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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五章 奔跑吧

    许都劫营失败以后,仓惶自校场军营侧门出逃,还有许多被困在军营内部没能逃出去的义乌团练士兵,一下子就全部丧失了控制和组织,在高谦的反击下,迅速成为了官兵的俘虏和阶下囚。

    守在军营外的陈子龙从酒楼高处望见了浙江兵溃败的情形,他的震惊和焦急完全展露在了面容和神情上,两手更是紧紧握住剑柄,青筋暴起。显而易见,陈子龙是绝没有想到,许都劫营会向现今这个形势发展的。

    从这点来讲,陈子龙和许都虽然都是名动东南的士人精英。可他们年龄不大,缺乏历练。当事情的发展突然脱轨,超出陈子龙、许都等人控制之时,他们临机应变、面对危局的能力,就远远低于数次成功转进的天降名将高谦了。

    许都逃出军营军营以后,还好没有昏了脑袋忘掉那个尚守在酒楼附近的陈子龙。他带着几名身手矫健过人的江湖豪客护卫,慌乱地冲入酒楼,见到陈子龙还在这里守候的时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卧子!我头尚在否?”

    许都的头盔在乱战中被敌兵挑落,连发髻都散乱开来,脸上也被军营内的大火硝烟涂满了黑灰,面容、神情都是慌乱又狼狈的样子。

    他摸着自己的后颈,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对陈子龙说道:“大局已去、大局已去!袁将军让高谦给杀了,我们真是白白忙活一场,反将自己陷入绝境之中。”

    “什么!袁时中竟已死了!”

    陈子龙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登时翻倒一片。劫营显然是已经失败了,袁时中又已经死了,那么他们甘冒奇险,来此袭击侯恂,意义又何在呢?

    更让陈子龙震动的则是许都之后说出的第二条消息。

    “不惟是袁将军已死,乱战之中,我们还将侯制台和于总兵给误杀了!”

    啪!

    情绪失控的陈子龙一拳打在桌上,将桌上原本摆放整齐的瓷盘餐具都震落一地。啪啦一片碎裂声里,陈子龙头晕目眩,胸口突然涌来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他忍受不住,扶住酒楼的栏杆干呕了一阵后,才对着许都苦涩问道:

    “你真没有看错吗?侯制台和于总兵都死了,义乌兵又怎么会被标营赶出校场军营呢?”

    许都无奈回道:“是高协台,他接管了侯制台和于总兵的兵马,督军冲击,浙兵都在慌乱之中,根本不能抵挡。我一时情急,就慌乱地逃了出来,跑到你这里才稍稍缓了一口气,重整一下旗鼓和阵脚。”

    “密之呢?名泊呢?”

    “他们……”许都咬着嘴唇,不安道,“兵荒马乱,形势实在太乱,我也没有看清楚他们二人如何了……”

    “啊!那不是凶多吉少了吗!”

    “校场军营里烟雾缭绕,后来浙兵溃败下来,我、我……我一路只顾着自己亡命逃跑,竟没有留心一分密之他们……”

    许都面色惨淡,他说着说着双眼已经通红,悔恨之情悲形于色,讲到一半,声音甚至都有了几分哽咽:“我……是我对不起密之……”

    酒楼之外,浙兵已完全溃败下来,到处都是丢盔卸甲向后逃跑的团练乡夫。陈子龙见到这样惨痛失败的情景,心情失望透顶,他握紧了拳头,哀叹道:

    “是我们撺掇密之参与此事,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如何遭得这样结果?全是我一人利益熏心所致,被守徐州的功名心,遮瞎了眼睛啊!”

    “卧子,现在还有什么办法?高谦俨然是把我们当成谋反之人,将要赶尽杀绝了。”

    许都忧心忡忡,陈子龙左张右望,同样烦闷,只好勉强说:“我们现在回去剿总别苑,聚集一些兵马,守住别苑。然后设法唤醒史公,若真如你所说的,侯制台已经死了,那么史公就是现在徐州城内最位高权重的一人。有史公出面翰旋,事情可能还有些微转机。”

    许都情急之下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同意这个策略:“事到如今,也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史公能快些醒来了!”

    “事不宜迟,此地不宜久留,许生,我们现在立即就回剿总去。”

    陈子龙纯是文人出身,不比许都善骑射、工格斗,可关键时候他的表现倒比许都冷静镇定不少。毕竟陈子龙担任过绍兴府的推官,见过不少大场面,也经历过许多事务的磨砺锻炼,事发突然之际,处事就比一贯优游江湖的许都从容很多。

    许都虽长年厮混江湖,但所谓的江湖,其实不过是一些会党头子、盐商土豪组成的小小网络,根本不能同真刀真枪的战场搏杀相比。

    他在江湖之中虽然有豪侠之名,可放到徐州城里,指挥起团练兵来,关键时刻当然不是高谦的对手。

    高谦虽然也是屡战屡败,可他既然回回都能从闯寇东虏等强敌手中,“胜利转进”,那胆魄才具,还有手下的实力,当然就不是许都这样临阵磨枪的临时工可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们能够脱罪免死的话,一定避身江南,不再参与朝廷之事。”

    许都性格刚直强硬,可未经世事磨砺的他,一遇挫折,性情就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马上又从刚直强硬的一面,直接转变成了畏缩怕事的一面。

    这也不能怪到许都的身上,他毕竟年轻,又从来未参与官场倾轧,未办理过真正实务。现在虽然遭到这样大的挫折,可这又未尝不是一个提升和磨练许都自己性情的机会呢?

    陈子龙拉上许都就准备逃回剿总别苑去,他寄希望于史可法的主意,虽然比无头苍蝇一样自乱阵脚的许都高明一些,可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

    就算是在劫营之事以前,难道史可法就能控制住高谦吗?

    何况经过劫营失败一事以后,侯恂、于永绶两人接连意外死去,高谦一下子掌握了徐州城内的大部分兵马,实力暴增,更兼且掌握了讨伐许都和陈子龙的大义名分。

    如此情况,史可法病愈醒来,难道就能制衡得了高谦吗?

    陈子龙的想法,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好在他们两人刚刚带着随从护卫冲出酒楼,就迎头撞上了从校场军营内突围而出的方以智和李远。陈子龙见到方以智无事,喜形于表,忍不住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双眼含泪道:

    “密之、密之!你安然无恙,我总算是放下一颗心来!”

    方以智见到陈子龙和许都两人在此,心里也缓了口气,他指着李远道:“浙兵溃败,事发突然,多亏了名泊兄救我于危难之中。”

    许都则面带惭色道:“是我临阵脱逃……唉!高谦率大兵杀来,山倒海扑,我居然就自乱了阵脚,我、我……我恨不得捅自己两刀啊。”

    陈子龙则紧皱眉毛,看着李远身边那一队杀气森然、架势干练的士兵,疑惑道:

    “这些人……好像既不是义乌兵,也不是剿总的标营。名泊兄,你从哪里拉来这样一支干练的兵马?”

    陈子龙的问题也让许都好奇了起来,方以智则在一边默默不说话,他心里对李远手下士兵的来源,甚至于是对李远的真实身份,已经有了一个极为接近真相的猜测。

    “此皆我家商旅护卫,走南闯北,经验还算丰富……卧子,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李远轻轻将话题扯到另一边去,许都则把陈子龙的打算如实相告:

    “高谦率部掩杀,浙兵已经溃败,我们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他的攻势。为今之计,唯一的一个办法就是撤回剿总别苑去。如果我们把史公唤醒,请他出面和高谦沟通翰旋,可能还能够扭转一下危局。”

第五十六章 三生投闯

    李远身后的那一队士兵,全部都手持兵刃,或挟刀枪,或捧鸟铳,军械精良,衣甲光耀,人人面无表情,眼神里还透露出一股让陈子龙心中发寒的杀气来。

    这怎么可能是什么商旅护卫?

    分明是百战劲卒!

    连粗心眼的许都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比陈子龙优胜的一点在于更为了解兵事,一看李远身边那些士兵所用的鸟铳,就感到不对。

    且不说鸟铳是军国利器,一般行商不可能拥有。就看那些鸟铳的形制和做工,显然比起官军所用火器,还要更为优越。

    如此装备精良,李远到底是什么人?

    许都一直以为自己对李远十分了解,只把他当成一个仰慕自己和陈子龙的普通文人。现在许都看着李远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也忍不住和陈子龙一样发了虚。

    “名泊,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远挥挥手,那一队士兵迅速排列阵势,把陈子龙、许都、方以智三人挟在阵中。

    他微微笑道:“卧子兄,还有许生和密之,恕我直言,现在逃去剿总别苑,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了。高谦是何等人?

    像他这样的跋扈武人,在侯恂已死的情况下,他岂会顾及到史公一人?我们真要去依靠史公,怕是反将史公推入火坑。到时候高谦为了彻底掌握徐州城,说不定会刻意纵兵,借口兵变将史公一起杀害。”

    李远的这番话,让陈子龙、许都、方以智三人全部为之色变。刚刚许都是因为乱了阵脚,脑袋一片空白,才认可了陈子龙的这个主意,现在他回过神来,细细思虑,特别是考虑李远的这番话以后,心里也骤然觉得,大家去投靠史公,真有可能反是取死之道。

    而且还可能连累史可法一起死!

    方以智也苦着脸对陈子龙说:“是啊,现在我们返回别苑,只怕高谦会直接强攻。且不说史公能不能醒来,即便史公醒来,难道就能控制住高谦吗?”

    陈子龙和许都两人相视一眼,听着这话,突然间陈子龙对李远的身份也有了一个和方以智相近的大胆猜测。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地问道:

    “不去别苑……我们还能去哪里?名泊,你想赚我们去哪里!”

    “敌兵就要追上来了,卧子兄相信我,就跟我一起走吧。”

    李远不再多言,后方的高镇兵马已经渐渐追抵。他手下那队士兵排列整齐,将鸟铳装填火药又射击了一轮后,李远就下令所有人突阵而出。

    许都慌乱道:“走?走去哪里?”

    “现在的形势,只有先离开徐州了。”

    “离开徐州?城外都是闯寇和东虏……啊!”

    许都说到一半,联想起李远的种种所作所为,脑中将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一下子就迸发出一道亮光。

    到此时,许都也算是明白了过来。

    “你、你……名泊,你是闯军吗!”

    方以智默然无语,他早已猜出了李远的身份,甚至对李远的目的也有了十分接近事实真相的推测。陈子龙则苦巴巴一张脸,抓住许都一手,对李远说道:

    “我们家人都在江南,名泊,你还是不要想赚我们上梁山了。”

    “敌兵追上来,先走再说,多言何益?”

    士兵们又连续放出几轮铳弹,砰砰一片声响,先行追赶过来的好几名高镇骑兵中弹落马。剩下的追兵发现许都等人尚在组织抵抗,感到自己兵力较少,一时先处在观望的状态,没有立即冲杀上来。

    方以智见状,也和李远一样,一起抓住陈子龙和许都两人。顾不上他们二人自己的想法,先挟住他们,往徐州城城门的方向撤退。

    沿途上李远指挥那一队闯军通过恳德记和红队的渠道,埋伏在徐州城内的士兵殿后杀敌。方以智则取出史可法的关防印信,沿途狂呼高谦谋反,居然还产生了几分效果,把剿总标营里一群无所适从的士兵聚拢了起来。

    最后回过神来的许都,也一边跟着李远和方以智向城门方向突围,一边收拢义乌团练的余部。在大家的多方努力之下,边跑边拉人,等到众人冲到城门附近的时候,居然又重新聚起了好几百人的兵力。

    这一队兵马,以李远手下那队精悍的闯军战士为骨干,守在徐州西关城门附近,先将城门控制,而后又占领了道路两旁的酒楼、民宅,居高临下杀伤追兵。

    高镇兵马正忙于控制徐州城内各处要地,高谦自己最重视的是抢占运河码头和渡口因为他最担心的是陈子龙等人趁乱乘船逃去南都,那样的话,以陈子龙、许都、方以智几人在江南广博深厚的人际网络,自己今后即便撤去了南方,恐怕也将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高谦的图谋,就是将陈子龙、方以智几个人,全部围杀在徐州城内!

    反正局势乱成了这个样子,连侯恂都死了,那么再多死一个陈子龙,甚至再多死一个史可法,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高谦亲自坐镇在运河码头处部署指挥,命令自己控制到的几支部队,把剿总官署和别苑都封锁住。也幸好众人没有听从陈子龙的建议,先行奔回别苑,不然就成了自投罗网了。

    高镇兵马杀入别苑以后,马上就控制住了病重未醒的史可法,徐州剿总的其他文武属官,也由此全被高谦俘虏。

    城内各处要地,相继被高镇掌握。只有西关城门一处,由于那被方以智和许都重新收拢起来的几百名士兵,抵抗十分激烈,所以一时之间,高谦尚且无法攻破。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徐州城内的全局形势完全被高谦控制起来,他也在调动更多兵力冲向西关城门一隅。

    许都等人既没有后援,也没有饷粮,一点补给都没有,全无出路,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就现在还能抵挡下高镇的一波攻势,也是因为李远手下那一队闯军士卒,各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老本劲兵,武艺身手十分了得。

    他们结成一阵身先士卒,奋力对抗高镇追兵的攻击,鼓舞起了剩下所有士兵的斗志和士气,这才暂时稳住了西关城门这边的形势。

    可终究也只是短期!

    李远自己估计,最多可能再支撑一个半个时辰,就他们这些兵力,相比较高谦的力量,依旧是很快就要垮下来的。

    现在陈子龙、许都、方以智三人,都已经知道了李远是闯军埋伏在徐州城内的“奸细”。那么李远所能找到的出路,也就只有“投闯”这一条了!

    砀山之战后,闯军狂飙东进,已经占领了归德至徐州之间的全部州县城镇。如果他们愿意投闯,只要从西关城门斩关而出,靠着李远的联络,很容易就可以找到闯军的主力所在位置。

    只是方以智是桐城名门,陈子龙也是松江望族出身。以他们的身份,绝没有一丝一毫投靠闯军的可能性。

    即便在目下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下投奔了闯军,那之后他们的家人又将如何自处?只怕要被朝廷夷灭满门了。

    相比较之下,许都的处境倒是好些。他虽然也是出身世家望族,但是父母已经病逝,家中牵挂较少,倒真有可能跟着李远造反。

    陈子龙和方以智,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李远知道他们两人的顾虑,便宽解道:

    “不错,我的确是闯军之人。但你们自己想想,我真有赚你们上梁山的做法吗?劫营救袁一事是卧子和许生的计划,你们定计之后才拉我入伙。侯恂是被袁时中所杀,这也同我无关。

    其实我本来的担子,只是负责监视徐州城内情况变化,并给闯军传递一下消息罢了。形势狂飙猛进地发展到现下这个样子,也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

    现在事情已经很简单了,许生没有家室之累,只要你愿意,立刻就可以和我出城投靠闯营。至于卧子兄和密之兄……密之,你该知道的吧?其实阮大铖当初调查出来的逆案,其中细节并无一点虚假,方书记确实是现在闯军的一大谋主!”

    许都显然被李远的话说得有些心动,他本来就是任侠豪杰的一流人物,性情和寻常书生截然不同。如今闯军在砀山之战中大破东虏,又已经横扫中原,显露出非同寻常的潜力和风范,许都的处境又是这样的困顿,他不可能不对投靠闯军的前景产生很深希冀。

    可这对陈子龙和方以智来说就是千难万难了,他们两人都有很庞大的家族网络,顾及家族,怎么可能说投闯就投闯?

    投闯那可就是在造反啊。

    方以智苦笑道:“我早已猜到如此结果……只是没想到名泊兄真的认识乐山。乐山过得还好吗?唉,想来他既是闯军谋主,地位显赫,也实在无须多问。”

    陈子龙则感到焦头烂额:“我们实在没有可能投靠闯营,那可是灭门的造反罪名啊。现在向高谦投降,史公出面,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宽大处理。可是投奔闯营,可就是实实在在的造反了。”

    李远偏头道:“看来许生愿意和我走了?卧子兄和密之兄,我断言你们返回徐州城只有死路一条。看过袁时中的结局以后,你们有办法相信自己会性命无虞吗?

    小李王马上就可以攻破徐州,到时候截断运河,天下将中分南北,朝廷自顾不暇,南方也将为之大乱,谁还有余心惩处你们的家人?更何况方、陈皆东南大族,即便你二人投闯,如此大族也不会因之动摇灭亡!”

    许都立即点头道:“对!事情已到如此地步,我想也别无他法。名泊,我跟你走!”

    陈子龙依旧犹豫不决,方以智则咬咬牙道:“好……我不去投闯,我只想跟你去看看乐山现在过得怎么样?”

    “卧子兄,就差你了,请立做决断。”

    陈子龙哀叹一声:“罢了,我早听说闯军种种仁政,今天就权当充作荀子,一观秦政吧!”

    “好。事不宜迟,我们立即斩关夺门,现在就去闯营。”

第五十七章 遏必隆满口天话

    暴风骤雨般激烈的砀山之战结束后,鳌拜和李国翰身死闯军之手,只有谭泰和遏必隆带着五百残兵逃出生天。

    可是他们的命运并不比光荣“牺牲”的鳌拜等人好到哪里去,正如阿巴泰所言,“大清兴兵以来,从未遭逢如此大败”。

    虽然这场战役的失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和内大臣图尔格在情报和战略部署上的不谨慎造成的。

    可是阿巴泰当然不会自己把责任揽到身上来,即便他之前已经连续三次分兵,一再削弱了清军的兵力,可是砀山之战的失败,首当其冲的责任当然还是要落在指挥此战的固山额真谭泰身上。

    谭泰、鳌拜、遏必隆都是镶黄旗出身,俱为皇太极的嫡系心腹,他们在黄河南岸遭遇到这样大的失败,无疑将极大冲击到皇太极于清国中的权威地位。

    特别是松锦大战以后,皇太极的病情越发严重,多尔衮的行事又越发跋扈起来,在这样微妙的时刻,镶黄旗的力量突然遭到极大削弱,的确给八旗军的未来打下了深深的阴影。

    “国朝起兵二十年以来,何曾遭到过这样的惨败!谭泰,你战败已经是不赦之罪,没有在战场上阵没,又苟且偷生地逃了回来,怎么有脸面回盛京复命呢?折辱八旗军威,罪在不赦!”

    阿巴泰对谭泰没什么话可讲的,谭泰打出砀山之战这样一战伤亡四千清军,其中还有二千满洲八旗大兵的超级惨败来,就算皇太极有心庇护,也绝对不可能保住谭泰的周全。

    图尔格是镶白旗出身,对谭泰更是没有好脸色:“五千兵马!还有两千满洲劲旅,全让你交代了!你还敢回关外复命吗?一回到盛京,你自己去看看,会有多少家人挂孝吧!”

    满洲本就人丁稀少,又刚刚经历了一场损耗很大的松锦大战。皇太极本次命令阿巴泰督军入关劫掠,本意就在于掠夺生口壮丁,弥补清国劳动力的不足。

    在砀山之战以前,一切都很顺利,清军只付出数百人伤亡的代价,就几乎横扫了明国的整个华北地区,在北直隶、山东、登莱等处肆意掠夺驰骋,无一官兵敢于抗拒。

    可谁能料到,谭泰跑到黄河南岸去联络流贼,居然不意陷入流贼埋伏之中,损失的兵力已经超过了阿巴泰督军入关以来的全部损失。

    伤亡四千战兵,阵亡二千真正满洲大兵,这几乎是再打一场松锦大战的损耗了。

    阿巴泰恨铁不成钢,已将谭泰看押拘禁了起来,只等送回盛京,就要交给皇太极狠狠处置一番。两千名真正满洲人的损失,这样的伤亡不知道会波及到多少个满洲人的家庭,即便谭泰属于皇太极担任旗主的镶黄旗心腹亲信,皇太极也绝对不可能包庇他、纵容他。

    两千满洲兵啊,谭泰是在对满洲人这个武德昂扬的群体,是在对大清国这个伟大光耀的国家犯罪呀!

    大清乃勇士之国,谭泰即便战败,也应该以身作则,战死前线,才能挽回清名和荣耀。

    可是他居然逃了,逃得又是这样狼狈,让阿巴泰和图尔格如何为他做辩解呢?

    遏必隆只是副将,罪名较之谭泰要轻一些,此时还未被阿巴泰下令拘禁管束起来。他对砀山之战时闯军的表现,至今心有余悸,语带恐惧道:

    “流贼……流贼根本不是汉人,活像一帮番邦戎狄,我们平生都未遇到过这样强横的劲敌。”

    遏必隆经过砀山之战的一场惨败以后,特别是在亲眼目睹好兄弟鳌拜被李来亨一枪爆头以后,真的是彻底染上“恐闯症”了。

    他跟着谭泰,先向东逃亡了一百多里以后,慢慢甩开闯军的追击以后,又漫无目的地东行了两天之久,才在徐州附近找到了一处渡口渡河,回到了清军在兖州府的临时驻地。

    遏必隆倒不知道,正是因为他和谭泰的撤退路线经过徐州城下,才大大强化徐州城内剿总官兵的恐慌情绪,并最终激化了侯恂和史可法两派人马的矛盾,造成了徐州兵乱的爆发。

    反正遏必隆回到兖州府以后,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渲染和宣扬楚闯的强横与不可战胜。连他亲哥哥图尔格一问,遏必隆同样是满口的“流贼火器犀利仿佛神器”、“流贼列马三万,不可抵挡”、“流贼布五重连环阵,十万雄兵反复杀来”等等天话。

    他的豪情和勇气,几乎都随着李来亨的那一枪,葬送在了鳌拜的脑浆里,只剩下一颗柔弱和胆怯的小心脏。

    驻扎在兖州府的清军,当然不相信汉人军队能够对清军取得杀伤相当的重大胜利。所以他们才听信了遏必隆的一番鬼话,真以为闯军在黄河南岸布置有十万战兵。

    阿巴泰在满洲宗室中,虽然不算一流名将,但他根据遏必隆的只言片语,也感到流贼的战斗力即便只有寻常明军的水准,那十万规模,也绝对不可轻侮。

    现在兖州府这里的清军虽然聚集起来不少军队,和十万流贼拼一拼,并不是没有胜利的可能性但那风险实在太大!

    而且即便战胜,这数不清的满洲勇士,也会折损大半。

    阿巴泰当然背负不起这种政治责任来,所以他听了遏必隆的话以后,心里也动起了撤军北上的打算。

    可是图尔格和遏必隆终归是亲兄弟,图尔格心知,清军如果就这样撤回关外,那同样在砀山之战战败后溃逃出来的遏必隆,肯定也要遭到非常重的惩罚。

    要避免这种惩罚,图尔格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重整旗鼓,集中清军的主力兵马,渡河南下,找到那十万流贼,好好报复一番!

    图尔格准备伺机报复,阿巴泰却从跟随谭泰出逃的五百残兵口中,仔细打听清楚砀山之战的具体情况以后,更加坚定了绝不能轻易一战的想法。

    根据阿巴泰自己询问来的结果来看,他断定遏必隆的“天话”一定是恐慌之下的胡言乱语。因为就从那些残兵口中的证言来看,敌人根本没有十万人之多,有没有五万人都很难说,很大概率可能只有三四万人。

    三四万人的流贼,就可以对五千清军精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这等战斗力,虽然还比不过洪承畴督率的明军重兵集团,可是也相差不远了。而且就那些溃兵所言来看,流贼很可能还留有不少预备队,没有全军出马。

    阿巴泰想到之前流传的流贼十万人马的消息,心里更加笃定,这个消息肯定属实,也就是说流贼的总体实力,其实是相当于十万明军二线水平以上的战兵。

    这等实力,即便兖州的全部清军一起出兵,都未必能够取胜。

    可是图尔格不知道是想为了给弟弟报仇而失去理智,还是有着别的政治计算,他依旧是一口咬定,必须南下报复,才能挽回八旗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权威。

    阿巴泰和他多番争执,两人甚至吵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可是皇太极对督率入关的宗室防范很深,阿巴泰并没有真正主导和掌控全军的权力,图尔格本来就是皇太极特意布置过来,限制和监视阿巴泰行动的。

    所以阿巴泰虽然意见坚定,强烈要求全军立即北撤,离开黄河流域,慢慢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撤回关外。

    可是图尔格坚决反对之下,阿巴泰也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先退一步,提议将兖州的清军分成两路兵马:

    由阿巴泰自己指挥左翼军,向登莱鲁北一带进军,收集散落在鲁北一带劫掠的清军小部队以后,从山东半岛北缘绕道天津一带出关。

    然后图尔格就可以率领另一支右翼军,在黄河流域一带搜集分散劫掠的清军将士,择机从蓟州一带出关。

    阿巴泰这种安排,既可以保证亲近自己的那一半部队,不会因为图尔格的冒险被白白葬送掉。另一方面也可以把不服从自己指挥的图尔格,给排挤出去。

    以阿巴泰对流贼实力的判断,如果图尔格头脑不清醒,真的打算渡河南下复仇,那绝对会遭遇比之砀山之战还要惨痛的失败。

    阿巴泰固然想过用这种办法削弱图尔格的力量,解开皇太极对自己的重重监视和束缚。但他也绝对不敢拿一万清军将士的性命冒险,所以虽然他同意和图尔格分兵,但却要求图尔格赌咒立誓,绝对不能渡过黄河,只能在黄河以北清扫小股流贼。

第五十八章 中原战局

    东虏撤军,徐州北面压力骤减,李远也带着陈子龙、方以智、许都等人,连带数百名义乌团练士兵逃出徐州城。

    其实李远当时也可以设法守住徐州的西关城门,等待李来亨率领闯军主力兵马前来接管,如此大可以直接攻取徐州。

    只是李远虽然确实是闯军间谍人员,可他并不是专业的军人出身,甚至不属于红队的特战系统之下,而隶属于恳德记的商务系统之下,缺乏组织较大规模军队的经验和能力。

    所以他两相权衡,还是感觉先行把方以智等人救出来,更好一些这里方以智的个人因素,自然也对李远的判断造成了颇大影响。

    李远虽然不知道方以智和方以仁具体感情关系如何,可是他们两人毕竟是堂兄弟的关系,李远以己度人,都觉得还是要以保护方以智的人身安全为优先。

    那“黑秀才”,现在可是被不少投降的官绅呼为“太师”呢!

    若能卖得方太师一个人情,对李远今后在闯军内部的仕途发展,自然也将有不小的好处。

    而且以他在徐州城里潜伏这么久,观察到的情形来看,经过这一场徐州兵乱以后,本来就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徐州剿总,更是虚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高谦现在虽然因缘际会,控制住了徐州剿总下属的所有武装力量,可这些兵马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战斗力。以李远的估计,闯军只需要两三千人攻城,都不用花费半个下午的时间,就可以轻易消灭掉高镇,夺回徐州。

    所有他才敢于把方以智、陈子龙、许都等部兵马,先行撤离徐州,优先保护好这些知名士人的人身安全。

    这些人,特别是方以智,可是使君亲自点过名,要求恳德记和红队特别注意的人物之一呀。

    只可惜史可法就落在徐州城内了。

    李远摇了摇头,将这个遗憾的念头甩出脑袋去。史可法虽然名望远比方以智、陈子龙高上无数倍,可他是朝廷真正的顶级封疆大吏,而且就李远这段时日来的潜伏经历,也让他明白,即便强行把史可法带去闯营,以史可法的性情和为人,他也很难投于闯军。

    事实上若非袁时中的这一番事情,就连陈子龙、方以智、许都三生,都不大可能会选择“上梁山”的这条绝路。

    他们所有人都未骑马,和一般士兵一样,踏着靴子慢慢步行。好在徐州到归德的这一路上,所有的州县城镇,都已经叫楚闯大军像秋风扫落叶一般,迅速攻占了一个干净。

    所有李远带着众人离开徐州不久,走了只有几刻钟的时间,就已经撞到了闯军散在前方的夜不收和前锋部队。

    肃杀的秋风之中,闯军探骑迎风屹立,他们毡帽上的一羽红缨,在风中忽左忽右地飘荡着。李远站在原地,就这样直直地望过去,那些闯军骑兵们背对着将要落下的夕阳,在一片血色的天空下,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一抹深蓝色的人影,可却又具备十足的威慑力。

    “这就是闯军!”

    许都最先喊了出来,他在三生之中,对军事了解最多,毕竟是带过兵的人,只是撇了一眼这队闯军骑兵,就感到了一阵不可抵抗的压迫力。

    陈子龙和方以智两人,也都互相看着对方的脸色,从对方的神情中,又看出了眼前闯军军容的可怕之处。

    七名闯军骑兵一边跑动,一边迅速并成一队。经过砀山之战的考验,以及战后这些日子的休整以后,闯军骑兵在重组队形的速度和效率方面上,又有了更大的提升。

    李远、陈子龙、方以智,虽然都不是通晓戎马的军事专家,可只看闯军探骑这样干净利落的马术动作和整顿队伍的惊人速度,就能知道,这群人绝对是比高谦厉害太多了。

    “李先生!”

    “阿玮!”

    李远没想到他见到的第一队闯军将士,里面居然就有自己的熟人李玮群在。李玮群是出身于随营学堂的少年军官之一,他曾护送过恳德记的商务人员前往敌占区好几回,所以李远对他十分熟悉。

    刚刚离开徐州兵乱的修罗场,就能见到自己的老熟人、老朋友。不要看李远一直在方以智、陈子龙、许都三人面前,始终摆出一副从容淡然的神情,其实他所背负的压力,比方以智几个人还要大得多。

    李远缓缓吐出一道浊气,放下数日来的沉重压力,总算是真正表里如一地对着李玮群抱拳笑道:“幸不辱命,我将萧掌柜和严管队安排的任务,已经全数完成。”

    “下马!”

    李玮群一声令下,就让其他几名夜不收也跳下战马,砀山之战时他跟随谷可成俘虏了几百名满洲大兵,现在已经因为战功,从部总升任为了掌旅副手,跻身闯军中层军官之列了。

    所以他的命令对于普通马队士兵,当然就具备很大权威。

    这些骑兵下马以后,李玮群就将战马牵给李远和方以智等人骑乘,说道:“李先生,你还不知道吧?大元帅已经派人到归德联络咱们大帅了。”

    李远惊讶道:“难道是中原形势有变?”

    “哈哈,中原形势确实有变。”李玮群牵住战马,哈哈大笑道,“但却是发生了有利于闯军、不利于明军的大变化。”

    同样骑到战马上的陈子龙、方以智、许都三人,听到这句话,心态都非常复杂。他们三人本来都是忠心于朝廷的士人,尽皆出身累世衣冠之家,只因为侯恂和高谦等人残害忠良,自己又冲动鲁莽,才稀里糊涂地“沦落”到了上梁山的地步。

    从他们三人的本心和情感习惯上而言,听到李玮群直言“明军形势不利”,心里当然觉得非常不舒服。

    李远倒没有什么感觉,他径直问道:“哦?难道是大元帅在洛阳取得了什么战果?”

    一提到大元帅李自成在洛阳取得的重大胜利,李玮群的双眼都亮起了一片光芒,他带着满脸笑意,对李远等人娓娓解释说:

    “事情是这样的:早前老孙儿不是领着十万大军在灵宝一带和闯军作战吗?老孙儿用兵特别的谨慎小心,秦军和闯军作战,一直摆列车阵,轻易不和我兵浪战。在黄河上还有河南巡抚、巡按指挥的一支船队,沿途帮助秦军供应粮秣饷械。

    大元帅想往秦军身后穿插,将他们分割包围起来,都办不到!”

    “啊!孙传庭不愧是朝廷有名的将军大臣,在现有的主要督抚里,只有他一人具备丰富的戎马经验,自然会成为闯军遇到的最强劲敌。”

    “嘿嘿,若老孙儿一直这样小心谨慎地拖下去,或许大元帅就只能同他一直在灵宝或者洛阳附近僵持下去。可后来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老孙儿自己想出一招奇兵来打败闯军。他居然让那个曾经想在开封城下决堤、后来跑去郧阳又和我们为敌的黄澍,令这个黄澍带着牛成虎的一支部队,从兴安一带进攻郧阳,想要顺势攻入湖广。”

    方以智皱起眉毛,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说:“官兵既然在灵宝一带和闯军僵持,迟迟不能前进。那么孙制台另择一路,寻求突破,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吧?”

    李玮群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方以智一眼,对这个书生的话不以为意,继续对李远说道:

    “老孙儿想的可能不错,因为咱们大帅离开了随州,还带走了许多精兵强将嘛!他派来攻打郧阳的那个黄澍,联络了不少湖广一带对咱们大帅暗含怨气、隐恨未发的官绅,里头有一个叫丘之陶的人,恰好还在做郧阳府府尹!

    黄澍就是收到了丘之陶发出的密报,自以为闯军在郧阳、襄阳一带没剩下多少兵力了。他哪里想得到,这个丘之陶早就受到了咱们红队的严密监控。黄澍自以为得计,其实全让郭将军和陈节度给算计的明明白白。

    不仅是丘之陶自投罗网,还有黄澍和丘之陶在郧阳、襄阳两府联络的大批官绅,这下子也全部自己暴露出了马脚。陈节度没有费什么功夫,就从随州调来幼兵团,将这些不明事理的造反官绅消灭了一个干干净净。”

第五十九章 程朱大义

    有读者反应最近章节太短,所以特地三更以表示宇文不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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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之陶是楚闯横扫湖广北部时,攻陷宜城后俘虏的士人。他是宜城有名的阁老辅臣邱瑜之子,当然不可能轻易投降闯营。

    李来亨对于这些投效闯军的文人,都是像之前对待陈可新、谢徵等人一样,先将其安置到中层位置上进行考验,并安排红队和恳德记设法调查他们的背景和社会关系。

    确认这些人的投效是真心,并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磨砺以后,才会将其真正纳入到楚闯的统治核心之中。

    丘之陶既然是阁老之子,当然就是红队监察的重点人物之一。他通过谢徵主持的节府试以后,先是在学政任职,在那个时候丘之陶就已经数度联络随州、襄阳一带的不法士绅,出现了意图谋乱的动向。

    本来李来亨在率军离开湖广,前往豫东追踪袁时中之前,是有意于临走之前,先将湖广领内这些不稳定因素扫除一空的。

    可是执掌红队的管队严薪建言,与其将这些已经全部暴露出来的不法分子扫除干净,不如加强对他们的监察,顺藤摸瓜、引蛇出洞,利用这一群人做线索,彻底拿掉湖广领内的叛乱官绅。

    暴露于明面之上的危险,总比深藏于惊骇暗流之中悄然冲涌的危险,要容易对付许多。

    所以闯军布置的反谍战略,就是以“控”为主。

    简而言之,就是具有针对性的对待这些依然暴露出意图的不法官绅分子。对于他们采取加强监控的手法,但是并不直接逮拿,而是静观其变,默默掌握不法官绅分子的联络交流渠道,全面监察其社会关系网络。

    红队在掌握足够的情报以后,便在这些不法官绅分子的身边安排红队和恳德记的人员进行潜伏。一旦他们开始进行实质性的反闯活动,就顺藤摸瓜,将其动员起来进行反闯活动的社会关系网络,一举捣毁。

    所以丘之陶自以为在楚闯内部节节高升,特别是在李来亨离开湖广前,被任为郧阳府府尹时,他更是欢欣鼓舞,认为已经掌握到了闯营的要津位置,足可以掀起惊涛骇浪般的巨变。

    他当然料想不到,他本人的一切活动,其实都处在红队的严密监控之下。

    李来亨本来还想在离开随州前,当面将丘之陶的反闯计划拆穿,好满足一下自己揭露“阴谋”的**。最好,还能看到丘之陶在自己面前辩护、求饶,从而获得一种猫抓老鼠式的快感。

    只“可惜”,方以仁对这种可能影响到红队实际工作的小心思,千劝万阻,严加反对,李来亨才收起了这种小心眼李来亨的确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之人,但在面对方以仁的诘问时,却往往不能辩驳,只好败下阵来重新考虑自己的那些无谓想法。

    其实若李来亨知道后来丘之陶的作为,他大概就会放弃这种无聊的想法了。当黄澍和牛成虎出兴安,领兵攻向郧阳府之际,丘之陶就像他自己暗中“密谋”策划的那样,联络郧阳、襄阳、随州三处官绅,试图蜂拥起事,结果却被早有准备的荆襄节度使调来学兵团轻松镇压。

    丘之陶本人自然也身陷囹圄。

    可他并没有像李来亨所想的那样屈膝求饶,而是在密谋被陈荩揭露以后,毫不犹豫地撞墙而死。丘之陶并不知道他联络官绅的所有活动,都处在闯军的监视之中,还认为只要自己一死,闯军就无法顺藤摸瓜抓到参与计划的其他人。

    他固然愚蠢,可其志节又不可轻视。

    对李来亨而言,意外之喜却是在马牧集俘虏侯方域后,在这位名动天下的复社公子面前,才算是体会到了一把包公式的明君快感。

    从此处亦可见得,享誉天下的大名士,未必就是忠贞不屈之人,无名于历史者,却也不会是可以轻侮之人。

    明末之事,或许就吊诡在这些地方。

    丘之陶的死,让陈子龙、方以智和许都这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了。于他们长年累月受到的教育来说,丘之陶当然是一个具有不二之节的忠臣志士,可他们三人刚刚经过徐州变乱的冲击,对自己将来的做法和前途,尚处迷茫时,听到丘之陶的事迹,就实在是口中哽咽、心中却微妙了。

    许都还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已,陈子龙却从丘之陶的处境联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境遇,实在忍耐不住,流下了一行眼泪。

    方以智心中对丘之陶,同样是既敬佩感动,又无可奈何,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得已暂居在闯军的屋檐之下,自然不便于流露出对丘之陶的通勤感来,所以看到陈子龙流泪,当然就紧张地赶紧拉住他,用袖子给他抹了一把泪后,尴尬道:

    “徐州变乱,中原离丧之此,卧子兄是看到这千里无鸡鸣的场景,悲戚而泪吧?”

    陈子龙却深呼吸了一口,他感到自己多年来沐浴的理学节义之道正在动摇,心中实在无法忍受和说服自己,为了躲避高谦的追杀,居然避身于贼。

    他从战马上翻身下来,双膝跪在地上,对李远、李玮群几人先行大礼后,才用极诚恳的神情问道:

    “还请你们告诉我一事,丘生其他家人结果如何?”

    李远看到陈子龙的模样,心中一动,想先跟李玮群说两句话,让他用词不要太过直接,刺激到陈子龙心中的节义理念。

    可不等李远开口,李玮群就直接回答说:

    “哦!丘之陶的家人吗?未参与此事的人,自然没有做什么处理。只是丘之陶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子侄都参与了谋乱之事。我听说陈节度是按照惯例,将他们和其他参与此事的不法官绅,一起押送到襄阳进行公审。”

    “公审?”

    陈子龙显然没有听说过闯军的公审大会,一下子露出疑惑的模样来。

    “对呀,公审。只是丘之陶的这几个与事子侄,好像除了参与谋乱以外,平常都没有过什么恶行和血债,在乡间风评亦算不错。所以陈节度只按参与谋乱的罪名惩处他们,我听谷将军提过,说是有一个被判,一个人被逮去进行劳动改造,还有一人因为参与谋乱的证据不足,就释放回家了。”

    “啊?闯军没有将丘生的家人杀掉吗?”

    闯军这种公审的做法,显然超出了陈子龙的想象范围,他在为丘之陶家人得生而庆幸的余喜外,又升起疑惑:“为何未杀他们几人?若他们再行谋乱呢?”

    李玮群耸耸肩道:“嗨,我们闯军又不是土匪强盗,判案当然要讲究证据和法度呀,按照法度与乱的几人参与不深,本来就罪不至死。至于他们是否今后还会谋变?那些不法官绅都被一网打尽,真正的土豪劣绅也被杀掉一大批,他想谋乱,他还有那种条件吗?”

    李玮群将话说完以后,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瞪大了眼睛对陈子龙叫道:“你……你莫非真将我们当成土匪了!”

    方以智赶紧过来把陈子龙扶起,解释说:“哪有这样的事!只是闯军的做法……只是闯军的做法,确实有王师之风,让卧子兄吃惊不少呀。”

    许都也过来扶住陈子龙,他看着陈子龙脸上那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自然就明白了陈子龙的心理变化过程,温言道:“何止卧子惊讶,我亦同样惊讶。”

    李远看着这三人的样子,知道他们三个人都不是像侯方域那样口上谈节义,膝盖却弯的比谁都快的人物。对他们三人神情的变化,李远看在眼中,笑在心里,他自己亦是士人出身,自然明白程朱大义在一些读书人心中的威力,便不再多言,只对李玮群说:

    “先不说丘之陶的事情了,那之后呢?孙传庭的大军又如何了?他被闯军堵在灵宝,却自以为突出奇策,想要偷袭襄阳,总不会真的只派一个黄澍和牛成虎去了吧?想来应当还有大军策应,才算得上是一整盘有章法的棋。”

    “李先生,你可真聪明呀,我话才说几句,你都猜到不少嘞。”李玮群嘻嘻一笑,继续为众人介绍说,“黄澍和牛成虎督军偷袭郧阳的同时,大概老孙儿满心以为这一招能够牵制闯军不少兵力,所以他在豫西的大军,也做了一个大动作,想骗住咱们大元帅。”

    “什么动作?别卖关子,快说吧。”

第六十章 中原战事结束

    “老孙儿让白广恩督一军,从灵宝附近南下,做出了向豫南挺进的动向。他们好像是联络了河南本地的豪帅李际遇、沈万登这些人,想直插闯军的心腹,把堵在灵宝的闯军主力骗到南面,好打一个侧击。

    只是李际遇那些人是什么人物?真是一个赛一个圆滑!老孙儿寄望李际遇帮忙,不知道是吃了多少下酒菜呀,还是让猪油蒙了心?李际遇当然是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咱们大元帅。”

    许都虽然在善战中表现草草,让“守汴名将”高谦痛打了一遍。可是他熟读兵书战策,在事后复盘这方面的眼光倒不错,听了李玮群的介绍以后,马上就分析说:

    “白谷先生……孙传庭既然只是想调动闯军,而不是真的要在豫南、豫中一带和闯军作战,那么让作风圆滑的李际遇把消息透露给闯王,不就正好可以通过使闯王调兵南下防备的方式,起到调动闯军的作用?我想李际遇不可靠,大概正在孙传庭的预料之中吧!”

    许都的分析让李远和李玮群两人皆双眼一亮,对他的洞见感到佩服,方以智和陈子龙也都点头,表示了赞同之意,方以智跟着说道:

    “白谷素以兵略战策知名于天下,不至于犯出这样低级的错误。”

    “这好像也有道理。”

    李玮群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他之前没有站在明军的立场仔细思考,现在听了许都的说法以后,再联合此战的前后经过,便觉得许都的说法极有道理,很可能就是孙传庭本来的方略布置。

    “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大元帅分兵至汝州等处布防以后,秦军虽然做出了大举南下的态势,可是却没有真正地在汝州和闯军大打出手,反倒是趁机出灵宝一线,连下陕州、渑池,到新安以后,又分兵旁略龙门关,直逼到洛阳、虎牢一线。

    秦军的偏厢车十分厉害,他们立定车营以后,刘芳亮将军和马世耀将军连冲数阵都未能打破,闯军才只好改换办法,收缩了战线。

    只是秦军的车阵,按咱们大帅和谷将军的说法,是利于守而不利于动。秦军疾驰突进以后,粮道反而越扯越远,全靠黄河北岸的明军以粮船接济,大元帅便派了补帅伪作秦兵,劫了粮船,一下子就让孙传庭进退维谷了!

    秦军断粮后,孙传庭本想撤兵回关休整,可他手下的几个总兵官,谁都不愿意留在后面走,一定要自己先走,这样争执不休的时候,李双喜将军和党守素将军就带着轻骑攻破了渑池渡,断绝了秦军回关之路。

    只是孙传庭督带的这一支秦军部队,确实是比以前傅宗龙那些人所督兵马厉害许多,被闯军切断归路以后,还是死守大营,大元帅和罗副帅亲自领兵攻打,苦战一整天才夺下了秦兵大营。”

    李玮群说得简单,但许都却知道豫西的这场大战,中间过程必然是险象环生,孙传庭和李自成都不是寻常人物,他们的针锋相对之间,必有一番引人入胜的精彩博弈,只恨自己身处豫东,未能亲与此战。

    “那闯军攻破秦兵大营以后,孙传庭和剩下的秦兵又如何了?”

    李玮群说到这里,不禁苦笑道:“孙传庭所督的秦兵十足能战,他们虽然断了粮,却把新安附近州县城镇的公私粮秣全部抢掠一空,所以并没有一战即灭。

    我听说孙传庭破新安城的时候,是得到城中不法官绅二百八十余人响应打开的城门。但是秦军入城以后,不仅把城内所有粮食全部掠走,而且孙传庭还不相信那些开城官绅是真心投降,他在城里找出了两个秦军将领认识的高年老人,让他们指认二百八十名官绅里保证亲近官府的人,总共指出来了五十多人。

    除掉这五十几个人以外,新安城里平民百姓,包括打开城门的那二百多名官绅,就都让秦军一口气杀光了。

    我们后来从秦兵俘虏那里听到,孙传庭的说辞是秦军入豫以来,处处遭到百姓的抗拒和袭击,相反闯军却在情报和粮秣上,处处得到百姓的帮助,所以他说闯军在河南如鱼游于水、鹿隐于林,要捉鱼、要捕鹿,一定要先把水抽干、将林伐空。

    孙传庭还说什么,既然从军,就不能以多杀为耻。他说新安城已经被闯军攻占,城里的官绅百姓既然没有在城破的时候为殉国,就等同于投降闯军的奸民,合城剿洗、一分路搜杀,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玮群的这番话,又令许都无言与对。他当然明白合城剿洗的含义是什么,而且当他联想到孙传庭长年以来为明朝官绅士人们所熟知的,那种一贯强硬直横的为官作风以后,也十分相信在困境之中,孙传庭是极可能干出这种简单粗暴的杀戮来的。

    历史上孙传庭是在宝丰合城剿洗,进行了三光式的大屠杀,最终导致秦军在撤退的时候,因为杀戮太彻底,甚至连一个民夫、一个向导都找不到,在闯军追击之下,登时彻底瓦解。

    这回孙传庭在新安的情况倒是好了许多,虽然黄河上的粮船被李过伪装成秦兵烧毁了一大批。

    但黄河北岸毕竟还全部在朝廷的控制之下,危急关头,逃到黄河北岸怀庆府等地的河南巡抚王汉和河南巡按苏京,赶忙学习左良玉,强行“征集”来了一大批民船,冒着被闯军烧毁的风险,冲往南岸,把陷入重围的秦兵撤出了许多。

    “秦兵被围在黄河边上以后,继续负隅顽抗。老孙儿这个人治军确实厉害,这么被大元帅围打,兵马都没有一下溃散下去,反而一口气撤回了黄河北边不少人呢!我听说他坐船跑去怀庆府以后,还重新聚集起了两三万的秦军残部呢!”

    “白谷竟然还撤出了三万人之多!”

    方以智心里先为孙传庭于困境之中撤出三万秦军感到窃喜,继而又马上拍了自己一巴掌,先不说陈子龙和许都两人,自己方家和闯军的关系,可比他们两人深太多了,难道还能坐视孙传庭反败为胜吗?

    “嗯,所以大元帅才要召咱们大帅去开封,大约就是商议下一步追击老孙儿残部的事情吧!”

    李玮群说到这儿,大家才知道原来李来亨即将前往开封,陈子龙、方以智、许都三人也因此对自己的命运前途,都产生了不确定的想法。

    许都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要去哪里?大军都要前往开封吗?那闯军又要视徐州如何?”

    李远也皱起了眉头,大元帅突然召李来亨回开封去?徐州剿总虽然因为内讧,自行瓦解,可这消息大元帅应该还不知道呀!

    徐州尚未攻克,东线威胁还没有解除,大元帅怎么就要召李来亨回开封去了呢?

    “徐州呀,当然还要接着打呀,又不是咱们所有人都回去开封。大元帅只是召回咱们大帅一人而已,这边大军一样是要继续攻打徐州的。大元帅的意思是让谷将军临时接手江淮经略使一职,开封那边事情紧急,老孙儿可比徐州剿总难对付多嘞!自然要咱们大帅去帮衬帮衬呀。”

    “这……”

    李玮群是个少年军官,思想单纯简单,没有想得很复杂。可是方以智这些人,且不说他们都是读过许多史书的士人,就说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徐州变乱,就知道李自成突然将李来亨一人召去开封,事情绝对不简单。

    方以智对李自成和李来亨的关系还不怎么了解,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堂兄方以仁在闯军内部属于什么派系,眼前的李远等人又属于哪一阵营。

    只是李自成的这种做法,让方以智突然感觉到,这闯军之中似乎也有暗流涌动,并不是真正如梁山好汉那样简单的只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之事何况即便梁山,不还有晁盖和宋江之事吗!

    许都想法和方以智相同,他先行问道:“名泊,那我们要去那里?是开封,亦或是归德?”

    这个答案李远也无法作答,听过李玮群的话后,他自己的心中都对李自成的做法产生了几分疑虑,又怎么能帮许都做解答呢?

    李玮群却没有多么在意的样子,只是简单回答说:

    “方书记想要见你们!当然是跟着我去归德啦!”

第六十一章 大婚之信

    “大元帅来信要我去开封,乐山、好直,你们怎么看?”

    马牧集之战收尾工作结束以后,李来亨就在陈永福的向导之下,轻松攻占了归德府,又为闯军立下一大战功。

    归德是中原重镇,宋之兴、金之亡,乃至于龙凤大宋,都和归德府有着很深的渊源。府城商丘气势雄然,城墙巍峨,若朝廷在此置有一支重兵,李来亨手上虽然有不少火炮,却还不能铸造出清军攻打松锦时的那种超重型红衣大炮,真要强攻商丘,恐怕还将要多费手脚。

    所以能够兵不血刃,轻取商丘,李来亨也是十分满意,也因此对陈永福多看重了那么两分。

    更何况闯军进入归德府以后,陈永福还将自己长期以来搜集的归德劣绅名单,甚至于是这些土豪劣绅具体的罪名、恶行材料,一股脑地全都上交给了闯军,当然就更让李来亨产生一种恰到好处之感。

    陈永福虽然一直没有投靠闯军,可自从开封陷落以后,他就知道很有必要在闯军这边留好一条路。特别是长期以来,陈永福又和陈荩书信往来,自然知晓了李来亨在湖广的一番施政,所以早在他驻守归德期间,就已经特别留心地搜集好了各路劣绅的黑材料,就是等着哪一天形势变化了,真要投降闯军,也好有一份投名状。

    如此作为,也算配得上胆大心细这四个字的评价了。

    只是陈永福为人做事越是如此完满,李来亨就更有必要担心他有朝一日反复横跳,又跑去了哪个另一方阵营去。

    所以之前虽然已经答应过陈永福,说是对于河南镇只进行简单的“整编”可这个简单的整编,究竟如何执行,还不是看双方的实力对比?

    归德府一到手,李来亨知道陈永福失去了退路和依仗,就立即让马宝执行“打散合编”的计划:

    先是由闯军安排河南镇军官士兵的住处,将他们的将领、军官、士兵分开驻扎。特别是河南镇的士兵,李来亨还以闯军主力都驻在商丘城外为理由,说闯军的行军规矩就是大军不得轻易入城扰民,便把河南镇士兵全部留在了城外。

    陈永福等将官在城内,士兵却都在城外,所以等马宝执行“打散合编”的计划时,河南镇就全无反抗之力。除了因为一些“意外纠纷”导致十几人伤亡外,没有发生任何战斗,闯军就把河南镇和小袁营的余部,总共近万人的部队,一下子都拆散、消化掉了。

    陈永福当时还在归德城内和李来亨吃饭,吃的是陕西羊肉泡馍,连厨师都是陈永福早前留心备好的几名陕西厨子!

    他做法实在周全,却没想到闯军动作是这样的快,不待河南镇将领军官们有所反应,士兵就已经全数被打散合编。

    等到陈永福获悉这个消息时,不要说是欲哭无泪了,他根本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来,完全是呆愣在了那里。

    可陈永福既然已经投降,甚至还协助闯军攻取归德府,又献上大量的劣绅黑材料,一手送侯方域上西天,如此做法,岂有退路?

    苦果也只能自己吞下吧!

    不过李来亨也不会只是一味压迫已经投降的陈永福,李自成早已许给了陈永福制将军的官职,李来亨则又给他略微透露了一些楚闯在湖广的经营成果:比如军器火药的生产量、湖广的粮食生产情况、**消灭大批官绅后掌握的巨量现银……

    在展示完楚闯的潜实力后,李来亨才和他暗示,只要陈永福有想法,李来亨还可以设法安排他到楚地去任一镇节度使之职。

    陈永福倒也识相,他在发现河南镇已经为李来亨轻易吞并以后,不仅没有给李来亨甩脸色,表露出不满的态度来,反而是立即前往李来亨的临时行辕帅府,把河南镇的军官、将领名单也都悉数交给了李来亨。

    “我督率河南镇,虽然从未有过残民以逞的想法。可是近年以来,官军从来都是纪律不振,我一人即便严加约束,也没办法完全杜绝河南镇害民之事。

    例如之前撤出归德时,在归德府内大行摊派,此事虽然是由侯方域主导,可我未加以强烈的反对,也没有约束好河南镇将士在收取摊派军费时的纪律,不免造成一些害民的惨案。此事至今想来,犹且不能释怀,近来我改换闯军义帜以后,更是夜夜梦见那些被逼害而死的军民鬼魂,惭之愧之!

    河南镇的将领军官,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从未想过残民以逞之事。可是行军打仗时,总是不免出现这种波及百姓、害到百姓的事情,终归还是因为我们不像闯军,是为救民水火方兴起于草野。

    所以依我之见,这些将官必须全数由少虎帅重新拣拔一遍,才能堪得大用啊!”

    陈永福和陈荩常有通信往来,自然知道河南镇被打散合编以后,他手下那些军官将领,也逃离不了被送去随营学堂,重新学习之后再量才录用的这样一个过程。

    所以与其等李来亨自己动手,还不如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博取一番闯军的信任和好感。

    “陈将军……诚为国之干城,朝廷不能重用之、大用之、特用之,此亦诚崇祯之失也。大元帅必不有此失。”

    李来亨对陈永福这种识相的做法,当然是给予了高度评价,归德能够这样迅速平定安稳下来,也是很要感谢陈永福的功劳呀。

    所以事后,李来亨还专门将被闯军抄没的侯府大宅园林,交给陈永福居住,又特别嘱咐顾君恩,之后将陈永福的旧部送去随营学堂重新学习考核时,要给他们高于其他明军降将半等的特别待遇。

    只是李自成突如其来的一封信,打破了李来亨既有的安排。

    这封信上的文字,没有意外的话,肯定是出于牛金星之手。如今徐州尚未攻克,运河尚未截断,就急着要把李来亨从前线调走,这样火急火燎的做法,也和牛金星之前分割三镇的急切作为,算是差相仿佛了。

    只是分割三镇的时候,那是既安排了三万中原闯军过来接管,又安排了李来亨的义父李过亲自来做说服工作。

    这回要把李来亨从大军中直接调往开封,居然才只用书信一封?还要求之后把大军交给谷可成指挥掌握!

    “这到底是大元帅的想法,还是启翁的想法?”

    顾君恩看完这封信后,面露不悦,直言道:“大元帅先把使君从随州调来了豫东,可说是离家千里,现在又要一封书信,就把使君从归德调去开封,还要换人率领使君的旧部。这岂非是刘邦对待韩信的做法?大元帅难道将使君当做了淮阴侯吗!”

    方以仁则用手指揉着眉心,无奈地说:

    “罗汝才在开封都还好好的,大元帅岂会在这种时候把使君当成淮阴侯?即便刘邦对付淮阴侯,那也是在对付彭越、英布之后了。”

    “那是对付淮阴侯,可是对付韩信呢?项羽一死,可就把韩信由齐王徙为楚王,不久又贬为淮阴侯!或许分割三镇之事,就是贬为淮阴侯的先兆!”

    “胡说什么呢?”李来亨冷哼一声,“我与大元帅亲如血肉,岂是汉高祖和淮阴侯可比的?顾君恩!你这是在离间我们一家!此事非人臣谋士所能道!”

    方以仁把书信放回桌上,说:“事情或许没有那么复杂,可能真的像书信里所写的那样,大元帅召府主回汴,只是为了定下大婚之事,好安罗汝才之心。”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否则实在没有道理。”李来亨轻声道,“现在孙传庭逃去了黄河北岸,又重新聚集了三万秦军,真让他有了喘息之机,要想解决秦军,还没有那么容易呢!

    所以现在大元帅肯定要设法追击孙传庭,直到将他彻底消灭才行,可是这样就必须有人对付关中方面,如此大任,肯定是只有罗汝才这样的地位才能去负责。”

    “是啊,只是曹营虽然几经分化瓦解,渐渐不成气候。可罗汝才到底是曾和大元帅齐名,甚至压过大元帅一头的曹操,由他独领一军,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他又产生什么心思,可就不好说了。所以大元帅才想以联姻大婚一事,安曹操之心吧。”

    李自成送来的书信里,要把李来亨调去开封,理由不仅仅是召集闯军全部重将,讨论闯军下一步的战略方针。

    还有一个重大理由,就是罗汝才在这个关键的节眼上,突然提出李来亨身为闯军的方面大将,至今未有婚配,提议要他到开封,择合适女子成婚他这样明显的暗示,李自成和牛金星当然知道,这是要让李来亨和罗汝才的妹妹罗颜清成婚啊!

    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罗颜清却是罗汝才的亲妹妹。罗汝才暗示想把罗颜清嫁给李来亨,无形之中就等同于是把自己降低到李过,甚至是还不如李过的地位上。

    这似乎表明了罗汝才想彻底融入闯营的想法,若能如此安定罗汝才之心,又把掌握有曹营一支旧部兵马的罗颜清彻底纳入闯营之中,李自成当然不吝啬于把李来亨叫回开封了!

第六十二章 仆固怀恩

    仅仅四五天内,孙传庭已经有过两次双眼发黑的感觉。

    他派白广恩领一镇兵马向汝州佯动,调离了李自成的主力后,便向洛阳大举进攻。进攻时一切战事虽然都很顺利,可当众将一一汇报攻城战果与伤亡情况的时候,孙传庭一听就明白了,他并没有创伤到“贼军”的骨干。

    那么李自成既然骨干没有什么损失,为什么要在洛阳当面一退再退?是因为他的老本劲兵全部调去了汝州吗?他们要退到哪里去?他们想干什么?

    鉴于上一次柿园之役秦军冒进的教训,孙传庭这次出潼关,一路都非常注意粮道的安全。无论从灵宝到洛阳,还是从洛阳到汝州,他都密切关注闯军的动向,特别是对汝州方向闯军的动作,更加是异常小心,严防他们在奔跑中捞到官军后方去。

    从灵宝到新安的一路上,他也不忘叮嘱部下注意周遭动静。可是李过伪装成秦军烧毁粮船,还有李双喜和党守素督率轻骑强行穿插到秦军的后方,这两件事情都出乎孙传庭的意料,令他忍不住眼前发黑。

    凭着多年的战争阅历,他在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贼军”的奸计。显然李自成并没有为郧阳和汝州的奇兵所调动,他在洛阳依旧保持着强大的重兵集团,只是故意向孙传庭展示虚弱的一面,引诱他挺进河洛而已。

    现在“贼军”突然从水陆两道,切断了秦兵的粮道,那么大规模的反攻和围歼作战,肯定也是要立即到来的。

    孙传庭对流贼行动的诡秘和迅速,深感吃惊。而众将却议论纷纷,还在为谁先带兵撤回关中争执,互相推锅,全不知道灭顶之灾即将来临。

    郑嘉栋甚至还询问孙传庭说:“大人,我们大军是否先回渑池渡休整,然后派一支人马去剿灭劫粮之贼?”

    他根本不知道局势恶化到了何种地步!

    孙传庭经历过沙场百战,决不怕死,更何况他的老上级洪承畴在松锦之战以后投降了清军,侮辱国格,更让孙传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他深知这次出关不仅关乎自己的千秋名节,而且关乎大明的存亡。

    也是在这种使命感的推动下,孙传庭才会在新安城做出了分路搜杀、合城剿洗的暴举。为了挽救一个行将覆灭的王朝肌体,孙传庭正一步步走上了后来曾国藩所走过的那种道路。

    但当秦军深陷在覆灭的危机中时,孙传庭又忍不住产生了后悔的想法。他想起在灵宝时,自己上给崇祯的奏捷文书,想起自己在奏疏里的大言不惭,想到崇祯皇帝接读奏疏后的欢喜之情,想到朝野上下对他一人的寄望,就感到极度的惶愧和后悔,不知不觉脸上冒出一片冷汗。

    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有的滴落到地上。但孙传庭全无察觉,他的思绪完全投注在了战场上,苦思流贼下一步的动向。

    可孙传庭想了又想,还没有想出破局之法,李自成的大反攻却到了。他能做的只有摆列车阵,竭力抵抗,可是官抚民所部先行崩溃,而后王定等人也相继被流贼所杀,若非高杰护住孙传庭冲向黄河,秦军就要全军覆没于新安了。

    新安之战的结局,对于孙传庭,对于高杰,对于秦军的所有将领们来说,都是一场噩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被李自成追击的这两天一夜里,孙传庭的精神完全恍惚了,漂亮的五绺长须,原来只有少量白须掺杂其间,现在已呈一片花白。他脸上再没出现过笑容,在素常严峻的神色中增添了忧郁和悲愤。

    他在黄河渡船上于梦中惊醒,用袖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然后对高杰开始讲起来自己做到的一个怪梦

    梦中孙传庭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下面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屋子中间桌上有个圆形的沙盘,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扶乩。

    但见一人先用一把尺将沙匀平,另两人从两头将乩笔轻轻托起来。随后又有一人向空中一拜,说道:“某某恭请大仙赐诗。”

    孙传庭恍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正是这般书生所请的乩仙,于是他在空中默默吟诵。那支乩笔便在沙上由缓而急,迅速写出字来。

    他作的是一首七律:

    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陶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

    乱笔每在沙上画出一字,边上便立刻有人用毛笔另抄写在纸上。抄写完后,先前那个向空作揖的人又向空中一拜,说:“请问大仙尊号。”

    于是孙传庭又在梦里说了四个字,沙盘上随即显示出来,写的是:“仆固怀恩”四个字。这时便听下面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呀,仆固怀恩,不是白谷孙公降坛么?”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此诗乃以房兵败陈陶斜自比新安之战,我们分明是寻白谷孙公降坛,怎么来的是仆固怀恩?”

    “是啊,陈陶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此诗中的‘陈陶十郡良家子’盖由老杜的‘孟

    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变化而来。此事与仆固怀恩没有一点干系啊。”

    孙传庭对高杰一一复述起他在梦中所见得的景象,高杰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们渡河以后,到了怀庆府,孙传庭又设法收集了三万余部,不久还听说白广恩等人带着一万多名秦军残部从西路撤回了关中,才感到事情还没有彻底绝望。

    但这时候,尚且没有等待孙传庭安下心来,重新整顿一下兵马怀庆府就连连告警。原本肆虐在直鲁一带的东虏,在砀山之战以后兵分两路,其中由图尔格督率的一路军马,不知为何没有立即跟随阿巴泰那一路清军北上,而是逗留在了黄河附近,威胁怀庆,让明朝督抚为之紧张不已。

    所以崇祯皇帝虽然知道了孙传庭大败的消息,可是现在也不便于立即将他逮拿回京,而需要孙传庭督率手上三万多人的部队,先稳住东虏,免得直隶彻底糜烂。

    高杰没有和清军交手过,忍不住问道:“总听大人说虏骑厉害,到底怎么一个厉害法?”

    孙传庭已经从怪梦的惊悸中恢复过来,他看着高杰,以自嘲的口气说:

    “告诉你个故事吧。十二年春,我军与虏骑在一条河边相遇。士兵们看见隔着一条河,都胆壮起来,指着虏骑大骂,说要如何处置他们的妻女。谁知虏骑听了大笑,从后军牵出一大群妇女来,都是在山东、畿辅一带掳获的,说:‘你们的妻女都在这里,就这样你们还想处置别人的妻女?’”

    高杰忍不住骂道:“该死!这些鞑子真是该死!”

    “你更想不到的是,他们说着,就有几百个人骑马舞刀浮水过来。我们这边数千将士居然连箭都不射,回头就跑,自相践踏,我怎么呵止都呵止不住。三千兵马居然被七百虏骑吓退,这真叫奇耻大辱,令我现在想起来都汗颜不已。而这也说明,当时我军的士气已完全被虏骑的气势所压倒。这种气势流贼哪里能有!”

    “流贼主要倚仗人多,其中不少是饥民,迫于生计而从贼,并没有经过训练。要论打仗,他们与东虏是没法比的。李自成虽然比寻常流贼厉害些,可若朝廷给我时间,让我训练出二万精兵,还是很容易可以消灭李闯的。”

    孙传庭说得斩钉截铁,可是高杰却有一肚子的反对意见。他曾是李自成的部将,知道早年李自成的手下,的确是像孙传庭说得这样,部队兵员良莠不齐,战斗力很成问题。

    可是自从李自成重出商洛以后,闯军的作风面貌早已彻底改观。特别是这回新安之战,闯军无论是行军速度还是穿插的隐秘性,都还在秦军精锐之上,孙传庭亲身经历闯军的厉害以后,居然还依旧持有这种过时许多年的老观点,如何不败?

    其实孙传庭自己又何尝不知闯军早就不是七八年前的那支老部队了?

    对千“剿贼”军事,他怀有一种矛盾心理。

    一方面,新安之战的惨败仍然笼罩心头,特别是溃败阶段闯军的追击,黄河边上漫山遍野的三堵墙骑兵追来,这一幕场景,总是在孙传庭的眼前挥之不去,还导致他做了许多次噩梦。

    可是另一方面,由于过去取得过大胜闯军的骄人战绩,孙传庭的骨子里依旧对李自成充满鄙夷。在新安之战战败以后,为了保持自己的信心,他只能通过将闯军和清军相比较的做法,增添对于前者的蔑视。

    这还是因为,孙传庭尚且不知道李来亨在砀山之战打败八旗军的缘故吧。

    想到清军,孙传庭一片死灰的眼里,没有增添绝望,反而出人意料地闪起一片亮光。他一下子激动地站起身,动作太快,还把一张小桌子给撞翻了。

    高杰不禁诧异:“大人!出什么事情了?”

    孙传庭握住高杰的手,豁然开朗道:“欲中兴大明,要有郭汾阳,也要有仆固怀恩啊!”

第六十三章 河南的大逃荒

    李来亨在做了一番审慎的考虑以后,还是决定听从李自成的调令,孤身返回开封。

    这当然不是因为罗颜清的美色所诱惑,而实在是楚闯现在既没有和李自成彻底切割来的必要,而且现在的局面,即便进行切割,对于楚闯也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好处。

    闯军的老营家眷,很多都在湖广做乡官。李来亨手下的基层军官,虽然越来越多是出自于随营学堂的一盘农夫,可是中层以上将领,还是以陕北元从为主。

    更不要说李来亨现在身处豫东,和他的三楚根据地距离千里之遥。何况李自成对他一向信赖有加,李来亨自己虽然常常在心里打一些“分裂革命”、“另立中央”的阴暗小心思,可具体到实际作为上,他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危害闯军的事情。

    如此情况,李自成绝不可能对他做出任何不利的行为来。

    抱着这种想法,李来亨才把归德的军务全部交给谷可成、顾君恩、方以仁和马宝几人处置。他自己则只带着张皮绠的一标亲军,从归德西行,前往开封,准备拜见刚刚取得新安大胜的闯王。

    在归德和开封之间,尚有宁陵、考城等几个州县城镇,还没有被闯军占领。但是这些城市,现在也没有任何官军驻守。原先居住在这里的那些土著官绅,也大多都在听说了归德大败的消息以后,迅速逃离往其他安全的地方。

    李来亨就在前往开封的半道上,命张皮绠率领亲军标,将这几处州县一体攻占,又留下几百名闯军士兵驻守当地。

    留守兵力虽然薄弱,不过因为宁陵、考城等地的官绅已经逃亡殆尽,所以倒也没有叛乱风险。如此,即便只留数百人控制数城,亦不酿成什么危险。何况这几座城镇,都毗邻归德府城,之后自然还会转交给谷可成等人接管。

    只是从归德府城商丘向西走出不远,一路上的景象就已经是孤坟荒草的末世零乱气象。直到靠近开封地界,乡间才渐渐恢复了人烟生气。

    李来亨过了桃源集以后,进入开封府境内,很快就发现,开封府和归德府虽然相邻,可是一府之隔,气象却有天差地别的变化。

    亲军标的探马轻骑从前方奔回,他们已经望见了许多村庄,人烟虽然不能说是稠密,可也能够复见得几分太平时的隐约摸模样。

    最吸引李来亨注意力的是,他们在道路两旁看到了不少被开垦出来的新田,从田垄的样子来看,应该是牛耕所成。

    这让李来亨想起了他当初跟随李自成进攻洛阳时,在前往洛阳的大道上见到的景象。当时河南十室九空,大部分田地都被抛弃,长久无人耕种,以至于杂草横生,沦为荒地。

    百姓易子相食,可道路两旁又全是无人耕种的荒地,荒地中满是黄茅白草。那些荒地过去也曾是出产无数粮食的耕田,田垄标界都还存在,却因为无人耕种沦为荒地。与此同时又有数不清的百姓变成无地的流民,这种强烈的冲突,是河南动荡的根本原因。

    天灾对河南、陕西的大饥荒,当然造成了很大影响,但是天灾只是起因,使得这种大饥荒扩大、蔓延并延续下来的根本原因,却不是饥荒。

    那些被荒废的田地,难道就不交税了吗?当然还要交。可是既然还要交税,又为什么没人耕种?不种地又如何交税?

    李来亨那时候就曾问过道旁的流民,有饥民告诉他答案是因为没有耕牛,靠人拉犁累死累活一年,打出来的粮食,根本连交税都不够,种地也是饿死,还不如直接逃荒。

    逃荒、逃荒,逃的不是饥荒,而是因为逃使得田地成为了荒地,荒地又造成了饥荒。

    可为什么又没有牛呢?

    那自然就是因为杨嗣昌提议摊派三饷以后,崇祯皇帝在大明朝行政官僚组织腐烂透顶的情况下,居然还真敢相信杨嗣昌的说辞,以如此重典追比重税。

    此即崇祯皇帝所谓的“暂累吾民一年”了当然,实际上军事局面既然不能好转,反而不断恶化,就不可能只“暂累一年”,而是只好一年又一年地加派下去。

    如此,徭役太重,一旦被摊派上徭役,负担不起就得卖牛。牛一卖,地也种不成了,那就只能扔下田地去逃荒。可是人逃了,税还在,就得本村的人一起赔,逃的人越多,没逃的人税就越重,税越重,逃的人就越多。一开始是穷人逃,后来连富人也扛不住了,直到全村逃光为止。最后大半个县的人都逃了,这大路边的村子就都成了废墟了,田地也都荒了。

    逃亡的人甚至没法在逃走前把田地卖掉,因为买了地就把税也买回家了,田地成为惹祸的根苗,自然无人耕种,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才是造成河南社会经济彻底破产的根本原因。

    所以陕西、河南,虽然也受到了小冰河期气候的影响,出现了恶劣的灾害。但灾害只是起因,逃荒才是使得秦豫无药可救的根本原因。

    李自成的治政手腕并不高明,他起用的一些官员,也只是牛金星举荐来的同乡和同年,无非是一些在明朝官场混不出头的落魄士人。

    可他依旧能够在控制河南以后,迅速扭转了严重的逃荒现象,使得濒临总破产的中原总体社会经济,慢慢走上了恢复的道路。

    给牛种,赈贫困,畜孽牲,务农桑,为久远之计。

    这是牛金星为李自成献上的持久之策,其中并无制度上的创新,也没有技术上的突破。可只要能够停止中原大地上可怕的逃荒浪潮,只要有一个简洁合格的普通政权,河南,就可以恢复它的经济能量,成为闯军的一大策源地。

    “据河洛以争天下……没有了黄泛区,闯军在河南的经营,难道真的要实现启翁的方略?”

    李来亨扬起马鞭,遥指远处,对张皮绠笑道:“你们看,有人来接我们啦。大元帅的消息可真灵通,咱们快过去瞅瞅,是哪一个老熟人、老朋友?”

    李自成没有在制度上对河南土地的分配情况进行革新,但是他没收了大量藩王王府和皇庄的庄田,再加上河南极度严重的逃荒潮,本身也已经破坏了原有的土地分配情况。

    所以李自成虽然没有在主观上自觉地推行土地改革,可他招徕民众重新开垦荒田,又派闯军老弱士卒和老营家属开发军屯屯田,都在无形中形成了重新分配土地的既成事实。

    李来亨和张皮绠这一队亲军,进入开封府地界以后,他们的动静就很快被附近军屯的人发现。所以没过多长的时间,就有闯军将领带着一支部队前来迎接。

    张皮绠近来越发成长为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他身穿扬武蓝染料制成的罩袍,从同样色泽的马鞍边上取出一支“千里眼”那是湖广闯军在武昌府缴获到的一支望远镜,大约是耶稣会传教士赠送或者出售给武昌达官贵人的东西。

    “大帅,是二虎将军!”

    “小老虎!”

    刘体纯飞驰而来,几滴汗水从二只虎的额头上慢慢滑落下来,看来他这一路急忙赶来,心情同样是十分激动和兴奋。刘体纯长年和李过并称为刘李二将军,李过是一只虎,他的诨号则是二只虎,心中当然将李过这唯一一个义子李来亨,当成了自己的子侄。

    李来亨和刘体纯的交情虽然不深,但对这个为人诚挚的闯军中坚将领,也怀有十分的尊重。或者说除了牛金星这样总给李来亨增添额外麻烦的人以外,他对闯营所有的人物,都是至少为他们的耿直和无他肠感到敬佩的。

    从李来亨南下随州以后,湖广闯军与中原闯军分开已有很长的时间了。李来亨的亲军标内,多有一些资历很深的陕北元从,他们中不少人还和刘体纯手下的闯军老本劲兵是相熟的远亲、族兄弟、同乡。

    这样长时间的分别,又是在双方都取得大胜以后的重逢,外无强敌的压力,内有越来越繁盛的烈火烹油发展势头。

    两队人马,当然就都怀着十足的雀跃之情,簇拥成了一团。战士们和战士们拥抱在一起,老熟人们都在谈起自己近来的胜绩,这一年来新近入伍的士兵则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对方。

    李来亨眯着眼睛,脸上挂满了笑容,刘体纯亲自前来迎接,还有陕北老兄弟们重新团聚的感人场面,都让人李来亨更加确信,这一趟大元帅召自己回汴,应当是没有丝毫不利的。

    “二虎叔,我回来啦!”

第六十四章 我们这一年

    新安大捷以后,秦军虽然逃出去了三四万官兵,可是绝大部分的战车、军资、马匹、辎重、甲械营帐,还有各式铳炮、铅铁炮弹、海量火药,全都为闯军缴获。

    河南境内想要趁着孙传庭出关“剿贼”的机会,重新“翻身做主人”的一群还乡官绅,也被闯军偏师扫荡一空。

    连过去对闯军一直采取骑墙态度,首鼠两端的河南土寇,如李际遇、沈万登等人,也都纷纷投诚,接受闯军兵马驻扎到他们的老寨里,又往洛阳和开封送去了许多家眷作为人质。

    例如最为识趣的李际遇,他就是不光送去将士家属,还把自己的老母亲和幼子也都送去了开封。

    汝州、洛阳、开封,中原大地上到处都已插上了闯军的旗帜。乡间的农夫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耕作,一望无垠的荒地正在深秋时节里慢慢恢复生气,牛马嘶鸣之声,引颈可听,鸡犬嘈杂,禾苗繁盛,正是一派勃勃生机的复兴气象。

    李来亨在刘体纯的陪同下,亲军标和刘体纯麾下一队人马已经混成了一军,大家一起往开封城的方向行去。

    沿途大道两旁,不管是招徕流民来开垦的民田,还是安置闯军恢复生产的军屯,田垄上都时常有耕作者穿行而过。

    虽然现在不是播种的季节,可如此的复兴景象,可想而知,过了明年的春、夏两季,中原大地虽然还未必能够恢复到嘉万时期的全盛之景,但一定已经不复有崇祯这十几年来的白骨森森了。

    “大元帅原来在开封,用的还是免赋三年的办法,一切军需,全部取自于追赃助饷。但是牛军师是说了,我们总这么搞,那是喝水没鱼,没法长久,所以慢慢的才开始发农具、耕牛、种子给饥民,招徕他们重新开垦荒地,种起粮食。”

    刘体纯为李来亨介绍着中原闯军推行的生产政策,只是他说的什么“喝水没鱼”,让李来亨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才说道:“涸泽而渔?”

    “嗨!对对!涸泽而渔,还是你小老虎懂得多,不比老牛老宋差多少!过哥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下半辈子真是不用愁啦。”

    刘体纯咧开嘴笑道,他和李来亨聊着聊着,不断提起李来亨在三年前刚刚投入闯营之初的往事,大家回忆起那时在商郧大山里筚路蓝缕的景况,原有的一些拘束感,也就慢慢散去。

    甚至二只虎说话间,把原本的“牛军师”、“宋军师”都慢慢喊成老牛、老宋了。

    刘体纯对李来亨的亲近,纯是出于他和李过过命的深厚交情,爱屋及乌,推及到了李来亨的身上。

    而李来亨对刘体纯的刻意亲近,则出于他离开闯军主力很长时间,对闯营现在内部的情况并不熟悉,很有必要拉拢住一二人,好避免一些意外情况的发生。

    再说,李来亨离开河南那么久,对闯军在崇祯十五年一整年的大发展,都很不清楚。他必须尽快设法从刘体纯的口中,搞清楚闯军近来组织、生产、财政、军制,方方面面的发展情况,拨开那一层陌生的迷雾,尽快掌握好一手消息,才有利于他在开封的活动。

    “二虎叔,依你这样说,大元帅现在是已经取消了追赃助饷的宗旨吗?那么免赋三年呢,又是如何具体推行的。”

    李来亨向刘体纯慢慢打探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刘体纯则摆摆手答道:

    “那怎么会?喝水没鱼是有道理,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追赃助饷全部抛在一边吧?何况咱们日日告诉河南百姓,闯军一到,马上就要开仓放粮,要三年免征,使贫民百姓获得来苏之乐,怎么能够说话不算数呢?小老虎,这个来苏之乐,我没有说错吧?”

    来苏之乐典出《尚书》,《尚书仲虺之诰》里有一句“倏俎之民,室家相庆,曰:‘予后,后来其苏。’”。

    意思就是说让百姓从疾苦之中获得重生。

    李来亨看刘体纯这样引经据典,猜测他应该是直接化用的牛金星或宋献策说过的话,便含笑点了点头。

    刘体纯看见李来亨笑着点头,就接着说:“这就是仁政!另外,对于没有干过多少坏事的官绅,只要投降,大元帅也都将他们放过,而且还可以量才而用,这也是仁政。但是,对于罪大恶极的一帮官僚乡绅,像在灵宝屠过城的一帮人,大元帅也好,田二府和过哥也好,都不会轻易饶了这些人!老子不去开棺戮尸,老子要鞭打活人!”

    可惜郝摇旗没有跟着李来亨一起回开封,不然刘体纯的这番话,一定会让酷爱夹棍的郝摇旗深感认同,甚至笑出声来。

    “我最近在洛阳办追赃的事情,先逼他交出赃银子,再送他上西天,那真是好不痛快!这帮人都他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的恶棍,咱们多杀几个人,也是在为老百姓报仇雪恨啊……还是后来……”

    “后来?后来怎么了?”

    刘体纯耸了耸肩:“后来就是老牛觉得这样杀人太多,实在不好。大元帅才定下了九等追赃助饷的品级,过哥和陈荩又出主意说跟小老虎你一样搞公审,杀的人就少了一些。”

    李来亨心中一惊,他没想到李过和陈荩来了湖广一趟以后,把湖广的情况禀明给李自成以后,李自成居然还从中挑选出了一些可以执行的政策,立刻就用到了改良闯军在河南统治的方面上。

    而且若如刘体纯所说的,闯军现在定下了总共分为九个等级的追赃助饷之法,那显然闯军在打击士绅的这一个方面上,就比之历史上的闯军,手段要更有章法很多了。

    “原来如此。原来义父和王臣已经把湖广公审的制度和策略,教到了河南这边。”李来亨神情上似乎对李过、陈荩的做法没有一丝芥蒂,他眼中甚至还带着笑意,轻声道,“二虎叔,具体河南这边又是怎么办的呢?”

    “这东西啊,过哥讲的那一套,实在太麻烦了些。老宋虽然对你们在随州搞的那一套东西,特别赞赏。可是老牛就不大喜欢公审这套东西了,所以现在河南这边,也不是处处都进行公审,还是看人。过哥他喜欢搞这个,所以后营打下的州县,基本上对官绅都会先进行一番公审。其他各营情况就各不相同了,基本上还是看人,总的来说就是过哥一头热,重点是九等追赃助饷,公审是搁在旁边点的一个办法啦。”

    听刘体纯这样讲来,看来中原闯军虽然从湖广这边学习了一些体制,而且宋献策对李来亨的一些制度创新还特别欣赏。可是由于牛金星的反对,这些制度并没有在河南彻底推广开来,而只是主要在李过直接管辖的一些州县执行。

    李来亨和刘体纯两人说着话间,已经靠近了开封城,虽然还没有望见那巍峨耸立的高大城墙,可是已经能看到道路上行人如织,道路两旁农田密布了。

    见到这样多的农田,李来亨也不禁赞赏道:“禾稼茂盛,勃勃生机。才过去了一年,就一点都看不到我离开河南时,那种白骨蔽野、荒榛弥漫的景貌啦。”

    其实现在河南一省农业生产的情况,还不能同已经大规模实行营庄制的湖广相比。可是在没有制度创新、技术革新的情况下,只靠着单纯的治理,李自成就在一年时间内,让河南从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状态,恢复到这样“正常”的样子,已经是十分厉害了。

    刘体纯则解释说:“自从我们打出三年免征的旗号以后,就有许多流民回到老家认领田地。因为明朝原有的黄册几乎都遗失一空,大元帅就干脆默许了流民自行认领田地,你去认领哪块荒地,哪块荒地就是你的。”

    李来亨则问道:“可这样一来,若有人一口气认领个百八十亩田地怎么办?而且三年免征,闯军军资也不可能完全靠追赃助饷维持吧?特别是既然推行了九等助饷之法,想来追赃助饷获得的财物,也没有以前那样一口气都拷来多了。”

第六十五章 小虎回汴

    “军屯当然是不免粮的,籽粒照旧征收。至于民田,若用的是闯军提供的耕牛、农具,则是在原本明朝的基础上,将一应钱粮征收减半。而其他百姓自力开垦的田地,则从崇祯十五年正月起,实行免赋。”

    籽粒就是明朝卫所军制下对军屯税赋的称呼,所以李自成的屯田之法,其实只不过是照搬了明朝的卫所军屯。

    只是不必说现在崇祯年间的情况,早到一百多年前,大明的卫所军制就已经败坏不堪。不仅屯田往往受到多方的侵占,而且籽粒的征收也很成问题,上面收不到籽粒,下面的军户摊派却越来越重,也不知道钱粮都在中间一层跑去了哪里?

    “这是启翁提出的主意吧?他是河南举人,所想的方略都切合中原时局,应时而定,很有见地。我在湖广虽然也有一些规模上的建设,但到底不如启翁这样高屋建瓴。”

    中原闯军在河南执行的征粮办法,其实依旧逃脱不出“照旧纳粮”这四个字,在制度规模上,当然不能同湖广方面相比。

    不过李来亨想到这一定是李自成和牛金星深思熟虑以后,才想方设法定制出来的方略。李自成只是驿卒出身,牛金星也只是落魄的举人,当然不能要求他们在体制的革新上具有何等的天才。

    更何况中原闯军略定河南,也只不过一年而已。即使是真的具有经营天才的孙可望,他在云南真正搞出制度革新,那也是花费了两三年的时间。

    而且云南的社会经济发展情况,虽然是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可是这种落后,也就使得旧有的土地制度力量十分脆弱,更便于孙可望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中原地区比之滇黔富庶太多,那它的旧制度于惯性上的力量,当然也就远远在滇黔之上。

    所以牛金星虽然几次对李来亨在湖广的经营进行干涉,给他制造了一点点不为足道的小麻烦,但李来亨听完刘体纯的讲述以后,还是夸赞了一番牛金星,又向着开封城的方向拱手说道:

    “大元帅天资神武,英明非常,他重用牛启东,才使得今天的闯军、今天的河南,有了这样的一番局面。二虎叔,我到开封以后,一定要先上启翁的门上,好好拜访求教一番。”

    刘体纯哈哈笑道:“小老虎,你以前在闯军里说话就是文绉绉的。现如今又在湖广做了一年的节度使,为人气度更加和我们这班老粗人不一样了,嗨,这样的好孩子,过哥真是有福气呀!呐,开封城就要到啦,小老虎,大伙都等着你回家呢!”

    开封城曾经是中原最为繁华的一座城市,经过两次激烈的开封攻防战以后,它的元气已经大为损伤。可是因为严云京和黄澍终归没有成功挖掘开黄河,开封没有像历史上那样,遭遇到一场洪水淹没的灭顶之灾,这座城市还算得以保留了较多的民力。

    它虽然不比嘉万年间的繁荣,但城内还是房屋栉比,店铺林立,有几处街坊市井几乎可以与燕京、南都媲美,繁盛过于襄阳,不在武昌之下。

    因为开封靠近黄河,又是闯军现在的军事中心所在地,作为第一线的要塞城市,这座城市在繁华之外,还散发着浓厚的军事气息。

    城外密垒深沟,城厢内外巡逻频繁,盘查紧严。越靠近开封城,探骑和岗哨就越多,气象十分森严,使得这座城池犹如钢铸铁浇一般。

    开封曾经是北宋的首都,它的市民拥有一种古怪执着的骄傲。经历了严酷的开封围城战以后,闯军用抄没的周王王府金钱,以工代赈,对残破的开封城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修复、大刷新。

    城市的道路都被重新平整了一遍,几条主干道还被加宽,破损的城墙也都被招募来的饥民很快修补完善。虽然仔细观察,还能看出之前那一场围城战争的战火,对这座城市造成的沉痛伤害,可是远远望去,城墙似乎就是焕然一新的,城市内部更是平静安然的。

    李来亨在刘体纯的陪同下,来到了开封城的东门之外。李自成虽然没有亲自来迎接,可是李来亨的义父李过已经率领一大批闯军部将、僚属,远出东门好几里路迎接了。

    除了李过以外,还有很多李来亨的老熟人,有他的师傅刘芳亮,也有曾和他联手作战过的骑将张洪,还有刘汝魁、马世耀等人,当然还有当年在竹溪县城里,把李来亨带进闯营的大哥李双喜。

    张皮绠也见到了很多熟人,他对李来亨雀跃道:“大帅,全是我们的熟人呀!大元帅真是有心了。”

    李来亨关注的却是李自成和牛金星两人都没有到此迎接,他心中明白以大元帅现在的身份地位之高,确实没有出城数里迎接自己一人回汴的道理。

    可是牛金星也没有来,罗汝才也没有来,事情就比较微妙了。

    但李来亨看着众人的神情,李过因为刚和他在襄阳分别不久,还看不出些什么。他的刘师傅刘芳亮,就完全不同了,刘芳亮脸上闪着红光,眼中满满都是长别重逢以后的激动和兴奋,这个闯军里武艺最高超的骁将,若不是被李过按住,现在就已经冲上来把李来亨抱住了。

    包括李双喜在内也是一样,闯营诸将对李来亨的归来是非常欢迎的。他们不会轻易忘记一个朋友,不会随便改变对一个朋友曾经有过的良好印象。这群耿直的汉子,他们用着笨拙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动情的动作和语言招呼了李来亨,意思却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欢迎他,好像跟他昨天还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手一样。

    这种感觉让李来亨产生了一种异常轻松的喜悦心情,恨不得在拜见过大元帅以后,马上遍跑全城,遍访所有老朋友,重叙旧情。

    “来亨!”

    “小老虎!”

    李来亨终于走到了开封城的城下,城墙高耸巍峨,护城河里的水流泛着光辉,古老的城市闪烁着年轻新奇的魅力。

    东门外的闯军众将,从人群里发出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呼唤声:李过沉稳严肃的声音,是让李来亨感到最为熟悉的;刘芳亮的声音则清脆明亮,好像还能想起他当初是怎么样悉心教导自己枪棒武艺的;李双喜的声音,里面则充满了一种朋友间才有的调侃味道。

    “义父、刘师傅、双喜哥!我回来了!”

    近乡情更怯,在开封城门前,在李过、刘芳亮、李双喜几人的欢迎下,李来亨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无谓的算计和那些深沉的思绪。

    他从战马上跳了下来,身子轻飘的更像是一根微风中摇曳不断的羽毛,足下也像是乘着清风一样,用比在战场上更快、更灵跃的动作冲向了人群里。

    李过走了过来,刘芳亮和李双喜也靠了过来。李来亨还看到了许许多多认识的、相熟的、不那么熟悉的,还有全然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样貌各异,可都带有一种简单的共同点,就是都具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欢迎之色。

    李来亨骤然感到,他不是一个处心积虑分裂闯营的阴谋分子,而是属于这个在历史上曾经十分伟大,可由于战略的失误未能在历史上发挥出本应起到的作用的团体。

    于今,这个团体已经把历史上它最光辉的事情做完了大半。再接下去,除了继续把孙传庭的残部彻底打垮,除了继续冲进北京城里意外,它就会面临到一个最可怕、最强大的挑战,一个在历史上将这个团体砸进无底深渊的挑战。

    可现在,它不,是我们。

    我们还会输吗?

    李来亨被众人簇拥在人群的中心时,是这样想的。

    “义父,我回来了。”

    李来亨和李过抱在了一起,上一回他在出山镇和李过重逢时,是李过流露出了久别重逢的哽咽和颤抖。

    到了这一回,等到李来亨回到阔别已久的闯军团体内时,终于轮到他流露出了那种难得的脆弱之色。

    崇祯十二年时,在竹溪县城里形如饿殍的李重二,那个十六岁的路倒少年。三年多过去了,他变成了掌握一省,掌握十万兵马潜实力的一方诸侯,已有资格争鼎于天下,可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人而已。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扣除那些蒙昧之中的孩童时光,李来亨还是一个更接近少年的人物。

    来到开封城下重聚的这短暂一刻,他允许自己暂时放下心防,双眼微红着对李过笑着重复道:

    “我回来啦。”

第六十六章 伦理梗

    老府是闯军中一个特有的称谓,自从李自成攻克开封以后,闯军的总部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中心。

    牛金星就建议把过去开封城里的周王府改头换面一番,将原本一些明朝时期的立碑、牌匾全部拆除或者就地毁去以后,又在这些地方上重新树立起了闯军的种种标识。

    周王府也就成为了大元帅府,闯军将士则一般将大元帅府简称为帅府,然后又把这个帅府,和安置在帅府周边的老营,一起合称为老府。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就日渐开始用老府这个词来代指李自成本人,有时候也以老府这个词汇来代指整个闯军总部。

    这些事情对李来亨来说都是具备了一种很奇妙的新鲜感,李过、刘芳亮还有李双喜和刘体纯,许许多多的闯军将领带着他走进了开封城里。

    这座古老的城市经过闯军的统治,开始散发出一种十分奇特的魅力。这种魅力对于常常在这里生活、工作、战斗着的中原闯军将领而言,是没有什么新奇之处的,可对李来亨来说,却让他看到、感受到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由闯军、由将来的大顺,去实行统治的可能性。

    城中秩序井然,商贸百货的繁荣兴旺情况,虽然还不能同完全的太平时期相比,但比起崇祯十三年、十四年时的开封城,已有了相当的好转情况。

    街道上的行人,对于这一大群自东城门涌入汴梁的闯军大将,面上没有带有恐慌的神色,反而充满好奇。他们纷纷挤到了路旁,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想冲到更近一点的地方,来看看那位名动豫楚的“李公子”是何样的人物。

    因为挤在道旁的行人百姓数量太多,也不免出现了一些意外的情况。有一个中年商贩,他手边牵着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在人群的推搡挤压下,孩子手里的一支纸花玩具掉落到了大道中间。

    小孩子诶呀了一声,就甩开了父亲的大手,凭借娇小的身体和轻快敏捷的动作,穿过人群,一下子跑到了大道的中间,挡在了闯军大队骑兵的前面。

    纸花落在了李来亨战马的蹄下,李双喜看有个小孩子挡在路前,环视了一圈四周,皱着眉头,露出了相当不悦的神色。

    马蹄隆隆,后排骑兵队伍没有看到前面那一个小小的孩子,依旧在往前走着。李来亨见状,不等李双喜发号施令,就亲身下马,他站在闯军的队列之前,将纸花捡了起来,重新放回孩子的手中。

    闯军其余大将看到这样的情景,都露出了不同的神色,李双喜没有做多想,只是耸了耸肩膀,刘体纯则把眼光看向了李过。至于李过则是和刘芳亮相视一笑后,伸出手来,示意后排的骑兵停下脚步。

    “大将军,这花给你吧!”

    李来亨将纸花捡回到了小孩子的手里,可这个小孩子却反将纸花重新递了出来。孩子的神情是一种自然的仰慕,他看着这一大队骑兵行来壮盛的气象,对身着蓝布箭衣、头戴毡帽的李来亨,升起了向往的心情。

    被递回手里的纸花,让李来亨有些无所适从。他只是想在闯军众将的面前,展露一下自己亲和近人的作风嗯,这便是李来亨却未曾想到收获了一个孩子,如此真挚的仰慕和向往。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开封的种种氛围,真让李来亨感到了几分开国应有的气象。那不是穿越者依靠天降的技术、制度创新,搭建出来的空中阁楼,而是另一种洋溢着生命力的朝气氛围。

    李来亨捏住手里的纸花,回过头去望着其余的闯军大将。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朵小小的纸花上,凝滞了几秒钟,又安静了一小会儿,接着,李过、刘芳亮、李双喜、刘体纯……还有许多其他的闯军将佐,所有人的口中都发出了爽朗、清脆、明亮的笑声。

    李过失笑道:“鲜花佩英雄,开封城等你很久了呀!”

    对这种微妙气氛总是缺乏足够判断力的李双喜,也跟着下马,他凑近到李来亨身边,一把将纸花夺了过来,然后插到了李来亨的耳边,学着那小孩子的语气调笑道:“大将军!把花戴到头上吧!”

    其他将领也都轰然大笑起来,李来亨略微感到一丝尴尬。但随即他就看到从大街的另一头,又迎面走来了一队骑兵。

    为首的人他也很熟悉了,是曾在上蔡营之战里和李来亨联手作战过的杨承祖。除了杨承祖以外,这一队人马里还有赵应元等曹营的将领,只是没有罗汝才、罗戴恩、罗颜清这三人。

    罗颜清既然已经在李自成和罗汝才的商讨下,即将许配给李来亨为妻子,也就确实不适合出现在这样一个迎接的场合。

    至于罗汝才和罗戴恩两人,可能是因为身份地位,或者其他方面的一些关系,留在老府之中。

    不过曹营派来杨承祖等人迎接李来亨,也确实体现出了十分的诚意。只是不知道这幕后的设计者,是李自成和牛金星,还是罗汝才和吉呢?

    李来亨毕竟对闯营、曹营这一年来,实力、地位、人员、关系的变化,缺乏足够的情报,虽然称不上是一无所知,但所知也是在有限。

    赵应元是曹营中比较亲近闯军的一个将领,他当然对罗颜清和李来亨的大婚喜闻乐见。所以还离着远远的,就已经主动下了马,步行迎了上来,抱住李来亨的一臂,小声道:

    “嗨!今后小老虎就是我们的姑爷了!”

    赵应元的热情直把李来亨吓了一大跳,他心中暗道这姑爷本该是指的曹营女婿,可罗颜清分明是罗汝才的妹妹,又不是曹操的女儿,怎么能叫做姑爷呢?

    不过李来亨再想想,自从李自成和李过这一对叔侄之间用兄弟相称开始,这义军里辈分,就算是成为了一个倒腾不清的伦理梗。

    李自成和李过是叔侄,却以兄弟相处;李双喜是李自成的义子,辈分应该比李来亨大一辈,却也和李来亨兄弟相处;还有高一功,他是李自成的妻弟,按辈分来算其实比李过还高一辈,但实际上却以李过的子侄辈自居,和李来亨、李双喜也同以同辈相处。

    老李家的辈分已经很乱了,目下又掺和进来一个老罗家。

    罗汝才和李自成是兄弟相处,许多时候还算得上是李自成的大哥。可他的妹妹罗颜清,却嫁给了李自成孙子辈的李来亨!

    这一下子,辈分的伦理梗可真的就是彻底捣腾不清楚了。

    现在罗汝才该管李来亨叫什么,又该管李自成叫什么?

    李来亨若真的娶了他爷爷大哥的妹妹,又该管自己的爷爷叫什么呢!

    后世若还有讲究朱子学的理学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顺朝这一波让人眼花缭乱的伦理梗……

    要一口气接受下去,对理学大师来说,肯定是很有难度。

    李来亨赶紧按住曹营将领赵应元的手,微笑道:“两营已是一家,都是自家人,哪里讲究这些嘛?没必要、没必要,大家还是和以前一样,各论各的。”

    赵应元笑道:“好,就各论各的。我和承祖还是叫姑爷,姑爷也还是管承祖叫哥。”

    因为这个辈分逻辑实在过于复杂,李来亨一时间也没弄清楚自己是占便宜了还是吃亏了,就笑笑不说话。可那边的杨承祖,看他的脸色好像很是感到吃亏一样。

    杨承祖阴着一张脸,始终没有下马步行迎接。直到他率领的这一队兵马全部走过大街,将他一个人甩在队伍后面的时候,杨承祖身边的几个亲兵,看这情况实在不对劲,为了避免尴尬,才扯着他的衣服,小声嘀咕了两句话,才让一脸不知道死了哪个亲戚表情的杨承祖上来迎接李来亨。

第六十七章 老府

    宇文最近对于剧情的设想进入了一个创作的瓶颈,关于闯军下一步的做法,李来亨和楚闯下一步的做法,读者们可以基于自己合理化的推测,在本章说里给作者提意见。除了合理化的战略构思以外,读者们也可以提出一些有趣的梗,帮助作者众筹一下水剧情的办法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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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来亨对杨承祖的印象其实倒不算多差,他还记得这个曹营的骑将在上蔡营之战时帮着自己出过几分力。

    不管杨承祖的表现当时算是比较好还是比较差,总归是帮到了李来亨许多忙,那么也就自然算得上是李来亨在曹营中的故交之一。

    初来乍到,李来亨既然已经对闯营的旧人、开封的百姓,展露出了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和力,那么就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苛待曹营之人。

    所以他看到杨承祖终于走了过来,就选择性地忽略了杨承祖仿佛死了一个至亲的表情,张开双臂,拥在一处,哈哈大笑道:“咱们今后辈分还是各论各,你是要叫我姑爷,还是叫我姑父都可以。反正我还是叫你杨哥吧!”

    杨承祖僵硬的身体被李来亨揽住,他脸颊两侧的肌肉抽动了好几下,很想从李来亨过分亲密的拥抱里逃脱出来,但到底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表现出过于尴尬的动作来。

    只好硬着头皮,从那一副死过至亲的表情里,挤出了半分难看的笑容,回答道:“嗯……好,当然很好,当然可以。”

    李来亨和杨承祖的拥抱,在某种意义上也象征着闯营和曹营一个阶段性的大合作和大和解。所以哪怕杨承祖的脸色这样难看,围在周围的那一大群将领,不管是曹营的人,还是闯营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或者拍拍杨承祖的肩膀,或者拍拍李来亨的后背,气氛融洽,好像没人看到杨承祖那一脸的尴尬似的。

    李来亨等李过、刘芳亮、李双喜那几个人都走过来以后,才慢慢缓步到人群的最中央处,把毡帽摘了下来,别在一边,刻意问道:

    “我们现在直接去老府吗?”

    李过含笑颔首:“是。自成和启翁,还有罗帅都在等你。除了新安之战大捷后,我们凯旋回汴的当天以外,开封城里,再没有过这种隆重、盛大的欢迎了。”

    “大元帅这样厚待,我一定不会忘记。”

    刘芳亮笑嘻嘻地走上去,他年龄比李来亨要大上不少,可是清隽的面孔看起来倒也和少年人没有多大的差别。

    刘芳亮和李过关系莫逆,又是李来亨的枪棒功夫师傅,感情重叠,这时候当然也把李来亨抱住,笑道:“大婚的事情你肯定知道吧……罗……刀马旦虽然……嗯,但是你要明白,大元帅这也是器重你。”

    刘芳亮这一句话说的就十分微妙了,他提到李来亨即将到来的大婚时,本来笑嘻嘻的脸上,居然还流露出了那么几许的哀痛之色来。

    接着连李过,连这位让李来亨这种人都能十分器重的一只虎,听了刘芳亮的话以后,居然都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其他像李双喜和刘体纯这些人,当然也都对少年清秀的李来亨,将要迎娶刀马旦罗颜清这样一只母大虫,感到一阵沉重的伤感。

    赵应元虽然是曹营的将领,可他听了刘芳亮的话,又看过李过、李双喜等人的表情后,不仅没有对闯营诸将这种暗戳戳的神情感到不快,反而是揽住了李来亨,小声说道:

    “姑爷!苦了你一人,成全两营那么多人,我也明白你的难处……唉!姑爷今后也要和大元帅做开国元勋的人,何患无……何患于这种事情嘛!”

    赵应元险些就把“何患无妻”四个字说了出来,还好他还没傻到极点,多少得知道罗颜清好歹也是曹营中一员颇具实力的战将,又即将成为闯军后起之秀李来亨的妻子,轮不到他来为李来亨难过娶了一只母大虫。

    刘芳亮、李过、赵应元这些人的表现,让李来亨哭笑不得。他这时候倒是有点能够理解罗汝才的想法,为什么曹操会想把亲妹妹许配给李自成的义孙?

    从辈分上来说,罗汝才这不是一下子降了两个辈分,从此在李自成面前抬不起头来嘛!

    但是考虑到罗颜清的相貌,或许罗汝才心里能够安慰自己,他能迫使李来亨迎娶罗颜清,也是在表现曹营的实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来亨迎娶“母大虫”罗颜清,居然还有了一点政治博弈的意思在里边。

    李来亨百般汗颜,终于在众人的迎接之下,步行抵达闯军老府。老府和原来的周王府差别不大,只是把牌匾全部换成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府几个字,然后在帅府门前,又树立起了两面大旗,一面大旗上面写的是“剿兵安民,三年免征”,另一面大旗上写的是“顺天应人”。

    罗汝才、牛金星、宋献策、田见秀,还有之前被李来亨送去河南的左金王贺锦,这几个闯军中枢的重要人物,都站在老府的台阶上等候李来亨。

    李自成则没有到帅府台阶相迎,但是连罗汝才都亲来迎接,这样的待遇,完全称得上是备极隆重了。

    李来亨心里一方面对李自成表现出来的这份殊礼十分满意,另一方面又禁不住在深思,李自成这样做,是对自己有一百个放心,还是有一百个不放心呢?

    田见秀还是那样一番老样子,低垂着眼睑,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来。牛金星的样子却变化很大,上一次李来亨在洛阳见到牛金星的时候,这位“启翁”还没有完全脱去一个乡间落魄士人的气息,现在却身穿着一件灰鼠皮长袍子,腰间佩戴着精致的玉饰,手里把玩着一串琥珀佛珠,俨然一派朝廷重臣的雍容气度。

    牛金星抚了一把长须,先低头和田见秀说了两句话后,才走下台阶,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微笑的神情,对李来亨说道:

    “小公子回汴,大婚事毕,咱们闯军就能真正拧成一根绳子,席卷黄河南北,奠定新朝之基了。”

    李来亨拱手回道:“大元帅鸿雁飞书,调我回汴。不管徐淮战事如何紧张,我当然也是第一时间,立即安排好诸端事务,立即赶赴回来,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比起牛金星,宋献策倒还是一样的相貌奇丑、气质滑稽,站在众人之间,活像是一个跑错场的丑角戏子。

    不过在李来亨眼里看来,宋献策倒是有一点好,那就是他穿着的衣物看起来依旧十分朴素,没有像牛金星一样,换上一声远望之就知道不是凡品的贵重衣衫。

    闯军为几个百姓,方兴此仁义之兵。且不说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李自成起兵的真正原因,可在这几年间,这几句话早已成为了闯军重点宣传的一句政治口号,意义非同小可。

    闯军上层将领和谋士,一贯是和下层的士卒同磨难、共粗粝,现在牛金星却穿上了这样华贵的绫罗绸缎,就让刚刚沐浴开封城朝气之风的李来亨,感到很重的别扭味。

    最后迎接李来亨的一人,就是曹操罗汝才了。

    罗汝才比起李来亨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曹操的体态横向发展了不少,虽然穿着盔甲,但是李来亨还是能敏锐洞察到,在这一声光鲜盔甲的下面,罗汝才强健的躯体,已被酒色腐蚀了许多。

    他的眼袋相当厚重,看起来快和六七十岁的老人眼睛差不多了。脸颊两侧的肌肉,也十分松散,下颈还有衣领处露出来的一点后背,都看不到有紧实肌肉的存在。

    更让李来亨有确实体味的,则是两人走进以后,罗汝才伸出一手按在李来亨的右臂上。李来亨马上就清楚地感觉到了,作为一个遍历沙场的百战老将,罗汝才手上的粗茧居然小了许多。

    这一切情况,似乎都表明了罗汝才正在丧失野心和大志,完全沦陷在了酒色的陷阱里。只是不知道这是李自成刻意用享乐放纵来对付罗汝才,还是罗汝才自己在闯军的连战连捷里,陷阱温柔乡自拔不出呢?

    “小老虎!许久不见啊。我早听说了你在湖广干出的一番事业,真不愧是你们老李家的人,怎么说呢?只能说是身手不凡,身手不凡啊。”

    罗汝才对李来亨这个便宜妹夫,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表面上是一点像杨承祖那样不满的情绪都没有。他连连夸赞李来亨的少年有为,挽住李来亨的一臂,用亲密无间的动作亲自带着他步入帅府之内,带他去见李自成。

    “大元帅呢?”

    罗汝才的眉毛微不可查地轻轻挑动了一下,他随即露出和蔼又温和的笑容说:“自成在花厅内等你良久咯,咱们快去吧,除了大婚的事情,还要重点讲一讲义军下一步打仗的方向重点呢。”

    李来亨留意到罗汝才还是没有用闯军这个词汇,而是用了义军这个词汇,在他的心中,起义军依旧是由闯营和曹营共同组成的一支联军吗?

    罗汝才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来亨怀着不小的疑虑,步进老府花厅,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闯王李自成。

    李自成还是穿着一身天蓝色箭衣,半披一件羊皮袄子,他见到李来亨回来,双眼马上亮了起来,欢喜道:“好一个无法无天的李来亨!你把湖广搅成了一锅粥,又杀了左良玉,真是大大长了闯军的威风,让朝廷知道了我们的厉害!”

第六十八章 罗老帅别这样

    帅府花厅的装潢比李来亨想的要俭朴许多,但是当然依旧比李自成过去一切住所,都要来得堂皇华丽好几倍。

    室内除了梨花木的桌椅茶几以外,还放着一些俗称“绣墩”的鼓形瓷凳。大家入室后都随意坐下,然后罗汝才拍了拍手,就有一队歌女捧着琵琶等乐器走了进来。

    牛金星也坐下来,随手端起盖碗品茶,对罗汝才道:“这一部乐工好生端丽,不知道罗副帅是从何处寻来的。”

    歌女们先向花厅中的众人行礼,接着就奏响了乐器,被歌女们众星拱月般捧在中间的一人,样貌清丽,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麝香香味。她是罗汝才近来最宠幸的一个歌姬,现在接过丫头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唱起来:

    深秋时候。

    帘幕西风透。

    延伫东篱畔,

    人比黄花瘦。

    抛闪多才,

    要见不能够。

    便做话别临歧,

    尚兀自牵衣执手。

    何况蓦地教他无奔投。

    野草闲花满地愁。

    歌姬唱到一半,牛金星就闭起了双目,一边听着,一边敲击着节奏说:“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如小娘这般,可谓‘丝肉俱佳’”。

    罗汝才却笑着说:“什么肉啊肉的,难听死了!”

    其实牛金星说的“肉”,是和丝、竹等乐器相比,指的是歌姬的歌喉。牛金星心里正暗笑罗汝才没文化的时候,那歌姬却继续唱道:

    穷途奔走。

    累累丧家狗。

    怎得还乡里,

    何日功名就?

    唱到这里,罗汝才就突然起身,对李自成拱手道:“自成,自打我们让洪承畴赶出陕西以来,过去了这么多年。那最初的几年,大家伙岂不正就是像丧家之犬一样?东奔西走,也寻不到一个立足的落脚之处。

    拼杀了这些许年,终于收得中原做一块立足地。可是中原到底不是我们的故乡,我听说朝廷都把咱们义军里的元老们,叫做老西贼、老秦寇。看来不管是我们自己,还是朝廷那边,都知道陕西才是咱们的根子。

    现在孙传庭已经被打败了,自成,我看咱们也是时候打回去关中啦!”

    牛金星这才明白,原来罗汝才突然带来这一队歌姬乐工,并不是出于享乐,而是要借机表达自己对闯军下一步战略动作的意见出来。

    他觉得以罗汝才的心思,是想不到这种剑走偏锋的办法,大概又是出于吉的谋划?此人心机深沉,迟早将为闯王的隐患啊……

    李自成先是点了一下头,接着示意让罗汝才坐下来,这才转过头对着李来亨说:“曹哥这件事先不说,咱们今天是迎接来亨回汴的嘛!就是有什么事情,那我也想听一听来亨有一个什么样的意见。”

    李来亨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身前说:“不敢。大元帅,我离开河南时间太久,对中原目下形势根本没有什么了解,哪里能提出什么意见呢?不过罗副帅既然这样说了,那肯定有几分道理在里面。”

    李来亨这番话让罗汝才露出满脸的喜色和笑意,坐在他身边的曹营诸将,除了杨承祖继续保持一张死了至亲的脸以外,剩下的人,像罗戴恩和赵应元等人,也全都拍着手连连称是。

    可是这时候牛金星却反驳道:

    “孙传庭尚且拥兵三四万,在黄河之侧虎视眈眈。我们难道能够就这样放任卧榻之侧的强敌恢复元气,纵兵西入关中吗?何况,关中虽然是元帅桑梓之邦,可是历年灾荒,已成焦土之势,闯军现在在河南的积蓄足够我们赈济陕西的灾荒吗?如果不能赈济陕西的灾荒,反而要夺秦人之粮来供闯军攻战需要,在座诸位多有秦人,又怎么能容忍父老乡亲受到这样的困厄呢?”

    牛金星虽然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意见,但他反对罗汝才的原因,除了陕西连年灾荒,不利于大股闯军进入关中就食以外,又提到了孙传庭尚且拥兵在黄河北岸。

    如此可见,牛金星的方略,大概还是以追击孙传庭为主也就是先取河北,直捣京师了。

    李来亨淡笑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孙传庭十万兵马,虽然只剩下三万余人,可那依旧是百战精兵。孙传庭又是目下明朝唯一一个能够统御大局的人物,如果给他喘息之机,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李来亨这样说,似乎意见又偏向了牛金星一方。罗汝才眯起眼睛,略带不悦道:“义军缺乏船只,即便现在大造舟舰,也要花段时间,到了年底才能渡过河去打老孙儿吧?再说了,我们直接渡过黄河,那就成了黑虎掏心、直捣北京的势头,有进无退,万一不胜,就是一个退无所归的结果。”

    一旁的宋献策听到这话,却桀桀地怪笑道:“罗老帅,不要说到年底,再过十几天或者个把月,黄河就要封冻起来了,我们渡河北上还有什么费事的?”

    罗汝才刚刚没有想到这点,等宋献策说到一半他才立即醒悟过来,一下子就显得颇为尴尬,只好开脱说:

    “我说大造舟舰,是说义军要控制黄河,怎么说都要先造好舟舰,以防万一吧?现在已经是十月底,我们造一个月船,就要准备过新年了,不如直接西取关中,打回老家。”

    宋献策回道:“大造舟舰放到明年就好了,黄河即将封冻,我们又到哪里造得舟舰,到哪里下得水?罗老帅是听多了小曲,把春夏时间搞混了吗?十一月黄河河水已经少了许多,十二月一定封冻,完全没有大造舟舰的必要。”

    宋献策用词对罗汝才已经有些不尊重了,曹营将领中就连罗戴恩这样一贯的亲闯派都皱起了眉头,罗汝才本人更是拍案而起,对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人直道:

    “不要管十月、十一月,还是十二月,难道闯军永远不造船吗?而且这和打回陕西老家也是两回事情!”

    “十一月、十二月黄河就要封冻,造船干嘛?”

    宋献策说完,牛金星跟着走过去拍拍罗汝才肩膀,斜着眼说:“罗老帅,西取关中还是直取河北,这件事我看先放放。不如先把来亨和老帅妹妹的婚事定下来再说?这是一桩大喜事啊,老帅的妹妹嫁给了补帅的义子,大家才算是彻底成了一家人呐!”

    牛金星重音强调了一下“老帅的妹妹”和“补帅的义子”这两点,不光是让罗汝才比之李自成辈分掉下来一级,简直是比李过都要再掉下来一级。

    他这种有点过分的说辞,让李来亨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牛金星这是在搞什么?他和宋献策一唱一和的,是要激怒罗汝才吗?

    这是来自李自成的授意吗?

    罗汝才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把冲到牛金星的面前,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样驳斥牛金星一番,反而是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罗汝才居然在众人面前,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脸,一口气连扇了好几下巴掌。

    “牛军师说得对,还是牛军师说得对。我老罗就是一个粗人,我懂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抽着自己耳光,这场面一下把李自成都惊了起来,其余诸将,包括牛金星本人也都围了上去,纷纷劝解说:

    “罗老帅别这样,别这样……罗老帅……”

    罗汝才的表演更让李来亨心中的疑惑加深了,牛金星和宋献策激怒他,就是为了让罗汝才在众人的面前出丑吗?

    还是他们想要设法在闯军进行下一步战略动作之前,激怒罗汝才,引蛇出洞,一口气解决掉曹营这个隐患?

    可是罗汝才这样羞辱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直到李自成亲自下台把罗汝才劝住,才算是结束掉了这桩闹剧。看大家吵闹成这样一幅样子,李自成终于决定亲自拍板,但在这之前,他似乎还是十分看重李来亨的意见毕竟现在的李来亨,其实已经具备了闯军第一大诸侯的实力,兵马之盛还在罗汝才之上。

    “来亨,你觉得启动的直取河北和曹帅的西取关中,那一策较高明些?”

    李来亨等待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他对李自成叉手说道:

    “西取关中,地方焦土,招抚流亡,亦需数年方能成功,此策失之缓;直捣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归,此策失之急。大元帅,依我之见,不若先遣精骑,趁黄河封冻,速取怀庆,以护黄河,再遣善攻之兵为偏师,攻取潼关,据关封堵陕西;而后大元帅便可以亲提十万之师,全据表里河山,先向晋阳,再向幽燕,进退有余,方为全策。”

    其实刚才牛金星和罗汝才的争论里,稍有眼力的人就能看出那两个方案都不是李自成心仪的选择。当李来亨提出这个带有折中性质的新方略后,李自成剩下的那一目果然闪起亮光,他高声道:

    “很好!我看事情就要这样办!刘芳亮可以为先锋,进破怀庆;杨承祖则督兵速攻潼关,据关封堵。而后我当亲提大兵,以临太原。曹哥……陕西方面就交给你了,闯军主力兵临太原以后,明军只能弃秦保晋,到时候就由曹哥督兵三万收取关中可好?”

    罗汝才表面上还是刚刚那么一副自抽耳光的狼狈模样,但从他的眼神来看,显然是对李自成的安排相当满意。

    毕竟就用兵的安排来看,李自成是给了罗汝才以极大的权限,让他独当一面,完全掌握义军的一个战略方向。

    李来亨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罗汝才这样自我羞辱,再加上他主动提出让罗颜清嫁给自己,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以这种过分的低姿态获取李自成的信赖和重用?

第六十九章 大明的姜维

    崇祯年间,各地发生大疫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崇祯九年,延安就发生过大疫;十二年,也就是李自成潜伏商洛那一年,陕西遭遇蝗灾,饿死者僵尸遍野,疫气弥散,又曾引发大疫;十四年,京师、河南均发生大疫,死者无数。

    然而,今年直隶的大疫却特别严重,不但持续时间长,蔓延范围广,死者极多,而且发生了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

    这些事情在京城四处被加油添醋地迅速传播,更给全城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大疫是在秋天开始发作的。

    传说一天晚上,保定夜巡者在街头突遇一位老人。老人叮嘱他们:“夜半时分,有个一身缟素、哭哭啼啼的妇人会从这里向东走去。你们千万要拦住。如果让她过去,会有灾祸临头。只要等到鸡鸣,事情就过去了。我是这里的土地神,故来相告。”

    到了半夜,果然自西向东走来这么一个妇人。夜巡者当即予以拦阻。五更过后,巡逻士兵偶尔入睡,妇人乘机向东边走去,旋即返回。她用脚将一个士兵踢醒,说:“我是丧门神,上帝命我来惩罚此地,你怎么能听老头的话来拦我?灾难就从你开始!”说罢人就消失了。士兵害怕,奔回家中告诉家人,话还没有说完就倒地身死,而北直隶大瘟疫就从那天开始了。

    疫情持续数月,到十月底变得格外严重,死者累计已达二十余万。因为许多患者身上长出疙瘩,所以疫病又被称为疙瘩病。这时各种传言更多了,有些事情是有名有姓的。

    如一个叫曹良直的小京官,正在家中向客人敬茶,突然歪下去死了。一个刚被授为温州通判的宜兴人吴彦升,家中一个仆人死了,另一仆人去买棺材,竟死于棺材店。名姓不详的传闻则更多,如说两个偷儿,一个入室行窃,一个爬在屋顶上接赃,下面的人刚刚把窃得的包袱托上去,上面的人刚刚接住,两人突然同时死去,而财物还悬在空中。

    又说有新婚夫妇于成亲之夜同死于床上。

    更怪异的是说有鬼物白天出行,用的银子都是纸变成的。这个谣传一出,许多商铺都赶紧在店内放置水盆,收到银钱后就丢进盆里,由钱的沉浮区别人鬼,判明真假。

    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因为大瘟疫的爆发和传播,几乎和清军的进军时间、路线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当然也就流传出了,这是清军随军携行的萨满巫师,使用妖术在摧残明朝的元气。有官兵亲眼看到满洲人把符咒和绘有神鬼图像的木桩,埋在了城隍庙下。

    这种说法看起来是无稽之谈,但其实颇有依据。因为清军的进军路线,就是一条杀戮的路线,沿途尸横遍野,很容易就成为瘟疫的策源地。而清军队伍里数量不少的蒙古人,还可能从草原上带来带有病毒的老鼠和跳蚤,成为病原体的传播者。

    大瘟疫同时对明朝和正在北直隶一带活动的清军造成了极大的影响,阿巴泰早前就已经向河间府一带北上。而一直逗留在黄河流域的图尔格,他虽然口口声声号称要南下向闯军复仇,可实际上却畏惧于闯军的兵势,借口大瘟疫的到来终于也准备撤回关外。

    疫情以人口最密集的京师和清军逗留最久的黄河沿岸最为严重,所以无论是阿巴泰和图尔格都制定了一条绕开京师撤回关外的路线。

    大疫改变了清军的进军方向,但它对明朝的影响显然更大一些。

    大疫使崇祯非常忧惧,特别是人们都惯于从征应、休咎的角度来解释天灾,严重的疫情便很自然地被视为不吉的征兆。虽然没有人敢在崇祯面前提及亡国二字,但崇祯自己已经不止一次有过最坏的联想。

    他不断地去奉先殿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当紫禁城中也有人感染瘟疫后,他又把张天师接进宫来书符、喷咒、奉经请解,但直到十月尚无缓解的迹象。

    令他稍感宽慰的是,尽管征兆是如此不吉,可是孙传庭的表现却极好,送来了一封接着一封的报捷文书,让崇祯得以安心,受到鼓舞。

    特别是崇祯收到了孙传庭从灵宝送来的报捷疏,当读到官军在汝州和新安连连大捷,杀死无数贼兵贼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连拍御案说:“好!好!”

    接着又读到“臣誓扫清楚、豫,荡尽贼寇,必不敢遗一贼以贻国家之患,以解君父之忧”一段话,他兴奋之极,连读数遍,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去!”他对侍立一旁的太监说,“传谕阁臣和兵部、吏部、户部、工部的堂上官,立刻去平台等候召见!”

    说罢,他先去坤宁宫,将前方大捷的消息告诉周后,又与周后一起乘辇去奉先殿,感谢祖宗显灵,使“剿贼“军事如此顺利。并祈祷列祖列宗继续庇佑,让孙传庭再接再厉,廓清宇内,从此海晏河清,国祚永续……

    当他来到平台时,阁臣和三个部的尚书、侍郎都已到齐。众臣对于突然奉诏进宫的原因并不完全清楚。他们猜到可能与前方战事相关,但不懂为什么要把吏部、工部官员也召来。

    崇祯在龙椅上落座。应召的官员们依次向他行了常朝礼,分两边立定。崇祯怀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向大家介绍了孙传庭出关后一路大捷的情形。

    说着,他从御案上拿起孙传庭的报捷疏让众人传阅。一个太监赶紧弯腰上前,接过奏疏,先递给站在最前面的首辅周延儒。很快,从内阁辅臣到各部尚书、侍郎都读了一遍。当众臣传阅之时,崇祯注意地看着各人的反应,希望看到与自己同样振奋的表情。

    太监躬身把报捷疏重新放回御案后,崇祯又对臣下环视一遍,说道:

    “孙传庭不负朕望,出潼关一个月来,连战皆捷。所到之处,流贼望风披靡,看来闯贼之灭亡,只在旦夕之间。卿等以为如何?”

    周延儒对孙传庭奏报的战情并不像崇祯那么深信,但他立刻露出高兴的神情向崇祯表示祝贺,又附和着崇祯的语气对战况作了乐观的预测,还提到户部应督饬河北、山西各府为大军输送粮草,不得迟误,以便“功收万全”。别的大臣也学者崇祯和周延儒的口气说了大同小异的话。

    崇祯听了,点头微笑。又说道:“今天将吏部、工部的堂官也召来,是因为孙传庭在河南屡报战捷,原先被流贼盘踞的州县已次第恢复,土寨多已招安,所以除各镇宜整旅渡河外,各州县官亦宜足速赴任,吏部要严予督催,凡规避不前者须参劾重治。一些地方须修复城池,安插民众,则工部责无旁贷。”

    接着他又谈到对这次战役中有功将士的奖励升迁,表示对立大功者,要不吝嘉奖,“通侯之赏,断不少靳”。

    崇祯正踌躇满志地说着,忽然注意到兵部侍郎冯元飙和张凤翔从读报捷疏以来就一言不发,脸上是无限忧虑的神情。他想,这次在出关问题上,冯元飙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一个劲儿地说“持重、持重”,现在孙传庭连续奏捷,他们还是一脸愁容,真是岂有此理!

    他生气地看看冯元飙,又看看张凤翔,说道:“卿二人不以为然乎?”

    冯元飙说:“兵部得到的探报,皆云流贼精悍远胜从前,今与孙传庭军相遇,却几乎一触即溃,此不合常理,实乃以弱兵诱敌,而孙传庭竟未觉察,贸然轻进,臣不能不深以为忧。”

    张凤翔接着说:“流贼素狡,诈败示弱,万不可信。中原传闻,流贼数败东虏,如此劲敌,岂可能一日荡平?恳陛下火速传旨,戒孙传庭稳扎稳打,万勿浪战。盖其所统皆良将劲旅,须为皇上留此家当!”

    崇祯正在兴头上,听了他两个的话,犹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脸色非常难看。

    陈新甲见状,赶紧站出来说:

    “二位所言,固自有理;然孙传庭久历沙场,与流贼周旋,并非一日,对于双方态势,亦必了然于胸,岂能随便就中敌人诡计?”

    另有几位大臣也说了附和陈新甲的话,崇祯的情绪才慢慢缓释过来,说道:“卿等下去吧。”

    这之后几天崇祯全都陶醉在了孙传庭送来的奏捷文书里,每天一和朝臣相见,就要向所有人出示这些捷报,还要让大臣们全部传阅一遍。

    他自信地想着,瘟疫一定会过去的!孙传庭一定会获胜的!国事一定会有转机的!

    正当他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时,太监送来了孙传庭新的奏疏。

    他迫不及待地边拆奏疏边往回走,回到暖阁坐下,就着新点上的蜡烛一看奏疏,不觉脑中“嗡”地一声,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眼前直冒金星。

    孙传庭叙述了官军在新安之战惨败的具体过程,并引罪自劾。冯元飙、张风翔所担心的事情,不幸而言中了!

    崇祯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断地在心中骂着:“孙传庭真蠢!真不中用!剿寇多年,竟连流贼的诡计都识不破!”

    愤怒之下,他想把孙传庭立刻逮捕来京,下入诏狱。但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意识到了目前局势的严峻,记起了张凤翔说的“须为皇上留此家当”的话。

    他想,暂时不能抓孙传庭,一抓秦军就完了。现在秦军是朝廷最后一支机动兵力,一旦秦军出了事情,不仅陕西会落入贼手,而且现在图尔格的一支清军部队还逗留在北直隶境内,可能威胁到京师,急需勤王兵马的增援。

    崇祯心中又气又恼,特别是他想到自己为了顾全大局,现在还不能处置孙传庭的时候,心中更是气愤伤心到了无以言表的地步。

    他直把孙传庭近来的捷报全部当成哄骗自己的手腕,特别是崇祯想到自己每天都让所有大臣传阅捷报,更加感到颜面无存,恨不得把孙传庭凌迟腰斩,才能一解自己在朝臣面前丢进脸面的愤恨。

    他当晚毫无食欲,满桌菜肴端上来后,他只喝了一小碗燕窝鱼翅熬制成的素菜汤,其它什么都没有吃。

    直到天边传来一声鸡鸣的时候,太监送来了新的奏疏。崇祯一看居然还是孙传庭送来的,他当时就想把文书摔碎到地上,忍了又忍,才勉强忍着恶心扫了一眼。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奇妙,孙传庭在奏疏中写出的剿贼方略,真让崇祯升起回天大志,他一下子整张脸的表情都变了,由吃了不干净东西的恶心模样,变成了欢欣鼓舞到不可思议地步的样子。

    “姜伯约!姜伯约!孙传庭就是朕的姜维!如此回天之策,虽郭子仪再世不能相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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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当车,向死而生。
流寇守国门,海盗死社稷。三百年的煌煌大明,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崇祯做不到抵御外寇,就应该把抵御外寇的权力交给做得到的人。
守卫华夏的人,不分明军、闯军、西军还是郑军,只分站着的人和跪下的人,留发的人和剃发人。
李来亨要维护的不是一家一系的帝统,而是天下万民的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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