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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文郡主     明末不求生txt下载     明末不求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章 牛李党争

    花厅议事结束以后,闯军众将全部返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都在整装准备新的出征活动。虽然李自成和罗汝才都希望把李来亨和罗颜清的婚事,大办特办一场,好昭明现在闯营和曹营完全融为一体的亲密状况。

    只是李来亨自己一再向两位元帅提议,说现在军事紧张,闯军也还只占领二省的疆土,一切军资粮秣尚属紧张,怎么能把重要的金钱,花费到大婚这样华而不实的事情上来呢?

    既然李来亨自己都表露了不希望大办婚事的意思,那本来就对闯军现在财政情况十分头疼的牛金星,当然也就立马顺杆爬,一再向闯王说明如果现在在开封大办一场成亲大典,将会给闯军增添如何沉重的负担。

    李来亨或者罗颜清,婚事中的一男一女,当然可以说自己不需要一场豪华的典礼来装潢感情。可是牛金星你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甚至连李、罗两家的家人都不是,岂能插手到李来亨的私事、李自成家事里呢?

    李来亨心里暗自冷笑,又默默记下了牛金星这一段“跋扈”的事迹。到开封这短短的几天,他已经很清楚地感觉到了牛金星对自己的恶感和排斥感。

    在过去,李来亨一直以为牛金星对自己带有敌意,是出于中央文官对地方诸侯天然的对立感。可是来到开封以后,李来亨渐渐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牛金星对于李来亨的敌意,最重要的部分和原因,似乎不是来自于他楚闯领袖的身份……而是来自于他是李过的义子。

    包括他设法打压李来亨的婚礼规格,如果说只是出于对李来亨一方诸侯地位的忌惮,似乎就更不应该这种激化矛盾的手法来进行操作。

    何况大婚关系到罗汝才的脸面,牛金星的做法就更显愚蠢。

    这不是一种对付诸侯的方法,而是一种对付政敌的方法。

    这之后的几天里,李来亨除了上牛金星的府上拜会了半个时辰以外,就再没有去见过牛启东了。但是他很是花费了一些时间,将包括李过、刘芳亮、田见秀、李双喜、袁宗第等等闯军一干大将,全部上门拜见了一番。

    在这样的一段接触过程里,李来亨慢慢发现了闯军现在内部的情况,似乎并不是以李自成和罗汝才的矛盾为主或者说这种矛盾确实存在,但由于李自成实力的巨大提升,以及罗汝才非常有意识的自我羞辱和收敛潜伏,使得这种矛盾在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了。

    于是闯军内部,闯军自身派系的分化就逐渐地浮出了水面。

    这种派系的对立,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只是那时候它的表现没有像现在这般明显,李来亨想到,看来这一年以来,伴随着闯军势力的急剧增长,在它的内部,终于从过去李自成压倒性的一元化统治体制里,分化出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同派系来。

    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毫无疑问,牛启东、田见秀是属于一个派系立场的。而李双喜虽然本身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派系倾向来,可是由于李双喜娶了田见秀的女儿,是田见秀的女婿,他自然也只能归类于牛党之中。同样的,袁宗第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派系立场,可因为他和田见秀关系莫逆,长期担任田见秀的副手,自然也就归属于牛党。

    宋献策这个人物就比较特殊,他是牛金星举荐起来的谋士军师,理应倾向于牛金星的立场。可在这几天李来亨和他的接触来看,宋献策似乎对牛金星、田见秀一党的做法很不感冒,当然宋献策这个人的性格乖张古怪,他的实质想法究竟如何,李来亨也很难猜测到。

    除此以外,刘体纯和吴汝义虽然也没有明显的派系立场,可由于他们是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左右副手,所以也自然,相对更接近于牛党的一方。

    另外提到李双喜,还很有必要提到另外一个人物。这个人就是闯军初次攻占洛阳时,投闯闯军的书办邵时昌。

    邵时昌本来只是洛阳的一名普通书办,但闯军攻破洛阳以后,曾由李双喜负责押运洛阳财物。李双喜只是一介武将,完全缺乏调度大宗物资所需要的才干和知识。所以在当时,邵时昌就作为李双喜的助手,实际上承担了多数调度工作。

    从那以后邵时昌就成为了李双喜身边的一个谋主,在邵时昌的帮助下,李双喜、党守素,就在李自成亲自掌握的中营亲军里头,发展出了一支相当有实力的力量。

    以李双喜为首的这一群闯军青年将领,大多都是李自成中营亲兵的将领和军官,也包括了过去刘宗敏的副将,和谷可成资历、地位相当的辛思忠,这一大群青年将官,全都成为了李双喜的忠实拥趸。

    既有牛金星这样执闯军文官牛耳的核心人物,又有田见秀这样资望、地位不下于罗汝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闯军嫡系第二号人物的大将。

    这一派牛党,在闯军内部,几乎可说是成为了最为主流的一股势力。

    和牛党相比,与他们对立的,也就是以李过为首,刘芳亮次之的李党,

    当然硬要说存在一个李党,这个李党还和牛金星、田见秀为首的一伙人存在斗争,其实是很不准确的。

    自然,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李双喜是李自成的义子,随着闯军渐渐发展为一个坐拥二省,而且即将夺取陕西和山西两省的庞大势力。在这样的情况下,牛金星会产生提前放下筹码,暗中支持与闯军首席大将田见秀关系紧密的李双喜,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了。

    但其实先不说李党,如果排除了李过义子李来亨所代表的湖广庞大势力以外,其实仅仅有李过和刘芳亮两人构成的李党,根本不足以和牛党相提并论。

    而且即便只谈牛党,像刘体纯,虽然他是袁宗第的副手,可又长期和李过并称刘李二将军,两人关系同样莫逆。甚至像田见秀这样牛党领袖地位的人物,其实除了和李双喜具有姻亲关系以外,也完全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支持李双喜而排斥李过的作为。

    明末党争剧烈,官僚士大夫往往结党营私,争权夺利,置国家利益于不顾。闯军虽然由于势力的增长,随着它吸收了一大群在明朝处境落魄的中下层士人进入领导集团后,也渐渐发展出了这种党争形式,但它的形式高度烈度,同明朝的党争相比,简直是米粒比之山岳。

    在这几天里李来亨简单地剖析了一下这所谓的牛李党争,就发现它更多是牛金星自己的臆想,而非闯军中真正存在的派系斗争。

    既然连牛党,都是一个很不严谨的存在。那么严格说,闯军内就更不存在李党了。所谓的李党,更多只是牛金星把他视为妨碍自己、妨碍李双喜继承人地位的势力,归结为一党。

    不过这样看来,虚假的牛李“党争”,倒可以帮李来亨减弱牛金星对他的忌惮。毕竟对于一个假想出来的李党的忌惮,和对确实存在的湖广楚闯势力的忌惮,是两种性质和意义完全不同的事情。

    李来亨想到这点,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微笑。他笑得这样古怪,让张皮绠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问道:

    “大帅,您过两天就真的要成婚了。这刀马旦……不至于笑成如此吧?话说回来,这大婚要不要请幼辞小姐一起来参加?大帅的家人也不多,幼辞小姐算是一个吧。”

    “咳咳。”

    李来亨咳嗽了两声后,反问道:“罗副帅真的派人来问李香君的事情了吗?”

    张皮绠点头回道:“是啊。不知道罗副帅从哪里听说的此事,说是我们攻破了归德府,公审了侯方域,那个美若天仙的李香君现在就在我们军中。”

    “在倒是在……这美若天仙就……”

    李来亨想起他在归德府见到李香君本人时的情景,就感觉十分滑稽。倒不是说李香君长得多么丑陋,其实真要说相貌气质,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当然有过人的地方。

    只是她的小脚和过度的削肩,实在让李来亨受到不小的惊吓。

    李来亨投身闯军以来,长年戎马倥惚,也没有正经接触过几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在归德府听说李香君被闯军俘虏以后,他想到秦淮八艳的美名,心里怀揣了不少小心思,才跑去特地看了李香君一眼。

    这一看,李来亨当即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绝对不能让幼辞裹脚,也不能压住她的肩膀,将她搞成夸张的削肩体态。

    “你去这样和罗副帅派来的人说,就说归德当时兵荒马乱,我们不曾特别留意李香君此人,即便没有被乱兵杀害,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了。”

    李来亨耸耸肩,他对李香君倒不怎么在意,只是罗汝才特地派人来问李香君的事情,以罗汝才的性格,大抵是为了要和李来亨索要李香君做自己的侍妾。

    李来亨虽然从自己的审美角度出发,觉得李香君的美貌言过其实,可他也不想因为罗汝才索要一下,就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当成玩物一样送给别人。

    至于李香君本人的命运……李来亨想估计此人识字不少,现在随州、襄阳、武昌那边,从叛变的不法官绅手里没收了很多工坊,这些工坊的雇工很有不少女子,干脆就把李香君送去随州,让她做个教师,教这些女工识字好了。

    张皮绠则担忧道:“罗副帅来要人,就这样直接搪塞过去吗?”

    李来亨轻轻一笑,道:“罗副帅千方百计要同闯军和解,他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就算在意,湖广十万兵马的潜实力,他也只好不在意了吧。我这位大舅哥,谋得一个进攻陕西的方面,意图究竟何在?无论如何,我想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了自己的计划。”

第七十一章 与明争天下,实与流贼角

    清军在砀山之战惨败的消息,赶在阿巴泰和图尔格出关之前,已经传回了盛京。皇太极闻讯如何震怒,这是不用说的事情。

    最让皇太极感到棘手的事情,不仅仅是五千清军在砀山损失殆尽,近两千名难以补充的真正满洲大兵战死关内,而是砀山之战的失败,不可避免地给本来就暗流涌动的八旗势力平衡带来了微妙的变化。

    代表两白旗的多尔衮,他是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多尔衮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岁,为人机警果断,敢于任事,善于用兵。

    两白旗的实力,在八旗内部,几乎不下于皇太极手中的镶黄旗一派。皇太极在时,当然可以依靠皇太极个人的威望压制两白旗,可是松锦大战的时候,身患重病的皇太极几次亲临前线,已经大大恶化了他的身体状况。

    以现在皇太极的身体情况,如果他突然去世,镶黄旗是很有可能压制不住两白旗的。到时候,就连皇太极自己都预料不到多尔衮兄弟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要知道多尔衮的亲生母亲,大妃阿巴亥,就是被皇太极硬生生逼着,去给努尔哈赤殉葬的……

    皇太极于天聪二年征伐察哈尔蒙古多罗特部时,多尔衮才十七岁,就在战争中立了大功,显露了他智勇兼备的非凡才能。

    皇太极不得不赐给他一个褒美的称号墨尔根代青,连封爵一起就称做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位王爵,人们称他为墨尔根王。在爱新觉罗氏众多亲王、郡王和贝勒、贝子中,都没有得过这样美称。

    之前在围困锦州的战争中他处事未能尽如皇太极的意,被降为了郡王。这是多尔衮少有的一次失利,可是当时多尔衮的副手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豪格被派去监视多尔衮,挑他的错误。可是豪格这个人头脑简单,特别容易受到蒙骗,反被多尔衮利用,帮多尔衮分担了不少罪责,结果皇太极为了表明赏罚公正,只好把自己的长子豪格也同时降为郡王。

    多尔衮从十七岁起就开始领兵打仗,建立战功,二十岁掌清国吏部的事,但以后仍以领兵打仗为主。

    崇祯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领清兵由墙子岭、青山口打进长城,深入畿辅,在巨鹿的蒿水桥大败明军,杀死卢象升,然后转入山东,破济南,俘虏明朝的宗室德王。

    崇祯十二年春天,他率领饱掠的满洲兵经过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长城。这次侵略明朝,破了明朝的几十座府、州、县城池,俘虏去的汉族男女四五十万。

    松锦大战时,他奉命在锦州、松山、杏山一带与明军作战,围困锦州。他和豪格统率的部队以满洲人为主体,包括蒙古人、汉人、少数朝鲜人,大约不到三四万,虽然比较精强,但人数上比明朝的援军差得很远。因此略微吃了一些败仗,不过后来松锦大战清军一方取得全胜,多尔衮的势力就更加增长了。

    皇太极的子嗣中,只有豪格一人具备资历和地位,可以在皇太极去世以后和多尔衮抗衡。可是豪格虽然是皇太极的长子,但满洲制度不像汉族那样“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将来究竟谁是继承皇位的人,完全说不定。

    更何况豪格头脑简单,连一个监视多尔衮的任务都完不成,反而被多尔衮利用。而且皇太极素来最讨厌满洲人抽淡巴菰烟草,偏偏豪格又特别喜欢吸旱烟,是一杆大烟枪,就更加得不到皇太极的喜爱了。

    虽说是这样,可皇太极毕竟是一代雄主。他经常改变八旗的旗分,破坏原有的实力结构,尽量使得自己嫡系的镶黄旗占据绝对优势的地位。

    这样即便皇太极去世,以镶黄旗为中心的一群旗人,也可以抗衡多尔衮,维系好皇太极一系的继承地位。

    但偏偏砀山之战,参战者都是以镶黄旗旗人为主。不管是在砀山战死的鳌拜,还是仓皇逃亡出来的谭泰和遏必隆,这些人都是镶黄旗的中坚力量。

    现在多尔衮等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必须有人要为砀山之战负责,矛头直指的就是镶黄旗。皇太极既然要保证赏罚公正,不失去满洲人的拥护之心,就只好严惩了逃亡的谭泰和遏必隆两人,又根据砀山之战的情况,狠狠地惩罚了一番上报不实情报的洪承畴。

    可怜的洪承畴,好不容易放下大明督师的尊严,屈膝到皇太极这样一个野蛮人可汗的膝下做了求生的猪尾辫奴,成为了八旗包衣。

    这才没过多长的时间,就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一下子,就被砀山之战惨败的这口硕大黑锅砸晕了头。

    在多尔衮等人的口中,他洪承畴简直就是大明的千古忠烈,打入清国的唯一目的,就是不顾性命、不计代价、不惜名誉,一定要将错误的假情报送到满洲人手中,好诱骗他们去砀山送死。

    他洪承畴什么时候成为了大明这样厉害的忠良烈士啊!

    洪承畴自己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可是事实偏偏如此,清军居然砀山之战真的付出了那么惨痛的损失和代价而且还是败在区区闯贼的手上!

    洪承畴更加百思不得其解,闯贼怎么会有这种实力?难道是因为自己在松锦大战表现过于良好,其实已经把清军的元气彻底打坏了?

    所以现在清军其实只是外强中干,自己抛下一切尊严投降的这个东虏政权,其实在松锦大战后残存的实力,连闯贼那种弱到一两万明军就能赶着走的杂牌军都不如了?

    洪承畴心里简直是悔不当初啊……

    好在皇太极知道洪承畴还有大用,顶住了诸王的压力,没有杀掉洪承畴,只是暂时罢去了洪承畴的一切官职,将他圈禁起来等阿巴泰出关以后,谭泰、遏必隆这几个人,不管他们和皇太极的个人关系是多么亲密,也只好要被一起圈禁起来。

    因为砀山之战惨败的事情,皇太极对于阿巴泰和图尔格两路军队,能否顺利返回关外,存有一定疑虑。所以他就派多尔衮带了一支军队,绕到明朝的边关附近,准备接应入关军队返回盛京如此也是为了将多尔衮调离盛京,又不让掌握太多军队,使得多尔衮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影响力有限的位置上,限制两白旗力量的发展。

    多尔衮是这么一个人,他有极大的野心,远非一般将领可比。首先,他希望从他的手中为清国征服邻国,扩充疆土,恢复大金朝盛世局面。这样的雄心,在他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当他还只有二十二岁的时候,皇太极曾经问他:现在我国又想出兵去征服朝鲜,又想征服明国,又想平定察哈尔,这三件大事,你看应该先做哪一件?

    多尔衮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大汗,我看应该先征服明国为是。我们迟早要进入关内,要恢复大金的江山,这是根本大计。”

    对于皇太极问他如何征服明朝的事情,多尔衮这样回答说:

    “应该整顿兵马,赶在庄稼熟的时候,进入长城,围困北京,将北京周围的城池、堡垒,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这样长期围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敝,我们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黄河。”

    皇太极虽然很赏识他这恢复金朝盛世局面的宏图远略,但也有自己的一番意见。在皇太极看来,光靠清国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完全征服明国的。

    唯有获得明国内部力量的支持,才有可能完成超越大金盛世的宏大伟业。

    所以他最初才想到了联络流贼的办法,可是偏偏这些流贼,不管是袁时中还是李自成,没有一人和清军合作。这些奇怪的叛乱者,明明也是和明朝为敌,却从头到尾,不仅坚持不和清军合作,甚至还几次三番攻击入关劫掠的清军,反倒给明朝帮了忙。

    但是现在形势又起了一点变化,据说流贼已经控制了关内两省的地盘,又打垮了孙传庭。皇太极从洪承畴那里了解到了孙传庭在现在明朝内部地位的重要性,孙传庭这一支兵团的失败,也意味着明朝的天下全面动摇。

    皇太极因此感到时机正在走向成熟,很早以前,他和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就有过一个秘密的计划。只是为了避免诸王贝勒的反对,他没有将这个计划的具体内容公之于众。

    现在看来,这一计划的实行条件已经完全成熟了。所以皇太极便挺着病躯,开始加紧了自己的布置和安排,他派多尔衮去策应阿巴泰、图尔格两路兵马,也是为了给这一个计划铺路。

    “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

    皇太极对问题的本质看的十分清楚,盛京的冬天十分严寒,他鼻腔里一阵发痒,用手轻轻抹了一把,就看到手指上多出一滩血迹。

    皇太极暗自叹息一声,他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可是与明争天下、与流贼角天下的时机却也越发迫近。

    即便身患重疾,为了数十万满洲人的百年命运,他也不能不担负起这个沉重的责任来。

第七十二章 李来亨的大婚

    被分封在河南的藩王宗室之多,在大明朝中绝对是首屈一指的;河南百姓受藩王宗室之苦,也是全国范围内最为深重的。

    这其中福王到洛阳之国和大婚的两桩大事,都曾经耗竭了河南民力。虽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不少年,可是河南百姓对于福王大婚时,种种敲骨剥髓之事,依旧是记忆犹新。

    所以即便没有牛金星的刻意排斥,李来亨也很不希望李自成他们太隆重地操办自己的婚事。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李来亨因为对罗颜清深具好感,所以对这桩婚事完全没有反感之意,可他的本性是如此凉薄,在婚事是否要举办的隆重这一点上,似乎也没有怎么考虑过罗颜清的想法。

    只是在程朱理学的末世中,哪怕罗颜清是一员拥有自己兵力实力的战将,哪怕她的武艺韬略不下于秦良玉那等人物。作为一个女子,罗颜清的意见,还是会更多受到大家的忽略。

    杨承祖对李来亨的忿忿不平和满满怨念,也是其来有自呀。

    李罗联姻,对李来亨来说是强化了他闯军第一大诸侯的地位,而且通过自己的婚事捆绑罗家以后,李自成也要更为重视李来亨的存在感即便罗汝才将来真的昏了头脑,在这种完全没希望的局面下想学袁时中叛变,依照李自成的性格,还是需要用到李来亨来收回曹营旧部。

    历史上的罗贺事变以后,李自成是启用罗戴恩安抚了曹营旧部。姓罗的人,当然没有姓李的人可靠,从这点来讲,大婚对李来亨的好处确实多多。

    可是对罗颜清来讲,李来亨能算是一个良配吗?

    这是一声锦衣红装的李来亨,在大婚典礼前想到的一件事情也是他很难得地对自己三省其身,于闯军、于罗颜清、于湖广和中原百姓,还有于天下,我李来亨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种想法很快就在吹鼓手的音乐里稍纵即逝,大婚典礼是由曾经在陕北老家干过红白喜事吹鼓手的刘体纯操办。

    在二只虎的置办下,这场婚礼就带有了强烈的陕北农村色彩或者换个词来说,浓浓的土味。

    李来亨心里倒觉得还好,据他所说李自成亲自点头批下了七千两的经费来操办这场典礼。但是经过刘体纯的操办以后,连带上在开封城里摆出来给市民免费吃的流水席,总共也才花了五千五百多两。

    给闯军的第一大诸侯操办婚礼,七千两经费还能节约下来一千五百两……刘体纯,你可真行啊!

    刘体纯并没有感受到李来亨盯住自己的眼睛,他满面红光,为自己亲手培育出来的这一队吹鼓手而自豪。

    虽然这些音乐听起来,让人感觉陕北农村元素已经大大超标,甚至连同为陕西人出身的罗汝才眼皮子都在跳,心想还不如让自己那班歌姬侍妾来奏乐。

    可刘体纯自我感觉场面实在太好看了,面子实在太足了。他心情激动,和李过握手在一处,大力摇摆着李过的手,感叹道:

    “哎呀!这场面!这面子!小老虎今后十年二十年我看是不会忘记了!过哥,咱们不说别的了,这就是兄弟情谊啊!我早说了,我肯定是要给你家小老虎,搞一场轰轰烈烈,让开封人一百年都忘不掉的大婚!”

    开封人或许一百天以后,就会忘掉在少虎帅大婚典礼上吃到的羊肉泡馍流水席。但是李来亨心里肯定会一直记得,大明朝的文官士人并不纯然都是一些废物,比如现在这个时刻,他就很希望李自成手里能够有一支明朝礼部的官员班底。

    希望这种土味只是一时的,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变成将来大顺朝的传统特色……

    李来亨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副画面:在紫禁城的奉天门前,在那些光洁如霜的汉白玉上,一队脸颊红扑扑、面带质朴笑容的陕北边民,头戴白色头巾,手里挥舞着系有红丝带的鼓槌,热烈地奏响安塞腰鼓……

    刷的一下,李来亨后背就被自己吓出一身的冷汗来,心中发誓不管明朝的文官有多么颟顸无能,但是至少礼部官员,自己必须在郝摇旗的夹棍下面保住那么几个。

    大婚很快就到了关键的时刻,李来亨终于重新见到了罗颜清。因为在他回到开封以前,这桩婚事就已经被李自成和罗汝才敲定大半,所以罗颜清就按照这时的习惯,不再抛头露面于外。

    李来亨心里颇为遗憾自己没能在大婚前,和罗颜清多交流一段时间的感情。他虽然越来越成为一只性情凉薄的政治动物,可到底还存有几分矫情在。

    不过在典礼上重新见到罗颜清的时候,李来亨还是放下了这些无谓的想法。

    罗颜清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即便在厚重的真红对襟大袖衫和凤冠霞帔盖头下,还是显露出高挑、修长至惊人地步的身形。

    她挺拔的体态,像是天鹅的脖颈一样优美。一身大红吉服下,只有手背露出的肌肤,显露出罗颜清常在阳光下恣意奔腾而留下的小麦色肤色。

    较丰满的体态,穿上并不修身的对襟大袖衫,很可能把整个身形撑成粗壮的模样。只是罗颜清的高挑修长,平衡了这一点,使得整体美感,依旧让李来亨感到一阵炫目。

    这样的体态和风姿,并不符合明末时下人的审美。就连罗汝才都微微摇了摇头,为李来亨咬牙娶下自己的亲妹妹感到一份钦佩,毕竟他自己发了家以后,热衷收集的侍妾,也全是些体态消瘦夸张的小脚女子。

    李自成、高夫人、李过,还有罗汝才、罗戴恩,双方的家人差不多尽数在场。李来亨心里略略遗憾幼辞还在湖广,不过看到这样多的家人,看到闯军众将欢庆雀跃的神情,他的胸中也微微感到数分的暖意。

    经过了数年的拼杀,李来亨突然觉得竹溪饿殍的那一段日子,显得有些不真实了……

    轰的一声,绚烂的烟花在空中鸣爆,李自成虽然同意了李来亨的要求,没有大手大脚地操办这桩婚礼。可是以闯军现在军事任务的要紧程度,李闯王愿意拿出这样多的火药,用于鸣放烟花,也算是他对于李来亨的喜爱和信重了。

    由于技术的限制,此时的烟花当然不能同李来亨记忆里的许多胜景想媲美。但这些简单的图样和色彩,浓厚的硝烟味,在空中点燃释放的火树银花和烂漫星河,这一切都是以李来亨和罗颜清两人中心展开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李来亨而盛开的。

    他慢慢走近了罗颜清,在红色盖头的阻隔下,明明还隔着相当的距离,明明天空中烟花的鸣爆之声让空气都嘈杂了起来,可是李来亨却好像能够听到罗颜清的心跳声一样。

    微风一过,敲金振玉,挂在帅府阁楼四角的流苏坠穗和琉璃灯,都发出了仿佛天上宫阙里一样的缥缈仙乐。

    人们竖耳静听,微风飘拂之声、烟花灿烂之声、琉璃金玉敲响之声,还有开封城内外闯军将士的金戈铁马之声,人声鼎沸,一重高过一重。空气都像被这层叠的声音点燃了,燃烧起了焦灼、沸腾和过分鲜艳的气味。

    闯军在城里摆下的许多卓流水席,数不清的宴客们都抬起了头。在那一瞬间,开封城变大了,天空却变小了,不仅变小,而且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人们抬首只能看见那些灿烂的烟花,再低回头来,就看到了无数市民、农夫、士兵都交织在了开封城的街道上。

    每一条被闯军简单修缮过的开封大街,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动,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

    这是闯军鲜花裹锦、烈火烹油的一个伟大时刻。

    最后,按照礼俗,李来亨本应该是不能在婚礼结束前,和罗颜清说任何一句话的。可他突发奇想,在靠近自己新婚妻子的短短瞬间,很小声地说道:

    “很久不见,你好呀,罗小姐。”

第七十三章 北伐不能太急

    大婚后仅仅十天,李来亨就从开封返回了归德。李自成为了表示对他的优容,还同意了李来亨将新婚妻子罗颜清一起接往归德同住的要求。

    毕竟是新婚燕尔的夫妇,这样小小的要求,也不算是过分。另外原属于罗颜清指挥的那一标曹营骑兵,现在也被重新编入了张皮绠的麾下,跟随李来亨前往归德府。

    本来砀山之战,楚闯骑兵损失严重,作为李来亨麾下骑兵部队主力的郝摇旗和马宝两标都伤亡过半。现在得到罗颜清的“嫁妆”骑兵补充,算是罗汝才表达出来的一种善意。

    进入归德府城商丘的当晚,方以仁、顾君恩、郝摇旗、马宝和陈永福等人一起出城迎接李来亨的归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准备给李来亨接风洗尘,不过李来亨只是草草吃了一些,便让罗颜清自己挑选了一些喜爱的菜色,令人准备一小桌晚饭,让罗颜清慢慢安静晚餐。

    他自己则是简单吃过两张大饼后,就把重要的文武官员全部召到商丘城的临时行辕里来议事。听说闯军几乎没有经过血战就已经拿下了徐州城,切断了南北漕运,他非常高兴;又询问高谦和史可法的下落,许都回答说高谦在闯军到达徐州以前,就已经在徐州城里大掠昼夜,然后裹挟史可法卷军南逃了。

    李来亨对陈子龙、方以智、许都这三名怀有大名的文士来投,当然十分高兴。不过当他看到这三人全都围绕在方以仁的身边,俨然其幕吏僚属的时候,脸色又稍微变了变。

    不过等李来亨听到中间的那一人,就是方以仁的堂弟方以智后,便又显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方以智博采众家之长,对西洋数学、物理等等格物之学,钻研极深,对楚闯来说当然是一个具有至关重要作用的人物。

    而陈子龙是东南文坛一大领袖,又不同于侯方域之流,是清廉忠勇之人,善待他可以削弱很大一部分中下层士人的抵抗想法。

    许都声名虽然不及方以智和陈子龙,但在会议上,他侃侃而谈徐淮局势,目光很有见地,也给李来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来亨拍拍手,让张皮绠从亲兵手中取过三个紫檀木盒子,里面各有一把象牙扇骨带翡翠扇坠的洒金折扇。

    他双手取过折扇,一一递给方以智、陈子龙、许都三人,笑道:

    “冬天快到了,送折扇确实是不符合时令。但你们也知道,闯军的财政虽然比过去宽裕很多,可是处处都要用到钱。我们虽然在几处王府里缴获到许多珍奇异宝,但大多数贵重的财货都通过恳德记的渠道重新卖了出去。目下我手头只有这些东西,还是婚礼后,大元帅赏给我的。”

    “多谢!多谢!大帅如此细心,学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李来亨又让亲兵给在座包括陈永福在内的闯军战将们,每人都送了一袭裘领大衣,说:

    “折扇是周王府的东西,扇面上还有沈石田、仇十洲和祝枝山的字画。大衣则是闯王从孙传庭的军营里缴获来的,大概是秦军将官用的东西。缴获的很多,赏给了我不少,大家人人有份、人人有份,陈将军,你也是一样,还有一件回头你拿给你儿子去。”

    接着大家又谈到了闯军攻占徐州的事情,虽然这一战因为高谦卷军逃走,并没有发生什么战事。但是李来亨听到顾君恩特意夸赞了陈永福的表现,说他身先士卒,和儿子陈德带着一支兵马是第一个冲进徐州城门的,就转而说道:

    “听说张献忠最近打到了湘西武陵,把杨嗣昌夫妇及其五世祖的坟墓都打开了,开棺戮尸,还杀了杨嗣昌宗族的许多人。我想到这点,就觉得张献忠的做法真是没有必要。”

    听到此处,顾君恩忽然以赞叹的口气说:“张献忠为人刻薄记仇,心胸实在狭隘。我听说大元帅的祖宗坟墓也被明朝官吏掘毁,可是大元帅却在文告里说绝不因此泄愤滥杀一人。还有使君待陈将军的做法,如此宽厚。相形之下,孰高孰低,真不啻有天渊之别。”

    陈永福也附和说:“对啊,大帅宽厚仁心,八大王这个人嘛,我听说过一些,比之李闯王和大帅,大概还是差了一些。他如果也想推翻明朝,和我们闯军分庭抗礼,恐怕只能算是痴心妄想。就从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本性难移,断乎成不了什么气候。”

    郝摇旗和张皮绠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向来都很敬服李来亨,不过郝摇旗资望更高,不像张皮绠那样完全崇拜李来亨。

    郝摇旗还不习惯对李来亨的每句话都加以颂扬,而且他听说杨嗣昌的宗族在武陵老家横行霸道,侵占土地,欺压百姓,民愤很大。所以心里就觉得,张献忠就算把杨嗣昌的宗族家人杀光了,那也是杨嗣昌的家人罪有应得,他们借着杨嗣昌的威风,享了那么多年的福,现在遭到报复,难道不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吗?

    方以仁也赞成李来亨的态度,他最能听出李来亨话里隐藏的意思,知道他这是在暗戳戳地敲打陈永福。但又觉得,如今闯军大势已成,李来亨的地位对比陈永福具备这样大的优势,其实很没有必要再使用这种权术,不仅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反而显得李来亨器量不高。

    不过这种话,当然只能以后在私下里慢慢和府主说。在这种场合上,方以仁只是说:

    “张献忠能够先取武昌、再下岳州,从被杨嗣昌、左良玉追着咬的丧家之犬,到今天在长沙俨然称帝称王的做派,还不是靠着我们湖广闯军打败了左良玉吗?他现在别树一帜,便是犯上作乱,我们迟早还是要加以收拾。”

    李来亨问道:“嗯,岳州的情况怎么样了?”

    顾君恩回答说:“高节度从武昌来信,湖广闯军抵御住黄澍和牛成虎的那一场偷袭以后,高节度便领兵向岳州府出发了。当时八大王从岳州南下,西营进抵长沙,偏沅巡抚李乾德、湖广巡按刘熙祚和总兵孔希贵,拥簇着封在长沙的吉王和从荆州避难而来的惠王逃往衡州,投奔桂王。继而张献忠又破衡州,然后乃以长沙、衡州为本,分兵收取湖南郡县。”

    方以仁补充道:“西营急着全取湖南,补充军资,见到高节度督大军逼近岳阳口时,考虑到水军不足,不能同刘希尧、蔺养成等水营将军抗衡,就自弃岳州而走了。岳阳便不战而闯军的版图之中。”

    “对了还有一件事。”方以仁想了想接着说,“在随州督造新炮的军器院总监张光,他和武昌的西洋番僧关系很好。听他来信所说,张献忠离开武昌前,曾带走许多西洋番僧。高节度的信里也说,红队侦查到张献忠在长沙重用西洋番僧,督造大炮,不知道要往何处攻城。”

    哦?

    李来亨心里一动,他知道张献忠在连下武昌、岳阳、长沙、衡州以后,天命思想越发浓重。后来他在四川碰壁,受到四川绅民的强烈抵抗后,伴随着这种失衡的天命思想,终于使得西营在成都府几处大西军控制的地盘里进行了惨烈的杀戮。

    不过李来亨倒不知道张献忠居然会对武昌府的那些耶稣会传教士感兴趣,他带走传教士,是因为看重那些西洋人制造新式大炮的知识吗?

    嘿,不知道张献忠的“天有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还有“人命在我,我命在天。四方有路,在劫难逃。”,这些被汪兆龄之流投机文人煽风点火鼓动出来的变态天命思想,在那些耶稣会传教士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李来亨摇摇头,张献忠越来越把自己当成怀有天命的上天之子,只希望现在随着闯军力量的变化,西营那边也会有所变化,不至于重蹈覆辙,自取灭亡的同时又给许多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

    “好。先不说张献忠的事情了,大元帅已经定下了闯军的北伐之策,归、徐这边也需要有所准备了。”

    “啊!”

    大家都对这个问题非常关注,像陈永福、陈子龙、方以智、许都等新近投效之人,对于闯军下一步的发展,对于闯军能不能夺取天下、奠定新朝,更是特别关注。

    所以大家听到李来亨将要讲出李闯王的北伐战略时,当然就都仔细倾听起来。

    “大元帅用我之策,将先遣刘芳亮、杨承祖两支精兵,控黄河、据潼关。而后以十万大军亲临太原,命罗汝才提兵三万入陕。我们这边的任务则是首要保证徐州的安全,断绝明朝漕运和南北交通,而后待闯军主力控河据关以后,从徐州北上,取济南、河间,与大元帅会师于保定。”

    “三路并举北伐!”

    方以仁骇然道:“明朝根基深厚,闯军还没有占据绝对优势,现在三路并举北伐,实非良策啊,深耕河南,厚实基础,这才是正道呀。”

    李来亨皱起眉头说:“我亦和大元帅如此提过,可是孙传庭实力犹存,不把孙传庭一支兵力彻底消灭赶紧,他随时可以卷土重来,谈何招抚流亡、休养生息呢?大元帅的意思是北上山西,目的是要调动明军在北方最后的兵力,吸引秦军和关宁军到冀南一带予以消灭。让罗副帅入关,则是为了解决退入关中的白广恩,也是要避免孙传庭将来返回西安,重新利用三边边民为兵源,恢复秦军实力。”

    “所以大元帅的北伐之略,意图不在于北京,而在于做出会攻北京的态势,好让崇祯调兵南下,使得闯军可以在晋南、冀南一带,采取有利的态势消灭、迫降明军剩下的主要兵团。”

    李来亨话是这样讲,他也觉得采取这种办法迫降明军野战兵团,对于将来对抗清军也有好处。可是闯军在占领太原以后,能不能刹住车呢?

    他自己在开封的时候,和李自成、罗汝才等人都反复强调了砀山之战的艰苦卓绝,大大宣扬了满洲人的军队如何强悍。

    李来亨在开封的一段时间里,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处同人宣扬,闯军“非与明争天下,实与东虏争天下”,辽事险峻,更胜于高句丽和契丹。

    可是因为李来亨自己在砀山取得的一场大捷,加上大部分闯军将领,包括李自成本人,现在也还未意识到湖广闯军的战斗力正在慢慢发生质的变化。

    所以在李自成看来,既然李来亨都能在砀山大破清军。那么实力更强的中原闯军,要对付清军,还不是就和明初的朱元璋对付残元一样,只是一件摧枯拉朽的事情吗?

    这种乐观的态度弥漫于闯军全军,让李来亨感到十分的不安。不过为了避免闯军真的刹不住车,他也做好了许多准备。

    第一,现在闯军以主力取太原,偏师略三边。估计李自成占领太原的同时,罗汝才最多占领西安,想要用偏师扫平甘肃、宁夏等地,肯定还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而宁夏、陕北不定,太原方面腹背受敌,也就不会轻易北上进攻大同,更不可能在背后敌人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冒然挺进京师。

    第二,河南未遭到黄河决堤的破坏,在豫东没有形成大面积的黄泛区,这让闯军在河南的经营情况比历史上好得多。而且没有黄泛区的出现,河南的土寨土寇势力也比历史上消减太多,除了已经把家眷全部送往开封的李际遇几人以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土寨势力了。

    第三,没有豫东的黄泛区,河南和山东的交通就不会被轻易切断。李来亨现在控制了徐州,而山东各地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驻军,完全处在一个等待李来亨捡起来的真空状态。没有黄泛区,闯军控制的河南山东就能连成一片,不大可能出现历史上那样由于交通被黄泛区阻隔,山东迅速被官绅武装夺回的情况。

    第四,李自成虽然没有照搬李来亨在湖广的经营办法,可是陈荩信中的建议和李过的一些做法,多多少少将“随州模式”迁移了一部分到河南。这些行政上的制度创新,也应当增强了闯军在河南的统治力量。

    “时间一定不能太急,时间一定不能太急。”

    李来亨喃喃自语,现在是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闯军主力估计在闰十一月底展开北伐西征。

    孙传庭的那支三万余人秦军残兵,则已经以抵抗清军、勤王北京为名,离开了怀庆府北上。

    阿巴泰和图尔格的清军部队,则已经抵达北京两侧,靠近边关的位置,已经和多尔衮率领的接应部队先锋会师。

    黄河封冻,三军将动,时间一定不能太急。

第七十四章 李来亨和罗颜清的蜜月

    在崇祯十五年的闰十一月,李来亨、罗颜清夫妇又一起度过了十几天平静闲适的安定日子。豫东归于闯军的统治以后,牛金星调来了一个叫做徐尚德的洛阳举人,负责修缮归德、亳州一带的城池。

    徐尚德名义上是李自成新设立的六政府中工政府的侍郎,不过因为闯军帅府就在开封,大部分的民政依旧是由闯军各级将领直接管辖,尚未进入到湖广地区那种细化的民政管理程度。

    所以像徐尚德这样的中枢文官,权责还不是很大,在开封的工作也不多。牛金星既然自己把李来亨视为了李过的“一党”之人,便想到了派遣中枢文官到豫东“插一手”的办法。

    李来亨对这种情况只是置之一笑,他看徐尚德从开封到商丘,连带上身边的一名仆人,总共才来了十多个人,里面有好几个还是护卫。就知道牛金星只是突发奇想,并没有过全盘接管豫东政权的想法,更没有这种能力和人手。

    对于徐尚德的安排,理论上徐尚德作为闯军中枢的工政府侍郎,李来亨一个江淮经略使和前营制将军是无权安排徐尚德工作情况的。

    可既然现在豫东事实上完全处在李来亨的军管之下,徐尚德不管要做什么事情,当然都要先让李来亨过目点头才行。如此一番下来,中枢的六政府的一个侍郎,完全受到李来亨的摆弄,在陈永福还有方以智、陈子龙那些人看来,就成为了李来亨在闯军之中地位绝高无二的一个小小脚注。

    “金有章,少司空近来都做了些什么事情?除了他以外,牛军师还有再派人去亳州吗?”

    金有章是江陵贡生,是楚闯席卷湖广时投奔闯军的一名落魄士人。李来亨率军北上追击小袁营时,考虑到将来经营淮北的需要,就从襄阳、荆州一带征调了部分文士随军行动。

    楚闯攻占徐州以后,金有章就被李来亨任命为了亳州牧,协助驻军整理亳州民政。而徐尚德到归德府不久以后,也提出了要去亳州一带探勘运河的要求工部又被称为司空,掌水土之事,徐尚德的行为正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李来亨对徐尚德的要求当然怀有一定戒心,心中又觉得这个工政府侍郎会不会去捣什么乱,所以才密令亳州牧金有章紧密观察好徐尚德一切行动。

    不过金有章汇报的情况,倒是让李来亨感到有些意外:

    “回禀使君。少司空到亳州以后,并未入住下官安排的别苑,而是住到了州牧官衙的客房里。他休息一晚以后,就带着一个随从去了运河边上,查看了马尚河现在的船运情况。下官考虑到豫东一带地方尚不是很平靖,本来和李将军谈论打算派两哨兵护卫少司空,也被他拒绝了,最后减少了一大半他才同意。”

    “如此说来,徐尚德真的是倾力于公干吗?他不肯让士兵护卫随行,不要是藏有什么叵测之心吧!”

    金有章看李来亨这样一幅不愿意相信徐尚德的模样,只好苦笑道:“未免万一,下官专门找洛阳的乡人了解了一下徐司空的底细。”

    “你说说看,徐尚德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对了,他既然是洛阳人,是否是牛军师的同年?”

    “徐司空并非牛大人的同年,但亦是旧识。他从前在洛阳开有一家书坊,做过一任县丞,后来因为在县丞的任上收入不足养家,反而还要受吏胥的欺凌,才又回了洛阳。少司空在洛阳名声不显,乡人未闻其清名,亦不知其恶名,但据李掌柜……据李司丞所说,少司空在开封出任工政府侍郎时,就常在酒后说新朝建基立业之时,当不计富贵辛劳,先为新主奏得功勋,方能为开国元从之臣。”

    金有章提到的李司丞,就是在徐州变乱中救出方以智、陈子龙和许都三人的李远。李远本是恳德记安插在徐州内部的重要人物,徐州之事既已结束,李远自然重归恳德记建制伴随着闯军的加速正规化,李来亨也私下将恳德记改称为殖货司,依旧由萧维崧任殖货使,李远任司丞。

    听过了金有章的一番介绍后,李来亨终于释然,对徐尚德也放下了心。

    他拍掌笑道:“看来牛军师找来的这一班同年同乡,也不是什么无用之人。他们既然愿意为闯军的大业添上一份力气,那金有章你回去亳州以后,就好好地协助徐尚德吧。”

    金有章点头称是,他看到罗颜清已经捧着一羹肉汤进屋,便主动请辞告退。李来亨轻轻颔首,挥挥手,让亲兵把金有章带了出去,他自己则站起身帮着罗颜清将肉汤放在桌上,语带责备道:

    “颜清你已有身孕,这种事情就算不愿意让帮工的人来做,那就干脆叫我去做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孩子如何倒无所谓,我只担心你的身体会有不好的影响。”

    李来亨和罗颜清成婚已有月余,前两天开始罗颜清身上就开始出现了非常强烈妊娠反应。大惊失色的李来亨慌忙请医生把脉,他虽然两世为人,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自己都还只是个少年人,如何想得到这么快就将成为一名父亲呢。

    但是对于正对北伐建国引颈期盼的闯军诸将而言,作为闯军近来最重要政治象征活动产物的李来亨、罗颜清夫妇,在这时候拥有子嗣,无疑是一桩充满吉兆的好消息。

    罗颜清近来孕吐强烈,饮食也减少了许多,身形比起从前稍稍显得消瘦了一些。她对李来亨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只关心自己的身体的话语,脸上有些嗔怒,心里多少还是微微一喜。

    李来亨小心把肉汤接过来放到桌上,然后扶着罗颜清坐下,紧贴着她的耳朵说:“罗小姐,你要快些好起来,否则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罗小姐是夫妇二人之间的闺房之语,虽然屋中现在只有李来亨、罗颜清两人在,可是毕竟是白日里的公众场合,而非私密的闺房,李来亨这话还是让罗颜清身上生出一阵酥麻感来。

    她不愿李来亨再说些什么不适当的胡言乱语,就板起脸说:“呸……你、你……说些什么呢……如今长恭叔已准备渡河攻取怀庆府了,你也不好继续在商丘歇着吧?”

    闯军北伐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大半,刘芳亮作为先锋军主帅现在已经离开了开封,抵达黄河南岸开始筹措渡河了。

    因为黄河中下游许多河段都已经被封冻了起来,大军渡河难度很低,明军和清军主力又都集结在京师两翼和燕北一带,冀南、晋南空虚,所以刘芳亮的进军工作,一切都很顺利。

    “郭君镇派了高凌云、贺宏器两标新军增援过来,我也是等他们全都到齐以后,补齐兵力,一切准备就位以后,再行北伐。”

    被李来亨留在湖广总管楚闯军事大局的郭君镇,他和湖广闯军的都招练使李破虏又训练了不少新军部队。至于高凌云和贺宏器两人,都是在之前席卷湖广之战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他们几天前才刚到徐州。

    原本驻在徐州的马宝和陈永福之子陈德,这段时间又分兵攻取了宿州和邳州,扩大了江淮经略使辖区的实地。只是因为高谦裹挟史可法逃窜到淮安以后,联合淮扬巡抚路振飞,在骆马湖一带重新屯兵抗拒,闯军才没有进一步夺取淮安。

    毕竟现在李来亨的首要目的,还是北上应对孙传庭残兵和清军可能介入干涉的威胁。

    “陈永福这家伙抓部队实在太得心应手了,他的旧部才被打散重编多久?又趁着鲁南淮北的明军纷纷溃逃之际,收编了不少杂兵,让人放心不下。高凌云和贺宏器到了以后,我就准备让他们留守豫东,我自己则带着郝摇旗、李世威、马宝、陈永福等部一起北伐。”

    李来亨本来率领二万兵马北上豫东,在对付小袁营、河南镇以及渡河清军的一系列战事中,虽然伤亡不小,但在收编淮徐地区明军的主力部队以后,总兵额不减反增到了三万人左右。

    高凌云和贺宏器带着楚闯新军抵达徐州以后,李来亨部下兵力又有所增长。他便决定留下高凌云、贺宏器带七千人分守豫东,防备好江北明军可能的反扑动作,自己则率领三万主力兵马,沿着济宁、兖州、东平、东昌、济南一线北伐。

    到济南以后,再根据闯军主力部队的北伐进度,考虑是先分兵旁略登莱,还是直接从河间府北上以后,前往保定和闯军中路大军汇合。

    “颜清,接下来的日子都将是一场接连着一场的战事。你……我知道你也想肆意奔腾,参与到这场大进军里来,可是你的身子目下不便轻动,就先忍耐一阵吧?”

    李来亨一手抚着罗颜清的侧脸,看着新婚妻子英挺冷艳的五官,低声道:“天下太平以后,我与你在京师筑高楼广厦,静享百年闲适……好吗?”

    罗颜清想起李来亨过去也说过和这类似的话语,她虽然的确为自己在这时候怀上身孕,因而不能参与到闯军建国的大战里而感到遗憾。但是听到李来亨这样温暖的话语以后,还是被他感动,捏紧了李来亨的手说:

    “你也小心……我等你。”

第七十五章 崇祯的四字宗旨

    紫禁城内安静如墓地一般沉默,怀庆府丢失的消息都不能惊起一分波澜。这段时间以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崇祯皇帝的情绪也越发乖张凶戾,前几天才有一个写错文字的司礼监宦官被打的半死,今天又有一名宫人被责罚。

    皇帝的心情一天差过一天,紫禁城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灰暗了起来。

    “是朕不德,忧及天下……”

    崇祯昨天听到怀庆失守的消息时,心情还没有今天这样的差,因为他知道孙传庭既然已经督兵回京勤王,只靠地方官实在不可能阻挡住闯军冲过黄河。

    可当他听说东虏两路大军已到京城附近,甚至逼近昌平的消息时,心情就立即崩溃了。百姓、地方沦丧于闯军之手,这是已经发生了许多次的事情,可是祖宗坟墓陵寝遭到威胁,次数就没有那么多了。

    特别是崇祯一想到凤阳被烧,承天被陷的往事,还有昌平受过的袭扰。现在自家陵寝,难道又要一次受辱了吗?

    他对着王承恩声泪俱下道:“自杨嗣昌死后,督师无人,朝廷大臣,竟无一人可用。方致有今日!”

    不等王承恩小心回话,崇祯又把辅臣、部臣全部痛骂了一遍,遍数诸臣的调度失宜和颟顸无能。现在崇祯心里最恨的其实还是在河南用兵失利的孙传庭,可是他知道现在孙传庭的一支军队是朝廷能够倚重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力,不便于直接责骂惩罚。

    如此就只好把火气撒到其他人身上了。

    崇祯从奏疏里翻了一阵,决心用丢失怀庆府的名义把河南巡抚王汉和河南巡按苏京全部逮京下狱。他想到剿贼和抗虏军事的失败,兵部一定要承担责任,可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现在还在负责和东虏秘密谈判的重任,不能轻动。

    正好兵部侍郎冯元飙一再指责崇祯皇帝定下的用兵方略有误,皇帝就决心用他做泄愤筒,召来次辅陈演,向他暗示了自己对冯元飙一再犯上的不满。

    陈演为了获得首辅地位,正挖空心思地琢磨崇祯皇帝的心思,一得到皇帝的授意,马上就施展落井下石的诡计。他提出闯军已攻占怀庆,危及河北,孙传庭又回军护卫京师,需要有一个熟谙军事的人前往怀庆附近总统各军的反攻。

    自然,这个总督人选就落到了冯元飙的头上。

    冯元飙对于临危受任,并不感到恐惧。可是他也提出保定总督标下早已无兵可用,河南巡抚王汉和河南巡按苏京刚刚被抓拿问罪,他们的标营因此一哄而散,还有不少人投靠了闯军,估计只剩下了一二百人。

    山西虽然有不少兵马,可是要守御晋北一带的要隘,不可轻动,可以用于南下机动的兵力实在太少。

    冯元飙认为他要南下督师对抗闯军北伐,就必须从吴三桂、唐通、马科等部精兵中,抽选干练的士卒万人,才能真正起到阻敌北上的作用。

    冯元飙的说法颇有几分道理,毕竟他一人南下根本无济于事,何况现在京西、京东都遭到清军威胁,一人南下连人身安全都不能保障。

    可是这话在崇祯听来,完全就是敷衍了事的话语。皇帝认为以冯元飙的这番话,足可以将其问罪,便暗中授意陈演攻击冯元飙是畏敌不进,第二天就把冯元飙下狱问罪。

    崇祯皇帝就像是输红了眼的赌棍一祥,性情越发偏激狠厉起来。每当有一个坏消息送到京师的时候,他就会把听到坏消息而产生的怒气,发泄到宫人和大臣的身上。

    在这无限的坏消息里,只有孙传庭终于送来了让他勉强宽心的好消息因为这份好消息,崇祯才一直忍着怒火,没有以新安之战战败的罪名,将孙传庭捉拿问罪。

    孙传庭送来的奏疏里写明了他进军北京附近后的情况,据他所言,明军在易州撞见东虏一支主力部队的时候,就在大家严阵以待、准备苦战一场的时候,清军却偃旗息鼓,遣使到明军营垒里,放回了一百多名被俘民壮,又送还了两车财货。

    崇祯看到清军居然送还了两车财货,心中惊喜,知道是陈新甲的秘密谈判和马绍愉的使团起到作用,赶忙又接着读了下去。

    清军送回一些俘虏和财货以后,又小心翼翼地挂起免战牌,就在明军营垒的对面扎营休息了一整晚。孙传庭本担心清军会趁夜偷袭,一晚上都让高杰等人小心提防,不过事实证明清军确实没有和明军作战的打算,天亮以后,清军又一次遣使送还了和上次数量相同的民壮财货。

    只是因为孙传庭虽然已经在上给崇祯的文书里,写明了他认为剿贼军事的转机,便在于全力向东虏议和。议和以后,就可以调集原本防守清军的吴三桂等部南下,如此尚有击破闯贼,扭转乾坤的可能性。

    但是孙传庭并不知道崇祯在这个议和的基础上,已经升出了更加大胆的想法,比之孙传庭的思路还要更进一步。所以孙传庭还是小心戒备清军,但也向京师方面禀报了清军现在似乎并不想作战的情况。

    陈新甲和马绍愉已经把那个全新的计划,秘密送去了盛京方面。崇祯收到孙传庭的奏疏以后,看到清军突然改变的动作,就明白了必然是陈新甲的奇谋秘策起到了作用。

    他欣喜若狂,让王承恩取来纸笔,信手挥墨,在描金黄纸上落下了四个雄健有力的大字。王承恩用眼睛的余光瞄见那四个字,立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可他知道崇祯的脾性,马上又转回了一脸古井无波的神情,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的神态来。

    崇祯抖了抖纸,而后将其半举在空中,就着阳光又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笔墨。阳光的色泽是淡淡的金黄色,虽然在冬日,却让崇祯感到了强烈的温暖感。

    他抬起头,看向门外,突然见到霜叶满地,东风吹过,又把那一地的霜叶扫得干干净净。台阶下面还有一些没有完全化开的前日冰雪,映照着阳光闪闪发亮,紫禁城银装素裹,透露这座宫殿的伟大和华美。

    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明朝的命运,还没有到达一个无法拯救的转折点上。

    崇祯这样想着……中兴尚且有望,无论如何,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朕都不会让大明的江山毁在朕的手上。

    他想的有些恍神,手上突然一松,一切就像是神祗安排好的过场一样,冬风吹拂,从门窗里泄进来的风居然把那张黄纸吹了起来。

    四个大字也被冬风搅了起来,忽而上又忽而下,让人辨认不清楚。王承恩赶紧低下了头,他不敢去看纸上的那四个文字。崇祯却盯着风中的黄纸,一直看到出神,他的眼中好像看到了官军恢剿中原和湖广的景象,他甚至能清晰想象出官军收复洛阳时最细致的每一个画面。

    呼……

    风停,纸落。

    黄纸落在了崇祯的脚边,只要他轻轻走动一步,就能将那四个大字踩在脚下。

    崇祯皇帝想了想,轻声道:“无论土地、士庶、金帛、子女,皆是大明所有。闯贼要的是大明的江山和社稷,东虏想要的只是正名、捐辽和朝鲜……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他大手一挥,衣袖在风中发出振响之声,而后便万分小心地将黄纸捧起,重新端详了一遍。

第七十六章 刘泽清逃了

    清军在崇祯十五年破关入寇的一系列劫掠活动,主要都集中在北直隶和山东地区。

    而这两个地区里,北直隶作为京师所在的重要地区,有宣大、关宁和昌平等镇兵马护卫,清军逗留的时间并不久。

    在山东地区,除了登莱巡抚的抚标以外,值得一提的兵力就只有山东总兵刘泽清麾下一支兵马。可是刘泽清在清军入寇山东的过程中,只是龟缩于东昌府,对于其他州府的求救和沦陷完全不闻不问。

    所以清军此次入寇,于山东地区的劫掠和破坏最为残酷暴虐,也使得李来亨北伐之际,所看到的山东大地,已经半为焦土,更无官兵防守。

    山东州县,半数以上的地区民人户口下降了三分之一强,其中如临清州、高唐州等地,更是出现了户口损失过半,总人口直接腰斩的惨烈情况。

    李来亨自徐州出兵北伐以后,所见所睹,足以让曾经经历过陕北人间地狱的闯军元从,也感到白日下如鬼附背的冷汗惨然。

    西北饥荒之时,路旁到处都是饿殍尸体,李来亨在竹溪做苦役时,也曾见过邑人争而分食尸体的惨况。可闯军在兖州见到的情况却比这更让人感到骇然,感到可怕。

    有闯军的探马在一处避居山谷的小寨里发现一家肉店,以山东此时道路荒芜的情况,又是在山谷野道上,骤然出现一间肉铺,实在使人感到奇异。所以那名夜不收就特意入铺搜查情况,结果一查之下,居然发现这是一处分食“菜人”的场所。

    所谓“菜人”,即以人为菜。李来亨在竹溪时曾见过人吃人的景象,知道饥荒到了可怕地步的时候,人类的道德感在生存的**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是竹溪县民也只是争食被官军杀死的犯人尸体,夜间虽然常常出现有人被难民袭击杀死后下锅吃掉的恶性情况,可却不能和兖州公然以人为菜的地狱之景相比。

    肉店中尚有一老妪和一妇人被割解一腿,尚未死去。闯军士卒将两人救下以后,方知他们是为了让儿子、丈夫进入小寨中求活,才自愿解体,甘为寨民腹中之食。

    如此情况让李来亨实在吃惊,他总以为明末的饥荒灾害只集中在秦、豫等西北一带,以为其他地区,虽然或许也有天灾作祟,但总体情况总不至于到达陕北那种人间地狱的程度。甚至还觉得像山东、南直隶、闽广一带,还有几分末世浮华的繁盛景象。

    直到北伐部队占领了民户几乎减半,早已没有官军驻守的兖州以后,李来亨才知道,原来山东之瘠、之荒、之灾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随军的方以仁步行到兖州府城外的低矮山冈上,望着城外到处抛荒的田地,想到北方的残破,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忍不住向李来亨劝说道:

    “我上一次游历山东,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当时山东尚是天下繁华所在之处。孰能料想到,区区数年之后,以山东渔盐之资,古来繁华之所,竟然会变成目下黄茅杂生的境地。以山东料北地,则北地不可为王业之资,大元帅与其兴兵扫北,还不如先东下留都呀!”

    李来亨同样高估了北方除陕西、河南两省以外,其他地区的情况。但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劝说李自成,改变北伐方略,先东下江南,保证闯军的后路以后,再缓缓北图。

    可是如此做法之下,闯军若夺江南,明廷丧失财赋之地,势必迅速走向全面崩溃。而那时候闯军主力尚在江右,缓不济急,岂能同虏廷争夺华北?

    这难道不是弃北方之民于胡人之手吗?

    何况三边、宣大、京营、关宁、山东,以各镇计之,去除那些只存在于文书记录上的空额兵员,实际战兵数额,亦有十余万之谱。

    一旦闯军东下江南,将北方拱手让与虏廷。那么以皇太极、多尔衮的手腕,以吴三桂、姜、唐通的操守,明廷边军就将全部成为东虏的前锋。

    江南虽然富庶,可是官绅力量也远强于河南、湖广等处。闯军即便一时打垮了史可法、马士英,据有金陵,又需要花费多少的时间和力量平定各处的官绅?

    到时候内部的官绅隐忧尚未解决,北方的虏廷已经裹挟十余万明廷降兵南下。虽有长江天险,可是闯军真正意义上的水师,仅有李来亨刚刚建立不久的刘希尧、蔺养成这一支水营部队,兵员不过万人而已,能否挡住皇太极和多尔衮的雷霆一击吗?

    李来亨摇摇头,反驳说:“北方之重,重在关河、重在边军。大元帅若取金陵,则将把关河之险和十余万边军将士拱手让人。何况金陵道远,地方气候都不为闯军元从所熟悉,一旦短时间内不能平定,事情就将产生极大的变数。”

    北方的十余万边军,在明朝朝廷旧有的体制下,由一个腐坏的官僚体系领导,粮饷不济、上下失和,当然不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来。

    可是看看后来姜反正、王永强陕北起义时的情况,就能知道,宣大边兵且不论野战时的表现如何,至少当他们为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时,是足够把满清的虎牙磕碎那么几颗的。

    否则多尔衮也没有必要亲征大同,孤注一掷,把精兵猛将几乎全部派往山西。随征山西的除了英亲王阿济格、敬谨亲王尼堪领军围困大同外,被调往山西作战的还有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多罗郡王瓦克达。

    至于已经被李来亨击毙的鳌拜,在清军围困大同时不过是随军偏裨而已。此外,陕西方面为了平定王永强,还调动了平西王吴三桂、固山额真李国翰、陕西三边总督孟乔芳等人领军配合作战。

    固然,姜和王永强在西北的反正起义,是借助了如火如荼的地方百姓反清活动之便,王永强于陕北的行动,还整合了许多被李自成遗落在陕西地区的大顺军旧部。

    但是也足可以证明,明朝的边军部队,并不是死心塌地的一定要做八旗的包衣奴才、一定要做大清的汉奸绿营。

    他们和闯军之间,并不是彻底水火不容的两股对立力量,而是可以利用、可以争取的一种中间势力。

    像是三边将门世家出身的名将左光先,他曾经数次率兵击败李自成,但在投降大顺以后,就曾经两度身先士卒为大顺军奋勇拼杀,在庆都的殿后作战还因战伤折断一腿。

    李来亨希望能够最大限度地为闯军据有关河之险,并争取到明朝官军中一部分像陈永福、左光先这样的中立力量。

    而且以现在李自成三路北伐的形势,他相信在罗汝才彻底平定西北之前,即便北方形势特别有利于闯军,李自成也不至于再像历史上那样,冒然进军北京他在占领山西以后的第一要务,一定是协助罗汝才平定延绥、宁夏等处,好消除山西的腹背之忧。

    后世历史上甲申年间的李自成,东征山西的主要目的,也是着眼于削除陕西卧榻之侧的危险。只是因为东征战事过于顺利,才一口气推进到了北京城下,使得大顺被架到了一个过高、过热、过于危险的处境上。

    而按照现在的北伐路线来看,李自成占领太原以后,首先要西征延绥和宁夏,解决后顾之忧,才能考虑东向北京。

    这样一来一去,就可以为闯军建立政权、成熟政权,争取到充裕的时间。

    因为其中许多道理,是李来亨不能轻易向外人所道出的。所以他也能理解到方以仁的忧心忡忡,便开解说:

    “明弦写给他叔父的信件已有回信……这个谢升也是奸猾,他自己不回信,据说现在还在德州搞了一个叫做团防局的东西,据红队侦得是要组织团练、抗拒我们大兵北伐。可是他弟弟谢陛却给明弦回信,暗示将要打开德州城门,迎接闯军。这种两头骑墙的做法,真是大家风范啊!”

    李来亨所说的明弦,就是因顾君恩推荐而担任了楚闯提点学政一职的文士谢徵。谢明弦本是原任明朝大学士的谢升族侄,只是因为谢升透露了崇祯暗中授意陈新甲和东虏秘密议和的消息,所以惨遭削籍回乡的处分。

    谢徵的亲人多死难辽阳,族叔谢升回乡议和,他本想南下河南,到时任豫抚李仙风的幕中做僚属。却偏偏因缘际会,最终来到随州,成为了主持楚闯节府试的主考官,现在在湖广门生子弟众多,亦是李来亨府中一大重要文官。

    谢升和谢徵的祖籍都在山东,所以李来亨北伐之前,就已经考虑到这点,将谢徵调来徐州,让他写信给谢升,不求得招降这位做过大学生的在乡辅臣,但也希望多少起到一点削弱山东官绅抵抗意志的作用。

    没想到谢升还是维持了一副清高忠贞的做派,可他弟弟谢陛若没有谢升的授意,又如何会给谢徵回信呢?

    看来闯军的北伐大进军,对于即便是曾担任过大学士一职的高官显贵,也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冲击,使得他们已经明白,大明朝廷早就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没有多少的前途了。

    不过李来亨的这番话,没有起到宽方以仁的作用,反而让方以仁心里暗戳戳地觉得,这是不是在暗讽桐城方氏也是首鼠两端呢?

    但方以仁看看李来亨严正的表情,又觉得近来府主的秉性在自己的多番矫正之下,已有了向纯直方向发展的好趋势,或许不至于权谋自用到如斯地步。

    他便回答说:“明弦到徐州后,和舍弟、卧子等人一见如故。他们都是在旧朝中享有几分地位和薄名的人物,现在能够甘心为府主前驱,已是难得。至于像谢升这等人物,现在只要他们不给闯军北伐制造过多的困难,我们也没有必要对他们多加为难吧!”

    李来亨哈哈笑了两声,随口说:“人可以不杀,但咱们公审的好办法是不能丢下的。德王、鲁王之类的藩王,也可以不杀掉,可是他们的巨额家财必须予以没收。对于一般劣迹不著的官绅,于公审以后,也可以尽量从轻发落。有愿意助饷者,还可以授予他们一些好听的空头官衔。”

    方以仁嗯嗯几声,表示了对李来亨所说建议的赞同之意。不久张皮绠带着一队亲军骑兵上了山冈,送来一个最新的战况消息。

    “大帅!刘泽清已经弃城北走了!”

第七十七章 勿以多杀为虑

    周延儒重新入阁时,刘泽清对他着意钻营,他计算周延儒从家乡宜兴北上的行程,就从临清赶到扬州,并且日具塘报呈给周延儒的幕僚。还专门准备了大船,邀请周延儒由水路北上,又送给周延儒二万金。

    所以周延儒入京不久,刘泽清就被重新启用为山东总兵。闯军二攻开封时,明廷曾经要求刘泽清率兵前去救援,但他逡巡不前,一触即溃。此后就逃回山东,清军入寇之时,也始终以保存兵力为首要方针,一直龟缩东昌府,坐视其他城市的沦陷和屠杀。

    原本在李来亨占领徐州时,刘泽清就产生了逃跑的打算。但由于徐州被闯军占领,漕运断绝,他不便于南逃向江左一带,便准备前往登莱,搜集船只,借由海路,浮海逃亡南方。

    可是由于山东地区遭到清军的严重破坏,残破不堪,地方官绅也无力组织团练抗拒李来亨的大进军。所以闯军进军之速,完全超乎了刘泽清的预料,使得他只好搁置了那个搜集海船南逃的计划。

    这之前朝廷就有过调刘泽清到怀庆、保定一带抗拒李自成中路大军北伐的动议,但刘泽清当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所以他就借口落马受伤、无法行动,坚决不肯调动一兵一卒。

    崇祯现在对于这些跋扈不法的武将,已经是毫无办法,对于刘泽清这种摆明的欺君妄为,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想想当年孙传庭在绝境之中,以身患耳疾为名,请求致仕,崇祯皇帝都不允许,还专门派人去调查耳疾是否为真,得到耳疾为真的消息以后,居然把孙传庭和调查之人一起下狱。

    两相对比孙传庭和刘泽清受到的待遇,真可以说是时移世易的一个最好注释。

    南下之路断绝以后,刘泽清只好重做考虑。恰好这时候崇祯派来使者慰问刘泽清,还奖赏他纹银四十两做治疗之用。

    刘泽清便声称获得四十两赏银治病以后,他的足疾已经痊愈,当即就决定带兵北上。临行之前,又把东昌狠狠地焚劫一遍红队虽然及时获得了刘泽清北逃的消息,可是闯军动作稍慢一步,等到追至东昌府附近的时候,只能远远看到刘泽清饱掠后剩下的城市残骸。

    这一次又是陈永福冲锋在前,第一个进入东昌府的府城聊城。因为刘泽清撤走以前放火烧城,所以城中民宅多成废墟白地,城池内外,到处都塞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陈永福这段时间来已经对李来亨的脾性十分了解,他知道李来亨最看重自己个人在百姓口中的“仁义李公子”之名誉。所以入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将士去城中救火、清扫废墟,又派兵将难民约束起来,利用城中废墟剩下的木料,于城外分营安置。

    这之后陈永福还从军粮中分出一部分,按照分营安置时的统计人头,进行了虽然数量很少、但总体可以勉强保证温饱的口粮配额分配。

    他的种种做法,多是吸纳了闯军在占领徐州和宿迁时进行的安民措施,少有创新之举。不过李来亨跟随郝摇旗的部队,第二批到达东昌府后,看到陈永福学得是这样的快,也不得不对这个明军降将的才干感到几分佩服。

    此人称为和平将军,也不算过誉了。

    考虑到东昌府经过刘泽清撤走前的一把火以后,城内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了,也缺少房屋供人居住。李来亨就没有入城,他留下陈永福驻军东昌,又从随军文士中抽调了一批人,以襄阳生员徐绳祖为东昌府府尹,让他们和陈永福一起留在聊城,负责安置、营救难民的事情。

    李来亨自己,则在掌书记方以仁、行军司马顾君恩、果毅将军郝摇旗、果毅将军张皮绠、骑兵标威武将军马宝、炮兵标威武将军李世威等一行人的陪同下,率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向济南府的方向进行武装游行。

    刘泽清逃跑以后,明朝除了在登莱一带还保有一支没有多少实战力量的抚标部队以外,于整个山东地区,可以说是再无一兵一卒可言。

    何况早和闯军有了联系的谢陛也在济南城中,当闯军大兵抵达济南城下以后,城内惶恐不安的官绅还想借由本地子弟和生员,竭力据守抵抗。谢陛趁机谋取了组织城防的一个领袖任务,他已经接受了谢徵的劝降,当晚就带着家仆将自己负责防守的那扇城门打开,已做好突击准备的亲军骑兵,马上就在张皮绠的指挥下突进城内。

    城内官绅意想不到城防这样快就会易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半夜的时间就丧失了对济南城的控制。等到天亮十分李来亨入城时,张皮绠早就已经肃清城内残敌好几个时辰了。

    因为是一夜夺城,闯军在济南城下没有进行什么激烈的战斗,所以城内的情况也比东昌府好得多。

    只不过这几年来,济南已被清军屠掠过了两次清军第一次屠掠济南时,方以仁就正在城中,彼时的方以仁还是靠着装死才逃过了一劫。

    方以仁故地重游,上一次来济南时他还是游学的生员,现在再来济南,物是人非,济南城是受过八旗兵两次屠掠的残城,自己却已经成为了一方诸侯李来亨幕下的头号谋主。

    他看着排列成两排,齐刷刷跪在城门大道边上的山东官绅们,其中不少人还令方以仁感到十分眼熟,大约是当年游学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物吧?

    这些官绅还不知道闯军破城以后,将会如何处理他们。因此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心中百般恐惧,跪在后排的人,唯恐和穷凶极恶的闯贼对上眼,被他们拖出来杀掉,一个个都低紧了头,把额头都埋进了地里,生怕让谁看到。

    跪在前排的那些人,就更加紧张和害怕了。方以仁骑在马上,看得十分清楚,有人两股战战,浑身都在发抖,有人双眼无神,呆若木鸡,大约是已经被吓得丢了魂,还有的人更加恶臭,双腿之间尽是秽物,可说是斯文扫地。

    他突然想到项羽在巨鹿之战以后会集诸侯时的情况,诸侯将军“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上将军之威,大抵如此吧!

    从军之杀,战胜之威,我今知之。

    李来亨在亲军标骑兵的簇拥下,走在最中间的一行,他看着道路边上跪满的官绅人物,轻轻冷哼了一声,然后对身旁的郝摇旗轻声道:

    “对济南官绅的公审,先缓一缓。济南是山东的治所,我们要慎重处理。上一回谷哥在黄河边上抓到的辫子兵,还在你的军中吧?”

    砀山之战后闯军俘虏了大批八旗兵,其中只有少数人被杀,然后脑袋被拿去和死人一起摆了京观。大多数的俘虏,则都被关押在营中,这些俘虏几乎都参加过清军之前屠掠山东的一系列战事,和山东的官绅也好,和山东的平民百姓也好,全都有着真正意义上的血海深仇。

    所以李来亨占领济南城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公审官绅,而是要把那些之前关押起来,没有杀死、也没有公审的八旗兵,在这时候带到济南来,于山东官绅军民百姓的面前,好好公审一番。

    这是李来亨深谋远虑的政治表演,他要宣告给山东各阶层的百姓,明廷已经没有能力庇护和保护你们的人身和家产安全了。

    而闯军现在只有闯军,才是更为合格的统治者。

    这几百名八旗俘虏,就是李来亨送给山东人民的第一份大礼。公审之中,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他相信即便是最仇恨和敌视闯军的不法官绅分子,起码在现在会把仇恨分给东虏一点。

    哪怕在将来东虏大举入关的时候,这些官绅依旧会选择站在清军的一边,会选择做汉奸和闯军敌对到底,李来亨还是希望现在他的这种做法,可以多多少少改变一点点天平的平衡。

    使得山东百姓,在未来的战争中,哪怕只是一点点,更多地选择站在闯军的一方。

    “摇旗,我之前跟你讲的这回在山东公审要从轻发落一些,这和清兵俘虏没有关系。对那些东虏,勿以多杀为虑,尽快搜杀、尽管剿洗就好。”

    郝摇旗早对闯军这回进军山东以来,李来亨对他公审拷掠的种种限制特别不爽了,现在能有机会放开手脚,大行夹棍伺候一番,当即就嘿嘿的乐开了花,笑道:

    “以前在陕北边墙以外,俺就见得满坑满谷都是该杀未杀的骚鞑子,今回这帮人落到俺的手上,肯定叫他们识得爷爷好手段。”

第七十八章 宁武关只打了两天

    李来亨到达济南的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他就带着部分将士亲自去查看前方地形和官绅团练武装布防的情形,直到中午才回到城中,召集众将开会。

    这次闯军北伐以来,三路战事的进展都十分顺利:

    西路军罗汝才和杨承祖这一支部队,相对于白广恩的秦兵余部可以说是兵多将广、人多势众,兼且士气旺盛。杨承祖不等罗汝才率领主力兵马抵达,就先行对潼关关城发动了进攻。白广恩在关城外扎有两座高寨,想要起到掎角掩护的作用,可是闯兵一到,这些高寨守军没有做什么抵抗,就成鸟兽散了。

    守军的家属全部都住在关城里,所以他们溃逃后就全都向西奔去,要冲进关城里带着自己的家小一起逃走。白广恩却不许守关士兵打开城门,愤恨的溃兵就用到劈开南水关栅栏,争先恐后地涌进城去,希望带上家眷再穿城从北水关逃走。

    正在前沿密切关注战事的杨承祖看到这一难逢的机遇,马上就带兵尾随溃兵一起冲进城里。白广恩看着蜂拥而来的溃兵,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义军士兵时,毫无办法阻止,只好带着家丁放弃潼关,斩关而走,撤回西安。

    随后罗汝才率领的西路军主力也跟抵潼关,两支部队汇合以后,罗汝才虽然夸赞杨承祖的当机立断,盛赞他拿下潼关的战功,可是也对杨承祖一心占领关城而放跑了白广恩责备了那么几句话。

    其实关兵大溃时,如果杨承祖一心追击白广恩,是完全可以在追击过程中将秦兵彻底消灭的。只是他计不出此,一心想着占领潼关关城,拿下眼前的战功,因而放跑了白广恩,确实可说是一招失着。

    杨承祖受此责备,颇有闷闷不乐之处,还是素来同他关系密切的曹营军师吉多番宽解,才让杨承祖放下了闹别扭的情绪,继续跟着罗汝才向西安进军了。

    不过因为白广恩顺利逃回了西安,地方官员又截留了途经西安的五千名四川兵进行协防,再加上榆林道都任和卸任总兵王世钦、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等诸将也率兵从陕北南下增援西安,西安城中居然又拼凑起了近两万人的守军。

    因为陕西是闯军多数将领的家乡桑梓所在之地,西安又是陕西的治所和省会。罗汝才就不想在西安进行一场破坏过大的围攻战事,他派吉携带白银五万两前往西安,试图招降白广恩等人。

    可是由于闯军的北伐大进军虽然已经攻占了许多地方,但孙传庭还在北京附近,白广恩对孙白谷怀有一定信念,秦军诸将对闯军的前途也还有抱有很大疑虑。结果招降以失败告终,罗汝才又花费了几天时间派使者入城进行说服工作,全都未能奏效,劝降不成,只好采用武力攻城了。

    因为罗汝才不愿意对西安古城造成太大破坏,又因为考虑到西安市民的生活情况,没有采取杨承祖和吉的建议,断绝西安的水源和粮道,以饥饿逼迫他们投降,反而采取了围三缺一的战法。

    所以直到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底时,西安古城虽然在闯军的攻势下已经摇摇欲坠,但依旧还在朝廷的控制之下。杨承祖和吉还因此感叹,罗汝才真非曹操之性,舍此速取关中的良机,难道是要等李自成亲自领兵来取吗?

    不过以罗汝才自己的考虑而言,或许他还真是不想立功太大,造成功高震主的局面,而因此故意拖宕时间,等待李自成解决中路战事以后,再回师协助他攻取西安吧!

    至于李自成亲自指挥的中路战事,则比之罗汝才的西路军方面,还要来得更加顺利许多。

    闰十一月闯军开始北伐后,李自成就分兵两路,一路偏师由刘芳亮指挥,先行利用黄河封冻的时机,渡河攻占了怀庆府,而后扫平豫北;另一路主力大军则由自己亲自指挥,渡河以后,,只花费了几天的时间,就到达了泽州府。

    这之后主力大军在泽州稍作休整,就继续向太原方面进军,潞安等州府相继为闯军占领。刘芳亮率领的偏师部队则在占领卫辉府以后,向北直隶南部继续北上。

    这时,山西的百姓有如大旱之望云霓,等待着闯军的到来。宋献策派了许多人员到山西各州县府城中,宣扬闯军“不杀不淫,所过不征税、不纳粮”的歌谣,马上造成了轰动性的效果,到处都是蜂拥而起投奔闯军的平民百姓和夺门开城迎接李自成的欠饷士卒。

    眼看山西民心瓦解,巡抚蔡懋德虽然也设法炮制了托名河南百姓的帖子,声言闯军在河南逼勒是如何的凶残。可这种凭空捏造出来的舆论,在过去消息隔绝的时候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现在闯军都杀到山西城下来了,又如何让晋民相信呢?

    更何况,哪怕已经到了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时刻,被封在晋南的西河王和交城王等宗室郡王,依旧吝啬守财,不愿意捐钱协助守城。

    既然不能跳下大明这条船的宗室,都这样的明哲保身。山西巡抚蔡懋德又岂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些可以随时换一条船的绅拿出钱来呢?

    到了十二月六日,李自成的主力大军已经到达了太原城下。直到这个时候,晋王朱求桂才愿意拿出区区三千两银子,送到城头“募死士杀贼”。可是即便如此,山西提学黎志居然还却从中克扣了很大一部分,用纪功纸票代替现银,守军士气更加低落,再也无以为继了。

    李自成抵达太原城下的第三天凌晨,巡抚标营裨将张雄就打开了新南门投降。晋王朱求桂被活捉,王府财产被悉数抄没,只是李自成考虑到新朝伊始,没有必要再大开杀戒,才没有按照闯军惯例将朱求桂吊到王府宫灯上。

    太原的官员以巡抚蔡懋德为首,大多表现出了对朝廷的死忠之意。李自成虽然做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还亲自带着被活捉的晋王朱求桂一起去劝降蔡懋德等官员,可是蔡懋德却将唾沫吐到了李自成的身上,依旧脱口痛骂他是陕北响马而已。

    愤怒的闯军将领当即就要把蔡懋德杀掉,但是李自成制止众人,下令给不愿意投降的众多官员发给路费,把他们送回老家去,试图以此争取明朝官员的人心。但是李自成刚刚离开,蔡懋德便自己触墙自杀而死,跟随他触墙及跳水自尽的官员另有六七人。

    亦可见得,明朝官员也并非人人都无节操,崇祯手下并不缺乏真正的忠贞之士,只是这些忠贞之士多被安排在了不适合他们的岗位上。

    不过山西官员之中,也有像之前克扣了守军赏银的山西提学道黎志这样直接投降闯军的人物。他跪在奉命拷掠山西各级官员的李双喜和党守素面前,竭力为自己洗刷,又献上为李自成所写的“颂文”万言。

    协助李双喜做拷掠工作的邵时昌,又百般劝说李双喜,说大元帅令你掌握拷掠之威,威福之权由你而出,那正可以借此威权,施恩于明朝官员。这样被恩赦的明朝官员,都会从此归于你的囊中了。

    原本拷掠之权虽然各归将领所有,但是抓捕和放出的人员范围都是由李自成亲自决定、一手掌握的。只是在实行品分九等的追赃助饷以后,以及随着闯军占领范围的不断扩大、拷掠人数的不断增加,李自成就主要去考虑六品以上官员的助饷和三品以上官员的拷掠问题了。

    向下低品级一些的拷掠事宜,全交由李双喜办理。

    李双喜自己对邵时昌的建议很不感冒,可是牛金星和田见秀从党守素那里得悉此事以后,也都亲自找到李双喜,和他复述此事,要求他如邵时昌建议的那般行事。

    像黎志这样的降人,因此就在拷掠助饷中躲过一劫。另外还有一些被闯军下狱拷掠的官员,也因为李双喜出面干涉,被纷纷释放了出来,甚至在不久后,这些人居然又被牛金星举荐,重新做起官来。

    因为此时在大同和宁武一带,尚有姜、周遇吉等部可战士马三四万人之多。他们的战斗力虽然不及秦军强悍,在数量和质量上均无法和李自成率领的闯军中路北伐军相比。但若晋兵坚决地凭关据守,还是很可能给闯军造成一定麻烦的。

    为了解除大同边兵对太原的威胁,以便于下一步或调兵回师关中,帮助罗汝才克定西安、扫平三边,或调动东征,直捣京师,都有必要整旅继续北上作战。

    李自成在太原休整兵马五天以后,就分兵两路,一路由自己亲自指挥攻打宁武关,一路由李过指挥攻打振武卫。

    防守宁武关的总兵周遇吉出身于崇祯建立的京营新军勇卫营,与现在正在江西一带和张献忠作战的黄得功类似,是官军中一员比较善战的将领。

    他据守宁武关,在李自成的亲自招降下也坚决不投降,还弯弓相向,把一支箭射到了李自成的马前。

    但宁武关之战的前后时间却是十分短暂的,李自成仅仅花费了首尾两天的时间就攻破了关城。周遇吉为明朝殉国战死,算得上是一员忠臣良将,但实事求是而言,他实际上并没有在宁武关对闯军造成多大的伤亡,也没有多拖住李自成几天的时间。1

    只是周遇吉战死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让崇祯和朝野上下许多官员都感慨良多,这样后来才慢慢传出了周遇吉在宁武关“设奇制胜,每战必胜”,和闯军相持半月,重创了李自成主力的神话。

    其实只要看看闯军具体进军到每一城市的时间,具体看看这一个月来每天闯军的主力兵马都在什么位置,就会知道周遇吉和宁武关的神话,终究只是一些人用来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

    短短几天时间,宁武关和振武卫相继失守,大同巡抚卫景瑗虽然还誓死效忠于崇祯皇帝,可是总兵官姜早已做好了换一条船坐坐的准备。姜专程派人前往宁武,献表于李自成,还派家丁亲兵为闯军带路向导,使得李自成不用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占领了晋北第一要隘大同。

    大同巡抚卫景瑗和蔡懋德一样,虽然李自成百般开导,想要劝说他投效闯军。可是整整劝降了三天,卫景瑗也只是把对李自成的称呼从“陕北响马”改称为了“闯王”而已。

    李自成见他不肯投降,倒也不甚在意,还夸奖卫景瑗“尔真忠臣,我且驿乘送尔还家”。但是卫景瑗死心塌地,只求速死,他唯恐自己活着会有害于大明朝廷的统治,会使得朝廷更多官员选择苟活,所以就在李自成发给他五十两回家路费的当天,趁着看守士卒放松警惕的机会,投水自杀了。

    大同总兵姜的投降,在明朝文武官吏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大家终于开始相信朝廷的国运不久了,而新朝伊始,谁能更早投降过去,占住一个位置,就一定要比后来投降过去的人待遇更好一些。

    只是因为李自成占领大同以后,就立即返回了太原,开始着手准备开基建号的大业,又在路上收到了罗汝才进攻西安不利的消息。

    所以李自成并没能接到从阳和、宣府等处,一封接着一封送来的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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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明季北略》卷二十《周遇吉宁武大战》条中说,“遇吉设奇制胜,每战必胜”,相持半月,至三月初一日才被大顺军攻克城池。这是不真实的。

    据康熙二十一年《山西通志》卷三十《杂志》载,李自成是在“二月十六日自太原起身,数日至宁武”;崇祯十七年三月《兵部为贼势已压云境等事》行稿说,大顺军“二十日过雁门关,二十一日攻宁武”;据乾隆十五年《宁武府志》卷十一,大顺军攻克宁武的时间是二月二十二日。

    这就清楚地表明,整个宁武战役首尾不过两天。就官军而言,当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士气不扬,只是在周遇吉的逼迫下才勉强迎敌,根本就没有“相持半月”之事。

    周遇吉忠勇可嘉,但所谓宁武之战让李自成感叹“宁武虽破,受创已深。自此达京,尚有大同兵十万,宣府兵十万,居庸兵二十万,阳和等镇兵合二十万。尽如宁武,讵有孑遗哉!不若回陕休息,另走他途。”的传说,完全是不可信的。

    其实宣大兵总共不过三四万,居庸、阳和之兵更少,李自成再愚蠢也不至于不明敌情到如此地步,不可能发出这样毫无常识的感叹。

第七十九章 满洲大兵博览会

    “德州官绅已在谢太公所领之下,献户籍图册请归闯军了。”

    在崇祯十五年的最后几天里,李来亨又收到了一条好消息。

    他之前派谢徵写信给谢升、谢陛等人,果然起到了很大作用,谢陛在济南帮助闯军打开了城门,谢升则在获悉大同总兵姜投降的消息以后,终于放下了清高的做派,带领德州的知州、守备及各级官员、绅,一同开城请降。

    这样除了登莱海岸一隅之地以外,山东州县基本上大半为闯军所据有。

    山东一带,自从崇祯年间以来,就饱受往来客军之苦,又发生过吴桥兵变这种重大战事,还两次为清军屠掠一空。地方残破,所谓的“土贼”、“土寨”不下数十股,明廷在山东的统治本就已经十分脆弱。

    李来亨督兵一至,没有花费什么功夫,几乎就平定一省。比之当年在随州苦战竟年,才取得方寸之地的情况,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之后李来亨又听取了曾在山东游学过的方以仁之策,收编山东本地的“土贼”、“土寨”力量,将其混编到闯军正规部队之中。

    山东地方的民间义军武装,和闯军性质不同,土豪、豪杰的气质更加浓厚一些。起兵者、领导者不乏是一些在地方上享有名誉的黑白两道领袖人物,所以李来亨就干脆给精通和“豪杰”打交道的许都以便宜行事之权,让他以山东招讨大使的名义,开出赏银、官爵,收编山东本地的土寨武装。

    在灵山卫有义军张大雅、张千出、韩继本,联合高密县义军单之赏、张宇等部围攻胶州,许都便以山东招讨使名义前往灵山卫进行招徕。

    原明朝设置在登州的防抚曾化龙也掌握部分兵力,他派登州守将滕胤玉等统兵往击义军,原来接受了李来亨委任官职的昌邑县土豪李好贤也趁机率众蜂拥作乱。

    许都招徕的灵山卫、高密县两部义军虽然一度被登州兵击退,被迫解除胶州之围。但这之后,许都又以山东招讨大使的名义,联络到了即墨黄宗贤、周六、丘尚佐、王尔玺等部,以及平度翟五和尚、张广等部,联合反攻,打败了滕胤玉,又将土豪李好贤捕杀,声震胶东。

    这以后嘉祥满家洞的义军武装“擎天王”宫文彩,傅家楼一带马应试、李文盛、宋二烟、杨鸿升、杨之华、阎清宇等领导的起义部队,也相继归顺闯军,接受了许都的领导,不久又被李来亨各授以掌旅、部总不等的职务。

    积极活跃在胶东半岛的本地“土寨”武装,家属士马总合约有十万人以上。李来亨考虑到济南府和兖州府由于饱受清军的屠掠,以至于民户减半的情况,就决定把这些“土寨”武装中没有土地的家眷和无家可归的被裹挟者,全部安置到济南、兖州两府。

    他准备借此机会,继续在山东推行于湖广已经聊有成效的营庄、屯田、民兵之法,恢复济、兖民力,也顺势强化闯军对山东的控制力。

    只是现在陈荩和陈可新等人,虽然已经在襄阳、随州、武昌、汉口都开设了乡官学堂。可是时间毕竟还不久,刚刚培养出来的乡官也要先被安排到人手紧缺的湖广各大州府县里去,没有多少额外的骨干,可以远远调到山东任官。

    所以总体而言,湖广的种种新法,暂时只是稍稍在归德、徐州二府有所开展,于全鲁而言,就相距甚远了。

    不过即便除去“土寨”家属,李来亨从许都招揽来的这些本地土著武装中,汰强留弱,也收得了近万新兵。被淘汰下来的羸弱之兵,还可以安插到闯军新近占领的各个州县里,暂时充任民兵和教练之要。

    虽则他们的政治立场不一定可靠,但想来总比官军降将稳妥一些,异地任用,也可以免去其土寨割据之忧。

    更惶论这些土寨武装之所以聚众山林,半数以上是由于清军在崇祯十一年和十五年的两次入寇屠掠所致。

    他们对于八旗兵的仇恨,更远超常人。

    当张大雅、张千出等人奉命到济南城拜见闯军的前营制将军、北伐军右路军都排阵使李来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闯军在城内公审满洲兵的一幕。

    李来亨为了充分发挥手上那几百个满洲兵俘虏的作用,没有一次就把他们全部公审掉。而是分批次、分时间、分场所,一个一个地慢慢公审,在闯军占领的山东各个州县轮流公审一遍。

    张大雅初到济南,见到的这场公审,就是闯军在济南城针对满洲兵俘虏进行的第六场公审大会。

    满洲人光溜溜的头皮和细小猥琐的辫子,曾经给张大雅留下极为可怖的印象。崇祯十一年时,他还只是一名青山卫卫所的军户,因为清军攻打济南,朝廷无兵可调,就把他们这些虽然号称军户,但其实从生下来,一直活到现在,几十年从来都没打过仗的人也拉上了战场。

    张大雅当年跟着他的一百多名同乡,在济南城东郊突然遭遇到了一队满洲人的游骑。那些满洲大兵如狼似虎,各个挥舞套索,一下子就把十多名青山卫的卫所军户绑住了。

    剩下的人受到惊骇,霎时间就逃散了大半。张大雅虽然胆气比较高了,他握紧了长矛,还没有第一时间逃走,反而是觉得自己这边一百多人,那队满洲游骑只有不到二十人,理应是有一战之力。

    张大雅和自己堂叔一同用长矛插伤了满洲兵的战马,但没等他反应过来,堂叔就被满洲兵放箭射杀。

    大多数人还没有没有张大雅这种敢于一拼的胆气,满洲兵左冲右驰,疾行陷阵,一鼓之间,就将剩下没有逃走的几十人杀伤大半。慌了神的张大雅被满洲兵套索绑住,和其他汉人民壮生口一起被牵回济南。

    只是因为清军俘虏过多,管理不慎,才让张大雅趁着一个夜晚把绳索慢慢磨断逃了出去。

    他逃出去以后,本想回去青山卫老家,可是朝廷却把济南的沦陷怪罪到了青山卫卫所军户解围不利上面,几个将领受到责罚,他们后来又把受罚的火气泄愤到逃回来的溃兵身上。

    张大雅听说自己一个堂弟被安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已经被斩首。他生怕自己重蹈覆辙,就再也不敢回老家了,只好在胶州落草为寇。崇祯十五年清军再度入寇时,山东大乱,官军连自保城池都已经做不到了,地方上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张大雅便寻机聚众建立土寨,居然慢慢成为了一支土寨武装的首领。

    在许多个夜晚里,张大雅都曾经做过重回崇祯十一年的噩梦。他几乎有好几百次梦到自己依旧被套索捆绑着,在梦中他没有像现实里那么好运,并没有磨断绳索跑了出来,而是被满洲人系往关外,在天寒地冻的辽东给一家富贵的满洲亲贵做了奴才。

    张大雅看着高台上被乡民们戴上高帽和胸牌的满洲兵,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不真实感。

    那些满洲俘虏的胸前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的都是一些查有实证的罪名。大部分都是经由邑人指认以后,被调查清楚的于某地参与某次屠掠,或者于某地杀何人、掠何物等等。

    这些曾经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满洲武士,现在都戴着用草纸糊成的高帽,脸上再不复嚣张威武的神气,而是畏畏缩缩的,胆怯到令人可笑的地步。

    张大雅反复揉着自己的眼睛,对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他知道闯军好像已经打败了朝廷官军,可却没想到闯军居然还抓住了这样多的满洲人!

    难道真的是新朝要开国了吗?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团火焰,肚子和胸腔里都被烧的越来越热了起来。一旁带路的闯军官员李司丞,看张大雅这样一幅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张头领,我们大帅已把军服、兵甲、器械、印信、札委全部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济南城领取啊。你是胶东义军里头一个来济南复命的人物,大帅的意思呢……嘿!最低也是一个掌旅,或许做到都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呀。”

    张大雅对闯军军阶并不了解,对都尉和掌旅两个名词也不是很清楚是何意味,就小心问道:“敢问大人,这都尉、掌旅之官,相当于朝廷……相当于前朝何等官职?”

    李司丞爽朗笑道:“我们楚兵和豫兵略有不同,这都尉、掌旅,已经是可比参将、游击啦。张头领……或许不久就是张将军啦,你若对这公审大会有兴趣,可以在济南多留几天,听说牢房里还关押着四五十个真夷,每隔五天,就会办一回公审游街呢!”

第八十章 太原唐王

    济南城里每五天举办一次的满洲大兵博览会,让那些从胶东半岛到济南来接受闯军札委官职的土豪、土寨头目们,大开眼界。

    原来传说中“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濑,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的满洲大兵也不过如此,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说也只是虚妄。

    在闯军的宣传中,满洲兵对于闯军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对付的敌人。李来亨当然不会将砀山之战的险阻艰难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山东土豪们,他只是在每一场“满洲大兵博览会”的间隙里,不动声色地暗示闯军实力远在清兵之上,给山东军民官绅造成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因为登莱还在明军手上,胶东半岛也还有许多官绅就地组织团防抗拒闯兵。李来亨考虑到他还要负责北上河间府、保定府,与李自成中路大军汇合的任务,没有时间和兵力留在胶东进行彻底的扫荡和平定工作。

    所以就采取了札委官职,放豪杰归乡的办法,来安堵胶东地方。

    除了一部分胶东义军的精兵,才直接加入到闯军北伐部队中以外,还有很多像马应试之类的土寨首领,所部兵马在济南换上了明军库存的军械衣甲,又被李来亨安插入一些闯军的资深军官,并进行了一定的战术训练后,就被放归胶东半岛。

    他们的任务是返回乡里,联络土寨,召集义兵,一面打击倾向朝廷的官绅武装,一面争取控制除了登州和莱州两个较大城市以外的其他州县和乡村。

    为此李来亨又采用了当年初到随州时的办法,广发游奕使和招讨使的札委头衔。

    只是现在的游奕使,不像当初在随州时那样,只要带三两个人来投就可以获得,而最起码需要拥有部众百人以上。招讨使的要求就更高一些了,需要率领部众千人以上来投靠闯军,才能获得。

    在这样的政策下,一时间胶东半岛风起云涌,登莱防抚无力弹压,仅能自保于登州、莱州、宁海州、文登县四城而已。四城以外,绝大多数地区都被支持闯军的地方武装占领。

    这些地方武装熟悉本地情况,又多是根深蒂固的地头蛇。在李来亨的安排中,将支持闯军的豪杰放归乡里,组织和领导地方上的抗暴义军,亦是将来应对清军南下的一着办法。

    当然……最好的情况,还是能御敌于山海关,御敌于居庸关,或者最起码御敌于大同、太原、保定。

    他相信,只要能抵挡住清军的第一波攻势,敌我攻守之势必然会慢慢扭转。清军由于其少数派强盗集团的本性和民族特点,在恢复实力和增长力量的方面,一定比不上慢慢成熟起来的闯军。

    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崇祯十六年的除夕夜,李来亨是在德州谢府中度过的。卸任大学士谢升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闯军在山东的统治,他对族侄谢徵早早加入闯军的“明智”之举大加夸赞。谢升的弟弟谢陛,也因为在济南城夺献城门之举,被李来亨暂时委任为了临清州州牧。

    李来亨信心满满,接下来闯军将要花费一段时间西征,帮助罗汝才平定关中,这之后李自成极可能还要回延安老家祭祖,修复坟墓。这些事情都将花费不少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闯军对于河南和湖广这两块稳固根据地的统治就会更加深化。

    而山西和山东,李来亨估计闯军在这些地方的统治深度和政权稳固程度,也会比历史上好得多。闯军对陕西的控制时间,可能会稍稍推迟一些,不过陕甘宁都处在大后方,只要关河巩固,确保山河之险,清军是很难深入西北的。

    没有清军攻入关中,以历史上的情况来看,闯军元从多是陕西人,陕西官绅军民对他们的接受度比较高,叛乱情况比之晋、燕等地少得多。甚至连那些一贯骑墙的秦军将领,对于闯军的忠诚也比宣大、居庸的边军将领好得多。

    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

    但这时候从太原传来的消息,却令李来亨大吃一惊。

    宋献策和刘汝魁居然要亲自到德州拜会李来亨!

    宋献策不用说了,也是李来亨的老熟人。刘汝魁则是刘芳亮身边的副手,绰号“皂鹰”,是一员悍勇的黑脸战将,以前也曾和李来亨并肩作战过。

    在黄河以北风起云涌的这个关键时刻,李自成突然将闯军最重要的军师之一,还有刘芳亮这一路军的重要战将派到德州来,不可谓不重视李来亨的地位。

    而且宋献策和刘汝魁也不是孤身来此,而是率领有数千闯军精兵,还有新近收编的几千官兵降军。

    现在明、清两军,还在京畿一带分别聚集着三四万精兵,宣府和保定一带的军事形势也还很紧张。这样紧要的关头,李自成怎么会把刘芳亮左营的部队分来一支到德州?

    李来亨在山东的进军十分顺利,他也是一直这样向李自成的行营汇报的啊!

    李来亨心里惴惴不安,这是牛金星的布置吗?不,这种关键时刻,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必定是有李自成的全盘肯定和首肯,才能实行下来的。

    大元帅所为为何?

    这一回李来亨没有像上一次在随州迎接李过那样举棋不定,山东不是湖广,他没有办法做别的考虑。李来亨在和方以仁、顾君恩两人简单商议一下后,就决定出城二十里,主动迎接中枢来使的到来。

    顾君恩半信半疑:“使君旬月之间平定山东,功高莫比,相较两个月都不能克定关中的罗汝才,岂非胜过百倍?大元帅必不至于此时对使君有所不利。”

    方以仁则更有信心一些:“以府主在开封所见的情况来看,牛金星、田见秀、李双喜之一党,党势隐隐然已成喧宾夺主之状。牛党既有中枢魁首,又有中军亲将,还有地方诸侯,如此之势,比之随州如何?”

    李来亨默然,顾君恩却回道:“随州制度规模宏大,旦夕之间可以聚兵七八万人,真有需要,只要不顾惜民力,立时编成十万之军也非难事。牛党不过这几个人,如何同随州相提并论?”

    “是,你说的不错。但随州制度规模宏大之事,大元帅也好、启翁也好,并没有真正体味和认识。在他们看来,三镇分割以后,府主的地位,至多与刘芳亮、袁宗第等夷,尚且不如补帅,如何去比田见秀呢?”

    “你的意思是?”

    “宋军师和李将军此来,所为之事,或与牛党有关。”

    方以仁的推断给李来亨增加了不少信心,宋献策和刘汝魁带领着闯军左营骁骑及新降明军近万人抵达德州附近,李来亨则仅率亲军千骑出城二十里相迎。

    如果宋献策此来,真和牛党势大有关,那么看来宋献策就是一个李来亨可以争取的人物了。

    事情的结果,半在方以仁的预测之中,半出大家的意料之外。不过最起码,李来亨每一回和闯军中枢联系交流时,回回都要担心的兵符夺权之事并未发生。

    宋献策带来的消息是,大元帅于崇祯十六年正月一日在太原称王。

    “今后大家都要管大元帅叫唐王殿下了,除建号称王外,唐王还宣布从今年起我们就不用崇祯年号,而改用唐元年。”

    宋献策依旧是一张黑脸,眼斜鼻子歪的模样。但让李来亨惊讶的却是李自成在太原称王的消息,大元帅居然用了唐王之号吗?

    废弃崇祯年号倒没有什么奇怪,历史上朱元璋在称帝前也是先自称吴王,废弃元朝的至正年号,短暂用了一年的吴元年年号后,才正式称帝。

    历史上有一种说法,是说李自成在攻入西安以前,曾先行在襄阳自称“新顺王”。一些人用这个奇怪的王号,嘲笑闯军没有文化,不懂得一般称王建号的规矩做法。

    且不说到底存不存在这样一种起兵首领由王而帝的潜规则,还有“顺”这个称谓在明末因为传说刘伯温曾说过“遇顺则止”的谶言而产生的特殊涵义(李自成国号大顺,清廷年号顺治,张献忠年号大顺,都来源于刘伯温“遇顺则止”的谶纬传说)。

    本身“新顺王”的说法,就是错误且不存在的。

    有许多可靠的记载,都表明李自成是以“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的名号攻入西安城,他在西安直接称帝,中间并没有一个先从大元帅改称新顺王,然后再称帝的过程。所谓“新顺王”的说法,只是违反基本史实的一种以讹传讹之误。

    历史上李自成没有经历过一个称王的过程,而是直接由大元帅而在西安称帝。当他率兵抵达北京城下的时候,已经是大顺永昌天子的身份,绝不可能再和崇祯做所谓封王、割据西北的交易。

    至于后来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逸闻传说,其实就像所谓张献忠遗言“尔急归明,毋为不义”一样,这很可能是后来与南明结盟的忠贞营-夔东十三家等闯军余部创造出来的政治传闻。

    其目的,毫无疑问就在于削减闯军与南明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既然李自成攻克北京是因为崇祯不愿意接受闯军的主动求抚,那么南明就该吸取教训,接受忠贞营的合作结盟。

第八十二章 依旧大顺

    “大元帅……殿下竟以唐为号吗!”

    李自成在太原称王已经让李来亨十分惊讶了,自称唐王更完全让李来亨想不明白。不过他再仔细想想,李自成和牛金星两人本来就都仰慕唐朝,闯军官名亦多唐风,而先秦的唐国就在山西,李自成占领山西后以唐王为号,倒也合情合理。

    这与朱元璋称吴王,其实十分类似了。

    宋献策解释说:“古唐国为帝尧之国,其实我都已经给殿下写好了上溯陇西李氏的家谱,只是殿下声言自己本不过十世务农之家,何必攀龙附凤?以晋、汾所封的古唐国为王号,已经足矣。”

    刘芳亮左营中的大将刘汝魁也哈哈笑道:

    “老宋,你不要胡乱给殿下找什么皇帝祖宗啦!咱们大王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做皇帝了,还用得着跟别人联谱去吗?”

    李来亨颔首笑笑,明末士人有追附汉唐的风尚,牛金星对唐风之慕更十分夸张。李自成受他的影响,在太原建号唐王,这简直是在复辟李唐兴起时的旧事了。

    果然,宋献策接着说道:

    “殿下称王以后,我也广派谍人到燕、秦两省,传播十八子主神器之谶。声言陛下应运而生,于太原称唐王,正如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兵,两相结合,燕民、秦民都已疾呼太原公子复生矣!”

    李来亨心中暗自一乐,太原公子又不是高祖……分明,分明是唐高祖李渊的后嗣啊……

    方以仁对李自成太原称王的事情,颇不感冒道:“太原交通不便开封、西安,消息传播不快,也难怪我们在山东都没有听到这条消息。还要宋军师和刘将军亲来相告。”

    方以仁的话让李来亨眯起了眼睛,他也知道宋献策和刘汝魁带着近万兵马来德州,不可能只是为了告知李自成在太原称王的一事而已。

    显然还有其他目的。

    “德州城小,又已驻有数万兵马,房屋、军帐促狭逼仄。二位随我入城,将士们可否稍安勿躁?我让僚属去为李将军的部下安排一下住处。”

    李来亨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宋献策和刘汝魁则对视了一眼,宋献策自己摇了一下头,刘汝魁便撇了撇嘴,上前说道:

    “殿下称王以后,除了让我们废用崇祯年号以外,还设了平章军国事一职,由咱们牛军师来做,老宋也被册了一个平章事。以前在开封设立过的六政府,只是设了一个侍郎,现在也增设了尚书。”

    楚闯诸将听到李自成已经开始太原封官设爵的消息以后,脸上表情都有些羡艳,特别是郝摇旗,已很明显地在期待着自己将会受封什么样的官爵。

    这样的情况让李来亨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李自成到底是中枢之主,名正言顺的统治才是最有威力的。

    刘汝魁接着说道重点的部分:

    “原定五营之兵,因为现在咱们兵多将广,殿下已决定将包括小将军在内的五营主帅一起升为权将军,加上中营亲军的罗帅、田帅二帅,共有了六位权将军啦。”

    李来亨听到自己被“唐王殿下”提升为权将军的消息以后,面上做出惊喜之色,心中则一点波动都没有。毕竟他掌握的实际兵力,其实早已超过了权将军田见秀,现在给自己增加一个权将军的官衔,也只是好听些罢了。

    不过他却想到,之前被李过带往开封的左金王贺锦,看来没有被提升为权将军。如此看来,由于闯军实力比起历史上更为强大,贺锦虽然以义军老资格豪帅的身份加盟闯军,却并没有获得历史上那种仅次于刘宗敏和田见秀的地位。

    嗯……田见秀以前就是权将军,现在没有被进一步提拔,其实地位就等同于下降了。而李双喜虽然被提拔为中营制将军,地位、实力丝毫不逊色于刘芳亮和袁宗第这样的权将军,可名义地位上究竟是比李过和李来亨父子都低了一等。

    就像方以仁推测的一样,这是李自成在控制牛金星结党吗?现在李自成已经称王,称帝恐怕也就在不久以后,继承人的问题确实需要提上日程。

    李自成自己虽然年近四十还没有儿子,可是他在寨中和高夫人育有一女,说明生育能力没有问题。何况就算生育能力真有问题,他称王称帝以后,大可以招揽名医、广置女眷,肯定还会对自己生儿子出来怀有希望。

    如此,压制一下义子李双喜为重要人物的牛党,当然就很有必要了。压制牛党的工具,自然也就是牛金星自己设想出来的假想敌李过一党所以李过的好兄弟刘芳亮,他才会派副将来德州吗?

    还有一点便是,罗汝才仅为权将军……这可就是不降反升呀!

    要知道以前罗汝才可是副元帅,现在李自成变成了“唐王殿下”,罗汝才却从副元帅变成了权将军,地位不仅掉到了和田见秀相等的地位,甚至落到了和李来亨同等的位置上。

    李自成这样直接明了地打压罗汝才,让李来亨很感吃惊。不过他仔细想想,历史上李自成可是直接率十余骑就敢奔入罗汝才大营之中,把罗汝才斩杀的人物。李自成的宽厚有余是真实的,他的真诚质朴也是真实的,但作为义军豪帅群雄中最后的胜利者,他的酷辣果决也是真实的。

    但罗汝才还掌握着闯军一支方面军团,远在西安,李自成就敢于这样公开打压他,真不怕罗汝才一怒之下造了反?

    唉……可罗汝才连李自成的孙子都能当成妹夫,又在西安故意拖宕时间,不取得克定关中的功劳,或许李、罗之间的这些行为,是他们两人早有的约定和默契?

    弄巧成拙的可能性也并非不存在!

    李来亨的这些思绪只在脑海中短暂闪过了一个瞬间,接着他就听到刘汝魁说出了让自己十分担心的话:

    “小将军,因为罗帅迟迟不能攻克西安城,殿下已经决定,暂停一步会师保定、歼敌冀南的计划。中路大军将在太原稍作休整以后,先行渡河西征,协助罗帅克定关中、旁略三边。”

    “什么!”

    李来亨大吃一惊,三路北伐的大略即将完成,按照安排他应该率军攻略河间府以后,前往保定和李自成的中路大军汇合。

    李自成居然在此时,因为罗汝才的事情改变了既定的北伐方针。中路大军不来保定会师了,那自己这一路军要如何行动,他相当刘汝魁是刘芳亮的部下,心中突然有了一些眉目。

    宋献策垂下眼睑说:

    “保定会师一事,殿下的意思是中路军方针虽然有所变化,但小将军这里依旧按照原定方略行动。刘帅现在已经带兵占领了顺德和广平两府,小将军只要按照原定方略,取道河间府后到保定与刘帅汇合就好。之后等到殿下克定关中以后,中路兵马自会转回东征,这段时间小将军与刘帅屯保定即可。”

    这?

    李来亨心中犹豫了一下,李自成率领的中路军包括了闯军中营、右营、后营的绝对主力,约有七八万战兵。刘芳亮的左营虽然多次担任闯军的先锋部队,是一支能征善战的骁骑部队,但总兵力不过二三万人。

    自己的东路军,在平定山东以后,兵力已经膨胀到了四万人之多。可是其中很大一部分兵力要留守山东各州县,还有不少新兵缺乏足够的军械装备和训练,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能够放心使用的北伐主力,和刘芳亮差不多,也只有两三万人罢了。

    这样算来,李自成西征以后,闯军在华北的主力就变成了李来亨和刘芳亮这五万人。

    而明军在京畿附近的主力部队是孙传庭的三万秦兵,虽然宣府和蓟镇各堡加起来估计还有四五万人的兵力,但是这些士兵都分散在许多堡垒中,短时间内无法聚集起来。

    何况在燕北还有阿巴泰和图尔格的清军逗留未走,关宁军不能拿轻动,明军也需要留下相当兵力防守京师。

    嗯,这样算起来,李自成西征时应该也会在山西留守一些部队,留守将领李来亨猜测是李过的可能性较低,或许会是让田见秀、贺锦、袁宗第中的一人留守。

    那估计闯军在华北还可以保持约七八万人左右的总兵力,实际上对明军还占有优势。得到李自成解决关中以后,再回师东征,北京就成为了熟透的果实。

    还好现在距离清军入关时间还很久,李来亨想着闯军进兵北京的大事,无论如何李自成一定会带上包括自己在内的闯军主力从征。清兵到北京被闯军占领以后,才会介入关内战事,那样从时间和形势上来看,大的优势依旧处在闯军这一边。

第八十二章 精明震怒,借师助剿

    马绍愉在山海关过完一个仓促简单的年节后,就又带着关系到大明朝生死存亡的重任,奔赴向关外的盛京。

    崇祯十六年的深冬,比起去年来得还要更为严寒。天气没有一点好转的意思,马绍愉出关不久,就又遇到了严重的暴风雪,大雪整整下了一昼夜,使团携带的二十匹战马,有十六匹都被活活冻死,还有好几个护卫使团的官兵都冻烂了手指。

    辽西的道路上,鹅毛似的雪花已能没过膝盖,马匹一脚下去,很容易陷没在雪层下的深坑里。使团一行菇风饮雪,用了最短的时间,就到达了盛京城。

    马绍愉深知自己一行人身上所背负承载的责任是何等深重,他以兵部职方主事的身份得到本兵陈新甲的推荐,又两次在平台召对,皇恩浩荡,马绍愉一定不惜代价,要为明朝的中兴拼尽最后一分力气。

    像他这样的忠诚志士尚有很多,大明不可谓无士可用。

    只是还是那一句话,崇祯不能用之,即便用之,又不能用到正确的位置上。

    一旦用到错误的地方,大明之士愈多、愈忠勇,愈使得局势向着崩坏的方向发展。

    盛京城同样银装素裹,白山黑水中长大的满洲人早已习惯了这样严寒的天气。

    但是也有一些努尔哈赤建国以后,生在辽沈、长在辽沈的年轻一辈满洲贵族,他们自幼就生长在宫殿楼阁之中,虽然也多次跟着老汗和诸王贝勒四处游猎,参与入寇明朝的战争。

    究竟是不比那些老人,在抵御严寒气候的方面,逊色了好几分。

    马绍愉使团一行刚到盛京,就见到了不少满洲年轻贵族,一样是浑身裹满貂裘厚锦,脸上或通红、或惨白,两手紧握在一起取暖。并不像传说中如狼似虎的女真勇士那样,拥有与汉人截然不同的神秘体质。

    已经是第三次出使关外的马绍愉,随着他看到的景象,看到的人和事越来越多。马绍愉的心中,也不禁升起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东虏当真满万不可敌吗?

    皇帝以议和东虏为扭转乾坤、中兴国朝的一着妙手,真的能够起到神奇的作用吗?

    这一回在驿馆迎接马绍愉的还是范文程,不过无论是使团的住所,还是范文程招待他们时宴席的档次待遇,都要比马绍愉上一次来盛京时隆重许多。

    清人如此做法,让马绍愉略微对议和之事产生了乐观的想法。

    他和范文程交流寒暄时,问道:“不知道何时能够叩见大汗……叩见陛下?”

    “这……”

    范文程扫过一眼马绍愉带来的国书后,对上面写的大明皇帝致书于北国可汗一句话,略有微词,但并没有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而是直言道:

    “我皇上近来体有风寒,不能亲见使者,还请马使在盛京多多静候数日。待我皇上御体康愈之后,自会召见使者,再议和局。”

    马绍愉不知道范文程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此前东虏已经有过好几次故意找茬破坏谈判的先例了。他焉知这一回范文程所说的皇太极生了病,到底是事实,还是又一招想对自己施加压力的以退为进之法?

    他心中疑惑,口中焦虑道:“大人,尔国与我国在宁远已往来书信十余封,前日宁远吴总兵又接回尔国所释辽人一千四百户。和局之成,就在眼前,一旦议妥,尔我两国就是兄弟之国。榆关之东,由尔国好义处之。”

    范文程苦笑一声,他从马绍愉焦虑的神情上看得出来,明朝这一回是下定决心要和清国议和。可这次他的确没有说谎,皇太极是真的病倒了。

    “马使稍安勿躁,我知尔国因西贼兵逼京师,有内患之忧。今我朝廷已遣睿亲王多尔衮、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内大臣图尔格,提兵边墙。只要尔国真心向和,与我国约为兄弟之盟,此一支兵力,自当与尔国同心戮力,剿灭西贼。”

    马绍愉依旧忧心忡忡道:

    “我皇上遣使来辽,以银币酬尔国,今后春秋霜露,不损兵马,南北互市,榆关为界,如往年辽阳故事。中国之商利,辽东之人利缯絮貂,华夷各安其所,各得其欲,中国之利,亦尔国之利。今道路传闻,闯贼盘踞晋中,多遣兵马寇秦、燕,又屯紫荆、倒马、井陉等关。我国家已兴师十万,将诛灭闯贼,今赐银币,即意尔国若肯为我杀贼,当有以饷之。”

    马绍愉说到赐银币的“赐”字和华夷的“夷”字时,范文程都面有不悦。他心想明国都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有这样倨傲的做派,着实可笑。

    只是范文程想到皇太极尚在病榻,便开解马绍愉说:“尔我议和,便是兄弟之君,两家一家,同心杀灭逆贼,自当共享太平。”

    范文程的话勉强让马绍愉接受了下去,主要也是他身处异国,并无其他办法能够促使清国尽快谈定和局。

    随着关内军事形势的越发紧张,朝廷的谈判筹码也越来越少,崇祯的态度也越来越急促起来。东虏自然就掌握了主动权,马绍愉也因此感到更加焦虑,觉得范文程所谓皇太极生病,只是拖延之词,是为了获得更好的谈判条件。

    他捏紧了手心,指甲都深深没入肉中。马绍愉想到大明朝几百年来,即便英宗时北狩,也有于少保力挽狂澜,何时会像今天这样卑躬屈膝?

    他出使清国,还是想着尽力维护朝廷和崇祯皇帝的一个体面。崇祯给马绍愉的底线条件,就是赐币、承认清国对辽东和朝鲜的统治权这两大条款。

    辽东和朝鲜本就为清国占领,这实际上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承认现状罢了。但是赐币之事,实在超过马绍愉的忍耐极限,他想的是一定要想尽办法和清人谈好,朝廷可以给清人钱财,但前提是清人派兵协助朝廷剿贼,这笔钱也不能称为赐币,而是给清人助剿之师的军饷。

    军饷之名美于赐币,而且清军真的答应助剿的话,既有剿贼之实,给他们发饷,就还能限制清军不像唐代的回鹘人一样劫掠地方。

    而且用兵则用饷,兵止则饷止,比赐币这样将会年年丢失朝廷体面的说法,要划算得多。

    马绍愉深知一旦议和之事外泄,朝野上下的舆论阻力,一定会将和局破坏殆尽。崇祯皇帝在大同丢失以后,好不容易下定了联虏平寇、借师助剿的决心,绝对不能在自己这个使臣的身上再出什么差错……

    他想起平台召对时圣天子对自己说过的话:

    贼兵众多,虏兵势强。贼欲取者,天下也;虏欲取者,金帛也。以金帛驭虏兵南下剿贼,而我师在后。虏兵入关南下以后,即便妄图有所异动,前则为贼,后则为朝廷经制之师,前后失据、进退维谷,真欲大举,不过自取灭亡。

    马绍愉之前在山海关的时候,已经用书信的方式告知了清人大概的谈判条件。当时皇太极似乎对如此条款十分满意,专门派人放回了一千多户辽民,向明朝释放善意。

    想到这一件事,马绍愉还是决定相信清人。他觉得蛮夷之人的特点,就是心无他肠,虽然凶悍勇猛,可在谋略智慧上是不能同汉人相比的。

    皇帝和陈新甲想出联虏平寇、借师助剿的办法,确实是一着妙手了。

    冷风吹过,几片雪花飘进驿馆之内,马绍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范文程见状笑了笑,命包衣们给明国使团添加衣服和木炭,随后就拜别马绍愉返回皇宫。

    皇太极的确是病了。

    大汗在松锦之战期间的时候,病情其实就已经十分严重了。可当时战事紧急,大汗顾不得身体,硬撑着病躯带兵到前线增援多尔衮、豪格。最严重的时候,皇太极鼻血直流,也不敢稍离火线半步。

    松锦大战结束以后,皇太极回到盛京静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情况出现了很大的好转。可现在来看,那段时间的好转或许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入冬以后,皇太极就又重新病倒,而且病情一天重过一天。

    范文程回到盛京皇宫后,看到洪承畴还候立在院中,头顶、肩膀都落满了雪花,依旧一动不动。他知道自从砀山之战后,洪承畴在清国就失宠了,皇太极虽然依旧看重他,可是损失惨重的镶黄旗上下对洪承畴却分外敌视。

    谭泰、鳌拜、遏必隆、李国翰,这几个砀山之战的倒霉蛋儿虽然或死或囚。可他们的家人依旧在清国内占据要津,自然归恨于洪承畴。其他诸王贝勒对于皇太极新获亲信包衣的落魄惨淡,也都喜闻乐见,他们可是一直对皇太极重用汉臣压制诸王,心怀怨怼呢。

    “洪督……洪先生,今日陛下身体如何了?”

    虽然洪承畴已经失势,可是范文程懂得轻重,明白只要时机合适,皇太极一定还会重新启用洪承畴的。所以虽然范文程内心对洪承畴这个人颇为鄙夷,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洪督师,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洪承畴面无表情答道:“陛下醒来了一小会儿,吃了一些东西,就又睡过去了。”

    范文程点点头,他看见两个尼堪包衣端着便器出来倒,就问他们:“陛下醒了吗?”

    那两个包衣奴才都是汉人,脸上和眼里都带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他们两个人同时点了一下脑袋。

    这个消息让范文程心中微微一喜,看来大汗的病情有了一点好转呀。

    这时候屋里传来声音,是在内院任职,近来随侍在皇太极身边的正黄旗贵胄赫舍里索尼叫范文程和洪承畴两个人进到内屋里来。

    盛京皇宫不能同紫禁城相比,要简陋许多。不过皇太极的内屋中布置依旧十分堂皇,洪承畴还是面无表情,他那副样子很多时候会让范文程感到猜测不透,不知道这位前明督师心里在想些什么。

    范文程自己则小心翼翼,他脸上充满了关切,对皇太极的病情紧张到了超过自己父母的地步。

    躺在病床上的皇太极在索尼的搀扶下,靠在了床边。他的体型依旧健硕,没有因病变得消瘦起来,只是脸色显得焦黄,有些难看。

    但是皇太极的双眼,还是和范文程记忆里那一双狐狸的眼睛一模一样,散发着让人感到彻骨冰寒的锐利和深邃感。

    皇太极咳了两声后,问道:“明国使者焦急起来了吗?”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哈哈。”

    皇太极咧嘴笑了一声,因为病情的缘故,他的声音较往日更加低沉,他转过去对洪承畴说:

    “洪先生,尔皇上这时候还敢大言赐币,要捐辽与朝鲜,就让大清国之兵去为他抵御贼寇。尔皇上为何这样的好笑?”

    洪承畴眼睛直视着皇太极说:“我皇上只有大汗一人,崇祯狂悖,到底如此罢了。”

    “哈哈哈。崇祯狂悖,说得不错。那朕就允他狂悖,范文程,去告诉马使,赐币之事,就像他说的一样,按我我大清助剿之师的兵额,每月以兵饷名义发下一次。但也要告诉他,为免明国诓骗大清,明国需要先交付三个月的饷额才行。”

    范文程当然知道,皇太极答应借师助剿的事情,并不等于清军真的要卖血援明。

    这只是一种入关的手段……

    崇祯以为借师以后,只要清军在前,明军在后,那样清军前有闯贼,后有明军,就不可能倒戈一击威胁到明朝。

    可悲可叹,崇祯君臣的智、力拙劣于此,何能与大汗相抗呢?

    他倒不知道崇祯的借师助剿之策,其实纯是他和陈新甲二人谋划所出,连首辅周延儒都没有真正参与其中。

    历史上崇祯已经打算和清军议和,两次派出马绍愉使团联络皇太极,但因为崇祯一贯办正事就会拖沓的特点,直到皇太极彻底病倒,双方议和撤兵之事还没有全部谈妥。

    等到皇太极病倒以后,此事搁置,闯军又以惊人的速度攻到了北京城下。结果崇祯议和撤兵的计划还没做完,就已经上了老歪脖子树了。

    此时闯军提前一年攻略华北,皇太极虽然患病,但还能理事。崇祯对于议和撤兵的需求又比原本历史更加强烈,孙传庭之前又已经在奏疏中提出了议和撤兵、调关宁军去抵御闯军的策略。

    崇祯则更近一步,决定既然要仿顺义王封贡,那为什么不能仿朵颜先例,借虏兵剿贼?

第八十三章 郭升

    宋献策和刘汝魁来到德州已经有好几天的时间了。

    宋献策认识李来亨的时间较晚,只在洛阳和李来亨有过数面之缘。但他耳听目染,常常听到湖广闯军种种告捷的好消息。特别是李来亨率军击杀左良玉的一事,让宋献策对他刮目相看,感到李来亨如此战绩,在闯军之中实在算是第一流的战将了。

    不过总体而言,宋献策只是把李来亨当成一个性情和李过类似的人物,认为他是一员比较纯粹的战将。

    宋献策想到闯军攻克开封以后,牛金星越来越明目张胆的结党行为,特别是想到牛金星和田见秀关系越来越紧密,还暗中许诺联姻的事情。

    就觉得闯军之中,唐王殿下的麾下,还是要多有一些像李来亨这样别无他肠的耿直纯臣才好。

    刘汝魁则是早在斩杀艾都司的军岭川之战时,就结识了李来亨。

    不过“皂鹰”刘汝魁认识李来亨的时间虽然比宋献策更长,可他对李来亨的认识,还停留在竹溪小民夫的那个阶段。

    在刘汝魁的心目和印象中,李来亨还是那个哀哀戚戚投奔闯营的小少年。所以他对李来亨的印象,其实比宋献策还要跑偏许多,满心把李来亨当成一个淳朴的子侄辈孩子。

    至于在李来亨这里,这回宋献策来德州,不光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一批新近投奔闯营的文人。里面有一些落魄的书生士人,也有一些明朝投降来的官员。

    李来亨估计这些人都出自牛金星的门下,宋献策把他们带到德州,安排到山东做官,多少让李来亨觉得有些不快。

    不过总体而言,李来亨对宋献策的印象,要比对牛金星的印象好很多。

    至于刘汝魁,李来亨纯把他当成一个工具人了……

    这几天李来亨除了在帮宋献策和刘汝魁安置他们带来的新部队以外,就是在巡察自己麾下的部队。

    虽然他知道清军要在闯军攻克北京以后才会入关,可现在闯军在整个华北地区只有七八万兵力,而且分散在从山西到山东这样广泛的范围里,总让李来亨有些担忧会否遭到敌人的趁虚袭击。

    他让顾君恩把参军司的人员全部带到了德州,让行军司马和参军司加强了对部队训练计划的安排。郝摇旗、张皮绠、马宝、李世威这几支主力精兵部队,也都得到了一些补充和加强。

    之前贺宏器等几个湖广新军将领到徐州增援的时候,还带过来了一批武昌新近生产出来的红夷炮和鸟铳,其中还有白鸠鹤试制的自生火铳一百多杆。

    这些武器李来亨也都已经加强到了部队之中,并让顾君恩安排上相应的训练计划,务必使将士们根据熟练新武器的使用方式,训练强度要达到二天一小操,五天一大操的程度。

    “少虎帅!”

    李来亨突然听到少虎帅的叫法,心里有点惊奇。现在湖广闯军已经很少有人叫他少虎帅了,多是直呼大帅或者使君,只有中原闯军这边的人,才依旧叫他少虎帅。

    “张洪?”

    张洪是刘汝魁麾下的一名骑将,当初李来亨在叶县和刘国能作战时,张洪带着左营的数百骑兵帮忙不少。

    他是一员勇敢善战,又精通骑兵战术的将领,因为当初对付刘国能的事情,李来亨对他印象颇为深刻。

    “刘帅把你也派来了呀。”

    李来亨呵呵笑着和张洪抱在一块:“我们马上就要到保定和刘帅汇合,刘帅真没有必要这样多此一举。”

    张洪则回答说:“我们刘帅是听说少虎帅在砀山之战损失了不少骑兵,他说少虎帅现在要弹压山东,肯定骑兵吃紧,才让刘将军和我带一队骑兵来此支援。”

    “原来如此。”李来亨挑眉道,“刘帅对砀山之战是怎么说的?”

    “唐王殿下对砀山之战不是很在意,只有我们刘帅听过砀山之战的情况以后,特别重视。他认为东虏骑兵之劲强,更在闯军三堵墙之上,若不小心应对,将来必遗留大患。”

    “刘帅能这样慎重地看待砀山之战,那就不枉我的一番苦战了。”

    李来亨没想到自己在砀山之战打败了清军,没有引起李自成的重视,反而让李自成因此更加轻视东虏的战力。反倒是刘芳亮听过了砀山之战的过程,特别是听到清军骑兵的战法情况以后,对东虏战力特别重视。

    张洪接着说道:“刘帅即将北上保定,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东虏一支兵力尚且逗留在京畿附近。若东虏骑兵真如少虎帅所言,那般犀利,保定就在畿辅之侧,我们北伐可要小心些了。”

    站在张洪身边的还有一名将领,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和一般闯军将领那种草莽的气质有些不同,整个人看着十分沉着稳重。

    他接着张洪的话说:“近来畿辅大疫,民人死者十七八。孙大人……孙传庭的三万秦兵,我估计短时间内是不敢轻易出动的。虏兵大抵也是如此。现在到处瘟疫横行,大军草率出动,很可能因为疫疾死伤过半。”

    李来亨听这人说话的时候,先是称呼孙传庭为孙大人,心中一动,估计他可能是官军投降的将领,便问道:“这位是?”

    “少虎帅,这位是郭升郭将军。原是明军柳沟副将,他此前被崇祯皇帝调到顺德府防守。因为崇祯皇帝调兵却不发饷,而且半途还让孙传庭扣走了除标营以外的全部兵力,郭将军愤恨之下,就干脆投奔了我们。”

    “原来如此。”

    李来亨对郭升这个名字很有印象,历史上这位柳沟副将投降闯军以后,被李自成派去收拾山东局势。当山海关战役闯军战败以后,山东官绅群起叛变,郭升带着数百劲兵就平定了多数叛乱。

    后来闯军西撤,郭升又从山东全身而退,撤回陕西。此后他就一直跟随闯军作战,最后还成为了夔东十三家时期李来亨手下重要的总兵官之一。

    在官兵投降将领之中,郭升的坚韧忠诚程度,可算是一个异数了。

    “郭将军愿意和我我们一起做事,这是很好的。不过你说的瘟疫之事……现在已到深冬,或许瘟疫情况将不若此前严重。”

    李来亨这句话让张洪和郭升都觉得十分奇怪,郭升便说:“今年冬天的天气比往年要冷得多,如此风寒之下,瘟疫肯定更加厉害啊!”

    “瘟疫和风寒是两回事……嗨,这点应该让通医术的宋军师和你们解释。瘟疫多发于鼠、虫身上,冬天一到这些小东西多半不再出来蹦,所以这段时间瘟疫可能会减少许多了。”

    李来亨不知道怎么给他们两人做具体的解释,但郭升听到一半,脸色就变化了起来,他惊道:“若瘟疫削减大半,刘帅在保定府一带岂不是十分危险了?将成孤军之势啊!”

    “你说什么?刘帅不是要等我拿下河间府以后,会师保定吗?”

    郭升解释说:“我投奔闯营以后,就和刘帅说明了官兵多因瘟疫之故,放弃冀南退守京师的事情。因为冀南一带基本无兵把守,所以在我们来此的同时,刘帅也派了先锋部队去取保定。若真如少虎帅说的这样,现在瘟疫已经消退大半,在我们赶去保定之前,刘帅一支孤军,岂非很可能遭到孙传庭的攻击?”

    李来亨从德州城的城墙望向北方,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天际的地平线,鲁北一带也已经下了雪,远处的好几条小河都已经封冻结冰。

    这样的天气……

    “你稍安勿躁。孙传庭所部无非三万秦军残兵,士气低沉,他主动南下进攻左营的可能性极低。不过也好,如此严寒,我估计畿辅瘟疫情况应该有所好转。这样,我们去参军司,训练和休整的时间也够久了,咱们该去保定啦!”

第八十四章 忠心耿耿吴三桂

    崇祯十六年一月底的宁远城已久在风雪之中,柳絮飞飘,雪已盈尺,关宁将士们在严酷的寒冷中,手脚龟裂,只能将手捂在口鼻之间,靠一口热气取暖。

    清军在去年年底突然停止了对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三座要塞的进攻,过年以后,一直往来盛京的崇祯特使马绍愉,也又一次从宁远出发,前往清国议和。

    这些消息都给了驻守宁远的总兵官吴三桂以十足的希望,他亲身经历松锦之战以后,深知清兵的强劲,已非现在朝廷能够筹措的力量所能抗衡的。所以对于议和之事,吴三桂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马绍愉的使团出行前,吴三桂就特别邀请他到自己的私宅府邸里谈话吴三桂的书房虽然比较宽敞,但到底是武将家风:画栋雕梁和琳琅满目的陈设,使人感到豪华有余而清雅不足。书房中也有琴,也有剑,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风雅。

    作为装饰,还有两架子不伦不类的书籍,有些书上落满了尘埃,显然是很久没有人翻动。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但以马绍愉的眼光都能看出,其中多是赝品。

    另外还有一些名人字画挂在墙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画,董其昌的字。

    唐伯虎的画是真是假,马绍愉不敢断定。但董其昌的字,他曾经和董其昌有所交往,当然一望便知那绝不是董其昌的真迹。

    不过由此观之,马绍愉倒也能感觉到吴三桂虽然是一介武人,但并不是一名纯粹的武夫。无论是附庸风雅也好,还是吴三桂确实有心读书,他的心思并不仅仅局限在一个总兵官的范畴里。

    “镇台大人骁勇善战,用兵为辽东之右,洪督……陛下盛赞镇台大人乃当今关外虎将,国家干城,实在名副其实。如今观之,镇台大人不仅善武,兼且又能属文,国家有大将如此,实乃大明之幸。”

    马绍愉吹捧吴三桂的时候,不小心提到了一嘴洪承畴。虽说现在洪承畴因为叛降之故,为皇帝所深恨。

    但是洪承畴指挥的松锦之战,至少在战役的前半段,确实是辽事兴起以来,明军组织情况最为良好的大会战之一。

    吴三桂早在崇祯十二年时,就被蓟辽总督洪承畴和辽东巡抚方一藻推荐为宁远团练总兵,成为了明朝军队中最年轻的总兵官之一。

    但是他真正崭露头角,展现出超越其他明军将领一筹的地方,还是在于松锦大战时期的英勇奋战,以及战役后半期明军崩溃时敏锐的嗅觉。

    吴三桂哈哈大笑回答说:“马使胸富韬略,为陛下赞画军务,本已劳苦功高。现在又担上了博望侯的重任,将要凿通辽东。若谋划有所成果,大功远远在我们这些武将之上,止定干戈,我在马使面前是不敢有所居功的。”

    马绍愉看吴三桂是这样一个谦虚爽朗的人,对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们接着又闲谈了一阵,马绍愉向吴三桂强调了关内战场的危局,认为中原战局困难甚多,暗示崇祯皇帝到最后很可能将关宁兵也调去和闯贼作战。

    吴三桂和洪承畴交往颇深,他舅家的祖宽、祖大乐当年也都曾经参与追剿义军,把义军杀的四散奔逃。所以吴三桂对李自成的兵力、战力都感到不以为然:

    “马使未免过于担忧,流寇于中原无根底,家眷、战兵悉在一营,只要一败就将势成大溃。朝廷过去恢剿流寇之所以总是失败,问题在于用人和饷粮方面,只要陛下给够饷粮,剿贼并不成问题。说到底,流寇只是一些盗贼,和建奴是不能相比的。”

    马绍愉这段时间往来辽左,对关宁军将领那种对流寇不切实际的轻视,还有对于清军深入骨髓的恐惧,已经了解很深。

    他知道无法劝服吴三桂,但还是说:“自从李自成攻克洛阳以来,朝廷数次恢剿,一任又一任的督抚大臣,哪一次不是惨败呢?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今日正要慎于料敌,先求不败,而后求胜。”

    果然,吴三桂对马绍愉的话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依旧是只对东虏深怀恐惧,对闯军却充满蔑视。

    马绍愉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和吴三桂喝了些酒,又闲谈了几句话。吴三桂对宁远清苦的军旅生活颇有一些抱怨,两人谈话中间,吴三桂也好几次提到他已经投降清军的舅父祖大寿,希望马绍愉前去盛京的时候,可以打探一下祖大寿的情况。

    其实祖大寿投降清军以后,与洪承畴一样,已属于叛国的汉奸。吴三桂身为现在关宁军的头号大将,却公然让使团去问候祖大寿这个叛贼的情况,实在有些过分。

    可祖大寿又和洪承畴有很大本质区别,洪承畴虽然贵为督师,却只是一名文臣,手上并没有真正抓住的嫡系部队。

    祖大寿既是辽东将门世家出身,人虽然被迫投降了清军,可是在关宁军中的关系人脉却还非常多。像他的外甥吴三桂就依旧掌握强大的兵权,崇祯考虑到这一点,就不可能断然地去处置祖大寿家族。

    甚至于崇祯还要自欺欺人地相信,或许祖大寿又会像之前发生过的一次一样,只是诈降清军罢了。

    马绍愉明白吴三桂的意思,所以之后他带使团去了盛京以后,特地向范文程和刚林说起了吴三桂、祖大寿这一家人的事情。

    在吴三桂将马绍愉使团送离宁远的约一个月后,就在大雪弥漫的这天傍晚,清军在释放回一千多户辽民的同时,居然将祖大寿也送到了宁远!

    吴三桂对舅父的归来是既惊又喜,他喜的当然是舅舅可以安然无恙地被清军放回宁远,说明马绍愉使团的谈判必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惊的则是祖大寿回到宁远,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实力?崇祯又会如何处置突然归来的祖大寿呢?

    “舅舅!”

    虽然吴三桂对祖大寿的突然归来,在内心里怀有极深的疑虑。可吴三桂也知道包括自己父亲吴襄在内,他们一家都和祖大寿关系密切,手下的家丁精兵也多出于祖氏将门。不管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吴三桂都以极其隆重的礼节欢迎了祖大寿回到宁远。

    他甚至在鹅毛大雪的天气里,演出了一出卧冰求鲤的闹剧。在出城迎接祖大寿的时候,突然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厚锦大斗篷解了下来,披到了舅父身上。这还嫌不够,接着吴三桂居然又将内衬的两件衣服也相继脱了下来,全部挂到了祖大寿身上。

    自己居然就在飞雪之中,打着赤膊。

    吴三桂的表演在祖大寿的心里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但是却让宁远军民感到了一种热烈的希望。他们都欢呼雀跃了起来,虽然不知道祖大寿到底是怎么逃出清国的,但对宁远军民来说,这一刻使得他们脱离了松锦大战明军惨败以后,长久以来抑郁低落的心情,对未来感到了一些光亮。

    只是若他们知道祖大寿归来的内幕,心情又会如何呢?

    “长伯,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祖大寿一上来就将马绍愉使团前往盛京借师助剿的议和之事告诉了吴三桂,这条消息让吴三桂大为震惊。

    因为他虽然知道马绍愉一直都在主持议和之事,可对议和以后借师助剿的内情,却完全都不知道了。

    “舅舅,此事当真?只要议和谈妥,朝廷就可以调动关宁兵前去剿贼,何至于使用借师助剿这样的办法?何况舅舅难道不知道皇太极是什么样的人物吗?他岂会甘心做回鹘之辈。”

    吴三桂赤袒上身,在大雪天里为宁远军民表演了一番他和祖大寿感人至深的亲情以后,就将舅舅接回府中。他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借师助剿一事的真正内情,还有便是清军方面的态度和动向。

    “议和,还有借师助剿,这些事情都已经是定局了。如今闯贼攻破徐州,切断了南北漕运,朝廷若不能在三月之间恢复山东。那么漕粮无济,不光是北京城里没东西可吃,你们在宁远、在山海关也是同样如此啊!关宁兵虽然强劲,可长伯你难道有把握三月间收复徐州吗?”

    “这……恐怕不行。现在不仅徐州,整个山东皆为闯贼所据。即便南都兵力与我对进,等到收回济南、兖州以后,打到徐州,恢复漕运。最短最短也要四五个月时间吧?”

    “不要说四五个月,恐怕再过三个月,不,两个月,关宁吃饭都成问题了吧?”

    吴三桂想到近来运到宁远的新米极少,仓米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陈粮,知道舅舅所言确实不虚。

    “舅舅,所以朝廷决心借师助剿。虏廷将你放归宁远,意思是虏廷亦赞成此议了吗?皇太极不像是这样的人啊!而且……议和之后,是否要割宁远于清人?”

    祖大寿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听范文程说议和之款,只是明清两军就地划界,宁远依旧由关宁所有。”

    吴三桂听到这话,不禁奇道:“马绍愉的本领竟然这样大?如果议和之款确实如此,那对大明来说真不啻于一大空前的好消息。”

    “稍安勿躁。”

    祖大寿突然露出神秘的表情,对吴三桂说:“辽镇诸将,土地财产悉在关外,朝廷议和以后,一定会调关宁入关剿贼。这些关外土地财产,还有祖宗坟地,一旦有事,如何自保?过去关宁还有一个盼头,将来打败虏廷,收复辽东,还能夺回辽人旧土。可是朝廷现在与清人议和,显而易见就是要承认辽东为清国土地,今后辽人可就要断绝回乡的念头了。”

    祖大寿这番话让吴三桂脸色惊变,确实,就像祖大寿说的一样,现在明清议和,朝廷承认了清国占领辽东的合法。

    那么因辽人守辽土之策诞生出来的辽镇集团,岂不是再没有打回老家的希望了?

    “长伯,你要把握好机会……现在借师助剿之议已成,我估计朝廷很快就会调你入关会剿,很可能会指派你和现在逗留武清一带的阿巴泰军联合南下。你要明白一点,辽人的希望皆在你一人之手,这仗究竟要怎么打,究竟是为谁打,长伯你要自己掂量好这件事情!”

    吴三桂听着祖大寿的话,越听脸色越奇怪,他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终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指着祖大寿说:“舅舅,你、你,你和皇太极……你和清帝谈过了什么吗?”

    祖大寿叹气道:“天下事悉在陛下翻掌之间而已,陛下才智这样高绝,又有洪督师在侧辅佐。长伯,我帮你带来了一本宋史中的郭药师传,你要多读一读呀!”

    吴三桂面色铁青,震撼良久,终于默然无语,接过了那本讲述北宋末年,先是辽国汉军大将,后又投奔北宋助童贯北伐,最后却再度倒戈为金兵南下带路的传奇人物郭药师故事的史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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