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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和月圆全文阅读

作者:浣水月     家和月圆txt下载     家和月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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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庵中弃妇

    北齐朝,天兴七年。

    皇城北郊十里外的无色庵内,江素妍衣衫单薄,手里握着笔,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又见落叶,秋天到了,冬天也不会远。她从来都害怕冬天,也至于害怕看到落叶凋零。

    她本不是悲春伤秋之人,可是她口不能言,自七年前那个冬天,她就染上了风寒腿的毛病。心灵的痛,身体的苦楚,交融一体,一次次折磨着她的身心。每到天寒,她就受尽了煎熬,偏庵中的还有干不完的活,洗衣、抄经、做饭、打水……

    在这诸多的杂事中,她最爱、最厌的便是抄经,常年累月的下来,抄经已成习惯。师太说,抄经可消戾气、化仇怨,只是那刻骨的恨又如何能化去,只不过,不再表露形色,却深埋心底,半分都不得安宁。

    八年前的今天,她的父兄、家人尽数被斩杀于皇城西市菜口,那一日她亲眼目睹了父亲、哥哥们的死,鲜血飞溅,骇痛魂灵。

    她的恨、她的怨,她的痛,又岂是日日听经、抄经便能停歇的。

    她恨自己,更恨薄幸之人。

    每年这一天,她在看似麻木呆傻的神色里,备受着煎熬。

    曾经呢?曾经——

    江素妍每每回忆过去,就会忍不住讥笑自己。笑自己的单纯,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的年轻无畏时节,笑她现在离曾经如此的遥远,可她的痛从未停止过。

    还记得那时数九寒天,大雪纷飞,鹅毛大雪自昨儿午后一直下到了今日辰时。整座皇城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大地一片素白,白得如同一场令人恐惧的梦境。望着窗外的雪景,让人莫名的感到寂寥无助。寒气逼人,从四面八方侵袭肌肤,人似乎都要被冻成冰人一般。

    夫家曹府以她“身染瘟疫”为由,将她远远隔离在曹府一座僻院杂房之中,无水、无冬衣、无被褥、无吃食地关了两天两夜,她几乎未被活活地冻死。即便如此,她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是可恶的婆婆下的令。

    然,直至两日之后,她才得晓实情。

    彼时,她的闺蜜好友胡香灵来到杂房,用钥匙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子,左右脸颊上还有三枚豌豆大小的疤痕,这让原本清秀美丽的面容显得有些丑陋。

    江素妍见是胡香灵,心头一暖:“灵姐姐……”

    然,这份温暖却在瞬间消散,化成比这严寒更冷的冬。

    她看到了胡香灵面上的异样,那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得意。甚至都不应她一声,只语调冷漠地道:“没想到青嬷嬷待你还真好,不眠不休地为你找来治瘟疫的方子熬药,还一大早就给你熬好了清淡可口的肉粥……”

    胡香灵启开食盒,取出滚烫的汤药,就在江素妍要去接过的时候,胡香灵竟冷笑着将药汁倾倒出来,墨色的汁液化成一条黑线,从碗里泄出。

    “灵姐姐……”江素妍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奶娘给她熬的药啊,吃了药,她的病许就好了。

    胡香灵诡异的笑,明明笑着,却比一把锋利的刀子更令人害怕。

    只片刻,江素妍就明白了过来,过往的点滴都一一浮现在脑海,她染疫,是在两天前的事儿,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打皇城禁行以来,就连婆母、祖母那里的晨昏定省都暂时消了,只待皇上销了禁行令,才恢复请安。

    祖母下了令,偌大曹府上下在疫病期间,任何人不得私下走动,更不允府中下人迈出大门。就连每日菜蔬也是令菜农们挑到偏门外即可。

    “我……并没有染疫……”江素妍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可胡香灵那高高在上的俯视,而她颤栗地站在一侧,这是冷,这是痛。

    胡香灵得意地大笑起来:“妹妹还不算太笨嘛,哈哈……可你知道得太迟了。”

    如果不是染疫,而她就和染疫的疹状一样:时冷时热,浑身乏力,腹泄不止。“我是中毒了?”

    胡香灵捧起热粥,脸上漾着笑,她讨厌这样的江素妍:“皇城瘟疫横行,既然郎中说你是染疫,那你就是染疫,这场瘟疫,听说皇城死了不少人。”

    她们是自幼的好友、姐妹,是她最亲近的闺中蜜友,为什么要算计她?

    江素妍摇头痛问:“为什么?”

    胡香灵得意的俯视:“好妹妹,我让他娶你,就是要助他平步青云、建功立业。从现在起,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她在说什么?

    难不成……

    英俊无比,玉树临风的曹玉臻是她心仪的男子。

    难怪啊,难怪,胡香灵至今都未许人家。

    她怎么也未曾想到,胡香灵心里念着的那个人会是曹玉臻,是她的夫君,是她视为天,看作地,视为世间最重的男子。

    难怪,有那么多名门闺秀的女子他没有选,竟是因为她父兄的权势,要利用她父亲当朝丞相、重臣的身份,利用兄长的军功要助曹玉臻平步青云。

    胡香灵捧着热粥,将粥一点点从碗里倾倒:“你饿了吧?喏,碗里的太烫,你可以吃地上的,这地上的正好……”

    这是羞辱,是最大的羞辱!

    胡香灵怎可这样?

    江素妍悖然大怒,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胡香灵,要是让我爹娘知道,你这样对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那些汤汁被干燥的泥土地面所吸,不多会儿,就浸湿了大片。胡香灵直笑得满头的珠钗乱晃,“既然我敢这样对你,自然有应付你父兄的说辞。我们可是世人知晓的金兰姐妹,打小的情份,谁会相信你的话呢?你说是吗?”

    可笑啊可笑!

    十八年,她竟未看清胡香灵的真实面目,竟与她义结金兰姐妹,回思点滴,曾经无法想通的地方,此刻如电光火石一般的闪耀起来。

    江素妍挺直腰身,对视着胡香灵的眼睛,她要寻找真相:“那么,当年我染上天花……”

    胡香灵捧着肉粥,细细的闻嗅着,看着面白如纸的江素妍,着实太解恨了:“江素妍,妍妹妹,我恨透了你,总是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是,我没亲娘,那又如何?我好歹也是胡家的嫡女,总是让你娘劝我继母善待我,每说一回,她就多厌我一分……凭什么?凭什么你过着公主般的生活,我却被人不待见。是,那天花是我设计的!”

    真的是她!

    江素妍不敢相信地后退两步,那时候,她不过是九岁的孩子,而胡香灵也不过十岁而已,小小年纪,胡香灵便已经有了这等心机与狠毒。

    她,到底是被父母、家人呵护得太好,甚至不愿相信胡香灵会有害自己的心思。

    江素妍的手落在脸上那几枚难看的疤痕上,每每看到她的脸,娘亲总是经不住的轻叹,如果没有那三枚疤痕,她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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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夫君虐杀

    胡香灵以为她要追问这疤痕的来处,冷笑应道:“没错,留下这痘痕,也是我害你的。”

    两日两夜的饥饿,两日两夜的寒冷,却没有此刻来得更让她惊心。

    胡香灵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快过,“贱人就是贱人,这么久未吃食,一点也不饿么,不如你学狗,舔食这些粥如何?”

    不,可杀,不可辱。

    胡香灵将肉粥一点点倾倒在地上,看着江素妍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地舔食中,那是饥饿与不忍。总喜欢的,就是看到江素妍痛苦,只要她痛,胡香灵就觉得痛快。

    她贵为丞相千金、嫡女,怎可舔食地上之物,那稀粥染上尘土、杂质,一半是粥,一半是灰,她如何吃得下去。

    胡香灵看她的目光居然有得意,有张狂,更是一个胜利者的姿式。

    “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我视你为最好的姐妹,当你是唯一的朋友,你怎么可以?”

    胡香灵早就掩饰够了,等这一天也太久了,伸手扯住江素妍的头发,用力地将她的头往地上的粥按去:“贱人!扫把星!吃啊,你不是想喝水吃粥么?粥来了,为什么不吃,快吃啊,吃啊……”

    即便她冷,即便她虚弱,可她是骄傲的,娘亲说得对,她的高贵是血液里带来的,是与生俱来的,即便她不是公主,可她自小的尊贵并不亚于公主。她绝对不吃那粥,更不要像狗一样活着。

    这便是她自小的玩伴,是她唯一最好的朋友。

    可她到底是太虚弱了,被胡香灵强行按在地上,沾上了满脸的粥与尘土,但她还是不会吃,傲然地怒瞪着胡香灵。

    这一番僵持,她以为保住了尊严,不想胡香灵对着门外大喝一声:“死丫头,还愣在外面作甚,快过来帮忙。”

    危险在接近,江素妍一直以为,在胡香灵那漂亮的狐目转动下,丫头朝自己嘴里喂下的乃是断命的毒药,那药的味道是灼烈的,带着苦涩还隐有一些甜味,那味道就似她年幼感染风寒咳嗽时饮下的糖浆。

    胡香灵携上贴身侍女扬长而去,而她,无助地扒在冰冷的地上,闻嗅到东西里的药汁味,还有地上粥点散发出醉人的香味。

    还记出嫁前夕,母亲拉着她的手,谆谆教导:“出了家门,明儿便是曹家的媳妇。你的刁钻、骄傲一并都得收起来,该忍时便得忍,要懂得教顺长辈,事事以夫为先……”

    忍!

    自成为曹家妇以来,她忍得还少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般,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太多的疑惑,无人解答,直到今日,她才方知,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设好的局。

    那个在她耳畔许下甜美誓言的男子,冷漠地看她被人冠上“已染瘟疫”,任下人将她丢进这僻静的杂院便不问不闻,任她自生自灭,甚至连她的嬷嬷送来的药汁、粥点都一并毁去。

    他们竟是要借着“皇城染疫”的契机,置她于死地?

    然而,那时她还是猜错了。

    因为,自胡香灵离开后,当她伸手想抓外面的雪食用时,江素妍才明白,她哑了!再也发不出一个声儿,胡香灵与丫头给她喂服的竟是哑药,不过一个时辰她就成一个莺歌鸟语之音的女子变成了哑巴。

    对江素妍来说,所有的耻辱、痛苦都在那个冬天袭卷而来,那是一场漫长的恶梦。也是从那日起,她恨透了冬天,却又爱极了冬天,漫天飞雪的冬天是那样的纯净,也是那样的真实,再无虚伪,痛是真实的,苦也是真实的。

    昨日,曹府女眷来无色庵上香,走过江素妍居住的厢房,胡香灵像看乞丐一样瞟了一眼。

    江素妍正待抄写经书,低头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唤,那个曾经温暖而熟悉的男声,早在七年前就变成了魔鬼般的刺耳:“江氏,怎么不应声?”

    应声,她已经是哑巴了,就算承受毁容之痛,她也是哼不出声的。

    曹玉臻携着两名孔夫有力的婆子迈入院中,这个时辰,所有庵中的尼姑都应在前院礼佛早课,可今儿却唯独留她一人在屋里抄经。

    曹玉臻眼睛血红,咬牙切齿,满含厌恶地看着她的厢房,她出了房门,站在院内,他道:“昨日灵儿上香回府,便险些落胎,大夫说是受了惊恐动了胎气。思虑一番,定是你在庵中不思己过,日夜诅咒所至。”

    她口不能言,手无缚鸡之力,到了今日,他竟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不过与胡香灵对视一眼,便能令对方受恐动胎气,她江素妍竟有这等能耐,不过一眼,就能让人畏惧。她从来不知,她竟有此本事。

    只因,他曾赞她“明眸转珠辉”,胡香灵便要毁去她的眼睛,生生将一把石灰撒入她的双眸,自那以后,曾经的黑眸如星,变成了一双兔子般的红眼,再无神色,再无动人之处。

    只因,他曾说她“肌肤如雪”,胡香灵便令婆子用簪子毁去她的容颜,在她原本布满三枚痘痕的脸上,再添一道难看的伤痕,直至失去最后三分清秀,变成哑姑、丑妇。

    在那年冬天之后,他们以一具不知名的女尸扮成她的模样,告知她的父兄,说她染疫而亡,运往郊外化成灰烬。自此,她不得再以真面目见人,甚至因为愧疚、自责,无法再见亲人。

    曹玉臻双手负后,自进入院中以来,便未认真瞧她一眼。他视她为世间最恶,她看他是世间恶魔。“我看够了你的丑样!你活在世上也是被人耻笑,干脆早死吧。活着于你是只是一种煎熬,还是死了干净!”

    他手臂一抬,两名婆子走了过来,以为她要挣扎,不想她平静地站立着,一身傲骨,任由婆子掏出绳索,套在脖颈。

    江素妍状若疯狂,仰头望天,她多想说几句话,可是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这个漫长的噩梦早该结束了。

    “曹玉臻、胡香灵,你们好!你们待我真好啊!我江素妍发誓,下辈子一定擦亮双眼,辩明真伪,绝不被人利用,绝不再让亲人为己伤心!”

    两个婆子悲悯地看着江素妍,叹息一声,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二爷……”

    曹玉臻转过身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找床破席,带到后山葬了吧。”

    虽然江素妍未发出一个音,可两个婆子却像中了魔咒一般,分明从她的嘴型里看到了她的诅咒,那愤怒而带着满是仇恨的血色双眸,令人惊恐不已,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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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回到九岁

    她死了么?

    山无棱,海无角,冬雷阵阵,此恨难绝。

    胡香灵、曹玉臻,这一对黑心肠的狗男女,黄泉万里,她绝不放过!

    数年庵堂的孤寂,内心痛苦的煎熬,亲情的关爱可以埋葬,唯有恨难以舍下。

    迷蒙之中,她依昔听到了一个外面的说话声。

    一个熟悉的丫头声音:“太太,老爷留了话,这几日不许任何人见小姐。你放心吧,青嬷嬷衣不解带地侍候着小姐。”

    妇人道:“唉,都昏睡两天了,太医的药也吃了,怎么还未醒来?”

    房里的青嬷嬷打开房门,站在门口,重重一跪:“奴婢请太太回去吧,今晨小姐已经不烫了,背上、肚子都已经有痘子发出来了。太太放心,小姐这一关算是闯过了!”

    妇人站立难安:“你说的可是当真,素妍的痘子发出来了?”

    “是。奴婢不敢有半句谎言,太医也说了,只要痘子发出来,小姐就会康复,这几日奴婢与白芳会细心照料的,还请太太回去吧。”

    任青嬷嬷如何说,虞氏还是不放心:“你把门推开一条缝,我在外面瞧瞧。唉,这孩子打小身子就娇贵,比不得她的五个哥哥,这两日,可是愁死我了。”仿佛看不到病中的素妍,她就不放心,非要瞧上一眼不可,哪怕是透过门缝望上一眼也是好的。

    青嬷嬷应了,转身推开一条缝,屋子里,纱帐微垂,虞氏看着绣榻上睡着一个女孩,因隔得太远,也瞧不见面容,但既然青嬷嬷如此说了,她也不再坚持。

    虞氏低声道:“你们要仔细服侍。这几日,小心供奉痘娘娘。”

    青嬷嬷与白芳齐声应“是”,众人送走了虞氏,整个右相府,谁人不知,全府上下的掌上明珠便是这素妍小姐。江右相夫妇子嗣兴旺,一连诞育了六个儿子,唯有四子当年夭折于天花,这位最小的女儿是他们夫妇巴巴盼来的,江右相四旬之年方得此女,一家上下当成宝贝般地宠着。

    江素妍启开双眸,落在眼里的是熟悉的闺阁,她喜爱的翠绿轻纱,上面绣着蝴蝶,她欲张口说话,可嗓子有些干涩,不由得吞咽几口、轻咳一声。

    青嬷嬷听得声响,奔进屋中。

    “嬷嬷……我这是……”她想问,在哪儿?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九岁那年染上天花的事么?她清晰地记得,就在数日前,胡香灵来寻她玩耍,带了一张亲手绣制的浅绿色绣蝴蝶的肚兜,说是要与她义结金兰。

    一切竟回到了她九岁时候,一切悲剧是否可以更改!

    这一世,她一定睁大她的眼睛,辩真伪,识善恶,再不被人利用,再不成为旁人对付父兄的厉器。

    青嬷嬷伸手摸着江素妍的额头,不再烫了,和自己的差不多,欢喜道:“白芳,快,派人禀告太太,就说小姐醒过来了。”

    白芳应声,遣了个伶俐可爱的丫头飞奔而去。

    青嬷嬷一脸憔悴,浓重的熊猫眼,瞧这情形自她生病,她便未曾歇好。

    “小姐,想吃什么?奴婢下厨给你做。”

    江素妍想到一呆无色庵数载,天天都是萝卜豆腐,“我想吃红烧肉,我还要吃糖醋鱼……”

    看来这孩子是被饿坏了,一口气说了七八样,样样都是大鱼大肉。

    青嬷嬷道:“你正病中,太医说了,这几日都得吃清淡的。荤腥是不能吃了,醋、酱也是沾染不得的。小姐且记上些日子,待你痊愈了,嬷嬷都做给你做,可好?”

    她出痘了,是不能沾有色的东西,尤其是这醋酱之类的东西,如果她不想留下疤痕的话。说起来,前一世在此时,也是记得太医叮嘱的,应该说,是青嬷嬷一直替她得记得很好,可不知怎的,脸颊上就是留下了三枚痘痕,这也成为之后她一直感到自卑的地方,就像在娇艳的花朵上,突然被条虫子狠狠地咬上了几口。

    为了美丽,为了健康,她且听青嬷嬷的话。前世青嬷嬷以为她死了,数月间竟老得白发苍苍,即便虞氏并未责怪她,青嬷嬷却于郊外庵堂郁郁而终,在贫困无依中过完了余生。

    青嬷嬷是母亲虞氏从老家带来的下人,曾是虞氏房里的丫头,是她身边最忠心的老奴。

    青嬷嬷正待劝慰素妍几句,不想素妍却淡淡一笑:“我听嬷嬷的话,那嬷嬷看着给我弄些吃食。”

    青嬷嬷微微一愣,素妍自小就被娇惯了,因是江丞相夫妇唯一的女儿,又是年满四十才得来的女儿,更是娇纵,又有些任性,今儿竟如此懂事,倒是青嬷嬷没有想到的。“好!好!小姐且歇着,我去唤白芳进来陪你。”

    她染了天花,这得月阁内只余青嬷嬷与白芳服侍,其他大、小丫鬟、粗使婆子一并都暂时遣了出去,院门外还守着两名粗使婆子,一日五次地在周围喷洒消毒药水、石灰等物。

    白芳进了房中,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了个两指宽的小缝,含笑走到榻前的绣杌上:“小姐,哪里不舒服么?”

    白芳,在她十一岁那年就出府配人了,嫁的还是庄子上一个年轻庄头。她不是被曹玉臻令婆子用绳子勒死了么?竟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回到了九岁的时候,一样的得月阁,一样的摆设,一样的身边人。

    那年,因与胡香灵交换了肚兜,结成金兰,就在她穿上胡香灵绣的肚兜后不久,就染上了天花,如果她没有猜错,后日胡香灵就会来寻她。

    十五岁时,她看到了金榜高中的状元郎曹玉臻游街。不过只一眼,就相中了他,自此非他不嫁。原以为是她的一厢情愿、一往情深,哪里晓得那一日胡香灵拉她上街原是盘算好的,是他人一早设好的局。

    江素妍一双明眸直勾勾地望着帐顶,一切又回到了九岁时,她的脸上还会留下那三枚难看的疤痕么?还来得及辩清善恶,还整日里只晓得如何找乐,不好好读书,也不好好学习琴棋,待到十二岁时,便成了一个名满皇城的刁蛮女,与当今的九公主一样,成为魔女么?

    白芳见她不答,又唤了声:“小姐,你哪儿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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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染病

    素妍回过神来,含笑看着白芳,她是高兴啊?居然回到了九岁时候,数年庵中的清冷,虽是在庵中抄经,可庵中上下个个都是看脸色行事的主儿,人人可欺,她又哑了,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干过的。

    “白芳姐姐,我没事,我很好。”

    叫她白芳姐姐?

    白芳整个人怔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见鬼一般的愕然,伸手便要来抚素妍的额头。

    素妍道:“我娘说得对,丫头也是人,我不该总是顽皮戏弄丫头、欺负她们,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白芳的脸色变得逾加难看,不是小姐脑子有问题,就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白芳,我说我会懂事的,不再为难你们做丫头的。”

    素妍的话一落,白芳扭头就出了房门,一路快跑,天啦,小姐莫不是被这几日的高烧烧坏了脑子,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定要去告诉青嬷嬷。

    白芳的人未进小厨房,声儿先到了:“青嬷嬷,青嬷嬷……你快派人去请太医,小姐好像有些不对。”

    青嬷嬷的手微微一颤,扭头看着外面进来的白芳:“小姐又发烧了?”

    白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嬷嬷,刚才小姐说,她不会再戏弄我们做丫头的,还说不会再找我的麻烦……”

    在素妍十五岁以前,她最爱干的就是捉弄人,丫头、婆子都没少被她捉弄过,任父亲、母亲说了无数回,她依旧不改,有时候还会变本加厉,疑心是哪位被她欺负过的丫头去母亲面前告了黑状,于是会更刁钻。

    白芳听素妍那么说,是害怕。

    青嬷嬷则是欢喜,心里暗叹:小姐终于懂事了,可同时也有一个疑惑,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莫不是随意说说的。

    “白芳,小姐真的这么说了?”

    白芳连连点头。

    以前,小姐也会说类似的话“白芳,乖啊!我赏你的!”那盒子里指不定就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打开还不成,非得让你打开不可,待得白芳打开时,里面却是一条可怕的虫子,或是一条老鼠,能把人吓个半死。

    但,像今儿这样,素妍说得认真的还真是第一次。

    青嬷嬷笑道:“小姐真的这么说了?”

    任素妍如何戏弄旁人,她自小对青嬷嬷还是个例外,至少没有捉弄过青嬷嬷。

    转而,青嬷嬷轻叹一声:“小姐啊每次都对太太如此保证,可哪次又真的做到了,长则能管三天,短也就半个时辰。好了,小心服侍就是了,看来小姐的病是真好了许多,要不然也不会再去捉弄你。”

    白芳觉得,这回和过往不同,因为素妍说那话时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捉弄人。

    青嬷嬷道:“我知道得月楼里的丫头不容易,虽然小姐是顽皮了一些,但她的心地善良,不过就是喜欢捉弄人罢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我听说,这皇城其他达官贵人府邸里的少爷、小姐们,重折打死人,轻折就是棍棒发落,与这些相比,我们家小姐算是好的了。”

    白芳哪敢说小姐的不是,只是小姐刚才那话的确吓着她了。因为过往,这等要懂事、听话类的言语,只是讲给江国相和太太说的,可今儿却对她一个丫头讲。

    “嬷嬷,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小姐好像是认真的……”

    青嬷嬷已经见多了素妍在太太面前保证类的话,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微微一笑:“好了,小姐是闹着玩呢,你也不必大惊小怪的。”

    白芳一半惊诧,一半欢喜,却生生被青嬷嬷泼了盆冷水。也是,许是她大惊小怪了,小姐不过是随口说话,许又是想着法子地捉弄她。

    白芳问:“嬷嬷这里可要帮忙?”

    “不用,你且回去陪着小姐,她身上起了几个水泡,可不许她挠破了,不小心就要留下疤痕的。”

    白芳应声,提着裙子回到房里,一进去,就见素妍扱着绣鞋站在窗前,大叫一声:“我的乖小姐,快去床上躺中,小心吹了风。”

    素妍望了一眼:“我没事,浑身都不舒服,就想走走站站。”

    “可你现在是病人呢,等你好了,奴婢陪你四处玩耍,可好?”

    素妍不想为难白芳,这一世,她想好好珍惜亲情,不再让母亲为自己操心。前一世,背负了“刁蛮女”的声名,害得许多名门望族的公子闻之如遇猛虎恶狼。她也不会再戏弄丫头、婆子,从而落下个“虐待下人”的骂名,明明是戏弄,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恶待下人。

    她不要再辜负家人的疼爱,不要再让父母为自己而声名受累而心痛。

    更重要的是,这一世,她要守护自己的亲人,也会守护自己的好名声。

    她回到床上,面朝里侧身躺着,过往点滴都涌上心头,在她欢喜难喻的时候,更多的是曾经遭受过的磨难。

    心潮起伏,前世今生的交融,她静默无语,迷糊之间便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正香时,只听青嬷嬷站在榻前低呼:“小姐,你最爱吃的瘦肉粥好了。”

    素妍翻过身来,冲着青嬷嬷甜甜一笑:“我可真饿坏了。”

    “小姐,我喂你吧。”

    “不,我可以自己吃。”

    素妍接过青嬷嬷手里的汝瓷小碗,一匙又一匙地往嘴里吃,前世今生,青嬷嬷的粥还是做得一样的美味可口,她一连吃了两小碗,还想吃,青嬷嬷却不再给她了。

    “小姐,你刚醒来,不可多吃。过一个时辰,我再热给你吃,可好?”

    青嬷嬷收拾了碗筷。

    素妍令白芳去寻了本杂书来看。着实无聊,她得打发时间。

    生病了,躲在屋子里是很让人难熬的,好在她曾经过了数年庵堂百般寂寥的生活,像现在这样,身边还有青嬷嬷和白芳相陪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用罢瘦肉粥后半个时辰,青嬷嬷又端来了一大碗的汤药,说是喝下去会早日康复,还夸太医医术高超,好多患了天花的孩子,因为迟迟发不出痘子,最终在高烧、昏迷中丧命,而她昏睡了两日两夜,总算是出了痘、退了烧,也让府中上下松了一口气。

005 毁容药膏

    次日,素妍醒来,身上又多了许多的痘子,青嬷嬷和白芳撩开她的衣衫、裤腿,数着痘子的数量,以便回禀虞氏知晓,许是她昨儿喝了几大碗青嬷嬷送来的汤药,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脸上多了三枚水痘印,正是前世留下痘痕的地方。

    她记得那时候,脸上并没有发出又大又亮的痘来,因为她怕喝药,那药汁也太苦了,苦得难以下咽。可经过一世磨难后,别说是药汁,就是黄莲水她也是甘之如饴的。

    白芳在院门外与人说话,不多会儿进了屋中,笑道:“小姐,胡三小姐派人给你送药膏来了。”

    胡三小姐,闺名香灵,是素妍待字闺阁时的姐妹、好友,二人的父亲当朝为官,更难得的是,胡香灵的父亲与素妍的父亲当年是先帝时期同届高中的三甲。素妍父亲得中探花,胡香灵之父乃是状元,转眼间两人在朝为官二十载。江父如今担任百官之首的特一品右相之职,而徐父在礼部任五品郎中一职。

    胡、江两家同住兴旺里,两府只隔了一条丈余宽的石板街道,正对面为兵部侍郎府,往东便是胡府,两家是邻里。

    胡香灵打小便认识素妍,二人又是同岁,可谓是手帕之交,情同姐妹。

    “药膏?”素妍沉吟着。

    胡香灵如今不过十岁,小小年纪便懂得算计,如果不是她送来的肚兜,自己又怎会染上天花毒。

    白芳道:“是,胡三小姐说,这是她特意寻来祛除疤痕的药膏。她还说,这对小姐祛痘痕大有裨益的。”

    如果没有经历那遭,她恐怕不会知道胡香灵的本性。前世时,原本清雅秀丽的脸庞上留下了难看的疤痕,便是败胡香灵所赐。她送来的东西,素妍可不敢轻易就用。

    “你先收起来吧,等我好了再用。”

    白芳小心地将药膏放到妆台上。素妍若有所思,以前不知,这一回她定要弄明白,药膏到底有何坏处。即便已经猜到,但还不甚清楚。

    白芳道:“小姐,胡三小姐说,这种药膏很奇特,要是抹在肌肤上,就不会留下痘痕。”

    胡香灵哪有这么好心,难怪前世脸上没发出痘,却留下了三枚难看的疤痕,便是因为她爱美,又怕吃药,早早儿地将这药膏抹在脸上,害得脸上没有出痘,却将痘毒留在脸上,最终形成难看的痘痕。好在昨儿,她喝了青嬷嬷熬的药汁,一夜之间,脸上的痘毒排出,长了三枚晶莹剔透的痘来。

    而这长痘的地方,竟是她前世没出痘却留下奇怪痘痕之处。

    以她前世的经验,只要她不挠破痘来,待它自然结痂脱落,根本不会留下印痕。若是按照胡香灵所言,倒要真的被毁容了。

    “省得了。”

    素妍将手里的杂书一放,下床在屋子里走了一阵,又才在白芳劝说下回到了榻上。

    青嬷嬷站在门外,低声问:“白芳,小姐睡着了么?”

    白芳应答完毕。青嬷嬷进入房中,浅笑道:“太太说,小姐这几日换下的亵衣、小裤都得用火焚化,免得留下痘毒。”

    素妍记得,就在她染上天花即将康复的时候,三奶奶聪明、伶俐刚满四岁的儿子也染上了天花,这孩子却没她的幸运,发烧昏迷三天也未发出痘,竟早早夭折。定心细算,如果没有猜错,便是这几日的事情。

    那时候,府中有人说,是她将病气过给了六少爷。即便虞氏不认同,也是那时起,三嫂就对她生了怨恨。

    素妍问:“青嬷嬷,我前儿换下的衣物已处置了么?”

    青嬷嬷答:“还没呢,搁在耳房的袋子里,原想用沸水烫过几遍,再在太阳下晒过许还能用。可太太说,定要焚烧干净才好。”

    素妍“哦”了一声,“那……就在院子里挖个坑,你瞧着焚掉即可。”

    青嬷嬷道:“太太的意思,是拿到后花园焚炉里烧掉呢。”

    “从得月阁到后花园,那么远的路途,再则天色已暗,就在院子里焚掉。”

    当年六少爷是如何染了天花,但为了避免今世三嫂再忌恨上她,她只得小心谨慎一些。毕竟,在六少爷夭折后不久,三嫂也出了意外。如果三嫂未死,那个将江家上下搅得鸡犬不宁的女人就不会入门。

    青嬷嬷寻了花锄,按照素妍所说,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将她穿过的衣物焚化成灰。得月阁内,近来只留主仆三人,其他大、小丫鬟、粗使婆子,都暂时住到后花园内的一处小院子里。一来,虞氏担心把病气过给了旁人;二来,又恐有下人也染了病气,只得暂时将她们隔离开来。

    素妍身上的水痘开始结痂,身上又起了可数的三枚新痘子,太医瞧过病后说正在康复,许再过六七日就可以出门了。

    听说并无大碍,青嬷嬷很是高兴。

    素妍突地想到六少爷来,道:“我记得今晨白芳与外面看门的婆子说,似六少爷昨儿哭闹了一宿,不如青嬷嬷令人带太医去瞧瞧府中的六少爷,如何?”

    青嬷嬷这些天观察下来,发现素妍一夜之间似乎懂事了许多,至少自她生病以来,就没再捉弄人,还肯听她的话好好吃饭,也不挑食,又肯认真吃药。

    “如果三奶奶知道小姐如此记挂六少爷,会很高兴的。”太医重新诊脉完毕,将方子递给青嬷嬷,青嬷嬷瞧了一眼,道:“就有劳太医再去看看我家六少爷。”

    也许早日得知六少爷染了天花,又有最擅给少儿治病的太医相助,六少爷就不会夭折。三奶奶也不会英年早逝。

    曾经以为三奶奶可恶,再活一遭,素妍才明白,她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素妍身上最后三枚痘子也开始结痂了,虞氏得了消息,一大早派了心腹丫头来探望,同青嬷嬷说了许久的话。

    白芳一路小奔,到了院中,道:“紫玫姑娘,小姐问,六少爷可大好了?”

    紫玫神色一转,轻叹一声。

    青嬷嬷道:“怎了?”

006 中毒

    紫玫道:“六少爷一直昏昏沉沉,至今不曾醒来。小姐发病时,体热发烧,吃了太医的药,不过两日就发出痘来。六少爷也吃了药,竟是半点用也没有。三奶奶心急如焚,太太都换了五位太医、郎中,也不见好转。”

    因得月阁的下人稀少,院子里出奇的安静。紫玫与她们说话,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落到窗前站立的素妍耳里。

    昏迷不醒,并无发热之症,如果不是天花,难不成是……

    素妍沉吟片刻,大声问道:“六少爷该不会是中了毒吧?”

    太医院给她瞧病的太医,最是擅长给小儿治病,听说近来皇城好些过公子、小姐染上天花,吃了他的药就能很快发出痘毒来,一出痘毒也就没了性命之忧。

    为甚,那么多孩子吃了管用的用,偏六少爷却无用了。

    青嬷嬷寻声望来,大叫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怎的把窗户打开了,你的病还未大好呢。”火速奔进屋,合上窗户,似外成有恶魔猛兽一般,“这才好了几日,又不听话了。”

    “嬷嬷,六少爷的症状真不是天花。和我发病时不同,我发病时体热发烧,虽也昏迷,但不如他厉害。太医说不是天花,瞧不出病症,不是中毒又是什么?”素妍依旧固执地争辩着。

    紫玫听到这儿,道:“小姐说得没错,有位太医也是如此说,到底是什么毒呢?竟是连太医也说不出来。”

    是谁?会对一个三岁的孩子下毒。

    素妍只希望能早日解了六少爷的毒,至少现在证实不是天花,她也不会被三奶奶忌恨。

    江舜诚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都已成家。老大江书鸿与沈氏育有三子,长子比素妍还要年长五岁,如今正是翩翩少年。老二江书鲲驻守边关,育有两子一女,一家五口都在西北边城。老三在外任县令一职,因大英县地处偏僻,又是极寒之地,虞氏不忍看年幼的孙子跟随受苦,将三奶奶母子留在皇城。老四江书鹄三四岁时,因天花而夭折,这亦成为虞氏心头的伤,故而这次一听说素妍染了天花,吓得不轻,生怕有个闪失。老五江书麒、老六江书麟尚在书院上学,每逢沐休日方回家中。

    老三江书鹏夫妇现下就只一个儿子,当成宝贝一般,尤其是三奶奶孟氏,更视为命根子。三奶奶早前三度怀孕,总是落胎、滑胎,为了生下六少爷,不知道吃了多少安胎药。六少爷打下身子弱,更是捧在手里怕冷了,放在嘴里怕化了。因六少爷体质太弱,这也是三奶奶愿意听从虞氏安排,未能随三爷去任上的缘故。

    素妍在脑海里细细地搜索了一遍,她虽在无色庵被困数载,可无色庵也是皇城著名的庵堂,时有皇城达官贵人的女眷去烧香,在她们的言谈之中也时常听到一些流言。六少爷的症状着实有些耳熟,到底是哪里听过。

    “啊!我想起来了,青嬷嬷,我好像听人说过,六少爷的症状是中毒,是一种叫作‘睡美人’的毒,可这毒是西歧之地才有的么?”

    青嬷嬷只当她是孩子气,笑道:“小姐又胡说了,这可是太医都瞧不出的毒呢?你又如何知道?乖,上床睡会儿。”

    青嬷嬷去扯素妍,她挣开青嬷嬷的手,死活也不肯回到床上去。

    重生再来,青嬷嬷只当她是个孩子,半点也不愿听她的话。

    “烦死了!又让我睡,我都要闷死了。”

    “呸!呸!小孩子家家的,整天死呀活的,太不吉利!阿弥陀佛,神灵莫怪,小孩子口无遮拦。”

    仿佛她说了什么可怕的话,青嬷嬷接连念了几十个佛语这才作罢。

    门外,传来虞氏的声音。

    自素妍生病后,她每日过来瞧瞧,素妍刚发病的两日,在得月阁守了两个通宿,死活不肯离开。直至被太医确诊,又给素妍灌了药,见她烧退,虞氏才放下心来。

    素妍拽住虞氏的衣袖:“娘亲,小六中的指定是西歧‘睡美人’之毒,要不,你赶紧派人寻个西歧郎中来瞧瞧,许还来得及。我听人说中了这种毒,会昏睡七日,七日内无解,便真的没救了。”

    虞氏皱着眉头:“这孩子又在胡说,太医都瞧不出来呢,你哪里晓得。”

    素妍不肯罢休,拉着她的衣袖撒娇:“娘亲,上回你带我去天龙寺烧香,我是无意间听一位官太太说的,是谁我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说前朝哪位宫中娘娘身中此毒。娘,既是太医瞧不出来的毒,许不是我们北齐之毒,寻个西歧郎中来瞧,许还有救。小六可是三哥、三嫂唯一的骨血,出不得差错。”

    虞氏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话。

    见她再三说这再话,也不能真当胡言。

    青嬷嬷凝思片刻,“太太,奴婢觉得小姐的话有些道理。不如,咱们就在皇城访位西歧郎中试试?”

    虞氏轻叹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相爷最烦那些个什么西歧、异帮之人。”

    青嬷嬷道:“不请入府里,带六少爷去医馆瞧病,幸许能好。”

    现在能确定是六少爷中了毒,而非感染天花,只是太医查不出究为何毒。

    虞氏道:“我派人寻访。”当即传来大丫头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大丫头去找大管家,派人寻访在皇城的西歧郎中。

    亲眼目睹父兄被斩首,得晓母亲在诏狱病亡……

    那一刻,她悔断肝肠。

    再见亲人,心潮起落,起时欢喜,落也是欢喜。

    素妍扑在母亲怀里,紧紧地抱住母亲,撒了一回娇。忆起曾经总让母亲难过,就是在婚事上,也要死要活地与父母作对,悔当初,未听父母之言,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

    青嬷嬷道:“太太,小姐生一回病,还真是懂事不少。有时候说话,跟个大人似的。”

    素妍仰头看着母亲,见虞氏脸上挂着慈爱、宠溺的微笑,越看越快乐,“娘亲,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啊?”

    虞氏道:“刚才青嬷嬷还在夸你,又说胡话了。”

    素妍摇了摇头,嘟着小嘴,脸上的三枚痘子好得很快,就快要落痂了。“娘,我以为胡三姐儿是真心和我做朋友的,可是……”她委屈地想要哭,更多的则是心里的不安。

    虞氏怕她哭闹,柔声问道:“怎么回事?”

    青嬷嬷忌讳素妍,使了眼色。虞氏道:“我们去偏厅说话。”

    避开素妍,青嬷嬷便原原本本地将太医的话说了。

    素妍早就知道,留下痘印是因为那瓶药膏的缘故,并未有多少好奇,装作不晓。

    青嬷嬷忆起太医所言,咬牙切齿地道:“太太,你说胡香灵小小年纪,怎的就如此心毒。前些日子,送了瓶祛疤的药膏来,我当是好意,还催着小姐用些,幸而小姐说药不能乱用,昨儿让太医帮忙瞧了,你猜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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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撕裂伪善

    青嬷嬷便将太医的话细细地说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祛疤的药膏,而是毁人容貌的药膏。若是正常留下的烫伤、外伤疤痕,这药膏自是好的,但对刚出痘患过天花的人,却是大忌,非药而是毒。若未曾将痘毒排尽,一旦用了,就会留下难看的疤痕,药膏的毒性,会让抹过肌肤的地方发不出痘毒,从未使本应出痘的地方留下难看的印痕。

    虞氏想到胡香灵不过是十岁的孩子,稚气未脱,应不会做这害人的事。“也许胡三姐儿也不知道的,只当是寻常祛疤药膏。”

    青嬷嬷满是愤然:“太医也说,若是寻常药膏自不会有这种效果。可那膏里还另多了三味东西,太医说,寻常这种药膏是没有这三样的东西,定是有意特意加进去的,三味东西,样样对出痘之人皆是大忌。胡香灵分明是想害小姐。太太,这口气,连奴婢都咽不下去。她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小姐拿她当姐妹,知她亲母早逝,继母薄情,处处帮着她,有好吃的、好用的都不忘给她,她竟如此对待小姐。”

    敢害她女儿?那么,就得承受相应的后果。

    虞氏身心一颤:“那药膏还在么?”

    特意加进去的,一味也许就能要了人的命,还是三味。

    青嬷嬷道:“还在,小姐都未用过。太医说,那药膏出痘的人万不能碰。”

    取了药膏,递给虞氏。

    虞氏启开瓶子细细地闻嗅:“和宫里所赐的药膏确有不同,多了一股子药味。今儿这事,别让小姐知道,唉……这孩子不识人心啊,还真拿胡香灵当成姐妹了,我会处理的。”

    青嬷嬷道:“昨儿太医让小姐慎用药膏,她许是猜到了一些。”

    “如此也好。相爷一早说过,与胡家本是念着同届高中、同朝为官的情谊,但胡家不宜深交。”

    江舜诚一早就瞧出胡长龄此人秉性不佳。

    素妍深感,在识人待事上,她远不及父母的精明。

    “太太,小姐虽然顽皮,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儿的,突地就染了天花。太太知道前段时间小姐与胡三姐儿交换肚兜,义结金兰的事。奴婢想来,只怕小姐染上天花与那肚兜有关。小姐说那肚兜是胡三姐儿送的,不允焚掉。昨儿听了太医所言,我将小姐的肚兜交给太医查看……”

    青嬷嬷小心地看着虞氏,快速垂下眼帘。

    虞氏急道:“有话快说!”

    青嬷嬷回忆昨日太医来时,诊完脉,素妍笑道:“嬷嬷,你说灵姐姐送我的药膏到底有何珍贵,收了她这么重的礼,我怪不好意思,不如取来,让太医帮我瞧瞧。虽是良药,也不能乱用不是。”

    青嬷嬷取给太医看后,竟见太医面露异色,叮嘱道:“确实上等的祛疤良药,但小姐万不可用。”

    青嬷嬷跟随虞氏几十年,做了几十年的下人,惯会看人眼色,在太医出屋后,又与他细细说话。听罢之后,也是吓了一跳。再三思索,总觉得这次小姐染上天花有些古怪,便又寻了那肚兜来。

    青嬷嬷想到太医看罢后的情形,神色更是大变。道:“太太,太医说那肚兜上沾有痘毒。”

    痘子干裂,痘上的水液会留存在肚兜上。

    虞氏道:“许是素妍身上留下来的?”

    青嬷嬷摇头,道:“小姐体热发烧后,奴婢就替她换下了肚兜。又寻了袋子放着,本想与其他衣物一起焚个干净,可小姐说是胡三姐儿送的,舍不得,故而留了下来。这些日子,得月阁上下的丫头、婆子都在青林苑隔离休养,院中就我与白芳服侍,整日里都忙不过来,连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这才留了下来。”

    就在素妍染病之前,胡长龄的嫡幼子染上天花刚愈。如果他们将那肚兜先给那胡小爷用罢,再借胡香灵之手赠予素妍,这才引得素妍患上天花,几乎丧命。

    虞氏面色转肃,想到深处,越发胆颤心惊。“你是说胡三姐儿把肚兜给小姐的时候,肚兜上已染有痘毒?”

    青嬷嬷肯定地点头,“只要用心些,那肚兜上可见分明的三块污印,太医瞧过,却是水痘破裂后留下的毒印。”

    虞氏死死地拽住帕子,只将上好的锦帕揉做了一团:“胡三姐儿小小年纪,哪有此等心计,恐与胡长龄脱不得干系。可恶!害人都害到我女儿头上,好歹毒的心肠,我女儿哪里招惹了他,竟要害我女儿性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害不得性命,便要我女儿毁容……”

    虞氏恨得牙痒,恨不得立时发作起来,又想到年幼的女儿还在一边玩耍,万一被她知晓这事,指不定如何伤心。

    见偏厅一片静寂,素妍放下手里的笔。最近在临摹颜真卿的字帖,她在庵堂抄经数年,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体字,如果换作颜体,应不会被人发现端倪。

    素妍大声问道:“娘亲,我什么时候可以吃糖醋鱼,我还要吃五香鸡、还有红烧排骨……”

    大半月来,日日都是清淡吃食,而素妍打小就是个嫌不住的,整日里就喜欢在相府里满府的乱跑,而这大半月硬是被父母下令,不得出府门半步。

    虞氏定定心神,看着浅绿色的肚兜,微阖双眸:“你抽空洗净后,在沸水里多烫几遍,再用艾草水泡过,晒过之后寻个盒子,将它装起来。”提高嗓门对素妍道:“小馋猫,再过几日,娘给你做好吃的!”

    她的病好了,虞氏的心也踏实了。

    现在方晓素妍染病有这实情,听了青嬷嬷的话,也吓了一跳。没想胡香灵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种事。但她更多的还认为,许是胡香灵背后之人可恶。

    青嬷嬷面含忧色:“胡三姐儿几次要害小姐,小姐还拿她当好人,这……如何是好?”

    虞氏道:“往后小姐与她交往时,你多长个心眼。害我女儿,胡长龄就得有这个可以抗衡的本事,哼!”

    想到六少爷中毒的事,虞氏不由得又想到对面街的胡府,细细思量,蓦地发现,就在六少爷中毒之前,似乎胡府有女眷过府做客,具体是哪天,一时忆不起来。这一疑不要紧,就似一个典故里,东家疑心西家儿子做贼,细心观察,便越瞧越像是个贼。

    一直在虞氏身边沉默的田嬷嬷,此刻再也按捺不住,道:“太太,不会是六少爷的毒与胡府也有关联吧?”

    虞氏想了片刻,吐了口气:“此事先不张扬。待相爷晚上回来,我与他商议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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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心疼

    田嬷嬷是虞氏的陪房丫头,虽说年纪一大把,但人长得精神。两个儿子都在右相府里任管事,老伴早在二十年前就过世了,日子倒也过得逍遥。三年前,虞氏允她回乡养老,可她的孙儿早已长大成人,在家也是闲不住,不过呆了三个月,便又回右相府来,相陪在虞氏身边。

    黄昏,江舜诚(右相)回府。

    虞氏为他褪下官袍,换了身深蓝色的随常衣袍,张罗着布了一桌酒菜。

    晚食尚未用完,有下人陆续来禀,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官员拜谒。常来的多是相好的慕僚,更有几个是他的学生。

    “相爷,礼部胡侍郎求见!”

    虞氏不由脱口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是不是嫌我女儿躲过一劫碍了他的事儿。”

    江舜诚知妻子素来说话在他面前直来直去,那些算计、伎俩一概用到外人身边。胡、江两家虽算不得如何交好,可一向并未交恶,虞氏早已恨得咬碎银牙。“相爷,妾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我家素妍哪里招惹了胡家,素妍平日是顽皮了一些,可每每出门做客,也是大方得体的。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他们怎能害我女儿性命。”

    江舜诚听内里定是有事。素知妻子,向来不会发莫名的怒火,对来人道:“告诉胡侍郎,今儿我累了,有事朝上再议,请他回府。”

    下人应声离去。

    田嬷嬷见虞氏激动,斥退左右,将今儿的事在青嬷嬷的原话基础上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经她一说,两个小女孩交换肚兜义结金兰就成了颇具用心的谋算人命。

    江舜诚听得怒火燃烧,朝堂上不和,当面争执即可,怎能算计到对方儿女身上。谁都知道江舜诚想生女儿,儿子好几个,四十多岁才得了个宝贝女儿,平日里宠得像掌上明珠,现下被人算计险些丢了性命。

    “你们……没弄错吧?”

    若在过往,江舜诚会认为是女人间的争斗,牵扯到自己的女儿,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况且对方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胡香灵。

    “相爷这话难不成是妾身骗人么?我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要去说一个孩子的坏话。药膏我已带回,你若不信,只管拿去找太医辩别。我难过的是素妍如此单纯,碍着他们何事,要三番两次害她。”

    虞氏一想到此事,就愤怒得无法控抑,如点着的鞭炮,噼哩啪啦地说了起来,恨不得将胡长龄撕裂吃肉。

    可恶!

    可恶!

    这事,绝不能就此算了。

    虞氏又气又恨,素妍昏迷几日,险些就迈不过这道生死门槛。鬼门关过了,胡家又送了毁人容貌的药膏。

    江舜诚看着手里的药膏,低吼道:“太太放心,敢害我江舜诚的女儿,我要他付出代价。他胡长龄算个什么东西,自恃写得一手好字,便目中无人,我朝擅于书法的大有人在。这些年要不是老夫念在同届得中的情分,为他挡去麻烦,他岂有现下这般轻松。既敢害我女儿,恐是早投了旁人庇护。”

    虞氏想到女儿这一遭受的病痛,昏迷不醒那几日,吓得她也跟着丢了半条命,心疼得落下泪来。

    江舜诚安慰了几句:“太太别难过,我心里有数。有郎中说小六中的是‘睡美人’?”

    田嬷嬷道:“之前谁也瞧不出来,还是小姐说的呢。”

    虞氏低低抽泣:“平时瞧着妍姐儿是个顽皮的,她倒有心,年前去天龙寺敬香,偶然听几位官太太闲聊的话,就记在心里,说是前朝哪位娘娘中的便是这‘睡美人’,后来寻了西歧的郎中,方才得解。今儿令下人们遍城寻了个西歧郎中来,正在配药,说是三日后就能给小六解掉。”

    江舜诚伸手轻拍着虞氏的后背,暖声道:“家里人多,你辛苦了。好好儿的,小六怎的就中毒了?”

    不等虞氏答话,他沉吟道:“老大已令人彻查此事,唉,怎么越发不太平。”

    虞氏抹着泪,“妍姐儿那事,要与她细说么?这孩子一直拿胡香灵当姐妹一般,只怕知晓,又要伤心一场。”

    “有些事得与她细说方好。你让青嬷嬷告诉她吧。”江舜诚此刻忆起老二家的姑娘,“我给老二写封信,让他派人把展颜送回来。边城风大,哪里是姑娘家呆的地方,展颜只比素妍小两岁,她们姑侄许能做个伴。”

    虞氏止住抽泣,望着江舜诚,别人家的姑娘再好,到底靠不住,就似胡香灵,素妍待她够好,却生了害人之心。“这事儿我亦想过,只怕二儿媳舍不得。实在不行,就把我妹妹的女儿从老家接来,上回妹妹来信,还说要我替她女儿在皇城寻个好人家。那姑娘人懂事、温顺,让她带带素妍,也是好的。姐妹间说话有时比长辈说管用。”

    有下人站在门外催促,“相爷,几位大人已恭候多时。”

    每到沐休日,江舜诚就忙着与幕僚相聚、谋划,说的都是如何打压对手之事。

    江舜诚道:“马上就去。”心疼地看着虞氏,“你且与大儿媳商议一下,着实不行让大儿媳娘家的侄女诗宁过府陪陪素妍。你不要担心,素妍到底是个女孩子,如何闯祸,也不会掀不了屋顶。”

    这便是江舜诚宠女儿,严教儿子的缘故,在他眼里女孩子到底是温和得体的,再皮也只是幼时,稍大些只会收敛。

    “你……”都道她惯女儿,可江舜诚惯起女儿来,比她更过分。虞氏欲再分辩几句,江舜诚已急急地出了房门,带着下人往书房那边去。

    虞氏难过一阵:“素妍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打小身子弱不说,你瞧她最近经历的事,却是她几个哥哥都不曾遇过的。”

    “太太安心,老奴瞧着,小姐如今懂事多了。这些日子呆在得月阁,硬是没有哭闹,更没捉弄、欺负丫头。”

    虞氏令丫头打了热水,净了脸,道:“大爷与相爷议完事后,让大爷到我这儿来一趟。”

    “是。”丫头正要离开,虞氏又道:“等等!”

    想到那药膏的事,许江舜诚还要请太医再看,且由他看过再说。到时候,一旦证实高太医所言,不屑她说什么,江舜诚就饶不得胡长龄,她又何苦再多此一举。后宅的事,由她做主,府外的事自有江舜诚与长子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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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直言

    梅雨时节,下了一场绵绵的细雨,如针似牛毛,淅淅沥沥地下了四五天,方才得晴。

    用青嬷嬷的话说:“小姐不是最爱吃沙梅么?雨过天晴后,再晒上几日,郊外庄子果园里的沙梅就该熟透了。”

    说到又沙又甜,还带着点点酸味的沙梅,素妍就馋得吞口水。江家有百顷大齐皇帝赏赐的良田,分成了三座庄子,有专种果蔬的庄子,每隔一段时日,庄头就派人送一回新鲜果蔬入相府。

    天刚放晴,素妍身上的痘疤脱落干净,这就意味着,她的病大好。一大清早,遣往青林苑隔离的一干丫头、婆子回到得月阁。众人忙碌地清扫院落,虞氏派了自己得力的大丫头过来帮忙,里里外外都用石灰水刷过,又用艾草烟熏,连墙角处都撒了些许硫磺。

    素妍在艾草香汤里泡了大半日,细细洗泡方换上干净的衣袍。

    青嬷嬷用艾草浓汤将绿色肚兜泡过,晾晒在太阳底下曝晒去毒气。

    白芳整理素妍衣衫时,将素妍病中时穿过的衣物、盖的被子、绸单拢到一处,在院中新掘坑焚烧。

    白萝见白芳在焚烧素妍新换下的衣物,而青嬷嬷又花时间只为洗那条肚兜,颇是不解:“青嬷嬷和白芳姐姐真是古怪,要洗一并都洗,一个洗,一个又在烧,我倒糊涂了。”

    白芳忙着自己的活,漫不经心地回道:“肚兜是胡三小姐送的。”

    胡三小姐与小姐交好,自然比不得旁的东西。小姐送胡三小姐的东西,数不枚数。胡三小姐送给小姐的,据她们上下所知,恐怕也就这肚兜了,还是她们义结金兰的信物。

    这一日,得月阁上下人人都用艾草汤沐浴,就连得月阁都漂散着艾草的馨香,艾香气数日方散。

    夜里,虞氏特意过来陪女儿共享暮食。

    素妍站在窗前,临了一百个大字方才躺下。

    青嬷嬷今儿的心情特好:“小姐,太太说两日后家里设了沙梅宴,请了几家小姐、太太过府来玩。明儿一早,绣娘过来给你量裁新衣。”

    素妍平静应答,青嬷嬷一直是陪她最久的人,在她被胡香灵毁容毒哑后,误以为她已死,大病了一场。

    后来,青嬷嬷入了庵堂出家。却不是在无色庵,而是在皇城外另一家小庵堂,孤苦地过完了余生。

    青嬷嬷没有离开,纠结着如何说胡香灵的事儿,又生怕一不小心伤了素妍。

    经历了一遭,素妍早不是曾经那相单纯、胡闹的女子,她的灵魂早已是个二十多岁的成熟女子。问道:“嬷嬷有话与我说。”

    不离又不说,明明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瞧着就是有心事。

    “小姐。”青嬷嬷伸手捧住她小小的柔荑,即便是五月梅雨时,她的小手还是冰凉依旧,原本白净的脸颊上有三枚浅浅的痘痕。

    太医说恢复得很好,再过几日,就瞧不见痘印,特意另配了上好的药膏,会让留痕的地方与其他健康肌肤一样娇嫩。

    青嬷嬷含着笑,小心翼翼地,“小姐,我想说胡三姐儿的事儿。”

    她低应,没有追问,心静如水地等待着青嬷嬷后面的话。

    青嬷嬷道:“要是奴婢说了,你得答应奴婢,不要吵闹,可好?如果你吵闹,我就不说了。”

    曾经在她被毒哑时,她才知道染天花、脸上留疤都是胡香灵所为。但这回,她父母和身边的嬷嬷已经知晓一切真相。

    素妍很快想到这事,小六前世因染天花而夭折,今生小六是中毒,还寻到了西歧郎中得已解毒。小六活下来了,那么三奶奶也不会再出意外。也许一切都在改变,这一世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想法救全家的性命。

    “嬷嬷,我答应了。”

    青嬷嬷见她平静如常,调整心情,低声道:“小姐,你知道胡三姐儿送你药膏的事么?相爷和宫里的五名太医已经证实,那药膏的确是除疤的良药,但对患有天花的人来说,却是最忌的东西。”

    素妍一切都晓得,可是当听到父亲找了太医确认,还是吃惊不下,若在未出痘之前就抹上,恐怕病愈之后就真的会留下痘痕,涂抹过药膏的地方痘毒无法排出,能最大程度地损伤身体,原本能出痘却不能出痘的地方留下难看的疤痕,民间称为“麻子”。

    前世的她,脸上留下的就是三枚这样的东西,两个豌豆大小,一枚黄豆大小,极大的影响了她白净的脸庞。三枚痘痕就像美玉上的瑕疵,大大打折她的清丽,原有的十分也只留下了六分。

    “既是如此,嬷嬷为何还留着它?”

    本是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大人的语调,听得青嬷嬷心头一紧,小姐真的是懂事了,不似过往那般每遇不爱听的话就大吵大闹,直闹得人不敢再说。

    青嬷嬷觉着应该让素妍知晓真相,索性将肚兜上带有天花毒的说了。

    相爷虽只证实那药膏有问题,可现在相爷和太太都已经认定,素妍感染天花,是因为胡三姐儿送来的肚兜所致。

    听罢青嬷嬷的话,素妍依旧沉默,她花了数年的时间都不明白,自己待胡香灵如此好,胡香灵为何要如此对待,毒哑毁容,还将她送往无色庵软禁了长达七年之久。她本是一个活泼、笑闹的人,硬是在那七年里口不能言,任人欺凌。

    那一段岁月,是她记忆里无法回顾的恶梦,逃避不得,抛却不下。

    她是何等骄傲的人,却在那七年里最现实压低了头。

    “嬷嬷,你告诉我,我拿她当成亲姐妹一般,她为何这样对我?她没有首饰可戴,我拿着自己的锦盒,由她挑选。没有漂亮的绸缎做新衣,我让大嫂挑最漂亮的缎子给她。而她竟要害我?”

    青嬷嬷看着伤心的素妍,心里怨恨着胡香灵。

    素妍常想如若有一个人待自己好,她定会同等的回应对待,甚至加倍付出。而她的付出,换来的是胡香灵的利用与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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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不再糊涂

    青嬷嬷道:“小姐,有一种人,你千次待她好她记不住,你一次待她不好,却能让她深深忌恨。胡三姐儿也许正是这样的人。”

    相爷和太太都认为,胡三姐儿是被胡家大人所利用而致,唯独素妍知道是胡香灵做的,当年胡香灵自己也承认了的。

    胡香灵如嬷嬷所言么?

    她待胡香灵的好,被认为天经地仪,认为应当如此。而待她的不好,却会引得她生恨、生怨,让胡香灵疯狂报复。

    她会擦亮眼睛,看清身边所有人,辩善恶忠奸,晓黑白是非,再不做糊涂人。

    “我家相爷念着与胡侍郎同朝为官,又同届金榜题名有情分上,这些年没少照拂于他,可你看他时常一副我们右相府欠他万两银子的索债相。”

    胡长龄在江家没落被抄家之时,落井下石,没少干坏事,还害得江家落下了千古骂名。她数十年小心经营的父亲更落得“奸臣”之称。什么奸臣、忠臣,不过是政治的成败,成者流芳千古,败者是奸臣、佞臣、千载臭名。

    “嬷嬷,虽然我小,却也知事。你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青嬷嬷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小手,这一场大病,真的让素妍像换了个人,一夕之间就长大了,“我还担心你受不住,没想这么懂事。要是太太知道,也会欣慰的。太太说沙梅会后,你也该上家学了。前儿太太去宫里,特意向宫里的贵人求了位教引嬷嬷回府,你也要学规矩了。”

    她记得在年满十岁后才开始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的,也是在那之后,母亲请了宫中乐坊的琴师、舞师授她技艺,可她偏只几日热忱,每每多则学一月,少则三两天就不肯再学,也至年满十五岁竟是一技无成。倒养成刁蛮、任性的脾性,也至莫名其妙,就成了皇城臭名昭著的“刁蛮纨绔女公子”之一,与她齐名的另一句是当朝九公主,九公主则是“离经叛道古怪女”。

    有好一阵子,母亲看着她就摇头叹息,即便失望,从来都是宠她如宝。这一世,她再也不忍心令父母伤心半分。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有父兄疼,有母亲宠。

    青嬷嬷笑着:“小姐,太太已写信去边城,让二奶奶把展颜小姐送回皇城,还有素纨表小姐许要从老家过来,到时会在我们府住下。你就不会有玩伴了,大奶奶新买了两个十岁左右的丫头,正在亲手调教,等过些日子就派过来给你使唤。”

    她记得,虞氏写信要展颜和素纨过来,可那时展颜尚幼,因为虞氏一直不喜二奶奶那江湖女子的性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展颜,最终展颜也未到皇城。素纨没来,原因是她在老家订亲了,虽然定得有些年幼,可与男方说好,年满十五就要出阁,正呆在老家绣嫁衣。

    因知晓结局,素妍也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吐了口气,“明儿午后,嬷嬷让胡三姐儿过府玩。”

    这是遗憾的,却也是无可奈何。

    青嬷嬷刚说了胡香灵要害她,她怎就忘了?“小姐。”听了之后,不是应该不再理胡三姐儿么?因为两家女儿是朋友,相爷在对胡长龄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再则又念及同届之谊,待胡长龄可谓宽容之极。

    素妍道:“嬷嬷,我晓得分寸。你按我说的做吧。”

    青嬷嬷应声。

    素妍躺在榻上,青嬷嬷替她掖好被子,看她闭上双眼,在榻前坐了一阵,确定素妍睡着,悠悠轻叹:“小姐,该拿你如何是好?胡家人想要害你呀。”

    明知道了实情,怎还让胡香灵来府里玩,就算不收拾胡香灵,也得远远避开,至少再不拿她当朋友才对。

    她知道!都知道。

    这一次,不会给胡香灵害到自己。

    她也不会让自己成为父亲最后的手软,胡长龄不配,胡香灵更不配,胡家人都不配。当父亲被人陷害,押在囚车,游街示众,街道两侧的烂菜叶、剩饭、石子飞射,她看到胡长龄终于升官了,荣升为刑部尚书,是他带人查抄了右相府,是他亲审了父亲的案子。

    父亲虽一早知胡长龄此人不宜深交,从未想到胡长龄会卑鄙如此。

    父亲最终成了奸臣,成为人人喊打的老鼠,就因为“通敌卖国”的证据,“收受贿赂”无数的珍宝。

    午后,素妍正练大字,院门外传来胡香灵那欢快的声音:“妍妹妹,妍妹妹……”

    胡香灵穿着一条紫色烟罗裙,挽着漂亮的发髻,衣裙的布料还是素妍在春天时送她的。大嫂送来了三块料子给素妍,让她做春裙,而她却先让胡香灵挑选。

    素妍认真审视着胡香灵,头上戴着的珍珠簪花,本是大奶奶送她的,而胡香灵看她戴过一回,直夸漂亮,见她喜欢,素妍便毫不客气地摘下,双手奉上。

    现下想来,还真是傻!

    好看的布料送她,漂亮的头花也送她。

    胡香灵呢,不过送了她几方手帕,几块所谓亲手制作的糕点,再就是那条肚兜,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素妍并未应声,继续写着大字,上次她让白萝把自己写的大字送给父亲看,江舜诚直夸她的书法有进益,为此高兴了三天,还说照此速度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过她的三哥。

    三哥的字写得极好,秉承了江舜诚书法的隽永、流畅和刚劲,这是她怎么也学不来的。

    胡香灵站在门口,对于素妍的沉默与平静有些意外,笑道:“妍妹妹,听说你康复了,我昨儿高兴得一晚都没睡呢。”

    她对视上胡香灵的眸光,那是嫉妒,是怨恨的光芒,怎会是这样的眸光。曾经未曾细瞧,重生再来,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胡香灵。她曾经太傻,如今才读懂胡香灵眼里的恨,对于一个深恨自己的人,就算给胡香灵金山银山,都不能缓解半分。

    “来了?”如问似说,不带任何的感觉,冷冷的,冰冰的,她继续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大字,对照着那本字帖,道不出的认真。

    胡香灵奔进屋里,看着那本字帖,顾不得素妍正在临摹,好奇的翻看着:“妍妹妹,这是颜真卿的珍本《刘中使帖》,听我爹爹提过,这可是皇宫御书房的珍藏,是很珍贵的东西呢。”

    素妍淡淡地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道:“这是皇上赐给我爹爹的。早年,我三哥的一笔好书法,便是日夜临摹字帖而来。”

011 争夺珍籍

    胡香灵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呃,我还以为,你临的是皇宫中的那本。”

    “既是珍本,便是天下不止这一本,有何好奇的。”素妍伸手要拿胡香灵手中的字帖,胡香灵死死地拽着。

    若在过往,胡香灵但凡表露出喜欢的意思,她会毫不犹豫地送给胡香灵。

    今时非彼日,她再也不是那个傻傻的素妍。过往对谁都刻薄、刁钻,唯独对胡香灵是个例外。从她醒来开始,她可以对旁人大度,唯独不能对胡香灵和曹玉臻宽容。

    素妍拽了两下,胡香灵不放,势要抢夺到底,将喜欢的神色越发流露。素妍生气吼道:“你想干吗?我今儿的一百个大字还没写完。这几日,我爹娘要检查我的功课,病了大半个月,落下好多功课。”

    胡香灵舍不得撒手,尤其在确定了上面几枚名家印章后,她更确定这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心里暗暗地祷告着:我很喜欢啊,真的好喜欢!素妍,你把它送给我吧,送给我啊!对于你来说,这不过是寻常的东西,送给我啊……

    青嬷嬷见两个女孩扯着字帖,本是自家小姐的,看这样子,胡香灵又想贪了去。柳眉一蹙,走了过来:“胡三小姐想干嘛,我家小姐今儿的大字还没写完呢。”

    自家小姐醒来后,就像换了个人,写字很认真,还会静下来看书,再不是那个半刻也坐不住的活泼丫头。

    青嬷嬷一吼,胡香灵恋恋不舍地放下字帖,既然素妍看不出她的喜欢,那她只要告诉对方了:“妍妹妹,这字帖真好,可不可以借给我啊?就借半年,等我临写半年,练好了字,我便还你。可好?”

    胡香灵以为自己说得很直白,素妍一定会爽快的答应,然后换来的只是素妍茫然和厌恶的目光。

    对了,从小到大,只要是胡香灵喜欢的,她都会让给她,也至最后胡香灵喜欢上曹玉臻,还害苦了她。是胡香灵习惯了争抢她的东西,最后还说是她夺走了胡香灵的最爱。

    可笑!

    真是可笑!

    如果借给了胡香灵,还半年为期,恐怕再也要不回来了,直接就变成了胡香灵的东西。

    “灵姐姐若是喜欢,让胡伯父去书肆里给你买本字帖。”

    珍本真迹,可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世间存量可数,唯有身份的人才能拥有。

    胡香灵没想素妍竟坦然地拒绝了,这和过往不同,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妍妹妹……”

    素妍冷冷地瞪了一眼胡香灵:“想要也不是不可以,那你拿书圣王羲之的孤本《兰亭序》来换。”

    孤本《兰亭序》,可比这珍本的字帖更珍贵,有价无市,天下难寻,听说原是御书房的珍物,不是她胡香灵可以弄来的。如果有那本,她何苦说刚才的话。

    素妍面无表情,翻到自己临写的那页,继续写字,“这一本本是三哥心爱之物,是我同爹爹借来的,换作旁人,我爹爹都舍不得借呢。我三哥外任离京,千叮万嘱让我爹爹照看好他的书,如何能借你?”

    胡香灵真的好喜欢这字帖,素妍不肯给,看来,定是极宝贝的东西。过往,只要她喜欢,素妍都会给的。被人拒绝,羞愤难当,那盈盈的泪光便蓄在眶里,欲落不落,竟似呼之欲出。

    素妍只作未瞧见,一门心思都在写大字,有板有眼,认认真真地写。胡香灵瞧出来了,近一月未见,素妍的字很有进步,写得很好,至少比她预想的好多了,甚至比她的的字都要写得好。

    为什么?为什么?

    同样是人,同样是嫡女,她却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而自己却被继母虐待,无人疼惜。

    素妍写完了字,对白芳道:“白芳,你把桌案收一收,还有一百个大字,我歇会再写。”

    白芳应声,手脚麻利地收拾好。

    青嬷嬷领着丫头,捧来了茶点。

    对于素妍刚才的表现,青嬷嬷很是满意。胡香灵用了喜欢、欲贪、索要、哀求、流泪的手段,步步攀升,素妍一直没松口,这点就和过往不同。

    “灵姐姐,你且尝尝这茶,是新得的碧螺春。珍贵得很,我这里也只得了半钱。知你爱茶,特意留着给你喝的。”

    胡香灵不明白,她已经表现得很喜欢那本字帖,可素妍还是不肯给她。

    不高兴,很不高兴!

    “妍妹妹,你不是说,我们义结金兰的姐妹么?同富贵,共患难,不就是一本字帖……”

    不说此便罢,说到此,素妍就恨不得同样毒哑了胡香灵,毁了她的容貌,让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她不能。

    这游戏要慢慢地玩,要让她尝尝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恐惧、不安、彷徨、痛苦……

    “灵姐姐真会说笑,假的就是假的,哪有骨肉至亲来得真。再说了,我爹娘对此很有意见,说我们的兄妹有六个,难道还少了不成,哪里需要再认什么姐妹。今儿请你过来,就是要把你送的礼物退还给你。”

    青嬷嬷取了锦盒过来。素妍将盒子递给胡香灵,面上含着笑,明明笑着,眼里却有异样的光芒,那是慧黠,这是胡香灵从未见过的眼神。

    什么意思?

    素妍不和她做金兰姐妹了?

    她们……可是对天盟过誓的,说不做就不做了!

    胡香灵按捺不住,跺脚跳了起来:“我们可是烧过香、磕过头的,禀报过上苍神灵的。”

    她才不要跟这种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人做姐妹。

    不,坚决不。

    “那又如何?你不记得誓言,我又何苦记挂在心上。”素妍不温不火,动作优雅地浅饮着清茶,“我们盟誓之时,曾说过一定视对方为最好的朋友,不是亲生胜同亲生,真心相交,可是你却动了歹心。”

    胡香灵是如何也不会信的,她满心欢喜地跑过来,就想着今儿许又能得件什么价值不菲的东西,可此刻,却是这样,不和她做姐妹。因为她与素妍交好,她在府中的日子,还有几分好日子过。

    她是不会承认的,大叫道:“你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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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拒做姐妹

    素妍斜睨,到了现下,居然还能指责旁人无情,指责得义正言辞,仿似被害的人是她胡香灵。

    害人的反而有理了?

    素妍冷声道:“那瓶药膏有什么问题,你比我更清楚。用我给你的翡翠镯子去药铺换了一瓶害我的药膏。胡香灵,你不要否认。我不想和你玩游戏,我爹爹已找过五位太医辩认过,那药对于刀伤、烫伤留下的疤痕许是良药,唯独对染过天花留下的痘印却是大忌,身染天花者更得忌用。”

    胡香灵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她自恃聪颖过人,未想素妍发现了,还请了五位太医看过。

    “灵姐姐,你说这事让你父亲、母亲知晓,会有何后果?你既对不住我,我何苦还要和你做姐妹?是你违背诺言在先,你好意思叫嚷。”

    如果是过往,就算她做错了事,素妍也会帮她。这回,素妍是真的生气了。

    她的嗓门大,素妍就比她说得更有底气,模样严厉地逼视着胡香灵。

    胡香灵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很快,她就软了下来,“好妹妹,都是可恶的药铺骗了我,我以为只是祛疤药膏,都是一样的,哪里晓得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真是巧言令色,被她凿穿,还能想到这么好的借口。曾经的她,怎么可能成为胡香灵的对手。

    狼就是狼,胡香灵绝对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一匹白眼狼。

    胡长龄先后娶过三房妻室,通房、姨娘便有好几位,胡香灵的母亲是第二次妻室,后院争斗无穷,在胡香灵会说话时,就懂得宅斗,运用人心。

    素妍根本不懂这些,所以才忽视了早熟的胡香灵,一个十岁的女子,就懂得利用痘毒害人性命,懂得用药膏来让人毁容。

    胡长龄的元配妻子王氏,是他十九岁迎娶的,育有两子,皆留在老家。胡长龄金榜题名时,元配病亡,不到半载,又迎娶胡香灵的母亲李氏为妻,育有胡香灵兄妹四人,胡香灵上有二姐一兄。李氏产下胡香灵不足百日,染病而亡。李氏逝去不到三载,年过五旬的胡长龄再度洞房花烛,娶妻刘氏,乃是户部一位八品小官的庶女。刘氏婚后产下一双儿女,大的是胡五姐儿,小的是胡六郎,亦是之前染了天花、胡长龄的幼子。

    胡香灵同母的兄长胡三郎已娶妻生子,住在胡府中,与嫡母形同陌路,更与后院几位姨娘斗法不断。胡香灵上有两位姐姐,大姐三年前已经出阁,据说出阁时的嫁妆少得可怜,连男方一半的聘礼都不及,因胡大姐与继母不和,出嫁时用了镀金、镀银,内里实为铁、铅的头面首饰,此事在京中传开时成了胡家的笑话。

    胡香灵今年十岁,虚岁十一,她的二姐虚岁十四,已到了议亲之时。胡三郎虽是嫡子,但与继母不和,一年前娶的妻子不过是京中某位六品官员的庶女,竟是连嫡女都没娶上。据说胡香灵与二姐儿为了帮胡三郎娶妻,暗里帮了不少忙。

    素妍却知道,一年多前送她的几件值钱首饰,这一年来再未见胡香灵戴过、用过,恐怕早都折在为她三哥置备的聘礼里。而近一年送的东西,她也是可数的六件,一件是她现在头上戴的珍珠花簪子,还有一条足金的金莲脖链,一对翡翠耳坠,一只翡翠镯子,一块羊脂白玉的镶金钗,一条精致漂亮的铃铛手链,一对内务府监造的紫色绒花。

    一旦闹翻,怕的是胡香灵,毕竟她每年从素妍这儿得到的好处太多了。

    “好妹妹,我真是被药铺的人骗了,你饶我这回可好。下次,我一定问清楚,妹妹痊愈,我那药膏也起了作用的不是,你瞧,你脸上的痘印都看不出来了,再过几日,就和其他地方的肌肤一样……”

    素妍冷哼一声:“胡三小姐真会说笑话,青嬷嬷,你告诉她,我现在用的是什么药膏。”

    青嬷嬷挺了挺胸,目露鄙夷,以往她最瞧不惯自家小姐待胡香灵太过,如今总算是醒悟。“胡三小姐,我家小姐用的乃是宫中御赐的玉颜膏。”

    玉颜膏,有疤祛疤,无疤养颜,一瓶十金难求。这还是江舜诚知晓姑娘家爱漂亮,特意厚着脸皮跟皇上求来的,一共得了两瓶,一瓶搁在虞氏处备用,一并给了素妍。不是虞氏舍不得,而是虞氏担心女儿搁不住好东西,一个不小心,又让胡香灵得了去。

    “这……这样啊。”

    “你还以为呢?你给的药膏太医可是叮嘱慎用。我可不敢用你给的东西。好了,我乏了,说好了,要过去陪三嫂嫂说话。胡三小姐,我就不送了,请吧!”

    这是毫不掩饰的逐客令。

    素妍抬手,青嬷嬷启开锦盒:“胡三小姐瞧清楚了,这可是你送我家小姐的肚兜,就用过一次,还患了天花,老婆子洗了五回,用沸水烫过五回,还用艾草泡过、晒过。胡三小姐亲手做的东西,一般人可不敢用啊,请胡三小姐收回去吧。”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歹毒,居然想到在肚兜上浸藏痘毒,害得她家小姐患了天花。

    无论背后如何,青嬷嬷觉得,这话都已经挑明。

    两个姑娘不再做朋友了,恐怕相爷知晓实情,也饶不得胡长龄。

    素妍冷声道:“我送你的肚兜是府里绣娘做的,你若喜欢便留下,若不喜欢丢了、烧了都成。反正近半年我长高、长胖了些,早用不得。”

    胡香灵自以为这事做得很巧妙,不会被人发现,没想就算这样,素妍还是没死。她记得江相爷的夫人可是很喜欢自己的,常笑言“这香灵儿呀,可与我自个女儿差不多,与我家妍姐儿是好姐妹,也得人心。”

    她常想:如果没有素妍,自己是不是就会成为虞氏的女儿。就算是干女儿也好,听说虞氏给侄女江素婷置备的陪奁,比三品官员的正统嫡女、亲生女儿都还要丰厚。

    江素婷的父亲并无功名,连会试都未曾通过,她却因着江舜诚夫妇的缘故得嫁昔年头甲才子为正妻。

    素妍抛下胡香灵不管,将她视为木桩子。“白萝,唤白芳进来,给我梳个漂亮的发式,我一会儿要去瞧三奶奶,听说小六康复了,我挂念得紧。”

    胡香灵颇不甘心,难道这回真的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她今儿进来的时候,正碰到去各府送帖子的下人。听说府中后日要办沙梅会,江家庄子里的沙梅熟了,特意招待皇城各府的太太、小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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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不能原谅

    胡香灵是如何也不会信的,她满心欢喜地跑过来,就想着今儿许又能得件值钱的东西。打算是好的,现实是残忍。她怎么也没想到,素妍不和她做姐妹。

    因她与素妍交好,她在府中的日子,还有几分好日子过。手头拮据时,可以变卖从素妍那儿得来的值钱物什,换了银子,也能过上一段时日。

    她是不会承认的,大叫道:“我没有!”

    若在过往,她也是被邀请的宾客之一,可今次,与她无缘。

    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就算被人证实肚兜有毒、药膏有问题,她还是不能认。

    胡香灵哀声道:“妍妹妹,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你信我好不好?一定是五姐儿,一定是她。那日我买了药膏后,她有去过我房里,你知道,我和她打小就合不来。”

    胡五姐闺女名香兰,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哪有心思做这种事,更不懂得这些弯弯肠子。

    胡香灵的虚伪,落在眼里,令她作呕,曾经的她视若亲人,再三回忆,写满的都是对胡香灵的厌恶。

    素妍不肯信她半分,不耐烦地道:“送客!”

    “妍妹妹……”

    被人凿破真相,还能厚颜相求,她算是见识了胡香灵的能耐。

    “胡香灵,如果你不怕药膏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就继续纠缠。药膏我已经交到我爹娘手里了。你若识趣,便央求我爹娘瞒下此事,若不识趣,就让我爹告诉胡伯父。”

    一旦胡长龄得晓,胡香灵定会被罚。胡府老夫少妻,对他现在的妻子,可是宠爱得紧,年过六旬,妻子却正值双十年华,哪有不宠的道理,对刘氏的话言听计从。即便出了胡大姐嫁妆头面以金裹铁、外银实铅的事,刘氏悲啼解释说‘是胡大姐儿诬我名声’。胡长龄也深信娇妻,不再追问,甚至暗恨长女害胡家名声。

    “妍妹妹,我……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我爹。要是我爹知晓,他一定不会饶了我。我求求你了!”

    青嬷嬷愣了片刻,若是胡府中大人指使所为,胡香灵就应不惧。但此刻胡香灵畏惧异常,吓得粉颜转白,跪地求饶。

    瞧她害怕的模样,竟对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子下跪,害人的事,定是她所为。

    青嬷嬷万没想到,小小年纪就会干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儿。

    “只要你从此不来纠缠,这事我会替你隐瞒,但你我姐妹情分就此结束!”这一句哪里像是九岁孩子说的,更像是一个大人所言。

    素妍毫不留情地将胡香灵给赶走了,没有半分迟疑,只有她的果决。

    胡香灵出了房门,手里捧着盒子,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站在院里,缓缓回头,这不是第一次算计素妍,怎么就让她发现了呢。看素妍的样子,脸上的疤痕会越来越好。

    为什么?

    同样是嫡女,她过得这样的幸福,而自己却得不到母爱,不得父亲疼惜,还要受府中继母排挤、姨娘的打压。

    好不甘心,好希望自己就变成素妍,如她那般享受着父母的爱,被哥哥们宠成了宝贝。

    为什么,她的命就这样的苦,穿的是姐姐们穿小的衣服,戴的是过时、不值钱的首饰……

    虽身为胡家嫡女,却处处受继母打压,过得比有亲娘的庶女都不如的日子。

    “妍妹妹,妍妹妹,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回吧?”

    这怎么可能,她前世被害成怎般模样,今生不能再重复前世的错,她赌不起。

    素妍即便在最残忍的困境中,也从未屈膝跪在胡香灵的面前,可今儿,胡香灵居然跪在了她的院内,嘴里大喊着“错了”。

    她不是不能原谅,是她无法原谅胡香灵和曹玉臻。这样的男女,她原谅不起!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她要守护全家的安危,就更不能有半分的迟疑。

    “妍妹妹,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知那药膏有忌讳,你原谅我吧……”

    如果不曾跪下,如果骄傲离开,至少素妍还会敬重三分。她终于明白,胡香灵是如何的小人模样。

    白芳替她梳着头发,素妍启开妆盒,里面满满的五六层,都是她的首饰,她有三位疼爱自己的嫂嫂,又是江国相的掌上明珠,自然要风得风,有人说,她是和当朝公主一样的尊贵,这话一点都不假。

    曾经刁蛮、任性,曾经不懂父母疼惜,如今她全都懂了,会倍加珍惜。

    素妍恍若未闻,只任由白芳和青嬷嬷替自己更衣打扮,不多会儿,就打扮得靓丽活泼。携了白萝、白菲两位丫头出了房门。

    “妍妹妹,原谅我,我错了。”

    待她出来,胡香灵还跪在院中,急切而不甘。

    若了断,就来个彻底。忆当初胡香灵打小就嫉妒她,可是却能一忍就是十几年,然后要她莫名地品尝胡香灵幼年时的无助、痛苦,而那些并不是她素妍带去的,却平白地要替胡香灵承受。在她眼里,胡香灵根本就是一匹狼。

    一旦了结,不再如从前,自己是干脆了,可对胡香灵而言,着实太痛快了。不,她要胡香灵尝到那种恐惧、不安,不知对方什么时候又来一遭。

    素妍片刻间,想了太多太多。轻叹一声:“唉……本来我不想理你的,可……”

    “妍妹妹,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再伤你的心。药膏真是无意之错,真的,你要相信我。”

    相信胡香灵的话,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对方要玩,她奉陪到底,只是在往后的相处中,她会更加的小心翼翼。

    “胡三小姐,我们姐妹是做不成了,但还可以继续做个玩伴。”

    不再是姐妹,也不再是朋友,只是玩伴。

    胡香灵此刻如临大赦,欢喜道:“好!好!我一定不会再好好和相处的。”

    “你若再有下次,我可真的不会再理你了。往后,我们只是玩伴,你回去吧。”

    素妍穿着浅蓝色的对襟束袖衣,海棠粉流云纹百褶裙,显得娴静之极,配上那精致的五官,甜美的面容,瓷娃娃般的可爱。

    胡香灵提着裙子站起身,道:“妍妹妹,后日我能参加沙梅会吗?”这次虞氏的沙梅会请了不少皇城的贵妇、小姐,这可是难得露面的机会。

    后日是沐休日,听说江五爷、六爷也会带同窗好友,皇城贵公子们一道出席。五爷早在四年前订亲,婚期订在今年八月。六爷早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只因五爷未成亲,便尚未议亲。六爷今年已有十七,再拖下去,亦会耽搁大少爷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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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得便宜卖乖

    江家几个儿孙们的亲事,貌似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位成亲。六爷之后,又是比六爷略幼几岁大房江书鸿的大少爷,紧接着又是二少爷,然后是边城二房的三少爷。

    素妍淡淡地道:“你若想来,过来便是。”

    来的人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胡香灵于她,只是一个无干紧要的人,再不会傻傻地视为姐妹,视得比自家父母兄长还要好的人。

    不是亲人,只是仇人。

    素妍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胡香灵。

    胡香灵满心欢喜,应道:“我后日一早便过府来,许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忙。”

    右相府有大奶奶、三奶奶在,还有太太在,哪里需得胡香灵来帮忙,好像右相府里没人打理后宅似的。右相府在皇城众多皇亲贵戚、豪门府邸中,是少有的后宅安宁。究其原因,归结于江家祖上立下家规“男子三十无子方纳妾”。虞氏是一个伟大的母亲,生了六子一女,唯第四子因幼年夭折,其他五子顺遂养大成人,自然江舜诚连纳妾的机会都没有。

    无妾就无妻妾争斗,无嫡庶之分,后宅安宁,子女和睦,皆是一母同胞的孩子,虽偶有争端,却不至斗得家中失和,手足成仇。

    江家儿郎是皇城贵女向往的婆家,一则虞氏贤惠出名,二则因“三十子无子方纳妾”的家规,要是能生,总能生出儿子,而丈夫有了儿子就不可纳妾。没有女子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谁不曾想寻个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夫婿。

    素妍挺直腰板,如一朵午后摇曳的花,蹦蹦跳跳往静澜院去。刚走到一半,迎面碰到田嬷嬷,手里提着食盒,笑盈盈地看着不远处打扮得跟个花骨朵似的素妍,越瞧越是欢喜。

    素妍打了招呼:“田嬷嬷安好!”

    田嬷嬷笑问:“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太太念着你爱吃槐花糕,昨儿特意令人去郊外采了槐花来,一大早就亲自下厨,正要给小姐送去得月阁呢。”

    槐花糕一直是素妍最爱的糕点,尤其是虞氏做的,又和别处不同,先将槐花洗净,搁碗里蒸过,用手捏出花汁,只用花汁和面,蒸出的槐花糕,自有一种槐花的馨香,又不见半点槐花踪迹,拧过水的槐花,还可以凉拌,又是另一道鲜美的菜肴。

    素妍启开食盒:“都是槐花糕么?”

    “不过几碟而已。大房、三房那边各送一碟,小姐那儿再送一碟,留下两碟,一碟送相爷书房,一碟留给五爷。五爷和你一样,也爱吃这槐花糕。”

    素妍嘟着小嘴,之前满心欢喜,“敢情娘亲疼我,特为我做的,原是给五哥做的。知他沐休日归来,早早儿地就为他做好吃的。全不顾我大病一场,娘亲还真是偏心……”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颇有些不悦地往三房方向去。

    田嬷嬷轻笑一声,叹道:“还真是个孩子,就为这么点小事又不高兴了。”

    白菲笑道:“嬷嬷只管去得月阁,青嬷嬷和白芳姐姐都在呢。”

    在丫头、婆子们看来,素妍就是个不知情的小孩子,心情好与不好不过是片刻的工夫。

    田嬷嬷生怕素妍又无理吵闹起来,拉住白萝,道:“好丫头,回头劝劝小姐。太太可是专为她做的槐花糕,旁人都是沾了她的光。”

    要是素妍闹腾,就是虞氏也颇感无奈,素妍撒泼的手段全府上下都是见识过的,能把一向沉稳、威严的虞氏闹得心急如焚,手足无措。

    白萝笑问:“嬷嬷觉得小姐真生气了?她一生气,哪里还会低咕,早闹腾开了。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嬷嬷不必放在心上。”

    她过往有那么恶劣么?不过就是几块槐花糕,值得她这般吵闹。唉,回想过往,她有时候还真是有些不可理喻,会为大房的侄儿们抢吃了她的东西而大闹,也会因为母亲夸了某家的小姐因吃醋大哭。

    她已经九岁了啊,为什么那时候还是如此的任性,不理解父母呢。

    近来在府中上下看来,她好像真的变了,亦或他们都在期待,这位江国相唯一的女儿什么时候再大闹一场,众人只小心服侍,这一回过了半个多月,竟没见她再发脾气,也没砸坏花瓶、碗碟。

    到了三房居住的院落,白菲令下人通禀。

    三奶奶抱着六少爷出来,道:“是小姑来了。”

    “嗯。”素妍低答,提着裙子快奔几步,仰头看着三奶奶怀里的六少爷,“小六的病大好了吧?”

    “大好了。”三奶奶笑着,“你来得正好,刚才田嬷嬷送了槐花糕来,正给你留着呢。”

    “多谢三嫂嫂,还是你待我最好。”她笑得甜美,转而露出几分委屈样,“娘说疼我,知道五哥后日沐休,做了槐花糕给他吃,顺带着我也有得吃。”

    白萝一直以为,之前路上那话,她不过是随意说说而已,可这回又说,看来素妍竟是当了真。

    三奶奶不由得笑了起来,“分明是五爷借了你的光,非得反着来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哪有,明明是娘亲偏心,只念着五哥书念得好,给他做好吃的,非说是给我做的。不信你去问,槐花糕好了,最先送的指定是五哥的院子,定是还会叮嘱五哥院里的大丫头,让她们设法包好,用篮子放到井中,生怕天热败味,等得五哥回来,再取出。”

    五爷所住的院子离厨房最近,糕点好了,自是第一个先送过去的。

    三奶奶未入心下去,在她眼里这只是个小孩子。无法和这小孩般的姑子说清楚,又是一笑,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你不会骂我打你吧?”

    “哪有,三嫂明明是拍了我一下。”

    自打三奶奶知道,六少爷能得以顺利解毒,全是因为这位只有九岁的小姑所言,这几次瞧见素妍也渐渐顺眼起来。

    看一个人顺眼了,就不会喜欢上她,虽是小孩子的话,三奶奶也觉得甚是有趣。

    素妍歪头看着三奶奶怀里的六少爷,四岁的小娃,面黄肌瘦的,那双眼睛显得尤其的乌黑明亮,仿佛是嵌在脸上的一对黑珠。

    “小六,你也太瘦了,得多吃点饭,待你爹爹回来,你得长得胖胖的才好。”停了一下,伸手要抱小六,素妍只当他瘦,落在怀里,险些没抱住,“三嫂嫂,这小家伙像石头一样的沉,我还以为她瘦呢,真是瞧不出,这么瘦还这么沉。”

    三奶奶颇有些安慰,孩子本已有些胖,可又莫名中了毒,一连昏睡了几天,如今虽然毒解了,可也瘦了一大圈。“翁爹说,待入秋小六满了四岁,也和二伯一样,寻个会武的师傅,让他习武强身。婆母说,二伯幼时也是体弱,后来一学武,便壮得如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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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三奶奶好冷

    素妍与三奶奶进了屋中,三奶奶看着桌尚热着的槐花糕,不过只吃了两块,道:“小姑,多吃两块。”

    “嘻嘻,那我吃了。”素妍重温童年时,仿若做了场美梦,辩清真伪乐上眉梢。这是上苍的恩典,十三岁以下折年龄最是无忧。

    拈了块糕点放到嘴里,细细的品尝,心里越发坚定了自己此生的目标:守护家人平安。

    六少爷有些困乏,三奶奶将他递给了乳娘,由乳娘哄他睡觉。

    三奶奶问:“听说你今儿欺负人了。”

    “呃!”她已经很久没捉弄人。

    从她五岁开始,打骂丫头、捉弄婆子,砸坏瓷瓶……上树掏鸟窝,爬上蔷薇架捉蝴蝶,林林总总,旁的小姑娘未曾做过的,她全敢做。每次惹了事,府里上下立时都会知道。

    她近来可是很乖的,听青嬷嬷的话好好喝药,生病的时候,也不出门吹风,还有再不喜欢饭不合口就耍脾气不吃……

    思来想去,也只胡香灵这事儿。

    素妍摇手:“无趣得紧!敢作敢当,我不想和她做姐妹、朋友,她死赖在我院里不肯走,非逼我原谅不可。”

    三奶奶只当是孩子家的小事儿,素妍却很是认真的样子,让三奶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三嫂嫂,小六到底是怎么中毒的,我听青嬷嬷说,那毒可比解药贵上数倍呢?”

    如果她真是个小孩子,也许不会发觉三奶奶神色里的异样,三奶奶听她一问,面容急转,是愤怒,是不安,甚至掠过一抹杀气,眨眼之间一切又归于平静。素妍甚至要以为是自己一瞬眼花,可分明瞧见三奶奶眼里一抹复杂的神色。

    下毒之人并没有找到,甚至小六何以中毒都不知晓。三奶奶的表情,就似知晓了是谁干的,也知道是什么人下的人一般。

    素妍吐了口气:“家里定是有坏人,三嫂嫂可得小心些,不要被坏人害了。小六是个可爱的孩子,你得保护他。”

    三奶奶又是一抹恍若有悟的眼神,如电光快速,转而是明朗的笑。

    家里有坏人?三奶奶想不明白会有谁算计小六。

    她嫁入江家,三爷江书鹏无通房、妾侍,谁会来害小六,怎么想都觉不可能,难不成是无意中了毒?但太医亦说了,那毒可比解药还价高呢。

    素妍只觉:三嫂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所有的表情都可以在眨眼之间转换,比戏台上变脸的法术还要快。

    “小姑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吃的。”

    素妍连吃了三块糕点,不敢多吃,怕吃多了会积食。“我也想大吃,娘亲说我大病初愈,身上的痘痕还未全消,好多东西都不能吃。不过最近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可以吃鱼、肉。”

    “既如此,先不给你吃食,待过些日子给你做好吃的。”

    三奶奶是个念恩的人,素妍这次救了她儿子,心里都念着素妍的话,就说是她顽皮、胡弄都能当成小孩子的天真,何况素妍似懂事了许多,讨人喜欢。

    “三嫂要忙着照顾好小六,不用给我做吃的。若是三嫂不烦我,我跟你学绘画吧。听说三嫂在宫里时,是出名的才女,绘的花儿、鱼儿、鸟儿什么的都跟活的一般。”

    三奶奶孟桑榆,乃是罪臣之后,祖父犯了大案,祖父与父叔皆被流放三千里外的苦寒地,孟家未满十四岁的女眷一律充入宫中为婢。家中遭遇大难时,孟桑榆不过九岁,却已承得祖父的一手好丹青。入宫为婢后,多有习练,是皇贵妃宫里最得力的宫娥。十九岁时,得皇贵妃恩典,将她赐予江三爷为妻。

    孟桑榆温婉如水,面似美玉犹娇,眼似秋水还清,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枝翠,艳若霞锦。明明是寻常的五官,搭配在小巧的瓜子脸上,竟是道不出的明丽动人,一举一动皆是美,一颦一笑大方又不失妩媚。因是宫里出来的人,在右相府里倒还过得不错。在府里,待人虽不特别随和亲近,却也从不不刻薄下人。

    有一点素妍一直觉得很奇怪,三奶奶与三爷之间总好像少了些什么,而三奶奶这人更让人说不好,亦让人讲不出哪里不好。明明生活在府中,却更像是被府里遗忘的人。有她,府里不多;无她,府里亦不少。

    大爷江书鸿夫妇是多年的老夫老妻,对彼此了解颇深。偶尔也会因孩子教养问题,中馈诸事发生一些口角,大爷因是家中嫡长子,自小就很严肃,一板一眼都甚吓人。大奶奶偶有哭诉,被大爷强行一喝,止住眼泪,就算是哭,也只得背后抹泪。

    二爷江书鲲行武出身,二奶奶又曾是江湖女子,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热闹,每遇不合,就在自家院子里棒棍相见。据说二爷最初打不过二奶奶,总是被二奶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对此,虞氏颇有意见,几番插手过问、训斥二奶奶。偏生二爷还护着二奶奶,说他们夫妻在切磋武艺。

    唯有这三爷夫妇,三爷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又最是风流倜傥。孟氏容貌沉鱼落雁,可似乎并不得三爷之心。早年连连落胎,孟氏便挑了漂亮的丫头送给三爷做通房,甚至还跑去替三爷说道,要虞氏同意三爷纳妾,反被虞氏训斥一通,说江家有祖训,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这才作罢。

    任是大奶奶还是二奶奶,平日里就是大爷、二爷多看别的丫头、女子一眼,都会急得瞪眼,唯有三奶奶,贤惠地张罗着要给三爷送通房、纳妾。而她与三爷之间,站在一处,那可真是一对神仙璧人,可他们的日子,素妍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光是素妍如此说,就连虞氏也曾这样说过。说三奶奶的性子太过贤惠、沉雅了一些,不如大奶奶的成熟,也不够二奶奶的泼辣。

    三奶奶在右相府里,便是这样一个让上上下下不厌恶,也无法喜欢的人。她很静,静得仿佛有时候就让府里的人忘记了她的存在。而每遇节庆、宴会聚请之时,你又会被她那份娴静所吸引,无法忘却她的存在。

    世上,怎么会有像三奶奶这样的人呢?

    素妍捧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三奶奶,她捧着花绷,正在绣制一方漂亮的锦帕,她说是做来送给素妍的。

    素妍目光流转间,停落在三奶奶双眸里,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会让人的心安静下来,可片刻之后,会一点点地被她冻凝成冰。

    冷!

    这是素妍感受到最真切的字眼。

    为什么明明是个如此美丽又年轻的女子,怎会这么冷呢,冷得有些让人难受。

    素妍不由得忆起无色庵里心如死灰,被世家大族以各种理由送来出家的女子,她们的眼里亦有着如同三奶奶这样的神色,那是心如止水,是对尘世的失望,再也燃不起生活的热情。

    是的,在三奶奶身上,缺少的便是生活的热忱。她的眼睛出卖了心灵,她的心死了。

    “三嫂,你……不喜欢我三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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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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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简介:她是奸相嫡女,亲眼目睹父兄被杀,更被夫君惨杀庵堂,重生回到九岁时,一切是否可以改变?这一次,她改变自己,只为守护家人平安……私家简介:重头再来,她努力更改全家宿命,当繁华成锦,唯前世的恨令她心意难平。重生之路是美好滴,男主一往情深,俊朗如仙;撕掉女配伪善面,露展狼性;男配的真小人嘴脸令人咬碎银牙。[浣浣因早前忘记密码,用“水红xl”笔名开新文《红妆名捕》,求关注!请亲们一如既往的支持哦。]家和月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家和月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家和月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