部尚书,王应龙为工部尚书。
除此以外,为了收拢四川人心,张献忠又找来了四川广元人吴宇英担任川北巡抚。为了招揽割据四方和大西军为敌的明军官绅武装,张献忠同样不吝官爵,发出了许多公侯伯爵,用来拉拢曾英、杨展、朱化龙等许多割据明军。
最重要的军事方面,张献忠除了自封天王以外,即以翼王王光恩为通军主将,坐镇成都(实际上是将王光恩控制在大西军包围之中,使得王光恩的翼殿不能发展实力)。之后又给自己的义子广封王爵,先是令其恢复本来姓名,然后便以孙可望为东王和右军主将,李定国为西王和左军主将,艾能奇为北王和前军主将,刘文秀为南王和后军主将。
另有王尚礼为提督御营,窦名旺为提督皇城都指挥,王复臣、王自羽为水军左、右都督。此外,大将尚有张君用、马元利、冯双礼、白文选、刘进忠等人,皆封都督和侯伯。
一时间,天王之下,又有翼王及东西南北四王,诸王以下各级都督又皆封公侯伯爵,其他隔绝四川各州县的明军将领,也都获得了大西军派出的使者所封公侯爵位。
四川官爵之多、之荣、之重,真可谓璀璨万丈了。
割据川黔的明军诸将中,受封西明永历朝廷爵位的有:
杨展,他是崇祯十二年武进士,任职参将。在川南一带组织了一支团练武装,本身又有部分营兵,实力颇为可观,受封为华阳伯;
曾英,他是福建莆田人,跟随父亲至四川为官,随父亲到成都做官,在此安家。为人倜傥有武才,喜欢救人之急,时人多赞赏他,号“曾公子”,他在涪州曾几次挫败张献忠,给张天王留下了很深印象,张献忠因此用锦江侯的爵位拉拢他;
川西的松潘副将朱化龙得授宁西伯,摇黄十三家的争天王袁韬也得授定西伯,另外还有一些有名的士绅名流和在乡官宦,也都被张献忠用太平天国朝廷的名义,授予了六部九卿的种种高官。
原本激烈抵抗大西军进兵的巴蜀之地,抵抗烈度立即下降,许多原本拥兵自重的将领也都很归附于成都,在地方组织团练生事的士绅也多数前往成都担任高官。
巴蜀粗定,张献忠的天国梦终于实现大半。安文思也在巴蜀粗定以后,给罗马教廷写了这样的一封长信:
我们无意说大西军人人都是改信基督的人,但我们根据自己的观察得知,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对《圣经》要义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正确观念。他们向我们背诵了基督教书籍的一些段落,《圣经》真理和赞美诗。
他们的士兵看上去要比政府军强壮和健康得多——当然现在大西军,事实上已经成为了新的政府军,政府完全仰赖天王爷生存。据我们所知,他们已经占据了中国大约三分之一的版图,而且很快还会占据更多的土地。
这场革命将会获胜,除非我们看走了眼,和所有对天王的勇猛无畏有所了解的人一样,我深信在两三年内,大半个中国将会在他们的统治之下。
人们有过许多关于大西军残酷行为的传说,但这种指责是虚构的。我们没有看到一点故意破坏的迹象。不错,他们杀人,但他们必须杀人,否则便会被人杀。他们放火,但就我们观察所及,他们放火总是为了自己。
必须承认,天王的教义并不十分正确,但只要给我时间和机会,我会努力去改正它。我告诉他,我是根据《圣经》前来传教的,并以《圣经》作为我信仰和行为的唯一准则。关于这一点,他多少有些异议,但并没有表示否决。
他们将胜利归功于天父的看顾,将失败视作天父对他们的惩罚。上帝与他们同在,不是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作为一位严苛而又无情的君主,而是一位充满爱心的上帝,他温和地关注着他们的一切,并亲手领导着他们。
尽管他们对基督的神性似乎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但他们常说基督是为了替全世界赎罪而死的。他们认为他是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最伟大的人,尤其认为他是上帝的使者;这也正是天王张献忠自称是基督兄弟的原因。
他并没有认为他本人具有神性;他的想法或许是,救世主是上帝最伟大的使徒,他本人则是第二个。
关于这一点,以及关于圣灵的教义,他需要加以启迪。如能使他相信基督是神也是人,他就会幡然醒悟,或许会抛弃他的错误。这些错误的渗入并不令人感到惊讶;相反,倘若是另一种情形,那么,这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奇迹之一。在民众中所传播的宗教知识的数量毕竟是有限的,而首领们的宗教知识虽然不很深奥,但却是较为广泛的。
他们怀着深切地感激之情,提到当他们人数极少时所遇到的困难以及所获得的拯救,并把他们的一切胜利都归功于上帝……
第三十章 三楚虎贲,北上
崇祯十六年五月初,南阳一带的暴雨天气,来得较往年早了许多。但对种植庄稼的农夫来说,这无疑是一条特别好的消息,特别是在南阳府南面一些和德安府接壤的地方,这些地方在精力旺盛的前任德安府府尹陈可新努力下,也全部完成了营庄制的土地改革。
佃农的压力和负担大大削弱,耕种土地的积极性,自然也就远超过往。
很多被大顺军抚集回土地上的流民们,还能够用相当低廉的价格,向大顺军租赁耕牛、农具、种子。
康大眼是辽东的土著人士,他的老家在辽阳,努尔哈赤作乱的时候,康大眼的父辈被迫成为难民,逃入关内。
本来朝廷推行辽人守辽土的政策,这些辽东难民大多可以进入东江军和关宁军里当兵,吃一份皇粮。可惜康大眼父辈浮海投奔了东江镇,东江覆灭以后,康大眼自己不愿意做八旗兵的包衣奴才,抓住一块木板居然渡至山东。
可惜这时候明朝已经内忧外患,根本无力安置他们这些难民。结果康大眼就成为了居无定所的难民,跟随流民潮,从山东一直游食到河南。
直到闯军横空出世,平定中原,开辟三楚,李来亨又大力召集流亡,恢复豫楚之间的生产。康大眼才在陈可新推行营田新法的时候,得益于此,获得了一块可供生存的土地。
在桐柏县县城外面,有一颗大枣树,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干已枯死,旁枝却长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
康大眼听本地人讲,当年左镇一个将领驻军在桐柏县的时候,残暴成性,把无辜的老百姓捉来,一个个吊死在枣树上,一天要吊死好几十个。他自己在树旁饮酒作乐,看得十分过瘾。后来天网恢恢,他终于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闯军活捉,也是绑在这棵树上,连人带树一起烧死。
现在树干烧焦的一边,隐隐还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本地人提起这件往事,都义愤填膺。可康大眼却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一条吊死几十个人,真的很可怕吗?
他在辽东亲眼目睹一天上万平民百姓,都被建奴屠杀的场景。与之相比,桐柏县外一颗大树里隐藏的血泪历史,好像确实小儿科了一些。
本地的乡民哼了两声,又不服气地争辩了几句话。因为骤雨连绵,大家也不便出外干农活,就都聚在本县捕盗使训练民兵的校场草棚里,聊着一些过往的琐事和闲话。
康大眼坐在草垛上,他看起来又老又瘦、又干又瘪,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鲜血也完全被抽去,但其实不过三十岁上下。
长年累月的流亡生涯蹉跎了他的面貌,只是在桐柏县安居的这约一年时间里,康大眼渐渐觉得鲜血、精力,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面。充沛的饮食也让康大眼的身体变得健壮了一点,好像是西山那颗大枣树,突然焕发青春,霎时间就变得枝叶茂盛、红花缤纷,好象马上就会结出又酸又甜的果实,令人馋涎欲滴。
坐在康大眼对面的另一个乡民,他是本地人,听这人自己吹嘘,好像是从前熊耳山山寨里的一名寨兵,后来被小李王——啊不对,按照捕盗使的说法,应该是随侯侯爷了。
总之这人是参加过小李王的军队,后来打仗落下了残疾,才跑来桐柏县种地,顺便在农闲时帮着本地的捕盗使料理民兵训练之事。
这人把烙饼和夹肉蒸饼都铺到桌上,问康大眼吃不吃。康大眼本想拒绝,可是肉味太诱人了,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取了一块蒸饼来吃。
“听说北面又要打仗啦!”乡民和康大眼聊到北方局势的变化说,“我的老上峰,现在正在裕州的李都尉,他已经带兵启程,听说连南方……就是随州那里,也是处处招兵买马,将要派大兵北上呢。”
康大眼对北方局势的风云变幻有些感兴趣,他是辽东人,心里到底隐藏着一个打回老家去的幻想。大顺军和明军截然不同的作风,还有这一年来桐柏县的风调雨顺、物阜民丰,都让康大眼产生了更多想法。
他自己一个人喃喃道:“好像自打小李王定了湖广以后,就再没见过什么大旱水灾……你说这巧不巧的?莫不是小李王真通法术?”
那一位曾在熊耳山打过仗的乡民听到这里,马上故作神秘道:“嘿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龙沙谶吗?熊耳山、伏牛山里,可都传说咱们的小李王是地仙下凡嘞!
不是地仙的法力,怎么会大顺军一平了中原,便风调雨顺起来?”
其实崇祯十五年、十六年,本来就是明末难得一段气候温和、风调雨顺的日子。这正预兆着困扰了晚明许多年的小冰河期和极端气候,正在渐渐走向另一个更加安定的周期里面。
只是在原本的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十六年时期的明朝朝廷,在各种打击下,已经没有任何行政资源可以调动民力。好转的天气没有延续明朝的命运,反而使得大顺军得以立足,积攒资源,并在崇祯十七年终于摧垮了崇祯皇帝的中枢朝廷。
现在,明朝正比历史上更早瓦解,大顺军同样从这两年较为温和的气候变化中获得好处。
营田新法的改革释放了久被压制的佃户生产积极性,配合着气候的好转,从随州到九江,自汉水到洞庭湖,更兼且扩大至中原的范围,到处是青葱万里、生机勃勃的一派气象。
嘶——
草棚外骤然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康大眼吃了一惊,和他闲聊的那位乡民则已经不顾大雨,飞快跑到了草棚外面,惊呼道:
“李都尉!”
李好头戴一顶斗笠,他带着六七名同样戴斗笠、披蓑衣的骑兵立在雨水之中,不一会儿,又皱起眉问道:
“湖广来的援军,还没有走出桐柏山吗?”
人们这才明白,原来从裕州过来的这位李都尉,是专程到桐柏县附近迎接湖广援军的。
看来北方的战事确实十分紧急,不仅是西北和中原在做全面的动员,连湖广都调集了许多兵马,将赶赴北面战场。
这会是一场直抵幽燕,恢复辽左的大决战吗?
想到辽东的老家,康大眼那颗已经沉寂、干涸了很多年的心,又火热了起来。
“他们出来了!都尉!”
西山边上的那颗大枣树下,又冲过来了一队骑兵,为首的人还拿着“李”字的军旗,但跟在后面的人,则全部穿着深蓝色的布面甲,最后一人则举着一支写有“郭”字的旗帜。
哗啦、哗啦。
骑兵飞驰,康大眼光是远远看着,就能看出来那些深蓝色的布面甲做工极好。这些骑兵的腰间还佩戴着不同于三眼铳的另一种火铳,看起来是既新鲜又小巧,与康大眼早年间在登州见过的火铳有些相像。
李好看到从桐柏山出山口奔出的这一队友军,也十分惊喜:“今日的滂沱大雨,我本来以为会影响到应山伯大军的行军,没想到你们来得还是这样快啊。”
一位穿着蓝色罩衣的骑兵战士,他的马术不及大顺军那些陕北老兄弟精妙,但是年纪极轻,脸上挂着一种少年人才有的青涩笑容。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都、李都尉,郭帅说,郭帅说五万援军、援军……一时间不能全部走出桐柏山,才把先头的一万余兵马带到了桐柏县这里来。”
骤雨连绵之下,李好知道桐柏山的山路有多么难走。他本来以为这种天气情况,郭君镇至少要再花个两三天,才能抵达桐柏县,没有想到这位大顺开国新封的应山伯,行军速度居然这样的快。
已经有万余新军,抵达桐柏附近了!
青涩的少年骑士,口齿不是特别清楚,他心里着急,说话就更加显得前言不搭后语,毫无条理和章法。
另外一名年纪较大、更显沉稳的蓝衣骑士,打马靠近过来,拍了拍小骑兵的肩膀,而后将马鞭放在鞍座一旁,向李好拱手道:
“这位就是裕州的李好李都尉吗?我是郭帅军里的旗鼓都尉马进忠,陛下调集天下大兵,集结北上。荆襄、德安、武岳三镇,由应山伯和李果帅调兵五万余人,星夜疾驰,北上赴战。现已有一万余精兵抵达桐柏县附近,还望都尉帮忙准备一下大军休整的地方。”
李好知道应山伯自然是湖广大名鼎鼎的郭君镇,听说不久前他才攻破九江,没有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带领五万新军北上增援。
另一位李果帅,新近公布的大顺典章,皆从唐制,但是对于具体各级军阶,如何尊称,还没有形成一种固定的章法。
李好自己猜测,所谓李果帅,大约就是一位姓李的果毅将军。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因为李好本人也可以算作是李来亨的旧部,虽然在李来亨南下随州发展时,李好留在了河南,但他一直十分关注楚闯的发展情况。
姓李的果毅将军吗?那大约只有湖广的那位都招练使李破虏了吧。
这位负责湖广大顺军征兵和训练事务的大将,居然也和郭君镇一起北上。看来突然征调五万新军离开湖广远征作战,对于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楚闯来说,也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
马进忠原来是左良玉的旧部,与金声桓一样属于左良玉的左右手,官居副总兵。
只是他是在势穷力孤的情况下投降,而且投降的是对使用降将特别谨慎的李来亨,而不是宽厚大度的李自成,所以比起在李自成手下一个个封为伯爵的老同事,马进忠现在不过是郭君镇中军的一名旗鼓都尉而已。
不过能够做郭君镇的旗鼓都尉,在马进忠看来,自己就已经是步上了在新朝升官的快车道。
自己在那个随营学堂里好多个月的“教育改造”,也算是没有白费呀。
大地在微微颤抖着,李好和马进忠一起望向了巍峨的桐柏山方向。山岭雄伟,在雨中成为了一道暗绿色的深沉阴影:
在那阴影之下,则是数以万计的庞大军队。
旗帜密布,战马嘶鸣,金鼓不断,刀剑铿锵,楚闯新军虽然是一支缺乏大会战经验的新部队,可是他们经由湖广的招练司体系,具备着特别完善的军事训练,更不要说那在雄厚物质基础之上的精良军械。
大军整然,郭君镇和他的老朋友李破虏二人都立马军前。大顺朝的应山伯把斗笠轻轻向下拉过来一点,语气里还是带着一丝焦虑说道:
“咱们还要快些……如果赶不上前线,不能赶在君侯和东虏决战以前抵达,事情就要坏在我的手上!”
第三十一章 南都京华
船抵南京,史可法先上了岸,高谦则停兵在江浦一带整顿兵马。
自从徐州之变以后,高谦就裹挟史可法逃窜到了淮安。巡抚淮扬的路振飞是一名干练的官员,可是路振飞此前已经将淮扬巡抚的抚标兵力,多数派到了豫东、徐州一带抵御大顺军,他手中没有可用之军,自然沦为了高谦的附庸。
史可法和路振飞都是有才具的名臣,可是高谦坐拥数千兵马,不管是高镇的刀枪相胁,还是大顺军于淮北的虎视眈眈,都让名臣们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淮安一带,因此成为了高谦驻足立脚的地方。
高镇原来自徐州撤到淮安的兵马就有几千人,高谦以这几千人作为骨干,疯狂扩充兵马,处处抢夺钱粮。
淮安府境内的清江浦,本来拥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的显赫地位,依靠河务、漕运带来的繁荣,富庶不下于扬州和苏杭。
高谦贪图清江浦的繁华富庶,先是要求淮扬巡抚路振飞在清江浦加征钞关五十万两,作为高镇扩军的钱粮。遭到路振飞拒绝以后,高谦干脆自己带兵前往清江浦抢掠,高镇官兵趁机在附近村庄到处抢掠焚杀,附近城镇、村庄,因此各结团练,拒绝高兵入城。
高谦恼羞成怒,把原属于路振飞抚标的一营火炮抢来,准备下令攻城。病情好转的史可法才醒来不久,就赫然见到这样官绅内讧的大场面,赶紧单骑赶赴清江浦,从中斡旋,婉转劝说,又指天发誓可以前往南京为高谦争取高官厚禄以后,高谦才放弃了强行攻城的打算。
这时候的江南一带,除了高谦的一支兵力(刚刚从数千人扩充至一万人左右),另外还有五支较为主要的军队:
其一,是驻扎在安庆的黄得功,他出身行伍,崇祯年间长期在南直隶江北、河南一带同张献忠、革左五营等部义军作战,升至庐州总兵。黄得功的勇卫营战力颇强,但在九江之战中被郭君镇打败,损失不小,现在正驻在南京上游的安庆。
其二,是驻扎在凤阳和滁州之间的刘良佐。刘良佐绰号“花马刘”,长期统兵在宿松、庐州、六安一带同义军作战,升任总兵官。他和凤阳总督马士英关系密切,一同盘踞凤阳、庐州、滁州。
其三,就是名义上节制着黄得功和刘良佐的凤阳总督马士英。不过马士英虽然名义上能够节制黄、刘二镇,但实际上根本无法调动黄得功的部队,之所以还能够调动起来刘良佐的军队,也只是因为两人利害关系一致而已。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马士英手上掌握有一支尚具备一定战斗力的督标部队,并非手无寸铁。
其四,就是浙江巡抚黄鸣俊麾下的浙勇团练。黄鸣俊和四川明军名将曾英一样,都是福建莆田人。自从左良玉覆灭,崇祯下诏开办团练以来,东南民风最为强悍的浙江就首当其冲,许都就是浙江团勇的代表人物之一。浙勇虽然缺乏训练,但是人数众多,兼且风俗彪悍,因此就使得本来地位不显的浙抚黄鸣俊成为了南都方面一个极重要的人物。
其五,就是来自福建的郑氏了。郑芝龙原先是海盗,受招抚以后,在崇祯年间曾奉命镇压福建、江西、广东的“山寇”和“海寇”,由参将逐步升到总兵官。他在福建势力根深蒂固,兄弟郑鸿逵又驻军在江南,可以影响到南都政局。更为重要的一点是,郑氏兄弟与浙抚黄鸣俊都是福建人,这就使得他们慢慢走近,在南都形成了一种新的力量。
自从崇祯皇帝“蒙难”,音讯不明以后,皇太极就以北京朝廷的名义,册潞王为监国、福王为南京总戎,一掌政权,一掌军权,但实质上,两个藩王其实都不过是一权都无。
真正的权力,来自于利用潞、福二藩党争的各色人物。
福王由于万历年间争国本的旧事,不可能受到江南东林党和复社一系人物的欢迎,所以这些江南士绅当然是竭力支持潞王。
江南士绅掌握士林清议的舆论力量,所以就大肆造谣,声称福王有所谓的“七不可”之罪。这些囿于门户之见的官绅,自己不够掏钱组建团勇武装,就想到了和高谦看起来关系密切的史可法,于是便借潞王监国的名义,下令调高镇至浦口护卫南京,实则无异于是在向福王示威。
史可法轻车简从前往南京,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叫做洪士鲲的年轻官员。洪士鲲是洪承畴同族的族侄,但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洪士鲲是福建泉州府南安人,不仅与郑芝龙兄弟是同乡,而且他是钱谦益的弟子门生,这就又和郑芝龙的长子郑森是同窗了。
自从北方动乱以后,郑芝龙就把他儿子郑森派到南京活动,在今年较早的时候,又入南京国子监,拜读于钱谦益门下。
史可法一行人到南京以后,史可法自己当然是先去拜会潞王及东林党和复社一系的党魁巨头们。洪士鲲则奉史可法之命,前去国子监附近拜会他在南安县学的老同学,以及现在同为钱谦益门下的师兄弟郑森。
洪士鲲一路过来,直走到秦淮河附近,又雇了一顶轿子,奔向郑森的住处。他看到这里的房舍大小参差,却都显得精致而干净,各家门上都有锃亮的铜环。有些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小院中花木扶疏;盆景山石,点缀得错落有致。也有些院门虚掩,高树从墙内伸出枝丫,蝉鸣一声递着一声。
洪士鲲想起了当年他在南安县学和郑森一起读书的时候,郑森曾经许诺过他,将来大家一起到南京以后,要请洪士鲲夜游秦淮河,饱览灯船盛景,赏玩秦淮美艳的种种角色。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便是一般的乡间小镇,也是板桥流水,烟柳风荷,令人流连忘返。至于南京,则六朝建都之地,龙蟠虎踞,甲第连云,尤非他处所能比拟。
如今数年过去,天下动乱,可是秦淮风月,却丝毫未变。河水流淌,烟柳依旧,金陵城中的京华烟云,好像一点没有受到北方战乱的影响。
南下一路上所见的种种金戈铁马、难民饿殍,好像都只是洪士鲲做的一场大梦,唯有眼前始终不变的秦淮风月光景,才是南都的现实。
郑森约他在旧院相见,秦淮的风月场所,分为三等:
南市是下等女子聚居之地,房屋窄小脏乱,人物粗俗丑陋,且生疮者多,一般稍微富庶的官商子弟是不会光顾的。
珠市在内桥旁,地段、房屋与旧院不能相比,但尚称清洁。人物较为平庸,但也有绝色佳人栖身其间。像被保国公重金购赎的寇白门,号称秦淮八艳之一,就同样是出自珠市。
南市女子,就算是直接买来一个,最贵的亦不过是三五百两而已。到了珠市,寻常女子的赎身银都要价三千两以上,若稍有风姿者,便是动辄万两,也毫不奇怪。
可是南市也好,珠市也罢,比较旧院相差就实在是悬殊了。
十里秦淮,陪都精华,金陵乐舞,溢彩风流,全部荟萃于旧院一地。这里每天都上演着“节烈”之士与美女仙姬的缠绵故事:魏忠贤刚刚覆灭的时候,旧院到处都传诵着声讨阉党余孽、抨击执政无能的精彩诗篇。
东林遗忠,复社名流,一直都是旧院最主要的贵客和青楼的佳宾,教坊名妓,曲中大家,则是名士的知己,胜流的可儿。
所谓:
笙歌画舫夜沉沉,邂逅才子订赏音。
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
只是洪士鲲一想到他跟随史可法、高谦,从徐州流亡至淮安,又从淮安南下到浦口的一路经过。特别是想到高谦为了同淮扬巡抚路振飞索要三十万两军饷的事情,居然就纵兵焚劫,甚至准备强攻清江浦的事情。
再看到眼前的秦淮胜景,想到旧院里一个个赎身银动辄多达数万两的仙姬美妾,想到在这里一掷千金的名流才子们,心下蓦然升起一股冰寒至极的凉意。
“化鹏兄!”
郑森遥遥站在一条画舫上,他身材挺拔,风度翩翩,左手提酒壶,右手挽美妾,完全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
洪士鲲走进画舫,拱手道:“大木吾弟,数年未见,欣闻吾弟已是名动留都的上上佳公子了。”
第三十二章 公子郑成功
郑森挽着洪士鲲的手,走入画舫的小室里面,好几名美艳绝伦的少女正在吹奏乐器,室内陈列精致,案板上则放满了珍馐和美酒。
香气弥漫,让闻习惯了江北血腥味的洪士鲲很不习惯,他打了一个喷嚏以后,才对郑森说道:
“大木,你知道我此行所为的目的吧?”
郑森本来还想和洪士鲲“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没有想到这个经历了豫东淮徐种种惊变的史可法幕僚,已经和当年同自己在南安县学读书时,气质完全不同了。
洪士鲲雷厉风行地直点主题,郑森无法,只好做了下来,命画舫上的奴仆和龟公收拾酒水,回道:
“史公是南京众望所归的一位天人,留都名流早等着史公回来了……”
洪士鲲直接打断郑森的话头,径直问道:“天下纷乱,北方战事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现在虏与寇相持不下,正是朝廷中兴的大好机会,就不要说些敷衍话语,我们直接来谈吧。大木,令尊意见如何,究竟属意潞藩,还是属意福藩?”
郑森确实想不到洪士鲲的变化这么大,他愣了一会后,终于换了一副表情,皱起眉头沉声道:
“我若说家父无所属意,化鹏兄相信不相信呢?”
“这怎么可能?”洪士鲲根本不信郑森所言,“潞王监国,福王总戎,现在天子生死不明,谁能先临机定策,抢先一步拥立某藩继承大统,那就是定策元勋。定策是目下南都最重要的一桩大事,令尊拥福建一省之地,富比王公,郑鸿逵郑总兵又在江南,怎么可能没有属意的对象呢?大木,不要同我再打机锋了吧?如今天下都糜烂成什么样子了!”
郑森不懂洪士鲲为什么刚进到画舫里,就好像揣着一股很大的火气。
可郑森自己也很无奈,他苦笑说:“不瞒化鹏兄,弟之所言,并无半句虚假。家父……家父在潞藩和福藩之间始终犹豫不决,而且他觉得陛下的凶危大事,还没有确定,这时候如果就急着策立新帝,很容易就触到陛下的霉头上面。”
洪士鲲不敢置信,郑森的父亲郑芝龙是东南枭雄、海上霸主,现在几乎独霸福建一省,无论财力、军力,其实都远远在高谦、黄得功、刘良佐三镇,还有马士英、黄鸣俊这两位督抚大臣之上。
以郑芝龙的能力和胆魄,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在犹豫不决,不光是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支持福王好,还是支持潞王好,居然连对崇祯是生是死,都还没下定论!
崇祯究竟是生是死,在南北消息断绝的现在,那不就只是南都巨头们的一句话而已吗?
郑芝龙怎么会昏聩老迈到这样的地步?
郑森也知道,要让洪士鲲这样有胆魄的志士相信,曾经让大明朝的东南海洋为之头疼的枭雄郑芝龙早就不在了,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现在的郑芝龙,只是一个被财富、被土地、被禄位,消磨了筋骨和斗志的普通富家翁。
当然,郑氏的“富”依旧惊人,郑氏在东南,特别是福建的权势,更加达到了独霸的地步。
但是郑芝龙早就不是那个敢于中流击楫、博浪一击的豪杰枭雄了,郑森最知道他的父亲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郑芝龙在潞王和福王之间犹豫不决,原因很简单,就是怕站错队。郑芝龙心里担心崇祯还活着,所以不敢参与定策之事,也无非是怕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
郑芝龙作为南都方面事实上的最强者,居然还不如一个从徐州带着几千溃兵逃亡的高谦。
曾经的海上枭雄,现在只是一个希望安稳度过晚年的田舍老人罢了。
在郑芝龙的心中,或许只有更多的田宅,才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情。
“化鹏兄,”郑森叹完气,又向洪士鲲问道,“史公到底打的是什么打算?高镇台驻军浦口,究竟兵力几何?史公又能否驾驭高镇台?南都君子,都欲引高镇为援,好拥立潞藩。福藩方面,据我所闻,自从马瑶草被钱宗伯等人赶走以后,凤阳和滁州方面,就全部倾斜到福藩这一边去了。”
洪士鲲大惊道:“马瑶草何时到的南京?被钱谦益赶走,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士英字瑶草,马瑶草便是凤阳总督马士英。
郑森摇摇头,他对南都君子赶走马士英的这一件旧事,也很感无奈。
“拥戴潞藩,是南京君子的一致意见,他们举出福藩有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不可立的理由。本来凤阳总督马士英也持此议,可是马瑶草为了参与定策一事,专程到浦口会晤留都六部大臣,要与留都君子们结盟。我亦未曾想到,钱宗伯等人居然说马瑶草只是地方总督,无权召集中枢部务大臣讨论定策国事……竟然就把马瑶草赶回凤阳了。”
洪士鲲连连摇头,难以相信,南京君子这是怎么想的?居然硬生生把掌握兵权的马士英推到了福王那边。
“刘良佐和马瑶草关系素来密切,二人同气连枝。既然马瑶草被钱宗伯赶走了,想必刘良佐也站到了福藩的一边?”
郑森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荒唐、荒唐!”洪士鲲大叹道,“南京诸臣荒唐……那黄得功,还有浙抚黄鸣俊的意见又是如何?”
郑森将目光从画舫的小窗投到了秦淮河水面上,望着南京精华所在的十里秦淮,这位郑氏的贵公子,眉间也难免升起片片阴霾:
“黄抚台同我家相同,大局未定,并不参与争立之事。至于黄得功镇,他在安庆要屏障南京上游,如今九江已失,黄得功镇正在抵御闯贼的步步紧逼,自保上尚且困难,当然也就无力顾及南京定策争立的事情。”
“这样说来……潞藩有东林、复社君子的支持,史公可以尽力说服高镇参与策立潞王。福藩则有马瑶草和刘良佐的支持。我们两家兵力士马,差距不大,形势僵持,局面还很不明朗啊。”
郑森为洪士鲲倒了一杯酒后,略过这件事情不再多言,反而问道:
“化鹏兄,你一路南下,所见所闻,江北、中原,现在到底是如何面貌?闯贼、东虏,又各是如何?”
郑森的问题,让洪士鲲重新想起了北方的人间炼狱,还有他在徐州和豫东见到的寇、虏之可怕。
洪士鲲心有余悸道:“东虏铁马如龙,劲兵如虎,数千兵旦夕间即将徐州数万精兵,摧枯拉朽,一举消灭。兵势之盛,古之匈奴、突厥、契丹,万万不能相比。”
“闯贼呢?”
“闯逆人多势众,我虽未曾亲见,但道路皆传闻闯贼兵过百万,到处裹挟土棍乱民。野战时即驱民前阵,另以老贼精骑隐于两翼;攻城时则以饥民填壕沟,蚁附破城。”
“闯贼的兵力,只不过是这样吗?”
洪士鲲的回答令郑森表情微微变化,他有些不太相信。过了一会儿,郑森突然靠近洪士鲲,极小声地说:
“化鹏兄,你知道我家常做买卖的事情吧?”
洪士鲲当然知道郑芝龙是海盗……是海商出身的事情,只是不懂郑森现在说这个事情,是有何意思。
郑森故作神秘道:“昨年赣勇盘踞九江以前,常有楚中行商到江南贩卖古玩、珠贝,又从松江等地采购大量棉布。我家也有和楚商做过些生意,后来赣勇断了九江这条道后,生意又少了些。可是近来九江为闯贼盘踞以后,江右买卖居然又重新兴旺起来,而且我见到有许多便宜的蓝色棉布自楚中卖到江南。”
洪士鲲越听越觉得心惊:“楚商?怕不是楚寇吧!”
现在“流贼”猖獗,商家既怕“贼兵”,也怕官兵。一且遭遇,不但货物被劫,血本无归,甚且连自身性命都要赔上,所以一般商人都只敢在产地附近交货。非有十足把握,不敢长途贩运。
只有和各地官绅,还有乡寨流贼,都拥有特别可靠的关系,才可能在现在这种年月里,做起异地贩货的买卖。
所以郑森这样一说,洪士鲲马上就明白了,看来这些往来留都的楚商,绝对和盘踞湖广的闯贼,有着深层的关系:
“既然大木知道这件事情,为何不让官府出兵,将这些楚寇拿下?”
“嘿嘿嘿?为何?这些楚商和留都君子们关系匪浅,有些商行不光是有东林君子们的股本在,甚至还有的干脆就是复社中人自己的产业。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派兵拿下?”
洪士鲲痛心疾首道:“局势败坏至此,人心瓦解,中兴事尚能何为?”
郑森却笑道:“哼,化鹏兄,我倒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渠道。现在闯贼和东虏在北方相持,胜负未知,天下未定。自古江左南渡者,从来没有只据有吴越之地而能稳固的。从九江向上,武穴、武昌、岳州、襄阳,长江上游,全部都在闯贼手中。
我们正应该借着这条渠道,探探闯贼的底细。若有机会,就一定要组织兵马,恢复荆襄。这样全据长江天险,进可以北伐中原,退也自保于江东。”
洪士鲲这才明白,郑森表面上是一副浪荡登徒子的模样,其实依旧和数年前同窗时一样,还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志士,他终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
“大木,你又支持谁呢?”
郑森站起身来,走出画舫,非常坚定地说道:“我现在支持史公!”
现在支持史可法吗……
那么将来呢?
洪士鲲如此想道。
“化鹏,下雨了。”
“嗯……那我就回史公那里复命了。”
“暴雨将至,天下解体,南都只是长江里的一叶扁舟,将来何去何从,谁又知道呢?”
第三十三章 容斋随笔只有六笔
自从清军控制京师以后,北京城里的气氛就变得异常诡谲了起来。城中官绅军民,人人都知道皇太极软禁了圣天子,凶残的虏贼包围了禁宫。
可是除了清军入城的当天,有数十名大臣、士人,或者聚集家仆救驾,或者在家中自尽以外,大部分人在此后的日子里,居然还是安之任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变化,大明依旧是那个大明。
市肆比起过往冷清了许多,东虏强行霸占了紫禁城附近的许多房屋民宅。还有很多与国同休的勋臣外戚被东虏“请入”皇宫以后,至今没有被释放出来,他们豪华的别苑宅邸、豪墅林园、亭台楼榭,也全部成为了八旗兵居所。
这些维持京师市肆酒楼繁荣的达官贵人们,现在要么已被皇太极拘入宫中看管起来,要么就小心翼翼地躲在家里,再没有人敢大摇大摆地出来,到市面上一掷千金了。
本来初夏已至,京师节令正好,天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放在往年,京中诸楼,风月场所,连云甲第,王公侯府,哪一处不是清歌曼妙,醉酒情况的胜景呢?
而今却只是一片萧条。
张家玉在去往一处专售文房四宝的纸笔铺子上,于道路上又见到了巡街的八旗护军。他很想掩住鼻子,否则再难忍受这样扑面而来的腥檀之气,跟在八旗兵后面的明朝官军,张家玉见过,都是曾经驻守在山海关外,卧冰饮雪,为大明守辽土的关宁铁骑。
率兽食人,何至于此乎?
张家玉是广东东莞人,与崇祯初年因失守关辽而被杀的袁崇焕是同乡。他虽然出身不属名门望族,但十九岁即考取秀才成为生员,二十二岁乡试中举人,此时年不满三十,已得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加上张家玉喜好剑术、技击,精通经文诗词书画,性格与许都类似,豪勇直爽,所以也和东南复社一系的不少人关系密切。例如陈子龙便是张家玉的好友,只是自从徐州动乱后,方以智、许都、陈子龙三人下落不明,现在京城又发生了这样的剧变,有些时候,张家玉真是升起不如回岭南乡里,做个教书先生,终此残生的想法。
他知道形势如此,没有别的办法。只是近来京中的满洲人,不仅巡街次数大大减少,过去立满城头的守军,好像数量也大为减少。
张家玉联想到前两天夜间,频繁出入京师城门的大军,还要许多店铺被强行摊派的东师新饷,脑中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
“掌柜的,店里有卖《容斋六笔》吗?”
张家玉步入纸笔铺子里,这家店是昨年年底新开的,店中陈设干净整洁,掌柜的看起来非常年轻,但五官面孔却又显得坚毅果敢,充满饱历风霜的沉淀感。
掌柜听到张家玉的问题,表情有些惊异,回道:
“《容斋随笔》只有五笔,没有六笔。先生果真要买的是《容斋六笔》吗?”
“我要买的就是《容斋六笔》,《容斋随笔》的第六笔。”
掌柜将张家玉带入店中,说道:“先生可以同我到书房里找找看,或许能够找到这本《容斋六笔》。”
“但请所愿。”
“先生里面请。”
张家玉跟着掌柜慢慢步入店铺后面的书房,没走几步,他便隐约听到了一阵琵琶声:先是曲调哀婉曲折,奏着奏着,突兀一转,宛若铁骑杀出,声声惊弦,好似万箭齐发,隐满杀机。
“客人的《容斋六笔》,就在这里,客人自己入内吧,我会守在门外的。”
掌柜指着一扇房门,请张家玉自己进去。张家玉却也不疑有诈,直接走了进去。他一推开房门,屋内的琵琶声便突然停歇,堂屋内人影一晃,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把张家玉抱了个满怀。
“元子兄!”
“陈卧子!”
两人相拥在一起,张家玉见到阔别经年的故交老友陈子龙,忍不住眼眶一红,哽咽道:“好、好,太好了。卧子一切安好,这太好了。”
陈子龙悄悄关上房门,竖起一根手指,嘘声道:
“嘘,我现在不是陈卧子,而是在京中做笔砚买卖的陈三爷。元子兄今后要改口叫我三爷了。”
陈子龙接着请张家玉入座,问道:“一路上有无他人跟随?现在京师情势非同小可,我来此龙潭虎穴,一切人事都要万分小心。元子兄同样,身家性命在此,做事定要审慎。”
“三爷多虑了,我一个庶吉士,又不参要军机戎马之事,建奴倒也并不注意我。”
张家玉呵呵一笑,然后就神情肃穆地问道:“三爷……三爷冒险来此龙潭虎穴,看来是与新东家,关系已经是莫逆?”
陈子龙知道张家玉忠心王事,又有勇有谋,当京师被皇太极控制以后,张家玉居然还能利用装作难民逃出北京的家人和自己重新建立联系,他的判断力和行动力,还有预测局势发展的能力,都让陈子龙深为佩服。
“不错……老东家的产业已让外人篡了,新东家好歹是我们的自己人,与篡夺家业的外人决计不同。而且我已看过这新东家经营的许多产业,均是井井有条、手段高明,规模宏大,不仅超过了老东家以前的景况,而且比之老太爷的时候,也不遑多让。”
张家玉听罢,只能苦笑道:“我们自己瞎了眼睛,开门揖盗,让外人篡了产业,怨不得别人。只是这外人用诈变之法篡取产业,如何让人心服?何况他倒行逆施,现在不过人人隐恨未发罢了。”
“元子兄……你怨我吗?怨我找上了新东家。”
“忠臣义士,于明为多。”张家玉终于正声道,“朝廷二百余年江山,天下士民已经无愧于太祖高皇帝。贵军以正道取天下,何有怨言?我听说大顺永昌天子自俸极俭,身旁不过一妻一妾两个老妪而已,粗粝与士卒众,如此明主圣君,即我遇之,犹且北面臣事之。何况三爷身陷徐州,刀斧及身,帅臣信谗,将欲杀尔。
明朝固有之土地、人民,非一家一姓固有之土地、人民,而实中国所有。此是朝廷负三爷,非三爷负朝廷。”
陈子龙闻言不禁叹息道:“我在徐州时,一路所见百姓残破,官军皆如虎狼,所过必焚掠残灭。我同密之、许生,本都有报效朝廷,扭转乾坤的大志,可是侯制台欲杀袁时中,高镇台又从中作梗,徐州动乱内幕,元子兄有意,我可以将其原本,全部讲给兄听。”
这处纸笔铺子,是大顺军安插在京师内的红队据点之一。
在徐州投奔李来亨的三名士人,许都已跟随顾君恩投笔从戎,方以智则因精通西学、物理、算学,被李来亨留在身边,与湖广提点学政的谢徵一起筹划进一步刷新湖广随营学堂和乡官学堂的教学内容。
陈子龙身为云间才子,又是复社领袖之一,于明朝京师士林之中,人脉广泛。他知道自己的一支生花妙笔,在戎马倥惚的大顺军里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但自己在北京的许多老友,如能策动起来,一定能为李来亨提供许多帮助。
因此陈子龙便毛遂自荐,请缨跟随红队人员,秘密潜入京师之中,联络老友,策动明朝旧臣,更重要的是为李来亨打探清军的内部动向。
他留张家玉在商铺里吃午饭,菜肴十分精细,不比寻常达官贵人的宴席差。不光珍馐美味,连细瓷的的碗碟、包银的筷子,都让张家玉十分喜爱。
第三十四章 天生神将李随侯
明末士人虽然多不同于经世致用的实学,可是却往往掌握有不少清狂诗酒的技艺。陈子龙的厨艺就闻名江南,今天他亲自下厨,张家玉听说过陈子龙的手艺非常好,也想不到菜竟然烧的这般美味,其中半截清蒸鲥鱼简直鲜得没法形容。
饭后二人继续谈论着京师剧变以后的种种情况,陈子龙听着张家玉的描述,连连摇头,胸中一股郁结之气无法抒发,又拿起琵琶,边谈边唱道:
“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国事如此,令人感慨……”
张家玉想到清军入城之日,范景文等忠臣义士聚集家仆入宫救驾不成,最后投井自杀的种种往事,眼睛不禁又湿润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张家玉知道,值此腥檀满京华的时候,有些人的责任是舍生取义,有些人的责任则是忍耐屈辱活下去,以求得来日的光复。
范家的家仆之前将一封遗书送到了张家玉府上,那是范景文对他的谆谆教诲。范景文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他需要用自己的殉国之死,用自己的鲜血激发后来人的斗志。
张家玉还是年轻人,他需要活下去,为驱除鞑虏贡献力量。
陈子龙又和张家玉讲述了他在徐州投入李来亨麾下以后,各种各样的新奇见闻。陈子龙口中很少提到大顺的永昌天子,一直在讲的都是李来亨的种种事情。
在陈子龙的口中,李来亨是一位求贤若渴、大公至诚的名将,他总是身先士卒、指挥若定,而且仿佛天授一般,往往能够别出机枢,做出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张家玉听到李来亨单骑破阵,与八旗兵白刃格斗,连杀数十骑,最后突至清军中军大纛之下,亲手杀死曾经屠光皮岛的虏酋鳌拜一段故事时,忍不住击节赞叹道:
“砀山神捷!李侯真天降神将也!”
陈子龙又接着给张家玉讲述了神将李来亨的种种战绩,除了砀山神捷以外,还有如洛阳大捷、上蔡巨捷、黄麻超捷、鹰子山奇捷、白沟河伟捷等等以少击众,摧枯拉朽的神仙仗。
这其中砀山神捷和白沟河伟捷,都是李来亨以少击多,摧破百万清军的大战,大顺军中因此都尊呼李来亨为神将李随侯。
张家玉听得大呼过瘾,连连称赞李来亨真不愧是此方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位顶天立地大英雄。
李来亨百万军中单骑救闯王、千里义送罗娘子,还有在洛阳变卖家产赈济数十万饥民、商洛山中观星象预测天下局势,甚至是早年在陕西乡里怒斥阉党矿监的故事,都为陈子龙娓娓道来。
张家玉感叹道:“天生一李随侯,收拾天下者,必此人也。”
“随侯的故事还有很多……元子兄,你将来定有识得随侯手段的机会。有此人在,虏势必不得张。”
“大顺有士如此,天下大局,也许真的不至于倾覆在皇太极的手中。”
“元子兄,你在京中明察暗访许久,现在清军动向究竟如何?明朝大臣的人心,又究竟属意何方?”
张家玉稍微犹豫了一下后,终于咬牙道:
“清军封锁宫禁,即便六部大臣,也不知道宫中情况到底如何……但是我有一条可靠的渠道,可以向三爷确保一件事情……陛下现在还活着!”
张家玉口中的陛下,当然不是大顺的永昌天子李自成,也不是大清的崇德皇帝、天聪汗皇太极,更不是在西川继承大统的太平天国皇帝朱由榔,而只能是崇祯朱由检了。
朱由检原来未死……
这一点其实已在陈子龙的猜测之中,大顺军中多数人也相信皇太极不至于直接杀掉崇祯。主要是李来亨认为依照崇祯皇帝的性格,受此奇耻大辱,很可能直接自杀。
现在看来崇祯大约是被皇太极严密控制起来了,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是何渠道?六部大臣都不能入宫,元子兄的哪一位朋友能够窥得宫禁?”
“这我还不能说。”张家玉轻声道,“这位朋友现在中辅之中,他在清军环伺下,身份绝对不能暴露。即便是三爷你,我也还不能把他的身份透露出来。但我可以保证,此人不仅在朝廷中地位极高,而且能够获悉清军一些特别机密的动态。”
“包括出兵的时间吗?”
“不错!”
张家玉点头说:“吴三桂和洪承畴都已经离开京师了,原本住在成国公家中的极为清军贝勒王爷,也已经出城。宫中那一位告诉我的情况是,皇太极早在两天前就不在北京了……陛下亦不在!”
陈子龙大吃一惊:“皇太极竟然是要挟持崇祯皇帝御驾亲征吗!”
“这我不能肯定。或许皇太极也是担心清军倾巢而出以后,如果将陛下留在北京,那么朝廷忠臣义士趁机发难,他的后路很可能不保,所以才将陛下带走,既可以用来招降边军将领,也可以作为人质。”
“皇太极手段狡诈非常……这些消息极为重要,没想到清军南下的时间这样早、动作这样快,大顺军未必做好了严防死守的准备。我必须把这些消息传回真定!”
陈子龙决心已定,即便自己牺牲,死在清军控制的北京城里,他也必须把这几条情报带出去。
自从他潜伏到北京以后,在京师首善之地里见到的种种情形,满城的辫子兵自不必说,清军强行驱逐小半个北京城的无数民家,霸占大量民宅供八旗兵居住,这都算小事。
据张家玉所言,清军在怀来宴上暗杀孙传庭以后,甚至还下令要求关宁军和秦军官兵,全部剃头留辫,“以辨忠奸”。只是因为秦军官兵多次骚动甚至哗变,皇太极鉴于大顺军还有十几万军队布置在山西和北直隶的中部,清军实力有限,必须借用明朝官军的力量,才能够消灭最主要的敌人大顺军。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太极才收回成命,允许明军士兵继续留发。但是等到清军进入北京城后,皇太极控制崇祯皇帝以后,又一次认为大局在握,有意令北京市民剃发,这一次命令还未正式下达,就因为消息提前传出,畿辅附近数股明军突然突围南下投奔了驻扎在真定的李来亨,还有一些地方民众揭竿而起,给了皇太极很大震动。
皇太极见到清军毕竟只是以诈变的手段控制了北京朝廷,论绝对实力,还不足以制服天下。他知道自己操之过急,这才以崇祯皇帝的名义下传诏书,声称前日要求剃发,仅限于军中,又称即便军中官兵,不列入东师八旗名额中的官兵,还是照旧束发,悉从其便。
但陈子龙和张家玉都明白,这只是因为实力对比上,清军还没有掌握绝对的优势。
皇太极还顾及着大顺军的兵力,一旦皇太极在华北的决战中取得胜利,剃头之事……势必会波及天下。
张家玉想到了洪承畴的那剃得干干净净的光头,陈子龙则想到了他在徐州附近见到的许多万人坑,特别是被屠戮一空、化为废墟白地的兖州府。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可怕的寒意。
张家玉最后握住陈子龙的手,推心置腹道:“三爷……江南虽然尚在,可依我看来,福藩和潞藩相争,江南广大富庶,劲兵却连千数都无,不足以为中兴之本。桂王继统于西川,借献忠之兵自保一方可以,可进取根本无力。
现在天下局势其实已经非常明了,无非顺清相持角力,谁能胜负,谁就能席卷天下。我虽不属贵军,可是要在顺与明两者之间择其一而要之,则顺亦中国之人,我岂有舍中国而就外夷的道理?
所谓夷狄之有君,不若中夏之无也!
此时大顺欲争取天下人心,则如范景文和周凤翔这些死于王事的殉难忠臣,亟需为明恤赠之,此又不惟为明恤赠,而是为大顺恤赠,争取人心;
除范景文、周凤翔以外,刘宗周、黄道周等天下士林领袖,大顺也亟需为明隆礼之,这同样不惟是为明朝隆礼之,而是为大顺树立隆礼天下士人的声誉。
殷人从周,天下多少人愿学孔子?当此多方多士,尚在危疑惊异的时候,再没有将明朝旧城旌而别之,刻书传布四方更好的办法了。”
陈子龙明白张家玉的用意:“得一仁人以收拾天下之心,胜却精兵十万可知也!”
第三十五章 谁是狗
京师花草盛开,街市虽然萧条,但是南风微微来,还是让李建泰稍微喘了一口气。
他知道北京城里许多人首鼠两端,这座大明朝的首都,现在暗流涌动,不仅是满洲人,吴三桂等等投靠了清军的明军大将,还有那些依旧效忠于崇祯皇帝的大臣们,或许还有南边闯贼的人?
八方风雨,汇集北京。
皇太极能够安然处置好都中局势,这样快便整合好了明清联军,把本来各怀心思的联军将领们裹挟成一条麻绳,快速南下。
这一点,李建泰即便内心深处对满洲人又惧又恨,也必须承认,皇太极的手腕确实高明非常。
大明的圣天子崇祯皇帝,与满洲人的天聪汗相比……
李建泰恍神一惊,他把官服下摆提起,快步走入宫中。宫门外依旧是剃着辫子头的八旗兵把守,虽然清军调动了大量兵马南下,但是宫中禁卫依旧异常森严,李建泰没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满洲兵如剑锋一般尖利的目光,好像要将自己刺成碎片。
“光司马还在宫中啊。”
李建泰擦了擦自己脸颊边上流淌下来的冷汗,看着从台陛上走下来的光时亨,心里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感觉,光时亨身为新任的兵部尚书,居然还在北京城里吗?
他本以为光时亨这样卖力地巴结满洲人,又是曾经博取天下清名的大名士,应该会被皇太极特别器重才对。
没想到皇太极虽然将光时亨提拔成兵部尚书,这种关键时候却没有带他南下。
光时亨显然心情也略为不悦,他只是随意地拱拱手,向李建泰问好说:“复余今日入宫,有事办理否?”
如今六部大臣之中,也只有少数身兼内阁辅臣的重要人士才能入宫,部务大多停办。也难怪光时亨发出这样的疑问,李建泰知道皇太极已经将崇祯皇帝带走“御驾亲征”了,如今宫中空悬,并无什么重要人物,洪承畴、范文程、宁完我等清国的内院学士也多随从皇太极离开了北京,李建泰突兀入宫,确实显得奇怪。
“我……府上又遭人丢了狗粪,现在京师守军少了很多,巡防不似前几日那般严格,刁民生事者愈来愈多,只有在宫中,我才能稍微安心些。”
李建泰身为明朝的东阁大学士,白沟河大战以前,他作为朝廷派在吴三桂兵马中的督师,却没有为倾覆的朝廷殉身。不仅在怀来之变上坐视吴三桂发难,更在清军控制北京以后,甘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成为了皇太极的一条狗。
现在京城清军守兵减少,夜间就常有一些泼皮无赖将狗粪丢入李建泰府中。他自己也知道自家事不能声张,只好忍气吞声,之前因为有大量八旗兵在北京城里巡街警备,情况还好些,现在清军大多跟随皇太极南下,李建泰就更不敢说些什么了。
光时亨轻蔑地一笑:“哼,不过是一些泼皮罢了。等到陛下凯旋回京,我自当为复余上奏一表,请陛下严查这等乱我两国亲善提携的逆贼乱党。
复余,那你就在宫中休息休息。这些泼皮……哼!也就是现在大战在即,我不愿意多生事端,不然还是应该立即请满洲兵剿洗一番。”
李建泰赶忙劝道:“这就大可不必了!大司马竭力维持两国兄弟邦交,若动辄就去请满洲兵,满洲人必以我等为无能。”
光时亨本来也就只是说说,满洲人何等贵重,岂可为肃清一些泼皮无赖就轻易出动?他挥挥袖子,不再多言,径直拜别李建泰出宫了。
李建泰终于放松下来,他不是一个性情坚毅的人物。崇祯皇帝陷于软禁之中,北京城落在了皇太极的手里,近来天下新的剧变,已经给李建泰脆弱的神经造成了空前巨大的压力,他这种压力再增加一点点,自己一定会疯掉的。
“陈演和光时亨都在宫中办公……清国内院学士也在宫中办公,必有文牍遗留。”
李建泰知道皇太极此前在北京宣布要百姓剃头之事,乃是洪承畴出的主意。既是给清军将来真的推行剃发之令铺路,也是借着皇太极收回成命、处死好几个要求剃发的官员之机,安大明官绅军民之心。
果然,皇太极只不过杀了几个主动剃发的明朝官员,现在北京城里虽然还是对清军持有不小的敌意,但比起满洲人刚刚进城的时候,已经减弱了很多。
皇太极很清楚他手里最大的一枚筹码,就是崇祯所代表的朝廷威信。
这等枭雄,肯定会把这一枚关键筹码的效果,发挥到最大。
李建泰深吸一口气,他现在还是明朝的东阁大学士。虽然说清军的重要机密,只有满洲人自己的内院大学士能够看到,但是李建泰身为明朝辅臣,同样可以接触到一些价值较低的文牍。
依照李建泰的估计,皇太极这一回南下,总动员的兵马约有二十万人之多。一线可以投入的战兵,或许也将在十六七万之谱,发动的辅兵和转运民夫之数,更数倍于此,估摸算上辅兵和转运的民夫,皇太极空国南下,军势足可以实称五十万而毫不过分。
五十万兵马,真可谓空国出击了。
皇太极这样短的时间,就能整合好清国和明朝北京朝廷现有的全部资源,整合出这样一支近世百年以来所空前绝后的大军,确实让李建泰升起瞠目结舌于高山巍峨的感觉。
要知道崇祯皇帝富有天下的时候,甚至不说崇祯皇帝,在万历全盛之天下时,明朝也极难动员起这样庞大的作战能量。
当然,这也说明着皇太极的志在必得与穷兵黩武。
满洲人以一区区的辽左幽燕之地,将民力榨取到如此地步,此战只要败北——不,甚至不需要败北,只要皇太极不能够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空前胜利,恐怕清国,还有在清国羽翼之下的北京朝廷,都将要走向土崩瓦解的道路了。
毕竟现在的北京城里,粮食问题已经愈发严重起来了。
据李建泰所知,即便是八旗军里的真正满洲人,居然都有不少人得到的粮饷是陈米。
皇太极的空国出击,背后隐藏的也是一场困兽之斗。
闯贼西据关河险阻,东断徐淮漕运,势连中原,隔绝南北,已经形成了隋末时李唐取天下的高屋建瓴之势。
以李建泰度之,或许大顺军真的有可能将在这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大会战中,开创一个新的盛世王朝。
他小心翼翼地记下许多文牍上的信息,李建泰无论在政事上、在戎事上,好像都一无所长。他是天启皇帝钦点的进士,曾做过国子监祭酒,在士林中威望很高,可是李建泰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于国事究竟有何益处?
李建泰救不了崇祯皇帝,他没有改变老朋友孙传庭被杀的结局,他只能坐视着吴三桂带走明朝最后的军队投靠皇太极,他连死都不敢,只能在皇太极的面前跪倒,做一条曾是士林清流的自己所最看不起的走狗。
“苦读圣贤书数十年,所为何事?忠君不成,救友不成,不忠不义,甘为夷狄走狗,到底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
或许自己只有这多年苦读四书五经的记忆力,还可堪一用。
李建泰默默背下了许多档案上记录的关键信息,决定出宫以后就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些内容告知于张家玉……
明朝养士三百年,北京城里并不是死水一滩,而是暗流涌动。
第三十六章 群鸦嘶鸣于深州
大顺开国以后,有一大批将领和军官升官加爵,李玮群就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大别山中的寨民出身,家人都因为参与抗粮活动而被官绅所杀,因此沦为孤儿,所幸被李来亨选入随营学堂就读,生活才算好转。
后来李玮群和好友洛彬,一同作为随营学堂首批结课的一期军官,投入军中。洛彬在砀山之战时战死,李玮群自己则屡经苦战,始终奋勇争先,侥幸未死。
白沟河之战时他奉命前往博野通报军情,有幸跟随顾君恩参与了这一场壮怀激烈的守城战,重挫清军攻势。
大顺开国以前,李玮群便已经被李来亨提拔为了掌旅。李自成称帝时,特地为不少将官晋级,李来亨便让诸将都挑选合适干练的人才,集成一份名单送去太原,李玮群即在名单上面,因此身为掌旅不久,便又被提升为了李世威麾下的一名左都尉。
大顺九级军阶,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这八级军阶之中,都尉已经属于中层军官上升的顶峰,再向上一点,从左右都尉提到中军旗鼓都尉,就算得上是大顺军中的将领之列了。
李玮群在崇祯十四年投奔楚闯,到如今的永昌元年,时间没有像他所设想的那样飞快,反而凝重的总是使人喘不过气来。
因为天气已经转暖的缘故,李玮群没有在盔甲上再套一件深蓝色的罩衣,而是展露出布面甲上的圆钉。
“顾司马昨天派人过来传信,说是咱们大帅已回真定了。”
大顺军上下,无论是高级将官,还是底层的士兵,大家都还沉浸在开国的喜悦之中。人们都带着一种缺乏沉重感的气氛,只有李玮群还记得洛彬在砀山之战的牺牲,北方的二十万敌人,就像是一层黑压压的乌云,总是让李玮群在望向北方旷野尽头的时候,对那条地平线升起不可言喻的恐惧感来。
自从雁门之败以后,李来亨便下令大顺军放弃保定,把顺军在北直隶的防线,从滹沱河北岸撤到了滹沱河的南岸。
当时跟随顾君恩和李世威守在小城博野的李玮群,因此跟随大军南下。他们先是试图驻守安平和深泽两成,形成掎角之势,但是后来顾君恩和参军司的参谋们,都认为安平和深泽位于河岸边上,缺乏纵深,不易防守,又和毗邻的其他友军难以形成配合,大顺军因此又放弃了这两座小城,更进一步南撤到了李玮群现在所在的深州。
深州在宋辽战争时,属于静安军,也是宋辽两军激烈争逐的要塞之一。
李玮群在随营学堂上看过不少兵书,以他的目光来看,如今的大顺军与清军对峙之形已成。清军不仅占据辽左,更为重要的据有幽(北京)、云(大同)之地,居高临下,势如辽军。
双方战线在冀中一带交汇,深州就位在这条战线的中心点上。
一旦决战爆发,深州势必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之一。
所以当不少官兵因为开国改元的喜庆气氛,渐渐处在一种不应有的轻松感中时,李玮群却比往常更加严肃了起来。
他多番向驻节在真定的行军司马顾君恩请求,向深州调派了许多火药、燃料还有粮食,准备做将来持久防守的必要准备。
城外的许多村民农夫,一部分被迁往南方居住,还有一部分则驾着装运粮食、木柴和煤炭的车辆躲进了深州城里。大概有一百多辆大车排在城门外,形成好几条壮观的长龙,车行不绝,人语喧阗,十分热闹。
为了预防敌人的谍报和奸细,李玮群又严加戒备,严行盘查进出人等。为固守深州计,他决心做好万全的准备。
深州守军的主帅李世威是一个有才干,但是缺乏天分的将领。他虽然长期指挥着楚闯军中最为重要的铳炮标,积累了大量重炮部队作战的军事经验。
可是单纯数量上军事经验的积累,并不能给李世威的个人禀赋造成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李世威在博野之战时表现非常不错,可这又是基于顾君恩的帮助,虽然顾君恩只是李来亨身边一个参戎军机的文臣,可却毫无疑问是顺军防守博野城时一位真正的灵魂领袖。
现在李世威的灵魂不在了,这位萧规曹随的将领,需要独自承担起防守深州城的重任来。李玮群因此对于主帅的表现有些担心,他几次去帅府拜访李世威,知道将军正为着自己从威武将军被提升为果毅将军一事而喜不自胜。
李玮群多番进言,的确让李世威逐渐加强了对深州防务的重视和布置,可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李世威身上那一重有些令李玮群看不过眼的轻松气氛。
虽然李来亨已经将不少重炮调往他城协防,但深州城里的大炮数量,还是比左右两翼的晋州和武强为多。经过多番的兵力调动和补充以后,深州守军的兵力已经从五千余人,增加到了近万人的程度,士马也算精强,大顺军士兵们的风貌和精神,多数时候都是昂扬向上的,何况现在李自成称帝,人心沸腾,自然更加显得炽热。
李玮群走到城头上,他亲手抚摸着质地坚实的大炮,为自己过分的紧张感和神经质感到错愕。或许李世威的那种表现才是真正的大将气度,他想着自己毕竟还太年轻,在压力面前缺乏足够的从容,对于加强城防的士兵们总是提着过分的要求,真是该改一改啊。
“都尉,今天要撤入城中的百姓,已经到齐了,大车已全数入城。”
亲兵过来将收拢百姓的情况通报给李玮群后,他有些吃惊:“比平日快了许多。”
“是快了一些,大概是因为百姓们本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吧?”
“嗯……等等,我去看一看。”
李玮群心中突然产生一丝担忧,他立即带着亲兵下了城墙,急奔至城门处清点大车数量。
清军和大顺军沿河滹沱河对峙,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近来清军兵马在滹沱河北岸调动越发频繁的事情,李玮群也非常注意,他自己估计,由于清军的活动,撤出百姓的事情,应该是越往后效率越不及一开始的时候高。
现在提前完成任务,便让李玮群升起了一丝疑虑。
不过他的猜测其实也不一定准确,或许是百姓顾虑到清军探骑活动越发频繁的危险,所以也倾向于尽快南撤。
因此李玮群又亲自找到刚刚撤进深州城里的百姓询问情况,得到的情况却让李玮群更为惊疑:
清军的活动,似乎平静了许多。
“立即去帅府,把消息带给果帅。清军探骑活动大量减少,则其大军南下一定已经迫在眉睫。大战将及于深州了!”
本来大顺军中,过去只有曾经担任制将军的五营主帅田见秀、李过、李来亨、刘芳亮、袁宗第等人被称为某某帅。不过开国建号以后,五位主帅皆封侯爵、晋为权将军,军中已经减少了称呼他们为权帅的频率,而多直接以爵号或君侯称呼。
权将军以下,由于制将军一级数量已经增加不少,所以大顺军中的“制帅”就增加了起来。原本只称将军,而不称帅的果毅将军一级,也有不少人开始用起了“果帅”的称呼。
“调动守兵,召集铳手、炮手,搬运火药箭矢,不得有失。”
李玮群一面派人通知李世威,一面又加强城防。他担心是自己过度敏感,所以还立即派出一队夜不收骑兵,出城北上探查滹沱河北岸清军的具体动向。
滹沱河从真定流到晋州附近的时候,分为南北两条支河,深州处在滹沱河北流和南流之间。相比较之前大顺军放弃的安平、饶阳二城,深州更加靠近滹沱河的南流,所以大顺军并非沿滹沱河北流沿岸处处布防。
清军从滹沱河北流渡河的话,困难并不会太大,关键在于双方在南流附近的战斗情况如何,这才决定着北岸清军最终能否渡过滹沱。
“都尉……!”
城头上突然有士兵指着远方的地平线大叫了起来,李玮群也急忙抬头望去。华北大平原空旷无险阻,一眼望去,就可以直抵远方的地平线处,北面一切情形景貌都落在了李玮群的视野之中。
此时正是初夏,奔流滔滔的滹沱河河水东向注入大海,淡色的水面上映照着如林的旗帜,层层叠叠、恍恍惚惚。
清军大队铁骑已经骤然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东虏的军列是如此漫长,在旷野之上也望不到尽头。李玮群知道那距离深州尚很遥远,却也不禁为敌军、为皇太极带来的这一支庞大军队,产生了可怕的心悸感。
远方的敌人像是泰山的阴影,或者连绵的乌云,如果配上战马的嘶鸣声,李玮群觉得数不清兵马数量的清军,更像是亡命袭来的群鸦。
群鸦正在鸣叫,战马奔腾,大地和深州城都将发出哀鸣!
第三十七章 顺与清各擅胜场
清军搭建浮桥的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李玮群的预计。滹沱河的流量在明朝时早已不比十六国时期,水量大大减少,可是初夏之时,上游的冰雪消融解冻,河水倾泻之下,北流处湍急危竦,也并非可以投鞭断流之处。
只是清军兵力实在过于雄厚,大顺军的夜不收数量有限,侦查范围最多到达饶阳的南面,再向北则八旗探骑密布,顺兵再难以深入一步。
靠着这样明季以来所未有的庞大军势,皇太极甚至可以直接令骑兵们骁骑风驰,腾马直上,万众翘足马背,呼风而渡,千万匹战马四蹄所践踏的地方,足可以使滹沱河为之不流!
以清军骑兵数量之庞大,总兵力之雄厚,最终皇太极的确是依靠着过人的果决,使得清军前锋,一夜之间便渡过了湍急的滹沱河北流。
实际上以清军渡过滹沱河北流之速,即便横亘在皇太极面前的不是滹沱河,而是其他更为宽阔、更为雄壮的淮水、泗水、泾水、渭水,清军也都可以一举跨越。
八旗兵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长年累月的渔猎生活,让那些老辣的满洲人们形成了一种惯于和大自然做搏斗的战斗精神。
博和托同样奋骑冲过了滹沱河北流,他的身上还浸着不少河水,手中则摩挲着博野之战时救过自己性命的一张硬弓。
白沟河的惨痛失败,那是满洲人多少年来没有经历的痛楚!
谭泰虽然在砀山也曾兵败于李来亨之手,可当时的情况和损失,绝没有白沟河来得突兀和重要。
更何况阿巴泰的头上还顶着爱新觉罗这一张光辉、神圣以及不可战胜的金字招牌,他兵败李来亨之手,无异于在质问着爱新觉罗家族对于数千里广阔国土统治的合法性在哪里。
满洲人的统治,从来都建立在武力之基上!
皇太极本可以杀掉阿巴泰,但仁慈、宽容的天聪汗最后放过了阿巴泰一条性命,只是将这位多罗饶余贝勒圈禁在了盛京。至于阿巴泰的子侄,虽然也受到了罚俸和降爵的处罚,但博和托到底保留了继续领兵的权力。
背负着白沟河的耻辱,博和托更感到自己有为父亲洗刷悲愤和雪耻的责任。
他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经过博野之战的磨练以后,博和托更长进了不少,何洛会和阿山的死,教会了博和托更为审慎的战役组织。
亟待复仇的人,则不仅仅是博和托一人。
在砀山之战中饱受屈辱的遏必隆,也在等着为鳌拜报仇雪恨的机会。
数万满洲人悉数投入大战之中,滹沱河为之颤抖,满洲大兵跳荡纵横,锐厉无匹。他们武艺驰射、行军作战,就好比明朝的士人们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一样,简直是一种本能。
“攻城!”
跨过了滹沱河的清军,满布于平野之上,像一道难以阻挡的海潮般,步步逼近于深州城。他们的队伍军列好像已经拉扯开了数十里的范围,北风萧萧中,胡马不休,伴随着博和托的一声怒吼,更多满洲将领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乌真哈超重军和红夷大炮正在粉墨登场,他们的亮相自然伴随着一阵天雷未止的轰鸣声。弹雨如星落,覆盖和笼罩了深州的全境,这座不算小的州城,在清军的火力下,高大雄峻的城墙和厚实坚固的城门,都成了不堪一击的木栅。
只有极短促的一刹那,遮天蔽日的箭矢顿时飞射过来,清军士兵的队列是如此密集,以至于箭矢居然形成了一道让人心惊的黑幕,笼罩天地日月!
砰、砰、砰——
八旗兵飞速急射而出的箭矢,很快贯在了深州城头的种种守具上面。不少大顺军士兵拿起手牌,用盾牌挡在身前,砰的一声挡住满洲人的箭矢。可是清军所用箭矢,全都是势大力沉的重箭,碰到弓力特劲的,箭矢就会射透盾牌,突兀地贯穿顺军将士的身体。
轰——
接着是红夷大炮的轰鸣声,皇太极进攻深州看来真的是势在必得。城头在密集的火炮打击下,好像一切守军都要被炮弹扫空,城墙上几乎站不住任何一名士兵,砖石被轰击得溅射出数不清的烟尘和粉末。
李玮群的双眼都被扬起的粉末弄得看不清周围景物,他连喘了好几口大气,才一点点缓过劲来:
“果帅呢?该到我们开炮了!”
“杀光他们!”
满洲人的喊杀声充斥四面八方,李玮群也经历过砀山之战和白沟河大战那样的大场面,可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仅仅是敌人的喊杀声,就让他产生了一种心肝俱碎的痛苦感。
他无法想象正在疯狂冲过滹沱河的清军,到底有多少人,那个数目一定会摧毁深州守军的抵抗意志。
李玮群只相信这一段时间来,他为了固守城防所作出的种种努力。
在短暂的被动挨打以后,深州城正在从痛苦的哀嚎里面苏醒过来。战士皆上城墙,被组织起来的百姓民夫则负责转运粮秣、火药和木石砖材,大家都在等待着……
等待着大顺军的火炮开火。
轰!
又是一阵炮响,巨大的轰鸣声好像要震碎李玮群的耳膜,他几乎站立不稳,很勉强地一手撑在城垛上,望向城下:
伴随着呜呜嘟嘟的号角声,人声、马声、金戈声,全部融为一体。一队队的满洲八旗兵、蒙古八旗兵、汉军旗兵,还有秦兵、关宁兵和其他宣府、蓟州、昌平、通州的京军,分为数个民族,本属于多个军事集团的战士们,有胡人也有汉人,全都高举旗帜,敲响战鼓,陆续整队而至。
皇太极到底有着什么魔法?
这样快地整合起了一支可怕的军队!
“到我们了!”
大顺军的铳手、炮手各自就位,李世威迟迟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是为了等待清军的攻城部队进入更适合的射程范围内。
这位大顺新晋的果毅将军,并不是一个具备主动积极会战精神的天赋型将领。但他多年来指挥楚闯的重炮部队,已经积累了丰富的阵地作战经验,一门门红夷大炮对准了城下的敌人,这些火炮既有俘虏自明军和清军的旧款,也有李来亨从湖广带来的新型号。
敌人是有着数十年征战历史,纷杂的多民族大军;守城的大顺军则是一支生气勃勃,但也的确历史尚算浅薄的军队。
各擅胜场吧!
李玮群疾呼出声,顺军士兵们或架铳、或搭弓、或发炮,火药燃烧,硝烟密布,铅弹飞驰若火雨。
“雷霆!”
第三十八章 东三城告急如星火
“深州告急!”
“武强告急!”
“晋州告急!”
真定是北直隶顺军最核心的大本营,李来亨刚从太原回到真定没有几天的时间,还没能等到南方的楚闯援兵,冀中一线的大顺军据点,就频频传来了遭遇清军攻击的急报。
大顺朝的开国随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可他忙于处理充满案板的军务文书,在初夏时节,背上就已经是汗水淋漓,浸湿单衣了。
“使君,参军司已经确认了清兵的动向。敌人正在大举渡过滹沱河北流,主要的兵力分为三路,同时攻击深州、武器、晋州三城。”
顾君恩带着一大批参军司的参谋急急赶到帅府,参谋们也都和顾君恩一样,人人着甲、佩戴兵器,一时间人声鼎沸,铁甲铿锵之声满布于帅府之中。
李来亨抬起头来,先看了一旁处理军务案牍的方以仁一眼——方书记素来讲究诗酒清狂的名士风流,一把李来亨当年所赠的白金骨折扇从不离手,但这时忙于查看军情,发丝已经全被汗水黏在了额上,也没有想起就别在腰间的那把折扇。
顾君恩捧来好几张地图,直接摊在堂院地板上,手指冀中一线道:
“不论是夜不收侦查到的军情,抑或是退来真定的难民口口相传,都说清军战马数量极多,声震山岳,自保定、庆都至滹沱河上,连绵百里不绝。
清军渡过滹沱河北流的兵马,已经占领了此前大顺军主动弃守的深泽、安平、饶阳一线。现在兵分三路,一军过涅槃口急袭晋州,另两路军则有围困深、武的态势。
最先发觉清军渡河动向的李世威李果毅,急调深州顺军回城,固守待援。根据参军司的计算,深州守军红夷炮数极多,左右两翼又皆有顺军坚城威胁清军攻城部队,皇太极旦夕决不能下。”
李来亨听完顾君恩和参军司方面的汇报,便点点头请顾君恩先坐下,又让这些风风火火的参军司参谋们稍安勿躁,一定要镇之以静。
他看到立在参谋队列中的许都,嘱咐道:“许生,镇之以静。皇太极的南下本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清军此番空国来袭,兵力规模也没有超出大顺军此前的预料。既然一切形势尚在预计之中,何必惊忧?”
站满厅中空地的参谋们,看着李来亨浸湿的衣衫、方以仁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自然都觉得李来亨这一席话并没有太强的说服力。
现在满洲人的大军还未尽数渡河,可是从道路相传的情况来看,皇太极投掷下的筹码一定在二十万军队左右。
这个兵力规模正是此前参军司多番预测的结果,本不出乎许都等人的预料。
但是当二十万清军,真正出现在北地旷野地平线上的那一刻时,带来死亡的群鸦鸣叫之声,还是登时充满人们的耳目,响动天下!
深州、武强、晋州,位在真定东侧的这三座城市,已在八旗兵的泰山压顶之下,将要动摇。
李来亨当然也明白现在情势的紧迫性,可是他不仅要对东三城的守军负责,更要为真定军民负责。
方以仁便说道:“大顺军十余万精兵被太行山分为两支,府主及刘帅以七万军屯于北直隶,陛下以十万军屯于晋。太行险阻,山西是表里山河,但是清军已经控制了大同和雁门关、宁武关等形胜之地,可以只留下少数兵力监视晋北,其余主力悉自燕云南下,直抵黄河。
不管是真定,还是深州、武强、晋州这东三城,都是无险可守的旷野,利于满洲虏骑纵横。
而陛下的十万精兵,要自晋援赵,必经过井陉。井陉是太行八陉中最重要的一条孔道,满虏若抢先一步堵住井陉口,那么晋中的十万大顺军就会被堵在太行山中,晋、赵交通为之断绝。北直隶的这七万兵马,就更无可能抵挡住皇太极的攻势。
真定毗邻井陉,府主坐镇真定,不可以轻易出动。一旦真定有失,只凭张皮绠一支部队,是极难守住井陉的。”
井陉和固关皆在一处,现在倒马关已经被清军控制,山西和北直隶的交通要道里面,井陉无疑成为了一个最为关键的要点。
大顺军在北直隶的兵马,经过李来亨不断抽调自己原先留在山东的兵力以后,与刘芳亮合计,已达到七万之数。
其中李来亨和刘芳亮在真定集中了四万的机动兵力,除防御真定这个大顺军北直隶防线上最重要的据点以外,还要在其他城池形势危急时,担负起驰援的重任来。
真定以东的东三城,刘芳亮现在就在晋州,深州则由李世威屯兵一万人防守,武强则由马世耀屯兵七千人防守。
从东三城再向东,山东和北直隶接壤的一带,则由马宝率军数千人驻守在南皮作为策应。
关系山西和北直隶两省的晋赵孔道,则由张皮绠率兵七千人防守。
顾君恩也明白井陉的重要性,他因此力劝李来亨道:
“井陉之重,已成关系天下安危的胜负手。井陉地势狭小,大军难以展开。清军兵力虽然雄厚,可是若直接越过真定,强行进攻井陉,庞大的军队势必猬集在狭窄的山道之中,到时候使君和刘帅率领真定兵马,邀击清军后路,则八旗兵再如何强劲、清军兵马再多么雄厚,也只有全军覆没的结果。
自从万历末年以来,清军与明军百战皆胜,名帅宿将不可计数。皇太极用兵更是殊为老辣,他绝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所以清军若欲攻井陉,势必先攻真定,现在清军没有直接进攻真定,而是渡过滹沱河北流,先攻深州,目的不问可知,就是要围深州来诱出真定的大军。
深州是小城,真定却是大城。清军强攻真定,短时间内肯定不能破城,而山西的十万顺军,接到清军南下的告急军情以后,数日间就能够冲出井陉口。
毋庸置疑,皇太极只有几天的时间对付我们!这样短的时间强攻真定已不可能,唯有诱出守军,野战歼敌,方有胜算。”
顾君恩的分析和方以仁心中的推测是同中一矢,当数不清的告急情报像东入汪洋的河流一样涌入真定随侯帅府的时候,李来亨的两位谋主,都坚持己见,真定守军绝对不可轻动!
李来亨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在帅府大厅里走来走去,心中的迟疑已分外明显。顾君恩看不下去,右手握拳连连敲在桌上,参军司的参谋们则皆按剑拜伏于地,劝说道:
“君侯!真定得失,关系井陉,井陉之存亡,关系天下!”
“刘帅来了吗?”
李来亨看着跪满大厅一地的参谋们,先闭上眼睛,接着轻吐一口气,收起了所有的焦虑和压力,淡淡问道:
“刘师傅到真定了吗?”
第三十九章 真定军议
东三城中受到清军重点进攻的,主要是李世威防守的深州和马世耀防守的武强。闯军本在滹沱河的北流与南流之间,依照守险不守城的原则,筑有一些小型的类型,但是平坦的北地旷野,本来就极少有可以修筑城堡的有利地形,清军的兵力又是这样的雄厚,足可以一举长驱直抵于深州城下。
晋州因为和真定毗邻较近,现在看来,并不是清军优先进攻的重点目标。
刘芳亮在第一时间布置好晋州的防务以后,便飞驰赶回真定。他风尘仆仆,全身上下都沾满了硝烟与尘土,沉重的压力感满布于面。
“来亨!”
刘芳亮衣不解甲驰入帅府之中,大顺军在北直隶最高级的两位主帅终于会面。李来亨先握住刘芳亮的手,继而又和刘芳亮拥在一处,问道:
“刘师傅,晋州情况如何?东虏此来兵势是可当否?”
“东虏主力就在滹沱河上,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刘芳亮边走边说,他走路时身上的盔甲不断发出铿锵的响声,使得帅府里登时被一种肃杀的严峻气氛所充满:
“清军以万骑强行冲过滹沱河,所谓的投鞭断流,也比不上精骑阻塞大河的声势吧!”
大厅中的众人,李来亨、方以仁、顾君恩,还有其他大顺军的将领们,包括原本驻守淮北、山东一带,现在刚刚被李来亨调来真定的陈永福、谷可成等人,全部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一种不可言表的沉默与压力,于无形中扩散开来。
刘芳亮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中,惊起的却不是波澜,而是汹涌波涛之前的暗流涌动。
因为晋州受到的攻击不多,刘芳亮也很难真正将前线的一手情况描述给李来亨等人听。可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深州和武强送来的大量军情,正在像斑驳的碎片一样,一片又一片地拼接起来,最终形成一张可怕的铁骑绘卷。
包括许都在内的众多参军司参谋们,都像发了疯一样地扑在地图上。所有人都废寝忘食,根据前线送来的军情战报,还有刘芳亮对清军攻势的描述,用红蓝两色的笔墨在大地图上标识出顺、清两军的战线态势。
一根硕大的箭头,正从保庆和庆都的方向直指滹沱河,顾君恩指着那一枚箭头道:
“深州就是大顺军整条北直隶防线的中心,看来清军主力将以进攻深州为主……皇太极若直接冲破深州,的确可以直抵黄河,但顺军等到山西援军以后,即可自西向东卷击,从侧翼慢慢挤压清军,彻底断绝清军的北归之路。
使君,刘帅,依参军司的推算来看,清军之攻深州,的确有着势在必得的气魄,从皇太极投入的兵力、军械情况来看,这绝非佯攻。
但清军总兵力有近二十万人数之多,完全可以在强攻深州的同时,同时完成围城打援和夺取真定的两个目标。”
“夺取真定?”李来亨的眼皮跳了一下,他一拳砸在桌上,沉声道,“只要我还活着,皇太极就绝不可能走进真定城来。”
方以仁则眯起眼道:“不管清军现在攻打哪里,最终目标一定是真定。唯一的问题是,对大顺军来说,究竟是抱定一心死守真定更有利于守住真定,还是积极出击、驰援他城,更有利于守住真定?”
方以仁的话显然切中问题的核心,大家都能够看出真定和井陉对于这场大决战的重要性。
无论如何,真定绝不可失。
但是要如何守住真定?参军司只是按照双方兵力规模进行计算,单纯考虑兵力战力情况来看,李来亨和刘芳亮想要守住真定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即便抱定一心,猬集全部兵力死守真定,也未必能够守住。
何况晋州、深州、武强这东三城,本质上亦和真定形成掎角之势。东三城若失,清军便可以从各个方向围击真定,而且如果真定的总预备队,坐视清军将东三城的大顺守军全部消灭,甚至可能还要坐视清军在这三座城市进行屠城,对于大顺军将士的士气,又将会造成何等可怕的打击呢!
刘芳亮便坚持己见:“深州、武强已在危急之中,清军以万骑阻塞河流。东虏的气势现在是每一分一秒都要增强数倍,都要再高过上一刻不知道多少倍。
不管是过去的闯军,还是现在的大顺军,我们从来没有被动挨打过。越是敌强我弱,越要主动出击,把握主动权,否则何谈战机?”
众将意见几乎都呈一致,郝摇旗和谷可成等大顺军的嫡系将领,一个个都是士气如虹、斗志昂扬,即便知道这一次的敌人或许将是大顺军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可怕强敌,也没有任何一人流露出退缩和害怕的意思来。
只有出身不同的陈永福说出了唯一的不同意见。
陈永福是明军降将,这一点的确造成了他不同于其他人的心态,但让陈永福最终说出反对意见的,当然不是恐惧,而正是一种希望大顺军能够取得大决战胜利的勇气。
陈永福是一个极为审慎的人,但他也知道这一刻的滹沱河两岸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战事,这场战役的规模,这场战役的重要性,还有它对天下、对于万民的重大影响力,深知这一切重要性的陈永福,又怎么能继续维持自己的审慎和灵活呢?
审慎是明朝官场上的自保之道,灵活是乱世沙场中的求生之法。李来亨的折箭为誓多少让陈永福有些感动,李自成的不计前嫌也让陈永福决定为大顺军作战,但是让他能够做出过去在明军中极难做出的举动,又是因为李来亨军中气氛的感染。
李来亨并不是一个特别高明的统帅,但他的确具备一种容纳部下的气质。陈永福知道李来亨经常在关键时候缺乏英武的决断力,但也知道李来亨对于“意见”这种东西的包容性有多么高。
他直言道:
“井陉是晋赵孔道,真定则决定井陉的存亡。现在陛下自太原统兵而来,短则数日间即可赶到井陉,只要陛下出井陉口,则大顺军的兵力劣势情况就将有极大扭转。
清军南下,志在必得,而皇太极欲得志于中原,就必须击破大顺军的主力部队——至少杀伤过半!
只要顺清两军杀伤相当,漕运已断,北京无来年之粮,皇太极自困死地,灭亡便不远了。两位君侯都是大顺军中的元从老人,我陈永福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外人罢了,
可是为着大顺军的未来、为着大顺军上上下下几十万士兵和几百万几千万的军民百姓,我陈永福必须斗胆直言,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井陉口,等待陛下亲统大兵抵达,在此之前,任何一个兵卒都不可以轻动!
一旦离开城墙的庇护,一旦守军处在无险可守的旷野之上,谁能保证真定和井陉的完全?随侯有过围城打援的经验,应当更加清楚这一点。”
第四十章 懦夫畏死终须死
的确,李来亨和清军首次对抗的砀山之战,若将其范围扩大,把目光注射在全部的豫东范围内,那么这一场“豫东战役”,也可以算作是一场围城打援的会战。
陈永福自己就是被围在马牧集,他当然明白处在劣势的一方脱离城防后的危殆局面。作为“豫东战役”时的攻城方,李来亨也该十分清楚攻城者此时急于调动敌人的心态。
“调动敌人,野战歼敌,谁握有主动权,谁就一定在打着这样的算盘。”
陈永福的直言让厅中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刘芳亮脸色非常难看,他连连哼了好几声,又站起来想说点什么,一只手张开伸在半空,过了好久才又握了回来。
至于其他人,本来在李来亨看来,应当会立即反驳陈永福之语,要求真定守军立刻援救东三城的郝摇旗,这时候反而支持了陈永福的意见。
郝摇旗毕竟早就不是那一个在龙驹寨偷鸡摸狗的粗人了,他打过了多少场仗?李来亨经历的每一场战事里,郝摇旗冲锋在前、撤退于后,多少次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大顺的江山拼死奋斗。
现在命运将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真定,李来亨和刘芳亮的选择或许将关系着天下、东亚、世界,在这往后数百年间的命运。
郝摇旗能够说些什么吗?他又需要说些什么呢?
郝摇旗单膝跪下,这一位素来表现为“无他肠”的豪爽粗直猛将,用李来亨几乎没有听过的坚定语气说道:
“俺与陈永福是一个主意,真定守军绝对不可以轻易出动。只要顶过这几天,等到万岁带大兵赶到,再立即反攻也不迟。”
“不迟?”刘芳亮一边摇着头一边冷笑哼道,“二十万大军攻打深州,这几天时间不知道东虏能够投入多少部队?
真定重要,武强、深州、晋州就不重要了吗?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城破,不止是一城破。更是我们躲在城墙后面,坐视着其他弟兄的覆灭,坐视着其他百姓遭到屠戮。
士气如何?军心如何?这一笔账何至于战场之上呢!”
刘芳亮打定主意,他径直穿过大厅,从堵满大厅的几十名参军司参谋中间硬生生挤了过去。年轻的参谋们赶忙让开道路,刘芳亮直走到大门处,背对着李来亨高举起右手道:
“懦夫畏死终须死,没有等来的胜利!”
李来亨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永福和郝摇旗二人,既为他们的“不动”的勇气叹服,又被远方的东三城牵扯内心。他望向方以仁,好像想要希求到什么帮助,但随即立即就将目光转回到了地图上。
没有人能帮自己做出抉择。
“懦夫畏死终须死……”
刷的一声李来亨从绿鲨鱼皮包括的刀鞘中抽出佩刀,他一刀刺入桌面中心,松手后环视大厅一圈后,用不快但是极为坚定的脚步走到了刘芳亮的身后。
“刘师傅,我明白,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得仁几成仁。我们拼了!必须救援深州!”
“好!”
刘芳亮转过身来,和李来亨对拳于一处。
大厅内的几十名参谋人员则纷纷跪在地上,接着方以仁、顾君恩、谷可成、郝摇旗、陈永福等人,也跟着跪在地上。
既然主帅李来亨和刘芳亮都做出了相同的决断,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顺万胜!”
方以仁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温言道:“皇太极攻深州,无论我们是救与不救,他都处在不败之地。我们不救深州之围,就极可能在陛下大军出井陉口之前,坐视深州城破,使得大顺军的士气未战先衰。
但是我们全力出兵阻敌,又未必能够真的解救深州。一旦稍有失利,不仅不能起到阻滞清军攻势的作用,反而可能让皇太极抓住战机,一口气同时拿下真定和深州。
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战场之上本来就没有必胜的秘方,两位君侯既然已经决断,接下来就纵马疾驰,让我们等一等皇太极的剑究竟锋锐不锋锐吧。”
李来亨难得的放声大笑,他的确是很少很少这样充满信心的畅怀大笑了。
随侯断言道:“勇者进,懦者退,进退之间,还需选择吗?大顺军的军魂,本来就是永远的进攻。皇太极……该让关外的建奴,尝一尝新朝的开国之剑了!”
战士们拥成一怀,诸将立即跟随李来亨和刘芳亮投入驰援的准备之中,顾君恩带着参军司的参谋们马上调集兵马粮秣物资,真定城里的一切都在这个瞬间开始运转了起来。
李来亨的耳中好像听到了“咔”的一声,美妙的像钥匙正确打开大门的响声,时间开始转动,历史正在前进,他放目远眺,真定城上,日头高悬,阳光闪耀,新朝啊新朝,一个新生政权的蓬勃朝气,能不能冲垮从未失败过的皇太极呢?
战马、火炮、刀枪、箭矢、盔甲、旗帜……一切军旗辎重已经就位,刘芳亮本来打定主意让李来亨留守真定,由自己率领援兵东进阻滞清军的攻势,但是李来亨不让刘芳亮独美一方,何况刘芳亮还缺乏指挥火炮作战的经验。
在大顺军之中,只有李来亨、李世威两个人可以称为火炮战术的组织家,或许方以仁靠着他对火炮的了解和技术,还可以再算进半个名字。
以现在的情势来看,李来亨可以相信没有自己的组织,大顺军在炮战上势必处在下风。
他也知道此去东进阻敌的危险有多么大,自己的预备队才多少人?还要处处留兵防守,大顺军的局势太被动了、太不利了,真正可以说主动权大半落在皇太极的手上,顺军一旦出城,随时可能被敌人用极为优势的兵力抓住,而被迫于不利的战机进行一场根本上不利于我的野战。
“进攻、进攻……我们总要取回战场上的主动权才有胜算。好直留下来,参军司都留在真定,陈永福有守城的经验,足可称为守城的名将,也留下来……乐山,你要跟我走吗?”
众人已经走出大厅,室外的天气比之厅内要凉爽了许多,可是方以仁这时候却反而又有闲情雅致摇起折扇了。
他摇扇微笑道:“府主是以国士待我,还是以家仆待我?”
李来亨被他的问题问得脸色有些古怪,反问道:“是何差异?各是什么样的结果?”
“哈哈哈!不论国士,不论家仆,我自当生死以随!”
第四十一章 不可期门受战
这是陈永福第一次见识到大顺军精锐全力以赴的动员速度,一瞬之间,甲骑四出,烟尘滚滚。比较清军多达数万骑的庞大骑兵队伍,李来亨和刘芳亮所率领的二万余援军,骑兵数量或许还不及清军的四分之一,可是战尘飞扬,已有遮蔽天日的势头了。
李来亨和刘芳亮两人一起立于军前,他依旧带着那一顶模仿于李自成的范阳帽,着深蓝色布面甲,只是于铁甲之后又披挂了一件玄色的绣边披风。
长长的披风在风中卷舞,刘芳亮打扮与李随侯仿佛,只是他裹着的那一条白色披风,再加上手中挂着红缨的长枪,让李来亨想到了自己幼时所喜爱的一张水浒林冲画像。
“刘师傅,我们守真定,都未必能够守住。出兵援深州,或将和清军野战,胜算更是渺渺,若事有失机,致使天下败坏,后世会怪罪于我二人吗?”
刘芳亮未着头盔,他将红缨长枪靠在肩上,带着无畏于世间的轻锐之气笑道:“北地平土,无险可守,数日之间,深州必为东虏所破。我听说东虏破城必屠城,我等坐视一城被屠,弃晋州、深州、武强,乃至于山东于不顾,士气之害,又过于数万大军了!”
二人的身后,是从真定城中卷甲而出的二万余精兵。刘芳亮砸下血本,李来亨同样拣拔精兵,郝摇旗和谷可成两位骁将都跟着出动,数不清的战马奔驰而走,四蹄之下,大地震颤。
即便是已经手握数万甚至于十数万将士性命的李来亨,也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万马竞驰如山海”的景象。
他终于明白了古时候为什么常有人用数百骑兵马尾拖曳树枝,就好像能够掩人耳目,遮蔽起本方军队的具体兵力来。
当战马数量多达万匹以上的时候,其势真若山海动地,马蹄践踏扬起的烟尘,从初时像被狂风卷起的沙漠风尘,随着大军的前进,这些风中的沙砾越扬越高,渐渐化成了一道烟幕,又从烟幕变成了遮天蔽日的浓雾和厚云,最终终于变成了山崩地裂时才能见到的飞尘盖天之景。
万马如山海,与天竞自由。
狂风之中,李来亨不能不升起一股雄心壮志。可他同样知道,皇太极的近二十万军队,其威势又必然在大顺军这一支偏师的无数倍以上。
四万人防守真定,都未必能够守住,二万人援救深州又真的能否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结果是深州陷落,二万军亦覆没于野,李来亨和刘芳亮便是自己都要战死军前。
攻与守的选择,仿佛一个天平。
陈永福建议大军防守,坐待李自成亲统大军抵达,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审慎的建议。
但正如刘芳亮所言,虽然经过了砀山之战和白沟河之战,但是砀山之战仅有楚闯参与,白沟河之战敌人的主力又是关宁军,顺军将士本质上依旧对东虏的实力,缺乏正确的认知。
在大决战之前,如果坐视着深州的陷落,坐视着清军的一再胜利,那么毫无疑问,顺军将在开战前,于精神上就落在下风。
东虏轻取北京,又掌握了宣府、关宁和京营的明军,当前的形势可说与后世历史截然相反。
京师是天下之本,是多年来无数起义军望而不可及的一个遥远目标,现在却这样轻易地被皇太极控制。
就像后世历史中,当大顺军抢在清军之前占领北京时,不可能不对清军造成一种堪称巨大的震动。因为历年以来,清军对于明军虽然屡战屡胜,占尽了上风,可是始终不能在关内夺取寸土进行稳定的统治,更不能占领北京城。
当后世历史中的大顺军突然完成这个目标的时候,清军自然而然对于大顺军产生了高度的警惕和敬畏。
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已经摧垮了大明王朝的大顺军,是否就要像汉击匈奴、唐灭突厥一样,以新生王朝的开国朝气剿除辽左了呢?
在这种犹疑不定之中,起到巨大作用,使得清军树立战胜信心,决心以一场大会战击溃顺军的,无疑当属于洪承畴和吴三桂两人的努力。
洪承畴对于秦中起义军的了解,吴三桂与满洲八旗军的合流,终于使得清军战胜了他们的犹疑和敬畏,夺取了至关重要的山海关战役的胜利。
而在现在,已经占领了燕、云的清军,也正于无形中,于广大大顺军官兵的内心中,造成一种不可言喻的敬畏感。
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
这就是刘芳亮坚持一战的用意所在。
如果坐视着深州被皇太极摧毁,大顺军将士心中隐藏着的敬畏种子,就会慢慢发芽,蔓延成一种可怕的恐惧感,并最终使得大顺军步上前明官军的道路。
顺军里面没有一个像洪承畴这样的经验权威存在,更缺乏历史岔路口上的引路人吴三桂……
如果孙传庭还活着……如果孙传庭站在了大顺的一方,他无疑能够起到历史上洪承畴对于满洲人的作用。
李来亨很快甩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肃清干净。
孙传庭在河南的烧杀进军,是很难让人原谅的。他没有死在关内起义军的手上,而是在受到汉奸出卖以后,死在了抗清御侮的战场上,这已经比孙传庭本来的人生和历史上,荣耀太多了!
“这一战也只能是破釜沉舟拼一把了……”
不论李来亨做出何等英勇的姿态,他内心里对于跟着刘芳亮这样去冒奇险的做法,当然是心存着疑虑。
刘芳亮却毫无畏惧:“清军兵马多达二十万人,岂可能尽置于深州城下?只要我们赶到晋州,控制晋州毗邻深州的涅槃口、束鹿等地,利用之前我们在当地营建的垒塞,就可以起到牵制清军攻城部队,甚至击其侧翼,与深州守军里应外合的作用。
只要阻滞清军,拖延数日时间,保证深州一线不被清军彻底凿穿战线,等到陛下亲统大兵抵达,就是我顺军大举反攻的时候。”
李来亨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他若有所思以后,忍不住苦笑道:
“刘师傅你知道吗?晋州南面由漳水和滹沱河诸水汇冲而成的宁晋泊,又叫做大陆泽,就是古时候的巨鹿泽。项羽破釜沉舟,击破秦军的古战场,就在宁晋泊的附近。”
刘芳亮不明所以:“这有什么不好?今日我们同样破釜沉舟,何况我们还不需要击败清军,只要迟滞敌人数日,等到援军抵达就够了。”
“唉!唐初窦建德的余部,刘黑闼也是败死于大陆泽附近……刘黑闼败亡于此,建中年间唐军的范阳节度使朱滔领张孝忠等部围攻深州的时候,也是束鹿附近击破了来援的成德军主力。
河北无险要,求守者终难逃一死,期门受战,究竟何为!”
第四十二章 荒骨潜销垒未平
其实大顺军一切礼仪典章,皆复唐家制度,怎么都自居于唐后。李来亨这时候却将自己比成了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的儿子,无能的李惟岳,实在属于万万的不妥。
要知道李惟岳是叛将李宝臣之子,李宝臣又是安禄山的义子,如此关系比喻之下,颇有一种李来亨自比于无能之徒李惟岳,更将自己的父、祖比成李宝臣和安禄山的感觉……
他心中疑虑到如此口不择言的地步,实在要庆幸牛金星一党党人没有听到,能听懂此中关系的方以仁等文臣谋士又都是李来亨的自己人,不然实在是有失体统。
刘芳亮自然弄不清楚李来亨这一句大不敬之语的不敬之处在哪里了,他只是觉得李来亨到底年轻,大战之前,缺乏必胜的信心,便和他对拳鼓舞道:
“我知道清军此来势在必得,但涅槃口和束鹿之间,此前我已听你的建议,按照参军司送来的图册,筑堡许多。我军依托束鹿垒塞,战有所依,进退自如,即便有挫败,也不至于归无退路。”
李来亨将右手按在腰刀刀柄上,高声道:“刘师傅所言甚是,此战我军轻锐出击,战则必胜!只要挫敌一时之锋锐,清军必心生犹疑,以为我军有大兵在后压阵,只要他们因此犹疑,延缓进兵,则胜机就将转移到大顺军的手上。
坐以待毙,不如进攻求取战机。刘师傅你教我兵法武艺已有很长时间了,白沟河一战都是刘师傅奔驰于前,这一回大可以由我冲杀在前。”
“哈哈哈,这就免了吧。来亨你的武艺虽然精进不少,但还算不上骑将之列,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自是有人代劳为好。”
涅槃口和束鹿都是过去有名的古战场,战国时期,秦军和赵军在此多番厮杀,不知道留下了多少万战士的尸骨。
晚唐时,河北藩镇割据,晋州、深州都是河北要地,成德镇、魏博镇、范阳镇这河朔三镇的无数故事,也同样经常环绕于深州附近。
荒骨潜销垒已平,汉家曾说此交兵。
如何万古冤魂在,风雨时闻有战声。
平野无垠,河水萦带,在常覆三军的古战场上,李来亨好像确实能够隐隐约约听到百万战士尸骨所发出的鬼哭哀嚎之声。
野竖旌旗,千里奔走,寄身锋刃,腷臆谁愬?
此乃北风振漠之时。
顺军大队骑兵先行,战马飞驰,如山如海,奔驰而进。刘芳亮冲锋在前,引军疾去晋州,此前他从晋州赶往真定的时候,已经侦查到了清军一支偏师越过涅槃口攻击晋州侧翼的消息,所以李来亨和刘芳亮的这支援军,势必在救援深州之前,先和清军这支队伍作战。
涅槃口和束鹿位于晋州和深州之间,清军以偏师深入如此纵深的地方,其兵力一定不多,李来亨估计敌人也难以携带强劲的火炮。
从战术态势来说,涅槃口虽然是小城,束鹿也只是县城,但二城之间刘芳亮已经营建好了一些可供顺军利用的营盘垒塞,整体态势大大有利于真定援军。
所以刘芳亮狂飙突进,目的就在于要捕捉住清军这支过于深入的偏师奇兵,先下皇太极一城。
五月初夏,河北大地上蓬蒿已然漫野,但在李来亨的眼中,平野仿佛千里赤殷,透露着慢慢的死亡气息。
他感觉不到暮春和初夏的节令感,只为空气中充溢的肃杀所震动。
“谷哥,我们轻锐出击是勇气,但勇气不代表鲁莽和无谋。你是大顺的元从宿将,一定明白审慎用兵的道理。我将先锋骑兵交付与你,勿辱我军!”
谷可成听罢李来亨的嘱托,便轮舞马槊,跃马军前,放声长啸:“大顺万胜!天下之重寄于我辈,兄弟们随本爵出兵!”
刘芳亮、谷可成二人都是大顺军中最为骁悍的宿将,刘芳亮作为一军主帅,亲统先锋于前,谷可成则作为他的副手跟进,李来亨与方以仁、郝摇旗等人把控中军,先带大军到晋州,然后便速赴涅槃口一带捕捉敌人的动向。
晋州古称,秦时为巨鹿郡郡治所在,明朝时虽然已经较之汉唐衰落许多,但也算得上是一座较大的城池。
城头上飞舞着大量顺军旗帜,刘汝魁守卫于此,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李来亨的内心。援军一部分入城协防,一部分跟随刘芳亮和谷可成不入晋州城,而直扑涅槃口一带。
城下大军队列无止无息,好像长龙蔓延,直到地平线上。
刘汝魁从城头上飞跑着下来,先和他的好兄弟郝摇旗抱成一团,才与李来亨介绍道:
“清军一支偏师已经越过了涅槃口,人数不止于数千,我估摸着可能都快有近万之数了!”
李来亨沉声答道:“我知道,刘帅和谷可成已经带先锋兵马出击。你和我具体说一下清军攻势,特别是对深州的攻势到底是如何情况。真定主力兵马在城里休整一会儿,之后也将立即到涅槃口和束鹿一带迎敌。
清军是为平垒而来吗?”
“额……”
李来亨的连连发问让刘汝魁吃了一惊,他想的不及李来亨深远,只对清军的突然深入攻击感到惊讶,而没有再仔细思索敌人在这之中想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听李来亨一说,结合自己和这支清军队伍的交手情况,还有夜不收拼死侦查的敌情,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清军突然深入,的确极大可能是以平毁晋州和深州中间的垒塞为主要目的。
李来亨听完这点,不得不庆幸刘芳亮做事神速,大顺军以惊人的动员速度赶在了清军偏师平毁完涅槃口、束鹿营盘之前,赶到了战场。
否则大顺军援兵即使下定决心驰援深州,没有这些营盘依靠,也将处在一种极为不利的态势里。
如此判断,皇太极这样费心地扫荡深州侧翼,兵锋抵于晋州,是否其攻势的核心目标,就是要攻陷深州呢?
晋州城里守具齐全,大军入城以后,有方以仁参赞机要,还有顾君恩派来的一批参军司参谋帮忙处理军务,李来亨也能够井井有条地迅速处理好大军的一切杂务。
他稍稍加强晋州城防以后,估计清军现在还没有将晋州当做一个重要的攻击目标,便继续留刘汝魁防守此城,自己带领兵马跟上刘芳亮和谷可成的先锋兵马,准备进驻至涅槃口或者束鹿一线。
涅槃口和束鹿都已经位在滹沱河的北流和南流之间了,也就是说李来亨与皇太极的大军中间,再无大河等地理险阻隔绝。
双方即将白刃交锋,矢及于身,李来亨相信到了今天,大顺军绝不可能再像历史上那样被清军迅速摧毁。
他唯一的困惑是:
皇太极的二十万大军,顿兵滹沱河,以这样庞大的兵力,猛攻小小的深州城,恐怕很难充分发挥自己的兵力优势吧?
毕竟深州城小,即便战场扩大到涅槃口和束鹿一线,也没有足够广阔的战场供清军伸展手脚。
皇太极,除了深州,是否还有其他目标。
是井陉,还是真定,抑或是马宝防守的南皮?
井陉是晋赵孔道,真定是大顺军在河北最大的据点,南皮则是清军要进攻山东的必经之处。
但是这三个目标,井陉地势险峻,很难被轻易攻克,真定又是大城,防守森严,非深州可比。只有南皮城小,守军兵力又微寡,但是山东位置太偏,对于清军来说进攻价值非常有限。
如果皇太极真昏了头,要用主力进攻山东,其侧翼岂非完全暴露给了大顺军?随时都可能被随后赶到的李自成拦腰截断。
更何况明末的黄河是由淮入海,清军即便夺取整个山东,也还在黄河以北,对其战略态势毫无改善,反而是自陷于一种易于遭到攻击的脆弱地位。
皇太极到底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