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星光皓月与烈日
清军主力兵马,几乎悉数趁夜遁走。皇太极虽然身患重疾,自从入关以来,关内迥异于盛京的天气,更对他那羸弱的病躯造成了不可预计的伤害。伴随着炎暑的到来,满洲人皆难耐酷暑,皇太极的生命更加走向了一个悠长且短暂的结尾。
但天聪汗深知流贼是与满洲人角力争夺天下的唯一劲敌,李自成、李过、李来亨等巨贼,全是当世罕见的对手。只有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将这些敌人全部消灭,皇太极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看着这个真正由他和他的父亲一手缔造出来的满洲新民族,走向一个光明的帝国未来。
皇太极强撑病躯,布置了滹沱河岸边的这一场大活剧。李来亨的行动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对于深州城的攻势力度控制得更加是恰当好处,不知不觉中,围攻深州城的攻城部队,其兵力构成已经全部替换为了实力不可靠的汉兵部队。
真正的八旗精锐,还有那些兵马强劲可堪一战的关宁军,则被皇太极秘密调遣回了大营附近进行休整。他早已派遣了多铎率领另外一支兵马,沿着滹沱河更北面一些的杨村河向西运动,大约就在李来亨和刘芳亮率军驰援深州的同时,多铎这一支偏师其实就和李来亨以相反方向做平行行军。
八旗军和大顺军约莫在晋州北面的无极县擦肩而过——当然这一肩的距离实际上也足够遥远,足以使得李来亨忽略了清军的行动,也使得多铎看不到李来亨的一支兵力,双方在盲视中前行,李来亨只碰到了佟图赖和屯齐,避开了尼堪,更侥幸躲开了多铎,可是终有一刻,他们还是会大举交锋。
当李来亨和刘芳亮成功突入深州城中的时候,当大顺守军和全城百姓陷入狂热的欢呼声中的时候,皇太极一边露出了天下在握的自信笑容,一边头颅失血加重,鼻子里止不住地流下更多鲜血。
这一夜清军大营都处在空前森严的戒备之中,即便是当年松锦之战决战前夜,皇太极秘密奔赴前线的时候,清军都没有将戒备规格提高到了今天这样严密的地步。
这是皇太极决心在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之前,为满洲人开拓一个更加光明、安稳的未来,所孤注一掷的赌局。
自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兴兵以来,满洲人在数十年的侵明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呢?
他们获得了全辽汉民的土地、庐舍、牲畜和其他一切财产,他们将数以百万计的蒙古人、汉人、朝鲜人、索伦人变成了自己的奴隶,他们在一次次的破关劫掠之中,几乎将明朝华北的确的财富一扫而空。
可是除了这些,满洲人也得到了朝鲜人深入骨髓的蔑视和敌意,这些比汉民还要怯懦和孱弱的朝鲜人,现在虽然屈膝投降,可是一旦满洲人衰弱下来,他们一定会用最快速度刺出背后的一刀。
还有蒙古人,蒙古人在和满洲人的盟约中获利良多,但他们真的甘于一种第二等附庸的地位吗?
更为致命的是汉人,即便满洲人在辽东站稳了脚,可是关内还有以数千万计算都计算不过来的汉民。这些人在明朝**低效的统治下,抵挡不住满洲诸申的一次次进攻,可是当他们被一个从内战中崛起的新兴政权重新凝聚起来以后,满洲人还玩得起这样的大赌局吗?
几十年的战争打光了一代满洲人的血肉,皇太极为了恢复满洲军队的人丁,一次次在白山黑水中搜刮诸申的余烬。他甚至远达黑龙江以北,直至北海,将那些索伦野人也纳入到八旗军队当中。
但这一切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和汉人的战争没有结束,只要还没有彻底的打垮和征服汉人。满洲人就依旧会继续流血,处于失血状态的新生民族又能存活多长时间呢?
现在汉人正在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重新武装起来,他们的手脚好像比生长在苦寒之地中的索伦野人还要更加坚韧,他们的勇气也丝毫不比满洲和蒙古人逊色。
皇太极等不起了,他没办法坐视自己一生的功夫付之东流。
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加紧撤离!”
粗暴蛮横的阿济格作风强硬,他骑着高头大马肃立军前,一再催促将士们迅速向西行军。吴三桂、高第、刘泽清等明军将领,则都和洪承畴凑在一处,他们都对皇太极的身体状况充满好奇,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位崇德皇帝到底还能活多久?将来的天下事,到底会向何处发展?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崇祯皇帝到底在哪里?他就在皇太极的军帐里吗?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见过崇祯皇帝一面?
皇太极在这场大决战以后,又究竟会如何处置崇祯皇帝呢!
洪承畴示意众人收声,他看着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还有满布于苍穹之中的点点星光,突然感叹道:
“崇祯陛下就好像是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光照大地,千里共此婵娟,此即大明皇恩之浩荡。我记得闯贼中便有什么过天星、中斗星、天杀星、混天星之流,他们好比是满天的星光。如果乌云密布,偶尔的确会有只见星光而不见明月的时候,可是到底星光之辉,岂能比于皓月的明亮呢?”
吴三桂不知其意,刘泽清却有一些不耐烦,催促道:“太师、太师,崇祯陛下现今到底在何处?我们将来到底要跟着谁继续做事情?这边的这一位陛下,许诺倒是很多,可是咱们到今天也未曾拿过半分的好处,难道是清国当真不懂得用人?我看这样其运势也是不会长久的!”
洪承畴极严肃地斥责道:“陛下圣文神武,虽元之忽必烈不能同日而语,你这些话让别人听到,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说的很明白了,崇祯陛下好比皓月。皓月只有晚上才能看到,可是陛下却是烈日。只有烈日之辉,能给你们白天的荣华富贵。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满天的星光也好,千里共明的皓月也好,都只是为王前驱。”
说罢,洪承畴拂袖离开。刘泽清暗自唾了一声,吴三桂则赶紧摇摇头劝止住他,并赶忙说服几位和自己关系比较亲密的明军将领,让他们接下来一定要听从清军的部署和安排,绝不能意气用事,擅离职守。
刘泽清略有一些愤愤不平的意气,洪承畴虽然没有将此事告知于病情极重的皇太极,可这些情况也全都落在范文程的眼里。
范大学士默默记下此人,又看着滹沱河和杨村河之间这支正在以惊人速度西进的庞大军队,不能不为皇太极的天才所折服。
清军能够这样巧妙、这样从容地离开滹沱大营,向西急赴于决战的战场。绝不是皇太极的突发奇想,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玉成的奇迹。
从皇太极决心南下决战,一战而全歼闯贼的主力兵马时,此时的一切,就已全在皇太极的准备和谋划当中了。
他步步为营,做足了全盘的准备和各种预防的后手。直到李来亨成功冲入深州城以后,皇太极才终于确信,虎已入毂,天下将为清所有。
清军留下济尔哈朗带领四万杂牌部队,伪为一支大军,继续对深州城发动不痛不痒的攻城攻势。一切目的只是掩盖住皇太极西进的脚步,十几万清军兵马没有丝毫混乱情况出现,一切都是这样的有井有条。
过晋州以后,皇太极已经赶上了多铎的先锋,他没有留下兵马围攻晋州。晋州守军不值一提,清军即使败北,皇太极也有信心不会被晋州守军牵制到其后撤的步伐——何况在他的眼中,此战绝没有败北的余地可言。
十五万清军最为精锐的部队,在河北的土地上践踏起铺天盖日的烟尘。从天空的视角向下俯视,这已经是一支足可以改变地形地貌的大军了,他们的所经之处,整个世界都在为之动摇。
满洲人逼近真定以后,沿途便不断放出深州被围已经危在旦夕的消息,并百倍夸张其兵势,不断放出号称百万大军的布告牌,目的毫无疑问在于给顺军造成一种致命的威胁感。
第五十八章 暴毙之忧
顾君恩也很犹豫。
李来亨虽然在真定城里留下了精明强干、胆大心细的陈永福,还有足足二万余人的守军。可是他也和刘芳亮将真定城里大部分的骑兵抽调一空,使得清军大队兵马逼近真定的时候,城内守军严重缺乏趁敌立足未稳进行反突击的力量。
皇太极来势浩浩荡荡,声称将兵百万,顾君恩当然知道敌人的兵力绝没有宣称得这样夸张,可从种种迹象来看,清军战兵亦有十余万之谱。
不管是百万大军,还是十多万战兵,都不是真定城二万守军所能抗衡的力量。
现在的真定,要怎么办呢?
城内的氛围有些肃杀,但多数人还抱持信心。因为大家都知道李自成同样率领着一支近于十万人的顺军主力,早就从太原出发,估计不长的一段时间后,就会冲出井陉关,抵达北直隶。
只要这支大军冲出太行山,清军就绝没有什么更多的暇余来围攻真定了。
相反,真定守军却可以和李自成的亲统大军里应外合,夹击敌人。
陈永福因此坚持己见,认为顺军的布置十分得当。虽然现在真定守军已经削弱至了两万人,但真定是府城,城池坚固森严,陈永福接管防务以后,又备极加固城防,早就化全城为垒塞,势如金汤,清军短时间内是没有丝毫可能危及城防的。
他信心满满,和儿子陈德一天间好几次亲自到城头上巡防,全无畏惧之意。对于顾君恩过分的忧虑,陈永福则为之宽解道:
“陛下英明,早已统十万大兵出太原。短则一日,多则二日,我军兵马必将出关。顾司马,你想深州城不过一座小城,守军兵力又不过我们的半数,一样抵挡住清军好几天的猛攻。
现在清军先攻深州不克,士气已经衰竭,攻城器械、精锐兵马,想必也都死伤不少。
真定城又比深州坚固得多,我们所做的防备,应该也比深州森严许多。我现在只怕皇太极不肯放手来围攻真定,否则若清军真的敢于孤注一掷猛攻真定,咱们只需坚守一日或两日时间,陛下正可以统率十万大军,出井陉口侧击清军。
若真如此,则天下大势,可定矣。”
陈永福是一名惯于守城的资深将领,他的防守战经验比之博野保卫战的功臣顾君恩,还要丰富许多。陈永福的宽解,多少安慰了顾君恩有些动摇的内心。
可是总有一种阴霾旋绕在顾君恩的头上,使他感到事情绝不像是陈永福说得这样简单。
“皇太极亦戎狄之中有数的狡酋,陈将军明白的道理,为什么皇太极会想不明白呢?虽然真定守军已经被削弱许多,可二万守军加上一座备极加固的真定城,也不是十万清军几天就能攻破的。
真定之无虞,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皇太极会看不明白这一点吗?随侯过去常说当今天下,最高明的军事家,无过于皇太极此酋。以皇太极过去历战松锦的手腕来看,他怎么会将十几万清军,轻易置于这样脆弱的地位中?”
陈永福其实也对这一点颇有疑惑,但他行伍出身,对于暂时想不透的问题,更喜欢选择直接搁置下来。毕竟加强城防,防御清军攻城,才是李来亨交给陈永福的重任,至于城外的其他事情,陈永福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放弃了继续深思下去的打算。
只有顾君恩始终纠结在这件事上,因为清军抵达真定附近以后,好像只顾得上制造起漫天烟尘威吓守军,而迟迟没有发起攻城的行动。所以顾君恩干脆回到帅府行辕里,参军司的参谋们全都在这里对着地图苦思冥想。
许都和曹本荣看到顾君恩回来以后,立即将笔放下,起身相迎。顾君恩心情不知为何略显烦躁,他挥挥手表示此时不必虚礼,接着又和二人了解了一下参军司对于清军动向的预判情况,可是终究感觉还不能解开心中的疑惑。
曹本荣同样疑惑于此:“虏酋攻深州,是为了调走随侯和磁侯的援军,好削弱真定守军。可是真定守军即便遭到削弱,尚有二万人,清军短时间还是一样攻不下来啊。”
顾君恩坐到椅子上,他张望着帅府行辕的天花板,思考着皇太极行动的奥秘所在,向参谋们发问道:
“皇太极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曹本荣回答说:“围深州以攻真定,围真定以攻井陉。井陉是晋赵孔道,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攻克井陉,堵住太原援兵吧?”
顾君恩又问道:“堵住太原援兵,为的又是什么呢?”
“堵住太原援兵,清军自然可以慢慢放手尽破深州、真定一线了啊。”
“啊!”
曹本荣的回答波澜不惊,许都则突然大叫一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出奇的事情。然后赶紧冲过来,紧紧抓住顾君恩的双肩,惊道:
“司马你还记得吗!卧子从北京送来的密信!”
“密信?”顾君恩也想起了此事,因为陈子龙在明朝士人中人脉广泛,所以便作为红队的一枚棋子潜入京师,重新联络起他那些不满于东虏霸占北京的老朋友,为大顺送来了不少秘辛情报。
“陈子龙送回的密信……你是说北京仓粮已经告急,连八旗兵都在食用陈米的那件事情吗?”
许都先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突然快速摇头说:“是……但是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卧子说的京师流言!说皇太极已经病入膏肓,随时有暴毙之忧!”
顾君恩啧了一下,回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大抵是京师百姓街巷流言罢了,难道你认为皇太极会突然病死,清军就自己撤回去吗?”
许都神情严肃回答说:“如果是真的呢?如果皇太极真的将要病死,他或许就不满足于堵住井陉口,击破真定和深州的守军这一点点小目标。
毕竟太行八陉,井陉关虽然是一条捷径。可是清军即便堵住井陉口,陛下也可以绕道,从南面的黄榆关一带驰援真定,结果不过是多花费一些时日而已。皇太极难道有把握这些时间他就能把直隶顺军扫荡一空?
那未免也太托大了吧!
顾司马,如果卧子所说的京师流言属实。皇太极命不久矣,他若真如随侯所言,有志于天下。那便一定不会满足于区区的真定、深州几城几地而已。所图甚大的话,现在天下之重、天下之大,便莫过于陛下亲统的这一支大军了。
我看皇太极不会攻真定!”
顾君恩听了这几句话,以他的急智当然瞬间就明白了过来。皇太极不攻真定?他要直接冲去井陉关和李自成决战!
不,不对。虽然顾君恩还不能确定清军现在兵马到底有多少人,但无疑兵力极多,井陉一带地势狭窄,不便于清军兵力展开,并不是理想的决战场所。
这时候陈永福的儿子陈德突然带着几名卫兵冲入帅府,他从一堆参谋中挤了过来,急急道:“清军好像要开始围城了!我们联络井陉一带的探马、信使全被清军截杀,东虏摆开架势,看来确实是要在真定城下打上一场了。”
陈德说话间颇为兴奋,他跟着父帅陈永福投奔大顺军以后,还没有立下过多少战功。现在清军要攻打真定,是自陷死地,真定城坚固,他只要跟着父帅守好真定,估计一两天后李自成赶到,大顺军里应外合,肯定能够取得一场空前的大捷。
到时候不仅陈永福可能从伯爵身为侯爵,自己可能也将有封爵之赏。
只是顾君恩和许都两人均大感吃惊,许都有些不敢相信地说:“东虏已经攻城?”
陈德答道:“千真万确,东虏已经开始围城了!”
顾君恩和许都两人相顾无言,皇太极的病情难道恶化得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厉害?
用兵竟然不高明到了这样的地步。
第五十九章 井陉道上
对于大顺军的陕北元从来说,井陉关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前朝崇祯六年时,李自成即率部撤出辽州,南攻壶关,明军还救,彼时的起义军随即分兵为二,李自成等七部率军向北进窥固关,另一路往南进攻怀庆和卫辉。
当年的正月初五左右,李自成等七部起义军共约数万余人的军势,就绕过固关至畿南,随即攻赵州、元氏、宁晋、井陉、灵寿,兵锋遍于畿南,造成京师震动。使得明廷不得不紧急调派总兵猛如虎、张应昌、左良玉、曹文诏、卢象升等七部兵马加以围剿。
前朝崇祯六年时,大顺军的前身所积极活动的畿南一带,其实主要就是现在真定和井陉关一带。对于顺军老将们来说,这块曾经活跃过的土地,当然并不陌生。
井陉一带地势四面高平,中部低下如井,因称井陉。历来为畿辅右藩屏蔽而北拱神京,东达河朔,西通秦晋巴蜀的必经孔道。广义的井陉关指的是西起娘子关、东至土门关的整条峡谷通道,而狭义的井陉关,指的就是这中间最大的一座关城。
张皮绠守卫井陉口,即将主要兵力集结在了井陉县的关城中,于最东面的土门关也加强城防,倍加警惕。
太行山由北向南迤逦而来,层峦叠岭,几无间断,到达井陉口后山势更高。那里有滹沱河支流绵河横穿断裂谷流出,其沿河隘道使是“井陉”,即太行第五陉。由井陉东出,可直达河北重镇真定,入华北平原;西出,上山西高原,通于太原,并可转入关中地区。
广义的井陉关是就地域而言,指的是井陉全境,它包括东土门关,即井陉关的东口,和西故关、娘子关,即西口。张皮绠的主要守军就集结在井陉境内的古道,即史载的“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的羊肠一线之通道上。
韩信破赵之战,就发生在以土门关为中心,西到今井陉微水,东到获鹿县城,其间约三十华里范围之内。
当年赵国的李左车向陈余提出的制汉军之策,就是集结重兵于土门关,堵住井陉口的东口,坚壁勿战,而以奇兵间道截其后,既可以放韩信入故关,而不使出土门关,如投虎于柙,所以制其死命。
而陈余却固执己见,不在土门关设防,却在获鹿县附近东北旷地驻兵。结果,使韩信有机可乘,用奇计一战灭赵。
所以顺军上下,都特别警惕清军对井陉关可能的攻势。如果清军真的有封堵井陉口的图谋,那么土门关就会成为井陉的前哨和缓冲,势将成为决定大顺军和八旗军生死存亡的关键胜负手。
皇太极亲自率领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西行而来,沿途他丝毫没有隐藏大军行军秘密的打算,而是尽张其旗鼓以威吓真定守军。
陈永福力持坚守不出,皇太极不能窥得缝隙,就屯兵真定城下不远处的获鹿县,而后便将其主要兵力全部用于包围真定,做出了不克真定绝不罢休的态势。
获鹿县原名为鹿泉县,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以“擒获安禄山之意”,改鹿泉为获鹿二字。获鹿战场距离土门关已经相当近了,张皮绠对于近在咫尺的十余万清军,当然有了一种暴雨将至的危险预感。
他多次派出探骑往真定方向打探军情,可是尽皆被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清军驱逐、绞杀、清军以十几万大军彻底封锁了井陉至真定一路上的所有交通信息,真正做到了隔绝中外这一点。
直到今天,终于有一支顺军的残兵从东面溃围至井陉。
张皮绠一开始还担心这是一支清军伪装起来的诈兵,但是他见到这股顺军残兵里颇有一些自己熟稔的面孔后,便马上下令打开关门,放残兵入关城。
“张帅!”
张皮绠现在作为楚闯中级别仅次于郭君镇的大将之一,威势日渐深重,再没有过去那样一副少年轻佻的模样。
他摆摆手,命自真定方向溃围而出的残兵,将清军现在围攻真定的具体情况,还有皇太极的动向,一五一十地如实禀告上来。
“张帅……清军的人马太多了!人山人海,更可怕的是东虏骑兵之多,几乎塞满道路。我们奉顾司马之命,向西突围联络井陉方向,但是在获鹿一带遭到东虏胡骑的攻击,兄弟们死伤实在太多……只有我们这么一点人勉强冲了出来,只是现在清军更加加强了东面的封锁和戒备,再想往东杀回真定去,就实在不可能了。”
看来真定的情况要比张皮绠预料得更差,李来亨和刘芳亮带走了太多骑兵,以至于顾君恩和陈永福完全不能和井陉建立起情报联系。
清军又以空前森严的部署,完全封锁了真定四周,虏骑活动的范围,甚至远到了土门关一线,平山、灵寿俱落入了皇太极的控制之中。
这大大影响了顺军的耳目,让一层迷雾渐渐笼罩到了获鹿战场的上空。
残兵们带来的另一重要消息,则是清军已经部署了对于真定的围城,而且皇太极大有孤注一掷,不破真定决不罢休的态势,居然已将其十几万兵马中的绝多数兵力,都投入了真定城下。
张皮绠年纪虽小,可在楚闯中也称得上是宿将了。但十几万兵马围攻一城,如此攻势,还是令人感到震惊。
真定城虽然是河北重镇,可到底能不能坚持到李自成的援兵抵达?
“真定城现在情况如何?你们离开真定以前,城内守军防务、士气、军心如何?顾好直和文水伯陈将军又是怎么说的?”
“陈将军坚持死守城垣,顾司马听从他的意见以后,便全力加固城防。虽然清军以十多万人马猛扑真定,但是我们离开以前,城内军民士气还是非常高涨的……张帅,永昌皇爷的兵马到底何日抵达?真定虽然坚如磐石,可真要让十几万清军一直打下去,也是迟早要被攻破的!”
张皮绠确认了真定的情况以后,心里是既对顾君恩和陈永福能否守住真定充满信心,也是对于李自成尚未抵达河北的情况忧心忡忡。
他心中忧虑于此,便又派出几十名信使赶往娘子关那边,务使其将真定被围的消息带到,催促李自成尽快进兵。
“东虏如此大张旗鼓地围攻真定,势在必得。陛下现在到了哪里?太原距离井陉不远,若以朝发夕至之势急行军,估计我朝大兵很快就要来到了吧!”
第六十章 从李双喜到张鼐
在这之后,又陆续有其他一些溃兵被清军击破,一直驱逐到了井陉道中。张皮绠收容这些溃兵的同时,也不断从他们的口中获悉了真定前线的一手军情。
清军十几万大军已在真定城四面展开,兵锋桀骜,充满了不可一世之势。据自真定溃围而出的突骑所言,皇太极高立其中军大纛于真定城护城河附近,并立御帐、御座两处。
一处御帐、御座前树立有满洲八旗的镶黄旗旗帜,显然为皇太极本人所处。另一处的御帐、御座,则树立明军旗帜,据说为崇祯皇帝所处之地。
清军旗帜密布于真定城下,皇太极高据御座之上,俨然视真定城为盘中之餐,每日炮击不停。但是真定守军在顾君恩和陈永福的指挥下,早已做足了防守措施,守军大炮也不间断地开火,使得占据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清军,竟然也仓促不能近城攀攻。
这些好消息都让张皮绠对战局渐渐拥有了比较乐观的战斗信心,看来皇太极是绝难在李自成大兵抵达以前,攻破真定了!
只是考虑到清军兵力众多,还要提防皇太极手上是不是还藏有什么杀手锏。所以张皮绠依旧是不敢轻易怠慢,他已经向娘子关方向接连派出了好几波使者,竭力催促李自成大兵加快行军速度。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前线又传来了清军叩击土门关的紧急军情。
张皮绠的左右都尉尽皆大惊,清军军势多达十余万人,若移其围攻真定之兵,悉发力于土门关,土门关现在的守军八成是守不住的。
张皮绠却冷静道:“不要慌张!真定守军数万人,皇太极岂敢弃真定不顾,孤军深入来拔除土门关?何况土门关只是井陉关的东口,即便清军攻拔土门,想要真正堵塞井陉道,还是要继续深入。
这时候万岁早该到了!”
不过张皮绠虽然对于守好井陉口充满信心,但也还是相当谨慎,立即整备兵马,绝对抽调关城士兵奔赴前线增援。
但在张皮绠出发以前,新的好消息却接二连三地送到了关城当中。
“义侯带头队先锋到了!”
张皮绠的接连催促终于起到了作用,李自成的大军虽然还没有抵达井陉,可是新封义侯的李双喜——或者该称呼他现在使用的另一个新名字张鼐——已经带领大顺军的一支先锋军近万人赶到了井陉。
井陉口本来只有张皮绠的近万守军,现在得到义侯张鼐的增援以后,兵力立即倍增,守军实力几乎已经赶上了真定城。而井陉关地势之险峻、关城之森严,又远在真定百倍以上。
如此部署,即便皇太极真的弃真定于不顾,以孤军姿态深入井陉口,也只会落得一个顿兵关城之下不能进的下场。
待李自成剩下的八万兵马抵达以后,清军灭亡的日子,便真的是屈指可数了。
“义侯……你们强袭驰援,真的是辛劳了!”
张鼐这一支先锋兵马是李自成接到张皮绠紧急求援以后,当机立断派出的一支奇兵。这一路上张鼐所部真正是人必喘气、马必流汗,毫不顾惜马力,全速进军,一路狂奔,这才以远超计划的速度,提前赶到井陉。
在顺朝开国登极典礼上,新晋受封为义侯的张鼐,并没有因为现在的厚禄显爵而丧失从前的骁将作风。他的衣着虽然华丽了许多,连战马的马具都换上了一套朱漆描金的新装潢,但是战斗的勇气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减少。
张鼐纵马到张皮绠的面前,提刀大笑道:“你不是重二身边的那个小卫兵张皮绠吗!现在居然已经是把守井陉要地的主帅了吗?”
张鼐的战功和资望,即便是李来亨都不敢怠慢,何况是张皮绠?他赶紧束手单膝跪下,先把被清军驱赶到井陉的溃兵所言军情,一一告知于张鼐,接着又提出土门关已遭到清军一部兵力的袭击,皇太极非常明显是准备堵塞井陉口,然后全力攻破真定城。
“义侯,虏酋竟然猖獗到了这样的地步。十几万大军,全不顾侧翼井陉关的威胁,竟然在真定城下完全展开,又堂而皇之的大设所谓御帐、御座。现在清军正在全力攻城,如果陛下大兵早一会儿赶到,咱们卷甲出关,侧击解围,东虏恐怕就会匹马不得北还。
如今皇太极算是清醒过来了半分,知道分一军堵塞井陉,这才出兵试图攻拔土门关。但井陉道狭窄,土门关又坚固,我看清军动辄是无法成功的!”
“好!张皮绠这个当年的小孩子,今天也是如此豪迈、如此气魄了呀!”
李双喜,也就是现在的张鼐,又哈哈大笑数声。他为人和过去完全相同,依旧是那样不拘小节、壮阔大气,大顺的开国义侯挥扬马鞭,不做任何停留,便催促张皮绠同他一起赴土门关上击敌。
“张皮绠,我比你现在还小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同闯王起兵。纵横秦中,飞渡黄河,鏖战晋中,以后又回陕西,穿雪山、走草地,杀出长城直蹿到西番地,这种种百战余生之后,才有破洛阳以后的百战百胜。
你年纪小,当年闯军打过的许多硬仗、苦仗,大约是不曾见识过的。不过也好,你只要记得现在的闯军早已无敌于天下就够啦!什么杨嗣昌、傅宗龙、孙传庭的,还不是一个个接连败死?我跟着闯王一起入关,这算是我第二回打回陕西啦,结果没有花上几个月时间,就把明朝最厉害的九边边军全部削平。
现在这个东虏,哈,也就是骚鞑子的一支杂种。怎么敢杀上门来,想要做甚鸟突厥、契丹的美梦?我管叫这一个唤作皇太极的虏酋可汗,只有入关来的运气,没有出关去的命数!”
曾经的李自成义子李双喜,今日的义侯张鼐,他是最早跟随李自成起兵的元从之一,几乎一仗不差地陪着闯王打遍了半个天下,当然不把这一支困兽死斗的东虏当成了不得的大敌。
张鼐知道现在大顺军中,有不少人因为大同、雁门之败的关系,还有清军轻取北京的缘故,对于这支强敌怀有不小的畏惧心。
所以张鼐只要一有机会,就要鼓舞大顺军将士们的士气。他这样不将东虏放在眼中的姿态,马上就赢得了战士们的一片欢呼声。
虽然牛金星总觉得李双喜——张鼐这个人,勇猛有余但是才智着实不足。可张鼐却就拥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魅力,只要当他出现在军中的时候,就一定能引起战士们的欢腾之声,就一定能够获得上下士卒的拥护之心。
井陉道中的大顺军将士们,闻言俱都欢呼雀跃起来,连张皮绠都感到军心可用。张鼐随即跃马关城之下,他一手提刀,一手抓住缰绳,指着远处的土门关欢呼道:
“有随我击虏的勇士吗!”
自然,应者如山呼。
一时间井陉关城之中,声震大地,顺军士气旺盛,斗志昂然,人人都抱有效死逆战之心,再无丝毫对于东虏的敬畏之意了。
这就是李双喜的神奇之处。
第六十一章 中营宿卫骁骑
从秦开始,土门关就已经筑有雄稀的关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修筑了以咸阳为中心的驿道,井陉道就是当时的主干线上的重要一段。
所谓“一京二卫三通州,赶不上获鹿旱码头”,这是对井陉道,尤其是其中土门关在太平时节的赞誉。天下太平时,这里是晋陕和北直隶三省山区与平原商业贸易货物集散中心,山西煤炭、砂货、铁货等源源不断地涌入获鹿,东部平原的粮食、棉花、布匹和本地建筑材料石灰、青石雕刻?通过井陉道进入西北。
许多年来,贩运货物者络绎不绝,大车小辆,骆驼骡马成群结队,由获鹿转运发往各地。
但是到了战时,特别是当大明朝终于发展到了末世时刻,土门关就成为了一个关键性的军事要冲。
形胜显赫的土门关,襟晋陕而扼三省,原本东土门的十里长街均系石块铺砌,街旁店门店铺均是木板嵌成,昼抽夜闭,到处是买卖货栈、粮行、花行和骡马店。
现在大顺军的士卒们,则将原本铺满道路的石板全部拆除,作为加固城防的材料。甚至连那些商栈门店的建筑材料,绝大多数也被大顺军借来用作了防御之需。
当然,大顺军坚持奉行着“平买平卖”的政策。这是哪怕对于大顺军充满阶级仇恨的北方文人士绅,也不得不在其充满污秽伪饰之语的笔记中,所必须承认的吉光片羽的现实。
即便不算楚闯在湖广极为成功的经营(依靠营庄制,一年已经可以掌握约一千万石的粮食,依靠恳德记和士绅田息转工商股本的政策,又掌握了上百万两的货币化收入),仅仅是李自成直接掌握的河南、西北及晋南之地,凭借大顺的屯田政策,以及虽然已经大为减弱,但还保留相当威慑力的拷掠追赃和助饷政策,大顺军的财政情况,比之明朝实在健康了太多倍。
张皮绠作为楚闯将领,另外又有李来亨的财政支持,手里的银钱粮饷,自然还比大顺军其他部队强上许多。
手里有钱有粮,心中自然不慌。
靠着这份底气,张皮绠大可以在井陉散财,对本地居民,采用“平买平卖”的办法拆取建材,不至于因为紧急征发物资加固城防的缘故,引发军民之间的对抗情绪。
曾经康衢数里、巨室千家、商贾辐辏、富甲全境的获鹿旱码头,现在已全部被清军占领。虏骑四出,不止探骑,一切商贩平民都遭到清军骑兵的残酷截杀,数十里的道路之上,曾经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肃杀寂静的战场,和充斥耳目的浓厚血腥味。
顺军两支援兵在张鼐和张皮绠的率领下,疾驰东出,赶赴井陉道的最东口土门关。本来土门关虽然是井陉口中一座雄稀的关城,但毕竟还不是井陉最为雄壮强劲的要塞之一,清军如果依靠其雄厚的兵力优势,不顾代价地施展攻击,那么土门关的确有那么几分陷落的危险。
只可惜皇太极计不出此。
“皇太极用兵太谨慎啦!”
义侯张鼐飞骑冲过十里长道,带领大顺军中最为嫡系的中营亲军驰入土门关关城。他身先士卒,第一个进入关城之中,清军此时似乎还在犹豫之中,并没有下定决心全力攻城,在土门关关城之间,张鼐估计一线的攻城兵力只有数千人而已。
“永昌天子到!”
中营亲军是大顺五营之中兵力最为雄厚的一部,实力远在刘芳亮的左营之上,真实战斗力,未必弱于李来亨的前营——亦即楚闯全部兵力。
张鼐身边的亲卫全都是长年护卫李自成左右的元从骁骑,他们进入关城以后,便迅速将大顺开国皇帝永昌天子的旗帜插到城头,并沿途疾呼“永昌天子已到”的口号。
本来守在土门关关城上面的士卒,突然遭遇清军的猛烈袭击,想到传闻中皇太极正勒兵百万,将踏平河北的事情,哪怕是坚强的大顺军官兵,也难免产生畏惧和动摇的情绪。
现在他们听到李闯王援兵已经抵达井陉的消息,特别是看到张鼐左右骁骑打出的大顺天子旗号以后,动摇的情绪马上就急速转变为狂喜和兴奋。
闯王来了!
永昌天子到了!
“万岁带援兵到了!”
“皇爷出关,闯军万胜!”
大顺开国不久,顺军将士中还有很多人依旧使用着闯军、闯王的称呼。但是这回是天子仪仗抵达土门关关城,人们心中不免升起一种高山仰止的尊崇感。
守军士兵们因此没有用大元帅、闯王这些称号来称呼李自成,而是不约而同,一起使用了陛下、天子、万岁和皇爷等等尊号。
李自成的建国称帝,的确是士气上对于大顺军将士造成了很大正面影响。
张鼐勒马土门关,他让更为熟悉关城防务部署的张皮绠接管防线,数以千计的顺军援兵如洪水一般冲上城头,箭矢、火铳、大炮接连发射,城下的清军攻城部队先锋,看来是没有预料到守军突然增强的兵力,马上就吃下大亏,丢下许多尸体和攻城器械以后,就匆匆后退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皇太极用兵真是太拙劣了,张皮绠你守住关城,看我带一部骑兵出城逆击,肯定能斩获不少东虏的首级!”
张鼐看清军攻城部队这样轻易就被击退,战意振奋,更感手痒,马上就要嘱咐张皮绠守卫关城,自己带领大顺军中最为精悍的李自成亲军骁骑出城反击。
好歹张皮绠也是跟随李来亨打过不少大战的宿将,虽然年轻,但也有几分持重的性子在。皇太极老于用兵,其布置在真定附近的兵力,很可能还在十万人以上,虽然现在攻打土门关不利,但也不是张鼐所可以轻易逆击的。
张皮绠生怕义侯冒然出击,赶紧抓住这毛躁年轻人的手臂,急忙劝道:“义侯!中营是大顺五营战兵中最为精锐的一部兵力,中营亲军骁骑,又是中营之中最为精锐的一标骑兵。这样一支精兵,岂能初战就冒然陷阵?清军兵力雄厚,万一被围,对大顺军之后作战的士气就会产生很坏影响了!”
张鼐啧了一声,反对道:“启翁同我讲过,狭路相逢勇者胜,圣人治兵,先战者胜。东虏攻城失利,仓惶撤走,再没有现在更好的逆击机会了。再说,我部全都是军中骁骑,用来守卫关城无疑是大材小用。天下间哪里有用骑兵守城的道理?骑兵就要用于追击野战呀!”
张皮绠还想劝说张鼐持重一些,等待李自成后续的八万主力抵达,合军一处以后,再出土门关攻获鹿,解除真定之围。
但是张鼐向来是一个勇于野战,鄙夷防御的人。他的宗旨就是防守永远不如攻击重要,就从兵法上来说,防御是一种特别有利的作战形式,但是进攻肯定能够获得更多的主动权,所以张皮绠也不能说张鼐勇于出击,存在什么不对的地方。
何况来自中营的骁骑标,本来就是李自成的禁中宿卫。他们从前是闯军里最为精悍的一部亲卫骑兵,现在更加是李自成的御营和殿前羽林军,心气之高,也不容许他们躲在土门关的关城里,毫无作为地等待永昌天子的抵达。
第六十二章 东虏真是太弱了
李自成的宿卫精骑本来就全都是当世锐士,张鼐的为人性情又充满了一种易于影响其他士卒的神奇魅力。
两相结合,张皮绠的劝说就完全不能对义侯所部中营亲军骑兵产生分毫影响。
这些顶盔贯甲,全身上下闪烁着金鳞光辉的御营骑兵,其衣甲之耀眼、马术之矫健,还远在刘芳亮麾下最精锐的三堵墙骑兵之上。
张鼐不顾张皮绠的多番劝说,下定出击逆战的决心以后,来自中营的宿卫精骑们,万骑如一人,动作真正称得上是整齐划一地跟随张鼐放下面甲,夹马出城。
这一队骑兵的气魄是这样惊人,他们一排结为数十骑,鱼贯出城,连扬起的尘埃里都充满了战斗的激情。
留守土门关关城的张皮绠,一手按在刀柄之上,心中虽然十分不安,可也对张鼐的勇气和这一标骁骑的精悍感到叹服。
“不意中营精兵,竟然还要胜于楚闯的精锐……”
李自成带领中营兵马占领西北三边以后,特别是占据了著名的产马地宁夏河西一带以后,大顺军的战马质量已经有了跨越式的提升。
张鼐麾下的宿卫骁骑战马质量,当然远在楚闯骑兵之上。
毕竟楚闯长期活动的湖广地区,并不是优良的产马地区。李来亨的战马,一部分来自于俘虏自明军和清军手中,一部分是通过恳德记的贸易渠道购买到的驽马,质量都不能同张鼐的骁骑相比。
李来亨被李自成任为江淮经略使,率部北伐淮北、山东,后来又攻破徐州,跨过黄河,纵横河北,这才算是从北地获取了一批比较优质的战马资源。
但比起西北三边稳定的高质量战马资源,李来亨的骑兵质量,从最根本的战马这一点上,就和张鼐存在很大差距。
当然楚闯骑兵在组织形式和冲锋战法上,与彼时天下各大势力的骑兵,都存在根本差别。大家其实并不在同一条赛道上竞争,战马质量的差别,也并不一定就代表着楚闯骑兵和中营骑兵战斗力上的差别。
不过此时张鼐率部万骑席卷奔腾,那些优良战马的矫健豪迈之姿,还是令张皮绠大开了眼界。
张皮绠从前对于李来亨总是存有不切实际的崇拜感,也因此对于中营等闯军其他部众,抱有不小的鄙视心态。
之前张鼐不听劝说,非要冒险出城这件事情,也让张皮绠觉得作为开国侯爵之一的义侯,在军学上的水平着实不高。
直到现在见识到中营宿卫骁骑的奔腾之姿,张皮绠才升起“打脸”之感,一下子觉得中营的实力实在比自己预想的厉害太多。
全副武装的具装铁骑,如果全速冲刺十里路,大多数马匹都会累死在半途上。张鼐不光是一个豪迈勇敢的战士,他也是顺军中一位高明的骑兵将领。
义侯率部冲出关城以后,先是让宿卫骑兵们列队对齐,御营骑士们先以步速前进几十米的距离,接着慢慢提速。
闯军骑兵的步法分为慢步、快步、跑步、袭步等数种。刚刚中营骁骑标战士鱼贯冲出关城的时候,采用的就是慢步,其特点是战马四肢单独的各自起落,以对角肢交叉顺序运步。其顺序为左前、右后、右前、左后。
慢步前进的张鼐所部骑兵,可以慢慢对齐队形,展现出沉毅的坚定姿态。而后在前进过程中,又慢慢调整加速为快步,快步前进是战马以对角线的前后肢同时运步,相互交替,一完步只听到两个蹄音。
慢步和快步两种姿态,都可以让骑兵稳健的长久前进运动,畅快奔驰数十里的距离,也不至于影响战马状态。
接着加速为跑步以后,战马四肢分三次着地和离地,左前跑步时,是右后肢先运步,然后右前肢和左后肢同时运步,最后左前肢以强度前伸而着地。
跑步姿态,才算是开始进入冲锋的阶段。以这种姿态和速度奔驰的骑兵,就更看重冲击力量,而非是战马的体力。
最后的袭步,才是张鼐所部骑兵用于冲锋时的冲击姿态。此时战马运步方式和跑步类似,但在第二动作时,对角的两蹄分开着地,实际上形成四声蹄音,只是由于速度极快,第一、第二蹄音,和第三、第四蹄音,都很难分辨清楚。
中营骑兵列队以后,速度不断攀升,中途不断变化着合适的奔驰姿态,很快就赶上了仓促撤退的清军攻城部队后队士卒。
他们在张鼐的统帅之下,列队,慢步,快步,跑步,冲锋,这一切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完成。铁甲骑兵狰狞杀入清军队伍之中,东虏好像根本没有殿后死战的决心,几乎可说是一触即溃,张鼐亲自带着几十名骑兵冲破清军的后队,贯入敌人用于攻城的炮队之中。
中营骑士们持刀乱砍,仗矛横冲,还有许多人在快速冲锋之中,犹且能够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精准射出箭矢,骑射功夫一点都不弱于自小在马背上打熬力气的八旗兵。
张鼐率部冲破敌围以后,马上杀进炮手之中。清军炮手大多只有简单的盔甲防护,手里只有一把单刀护身,根本不能和全幅武装的顺军具装铁骑抗衡。张鼐冲过东虏铳手的火力阻击,达到可以发射箭矢反击,并进一步可以展开格斗的距离以后,马上就把这场战斗变成了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顺军精骑纵横,追杀不止,直到远处清军大队兵马的旗帜显露出来,又有许多大炮从远处开火阻滞张鼐以后,他才命令旗鼓都尉们发出号令,停止顺军骑兵的继续追击,在一番金鼓争鸣的耀武扬威以后,凯旋回到土门关关城之中。
张鼐所使用的骑兵战法,当然不及楚闯那种墙式冲锋特殊别致,但同样是一种高明的战术。这种战法脱胎于“秦中流寇”起义军十多年转战天下的响马生涯,老“秦寇”和“响马”们,本来就大多出身于陕西三边的边军之中,熟谙明军骑兵的战术。
他们结合正规明军骑兵的战法和流寇转战天下的土智慧,在李自成率师入关,抵定三秦以后,终于形成了像张鼐今天这样耀武扬威的集大成者。
张皮绠终于为自己的无知和自大感到汗颜,张鼐提着一串东虏首级走上城头,把散落着辫发、血淋淋的脑袋丢掷在地上,大笑道:
“东虏真是太弱了!如果不是他们的大炮又多又密,封锁住了道路,老子真想一口气冲破获鹿,直接杀到真定城下去。”
张皮绠也对张鼐今天的英勇表现十分佩服,敬服道:
“义侯真是好威风!我以前也是和东虏交过手的,怎么没有见过他们被杀败的这样干脆?真是待在湖广待久了,不曾见识过咱们大顺中营亲军的厉害!今日真是义侯为我开了眼界,使我知道咱们大顺的精兵,竟然是这等的厉害。”
张鼐嘿嘿笑道:“不必多说,只等万岁带大兵赶到。咱们立即开拔,解真定之围。清军主力想必现在就在真定城下,我们以骑兵开道,长驱直入,直抵城下,配合真定城里的守军里应外合,拿下虏酋不成问题……来亨现在就在真定城里吗?我来救救他啦!”
第六十三章 情报流才是战场的本质
骑兵称雄战场凭借的并非是正面冲锋这种类似匹夫之勇的行为,而是其强大的机动性所带来的对战场的主导权。
张鼐的确是一位勇敢善战的骑兵将领,但在骑兵兵种的运用上,他和皇太极之间的差距,比之他和李来亨心计上的差距,还要更为悬殊。
当战争达到一定规模之后,指挥的重要性便愈加凸显出来,两军对垒时,指挥更优秀的一方往往可以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指挥活动的核心,就在于侦查——获取情报,通信——传递情报,决策——运用情报,下达军令——再次传递情报。
所以如果想要进行成功的指挥,便需要实时了解战场情况和及时将命令下达,换言之就是拥有足够的战场信息的获取和传递能力。
情报流,才是战场的本质。
骑兵的强悍,不止在于其机动优势和冲锋的巨大威力,更在于骑兵强势的一方,可以掌握“情报流”的优势,并且可以摧毁对方的信息获取与传递能力。
当张鼐在土门关关城之下,纵骑蹂躏摧破清军后队兵马,杀伤上千之众的时候。即便是较为谨慎的张皮绠,也因为这一场小小冲突的胜利,抹平了内心的不安感。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清军完全隔断井陉道和真定城之间交通、情报的联络,意味着一种多么可怕的情况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在此之前,陆陆续续有许多顺军轻骑兵被清军击溃、驱逐至土门关关城附近。皇太极并不在意歼灭多少敌人,他要力求和保障的优势只有一点,那就是确保从真定到井陉之间的战场,完全处在自己的绝对控制之下。
那些被皇太极有意驱逐至土门关关城的大顺军探骑,为守军带去了“正确”,但是“不合时宜”的情报。
这些情报都表明了清军十几万兵力,占据其绝对主力的精锐兵马,已经悉数在真定城下展开,进入了猛烈攻城的阶段。甚至于皇太极还在真定城下设置了自己和崇祯皇帝的御帐、御座,清军对真定城的势在必得,东虏兵马的全面展开,这些“正确”、“真实”,但是“不合于时宜”的情报,让在军学上已有了长足进步,堪称为一位成熟将领的张皮绠,都确信清军攻击真定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
在战场上,信息的获取与传递主要都是依靠轻骑兵来完成的。由轻骑兵进行侦查活动,将侦查到的情况回报主帅,主帅根据侦查到的情况得出下一步应当采取何种行动的判断,再派遣轻骑兵传达命令给分散在各地的军队,各支军队再根据命令进行相关的行动。
在这一过程中,轻骑兵能否侦察到足够多的情报并将其送达主帅和将主帅命令及时送达各军,成为了己方能否占据主动的重要因素。
而需要注意的是,骑兵在传递信息时,往往还要穿越大片的弱控制地区,这些地区因为缺乏双方的军事存在,会成为双方轻骑兵交战的战场。在这一战场中,双方争夺的是战场信息的主导权。哪一方能在混战中获得上风,哪一方侦查到的情况和传递的军令便能及时送到。
反之,则不仅因为侦查情报反馈不畅而成为了聋子瞎子,还可能会因为命令传达不畅而使大军陷入瘫痪。
张鼐在土门关关城下取得的胜利,证明了大顺军的骑兵并不弱于他们的敌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李自成带来的约十万军队之中,包含了数量庞大的精锐骑兵,若能得到适当的运用,皇太极是绝对无法取得战场“情报流”的绝对优势。
毋宁说,皇太极掌握的是一段“时间差”上的“情报流”的绝对优势。
真定城下,两座规模浩大,装饰金银琉璃和丝绸锦缎,极尽豪华的御帐,就好像生怕守军不知道大明和大清两位天子所在的方位一样,竭力展现着自己的威严和强烈的存在感。
在御帐之外,是高高耸立的御座。同样的两尊御座,其上似乎都有“天子”在位。许多铠甲鲜明亮眼的侍卫,环伺在御帐御座的四周,似乎是为了防御真定城内守军发动的突击。
这两座御帐是如此惹眼,当然不免引起顾君恩和陈永福的注意。顾君恩本来就是一个性子上喜好冒险的人,如果不是李来亨和刘芳亮带走了真定城里大部分的骑兵,顾君恩早就设法派出一标精骑,去尝试一下能否突击至那两座宏大御帐的位置上了。
陈永福也攀在城垛处,仔细观察着清军围城部队的布置和动向。守军接连发炮,敌人的攻势相比较之前好像突然减弱了许多倍,一开始守军将领,包括参军司的人在内,都认为这是因为清军在等待着红夷大炮的运输和调集。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军的红夷大炮却始终没有登场,敌人用于攻城的火炮数量是这样少,陈永福不能不产生一丝疑窦。
“东虏的围城部队,好像调走了许多。”
许都代表的是参军司的意见,参军司默默观察着城外清军的动向,从许多蛛丝马迹处,已经可以确信围城兵力大量削减。
陈永福对此疑惑不解,但他也承认许都说的不错:“十几万大军,一旦行动,就是铺天盖地,绝对没法潜行隐藏。围城的这支清军大军,从今早的动向来看,起码已经调走了半数以上……不过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即便调走半数以上,清军依旧还有好几倍于我们的兵力。而且我看虏酋的御帐御座都在城下,没有移动,想来东虏最精锐的兵马,应该还是在真定城下。”
“陈将军说的有道理,虏酋御帐未动,看来依旧是把攻破真定当成首要目标?突然调走这样多的兵力……究竟是分兵去攻井陉关了,还是太原的援兵已到,虏酋是分兵迎敌?”
许都咬着指甲,陷入沉思之中。自从投奔闯军以后,他加入顾君恩领衔的参军司之中,兵学水平便开始了突飞猛进的增长进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许都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幅幅真定和井陉道的地理图。他对清军这次的行动,越是打下去,越是觉得疑点重重,皇太极的用兵,颇显拙劣,并不像是一位曾经屡次击破明军,生涯未逢败绩的兵学大师,反而是直来直往,好像只晓得用力猛攻而已。
但即便是用力猛攻这一点,清军以十余万大军,号称百万来攻真定。在围住真定城以前,自己声张的气势是何等惊人?好像要马上一口吞掉小小的真定似的。
可是当真定城的攻防战展开以后,虽然一开始东虏的确表现出了积极进取的攻城态势,甚至摆出御座御帐,好像是要摆明一副不破真定决不罢休的样子来。
唯独战斗展开不久以后,虽说是真定守军在顾君恩和陈永福二人组织下,城防坚固,守军作战水平也非常可圈可点。但清军好歹有十多万兵马也不至于这样快就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看起来攻城态度都消极了许多。
第六十四章 徐徐为阵,夏风乱舞
“清军动了!”
同在城墙上观察清军动向的参军司参谋曹本荣惊呼出声,许都被他吸引,同样将目光投向城下。
东虏的确有了大动作,原本因为调走数万军队,已经单薄许多的围城军列,居然又涌动了起来。有好几支兵马向后穿行而过,各自收起旗帜,撤出到了战场的外围,他们好像是偃旗息鼓,一副士气低落的样子,不知道是要干脆北撤,还是转向另外的其他战场。
位于清军围城战线前端的两座御帐,这时候也有了一点动静。原本那些被部署在御帐周围的精锐甲骑,也被抽调走了许多人马,御帐的防御顿时减弱许多,那两尊被众星捧月在御帐之前的御座,这时候也因为亲卫的减少,被清军撤回御帐之中。
许都皱起眉头,对清军的动向感到疑惑和不解。陈永福则两手按在城墙之上,他的眼珠正在快速运动着,两眼仔细观察着清军这第二次的大规模调兵,随后突然惊叫道:
“东虏是往西调动了!”
他这句话说完以后,脸色便涨红了起来。两手挥舞,颇显兴奋道:“必是陛下大兵已出井陉口!东虏看来是抽调围城兵马去迎敌了!”
陈永福的儿子陈德顶盔掼甲在一旁,此战他在陈永福的督促之下,也算得上沉稳耐劳,一直在城墙上巡防作战,没有丝毫的松懈。陈德一身甲衣上满是灰尘和硝烟,听到大顺军援兵很可能已经逼近真定战场的消息后,顿时放心许多,靠在城墙上松气道:
“真定城无忧了……”
包括曹本荣在内的其他很多参军司参谋,这些善于做纸上作业和军事推演的文士们,虽然反应不及陈永福这位老将快速,但熟悉军阵形势的他们,也很快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结合此前清军第一次调兵的情况,所有人都差不多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
清军第一次调兵,应该是分兵去攻击井陉关了。而从这第二次调兵的仓促紧急,还有很多军队偃旗息鼓,没有张起旗帜的情况来看,估计十有**是清军尚未攻破井陉,李自成就带着大顺军援兵赶抵战场了。
形势激变之下,看来皇太极也只有移围城之军,西向迎敌了。
“清军兵力又调走了一些!”
到此为止,看来清军的用兵和动向,已经被真定守军推测的是**不离十了。
许都、曹本荣,还有陈永福父子,都看向了顾君恩。大家都了解顾君恩的性格,知道依照顾君恩敢于冒险的性子,现在正是守军出城咬尾追击的好机会。
清军撤围仓促,士气看来又很低落,一旦守军大胆出城进攻,很可能将迫使清军丢弃大量重炮武器和辎重军资。
撤退,本来就是一种难度极高的战役动作。现在清军又是因为大顺军援兵抵达,被迫在攻城还没有取得任何有利战果的情况下,突然撤围调兵迎敌,其军心士气,肯定都处在低谷之中。
这时候守军只要大胆出击,一定能够斩获众多战果。
顾君恩因此感叹道:“唉!两位君侯把真定城里的骑兵搜括无遗,差不多全部带走了。之前咱们派去联络井陉的许多轻骑,又被清军截杀,至今没有消息送回。现在形势虽然有利于我军,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以步卒冒然出击追杀,未必能够追上东虏的兵马,而且东虏如果集结骑兵打一个回马枪,我军以步卒为主,仓促间形势就又有可能转为险恶。”
曹本荣没想到这时候顾君恩的意见居然倾向于持重,陈永福则本来就因为自己是降将出身,只希望能够圆满完成李来亨交代的任务。出城追杀如果取得重大战果,当然是好事,但是出城追杀如果被清军反击,使得守军伤亡太大,甚至于影响真定的得失存亡,那对于陈永福的个人得失,影响就太大了。
所以陈永福也赞成顾君恩的意见,反倒是他的儿子陈德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反对道:
“东虏撤围,旗帜不张,摆明了是被万岁带兵侧击,我看很可能已经是肝胆俱裂。现在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城内虽然缺乏战马,但敌人有许多军资辎重要运送,而且十多万军队仓促撤退,岂能迅速撤围?我们果断出击,即便是步卒,也一定能够截住不少敌人。
新朝开国,建功立业、荫蔽子孙,公侯万代的机会,就在此时呀!顾司马,父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合该出击,杀一个东虏片甲不留吧!”
参军司中有不少年轻参谋,他们加入闯军已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但多数人都欠缺可堪一提的军功。现在新朝开国,谁都知道李自成推行“右武”政策,大顺朝以军功为重。此时清军仓促撤围,硕大的军功送上门来,谁会嫌弃呢?
参谋们受到陈德刺激鼓舞,很快就群情激奋,人人请战,想要追亡逐北,在大顺军“一海内”、“大一统”的事业中,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份军功。
许都则沉声分析说:“清军十几万兵马,又是皇太极亲自领兵,甚至还摆出了御帐御座在军前,好像是一副不破真定决不罢休的样子。可是攻城至今,大家估计清军才使出了几分力量?怎生又突然撤围?
此中不合兵学之处极多,皇太极向来用兵高明。难道真的是如君侯所言,皇太极病入膏肓,命数已不久了?总不成是皇太极现在暴毙前线吧?”
陈德闻言却喜道:“未尝不可能!戎狄入中原,不合天理。而且东虏都是关外北人,肯定不习惯关内夏季的气候,或许染了瘟疫疾病也没准啊!”
“此中不合理处太多。”许都摇摇头,向顾君恩劝道,“如果清军是故布疑阵,其实太原援兵还没到呢?我们仓促出击追杀,反而会落入皇太极的画中。真定四面无险阻,敌人骑兵又多,随时可以变撤退为进攻,反将我等一军。这是不可不防的事情。”
陈永福和顾君恩两人都负有指挥真定防务的责任,但是顾君恩是李来亨的亲信,陈永福则是明军降将,两人地位孰高孰低也很明显。
最起码的一点,即便陈永福地位和顾君恩等夷,一般情况下,他作为降将也不会抢了顾君恩的风头。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顾君恩的决定,真定守军究竟要不要出城追击撤围清军?他们的下一步要怎么做呢。
顾君恩没有细想多久,他转身走下城墙,边走边说道:
“东虏动向诡异,不可不防。但是如果太原援兵已至,援军兵力十万,兵数相较于东虏劣势很大,真定守军足有二万人之多,与其在城中坐观胜负,不若出城迎击。”
顾君恩转头看向诸将,坚定道:
“但我们不是要咬尾追杀,而是要参与这一场大决战!守军留兵万人守城,另以万人出城迎击参战。
先待清军尽数撤围,我们再徐徐出城。不必追击,而是要持重缓进,步步为营。真定到井陉关距离不远,如果太原援军已到,估计清军和大顺军主力很快就会交锋。到时候东虏就没有闲暇顾及真定了,此时我们再以万人步卒持重而进,逼向战场,与万岁里应外合夹击破敌。”
顾君恩下定决心,真定守军必须参与会战,抹平李自成在兵力对比上的不利局面。如果清军预留下一部分兵力,用于监视真定守军,那最起码顾君恩也可以算是牵制住了一部分敌人。
虽然真定守军大多都是步卒,徐徐结阵出击,最终究竟能否赶上会战,很成问题。但只要有可能牵制清军的一部分力量,就有可能对会战的最终结果造成良性影响。
如果大顺军在这场会战中战败,真定守军即便成功保存了兵力,也难以对抗清军的庞大军队。只有会战的胜利,才能保障真定的生存,才能保障大顺的生存。
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即将开始。
远处风声突然呼啸了起来,清军散乱的旗帜在夏风中乱舞,真定城头之上,诸将相顾无言,每个人的心中,都怀着一种不同的心情。
第六十五章 朕不为寡人
“圣驾已至——”
从太原出发的将近十万大顺精兵,东出娘子关,在张鼐率领先锋骑兵赶抵井陉以后,李过和宋献策又带着一支兵马陆续抵达井陉关上。在他们的身后,狭窄的山岭峡谷之中,已经完全被顺军将士充塞,旗帜招舞犹如重叠密布的云朵,深蓝色的罩衣和战袍,则好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
在大军的中央,数面高高立起,迎风飘舞的明黄色旗帜,代表的就是永昌天子李自成的位置。
黄纛之下,还有许多甲骑游走戒备,威势一点不比真定城下清军的御帐要差。李自成坐着金色的皇家辇毂前行,除了田见秀因为雁门之败,受到了一些冷落,现在被留在太原负责留守之责以外,大顺朝的其他文臣武将,几乎全部环绕在李自成的左右,尽数跟随在这一支大军之中,赶赴井陉。
李自成经过十多年的艰难苦战,几经挫折,血流成河,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上了。今日的决战,在明眼人看来都知道将会决定此后天下数百年的命运。
大顺军全军上下,所有文臣武将,在抵达井陉关后,从张鼐和张皮绠那里获知了清军的动向以后,都兴奋鼓舞,认为清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真定不克,调兵想要抢占土门关关城又被张鼐挫败,看来是气数已尽,不会成为大顺的强敌了。
日头闪烁,李过先带着一支御营亲军开道,李自成则在城外提前用了早膳以后,才进入井陉关的关城里面。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许多问题,如今在李自成的胡思乱想中,他想到称“孤”和称“朕”的问题,不禁微笑了。
李自成起小过着贫苦的日子,向来只有一个“我”字的称呼。他攻破洛阳,建立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的旗号以后,当时以牛金星和宋献策为首的文臣们一致建议他自称为“孤”;他对国王自称为“孤”的事并不陌生,戏台上国王或是自称为“孤”,或是自称为“寡人”,都不自称为“我”。
李自成小时读过《孟子》,梁惠王对孟子说话就自称“寡人”。如今已经建立大顺,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贺。当时文臣们都向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将他看做是开国皇帝,所以建议他自称为“朕”或者“寡人”,以正视听。
但是李自成出于习惯,仍旧爱用“我”字。他口头上说不惯“朕”,更加不喜欢用“寡人”这样的称呼。
从小的时候起,李自成在家中就不大受到重视。除了李过这一个名义上的侄子,实际上的兄弟以外,他本来就没有几个家人,邢夫人和高杰的背叛,更让李自成感到分外的伤痛。
这一回李来亨将邢夫人送去太原,就让李自成想起了自己这大半生来,在家庭生活上的失败。他虽然和高夫人有很深的感情,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可是因为邢夫人的缘故,又始终对于家庭生活怀有一层深层次的恐惧感。
邢夫人到太原后,李自成没有去见过她一次,只是嘱咐牛金星妥当安排邢夫人的生活。最好要让她过上充裕而安定的日子,对于邢夫人和高杰的子女,李自成也希望他们能够没有顾虑地好好生活下去。
在太原时,李自成这样和牛金星谈过这个问题:“我……朕是个莽夫,从前在银川驿站讨生活的时候,已经亏待了家人太多。补之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一个月里却有十几二十天来驿站帮我做活计。这也全赖我总要去大包大揽帮别人的忙,最后自己又完不成活计,反倒是连累了补之特别辛苦。
后来驿站欠饷太久,大家公推保举我去讨要薪饷,惹出了不少事情。家里人总是埋怨我,又没有什么好处,何苦于一次次为别人出头呢?
唉!所以启翁你让我用‘寡人’自称,我实在不喜欢。我是不愿意做一个寡人的,我站出来打杀十几年,初时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出一口恶气,后来却是想要天底下更多人都有这样的一个公道可去依靠……你说咱们办得到吗?
我不想做一个寡人,启翁,等平定了东虏,我们打到北京以后,我想就应当好好补偿一下我的家人兄弟们。补之也是,我给他将名字从李过改成李锦,这件事情启翁你,还有玉峰和双喜,是不是都有些不大高兴?我听说有一些人在传话,说给补之改名字,是因为我将来要大顺的皇位传给他……
今天我可以和启翁你先透个底,我自己虽然还没有老,但年纪也不小了。过去的半辈子,我总觉得许多地方对不起补之,太劳累他了,今后即便皇储不是他,我也一定要让补之的子子孙孙,都和我的子孙同享万世的太平富贵。”
李自成对牛金星袒露的这一番心迹,全是他的肺腑之言,真诚质朴的全无人君之象。可是牛金星又到底能够听进去几分呢?
永昌天子对于大顺朝里田见秀、牛金星这一党党人,和李过之间隐隐约约的矛盾,早就看的清清楚楚。
但李自成也相信,他自己还在春秋鼎盛的时候,平定东虏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好好调解双方。依照他的性格,自古开国君臣之间,往往会有的一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剧目,李自成是绝不愿意上演的。
他只希望平定东虏,一统海内以后,百姓可致太平,君臣可同富贵罢了。
“朱元璋从当兵开始,出生入死,历尽千辛万苦,费了十五个年头,终于夺取天下,建立明朝。我自起义至今,你说巧不巧?也恰是十五个年头!”
李自成看着井陉关雄伟的关城,抚须微笑。牛金星则借着他的话说道:“洪武帝身经百战,驱逐胡元,建立大明,功业远远超过宋代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可是洪武帝将小明王沉水,其道义又不比万岁高崇了。”
李自成感叹道:“只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只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国了。我大顺朝决不如此!”
李自成左右的中营亲将李友、吴汝义等人都顿首道:“大顺朝当然是万世一统!”
李自成哈哈笑了一声,说:“启翁给我讲解史书,我看自古没有不亡之国;周朝虽说有八百年,但是平王东迁之后,过了两代,周天子徒有虚名,十分可悲。大顺朝如果能够享国四百年的国祚,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的宋献策,随即拍掌大笑道:“陛下应运而兴,大顺国运长绵,何止于四百载呢!”
环绕在李自成周围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所有人都是满面春风的样子,大家都认为清军顿兵真定城下,胜利已经多半操在顺军手中,便一个个开始展望起了新朝定鼎天下以后的美好图卷。
这时候前方传来一阵马蹄踏地之声,李过带着一标亲卫奔了回来,向李自成禀告道:
“陛下!清军攻打土门关的大队兵马,已让臣等肃清干净,现在道路平静,清军丢下很多攻城器械狼狈退走,义侯想要请示一下,是否使大军开拔出关,直抵真定城下?”
李过是李自成的亲侄儿,叔侄同岁,自幼一起玩耍,学习武艺,互相厮打,常在地上翻滚,如同兄弟。他们两人的感情之浓厚,还要超过许多人家的亲兄弟。
不过现在李自成已经称帝,李过不能不以特别尊崇的态度对待他的叔父了。为着拥戴叔父的帝王大业,他牢记自己应该时时对叔父执臣下之礼,为其他众多武将树立榜样。今日虽在战场,李过也没有像其他武将那样只行一个躬身作揖的简单礼节,而是特地下马,单膝跪地,再慢慢回报军情。
第六十六章 卜人宋献策
“好极了!”
李自成十分高兴,他本想要走过去亲手将李过扶起,但是牛金星却赶忙在一旁劝说道:“陛下千金之躯,岂能轻动?此为人君体统。”
这才改为让刘体纯过去将李过扶起,刘体纯本来就和李过关系莫逆,他们两人握在一处后,刘体纯麾下那一队吹鼓手也大奏音乐,诸将便都欢笑出声。
李自成也在这阵鼓乐声里开始前进了,天子圣驾的左右是军容整齐的二百骑兵,全是甘草黄高头大马。这二百骑兵的后边是一位传卫武将,骑在马上,身材高大,擎着一柄黄伞。黄伞左右是十名驾前侍卫武将和传宣官,都是仪表英俊,神情庄严。
然后是李自成本人,他穿一件绣着飞龙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绸袍,腰系杏黄丝绦,头戴宽檐白毡帽,帽顶有高高的用金黄色丝线做成的帽缨,帽缨上边露出耀眼的金顶。帽前缀一块闪光的蓝色宝石。黄伞,帽缨,袍上的绣龙,说明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龙袍和帽前的蓝色宝玉,表示他是“水德应运”。
李自成本来就身材魁梧,今日身穿戎装,腰挂宝剑,骑在高大雄骏的乌龙驹上,更显得他的威严和英雄气概。
因为大家在太原的时候,就已经议定,解除真定之围以后,不仅要扫荡歼灭所有东虏,而且还要继续北伐,直捣于京师。
所以太原的文武朝臣,只有很少一些人跟随田见秀留守太原,绝大部分官员都在军队之中。除了牛金星和宋献策跟在李自成身旁,以备皇上随时有所垂询外,六政府的尚书,也差不多都跟在军中。
按照大顺制度,这班文官们,因为天子是戎装,他们今天都穿的是蓝色官便服,暂以绛色丝绦代替玉带。
但为着在东征的路上可以显示文官的官阶,官便服上也有补子,颜色是淡蓝。牛金星是一品文臣,所以补子用金线绣着一个大的云朵。宋献策的补子上绣着两个云朵。尚书暂定为三品,补子上金丝线绣了三朵云。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大顺军的诸将们,每个人胸中都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这是大顺开国的第一场大战,如果胜利,接下来大顺军就将直抵京师,之后削平南方,就更加是轻而易举。
眼看着数万里的锦绣河山,即将为新朝所有,大顺军全体上下,所有将士,都正为之感到心潮澎湃。
除了张鼐布置在前头的近万兵马以外,现在在李自成的左右,尚有整整八万余人。加上张皮绠在井陉关的那些守军,李自成已经掌握了大约十万的兵力。
如此庞大的军队,阵列绵延充塞于整条井陉道上。从山岭上向下望去,青石岭间,处处是金戈铁马齐鸣之声,战马的嘶吼、将士的声语,战声昂昂,气冲斗牛。
这是大顺军的长城!
“啊,太阳怎么起了风圈?”
宋献策仰望天空,突然自言自语了起来。李自成一边抬头仰视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宋献策答道:“古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其实日晕也是刮风的预兆。只是平时阳光较强,能看见太阳有风圈的时候不多。”
“主何吉凶?”
“并不主何吉凶。但要防备大风中飞沙走石,旗折马惊。”
“宋军师要卜上一卦吗?”李自成只是对宋献策突然表现出来的神叨有些好笑,“看看明日将是什么风向?”
宋献策摇头说:“不必。我过去卖卜时曾经在北直隶待过一段时间,北直隶一到夏天,必吹东南风。风是从海上来的,倘若是挟着雷雨,可以刮一天两天。如今是旱天,可能只是阵风,刮一阵即可停止。”
李自成点点头,也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他转而去和李过商议御敌之策,大家一边谈话,一边组织着这庞大的十万兵马准备出关解围。
只有宋献策走在最后,他的心头莫名生出一股压力。
宋献策在到李自成军中之前,虽然是一个江湖术士,但是他在同代的江湖人物中较有抱负,读书也较多,诸子百家之书,多曾涉猎,对于几部古典兵书名著,如《孙子十家注》等,特别下过工夫,精心研究。另外,他也略懂风角、望气、奇门遁甲等等知识,所以他能与一些负有不羁之才而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文人结为朋友,受到敬重。
宋献策虽然浪迹江湖,隐于卜筮,非儒家科举出身,但是他很明白君臣之义,深感李自成对他的知遇之恩,几年来竭智尽虑,为闯王赞襄鸿业。
他竭尽思虑,思考着接下来顺军和清军之间决战的情况。虽然张鼐和张皮绠都说清军主力在围攻真定,那么想来这么短的时间,即便皇太极断然调兵,清军也只能是仓促之间集合,决战的准备肯定非常不充分,相比士气高昂的大顺军,清军一定会落败。
唯独这一切过于顺利,让宋献策心上总是浮着一层阴影。
他心中隐约感到不安,可是又窥不到皇太极用兵的奥妙,以现在的情报来看,清军的确是大大处在下风,不用多想,胜券本来就操在顺军之手。
过关城的时候,宋献策从自己骑的骡马上下来,步行走过城门。他身材矮小,一腿残疾,所以江湖上或称他宋矮子,或称他宋瘸子。
宋献策一踮一踮地向前走去,远远看到张鼐带着一队骑兵恭候在前面不远处,看来顺军兵马集结的差不多,大战是即将爆发了。
由于习惯,他又一次抬起头来,望望太阳,忽然看见,有一条又细、又直、又长的白云,从东向西,横过太阳中间。他大惊失色,不觉在心中连声惊叫:
“白虹贯日,白虹贯日!”
牛金星不知道宋献策在想些什么,只是催促道:“我们该走了!”
宋献策听见呼唤,又忍不住向那一条又细又长、横贯在太阳中间的白云望了一眼,再次在心中惊叫:“果然是白虹贯日!”
他赶快下岗,踉跄一步,几乎摔跤。心里想不明白这预兆着什么,只觉得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很可能不会如大顺文武群僚们设想的那样简单轻松。
为着万一考虑,宋献策又赶到李自成的身边,最后劝谏说:“陛下,这一回东虏倾巢而动,满洲八旗、蒙古八旗的绝大多数,还有汉军旗的几乎全部,都悉数南下。敌人兵力强大,一定要慎之再慎。”
李自成低头略一沉思,向军师问道:“差不多是十余万人马吧?我们加上真定附近的守军,兵力和东虏相差应该并不大。东虏久攻真定不下,士气已衰,十万人只能充作五万人看待,不成大患。”
“陛下,满洲兵强劲,未必因为一次攻城失利就丧失了锐气。满洲兵过去那么多次打败明军,近来还在大同和雁门挫败我军,我们不能不防啊。”
牛金星笑着说:“满洲兵锋的确锐利,不过大同和雁门战败,不是我军战斗不利,而是因为宣大边军叛降的缘故。我看连李来亨这样的年轻人,都能两次打败满洲兵,满洲兵即便精锐,也就是这样罢了,掀不起大的风浪。”
第六十七章 真是一条好狗
从井陉关城到获鹿县,不过几十里地。再从获鹿到真定城下,也只有几十里地。
在这方圆不足百里的范围里,两支超过十万人的军队,正在急速靠近着。也正是因为如此狭窄的范围,使得皇太极可以在大顺军主力出井陉关以前,依靠数量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骑兵,将井陉和真定之间的交通联络彻底封锁截杀。
真定城下的清军围城大营里,人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少数兵力守着两座御帐,用于迷惑真定守军。
不过这种迷惑,皇太极估计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真定城内缺乏足够的骑兵作为突击力量,使得他们根本上缺乏阻滞清军撤围的能力。
热风吹拂,使得脸色苍白的皇太极精神为之振奋了起来。几名包衣奴才跪在地上,让他们的主子踩在背上,缓缓上马。不过饶是如此,以皇太极现在的身体情况,只是骑上战马,身子都依靠开始摇摇晃晃,让周围的诸王贝勒,还有内院学士们,无不为之心惊。
“陛下,臣等不辱使命。井陉流贼小胜以后,又陆续增兵,估计流贼李自成主力兵马已至矣。”
智顺王尚可喜奉命率部袭击土门关,皇太极早已授意其稍微进取以后即可撤兵。结果不出皇太极的预料,顺军援兵果然已经差不多抵达前线,清军也因此加紧备战。此前皇太极早就分两次,从真定城下向获鹿一带撤走了约十万人左右的兵马,确认尚可喜带回的军情以后,皇太极便将真定附近最后的近五万关宁兵和汉军旗兵马也撤了下来。
早先撤往获鹿的约十万兵马,就是清军全部精华所在。满洲八旗的三分之二,蒙古八旗的三分之二,汉军旗的一半以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外藩蒙古兵和明朝降兵精锐,悉数集结于此进行休整。
他们秣兵历马,休养战马的马力,整备将士的军械武器。虽然清军存粮早已告急,但是皇太极深知此战一旦得胜,那么清军立即就可以扫平华北,到时候粮食问题就可以通过因粮于敌的办法,利用流贼的积蓄来解决。
至于此战如果战败……到时血流漂橹,士马恐怕十不余一,也就没有担心粮食问题的必要了。
尚可喜原是东江军旧部,先投辽东巡抚王化贞,后随毛文龙入皮岛。但他和孔有德、耿仲明不同,皮岛兵变时始终坚持忠于明朝,率部赶回皮岛,镇压兵变,杀耿仲裕、王应元等带头者,重新拥护继任东江总兵的黄龙出山收拾残局。
他全家数十口人死于辽东战乱,本来对于满洲人深怀刻骨铭心的血仇。吴桥兵变以后,尚可喜还曾经继续和当时同样在东江任事的金声桓合作,安抚东江诸岛。
直到东江总兵黄龙去世,和尚可喜怀有私仇的沈世魁接任东江总兵。沈世魁对尚可喜怀恨在心,屡屡寻找机会迫害尚可喜。无可奈何之下,曾经和满洲人有血海深仇的尚可喜,才终于走上了背叛民族、背叛国家的道路,派人前往盛京与皇太极联络,最终在崇祯七年正月初一,借元旦之会,逮捕副将俞亮泰、仇震泰,然后掠广鹿、大小长山、石城、海洋五岛军民万余人,最终携麾下诸将、辖下五岛军资器械航海投清。
尚可喜和同为三顺王一顺公的孔有德、耿仲明、沈志祥等人有很大的不同,他本来就和清军有着化解不开的国仇家恨,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去做一个大明朝的忠臣义士。
十年来他在皮岛餐风饮露,率部浴血奋战。可是当长官胁迫,尚可喜的个人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大明朝的体制却没有给他留出一条活路。
他能选择的只有以叛逆的身份死于长官之手,抑或做出叛逃卖国的举动,投奔东虏,就此成为令人不齿的汉奸叛徒。
如今匍匐在皇太极马前的智顺王尚可喜,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曾经那一位东江军副将的英勇气概。尚可喜的头皮被剃得是这样干净,连一点青色的头发根都看不到了,他小心翼翼跪在皇太极的面前,皇太极让他以手下兵士的性命为代价,诱导流贼对战局做出误判,他也奉命照办,连自己的内心里都没有一点点的抵触。
真是一条好狗。
皇太极这样想着。
尚可喜跪在地上,说道:“陛下,流贼兵势约莫有十万之众。出井陉道后,直往真定方向而来,不久就将开抵获鹿,还望陛下万分小心。该股流贼士马器械甚为精强,不可以寻常明军视之,此战乃我朝抵定中原的决胜之战,天下胜负,悉系于此。陛下慎重!”
皇太极点点头,他脆弱的身体只是简单点了一下脑袋,就好像用尽了大半的力气。侍立两旁的包衣奴才们都分外情急,生怕他们的主子坚持不住,坠马落下。
不过皇太极最后还是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按在马鞍上面,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对一旁的范文程、洪承畴笑道:
“洪学士常说流贼百万之众,皆蚁聚而成,就像是一栋地基不牢的破房子,只要冲上去在它的大门上踹一脚,就会土崩瓦解。今天流贼以十万众东行而来,洪学士以为能我国家能破贼否?”
洪承畴知道自己历来对闯贼的几次判断,全都脱离事实,误会极大,以至于造成了清军在砀山和白沟河的惨痛失败。现在洪承畴多少已经明白一点,那就是经过数年的发展以后,闯贼不管是兵力还是具体的作战组织方式,都和自己过去所了解的情况,发生了极大变化。
他不敢再继续刻舟求剑,面对皇太极的问题,尴尬回道:“此是臣等了解不深,以至于贻误军机。陛下圣文神武,已经料敌先机,如今围城大兵先后皆撤来获鹿,十四五万大兵,比较闯逆十万之众,又强盛许多,自然破贼必矣。”
皇太极哈哈大笑数声以后,又禁不住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包衣奴才们急急忙忙递上参汤,天聪汗在马上小饮数口以后,才缓缓平下这口气来。
大清的诸王贝勒们,除了济尔哈朗被留在深州监视李来亨,多尔衮被留在大同另有使用,代善被留在北京掌握京师以外,剩下的人全都聚在军中,屯兵获鹿。
三顺王一顺公的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怀顺王耿仲明、续顺公沈志祥,也都聚集于此。
最后则是吴三桂、刘泽清、高第等明军将领,他们在暗杀孙传庭、高杰、李成栋以后,屯兵了秦军兵马,实力增长许多,也是获鹿战场上清军一方的中坚力量。
唐通则因为此前的涅槃口之败,遭到皇太极的严厉训斥,和屯齐一起都被留在了深州监视李来亨。
率领清军葛布什贤超哈前锋兵的豫亲王多铎,纵马奔入中军,他看到皇太极病情又有严重恶化的模样,心中想到了自己那位被皇太极刻意安排到大同的同胞哥哥睿亲王多尔衮,内心涟漪不断。
但是最终一切想法,还是化成了豫亲王多铎口中的一句:
“大汗,流贼出关了。”
第六十八章 皇太极自有安排
清军十余万大军,主力兵马已经差不多都从真定城下撤出了。皇太极带着诸王贝勒已经抵达获鹿部署兵力,一支支器械精良的部队陆续西调,堵在了顺军出井陉口以后,前往真定解围的必经之路上。
真定和井陉之间的情报联系,早为清军彻底封锁截杀。顾君恩虽然布置了万余步卒出城,盯住清军撤围部队的尾巴,徐徐进击,但也还无力将真定城下的变化,通知给井陉方面——更何况即便是真定守军,也还有许多人认为清军是攻城不利、顿兵坚城之下,士气受沮,才被迫撤围的。
五月的河北,天气微微闷热,偶尔有两股热风吹过,倒不至于让习惯关外苦寒之地气候的满洲人难以忍受。
只是皇太极身体情况是这样糟糕,一股小风吹过去,人们都觉得他好像要飘摇折断在这风中。
豫亲王多铎带着葛布什贤超哈前锋兵转往先锋军方向后,洪承畴就跪倒在地上,他先向皇太极磕头,接着尝试性地问道:
“陛下,崇祯皇帝……崇祯皇帝尚在军中,此战还要树起崇祯皇帝的旗号吗?”
在真定城下的两座御帐,其实空无一人,不过是皇太极为了迷惑真定守军所做的障眼法而已。崇祯皇帝始终被皇太极控制在自己的左右,现在清军中有约三分之一强的部队出身明军,当然还有用到崇祯皇帝号召力的必要。
只是崇祯皇帝的御帐里空无一人,崇祯本人又这么长时间没有在公众面前出现过。明军内部不免传起谣言,有人大胆揣测,说是崇祯帝早在怀来之变以后,清军控制北京城的时候,就已经自杀殉国。
不少明军将领对这个谣言都半信半疑,心中肯定都怀有相当程度的疑窦。洪承畴和吴三桂花费了不少精力去澄清谣言,又到处安抚人心,才使得明军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
只是现在顺清之间决定天下归属的大会战即将爆发,这种关键性的时候,好像就连洪承畴都开始觉得,很有必要让崇祯露一次面,来安定明军诸将之心了。
不仅洪承畴如此,像吴三桂、高第、刘泽清等明军将领,不论他们内心对于崇祯皇帝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样子,不论他们在内心的最深处,对于这个已经名存实亡的大明王朝,到底还有没有一分半毫的忠心。
这些人,都有必要在部下官兵,在朝野上下的面前,至少做一做忠君爱国的样子。
好几位明军旧将,包括吴三桂在内,都恭候在洪承畴的身后。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要如此做一做样子给手下人看。
皇太极望了一眼马前的明军旧臣们,心底感到一阵空前的荒唐和滑稽感。但他定力何等强大,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动,最后只是淡淡笑道:
“此事我自有计较。开战以后,我军照旧打出了崇祯旗帜,明国是我国家兄弟之邦,崇祯皇帝就如同我的亲兄弟一般。大战时分,他自会御驾出马,但阵前鼓舞将士们的士气。”
洪承畴听罢,当即又磕头说:“陛下已有安排,臣等自当效命!”
吴三桂和刘泽清等明军旧臣降将,他们互相之间都知道对方对于大明朝这条已经漏水的沉船,早就没有半分的眷恋。
只是考虑到部下中尚有许多忠于明朝的秦军官兵,要让这些人奋勇战斗,就还需要借用到崇祯皇帝的大义名誉。
几人在洪承畴之后,也一齐跪下磕头,齐声谢恩,好像皇太极果然是明朝和崇祯皇帝的亲兄弟一般。
一旁皇太极的那些汉人包衣奴才,心中都嗤笑不止。他们自己虽然也是汉人,其中一部分人是早年清军攻占辽东以后就被掠夺为奴的关外汉人,还有一些则是这些年来清军一次次破关劫掠时掠取的奴隶。
但这些包衣奴才自觉着是皇太极的家奴,又已经在清军的统治下过了许多年的日子,自感不比吴三桂这些明朝的汉奸叛徒,反而为清军的势大难敌感到与有荣焉。
包衣们觉得大清越强大,自己的生活就越有希望和光明。清军使得越多的汉人,像吴三桂他们这样变成一条摇尾乞怜的好狗,他们就更能享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道德上的优越感。
“此战汉军亦当争先,剿贼之事,不分你我彼此。不论是清军,还是明军,此战建功者,我与崇祯皇帝都会倍加恩赏,几位将军,当努力好自为之……好了,诸将现在就赶快返回军中,我看流贼不期将至,获鹿一战,事关天下兴亡,不可不慎重。”
洪承畴和吴三桂又一次带头磕头以后,明军诸将才慢慢退去。接着皇太极召来了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阿济格是多尔衮三兄弟中最年长的一人,同样是性情最为残暴的一人。
多尔衮三兄弟在八旗中势力最为强大,一旦皇太极真的去世,大清的政治版图上,不论如何都会有这伙人的一席之地。
多铎和多尔衮都是精明强干的狡猾之辈,阿济格则是个头脑简单的粗暴之人。所以皇太极将手腕最高明的多尔衮留在大同,又让野心勃勃还是十分狡诈的多铎充任先锋将领,唯独留下阿济格在自己的左右,掌握中军。
天聪汗的用人用将之法,已经是在为自己筹划后事,更是在为大清打胜获鹿一战以后的政治版图,做平衡的布置。
“阿济格……我眼里总有些血丝,双眼常常看不到近处的景色,只能看到一片血红红的光芒……阿济格,你看到了什么?”
阿济格不解皇太极问话的用意:“没看到什么,无非是我军的兵马。”
皇太极的腰部靠在高桥马鞍上面,他因病情恶化而愈显单薄的身体,好像一片落叶那样挂在战马之上。
“要盯紧那些汉兵,明朝旧臣中总是不乏一些无耻无德的败类。他们能出卖崇祯,做明朝的汉奸叛徒,也随时可能出卖大清,再做一次别人家的叛徒。”
阿济格冷笑道:“汉人都是没有信义的猪狗,这一仗打完以后,干脆将他们杀掉好了。”
皇太极看着一根筋的阿济格,温言道:“无耻无德之辈,终究是少数。八旗人丁稀少,关内汉人众多,我们要统治中原,不能没有汉人的帮助。何况汉人中的佼佼者,都像洪承畴一样,饱读诗书,深谙孔孟之道。什么是孔孟之道呢?孔孟之道就是忠于君上,忠于朝廷,汉人为了孔孟之道,是可以付出性命做代价的。”
阿济格撇撇嘴道:“汉人大臣如果真的愿意付出性命为代价,来效忠朝廷。咱们八旗兵今天又怎么有机会到这里来呢?”
皇太极呵呵轻笑了数声:“阿济格!你还是不懂。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明朝视臣子如奴才,臣子自然不会忠心朝廷。我朝海纳百川,用人不拘一格,视臣子如腹心之友,又怎么会忧虑汉臣之叛?”
阿济格只觉得皇太极这话其实无甚道理,无非是强词夺理罢了。皇太极也觉得阿济格头脑简单,不再多言,令他组织兵马,准备迎击流贼。
其实皇太极重用汉臣,看起来的确有不拘一格之势,可是实际上却始终以满、蒙联盟的八旗集团压制在汉臣头顶上,当然就不担忧汉臣之叛了。
等阿济格离开以后,皇太极便召来自己侍卫一旁的遏必隆,眯起那狐狸似的眼睛,问道:“遏必隆,李来亨现在还被困于深州。你确信此贼为流贼中的最狡之徒吗?”
遏必隆自从砀山之败以后,和谭泰一样,受到贬斥。但他出身高贵,本来就是皇太极重点培养的满洲青年才俊之一,很快就用重新受到简拔,担任了皇太极的近侍。
遏必隆想起砀山之战的情景,胸中还是有一团仇恨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他非常慎重地说道:
“以臣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来看,闯贼兵马之强劲,与秦军、关宁军差相仿佛。唯有李来亨该贼一股,战法诡诈,不可以常理计之。”
皇太极远远望着深州的方向,淡然道:“他是赶不上获鹿之役了。”
第六十九章 刘芳亮畅快出城
皇太极在深州城下,用声东击西、金蝉脱壳的计谋调转精兵以后,只在城下留下了庄亲王济尔哈朗督率三四万杂牌降军继续保持围城态势。
深州城中的守军,本有李世威一支约万人之众。现在李来亨和刘芳亮又带着二万精兵驰入城中增援,一下子就使得深州守军的实力,增长到了和城外围城部队几乎相当的地步。
何况城外清军的围城部队,要围住深州四面,兵力只能分散使用。其中很大一部分士卒,又是像唐通所部那样刚刚从涅槃口战场败退回来的杂牌军,根本不堪大用。
方以仁指出清军金蝉脱壳,意在获鹿决战的阴谋以后,深州城内的守军,就在李来亨和刘芳亮的组织下,开始迅速运转了起来。
刘芳亮生性轻锐,当即决定担任先锋,率领左营的骑兵部队冲出城去,击破围城清军。但李来亨则认为,清军主力兵马,已经在昨天晚上离开深州城下,估计将直接前往真定或者井陉一带作战。
如果现在深州守军,优先集中部队击破围城清军大营,把时间浪费在和围城军的战斗上,势必又会耽误许多宝贵的时间。
深州距离井陉、真定战场,约有二百里左右。即便星火驰援,不顾休息的全速进军,也要一昼夜时间才能走完二百里的道路。
清军已经提前了那么多的时间出发,大顺军再这样继续耽搁下去。即便击败了济尔哈朗,也不过是获得一场小胜,最终赶不上在真定、井陉战场爆发的那场大决战,岂不是根本无益于大局?
李来亨将那把从遏必隆手上缴获到的绿鲨鱼皮腰刀出鞘,他将刀刃径直插入地图中心,正落在真定的位置上。
众将的目光也都聚集于此,刘芳亮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来亨,你要直接溃围而出,径直奔向真定吗?但是若清军沿途追击袭扰,我们恐怕还要花上更多时间才能赶到真定。真要这样,还不如先调集兵马破围,歼灭围城大营以后,再驰援真定。”
李来亨想到涅槃口的战况,再想到此前自己率兵突入深州城时见到的许多清军汉兵部队,断然咬牙道:
“刘师傅!我看清军留下的三四万人马里,大部分都是汉军。这些汉军里还有很多人连辫子头都没有剃,对东虏的忠诚肯定很成问题。
当此之时,就是针尖对麦芒的时候。我们聚兵一处,直插城外清军的中军大阵,从敌人中军处溃围而出,情况乐观的话,说不定能够立刻就让那些汉兵部队溃乱,到时候东虏自顾无暇,也没有时间沿途袭扰和阻击我们了。”
李来亨一把握住刘芳亮的手,盯着刘师傅的双眼说:“皇太极已经提前那么长的时间离开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到底还有多少?只争朝夕、只争朝夕,现在我们即便只是晚一个时辰,或许都将造成大局糜烂。刘师傅,时间不在我们的这一边!”
方以仁也劝道:“时不我与,当此之时,只有快刀斩乱麻。东虏留守的兵马,我看的确是政出多头。我们集兵冲击其中军,运气好的话斩杀魁首,东虏可能就直接全军溃散了。即便不能斩杀其主帅大将,也能迫使汉兵溃散,让清军无暇追击袭扰。”
“我明白了……”
刘芳亮抬起头来,他看着天空上太阳的位置,清楚明白地认识到了时间的紧迫性。
李来亨说的不错,只争朝夕啊。如果让皇太极得到了以优势兵力歼灭李自成主力的好机会,即便晋州、深州、南皮,大顺军处处得胜,也无法弥补主力遭到重创的劣势。
“好,来亨,我带先锋骑兵冲击敌阵中央。你窥得机会,马上就率部溃围西走,先行赶赴真定!”
李世威也马上保证说:“君侯尽可以将精兵带走,东虏兵力大为削弱,火炮也所剩不多,我保证他们无力攻破深州城了……君侯溃围西走以后,刘帅也可以找时机突围离开。”
李来亨与刘芳亮这两位主帅的意见终于一致,李来亨看着时间的流逝,心中对于真定一带会战爆发的时间,正在做着不断的调整。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马上闪现出李自成和李过两人的容颜……
李自成和李过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两人对他李来亨,难道不是视如己出的吗?李过对他的感情,难道不是还要胜于血浓于水的亲情吗?
眼看着李自成很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步入皇太极的陷阱当中,他李来亨难道能够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吗!
“大军开拔——我们溃围西走,一定要赶上主力会战!”
李来亨难得这样快速和果断地做出决策,让方以仁都不禁感到一阵热血沸腾。深州守军迅速动员了起来,入城休整不久的大顺精兵,全部返回其岗位之上。城墙上面,铳炮和弓弩林立,城墙下面,甲骑和步兵也很快结成了出击的队列。
刘芳亮披挂上双重盔甲,长长的披风在风中飘摇。他把长枪搭在肩膀上面,单手控住缰绳,跃马直入城门之下。
轰隆一声,深州城的四面城门同时打开。守军将从多个方向一同出击,好使得城外的清军围城部队处处设防,不能集中兵力。
只有在南面的一处城门后面,是伺机待动的刘芳亮,还有左营和楚闯的精锐骑兵们。他们全都握紧了手铳和弓弩,放下面甲,人人待命,只等外面的清军战线被搅动以后,便鱼贯冲出城外,一举插入清军的中军大阵之中,将敌人的军心士气一鼓作气的打垮掉。
李来亨也来到南面城门处,他身上穿着一层厚厚的布面甲,布面甲上还另外套着一件做工精良、出产于随州的锁子甲。
“师傅,你出城迎敌以后,我马上率部跟进。我们撕开敌阵,不要与敌纠缠,重在打碎敌人的士气,然后全力驰去真定。”
刘芳亮放下自己头上的面甲,一层闪烁寒光的铁面遮挡住了他清隽的容貌,却阻挡不住刘芳亮浑身上下溢满出来的浓浓杀气。
他畅快大笑道:“城外东虏……不对,城外都没有多少东虏了,我看大部分都是明军降兵而已。观其阵伍,还远远不如白沟河上的那些明军精锐强悍,大约只是一些不堪作战的杂兵而已。
来亨,我先为大家摧破敌阵。等到清军阵线松动以后,你马上溃围西走,稍等片刻,我立即就会赶上去的!”
第七十章 直冲狗鞑中军
北地旷土,风沙不小。此时深州四面城门齐开,屹立在城墙上面的守卒也同时施放铳炮,顿时飞石铅弹还有箭矢,就好像雨点一般激射至城下,掩护着刘芳亮的果断出击。
大顺军的铁马如洪水怒涛席卷而出,战蹄奔腾,扬起片片烟尘。这些烟尘与深州城下本已被夏风卷起的风沙,混成一团,一些细小的沙砾则被热风刮入了清军的队伍里面,让东虏的许多士兵几乎睁不开眼睛。
刘芳亮拉住缰绳,在战马狂奔之中惊喜道:“风向于我有利,这是天佑大顺!”
战场上的风沙越卷越大,今天的风向对出城突击的大顺军特别有利。大风吹卷,使得多数沙砾被卷到了东路中军大阵的方向处,清军旗帜也为狂风吹拂得散乱起来,不少士兵只能勉强眯起眼睛来,弓弩手们也都因为风向不利的缘故,迟迟没有组织起箭雨反击。
庄亲王济尔哈朗骑马立在中军大阵里一处小小高岗上面,他看到清军旗帜都被这阵大风吹拂得向后倾斜,甚至掉落下来。心里也不免开始担忧了起来,济尔哈朗转过头去,想看看自己可以使用的筹码,但是核对一下,真正堪战的机动兵力,居然还真的只有从涅槃口败逃回来的屯齐和唐通两部。
他顿时觉得有些头疼,顺军四门大开,同时出击,许多轻骑都直扑向清军战线阵列的薄弱之处,济尔哈朗暂时也捉摸不透顺军到底要从何处突围,如此也就更难调动兵力弥补战线缺口,或者进行反扑了。
唐通因为风沙大作的缘故,勉力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风声中向庄王高声喊道:“庄亲王!流贼突然开城反击,这是看准了陛下调走许多兵马,咱们兵力不足的档口啊!”
济尔哈朗轻哼一声点点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情形,觉得没有做太多分析的必要。何况唐通是败军之将,皇太极没有责罚他,那是因为考虑到大战在即的缘故,不愿意多生事端,可是唐通毫不自觉,居然还是一副厚脸皮的样子,在军中指手画脚的,也着实令济尔哈朗感到厌烦。
这就是明军的将领吗?当真不知死活。
此时从深州四面城门果断出击的顺军轻骑,已经分作数股,迅速突入清军战线之中。
他们放开马蹄,左营骑兵都在冲锋的过程中,边驰边射,展现出了不亚于满蒙骑兵的骑射功夫;楚闯骑兵则是使用那极具特色的短手铳,冲锋到敌人近处掠阵的时候,突然开枪,以不下于清军、明军步卒火铳齐射的威力,给敌人以当头一棒。
清军围城部队大多是被皇太极挑剩下的杂牌军而已,其中占据大头的还是一些战斗力十分稀松的明军京营部队,若非济尔哈朗以少数满洲兵作为督战队压阵,这些兵马几乎连围城之势都很难继续维持。
顺军轻骑在一阵或弓弩或手铳的剧烈射击以后,便变换作楔形阵,好像利刃一般切入敌军纵深之中。
清军为了围城,战线摆的极开,非常有利于骑兵在其中贯穿游走,反倒是自己这边一下子不能把步卒集中起来结阵抵抗。
只是因为顺军轻骑比较兵力较少,又是四向突围,所以一时之间,受限于兵力的缘故,也只能略微杀伤围城的清军兵马而已。
刘芳亮掌握的深州守军骑兵主力,则刚刚从深州南门鱼贯而出。磁侯本以为轻骑袭扰敌阵以后,就能够搅动敌人的战线,特别是能够让济尔哈朗调动中军兵力去增援其他战线。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冲入中军之中,运气好的话,如能直接击杀敌军主帅,那东虏围城部队恐怕马上就会崩溃,顺军方面也就可以轻松西进增援真定了。
只是刘芳亮也没料到济尔哈朗的定力很强,顺军轻骑的第一波袭扰没有取得多大战果,济尔哈朗依旧牢牢掌握着中军的满洲督战队,没有轻易调动其不多的一些机动部队。
“看来东虏留守在围城大营里的主帅,也是一员宿将呀~”
刘芳亮跃马突前,他将原本搭在肩膀上的红缨长矛,已经紧紧夹在了肋下的位置处,左营其余的三堵墙精骑,也纷纷如法炮制,所有人都做出了夹枪冲锋的态势。
另外还有一部分楚闯骑兵,则是由郝摇旗指挥,跟随在左营三堵墙骑兵的附近,准备一同出击。
这些兵马,比刚刚发动袭扰的轻骑,装备更为厚重一些。士卒大部分都穿戴布面甲,许多士兵在布面甲之下还另外套有一件锁子甲或者是其他类型较为便利的甲衣。战马虽然没有披挂厚重的马甲,但也是穿戴一件马衣,多少起到一点点防护作用。
这样一支声威隆重的重骑大军,冲出深州南面城门以后,马上就会扬起漫天尘埃,让人想不注意到它都难了。
但是今天的天气,就像刘芳亮之前说的那样,实在是天佑大顺,有利于顺军一方。
大风还在吹刮不止,前面出击袭扰的轻骑部队,又在刘芳亮的授意之下,刻意拖拽树枝扬尘,在深州南门的周遭制造起了规模浩大的烟尘来。
刘芳亮和郝摇旗这两支骑兵部队,全部藏身硝烟之中,万马奔腾的声音又被掩盖在了战场上越来越猛烈的炮击声里。
围城清军,显然还没有发觉顺军的主力所在。
刘芳亮与郝摇旗并马前进,他看郝摇旗指挥一支精骑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大笑道:
“谁能想到那一个整日偷鸡吃的郝摇旗,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伟岸从容的大将呢!”
郝摇旗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哂笑道:“刘帅说的甚话?俺也就是一个小张苞,大概沾了翼德爷爷半边的威风。能和刘帅这样活生生的赵子龙并肩出战,将来真是有够吹的啦。”
“哈哈哈!郝摇旗!我们今日试试看,到底谁是一身是胆?我先为你开道破虏!”
刘芳亮生性轻锐,武艺超凡,他的性格里本来隐藏了许多高傲的因素在。只是和李来亨等人相处的时候,刘芳亮总是惯于以叔伯身份自居,这就多少掩盖起了他高傲自负的一面。
但当他单独和郝摇旗一起作战的时候,便不免升起倨傲感来。毕竟刘芳亮和郝摇旗都是李自成的陕北元从,但二人在闯军当中早年的际遇,又有很大差别。刘芳亮是少年得志,始终都是李自成身边最重要的大将之一,郝摇旗则因为一身的小毛病,在被李来亨重用以前,只是闯军当中一员排不上名号的小人物罢了。
此刻二人并驾齐驱,虽然名义上刘芳亮是主帅,但是多多少少还是让刘芳亮感到李来亨的用人之奇妙。
比起刘芳亮这些跟随了李自成十多年的元从大将,李来亨还是在闯军潜伏商洛时期才加入的后来人,但是如今他的地位却已经俨然仅在数人之下,连李来亨一手提拔起来的郝摇旗,都要快赶上自己了。
不过刘芳亮本质还是清冷自负之人,这些小小的念头,很快就飘逝在骑兵冲锋扬起的沙尘之中。
大顺军的重骑自深州南面城门杀出,真正如钢铁铸就的一尾铁龙,先是隐藏在风沙形成的“云雾”之中。过了不久,神龙出海,长矛耸立于前,好像巨龙的爪牙从云海里面探出,落在大地之上,轰然一声,震动四方。
“刘帅,狗鞑子的中军未动啊……”
刘芳亮将披风一卷,高喊道:“照计行事,直冲中军!”
第七十一章 我大清的银弹打天下
“流贼来了!”
济尔哈朗所在中军山冈处,戒备得特别森严。皇太极把不少正蓝旗的巴牙喇护军留给了济尔哈朗,作为一支最后的预备队使用。济尔哈朗已经望见了那一队从烟尘中杀出的敌骑,知道这必定是流贼的主力所在。
他心里已经是焦急如焚,但表现在唐通和屯齐面前,始终还是一副冷静从容的样子。
唐通则急慌慌道:“王爷,流贼大兵杀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济尔哈朗默不作声,屯齐则说:“敌人从南面城门杀出,或许是想突围南走?用兵讲究围三缺一,我们如果死死围住深州不放,反而会让城内流贼做困兽之斗。如果在南面留出一个缺口,放流贼逃走,我看他们必定没有久战之心。而且这些人仓促出逃,也决计影响不到大汗的大局。”
“哼。我自有计议,一切按照大汗的吩咐,守住阵地,不能放任何一股流贼离开深州。”
济尔哈朗终于冷哼一声,他是努尔哈赤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和皇太极、多尔衮这些有权继承大汗位置的人不同,根本无缘于满洲的最高权力。可也是因为这层关系,皇太极才可以、敢于放手重用济尔哈朗,即便皇太极之后真的暴毙军前,以后继承大清国家的,不管是肃亲王豪格还是睿亲王多尔衮,他们都不会因为济尔哈朗而感到危险,只会重用他。
济尔哈朗知道此时稳妥处事最为重要,皇太极调兵前往获鹿以前,留下的话就是围住深州,不能让李来亨的这一支精兵影响到获鹿决战的大局。
所以济尔哈朗下定决心,不管消耗多少兵马,都绝对不能让李来亨破围离开。
他打定主意,在打光最后一个汉兵以前,清军都要堵住深州四面的每一条道路!
“唐通,军中还有多少昌平兵?”
皇太极带着大清的主力精锐离开深州以前,已经让洪承畴将明军的编制、器械、战力,一切详情告知于济尔哈朗了。庄亲王知道昌平兵是这些大明杂牌部队中,还算可堪一用的一支兵马,他自认为满洲人数量有限,不可以轻动,自然首先想到了调动昌平兵出击,反扑顺军重骑的冲锋。
唐通则脸色不大好看地说:“镇兵已然不多,恐怕只有千余人马可以上阵抵御,起不到什么大用。”
边上的屯齐冷笑道:“唐总兵,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恐怕没有保存实力的余地。”
“哈!哪里来的保存实力?昌平镇兵只有如许人,这种时候我还能说得上假话吗?”唐通瞪大了眼睛说,“王爷也知道留守兵马里,许多营兵欠饷良久,若能阵前发饷,也许还可堪一战……否则,否则真是只能一阵而溃了!”
济尔哈朗瞟了唐通一眼,他内心里对于这些首鼠两端的明军军阀极为鄙视,但也知道现在自己手头的真正满洲大兵实在有限,只能先稳住唐通,用这些明军凑凑数了。
反正在打光所有明军之前,他济尔哈朗一定会给皇太极、给大清国,守好这条战线。
“阵前发饷,这没有问题……”
济尔哈朗徐徐点头说:“崇祯皇帝交割给我们的东师饷,陛下在御帐大营里还留有二十余万两。这一笔钱陛下离开前已经全权交给我分配使用,现在正宜急用于饷银之途……屯齐,你带人将饷银全部运来,我们阵前加赏!”
“好……”
屯齐立即带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八旗兵冲入御帐大营,把北京朝廷交割给清军的一箱箱银子搬了出来。
这些银两的来源,大部分都来自于明朝为了消灭清军而加派征收的辽饷,结果现在却反而被明朝的朝廷大臣们主动交给了清军作为粮饷使用。
世事是如此的无常,以至于连唐通这等全无心肝之人,看到屯齐搬出一箱箱名为“东师饷”、实为“辽饷”的银子时,心里也不觉一阵肉痛。
八旗兵们把一箱箱饷银排为一排,列阵军前。士兵们同一时间把箱子打开,登时银光闪烁,流光溢彩的银元宝惹人夺目,让空气里都马上充满了荣华富贵的气味。
济尔哈朗不通汉语,淡淡一笑,就让唐通去告诉明军士兵们。此战只要守住阵线,不使顺军重骑破阵突围而出,那么战后不论具体功绩如何,每人都将发给赏功银二两。若战斗过程中,能伤顺兵一人,则发给赏功银四两,能杀顺兵一人,则发给赏功银十两,并且不分营兵、卫所兵,只要敢于参加先锋,随同唐通和屯齐主动出击反扑的,都能在出阵前就得到五两赏功银。
明军一般给作战部队,也就是真正上阵杀敌的战兵,每年二十两的军饷;清军则把战兵分为守兵、战兵和马兵,守兵每年十二两,战兵每年十八两,马兵每年二十四两。
看起来,差距倒也不太大,问题是,大明不按时发饷啊。清军倒也不是一定就按时发饷,绿营欠饷的案例也非常多,但是毕竟没有明朝那么多,在军饷的保障上比明朝还是要强不少的。
何况现在大清刚刚入关,还没有建立起规模浩大的绿营部队,他们的饷银供给又有东师饷的补助,在发饷的及时方面,当然是远超明军。
明军之中,即便是数年前大明财政情况比现在更为良好的时候,卢象升这样的清官所率领的兵马都已经是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胡风朔雪,刺骨寒心,一般守边士兵却难得有一件暖和的冬衣蔽体。
清官带的兵尚且这样,贪官带的兵干脆就得卖儿卖女了。当兵的连吃饭都成问题,还打什么仗呢?
所以济尔哈朗给明军杂牌部队开出的待遇,已经算是非常优渥了。
此战如果能够得胜,说明围城大军成功击退了突围顺军,想来至少能够杀伤数千流贼兵马。这样算下来,到最后平均到每个士兵个人人头上,估计一人拿到四五两银子,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再加上清军虽然对流贼有砀山、白沟河之败,但这两战中参战的满洲兵数量都不多。在明军的心目中,满洲兵依旧是犹如猛兽一般的可怕存在。大家都相信,只要满洲兵参战,那么最终结果一定就能够得胜。
只要背后有满洲太君压阵,就连这些明军中的鱼腩部队,都凭空增添了许多战胜的信心,士气更为高昂。毕竟在他们看来,即便初战不利,只要请满洲太君来,肯定还是能打败他们的敌人的。
正所谓汉兵如云,何如满旗一旅。有这些满洲太君作为督战队压阵,唐通手下这些鱼腩杂牌兵,也就不再那么恐惧流贼兵势。
再加上济尔哈朗给出的赏功银,一时间踊跃请战者居然层出不穷,唐通很快就凑齐了一支多达近万人的反扑部队。
为了鼓舞这些杂牌汉兵的士气,济尔哈朗又从自己的正蓝旗护军里调出一批精兵交给屯齐使用,配合唐通作战。
庄亲王唯恐真正满洲人不足,无法带动起汉兵的作战勇气来,就又把尼堪的护军也全部调来——尼堪被郝摇旗刺杀以后,身负重伤,不能参与获鹿大战,便也被皇太极留在了深州城下,他身边还有百余护军,这时候也全部参战。
唐通和屯齐两人马上带队出击,约莫有七八百名满洲太君,再加上近万汉兵在赏功银的激励之下,气势也颇为可观。
济尔哈朗抚摸着胡须,站在山冈之上,眯起眼睛,细细观察着战局的变化:
顺军重骑分为三队人马,好像是要直扑围城清军的中军大阵而来。但是他们的兵锋又在不断变化调整着,济尔哈朗也无法准确判断出流贼的真正目标。清军反扑兵马则从中军大阵里踊跃而出,形成两支箭矢一样的阵伍,跃出战线,阻挡在了顺军重骑的前方。
两支箭矢直直射入流贼军势当中,清军和流贼兵同时发射箭矢和铳弹,白色烟雾霎时间充塞于战场之上,让济尔哈朗都稍稍看不清楚战场上的具体形势了。
庄王的心中更加为获鹿战场捏一把冷汗,皇太极到底能不能够重创李自成的主力呢?那才是决定天下归属的胜负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