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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安小坊正全文阅读

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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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一更了

    酸、乏力,不知道是不是该唱《春天里》了。

    明天如果能恢复,照样两更。

第一章 坊正范铮

    “在下范铮,敦化坊坊正,坊门管钥,督察奸非。”

    年方成丁的范铮站在坊门处,端正了一下软脚幞头,轻舞手中的枣木短棍,身后跟着两名体格健壮的坊丁。

    年轻的面容,长得方方正正,相貌说不上俊,但也绝对与丑无关。

    五更天就得开坊门,在大唐是常态。

    敦化坊是长安城最东南角,紧紧顶着大名鼎鼎的芙蓉园与曲江池,地方够大,人口才五千余,户不足千,是人口最少、最穷的坊区。

    太极宫、皇城在正北,旁边是官员密集的住宅区,然后是东西市,大量的商贾、工匠、劳力都聚集到那一片,东南角的敦化坊自然无人问津。

    范铮其实想过从军挣一身军功,捞它几十亩永业田,奈何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

    坊正,最多能算个吏,还是没俸禄、没粮饷的基层小吏,好处是免了租庸调及色役。

    坊正之职,看上去不怎样,责任可重大着哩。

    大唐规定,男女始生者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

    《贞观律》第一百五十一条:诸里正不觉(人口)脱漏增减者,一口笞四十,三口加一等;过杖一百,十口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不觉脱户者,听从漏口法。

    《贞观律》第一百五十二条:诸州县不觉脱漏增减者,县内十口笞三十,三十口加一等;过杖一百,五十口加一等。

    要管户口,要管家长里短,在国殇期间不许坊内婚配、不许歌舞,要巡视坊内有没有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与左候卫府兵、万年县壮班衙役、捕班衙役沟通,事情多且烦。

    左右候卫沿袭的是前隋的编制,隋初是是叫左右武候卫,大业三年,改为左、右候卫,在不出战时,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护卫车驾,并有司阶、中候、司戈、执戟负责仪仗。

    所以,在很多唐朝小说里的“武候”,指的是左右候卫的府兵。

    到了好改年号、好改官职名称的李治手里,两卫又被改为左右金吾卫。

    饱饮敌血的骄兵悍将,有时候并不是太好打交道,没有万年县六曹与衙役们好说话。

    所以,在前坊正暴病而亡之后,这个看似炙手可热的位置,生生被人推来推去,最后落到了刚刚成丁的范铮身上。

    如果是个一般的平民,不划算当这个只能免租庸调杂徭的坊正,可对于家里开了个木匠作坊的范铮来说,好处却不是一般的多。

    免名下税赋只是小事,能让县衙六曹不会额外找麻烦,能及时承接少府监与将作监的政令,才是最要紧的事。

    少府监掌百工政令,将作监管土木匠作的等差。

    简单地说,就是你不能把平民的车造成金辂车、轺车、四望车这些等级,这是专供的制式,得由指定的作坊制作。

    擅自制作了、外流了,等着吃官司吧。

    在任何年代,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注意不越雷池一步。

    现在正好是贞观十年,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主编的《贞观律》代替较为粗糙的《武德律》,从此影响了上千年的律法。

    贞观四年,大唐灭突厥,生擒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贞观九年,大唐击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遁逃,被追入绝境,自缢,吐谷浑自此分裂为东西二部,占了绝大部分境界的东吐谷浑臣服于大唐,西吐谷浑由慕容尊王率部在鄯善、且末一带苦苦支撑。

    虽然大唐不承认西吐谷浑的合法性,但人家是真实存在的国度,并不是流寇马贼。

    正因为这两场摧枯拉朽的大战,让周边的邻国都为之震动,于是乎大唐周边宁静了,番邦来朝贡了、来通商了。

    谁也不能说这是坏事,但总归对本土有一些影响。

    比如原先范氏木器作坊制作的货车,就有薛延陀制作的高车、契丹与奚族制作的奚车竞争,压力很大的。

    高车,轮轴比一般车子为高,更便利于山野泽地行走;

    奚车相对舒适一些,同样的负重条件下,能更省力。

    至于家里的木匠作坊,并不太懂木匠活的范铮,最了解的一件事就是不要乱说话。

    曾经范铮也想过将两轮马车改造成四轮马车,以异军突起的方式抢夺市场,然而细细揣摩才知道,这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两轮改四轮,可不是增加两个轮子就完事的,除了并不能增加承载能力外,车轴与车厢也必须增加转向的活动链接,且前轮受车厢限制,转弯的幅度不能太大,只能适用于一些平坦的地方。

    实用性不大的发明,最终只能躺进历史的尘埃里吃灰。

    无论在哪个时代,泼皮无赖之类的人物都少不了,敦化坊也不能免俗。

    嬉皮笑脸地逗小娘子的麻山,明显就是敦化坊之耻。

    这种人物是最恶心的,报官吧好像还不至于,偏偏让过往的婆娘们都觉得厌恶。

    “真要觉得肠胃不好,想吃口软乎的,樊大娘挺适合你的。”

    范铮昂然挡到了麻山前头。

    樊大娘并不是岁数很大,而是在家中排行老大,这一点,《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大娘”可以为佐证,在当时的大娘,通常是指“大娘子”。

    麻山的脸瞬间黑了。

    倒不是嫌弃樊大娘寡妇的身份,反正这年头,皇帝都下《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鼓励再嫁,孀居服纪除后就无碍了么。

    而且,樊大娘颇有家业,在长安当然算不上数,在敦化坊却可居前十。

    关键是,麻山一百五十斤,樊大娘三百斤!

    我滴个娘亲嘢!

    麻山打了个哆嗦,冲着范铮吼道:“小兔崽子!毛长齐了没有,敢管耶耶的闲事!”

    范铮一枣木短棍砸到麻山腿弯子上,麻山“扑通”跪下了。

    坊正督察奸非,打人根本不是事,你告到万年县衙门也没人受理。

    让麻山震惊的是,刚刚成丁的范铮,力气大得让他吃不住劲。

    在外头瞎混的,可不就欺软怕硬么。

第二章 同姓不婚

    敦化坊不大,鸡毛蒜皮的事不少。

    张家的柴火堆了占李家门前空地,丘家的狗咬了石家的鸡,不时邻里间叉腰骂街,声震坊内,就差没上前薅头发了。

    范铮一家家上门,该训斥的不留情,该调解的各退一步。

    “老董家的,你家的新院墙,超出界限三寸,赶紧缩回去。要不然,别说街坊邻居不给情面。”

    别以为古人就都是道德君子了,哪个时代都差距不太大,有君子、有伪君子、有小人,但更多的是众生相。

    那些张嘴闭嘴“世风日下”的,他们才不会管真实的古代有没有那么道德,那只是他们喷垃圾话的借口而已,无关事实。

    占小便宜、相互摩擦、口舌之争,才是真实的世界。

    “哟,是小坊正呐。”

    捯饰得精神焕发的万年县民曹官媒乌氏,摇曳着丰满的身姿进入敦化坊,顺带抛了个媚眼给范铮。

    “这不快三月三了吗?我寻思着让坊东延氏的小娘子与坊西延三顺出去踏青,看看能不能对眼。”

    范铮的眼神变了,跟着乌氏前行:“不妥吧?《贞观律》可是有规定,‘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二年’。”

    徒,徒刑,强制劳作。

    乌氏以帕掩唇轻笑,面上那一层粉底在春风中飘飘洒洒,跟下了一场小雪似的。

    “哟,范坊正不会以为,我们民曹就不学《贞观律》了吧?姐姐可跟你说,坊东延氏是春秋吴国季札避让王位、隐于延陵的后裔;坊西延氏是鲜卑可地延氏汉化,或改可、或改延,不是一家!”

    不知不觉到了坊东延氏宅院,延氏主人延喜迎他二位入土木宅院,奉上醴齐。

    醴之一字,除了用于指甘甜的泉水,基本都与甜酒有关。

    你要说后世醴的某几种酿法失传,绝对得认;

    可要说醴完全失传,那就有点牵强了。

    反正,味道有点甜,比绿蚁酒淡了许多。

    “同宗共姓,皆不得为婚,唯一的例外是姬氏衍生的姓氏,初虽同族,后各分封,并传国姓,以为宗本,若与姬姓为婚者,不在禁例。”范铮的态度很坚决。“有声同字别,音响不殊,男女辨姓,岂宜仇匹。特蒙赐姓,谱牒仍在,昭穆可知,今姓之与本枝,并不合共为婚媾。”

    延喜拢着双手,一脸赞同。

    别看坊正年纪小,懂事咧!

    一个同姓不婚,里头的忌讳能仔细讲清楚,有学问!

    乌氏品了一口醴齐,轻笑道:“坊正很熟悉《贞观律》啊!但这事吧,不是没有余地。有复姓之类,一字或同,受氏既殊,元非禁限。”

    啥意思呢?

    就是说,可地延氏与延氏的通婚,是不在禁令之列的。

    范铮击掌:“对啊!我们说的是同姓不婚,延三顺若是肯恢复本姓,自然就不是同姓了嘛。”

    “哼!三顺兄长一定愿意恢复本姓的!”

    布衣木钗、姿色略平凡的延氏小娘子,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气鼓鼓地从侧屋冲了出去,想来是去找延三顺了。

    大唐对于男女之事,包容度可谓历朝之最,小娘子在坊内来去也不受什么拘束,倒也无所谓了。

    延喜张着嘴,眸子里现出一丝灰暗。

    他不是小娘子这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自然知道,要改动一个已经固定下来的姓氏,需要多大的决心。

    延三顺若是能出人头地,改回本姓当然不是事。

    可是,延三顺若能出人头地,又凭什么看得上自家女儿?

    乌氏眸子里带着淡淡的担忧。

    当初她肯接延三顺的请托,自然是看明白了姓氏上可钻的漏洞。

    然而,乌氏却忘了,延三顺是否愿意恢复本姓,他家长辈是否同意改姓!

    两刻钟,延氏小娘子呜咽着闯入宅院,自己进了偏房,趴到床上嚎啕大哭,以泪祭奠自己死去的情感。

    乌氏叹息一声,与范铮一道向延喜告辞,出了宅院。

    “想不到我自立国做媒妁,在敦化坊崴了脚。”

    乌氏苦笑。

    还好没有进入到六礼阶段,否则更是骑虎难下。

    “乌姐姐说和婚事,应该会得到衙门的一定奖励吧?”

    范铮不是在无端猜测,因为前朝死的人口太多,此时朝廷正积极鼓励婚育,《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也是因为这个背景而诞生,并且没遭到多少阻力。

    乌氏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是或者不是,一切由你猜测。

    “敦化坊已经整理出适龄丁男、中女的名册,想请乌姐姐尽快安排他们谈婚论嫁,争取在五月末之前成婚。”

    乌氏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一丝疑惑。

    有相应名册,要加快六礼速度,县衙的赏钱自不会少。

    但是,听范铮的口气,似乎从六月起就不宜婚嫁了?

    噗,他只是个最底层的小坊正而已,懂什么大势?

    ……

    地动山摇。

    樊大娘的步伐,能让整个敦化坊为之侧目。

    问题在于,樊大娘还不是虚胖,是真壮实,那块头连范铮都有些恘。

    “哟,坊正兄弟,听说你还惦记着为姐姐招夫婿呐?”

    铺子大开,荷叶鸡香开始弥漫。

    范铮哈哈一笑:“这不是怕姐姐寂寞吗?姐姐的鸡肉,买卖兴隆哩!”

    樊大娘豪迈大笑:“一般一般,就混个生活。还有啊,坊正你可得记住了,这鸡,它不算肉啊!”

    鸡不算肉,典出《新唐书》。

    (马)周每行郡县,食必进鸡,小吏讼之。

    帝曰:“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

    李世民因为爱才,偏袒马周,这是一定的。

    但这也与唐朝只认牛马驴羊等畜类为肉、鸡鸭鹅等易饲养的家禽另算的习惯有关。

    相对而言,鸡鸭的靡费要便宜得多。

    让御史下乡,又不是让御史去当和尚。

    征收税赋是有定数的,杂赋则区别有点大,肉与非肉的数目可真不一样。

    租庸调只是针对庄户人家、务工人员。

    名满天下的东市、西市,大约相当于后世的批发市场,小商小贩的,当然是在各自坊内经营。

    至于打通坊墙经营,现在还没谁有这狗胆。

    长安城在前朝营建时,就是按一个超大型军镇来建的,各坊就是按一座要塞来设计的。

    可惜的是,真到外敌打进来,坊墙基本没什么作用了。

第三章 佛偈

    范氏木器作坊。

    东家范老石瞪着眼睛,手里舞着刨子,饱经风霜的面孔,配合着一串串垃圾话,火气十足。

    没错,是石头的石,脾气又臭又硬,这也是大家不愿接任敦化坊坊正的缘故之一。

    “你疯了!就算敦化坊人口最少,五千人中,适婚的怎么也有百人吧!两个月时间,五十门亲事,你是不是吃撑了哟!”

    “即便家家从简,那些文绉绉的催妆诗、却扇礼省了,靡费少不了吧?三亲六眷得请吧?三五桌人得有吧?”

    “瓜怂!差不多得天天办酒啊!大家啥都不干了!”

    “你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净替别人操心!”

    “你阿娘还等着抱孙子,结果你就是不愿请媒妁!”

    能喷得范铮一脸苦笑,绝对是亲生的。

    范铮苦笑:“阿耶,你当我想么?各里、村、坊,人口增减是有议叙的,虽然正税不变,可相应的色役、杂赋会因新增人口不足而增加!”

    范老石恨恨地掷刨子于匣子内,咬牙切齿:“县衙这不胡来么?敦化坊最偏僻,有点能耐的都往其他坊走了!五千人口都是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再增加色役什么的,这是雪上加霜!”

    “所以,赶紧让人成婚、生子才是正事啊!阿耶,真以为我那么闲啊!”范铮无奈。

    “钱呢?别告诉我,你全指望各家负担。一些人家,即便从简,同样负担不起。”范老石开口就击碎了范铮的一点侥幸。

    范铮想了一下,还真没能力破局。

    “阿耶,我见你在家中,自己制香,可以用来给敦化坊赚钱吗?”

    范老石瞪了儿子一眼:“不学无术!香指的可多了,草木之香、麝香、含香、熏香、信香、药香,按形状分线香、盘香、香丸,家里用的是线香,按供奉神佛或祖宗,称为信香或祭香。”

    “信香制作难度又不大,人人都会,卖不出高价。更重要的是,你找不出合适的地方卖。”

    这倒是真的,你若卖到东市去,那些奸商给的价格感人;若是自己散卖,又卖不出数量。

    范老石想了想,还是不打击娃儿的积极性了:“要卖得好价钱,又能卖出数量,也只有在靖善坊大兴善寺门前卖。问题就一个,人家大兴善寺,凭什么准你卖?”

    扎心了啊!

    次日一早,洗漱干净,吃了个素淡的蒸饼,范铮就发狠往靖善坊走去。

    就不信,摆个摊、卖个香的事,有多难说话?

    娘哩,虽说都在万年县内,可这路,硬是费腿。

    大兴善寺,长安第一大寺,占了整整一坊之地,正殿可是隋朝太庙的规格啊!

    山门之后,中轴线建筑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转轮藏经殿,观音殿,东西禅堂,法堂,殿堂、僧寮多达二百余间,诸佛、众菩萨法相庄严。

    比丘只管参禅,沙弥兀自礼佛,善信各自上香。

    范铮这种连香火钱都掏不出几文的,知客僧都懒得理会,更不要说与他交谈的。

    佛门广大,不渡无缘之人。

    开元通宝,就是那缘。

    除了一些禁地、寮房,大兴善寺不禁人游走。

    禁地,当然包括了转轮藏经殿。

    但转轮藏经殿之前的空地可不算。

    空地前的蒲团上,肤色黝黑的寺主波颇,努力讲解着《般若灯》,都维那玄谟不时为波颇补充、诠释。

    没办法,波颇本是中天竺人,刹帝利种,能译经就已经很了不起,要完全符合大唐本土的风格,真办不到。

    不仅是波颇办不到,后世也没几个人办得到,要不“翻译体”是怎么流传出来的?

    贞观三年,波颇奉诏,与慧乘、慧赜、法琳、玄谟等人进驻大兴善寺主持,慧乘于贞观四年圆寂,慧赜脱离大兴善寺,法琳本是龙田寺寺主,退出了译经,波颇身边也只有玄谟在同行了。

    “普断诸分别,灭一切戏论。能拔除有根,巧说真实法。于非言语境,善安立文字。破恶慧妄心,是故稽首礼……”

    大腹便便的官员、商贾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道有几人真听进去,真懂其中深意。

    “迷人修福不修道,只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福无边,心中三恶元来造……”范铮忍不住开口嘲讽。

    波颇停下讲经,目光炯炯地盯住范铮。

    殿外的比丘僧要驱赶这扰了寺主的无礼妄人,玄谟却轻轻摆手,起身到范铮身边,合什见礼:“居士深得我佛门真谛,请入茶室稍候,寺主讲完经,当向居士请教。”

    一名眼神犀利的花甲老汉冷哼:“都维那如此客气做甚?左右一介黄口小儿,让他呆着,他敢不听?”

    话是一点没错,可那倚老卖老的姿态就惹人厌恶了。

    范铮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硬挡,只能含笑问一句:“阿弥陀佛,请问,这一位是大兴善寺上座吗?”

    老汉鼻孔里怒哼一声,扭头不再看范铮。

    玄谟轻轻摇头,示意范铮不要再说话,引他入茶室而坐。

    “此为龙首原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用;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第一煮水沸,而弃其沫之上……”

    至于说葱姜之类味道比较浓烈的配料,确实不太符合佛门戒律,无非就舍弃了这部分调料而已。

    玄谟轻叹一声:“方才那位,是当今特进、宋国公萧瑀,陛下赐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严厉清正,不肯容人之短。居士且容之。”

    哦,这位前朝国舅,成了本朝忠臣,擅长倚老卖老,对仆射房玄龄颇为不服,屡屡争辩,结果意见尽数为皇帝弃用,三次罢相又回朝。

    两刻钟后,波颇寺主缓步入茶室,合什道:“阿弥陀佛!居士佛缘深厚,可有意为贫僧弟子?”

    范铮咧嘴一笑:“和尚见谅,小人尘缘未了,还得在红尘里打滚。”

    和尚一词,在此时只有大德能当得起,正如现在的公主还不陪酒。

    “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哪里有资格入佛门?”萧瑀随后进来,鼻孔里哼出的都是脾气。

第四章 为老不尊

    一而再,再而三,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

    “哟,原来佛门是你家开的啊!那我还真不敢入,怕恶心死。”

    说完范铮就后悔了。

    这臭嘴,在敦化坊怼人怼惯了,就没个把门的。

    萧瑀大怒,戟指点向范铮,呼吸变得沉重,脸色胀得通红,许久才放下手指头,闷哼一声坐下。

    脾气丑归丑,萧瑀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不依不饶的,说到底还是他主动挑衅的。

    何况,你见过哪头大象非得踩死一只蚂蚁吗?

    说起来也怪,即便在朝堂上,仆射房玄龄也要忍让他,倒让他脾气越来越大;

    范铮怼了几句,倒让他容忍下来。

    可见,这人呐,就是不能惯着。

    萧瑀人不坏,就是倚老卖老的德性惹人厌,要不然也不至于三次罢相。

    “阿弥陀佛,以居士慧根,居家修行也必成正果。”波颇接过粗陶茶碗,抿了一口。“那佛偈,一般比丘都作不出来,须陀洹有望。”

    波颇寺主客气了,禅宗六祖惠能的佛偈,真没几个佛子能作出来。

    范铮也就仗着此刻的惠能还年幼,没有出名,抢了人家未来的话。

    当然,最出名那“菩提本无树”没敢说,境界太高,扛不起。

    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是修行中的四罗汉果位。

    须陀洹俗称一果罗汉,断了六识,生死还未圆满,还得在红尘俗世轮回几遭,却已经觉醒了部分智慧。

    仅仅是须陀洹,在佛门中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从大兴善寺这座中原佛教密宗祖庭说出这称赞的话,世上没几人能反驳,即便是满肚皮意见的萧瑀也只能哼哼。

    “居士可还能随意说些佛偈、典故?”

    波颇有意抬一抬范铮。

    看范铮的素衣,就知道他的社会地位,太深的佛学他也没机会接触。

    范铮笑了:“寺主高看,小人姑妄言之。话说一僧一俗为友,坐而手谈,俗人问僧:‘视我为何?’僧答:‘为佛。’”

    “俗人笑:‘我视僧为牛粪。’”

    萧瑀忍不住插嘴:“岂有此理!如此辱僧,当下光就居(拔舌地狱)!”

    波颇笑容如春风,慈悲地看向范铮。

    范铮开口:“后来,有一旁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场就说:‘大师视你为佛,是他心中只有佛;你视大师为牛粪,是你心中只有牛粪。’”

    萧瑀一下被噎得没法接话了。

    按他倚老卖老的性子,其他人在他眼中,可不就是牛粪么?

    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

    玄谟赞道:“果然深具佛理。却要请教居士姓名。”

    范铮的权财都不占优势,肚子里没有一点货色的话,只能是个普通的香客,当然就没必要问姓名了,知道了也未必能记住。

    “小人范铮,敦化坊坊正,来大兴善寺是为了……请贵寺准许敦化坊来靖善坊售信香。因为,敦化坊需要很多钱,婚育、防时疫、助孤老。”

    萧瑀本能地张嘴想喷,听到后面却默然了。

    他只是脾气不好,不是不谙世事。

    范铮说的这些,诸多靠前的坊都做不到,偏偏一个尾上的敦化坊也敢想!

    是啊,至少人家敢想。

    此时的长安城,敢这么想里坊,不多。

    波颇看了一眼玄谟:“都维那安排下去吧。”

    玄谟送范铮出靖善坊时,引得不少惊异的目光。

    那是寺中位高权重的都维那啊!

    佛门倡议众生平等,正因为众生实不平等。

    范铮转身辞行时,忍不住开口提醒:“波颇寺主与玄谟都维那,还请尽快与法琳和尚割裂,免得受牵连。”

    玄谟微微蹙眉,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辩正论》。”

    武德四年,太史令傅奕上奏《请废佛法表》,请求废除佛教。

    武德七年,傅奕再次上《请除释教疏》,主张禁断佛教。

    在此背景下,法琳为了造论破斥著成《辩正论》八卷十二篇。

    由于法琳本人博极群书,文词华美,他的这部著作又风行一时,为士林所传诵,所以对于初唐的文风也有很大的影响。

    法琳曾参考杜如晦的藏书,所以书中广引历史故实,当然野史也不少。

    到此为止,一切正常。

    可是,唐朝引老子李耳为祖先,法琳考证出唐代的祖先实出于元魏拓跋氏。

    无论是否属实,这考证都是在作死,只要有人攻讦,这就是法琳的死穴。

    大约,法琳是不知道什么是蚊子肉。

    法琳遭殃不说,波颇寺主等译经也移住胜光寺,后来被迫停止译经。

    没有证据说明波颇等人是受了法琳的影响,但也没人敢说就不是法琳的因素在其中。

    ……

    敦化坊的男女,听到范铮要号召中男、中女制香,倒没多激动。

    可听到大兴善寺准许他们去售香,立刻绽放出了笑容。

    大兴善寺香火鼎盛,每天能卖的钱,足够让敦化坊日子好过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今年基本不会分钱,你们最多能拿到帮佣的工钱。明年才可能分钱。”

    哎,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若不役,则收其佣,每日三尺(绢)。”

    这是朝廷定下的标准,也基本是帮佣的工钱水平。

    一匹绢约四百八十文,一匹合四十尺,三尺约合十二文,工钱也就在十五文内起伏。

    材料很简单,竹签为骨,统一染色,榆树皮水为胶。

    至于配方,范铮选的是牙香方,沉香、苏合香、龙脑、白檀、甲香、麝香,加上木屑。

    这个方子,符合这个时代。

    一万枝香,工价二百文;

    一万竹棍,价一百二十文。

    可一万枝香,一贯钱是要卖的。

    这就是暴利,也是普通百姓为啥愿意在家自制香的原因。

    有那冤枉钱,买几块肉吃不好吗?

    “需要说一下,既然是制作信香,大家也守一下规矩,佛门不喜欢的肉,制香的时间就尽量别吃。”

    佛门并不禁绝俗家吃肉,甚至僧侣在生病时也允许吃肉的。

    但是吧,熊、虎、狮、狼、龟之类的肉,佛门是禁食的,包括善信。

    “瞧坊正说的,就是我们想吃也没那本事。”

    作坊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第五章 算一算

    大兴善寺外,卖信香的人也就那么十来个,个个慈眉善目的。

    这里毕竟不是屠宰场地,横眉怒目来卖香也不合适。

    方外之人,多数不可能完全斩断尘缘,修到斯陀含才不亏不欠。

    别说斯陀含,就是须陀洹也百中无一。

    修佛,是为了学习如何斩断尘缘,向阿罗汉进发,但路漫漫兮。

    亲朋故旧且不说,就是日常接待善信,也必然有一些尘缘,许他们的人来售信香也不是多大的事,自然难免照应一二。

    没有比丘僧们认可的摊子,不用左候卫的府兵,就是万年县的白直也能轻易赶走。

    久而久之,摊主们因此有些小骄傲。

    “嘿,无髻,看到旁边的新摊子没?”

    “要不要赌一赌,能够在这里摆几天?”

    “我劝你们善良,不看那就是两名中男吗?”

    无髻不是比丘,也不是秃子,就是天生一头细碎短发,怎么也养不长,“浑然不胜髻”。

    牙香方在这个时代是寺庙通用的香方,大家的品质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各家的背景相差多大。

    背靠禅师与背靠知客僧,差距就很大的好吗?

    两名身子虚浮、膀上隐约露出毒蛇刺青的游侠儿,手中持短棍,在各家的香车上点了点,无髻他们只能苦着脸,一家出了百来文,花钱消灾。

    游侠儿从来不是什么好词,西汉的郭解就是个明证。

    名曰行侠仗义,实则阴谋算计,这样的游侠儿多了去了。

    到插着“敦化坊”三字小旗的香车时,两名中男直截了当地回话:“干啥?坊正交待了,我们只有收钱的份,莫非你们要买香?”

    游侠儿笑着狰狞,一棍子将香扒拉到地上,牙香散了一地。

    虽然地上还算干净,但这样的香,已经不适宜再售了。

    “敦化坊的老少们,有人欺到咱们头上了!”

    中男并不畏惧,而是从香车下抽出两根枣木短棍,冲着两名游侠儿挥棍。

    两名游侠儿有点懵。

    不是,长安龙蛇混杂,难道市井之地,不是我们游侠儿说了算吗?

    中男的棍法生疏,倒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游侠儿也准备反手收拾了,却只能委屈求全地控制着力度、棍法,不敢使太大力气。

    你说唐人应该佩横刀?

    朝廷倒是不禁百姓持有正常数量的横刀,可横刀的价格,一柄两贯起,是苦哈哈的坊民与游侠儿这个阶层能普遍装备的吗?

    一伙游侠儿,能有那么两三柄横刀,已经很阔绰了。

    再说,要什么横刀?

    你是怕官司吃得不够多哟!

    壮班衙役、白直,还有左候卫的府兵们,虽然多数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闹出人命来,谁也不好收场!

    枣木短棍这种方便携带、坚实耐用的家伙,自然成了上上之选。

    这么说吧,除非是上了头,否则有枣木棍在,谁也不愿选横刀——当死了人不用偿命咋地?

    再说,就是给你两把横刀,你能突出重围?

    那一嗓子,真不是白喊的,三十来青壮,不是葛衣就是麻衣,倒是勉强没破洞,人人持枣木短棍,眼神不像是打架,倒像是……隋末响马打劫肥羊!

    这种情况,根本不敢对两名菜得抠脚的中男下狠手啊!

    旁边的无髻神色复杂性。

    本来人家上来抢买卖,他就有些不高兴,甚至看到游侠儿捣乱他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直到两名中男奋起反抗却又为中男担心。

    人性,就是那么复杂。

    你不能说他是好人,却也算不上坏人。

    看到中男一嗓子吼出那么多帮手,无髻吓傻了。

    敢情,人家早就张开布袋等着憨憨往里跳呐!

    一滴冷汗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还好,今天没有多嘴多舌,没有针对两个中男耍手段……

    果然,在佛门之地,要善良啊!

    两名游侠儿见势不妙,扔下枣木短棍,撒丫子往坊外的街道冲去。

    奇怪,跑了一会儿,咋眼前的景色丝毫不变?

    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双脚一直离地一寸,在空踩呢,脖子上则是一只大手使劲薅着。

    无助。

    魔性的女高音在震荡着耳膜:“坊正兄弟,姐姐这一手,漂亮吧?”

    范铮击掌笑道:“姐姐是女中豪杰,可惜平阳昭公主薨了,不然娘子军里,当有姐姐的将军之席!”

    樊大娘狂笑:“还是坊正识货!”

    唐朝的女子,哪个不以平阳昭公主为荣?

    两名游侠儿绑上,敦化坊的坊民兴高采烈地拖着他们、推着香车回坊,散落地上的牙香也全部收了回去。

    这个时代的百姓,见不得浪费的,即便不能供神佛也有其他作用。

    一伙左候卫府兵经过,两名游侠儿便如看到了救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当先的伙长停了脚步,笑容和蔼:“哟,小坊正,这是准备杀猪呐?”

    范铮哈哈一笑:“丁伙长见笑了,这不是敦化坊穷,来大兴善寺售香吗?奈何这数万枝香,被这二位包了,这不得请回去好好算一算嘛。”

    丁伙长拍了拍范铮的肩头:“收拾干净一点。”

    游侠儿的心都是凉的。

    完了,官官相护。

    他们这才想起来,范铮这个小坊正,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却终究是官府体系的一员,岂是他们牛鬼蛇神能惹的?

    牛鬼蛇神一词,出自唐·杜牧《李贺集序》。

    敦化坊的坊门,吊两个游侠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风一吹,人一晃,脚下的废香燃起,烟气熏得人如腊肉一般,刺激的味道让人涕泗纵横。

    “快点,作坊里的废香全部扫过来烧起。”

    范铮这个心黑的,把废香全部算入了损失。

    还得安排人守着,不能让废香起了明火。

    诸水火有所损败,故犯者,征偿;误失者,不偿。

    诸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减失火罪二等。

    毕竟长安的屋舍,以土木结构为主,容易失火,整个唐朝自立国以来就管得极严。

    左右候卫在长安遍建管治安消防的组织“武候铺”,大城门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用皮袋、溅筒灭火。

    敦化坊理所当然,是最小的坊。

    所谓的小,不是指占地,是指人口。

第六章 吃里爬外

    赤着花胳膊,露出上面的蟒蛇刺青,短衣游侠儿眯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范铮。

    坊门上,两名熏得眼泪都干了的游侠儿有气无力地喊道:“兄长救命!”

    (本书不用“哥哥”一词,是因为唐朝的“哥哥”,词义太让人头疼了,可指兄长,也可指父亲!《旧唐书》里玄宗称他爹“四哥”。)

    范铮依旧拎着枣木短棍,烧包地整理了一下幞头、圆领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游侠儿。

    小了,格局小了。

    胳膊上刺蟒蛇干啥,你又不是许仙,要不刺个蜥蜴也行啊。

    要么胳膊上刺诗,以附庸风雅;

    要么刺七十一处,或背刺毗沙门天王,袒衣而历门叫呼,乞修理功德钱;

    更大胆一点,刺左膊“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死不畏阎罗王”。

    不就是死么,游侠儿、恶少还怕这个?

    然而对面的中年游侠儿却真忌惮着什么,始终不肯靠近坊门一步。

    “坊正,某可告诉你,隐潭游侠儿不可轻辱。”

    咦,这个名称,听上去很有文化的样子。

    “本坊正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毁我敦化坊三万枝牙香,这笔账怎么也得算算。”

    范铮根本无所畏惧。

    本坊正当然知道,在市面上的游侠儿背后一般都有人支持。

    注意,这就是游侠儿与恶少的区别,恶少只是零星的地头蛇,虽然恶心人,却作不了大恶。

    但是,坊正背后,是整个官府体系。

    除非你同样从官府里找到更为位高权重的人物施压,否则没大用。

    敢有过火的行为,一顶“造反”的帽子可以轻飘飘地扣上去。

    不远处,没脸没皮的无赖麻山叫道:“没有三万枝!在靖善坊被弄坏的香只有一万枝,其他是废香!”

    吃里爬外的东西!

    范铮振臂一挥,枣木短棍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砸到麻山肩头。

    “救命啊!坊正杀人啦!”

    麻山在地上翻滚着惨嚎。

    虽然距离有点远,可枣木它坚硬啊!

    只一下,麻山觉得整个肩头都肿了。

    过路的壮班衙役看了一眼,发现是麻山在嚎叫,立刻转身拐入对面青龙坊。

    泼皮无赖,是这世上最恶心的生物,没有之一。

    你说他触犯律法吧,他偏偏没有;

    你说不理会他吧,隔三差五的跳出来恶心人。

    你说你一敦化坊的人,不站在本坊的立场说话就算了,向隐潭游侠儿出卖消息,能讨什么好?

    肥猪照铜镜,里外不是人!

    敦化坊常驻武候相里干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站在坊门内侧的阴影下,看似随意的站姿,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出击,手掌也握住了横刀。

    范铮毕竟年轻,没听过隐潭游侠儿的名声,相里干却深知其不简单。

    虽然不愿意招惹隐潭游侠儿,但职责所在,相里干也无法回避。

    相里干复姓相里,是古老的华夏姓氏,祖地杏花村,“牧童遥指杏花村”的那个杏花村。

    能派到敦化坊武候铺,自然是有原因的,守卫敦化坊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短衣游侠儿赞了一句:“好俊的手法!”

    范铮咧嘴:“小时候被野狗追咬多了,手熟。”

    涕泗纵横的麻山,却顾不上范铮这骂人的话。

    该死,早知道这小坊正如此心黑手狠,惹他干嘛?

    问题,麻山就是管不住一张破嘴,才成了神台猫屎,神憎鬼厌!

    因为,人家隐潭游侠儿根本就不认识他,就算他上杆子巴结,人家也嫌他癞。

    “三万枝香?隐潭游侠儿赔了。”

    短衣游侠儿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还是摆手应承。

    按一文钱十枝香算,三千文开元通宝,也就是三贯钱,虽然略让人心疼,还是能承受的。

    就是被敲竹杠,那也是自找的。

    江湖么,有大口吃肉的时候,也有挨刀的时候。

    终日打雁的,也有被雁啄眼的时候。

    范铮咧嘴笑了:“敦化坊的香有点贵,一文一枝。”

    “铁隐长那么大,那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短衣游侠儿眸子里闪过危险的光芒。

    铁隐?

    这个名字隐约耳熟。

    “没事,动着动着就习惯了。要不,隐潭游侠儿直接冲了敦化坊,把人救下来也行啊!”

    范铮的口气带着几分怂恿。

    铁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倒让范铮觉得可惜。

    真是的,冲击坊门而已,还可以吃上不花钱的饭,多好的事!

    街角拐出一个肚腩隆起如孕妇的绛戺衣公服花发汉子,拍着荡漾的肚皮轻笑:“怎么,多大点事,闹得如此僵?各退一步不就完了吗?”

    绛戺衣是流外官所穿,多数职位名称后头带“史”、“府”的小吏,都是流外官官身。

    你可以将流外官视为有机会凭功劳晋升入品的小吏。

    这一位,是万年县户曹的司户史,辅佐司户佐的流外官廖腾。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有时候,万年县明府在地头上说话,还未必有廖腾好使。

    毕竟,收取租庸调、商税、色役,廖腾愿意公正一点,还是使点坏,差距可大了去了。

    就是收个粮,“踢斗”听说过吧,那一脚用多大劲,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能不能吃饱。

    “廖翁说和,范铮不敢不从,就减一半吧。”

    身为坊正,范铮称呼廖腾也是煞费苦心。

    学百姓一般称呼“官爷”,不妥当;

    称“廖公”,廖腾的地位、学识撑不住;

    只有按年龄的“兄”、“翁”,是最稳妥的,不落把柄。

    铁隐面皮抽搐,第一次见识了公门中人的狠色。

    你说他没给廖腾颜面吧,人家降了一半呢。

    可他丫的,这还是市价的五倍啊!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五贯钱,三十一斤四两,沉甸甸地交付到范铮手上,范铮乐得像收获了稻谷的傻小子。

    钱不多,但可以草草办十桩婚事了!

    “山高水长,江湖路远……”铁隐阴沉着脸,掷下场面话。

    廖腾摆着肥厚的手掌:“行了,瞎话别说,这场子你找不回来的。”

第七章 善缘

    无髻等香贩,现在都有意无意地与敦化坊的人保持距离。

    惹不起,无髻他们从来没见过招惹了隐潭游侠儿还能活蹦乱跳的,更从自家靠山嘴里听说,纲领职事、掌理众比丘进退威仪的都维那,竟然是敦化坊的靠山!

    那是大兴善寺中,仅次于寺主、礼部祠部司都认可的职位啊!

    寺中,祠部司认可的还有上座,可那是对年资较高的比丘上的敬称,没有实际权利。

    范铮待中男们安稳地经营了半个月,提着礼物来找到了玄谟禅师。

    人家玄谟可以不在乎这随口吩咐,敦化坊却不能不领情。

    “居士气色很好。”

    玄谟往茶壶里添精盐、黍、胡萝卜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佛家虽然对葱、蒜、阿魏等气味浓烈的东西排斥,却不排斥茶汤,顶多是换一些料罢了。

    胡萝卜这物种,汉朝已经传入中原。

    一个小常识:物种名称前带“胡”字的,多为汉朝外来的物种;物种名称前带“海”字的,很有可能是唐朝的外来物种。

    茶汤的盛行,还有一个原因,可以小小地充饥。

    “堂前吩咐,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居士送礼。”波颇寺主长年威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范铮自褡裢里取出两张纸,上头写着蝇头小楷,字迹却有些不堪入目。

    倒也怪不得范铮不学无术,本来就不是好学之人,能粗识文字已经不错了,

    《毗尼日用切要》,很符合佛门风格的书名,似乎是日常戒律的总结。

    “毗尼”二字,本就是梵文的“律”字音译。

    “毗尼日用”即指日常应遵守之戒律,涉及出家人日常衣、食、坐、卧应诵念之偈、咒外,并含有在家、出家之戒条。

    佛门从来不会对他人突然展现出超越自身的智慧表示惊讶,鸠摩罗多提及的“宿慧”一词,如水滴落入大海一般,轻易为佛门接纳,继而传导向世俗。

    毕竟,罗汉果位中的须陀洹,本意就是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已断,生死未了,还得轮回七次(九次),还清宿缘,觉醒宿慧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鸣钟: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沐浴:洗浴身体,当愿众生,身心无垢,内外光洁。唵,跋折啰恼,迦咤,莎诃(三遍)。”

    波颇合什:“阿弥陀佛,波颇代鄙寺谢过居士。”

    虽然大兴善寺不是律宗,但一些必要的戒律是要守的,比丘们颂读起偈文,也更有利于熟悉相关戒律。

    至于说有些与大兴善寺密宗传承本身不太相符的偈语,稍加改动就是。

    那些稍显晦涩的梵语,在波颇这个天竺人眼里,不是事。

    玄谟倒茶,面容上稍稍有些怪异:“寺主,居士上次提出警示,要我们与龙田寺法琳寺主斩断往来。可是,这一次佛道之争在即,大兴善寺身为曾经的国寺,不参与有些为难,参与了又不免与法琳寺主有交集。”

    波颇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低头合什:“阿弥陀佛,都维那公告下去,大兴善寺因一心译经,即日起,除日常事务与应朝廷诏令外,不参与任何寺外之事。”

    天大地大,译经最大。

    提前放出闭门译经的风声,摆明了大兴善寺的态度。

    除了译经,其他破事,莫挨老子。

    谁爱争谁争,老衲只管得侍奉佛祖。

    居士有佛缘,谁敢说这不是佛祖借他之口提出的警示呢?

    善缘,就是这么你来我往,一丝一丝地加厚的。

    ……

    范氏木器作坊的一角,中男、中女们虽然汗流浃背,眼里却闪耀着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范铮承诺,现在为坊中成婚的人承担多少,到他们成婚时同样负担多少。

    谁不希望自己成婚时,可以多上半扇猪肉、多添一两只鸡鸭?

    今年的收益帮衬这些赶婚的人,明年可以帮补孤寡,可以修缮坊中道路,可以让未来的娃儿们读上书。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中男们去靖善坊,腰板挺得笔直,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不打听不知道,东市等诸万年县市坊,隐潭游侠儿在其中若隐若现,总是游走在法与不法的边缘,县衙时不时也会高抬贵手。

    可这么牛皮的团伙,却在坊正面前低了头。

    五贯钱虽然不多,却是隐潭游侠儿最近几年第一次赔钱。

    这就够了。

    一边是忙得热火朝天,一边是几家人同时开席。

    毕竟,成婚的次数太多,接近一天一次的频率,而唐人讲黄道吉日的习惯又让可以挑选的日子减少,只能几家一起联席了。

    穷人的亲朋,基本是穷人,即便是改朝换代了也没有太大变化,随礼就是一户十文钱左右,一些人家能拖七八口人来吃,没有范铮帮衬,好几家还真没法办下去。

    这不是后世办婚礼挣钱的时代。

    还真不是人家成心占便宜。

    与前朝的小户析家不同,唐朝是不赞同分家的。

    十恶不赦大罪第七条不孝,含: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

    《贞观律》一百五十五条: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徒三年。

    徒指徒刑,强制劳作。

    不分家了,人口多那再正常不过了嘛。

    司户史廖腾,不偏不倚地管着户籍这一块。

    虽然肚腩很大,廖腾的胃口却不大,接过两只荷叶鸡,笑眯眯地给敦化坊办理婚姻转籍的事。

    “范铮啊,你事先就排查过了?这五十对新人,全部合乎《贞观律》,就是服纪已除,再嫁也没有纷争,这在各坊都少见呐。”

    廖腾很欣慰,有一种长辈眼见小辈茁壮成长的喜悦。

    “你这是赶在五月底,让他们全部成婚?”

    廖腾唯一没看懂的,是范铮如此之急切。

    “廖翁府上若有嫁娶,宜在此时段。”范铮小声提醒了一句,随即抬头望天。

    廖腾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事,可不是黎民百姓能揣度的啊!

    不过,细细想来,那位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去年又是高祖太武皇帝驾崩,难怪范铮这后生急着催坊民办婚事。

    这要一耽误,不又是一年了吗?

    高祖太武皇帝临终前倒是下诏:“既殡之后……其服轻重,悉从汉制,以日易月。”

    问题你好歹也得等高祖入献陵才敢办酒吧?

    高祖五月驾崩,十月入献陵!

第八章 端午

    一阵忙忙碌碌,老少辛辛苦苦,总算在五月初四全部成婚。

    当然,那个无赖的麻山,还是没人睬。

    新鞋不踩狗屎。

    至于樊大娘,倒不是说她要守节,而是为了两个娃儿着想,不愿为他们招个继父。

    “其鳏夫年六十、寡妇年五十以上,及妇人虽尚少而有男女,及守志贞洁者,并任其情愿,无劳抑以嫁娶。”

    “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

    也就是说,寡妇再嫁与否,当以其意愿为准,谁也不能勉强,即便是为了地方的业绩也不行。

    再说,就樊大娘那体魄,也要人勉强得了。

    五月初五,古之恶日,唐朝定为端午,官吏正式给假一日。

    理论上,范铮也是可以休假的。

    当然,理论上的东西多了,理论还不能996呢。

    樊大娘的铺子前,摆了几张方桌,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粉团粽子摆着,樊大娘的两个娃儿率先,持小角弓、无镞箭,射向粽子,射中哪个吃哪个。

    “哇!兄长,我这个是豆沙粽子,好吃。”

    “哼,我这个可是大枣馅的。”

    坊中其他顽童此刻老老实实地排队,依次取弓射箭,各自得一个粽子,洋洋得意地炫耀,或真心实意地向樊大娘道谢。

    樊大娘开心地笑着,给每一个娃儿、妹娃子手腕上系一条长命缕。

    长命缕由白、红、黑、黄、青五色丝线组成,对应五行,是樊大娘亲手编织的。

    人虽粗豪,心地善良,是樊大娘的真实写照。

    市井多仗义。

    如果樊大娘不是开铺子、不是女儿身,没有娃儿的拖累,或许才是坊正的最好人选。

    “来,坊正兄弟,系上!”

    倒没什么好扭捏的,范铮阿娘虽然健在,手工方面却真的笨拙,所以最近十年范铮的长命缕都是樊大娘送的,习惯了,范铮也拿樊大娘当姐姐看。

    一樽菖蒲酒入喉,淡淡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

    好吧,菖蒲酒总好过雄黄酒。

    “坊正兄弟,坊里适婚男女,你怎么把自己给忘了?”

    樊大娘笑眯眯地拍着范铮肩头,差点没把他拍进土里。

    这力气,惊人。

    范铮苦思冥想一下,无奈地回答:“大概,我要找的女子,没在敦化坊吧。”

    范家宅院门左右悬挂了两把长长的艾草,屋里屋外的角落弥漫着淡淡的雄黄粉味道。

    当初“恶日”真正的由来,端午时节,蛇虫繁多,自然而然被古人忌惮,以此名提醒后人防范。

    雄黄微毒,入酒其实不大妥当,洒地上驱蛇虫却极好。

    在范氏木器作坊里威风凛凛的范老石,此际判若两人,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柔和,手持雄黄粉洒到屋子的犄角旮旯。

    身边,温柔秀丽的婆娘元鸾捧着盛雄黄粉的匣子,一身木钗布衣也不掩其风采。

    说来也好笑,元鸾当范氏木器作坊的账房先生,绰绰有余,甚至一些大规划上也能让范老石这头犟牛改道,唯独生活上,水准尽失。

    不会弄饭菜、不会女红,偏偏却让范老石当成宝贝一样尽心侍候,范铮偶尔阴阳两句也会遭到范老石满是老茧的手掌问候。

    不是说“自己的孩子别人的老婆”吗?

    范铮总觉得有点适应不了。

    提着两串百索粽子,范铮晃了晃:“樊大娘送的粽子!”

    元鸾不会包粽子,笨手笨脚包出的粽子不出锅就能散,倒是范老石能整活。

    问题是,你吃过鹿脯馅的粽子没?

    根本不搭好吧?

    偏偏元鸾这好这口,范铮也只能每逢端午打秋风。

    都是泪啊!

    看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附属产品。

    隐约中,鼓声传入范铮的耳朵。

    如果是平日,范铮还会紧张,但今天是赛龙舟的日子。

    这一点,北方万万比不上江南,即便是八水环绕的长安也不行。

    长安的赛龙舟,最盛是斗门镇的昆明池,其次是长安曲江池。

    曲江池所在的芙蓉园,本是隋朝离宫,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今年刚刚赐给了改封为魏王的李泰。

    园中广厦修廊,连亘屈曲,其地延袤爽垲,跨带原隰,又有修竹茂林,绿被冈阜,东坂下有凉堂,堂东有临水亭,按《黄图》曲池,汉武所造,周回五里,池中遍生荷芰菰蒲冒间禽鱼翔泳。

    宇文恺营建京城,以罗城东南地高不便,故缺此隅头一坊,余地穿入曲江池以虚之。

    区区十六七的少年哟,得超越了本分的宠爱,封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遥领鄜州大都督、遥领相州都督,准建文学馆,有点飘了。

    但是,魏王打着为皇后病体祈福的旗号组织赛龙舟,就有点意思了。

    范老石整治了几个小菜,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品酒、说趣事,虚掩的院门却被扣响。

    腆着大肚腩的万年县司户史廖腾,自觉地抬了张矮凳凑到桌边,接过范铮递来的碗、箸,挟了箸炒肉,细嚼慢咽。

    很多人被以前的错误信息传导,觉得唐朝没有炒菜的可能,因为圆底锅没有诞生。

    殴打灰太狼的平底锅表示很生气。

    炒这个概念,在《齐民要术》里有提到,别觉着铛口不深就不能炒。

    大批量当然不行,少量炒制完全没问题的。

    “范铮呐,你的麻烦事来咯。”廖腾慢条斯理地挟着昆仑紫瓜(茄子)。“敦化坊那个无赖麻山,趁着新任明府到位,登衙告你,集中为坊民成婚,居心叵测。”

    元鸾眼睛眯起:“明府不会那么蠢吧?”

    范老石眼皮都没抬:“谁知道呢?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可不管烧到谁。”

    范铮淡淡一笑:“能坐上那位置的,有几个蠢的?关键是,你防不住人家坏哟。”

    理论上说,坊民告坊正,没有过硬的理由,只能挨笞刑。

    偏偏,县令却接了这官司。

    不说官官相护吧,至少你得让人服气,你以为正五品上县令一定压得住那两名从七品上县丞?

    硬压,被下级官吏集体轰走的例子不是没有。

    洮州刺史孔长秀,还因为强压诸羌官吏,导致被杀呢。

第九章 诬告反坐

    五月初六,宣阳坊,万年县衙。

    天下的衙门基本都是坐北朝南。

    二丈六长、一丈三高的照壁屏蔽大门,照壁南面的蝙蝠绘图,象征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头门八字开,三开两进,面阔四丈余,进深三丈余,额坊上高悬“万年县衙”四个飞白体大字。

    始创于蔡邕的飞白体,因为皇帝的喜爱,上行下效,成了唐初最风行的字体。

    其实,很多人即便飞白体写得再好,他也没有让皇帝过目的机会。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头门前地面为青石和卵石铺砌、卵石地面呈八字形,主体墙呈八字形,影壁也呈八字形。

    所以,也被人戏称: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过了大门九丈,为仪门,分中门、东门、西门三道门。

    中门尊崇,只有县令与上级官员可行;

    东门称“生门”,自县丞以下官吏、百姓通行;

    西门称“死门”,是死囚与押解死囚的典狱通行。

    入东门之后,是宽阔的衙院,青石小径、清澈小井,衙院东西两侧是六曹公房。

    六曹的负责人是司某佐,管具体小吏员的是如廖腾这般的司某史,然后才到那些小吏。

    北面的正堂,面阔九丈,深五丈,中间就是常说的公堂。

    这个数字,足以好好深思。

    东西梢间为收藏仪仗的简事房和记录堂谕口供的招房。

    公案之后,是戴软脚乌纱帽、着绯色公服,面色阴沉,蜂目细眯,正是新任县令罗棠基。

    五品服绯,是贞观四年八月所定。

    公堂两侧,是十名喊“威武”的壮班衙役,还有四名问事。

    服饰都差不多,都是绛戺衣,都持水火棍,区别在于壮班衙役是气氛组,问事才真吃苦受累的人。

    真论水火棍打人的,那是问事。

    壮班衙役是面子活,相貌威严就成;

    问事是技术活,好些问事都是父子相传的。

    告举人麻山,得意洋洋地跪在原告石上,却发现范铮是站在被告石旁。

    这就是民与吏的区别,虽然范铮不过是整个官府体系的基石之一,多多少少是有点便利的。

    “敦化坊坊正范铮,参见明府、赞府。”范铮叉手,身子微躬。

    意外的是,县丞亓官植居然也在侧席旁听。

    亓官这个姓氏虽然罕见,却是出自春秋时管笄礼的官职,大名鼎鼎的孔夫子,妻子就是亓官氏。

    亓官植当了三年县丞,无时无刻不想把持权力。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明府,又换上罗棠基这新官,还是才混官场三年的生瓜蛋子!

    干得好不如考得好,考得好不如生得好,如之奈何!

    罗棠基轻哼一声:“范铮,敦化坊坊民麻山,告举你集中安排坊民成婚,是诅咒皇后有恙。不教而诛谓之虐,本官准你自辩。”

    范铮愕然,随即开口:“……宜令有司,所在劝勉,其庶人之男女无室家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其劝导乖方,失於配偶,准户减少,以附殿失。”

    亓官植笑出了声。

    《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可是当今亲笔诏书,也是地方官吏奉行的户婚基石,范铮不过是应诏行事,你要扣“诅咒”的帽子,就是说皇帝在诅咒皇后咯?

    麻山扭着身子、扯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怎么解释如此密集地安排人成婚?”

    范铮轻笑:“麻山,你不学无术不要紧,《贞观律》好歹学学,知道什么叫‘诬告反坐’吗?说我诅咒,是有人偶、有符纸还是有人证?安排人成婚的原因,各位上官都明白,去年太祖太武皇帝山陵崩,有成丁、中女未能及时完婚,然后影响到生娃儿。”

    “陛下的诏书,本质还是为了恢复前隋剧减的人口,各里坊的考第,也与人口息息相关。我就不明白,怎么正常完成差使,也成了一种罪过?”

    “不晓得万年县五十多个坊正,还敢尽力督促坊中婚嫁否?”

    罗棠基的面容不变,一只拳头却捏得青筋凸显,眼角在隐隐抽搐。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被尿浇熄了啊!

    罗棠基当然知道,麻山就是那种人嫌狗弃的无赖,说话也根本不能听,只不过利用了敲打一下范铮,然后再加以施恩,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也算收拢人心不是?

    谁也没想到,一个屁大的坊正,言辞竟如此犀利,相关律令也运用自如,拿捏不住了。

    不仅如此,范铮绵里藏针地反刺了一下,以各坊正的同理之心,不动声色地刺了罗棠基一下。

    一个坊婚娶完不成考第,正常。

    可五十多个坊完不成考第,吏部考功司、给事中联合的考课,可不会留半点情面!

    京官每年九月三十日完成校定送省,到时候一个“爱憎任情,处断乖理”的评语下来,考课下上是一定的,降职都是轻的。

    嘿,这小暴脾气!

    眼角的余光,扫到亓官植轻笑的面孔,罗棠基深深吸了口气。

    “麻山,以诬告反坐,徒三年。”

    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至于麻山的哀嚎,没人理会。

    徒三年,说不定能磨去他身上的懒筋呢?

    “皇后病重,雍州治下各县约定推荐能人异士,入宫为皇后治疗、祈福。”罗棠基脸色一整。“本官曾到大兴善寺,求波颇寺主入宫,却被告知寺主、都维那、上座等比丘都闭门译经,不理外事。波颇寺主转出来的话是,野有遗贤,范铮有佛缘。”

    “如此,范铮且入宫祈福如何?”

    范铮听得愕然。

    画风不对啊!

    大兴善寺以译经之名不出,实属正常,你万年县地头上也不止一座寺庙。

    以波颇寺主的风格,是不可能推自己出来挡枪的。

    目标很明显,萧瑀!

    这老头被怼了一回,肯定心头不舒坦,要仗着权势硬将范铮关起来,却又过不了萧瑀心头的道德线。

    那么,让他入宫,担惊受怕一番,也算出气了。

第十章 立政殿

    范铮第一次入宫,只知道是坐在马车中,经过了一道又一道门,被严肃的府兵搜了一遍又一遍,连同车道士的桃木剑都险些要拆开看一下。

    立政殿,气氛压抑,几名戴高山冠的内侍省内谒者监寺人又来搜了一遍。

    有资料说高山冠在隋朝等同皇帝的通天冠,在唐朝可不是,高山冠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专用冠。

    寺人,掌中宫驾出入则执御刀,也就是保护皇后的武力宦者。

    立政殿中。

    殿中省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侍御医、司医各抒己见,就皇后的病情滔滔不绝,可一问把握,个个都是锯了嘴子的葫芦——没口齿。

    要有那把握,何至于现在上场的是咒禁师!

    相对而言,太常寺太医署令,丞、医监、医正、医师,虽然也束手无策,却比尚药局多了几分自在。

    职司不同。

    尚药局存在的意义,是为帝后、皇室治病的,一个“掌御药”就把它的职能说尽了;

    太医署,虽然也能看病,但它更侧重于整个国度的医疗管理,是三省六部九寺的行政框架成员,治得了是情分,治不了是本分。

    因为,责任也是不同的。

    至于内宫尚食局的司药,不提也罢,她们要能医治,再就没尚药局与太医署什么事了。

    没看错,她们,司药是女官,内宫中的一般诊治是她们在负责。

    所以那种电视里演的“御医与嫔妃”不得不说的故事,无论真假,在唐朝都没有生存的土壤。

    “君臣佐使,岂可混淆?当施小青龙汤救治。”

    “寒热不分,胡来!”

    远远能看到,斜倚在床上的长孙皇后面容憔悴,肤色枯黄,呼吸气短,隐约能听到胸腔里的哮鸣声。

    完哦,本来范铮就不懂什么医术,求神拜佛也轮不到他,可听了长孙皇后的哮鸣声,范铮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即便是到了医学昌明的时代,呼吸道疾病依旧是难治疗的疾病,最多能抑制。

    可是,什么地塞米松、泼尼松、甲基强力松强,去哪里找?

    就算有,给范铮配,他敢配吗?

    药这种东西,一不小心会死人的!

    学医学不好,堪比人屠!

    几名道士、和尚,各自在立政殿一角,祈福、颂经,浑然不顾业务冲突。

    这个时候,顾不上佛道之争了,能解决问题,才是活着回去的正途。

    风萧萧兮易水寒……

    坐在床前、手把皇后手掌、看向外神色隐约有几分戾气,身上颇具威严的,正是当世之主,贞观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不是什么好性子,腥风血雨杀出来的人,脾气暴得很,敢在他发脾气时劝谏的,内有长孙皇后,外有魏征,也就是魏徵。

    长孙皇后目光黯淡地看向李世民,微微摇头。

    她心目中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可因为私事而迁怒?

    何况,长孙皇后心知肚明,从她生下青雀之后,侍御医就已经明确提过意见,说她的身子骨弱,不宜再孕育,偏偏她倔强地认为多子多福。

    每生育一次,其实是从身上多带走了一份元气啊!

    无效、无效!

    李世民胸膛激荡,很想张嘴让内侍省无品级的内给使将这些人统统杖毙了!

    然而不能啊!

    现在不是当秦王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

    帝王,就得有帝王的风范,哪怕是痛到想流泪,面上也必须带着笑容。

    不能轻易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终于轮到范铮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范铮自然不能畏缩不前。

    “你懂医?”内谒者监张阿难看看范铮赤手空拳的模样,疑惑地发问。

    别看张阿难是一介宦者,人家当年可是从秦王府跟着厮杀过来的人物,同时担着左监门卫将军,爵封汶江县侯,就不是什么普通宦者,连内侍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如果说郑和是宦者中的传奇人物,张阿难就是他的前辈。

    张阿难的诘问,其实就是李世民的诘问。

    范铮自嘲地一笑:“长者可见过连药匣都不带的医工么?”

    “那是会祈福、念经?”

    范铮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子一介坊正,也不知道为何会被明府推举进来。不过,既然来了,就得尽点心意,看看能不能效力。”

    “毕竟,民间也说了,偏方治大病,万一立功了呢?再怎么说,也比束手无策强。”

    李世民的鼻息重了一分。

    好好好,这就是朕的好臣子、好县令啊!

    张阿难微微点头,侧开身子。

    立政殿虽然不算太大,空间是足够的,空气流通也不差。

    殿外、殿内,范铮也并没看到什么花,想来尚药局对于花粉引起的气疾也排查过了。

    目光一转,看到宫官尚食局正五品尚食用细瓷碗盛着肉丁粥过来,准备侍候长孙皇后用膳。

    “慢着。”

    范铮拦住了尚食。

    尚食面色淡然,从碗中舀了一匙肉丁粥,当面吃了下去。

    这也是尚食的职司之一:凡进食,先尝之。

    进食,指的是进献皇后的食物。

    说白了,尚食除了管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就是个尝毒的工具人。

    “这里面是什么肉?”范铮刨根问底。

    “虾仁。”尚食淡淡地回应。

    长孙皇后有个癖好,喜食虾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可以给皇后再食虾仁,换鹿肉之类的兽肉,近期不许服水产。”感觉把握到问题的范铮,说话也自信起来,竟然敢吩咐正五品尚食了。

    尚食身子未动,李世民却开口:“依他!”

    李世民脸色松缓下来,起身让到一侧:“要不,你把把脉?”

    范铮轻轻摆手:“陛下,小人是坊正,不是医工,真不会把脉。”

    李世民抬眼:“没眼力见的,还不赶紧给坊正上座?”

    内给使匆忙抬椅子。

    唐朝时期,高椅、低椅、席地而坐并行,并不存在谁比谁高贵。

    “阿娘!”

    九岁的晋王李治,牵着更小的晋阳公主,身边的宫女抱着皇幼女——未来的衡山公主,踏入殿中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贞观五年,四岁的李治就被封晋王。

    “不用伤心,这位先生已经有眉目了,想来医治也快了。”李世民在儿女面前,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父亲。

第十一章 你喝你也呕!

    “陛下,皇子、皇女年幼,容易被此时的皇后传染,请暂时退却。三日后再来,比较合适。”范铮头铁地开口。

    李世民眉头扬了扬,还是俯下身子:“听先生的话,稚奴带兕子她们暂时离开,三日后再来。到时候,阿娘一定好了,能陪稚奴、兕子玩了。”

    李治含泪,对范铮叉手:“请先生务必尽力。”

    范铮叉手回礼:“皇子有命,范铮自当遵从。”

    李治本能地回了一句:“我已封晋王。”

    范铮急忙补上一句:“遵大王教。”

    咦,这位未来频频破规矩的皇帝,居然一板一眼的,真让人意外。

    难道是后来,长歪了?

    皇帝的诏令叫制、敕,皇后与太子的称为令,亲王与公主的称为教,这一点,半只脚在公门晃荡的范铮还是明白的。

    李治离去,鹿肉粥到,长孙皇后虽然诸多不适,还是将就着吃了少许,气息却平稳了一些,至少肺部的哮鸣声没那么恐怖了。

    范铮心头有数了,吩咐尚食取甜瓜蒂七枚,研为粗末,冷水半碗调制,澄取清汁。

    旁边的侍御医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管怎样,这东西不会伤到皇后。

    既然尚药局与太医署都束手无策,人家的偏方,好歹也得试试。

    小半碗汁在碗中摇晃,尚食递到皇后床头,长孙皇后正要轻抿一口,却听得范铮的吩咐:“不许抿,必须一饮而尽。”

    无论是医工还是僧道,此际都无比钦佩范铮。

    人家啥身份,你啥身份,还能管人家以啥方式喝呢。

    你咋那么脸大?

    管天管地管空气,我愿尊称你为唐朝第一头铁草民。

    长孙皇后略略犹豫,却还是一饮而尽。

    毕竟,东西是按范铮的吩咐去做,可全程是尚食局的典药、掌药动手研磨调和,用料单一,没有什么危害,故而连尚食先尝都省了。

    长孙皇后的秀容突然扭成一团,闭着的嘴张开:“苦煞我也!”

    甜瓜蒂汁味道极苦,难吞咽,要不然范铮也不会非要长孙皇后一口咽下。

    因为,用抿的,尝了第一口,往往没有勇气尝第二口。

    李世民手忙脚乱地安慰:“良药苦口,观音婢且忍忍。”

    长孙皇后的身子突然弓起,隐约抽动,宫女赶紧持铜盆迎上。

    剧烈的呕声中,一块又一块的黏稠痰块落入盆中,痰如胶黐,观其数量,竟然不下于一碗!

    察其颜色,一些痰块已经干结为灰白色薄膜状。

    有那么多痰堵在身体里,难怪会如此难受。

    李世民赶紧轻敲发妻后背,助她快速恢复呼吸,眉眼里现出浓郁的喜色。

    许久,长孙皇后坐正了身子,觉得胸口宽松,鼻息平定了许多。

    “这痰液,不可倒入流水中,免得传染他人。寻一偏僻之地,挖坑埋入土壤中,若是方便,再架火堆烧一下。”

    好吧,范铮并不是医工,不知道具体的处理方式,只能大致推出这么个方法,是否正确不知道。

    尚药局奉御咬牙上前,叉手道:“坊正兄弟,皇后能吐出积痰来,你居功甚伟。可老夫不明白,为什么这汁能有如此功效?”

    范铮一笑:“上官,小人不是医工,不懂医理。不过,甜瓜苦蒂,催吐催呕效果好,三日后可就得靠诸位安排调养方子了。”

    奉御想想,苦味的话,倒是容易催吐,欣然认同了。

    关键是,范铮最后一句话说得好听,好歹给他们留了余地。

    伸手抓住边上多余的甜瓜蒂,奉御咬了一口,泪水都苦出来了。

    娘哩,这可比药汤苦多了啊!

    难怪皇后呕,你喝你也呕!

    “每日三次,每次一剂,三日一疗程。一个疗程之后,如果稳定了,让御医们接手调养事宜吧。”范铮选择了放手。

    【南宋·张杲《医说》的医例】

    事实上,长孙皇后的病情,最大的难点就是积痰不化。

    胸腔中有痰,呼吸声自然带了哮鸣。

    “你这小小坊正,能让皇后身子恢复,这泼天大功就是赏一个九品官也不为过。”李世民笑了起来,笑容难得地亲切。

    在唐朝,不要小看一个刚刚入品的九品官,其下还有无数流外官在表示羡慕哩。

    流外官之下,才轮到小吏们眼馋。

    范铮犹豫了一下:“陛下厚爱,范铮愧不敢当。那个,可否换个奖赏方式?”

    李世民表示意外,这世上还有人不愿意当官?

    当官多好,即便不胡乱伸手,俸禄、职田,加上隐形的便利,能让人立刻上一个档次。

    “敦化坊有五千余口,小人想请陛下赐予敦化坊足够的、预防时疫的药材,最好是配好。”范铮挣扎了一阵,还是选择了放弃官职。

    什么大义之类的话就不必刻意提了,范铮只能说,明知道可能有疫病的情况下,不选择尽力防治,过不了自己的内心。

    至于官位,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哟,即便再痛彻心扉,也必须得弃了。

    “坊正有德,可以赐文散官、赐药。”

    气息稳定下来的长孙皇后,轻轻吐出这几句话。

    别看长孙皇后平时不干政,可她开口,武将那头不好说,文官多少都得卖她几分颜面。

    当初李世民处境艰难时,多亏了长孙皇后到太祖太武皇帝面前求情,才稍得缓颊,可想而知,李渊是如何欣赏二儿媳的品性。

    贞观年起,李世民能收复离心离德的文官集团,长孙皇后功不可没。

    论政务,长孙皇后的见解也不凡,有宰辅之才,却又不肯出面干政,只在背后为夫君查阙补漏。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错,命范铮立足坊正职司,着吏部司旨授从九品下将仕郎。另,命太医署配制好敦化坊所需药材。”

    六品以下,一般官员任用是旨授,朝参官、供奉官是敕授。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戟指对着范铮:“说,你要防时疫药物做甚!”

    范铮无奈:“以防万一啊!”

    这年头的疫病,防治是个大问题,买上几家人的药材没问题,可五千人的药材,绝对会惊动皇帝,还不如在这里直接索取。

第十二章 出身

    “陛下,臣送坊正出宫回府。”

    太医署令笑眯眯地请缨。

    “不敢有劳上官。”范铮受宠若惊。

    “敢的,敢的。”露出一口大黄牙的署令,半拉半拽着,拉范铮上了一辆轺车。

    好歹范氏木器作坊有制造车辆的业务,范铮对车子还是稍有了解。

    从七品下的太医署令,是没有资格配轺车的,多半是与自己进来时一样,多人混乘一个车厢。

    亲王及一品是象辂车,二品、三品为革辂车、四品为木辂车,五品为轺车。

    五品以下,是没资格乘坐朝廷制式马车的,要么你乘民间租赁的马车,或者自备牛车,也是可行的。

    纯粹的文官骑马,有点不太中看。

    至于骑驴或者羊车,那是小吏所为,史上就留有“羊车小吏”一词。

    似乎这辆轺车有什么特别之处,连出宫门、皇城门,都没府兵上前询问一声。

    “老汉冯一纸,想请教范铮兄弟,为什么你觉得,今年可能有疫病呢?”太医署令态度好到令人惊讶。

    要知道,即便算上将仕郎的文散官身份,范铮在冯一纸面前依旧差距很大。

    范铮笑了:“冯署令就不必追问了,我又不懂医,就是仗着个偏方应景而已。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是预防吧。”

    “再说了,那些药材,即便真的用不上,也可以放置几年不是?”

    轺车行到敦化坊,在坊间众人的注目下,停在了范铮家门口。

    毕竟,以范铮的家底,即便不谈身份,说“府邸”也会脸红的。

    下车的瞬间,范铮明白了冯一纸屈尊送他的原因:蹭轺车,回去倍有颜面。

    “你怎么会乘轺车回来?”范老石闷哼一声。

    范铮举起手中的旨牒,得意地腆了腆并不存在的肚腩:“阿耶,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朝廷从九品下将仕郎。”

    “我家大郎都当官哩。”元鸾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所以有自己一份功劳。

    这逻辑,没毛病!

    左手牵着娃儿、右手提着荷叶鸡的樊大娘哈哈大笑:“坊正兄弟是个有本事的!就是日后封侯,我也不会惊讶!”

    范老石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当官了,我就不能抽你似的。”

    啊这……

    范铮竟然无言以对。

    ……

    立政殿里,长孙皇后破天荒地喝了两碗粥,面色也微微红润。

    咳嗽、喘息依旧是有的,却较从前轻微了许多。

    “观音婢,这小坊正的偏方还真管用了。”李世民絮絮叨叨地说。

    这一刻,他不是皇帝的身份,只是一个牵挂妻子身体的丈夫。

    本来,他已经准备着最坏的结果了,谁知道峰回路转,万年县的胡闹,竟然出了一个意外之喜。

    长孙皇后在史书上都留下浓墨重彩,除了她自身的德行,还有她协助李世民调和君臣矛盾的功绩。

    要不然,魏征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罗棠基不适合放万年县了,鄯州为下州,从五品上别驾,挺适合他的。”李世民嘀咕着。

    帝王又怎么样?

    帝王照样记仇!

    虽然范铮确实建功了,可你算计到宫中,就该受相应的后果。

    罗棠基要知道这结果,能哭死。

    正五品上的京县令不当,降两级去边州当别驾,血亏!

    鄯州治下有湟水县、龙支县,离长安一千九百一十三里,户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九千五百八十二,本来就足够荒凉的,还要时常面对吐谷浑的劫掠。

    偏偏,鄯州治所,在整个唐朝都比较罕见,不是治某县,而是别置乐都城!

    危险!

    张阿难轻声道:“奴听说,罗棠基似乎是宋国公的子侄辈。”

    有时候,坏话只需要说一句就够了。

    萧瑀张狂、暴烈的风格,连张阿难都看不下去。

    对萧瑀这个倚老卖老的亲家,李世民早受够了,要不是他没有什么大错,早送他去见他姐夫了。

    “令房玄龄等三省议事,下诏,宋国公萧瑀急躁、偏狭,免去特进,任岐州刺史。”

    李世民咬牙。

    萧瑀,你个老家伙,四次罢相,有你的!

    居然想借刀杀人,让朕成为你手中的刀!

    至于萧瑀冤不冤,谁在乎呢?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看二郎神色异常,难道是这小坊正出身不对?”

    李世民微笑:“观音婢果然洞悉人心,范铮的阿耶,观音婢也听说过的,隐息王部将雷永吉。”

    长孙皇后想了想:“是当年第一个破长安城的军头么?”

    李世民点头:“是他,雷永吉是他从母姓的化名,范老石才是他的本名。当年夺城之后,他与右监门将军元仲文庶妹元鸾情投意合,以功退出了行伍。”

    贞观年,李世民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隐。

    虽然把亲兄长的子嗣尽诛了,哀荣还是要给的。

    要不然,魏征能为此在朝堂上公然吵架。

    也就是说,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阋墙时,雷永吉并未参与。

    李世民当然也不至于撒气到雷永吉身上,但多少有点顾忌。

    由此可见,当年的李建成,也不是在战功上多弱鸡。

    史书嘛,有时候就是楼子里的姑娘,价钱到位了,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第二碗甜瓜蒂汁在膳后一个时辰送达,长孙皇后苦着脸,犹豫了半晌,还是一饮而尽。

    苦,苦,苦!

    哪怕是时常服药汤的长孙皇后,也经受不住这等苦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呕。

    李世民看了一眼铜盆中的污秽,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皇后的痰,已经不再那么黏稠,痰中的血丝也减了不少。

    即便范铮说过只是在治表,依旧让李世民激动。

    表去了,里才好治。

    “好苦啊!二郎,我想吃虾!”

    漱口之后,长孙皇后嘤嘤嘤起来。

    李世民微笑着安排:“观音婢,想吃虾,等身子好了。乖,鹿肉粥与鸡肉粥,想喝哪一个呢?”

    长孙皇后的玉脚乱蹬,面容上写满了委屈:“就想吃虾啊!”

    李世民哭笑不得:“忍一忍啊!想想你教稚奴、兕子他们吃饭时候的话。”

    不管怎么说,尚药局这边是松了口气。

    只要皇后的病因找到了,强表去除了,根治未必能做到,调养手到擒来。

第十三章 示好

    万年县衙,胥吏们严肃地板着脸,暗中已经窃笑。

    匆匆上任、又匆匆卸任的明府罗棠基,神色复杂地回望了头门一眼,沮丧地绕过照壁,开始下一段人生旅程。

    这叫什么事啊!

    只是拿捏一个微不足道的坊正,为长辈出一口恶气,怎就被贬去边州了呢?

    自己倒霉还不算,连带着宋国公都吃了挂落,第四次罢相,撵到岐州当刺史了。

    哎,谁能想到,一个根本不通医术的人,能用偏方误打误撞地解了长孙皇后之厄呢?

    什么压制、拿捏,在范铮的功劳面前都灰飞烟灭。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世事从来如此。

    县丞亓官植,若不是顾着官仪,都想来上一曲胡旋舞了。

    梦想成真,居然能坐上县令的位置了,哈哈!

    祖坟上冒青烟了!

    虽然前面还有“检校”二字,品秩差距还有点大,未必能坐多长时间,可检校这段经历,在日后的升迁考量中,是占很大权重的。

    这,是官场默认的规矩。

    “恭喜明府。”司户史廖腾叉手为贺。

    亓官植笑着摆手:“检校哩,莫当真,差着八级呢,就算越级拔擢,一般也不会超过三级。倒是天上掉胡饼了。”

    廖腾笑道:“这是天上掉的胡饼,也是敦化坊坊正范铮的功劳。听说,长孙皇后沉疴难起,被这后生用偏方一治,虽然不能治本吧,好歹也能治标。”

    “听说,当时都已经准备了……所以这后生嘛,从九品下将仕郎,一点不过分。”

    亓官植沉吟了一下。

    让他放下身段去巴结一下小小的坊正,当然是绝不可能的,可微微示好还是可以的。

    “本官检校期间,敦化坊的色役,在能调整的范围内,调到最少。”

    这才是官场中人的做派,规则玩得明明白白的。

    同一件事,最高罚五百,最低罚五十,这就是可以操作的空间,合理合法,谁也迸不出半点意见。

    罚你五百是本分,罚你五十是情分。

    廖腾慢悠悠地骑着灰骡转到敦化坊,看到坊门内的范铮正与武候相里干持枣木短棍,以刀法对战。

    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可惜都被相里干轻易化解了。

    范铮面目狰狞地全力一劈,却被相里干一缠一搅,再顺势一拍,手中的枣木短棍脱手而出,落到脚下。

    “再来!”

    弯腰拾起棍子,范铮继续出手。

    没上阵厮杀过的人,武艺练得再好,也与搏命有区别。

    范铮这胜负欲还挺强的。

    哈哈,年轻真好。

    廖腾这级别,要么乘羊车,要么骑驴,可这重量级的身材,怕累死羊、压趴驴哟。

    倒是骡子好,敦马都得四千三百文一匹,突厥敦马更是九千四百文一匹呢,骡子才三千文一匹。

    谁让骡子没生育能力呢?

    对面青龙坊隐约露出个人头,廖腾看了一眼,笑容收敛。

    还是那些花胳膊,隐潭游侠儿。

    铁隐还打算报复呐?

    狗东西!

    要不是因为逢年过节,能多少收到一些隐潭游侠儿的孝敬,铁隐能看着他们栽进大坑里。

    还以为现在是高祖太武皇帝当政呐?

    他老人家去了献陵!

    现在的范铮,依旧是坊正,却是隐潭游侠儿招惹不起的存在。

    民不与官斗。

    一个在九品中正制里敬陪末座的从九品下文散官,对于屁民来说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范铮或许没有能力主动招惹别人,却也不是区区游侠儿招惹得起的。

    下了灰骡,廖腾笑眯眯地进坊门:“哟,将仕郎在练武艺呐?”

    这一嗓子有点大,青龙坊那头的隐潭游侠儿应该听到了。

    至于铁隐是不是想作死,廖腾就管不了咯!

    廖腾年纪虽大,却当不了铁隐的阿耶!

    范铮停下打斗,拿起一块巾子擦了把汗:“相里兄长,谢了!廖翁,今儿笑得那么开心,有好事?”

    一边说着,范铮一边引廖腾入自家宅院,顺带手脚麻利地冲泡起茶叶。

    自然不可能是敬亭绿雪、惠明茶、蒙顶茶、顾诸紫笋、阳羡茶、霍山黄芽、鸠坑茶、仙人掌茶、紫阳茶、天目山荼、径山茶、雀舌茶、庐山茶等名贵茶,范铮也喝不起。

    此时的饮茶法,自然是以煮团茶为主流,冲泡炒茶只是刚刚开始。

    唐朝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中就有“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的明证。

    唐朝的佛寺,从官方的角度分成三类,在官方备案认可的称为寺,民间私自建的叫招提,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修行的叫兰若。

    所以,明白聂小倩为什么在兰若寺了吧?

    范铮的茶叶,只是山南道荆州当阳县玉泉寺周边产的仙人掌茶。

    茶是好茶,可不见得好茶就能卖好价钱。

    没有李白与中孚禅师的扬名,此时的仙人掌茶价位偏低,普通茶叶一斤五十文,它也只能到一百文而已。

    终究唐人爱酒多过爱茶,酒有“饮中八仙”,茶只有陆羽。

    廖腾饮了口茶水,满脸嫌弃:“越喝越饿,还不能充饥!味道嘛倒还行。赞府亓官植,就是你上次过堂见到那个,托你之功,检校县令了。”

    “人家呢,也知道有你的功劳,却也没法屈身来致谢,只能委婉地将敦化坊今年的色役降到最低。”

    这样表达善意,足够了。

    范铮点头:“有个消息,可能廖翁不知道。一开始陛下要赐我官职时,我选择了足够敦化坊使用的时疫药物,这个将仕郎还是皇后的恩典。”

    “你的意思,今年会有时疫?”廖腾手里在茶碗微微颤抖。

    “可能。”范铮点头,不敢把话说死了。

    廖腾放下茶碗,起身叉手。

    范铮这话,若是错了,顶多家里多备点药而已;

    若是对了,提前备药,堪比救命之恩!

    推及万年县什么的,首先廖腾得先顾自己家人。

    先人后己,那是圣人,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是先家后国。

    再者,贸然嚷嚷出去,你觉得会不会有发国难财的去囤积药材?

    人心,从来只有更险恶,没有最险恶。

第十四章 旧宅院

    “明府那里,廖翁代为禀告,就说各坊宵禁,全靠坊丁、武候大声宣扬,委实费嗓子。可否于各坊门左近置一街鼓,时辰一到,击鼓开门、击鼓宵禁。”

    这不是馊主意,整个长安城,从整体来看,就是一个超大型军镇,以民为兵的管理向来在关中盛行。

    各坊的坊墙、星罗棋布的格局,无一不表明,当年宇文恺是将长安设计为一个可以消灭大量入寇者的堡垒群。

    可惜现实总是如赵飞燕一般骨感,长安城在李渊二十万大军面前,只坚持了十三天就易主了。

    再好的兵备,士气低落、大势难当依旧无用。

    廖腾心头一动:“主意不错。”

    何止是不错啊,这个主意要实施,万年县自己说了不算,哪怕雍州刺史是魏王,雍州衙门也决断不了,怎么也得经三省共议。

    亓官植把要求提上前,自然而然在朝中各位大员心中留下了一丝印象,对日后升迁还是有裨益的。

    贞观六年,十三岁的李泰,娶将作大匠阎立德的长女、年方十一的阎婉。

    (《大唐故濮恭王妃阎氏墓志铭并序》:妃讳婉,字婉,河南人也。曾祖庆,魏龙骧将军、大安公。祖毗,隋殿内监、石保公。父立德,工部尚书、大安公。妃即公之长女,年十一,膺选归王。王是太宗第三子,封于魏者。)

    贞观七年,李泰由扬州大都督转鄜州大都督。

    贞观八年,李泰为左候卫大将军、雍州刺史(墓碑是十年)。

    贞观十年,李泰由越王徙魏王,遥领相州都督。

    不得不说,李世民自己立的标杆,自己却极少遵守,《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说的婚嫁年龄是“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皇室的婚嫁却让人无语。

    不管魏王的风评如何,范铮都发现,自己摆脱不了他的影响。

    无论是雍州刺史、还是左候卫大将军,都正好将敦化坊包了进去,连芙蓉园、曲江池都紧挨着敦化坊。

    坊内的牙香,赚了不少的钱财,而药材已经解决了,范铮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坊内。

    二十六户鳏寡孤独的花甲老人,屋子得到了修缮,坊中按时接济一些陈粮。

    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只有陈粮才不至于让外人生觊觎之心。

    不要太高看人性了,欺孤老、敲寡妇门、刨他人祖坟为乐的垃圾货色,在哪个朝代都不缺,偏偏哪个朝代都不是逮了直接处死。

    好粮食,这些狗东西肯定千方百计来祸害。

    坊中的十字街道,得重新铺设,以前的石板早就崩得稀烂了。

    中心的一个一进宅院,空了十几年,居然除了野草丛生之外,无论是门还是墙壁都没多少影响,甚至连黑瓦都没破一片。

    说到瓦,时下流行的有三种,平民百姓用的灰瓦,宫殿、寺庙、达官贵人府邸用的黑瓦,重要建筑用的琉璃瓦。

    除了琉璃瓦,黑瓦平民也可以用,用不起的原因只有一个,贵。

    当年,贵有贵的道理。

    灰瓦这东西,倒是够便宜了,可不耐用,一阵冰雹来临,又得换几块瓦片。

    “姐姐,这是谁家的宅院?”新鲜的坊正,对于这种老宅院并不了解。

    樊大娘奇怪地瞅了范铮一眼:“这是一家天竺人,好像姓骨,自前朝义宁年就消失无踪了。”

    这就稍稍奇怪了,改朝换代十九年了,为什么敦化坊不收回宅院,重新分配?

    改朝换代的时候,土地、宅院重新分配是常事啊。

    “没什么,找匠人开锁,整理宅院,清除杂草,里面的东西收到耳房。”范铮吩咐坊丁陆甲生。

    陆甲生吼了一嗓子,坊内闲着的劳力、半劳力即刻出来干活了。

    之前没人动,那是没有人愿意做主。

    樊大娘愣了一下:“不是,坊正兄弟,你倒腾这旧宅院干嘛?想换个宅子?想分家?”

    范铮愣了一下:“哟,姐姐,你可别害我。《贞观律》一百五十五条: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

    “按说占人宅院也不合适,可前朝的宅院嘛,就有转圜的余地了。谁要私自入住,当然不妥,可要改成坊学呢?”

    樊大娘激动了。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哪怕只是会摇头晃脑地“子曰诗云”的穷酸,在多数人看来依旧是很了不起的文士。

    在这识字率普遍低下的时代,谁能把衙门露布上的公文读出来,那就是大学问人,一家老小愿意当牛做马供养他。

    “那啥,姐姐的两个娃儿,能读不?姐姐可以出钱!”

    樊大娘一挥手,豪气冲云霄。

    范铮咧嘴一笔:“我让大家制牙香,就是为了这一步。坊中有钱了,不拘娃儿、妹娃子,都可以到坊学就读。”

    “待我家木器作坊赶制一批小桌椅,刷上一块黑板,用点石灰制粉笔,再请一个耐心好的先生开蒙,齐活!”

    “姐姐要是想出力,就隔三差五地为学得好的娃儿、妹娃子奖个鸡蛋啥的。”

    樊大娘一拍巴掌:“这个好!就鸡蛋了。”

    要知道,即便是在敦化坊中,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天天吃肉的,鸡蛋可算是娃儿们的最爱了。

    范氏木器作坊内,奋力推着刨子的范老石肌肉虬起,手臂上隆起的肉块,看上去有一种石头般的坚硬感。

    “稍稍冒进了点,你得确定坊中有多少人家愿意送娃儿来读书再说。柴米油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好些人家,八岁的娃儿、妹娃子就得跟着出力淘生活了。”

    范老石说着话,刨子却丝毫不停。

    “少东家,坊正,读书是个好事,可我家娃儿、妹娃子,读了能干嘛?说是可以科举当官,可真能人人当官吗?去开蒙,还是到宣阳坊县衙旁边摆摊,代写书信?”作坊伙计巫闷山撅着腚安装车轸,嘴上也没闲着。

    读书,确实没法做到人人中举,相应的出路就得替人想好,不是将人往外一撵,腆着脸说“为大唐输送人才”就了事的。

    范铮轻笑:“若是,我能教出账房先生呢?”

    巫闷山两眼放光:“我家娃儿、妹娃子,两个,少东家狠狠管着,不听话,柳条抽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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