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莫名的胜负欲
“本官如果仅仅是授业,倒也无所谓,可本官还带着娃儿们一头栽进这浊不见底的官场,若有闪失,有何颜面见他们的耶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可愧对娃儿们的信赖?”
范铮这话出口,殿中多数官员暗自颔首。
这个理念,在这时代绝对没错。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房玄龄开口:“想法虽好,但不切实际。人呐,时时刻刻都在变,当年忠贞如勋国公,后来不也……”
瞎比方什么呢?
张亮那问题是义子!
你不知道,即便到了后世,乱当干爹也是没好下场的?
“若是学生们人心思变,禁不住世间诱惑,本官也无话可说。”
“可是,明知道国子司业里通番邦、立身不正、必成大唐祸患,本官若还让弟子去其衙下,不是送羊入大虫口吗?”
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之事,已经过了几个月,职司差不多的官员基本都知情了。
禁书的目的,直如比丘头上的虱子,明晃晃的。
范铮旧事重提,于国子司业紫道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信口雌黄!禁书有利于庶民热爱大唐,你看那前隋末年,禁书不出,依旧烽烟四起……”
紫道疯狂地狡辩。
高士廉呵呵一笑:“说到前朝末年,以本官这把年纪,应该能作证了吧?”
“即便本官当时随交趾太守丘和远赴边陲,亦不能免禁书、谶语之苦,却不知国子司业何以得此结论?”
“依司业之言,大唐应禁书遍地,才能激发庶民热爱朝廷,果真是国之栋梁啊!”
丘和就是丘师(利)、丘行恭的阿耶,丘神勣的耶耶。
李世民脸有点黑。
即便是收了独孤安诚的好处,保一保浑身污秽的紫道,也受不了紫道颠倒是非。
老老实实夹着尾巴,任由范铮唾弃一番不就过去了吗?
强辩,你也得说点靠谱的话,让高士廉抓到话柄了吧?
想过禁书遍地的后果了吗?
紫道呆若木鸡。
能混到国子司业的人,当然不是白痴,说白痴的话也不过是掩饰某些可能出现的破绽。
不要看见高高在上的人,说着连庶民见识都不如的屁话,就觉得人家真蠢了——万一是坏呢?
唯一的问题是,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遮掩,说得越多就错得越多。
当然,如果整个世间都充斥着谎言,那就无所谓了。
“臣失言,臣有罪,臣悔过。”
紫道迅速向皇帝认错。
当今天子,仁君呐!
只要不是造反,天大的事,认错之后都是罚酒三杯。
多仁呐!
这倒真没说错,侯君集、张亮、刘兰涉嫌造反自然被诛杀,卢祖尚与张蕴古之死,冤归冤,与他们梗着脖子不认错也有关。
李世民鼻孔里哼了一声,开始计算,就洛阳宫阊阖门外那点地值不值当为紫道开脱了。
皇帝富有四海,也缺阿堵物?
咳咳,四海是内宫中的东海、南海、西海、北海。
首先,民部的钱财,是需要维持各卫府、衙门运转的,还要赈济各处灾民,即便比贞观初年宽裕很多,皇帝本人也用不上太多。
其次,即便是内帑,也要维持各皇庄、打赏各大臣、哄哄才人,花销太大好吗?
没看到朕都忍痛将玉爪海东青送臣子了吗?
朕,穷!
“国子司业言辞不当,日后不得就书籍之事发达任何言论。”
嗯,禁言了,你满意了吧?
满意个锤子!
一句话轻轻揭过,恶臭的言论就当是个屁,放了?
作恶无须付出代价,难怪肆无忌惮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范铮只是一言不发,任谁问他意见也只当泥雕木偶。
监察御史刘谙奉召入殿,举竹笏道:“监察御史臣刘谙,弹劾国子司业紫道,勾结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荐其结识私生子刘几畦,厚利发行禁书。”
“紫道在此案中,共收受吐谷浑青海骢一匹、乔科马两匹、祁连马两匹、狗头金十斤,谋背本朝,将投蕃国,背国从伪,乃十恶之三谋叛,故请准许收入台狱细审。”
御史台的侦缉手段,又进步了啊!
紫道战战兢兢,遮羞布尽去,他的人生,可以戛然而止了。
十恶不赦,可是《贞观律》中明文的!
范铮微微颔首,刘谙扣帽子的技能略有寸进,不枉本官当年教导。
殿中少监独孤安诚眼中,诧异与愤怒交织:“刘几畦是紫道私生子?”
刘谙满是同情地看了独孤安诚一眼:“殿中少监没听错,吕不韦故事重演。”
所以,独孤安诚这些年为刘几畦所谋,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独孤安诚咆哮一声,身子急突,骨笏重重地拍上紫道面颊,爆裂的声响让程咬金他们都哆嗦了一下。
紫道满眼怨毒,张口吐出两颗牙,反手将骨笏拍出,咆哮道:“老匹夫!云娘本是我的,你非要仗势欺人夺去!”
程咬金大声吆喝:“横刀夺爱,打死他!”
范铮击掌:“里通外番、祸国殃民,打死他!”
两个乐子人抬眼,一种莫名的胜负欲燃起。
“抠他眼珠,挖他鼻孔!”
“仙人指路,猴子偷桃!”
“撕他耳朵!”
“咬他鼻子!”
朝堂上的画风,往诡异处发展,殿中侍御史丘神勣满眼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说自己是将门之后,维持朝堂秩序也轮不到殿中侍御史出手,千牛备身才干这个吧?
说弹劾吧,朝堂在程咬金与范铮两个祸害的推动下,有如在崇仁坊内彭王李元则开的斗鸽场一般热闹,法不责众晓得不?
良久,两个四品官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绯袍皱得比老媪面皮,如斗鸡般怒视。
侍立在御座侧的王波利轻咳一声:“圣心慈悲,令御史台带回去查明,不枉不纵,以证明司业清白。”
李世民开口:“为免闲话,还是小三司会审吧。刑部……侍郎李道裕耿直,可参审。”
小三司会审,刑部一般就出到郎中,侍郎绝对是高配了。
因为张亮一案,唯有将作少匠李道裕认为反相未显,刑部侍郎出缺时,李世民只认定了李道裕堪当此任。
大理司直萧景真,也参与了会审。
第四百零七章 鞭聪明
启用令狐德棻为国子祭酒,问题遂迎刃而解。
令狐德棻有君子之风,不会刻意为难任何人,且与范铮多少有些交集,巫亹重回算学也没有后顾之忧。
让巫亹回敦化酒坊,只是权宜之计,前程这东西既然触及了,就好生经营。
范铮厌恶的,只是道貌岸然的紫道,又不是国子监。
老实说,还挺佩服殿中少监独孤安诚的,出了那么大一桩丑事,他能安之若素,每次朝会都准时出现,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
然而,按这个时代背景考虑,还真给他造不成太大的影响。
不是妻、不是媵,则不受《贞观律》的保护,妾都可以互赠的年代,外室算个锤子?
江湖传闻,刘几畦这个人已经从长安城里消失了。
至于是母子滚回老家去,还是滚入滔滔黄河,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这些世家而言,很多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甚至都不用举手,一个眼色下去,自有人灭口。
亲自动手的,都不是啥贵人,最多是纨绔。
民不举,官不究,无非是户籍所在注明为大虫、豺狼所害。
真被较真的官吏盯上了,至不济交出下手的奴仆或部曲之一,保障其妻儿老小终生衣食无忧,你能咋地?
所以,没人愿意招惹世家门阀,是有原因的。
范铮自己都没有留意到,敦化坊的势力,在整个大唐,已经小有规模了。
巫亹倒是无所谓,巫桑却因此而旋了一圈胡旋舞,巫闷山一声不吭。
巫亹的经历,在官场中不值一提,多少人不是就此沉寂了?
真正能起复的官吏,占的比重太低。
要不然,出缺为什么如此多?
贞观初年你还可以说世家抵触,现在还能有啥借口?
既然巫亹起复了,司农寺京苑总监丞的旨授,李世民也再没理由卡着了。
洛阳宫阊阖门外那块地,朕白得了!
司农寺,京苑总监公房。
新鲜出炉的京苑总监丞荀苍乌,在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的带领下,一板一眼地参见上官,然后下车履新。
太守规矩的人,做事是比较踏实的,然而做人却乏味得紧,荀苍乌便是如此,即便围坐饮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疏离之意。
“与汤仪典共事,你二人能配合则配合,不能则各划一地、自相经营,却严禁相互下黑手。”范铮举茶碗,淡淡地嘱咐。
京苑总监内部,你要说全然和睦,那是在说笑话。
自己的牙齿,有时候还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呢,偌大一个京苑总监,说全然和睦,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别人且不说,汤仪典迁总监丞是招了不少闲话的,只不过人家一般是避着范铮说罢了。
但任人唯亲是世间常态,嚼谷归嚼谷,却也不至于心态失衡。
这一次荀苍乌的上位,则打破京苑总监中固有的成见了。
看,踏踏实实做事,还是有一线升迁希望的。
荀苍乌肃然叉手:“下官领命。”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门前,范百里、陆飞甲几个小伙伴分开,各执一软鞭,抽得水泥板上拳头大小的陀螺滴溜溜直转,“啪啪”的噪音入耳,听上去很吵闹。
后世住公园湖畔的居民就明白这滋味了,觉还没睡足,“啪啪”的巨大声响就将人吵醒了,提刀的心思都有。
“阿耶,看看,我在鞭聪明!”
范百里乐滋滋地收起软鞭,任由陀螺旋转,然后无力地倾倒。
陆飞甲他们也陆续收手。
既然是赛着鞭聪明,肯定要公平一些。
鞭聪明就是打陀螺的别称,这个名称的出现是因为元日让娃儿抽陀螺,寓意更加聪明,元稹的《酬复言长庆四年元日郡斋感怀见寄》有诗云:“富贵祝来何所遂,聪明鞭得转无机。”
范铮还得摆出慈祥的面容:“很好。不过,你们鞭聪明,须得注意早晚不能鞭,也不得在如二郎这么大的娃儿面前鞭,免得吓到阿弟、阿妹。”
范百里笑道:“省得哩,就是怕吓到阿弟,才出府来鞭。看看,这是耶耶亲手为我削的独乐,陆飞甲帮我埋塘泥里半个月呢。”
论木器手艺,范老石在方圆几坊中还是格外出名的。
埋塘泥的原因,范铮猜测,大约是为了防木质独乐龟裂。
陀螺这东西,新石器时代就有实物出现,出现在书籍里是北魏时期,名称便是独乐,陀螺的叫法是明朝开始的。
范老石面现几分得色。
元鸾自府中出来,臂弯托着咿咿呀呀的范鸣谦出来:“乖孙儿快看,你兄长在鞭聪明哩。哼,都不带范鸣谦玩。”
范百里立刻将软鞭交给陆飞甲,眉开眼笑地上前:“阿弟想兄长了呀?鞭聪明太吵,兄长怕惊到你,才出来鞭的。”
范鸣谦抓住范百里手指头,兀自喋喋不休。
范百里扭头看着范铮,流露出一丝为难:“阿耶,阿弟想看我鞭聪明。”
范鸣谦自然还不会说话,但一般的交流,家人还是大致能理解的。
范铮接过范鸣谦,斜托在臂上,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对范百里说:“那你稍微走远一点,鞭的力气小一点。”
想了想,走出二十步远,范百里才将绳子缠独乐上,用力一扯,独乐旋转起来。
之后,范百里不轻不重地挥动软鞭,抽在独乐上,有点不得劲。
范鸣谦乐得双腿直蹬,咯咯直笑。
至于说惊吓,因为握着范铮的手,且范百里刻意降低了力度,声音不是太大,范鸣谦并没有受到影响。
当然,范百里就没法尽兴了。
杜笙霞轻轻跃出府门,看到范铮瞪眼,不禁吐了吐香舌,恢复了雍容的举止,走到范鸣谦身边,扬声道:“大郎,二郎看着你鞭聪明,高兴哩。”
原本不太情愿的范百里,认真地控制着鞭聪明。
要让阿弟看得开心,还不能吓到阿弟,这个兄长不好当哩。
陆飞甲几人悄悄站到旁边,抓着范老石端出的油酥饼大快朵颐。
油酥饼号称西秦第一点,传说中李治曾以其招待过玄奘和尚,色泽金黄、层次鲜明、脆而不碎、油而不腻、香酥适口。
许久,范鸣谦打了个呵欠,眼睛闭上,杜笙霞立刻叫住范百里,掏出汗巾给他擦了擦脸庞。
第四百零八章 范党
疯狂撒欢之后的范百里,身上裹着些泥垢,眼神却格外明亮。
卫无忌为他沐浴更衣,一家子开始用膳。
其间,杜笙霞忍不住抱怨两句:“大郎越来越野了,每天都跟泥猴子似的。”
范百里吐舌头,略略略。
范铮莞尔:“没必要管得那么死,娃儿还是要接地气的好,回来洗刷干净就行。”
养娃儿真不必太精致,那些护着娃儿、一点泥都不沾的,是过度保护了。
元鸾抱怨:“那是,你小时候一样皮,一身衣裳全是泥,洗衣裳可累死本乡君咯。”
范老石满眼诧异:“我记得,那时候都是雇坊中的婶子做家务,你什么时候洗过衣裳了?”
杜笙霞忍不住噗哧笑了,范铮努力端正面孔,免得殃及池鱼。
“范老石!”
元鸾面色胀红,伸手揪住范老石右耳,扭半圈。
明白耙耳朵这个词的由来了吧?
“疼疼疼!婆娘、娘子、乡君,斯文,斯文!”范老石浮夸地叫了起来。
范百里叹气,一家子大人都不省心!
“阿婆,耶耶说错话了,看在孙儿面上,你饶了他吧。”
元鸾轻笑松手,一指戳到范老石额头上:“要不是看在孙儿面上,今天收拾不死伱!”
范老石忙不迭地点头。
这年头,老实话说不得了,还有没有王法!
用膳之后,范铮准备走走,消消食,却见门子走来叉手:“禀郎君,乌头门处有三人提点心、递名刺,欲拜谒郎君。”
唐朝的奴仆,称男主人阿郎、郎君、郎主,唯有郎君一般用于较年青的主人身上。
国子丞逯无为,世居雍州咸阳,是古汉姓,不是鲜卑步六孤氏改姓;
国子监主簿逄(páng)叔伤,谯县人,姓通假“逢”、“蓬”;
国子监录事祖修远。
范铮亲至乌头门相迎,请了惴惴不安的三位入府,奉上茶汤。
“得国子监三位亲临,为府中增添了不少文气。”
三位的品秩远逊于范铮,硬要说“蓬荜生辉”,你也得逯无为他们安心接受。
说文气嘛,那是没问题的,何况这是定远将军府,肯定略缺文采嘛。
逯无为觉得气氛很好,终于切入正题:“上官容禀,之前算学巫助教之事,我三人人微言轻,未能仗义执言,委实有愧……”
真心头有愧,那就去找巫亹了,为什么找上范铮?
说白了就是,巫亹在国子监时,他三人隐约有些排挤,待看到国子司业紫道被监察御史刘谙送进台狱,心头开始发慌。
他们又不是另外一名国子司业,可以稳坐钓鱼台!
跟范铮没啥关系?
关系大了!
刘谙就是当年范铮的旧部,你要说他弹劾紫道与范铮没有丝毫关系,每一个在官场上打滚超过一年之人都会嗤之以鼻。
但,事实就是,刘谙的调查、弹劾皆受命于御史大夫李乾祐,与范铮真的没有丝毫关系,连气都没通一声。
这不巧了吗?
范铮当然不可能去解释,即便解释了,也得逯无为他们信不是?
“劣徒在国子监,资历甚浅,还须仰仗诸位扶持一二。待得老老大大(年老)时,执杖相望,火炉薄酒,共叙往事,岂不乐哉?”
逄叔伤若有所思。
范铮的话,倒没有明显的恶感,只是让他们与巫亹守望相助,隐隐许他们能熬到致仕。
巫亹虽在算学博得一定的名声,放之国子监仍旧微不足道,有三个同僚相助,当然更稳妥些。
祖修远放松了许多:“上官但请放心,国子监僚属心思较为单纯,只要端正心态,自当融洽处之。”
除了时不时出一个紫道,国子监还是相对单纯的。
范铮也没必要为难这几个小官,他与紫道的恩怨,不必广为牵连,能让逯无为他们在监中稍稍照应一下巫亹,这就足够了。
日已黄昏,不便留客,范铮送至乌头门,祝“好去”,逯无为三人祝“好住”,便行告别。
出了敦化坊,逯无为、逄叔伤、祖修远轻拭额头的白毛细汗。
范党之势渐成,虽未及浩瀚,却非他们这些形影相吊的可怜官吏可抗衡,即便不加入,也不可交恶。
第三通净街鼓声传入范铮耳朵。
杜笙霞早抱着范鸣谦转入后罩房,范百里却执拗地站在乌头门处,陪着六神无主的陆飞甲。
因为,宣义郎、敦化坊正陆甲生去了东市,至今未过家(回家)。
东市署于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散市,陆甲生就是跛脚走也应该回来了。
范老石紧了紧略为紧绷的汗衫子,抄起横刀,便要出坊门。
喧闹声中,一行人越过堪堪要关闭的坊门,坊丁落锁之时,恰恰鼓声方停。
“阿耶!”
陆飞甲眼冒泪花,撒丫子奔了过去。
陆甲生揉了揉娃儿的脑袋瓜子,抬头看了范铮一眼,眸子里满是怒火。
旁边的两名坊民鼻青脸肿、包扎着脑袋、吊着膀子,显然是被毒打了一顿。
说起来也怪敦化坊太兴隆了,导致兽炭每日午时送至之后,多数坊民都得返回敦化坊劳作,便是有东市丞卜乙关照,也总有照料不到之处。
“人怎样?”
陆甲生吐了一口粗气:“姜氏药行的医师看过,肺腑轻伤,筋骨复位了,得养三个月。”
伤筋动骨一百天。
范铮冷哼:“万年县衙门就没去?”
陆甲生咬牙,牙缝里迸出话来:“怎么没去?南衙都去了,少府说这是互殴!”
南衙有二意,一指县衙正堂,二指宰相府邸。
兽炭作坊并非肆意扩张,也没那能力扩张,即便占了东市兽炭买卖的份子,比例也极低,且早些年为何没人闹腾?
因为,阙氏的少主阙食牛强势入驻东市,凭借阙氏的势力横行霸道,要一口吞下兽炭行当,偏偏敦化坊民心气也高,根本不买他的账,阙食牛便带着十几奴仆拳脚相加。
关中汉子在没有顾忌的情况下,脾气是很硬的,即便众寡悬殊也挥拳相向,才导致这惨状。
也因此,万年县才敢红口白牙地说“互殴”。
“忠武将军放心,我们没丢了敦化坊的面皮!”
两名受伤的坊民大大咧咧地说。
没干过仗的,就不是关中汉子。
第四百零九章 鬼门
阙氏的源流,此时大致有四。
首先是夏朝大臣关龙逄(逢)之后,迁阙党,以地为姓,东汉之后阙党更名阙里;
其次是商朝诸侯国阙巩,以“阙巩”、“阙门”为姓,后简化为阙;
第三是鲜卑阙机(又作厥机)、阙居部省姓;
最后是隋朝时西突厥阿史那阙达度部留于会宁的老弱省姓。
阙食牛出身的阙氏正是阙达度部。
略为奇怪的是,即便阙达度部小有势力,也断然不能膨胀到东市称霸的地步,更不可能让万年县公然偏袒。
尤其是众人印象中,范铮刚刚将国子司业紫道送进了台狱!
“明日,我带着全坊人去砸了阙氏!”
陆甲生咆哮道。
范铮无可奈何地摇头:“都开始说胡话了。全坊出动,你连宣阳坊都走不到,左候卫就得将敦化坊全部端了,正中他人下怀。”
“明日午后,你带十余人,与这二人去宣阳坊县衙外候着,我不到不许妄动。”
“此事,我自当给敦化坊一个交代。”
陆甲生瞬间眯起眼睛:“冲你来的?”
午膳之后下衙,这只是朝廷诸司的待遇,地方官府是没这好事的,要不怎么都削尖脑袋往朝廷钻呢?
范铮提前跟郭景打了个招呼,他的那一份午膳就成了石傲饼,换了一身常服,随手抓着饼出朱雀门了。
衙门提供的福利,不拿也便宜了别个,莫觉得少吃那两口就能替衙门省公廨钱,或是能为朝廷将士多铸几支箭矢。
范铮只是个俗人,没那么高大上的觉悟,更不想打扮成圣人。
宣阳坊,万年县衙照壁前。
十余敦化坊民满眼忿忿,见到范铮才放下心来,默契地将范铮围在中间。
一身绿色官服的陆甲生走到头门右侧的鸣冤鼓前,两手持鼓槌,奋力敲击出声。
两名着绛戺衣的司法史踱了出来,满眼的不耐烦:“不利市(晦气)!昨日少府便断了互殴,令各自就医,偏生要来自寻烦恼。”
目光移到陆甲生的官袍上,司法史闭上了嘴。
这就是等级压制。
从七品下宣义郎再没有实权,再是文散官,那也是官!
司法史再有权利,他也只是流外官!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
不那(无奈),司法史领着敦化坊民,过头门,往仪门之西门走。
范铮停下脚步,所有敦化坊民跟着停下了步伐。
陆甲生回过味来,不禁勃然大怒:“即便本官没有资格走中门,也没沦落到走鬼门的地步吧?”
仪门有三道门。
中门只走县令、迎接上官,通俗说的“大开中门”,就是这道门;
东门供官吏、百姓出入,称“生门”、“人门”;
西门供死囚出入,称“死门”、“鬼门”。
司户史带敦化坊民走鬼门,就是蓄意恶心人,若陆甲生想不起来,还真要中招。
两名司户史只是狡辩,说是脚滑,转头带着众人走东门而入。
过衙院,东西两侧是六曹公房,北面是公堂,也就是南衙,“南”字是指面朝方向。
鸣冤鼓响,堂官必至,县令钮德文着一身绯袍,怫然不悦地端坐于公案之后。
破敦化坊,吃亏是福不晓得吗?
非要斤斤计较!
堂下两块跪石,诉方与应方各一,不那陆甲生一身官袍,钮德文也没法让他跪啊!
简单询问两句,自签筒里抽出绿头签,钮德文令不良脊烂去将昨日的阙食牛等人唤来。
签筒里有红头签、绿头签,红头签为刑签,绿头签为捕签。
不良脊烂是不良人的别称,为官府征用有劣迹者充当缉捕小吏,系在朝廷给出的官吏编制之外,《朝野佥载》里有此称呼。
阙食牛着幞头、锦袍、乌皮履,貌肥没忽(肥胖),凸显的肚腩撑得锦袍紧绷,肥肉堆叠的面目上,鼠目闪烁着恶毒的光芒,竹天竹地(怒气冲天)的带着十余恶奴,迈着螃蟹步进入衙院,看到敦化坊民,口中只是冷笑。
“一帮田舍奴,敢与本少主打官司,输不死伱!”
陆甲生扬声:“明府也听到了,这刁民出言污辱朝廷命官,不知当如何?若是万年县畏惧对方势大,本官去敲登阖(闻)鼓,立肺石之下。”
阙食牛的脸色变了一下,想不到敦化坊那么狠,不过是几个田舍汉的事,竟出动官员来打官司!
敲登阖鼓,则是告御状了。
肺石并非形状如肺,而是绯红色的石头,通假字而已。
《唐六典》明确记载告御状是立肺石之下,说站肺石之上则是错误解读。
凭他阙食牛再牛,无官无爵无勋,就是庶民一个,说一个宣义郎“田舍奴”,即便倾向早定的钮德文也没法偏袒,只能下令笞十杖。
没法,笞刑的规定是十杖到五十杖,且只能取整数,没法再少了。
杖刑与笞刑,除了数目差异外,刑具规格略有差别。
杖皆削去节、目,长三尺五寸。
讯囚杖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
常行杖大头二分七厘,小头一分七厘;
笞杖大头二分,小头一分半。
明显看得出,万年县的问事是在循私了,笞杖挥得山响,落在阙食牛腿上力度,相当于掸灰了。
可是,这又能怎样?
总比罚酒三杯好多了吧?
总比装聋作哑实在吧?
别说是陆甲生,就是范铮也拿这假把式无可奈何。
任大唐的光芒如何耀眼,总有照不到的暗处。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响,钮德文开始问案。
陆甲生抗声道:“且慢!本官是从七品下宣义郎,自可以不跪;他是何官、何爵、何勋,竟可与本官一样!”
如果陆甲生不注意到这一点,钮德文自可以装聋作哑混过去,不那范铮早教过陆甲生这些弯弯绕绕了,钮德文也只能让阙食牛跪于跪石。
与平日跪坐有席、有垫不同,阙食牛跪下,小腿骨就被硌得生疼,眼泪差点飙出来了。
衙院里,各坊的闲人抱臂进来,呼朋唤友地找好位置,面带笑容地看着公堂上的热闹。
至于谁胜谁负,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成为他们日后的谈资。
第四百一十章 互殴
“阙食牛,敦化坊状告你殴伤坊民,可有此事?”
万年令钮德文沉声问道。
阙食牛两手伏地,一脸委屈:“明府,我与坊民有冲突不假,可那是互殴,互殴啊!”
不伏地不行,腿骨硌得太疼了。
陆甲生怒发冲冠:“你十余人围殴我二坊民,叫互殴?扯什么冲突,这掩饰不了你巧取豪夺兽炭行业的劣迹!”
阙食牛咧嘴,得意地笑了:“我们出手殴打他们了,他们也还手了,互殴没错。至于我有没有夺兽炭行业,那是另外一个案子了。”
“这位官人,就是要告我,也得找准缘由。”
衙院中的庶民指指点点,骂声渐起。
偏偏,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庶民的声音。
陆甲生捏起拳头,怒目而视,恨不能一拳打掉阙食牛的大牙。
然而他办不到。
他那一身三脚猫功夫,也就能唬一唬坊民,纯纯的花架子。
“还是我来吧。”范铮从坊民中走了出来,深邃的目光盯着钮德文。“明府也认定,还手即为互殴,是吧?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出具判决吧。”
钮德文看到范铮出现,哪怕早有预料,眼皮还是忍不住跳了几下。
本就是针对范铮而来的设计,也没指望能一把打倒范铮,恶心一下总是可以的。
原以为陆甲生出面已经很高规格了,想不到堂堂四品忠武将军、司农少卿竟肯为庶民出头。
这下难办了,判决书是真下吗?
钮德文可以预见,这判决书将会导致吏部考功司、刑部的震怒,自己的前程也岌岌可危。
只可惜,一杯清水滚入一池墨汁中,想独善其身已经绝无可能了。
判决出,司法佐当堂一字一句念出。
敦化坊民色变,范铮不以为然地接过判决,揣入袖中。
衙院中的万年县庶民已经怒了。
这意思,我们这些关中汉子,以后只能干挨打、不能还手了?
阙食牛起身,揉了揉几乎要发青的小腿,面上带了一丝嘲讽。
司农少卿又怎样?
“雷七,学会万年县审判的精髓了吧?”
范铮轻描淡写地开口。
赤手空拳的雷七走出,对阙氏奴仆出手,所到之处皆筋折骨断,惨呼声让围观的庶民绽放出笑容。
这就对了嘛!
要是轻易认栽,就不是万年县汉子!
不良人蠢蠢欲动,范铮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瞬间所有人勇气尽丧,
这一位,可是宰辅之下第一阶梯的实职少卿!
“上官,这不合适吧?”
钮德文沉着脸发问。
范铮淡淡挥手:“稍安勿躁,本官自会给出交代。”
雷七一步步逼近阙食牛,出手如电,瞬间打得他如杀猪一般惨叫,一滩带色泽、气味的液体浸染了青石板。
骨断、筋折,雷七的出手一向那么毒辣,就是太医署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尽复。
阙氏的人,本身就不是府兵之流的出身,一身本事,也就能欺压一下良善,哪是雷七这种凶人的对手?
雷七看了范铮一眼。
范铮不满地嘀咕:“看来,伱是没学到万年县判决的精髓呀。”
雷七咧嘴一笑,低俯身子,拽着阙食牛已经变形的手臂,引着他一掌击在自己胸膛上,随即发出浮夸的惨呼,如中了“大师”的一击,身子凌空倒退,姿势夸张地落到石板上。
凭这一摔,雷七就有资格去蹴鞠了。
“好厉害的毒砂掌!”
雷七扯开汗衫,右边胸膛上露出一个半大的靛青色掌印。
范铮扫了钮德文一眼:“明府,这一下,可以下判决,认定互殴了吧?”
钮德文老脸发黑:“上官,这也太扯了吧?下官眼睛没坏,即便是扯阙食牛手掌相击,击的也是左胸,为何掌印会在右胸,且如此之小?”
都能认定是互殴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扯的呢?
掌印小,是因为,那是范百里图好玩印上去的啊!
左右胸膛的问题,确实是雷七手艺生疏了,前朝时在河东讹人为生,可不是这个水平。
范铮昂首,眼带不屑:“明府非江湖中人,自然没听说过隔山打牛。嗯,隔着山都能把牛打了,自然能打左胸、伤右胸,在力度传导的过程中,伤势趋于集中,伤痕次第变小。”
“这还是传到右胸了,若是传于胫骨,恐会变成针尖大小。”
江湖把式里,倒一直有隔山打牛这一招的传说,可谁也没个准确的定义。
关中汉子显然不关心雷七这假摔会不会露馅,而是热烈地讨论,隔山打牛这式,究竟有没有那么神奇。
钮德文呆若木鸡,许久才无力地摆手:“出判决。”
既然执意曲解“互殴”了,断不能自相掌嘴,当堂出尔反尔。
以上所述,是指有品秩持平或在其上官员在场,真要面对一帮庶民,哼哼,让你明白什么叫“官字两张口”!
一夜之间,阙达度部所化的阙氏,在东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极殿上,侍御史柳范举笏:“臣柳范,弹劾忠武将军、司农少卿范铮,于万年县衙指使防閤伤人。”
范铮无奈叹息,早想到会有人弹劾,甚至都估计到是柳范弹劾了。
柳范弹劾,并非因族兄兵部侍郎柳奭之故,仅仅是因为他的脾气比较刚直。
当然,是否为人利用就见仁见智了。
内侍王波利开口:“司农少卿有何辩解?”
范铮从袖出掏出两张判决书呈上,也不辩解。
李世民与宰辅们都是老江湖了,判决书上这一点猫腻,是逃不过他们火眼金睛的。
中书令马周饮了一口渌酒,哈哈一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非正途,却也不失为解决之道。”
渌酒在唐朝很普通,渌字通假绿,绿酒,度数较低且微甜,后世几近失传。
马周在朝堂上饮酒是经过特许的,谁让他有消渴症呢?
别说是冯一纸他们太医署,就是尚药局,外带孙思邈道长都诊断过了,无法痊愈,只能以药物延缓发作,不时饮酒压抑,是名副其实的富贵病。
要是马周还如当年一般潦倒,坟头草三尺高了。
“臣自知行为失当,请削官爵。唯请朝廷彻查,阙食牛因何敌视敦化坊。”
范铮不依不饶的姿态,令诸司臣子心头微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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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因果
李世民隐隐有考校之意:“太子以为,当如何?”
李治的面容上现出庄严之姿:“国有法,家有规。范卿所为,难免授人以柄,朝廷当惩之以儆效尤。”
言毕,李治扫了范铮一眼,观察他的反应。
太子终究只是储君,不是君,要动侍郎、少卿、少监这一级的官员还有些勉强。
范铮举角笏:“臣以为,殿下慧眼如炬,一语道破臣之过犯,臣心悦诚服,愿辞司农少卿为惩戒。”
李治眼现茫然。
不是,他居然不辩解,还要辞其主要职司谢罪,把孤都搞不会了。
詹事、少詹事他们也没教过,该怎么应对这事啊!
李世民冷哼:“惩戒是由着你挑的?”
李治恍然大悟,难怪说感觉哪里不对呢。
小心翼翼地,李治试探着开口:“陛下,免其忠武将军职司如何?”
李世民笑道:“太子之言甚善。”
范铮沮丧地低头,司农少卿这破差事交不出去了,心累。
三天两头往地里头跑,本身就不白皙的肤色,越发黯淡了。
在敦化坊都没干过农活的人,偏偏成了农官,滑稽不?
范铮身上的忠武将军,本就是个杂号将军,为制衡铁小壮而授,打高句丽归来就当除之了。
现在去除忠武将军之号,对范铮而言,没有多大影响,大约类似罚酒三杯。
稍微麻烦一点的是,随身鱼符得换了。
随身鱼符是按人定制,上面累计各种官爵,而不是一个职司掏一个鱼符出来。
要不然,像唐玄宗时期,杨国忠兼领十四使,身上掏出一大堆鱼符?
恐有君子疑,“凡领四十余使”与十四使差别太大,原因很简单,要结合上文“自侍御史以至宰相”。
简单直白的说就是,杨国忠最高同时兼了十四个职司,累计兼任职司多达四十余。
不得不说,罚酒三杯落在别人身上,咋看咋不顺眼;
可落到自己身上,就是那么畅快!
难怪诸多刚直的官员,最后难免失了本心,实在是特权太舒坦了!
“万年令,呵呵,很有想法,不如去鄯州为司马吧,把一肚子心眼用在吐谷浑身上。”
鄯州户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九千五百八十二,为下州、边州。
贞观中,鄯州设下都督府,杜凤举为从三品下都督,都督府司马为从五品下,屈居长史之下。
杜凤举不成为都督,贞观十五年也没法提足够数量的兵马,助弘化公主平吐谷浑丞相宣王之乱。
正五品上京县令,左迁从五品下边州司马,已经贬了好几级,钮德文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长安,存疑。
为人马前卒,就要有牺牲的自觉,能保得性命、保得官身,就应当弹冠相庆了。
上州为四万户以上,陕、汝、虢、仙、泽、邠、陇,泾、宁、鄜、坊,户虽不足,亦为上州;
中州三万户以上,不足三万户为下州。
至于辅州、雄州、望州,则不是以户口多寡来区分,而是以拱卫京都的地理位置划分。
范铮依旧未曾入班次。
李治眼睛微眯:“范少卿还有何事?”
呵呵,真是想蒙混过去了啊!
“臣范铮,请朝廷彻查,阙氏针对敦化坊之因。臣,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李世民一挥袖:“退朝之后,自去东宫询问太子。”
王波利迅速宣布退朝,群臣如潮水一般散去。
不得已,范铮踏入极少进入的东宫,求见太子。
太子舍人李义府见到范铮,满面喜色:“难得见贤弟来东宫。”
你细品李义府一直以来对范铮的称呼,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从贤弟到上官,再回到贤弟,真个与时俱进。
即便品秩低了不少,有太子近臣的身份,李义府感觉与范铮又地位相近了。
李义府就是那么个现实的人,不过一直在装正人君子罢了。
倒是对范铮的亲近,李义府没有掺假——最关键是,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范铮不那:“我也不想来啊!可陛下非要让我见殿下。”
李义府的反应极快:“因阙氏之事?此事确实头疼。”
显德殿中,范铮侧坐,李义府烹茶,李治将所有内给使、宫人、东宫千牛驱离。
“今日之事,臣犹糊涂,请殿下指点迷津。”
接过茶碗,范铮扬眉。
李治苦笑一声:“阿耶不欲脱口,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孤姑妄言之,卿姑妄闻之。”
如此明显针对,自然是有因果的。
前国子司业紫道,敢于太极殿中狺狺狂吠,底气在于,替他与庄浪郎吉拉皮条的,是当今天子同父异母的六弟,鄜州刺史、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被供出来后,自然领了一顿训斥,于是心怀不满,指使阙氏给范铮上一点眼药。
也就是贞观天子进入晚年期,开始顾念手足情谊了,要不然李元景可以沦落为庶人。
“荆王妃姓裴,裴寂的裴。”
李义府补充了一句。
裴寂在武德朝权倾朝野,李渊甚至令裴寂自相铸钱。
也就是说,大唐九十九口铸钱炉,时有裴寂一口。
裴寂死后,《旧唐书》所载是“赠河东郡公”,墓碑却是《大唐故司空魏国公赠相州刺史裴公墓志铭》。
他家娃儿裴律师,为临海长公主驸马都尉,任汴州刺史。
李元景让李治有些忌惮,不止是叔父的身份,还因李元景之女下嫁房玄龄三子房遗则。
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啊!
在朝中仅次于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的顶级宰辅啊!
房玄龄虽是文官,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你让李治如何不顾忌?
贞观天子在位,碾压荆王如碾臭虫。
可对于根基尚浅的太子而言,李元景无疑是一个有力的竞争者,皇权继承的巨大威胁。
谁让贞观天子开了武力宫变的头呢?
李治同样忌惮,万一自己一步之差时,荆王出手怎么办?
又不是说只有自己这一辈人才能争夺皇位!
房玄龄只通文事?
他家二郎,高阳公主驸马都尉、太府丞房遗爱,武略如何不得而知,武力却是连薛万彻都赏识的。
李治之所以屡屡迁就尉迟宝琳那个纨绔,根本的原因,是希望鄂国公尉迟敬德关键时候能站他身边。
第四百一十二章 四不像
长安城,长安县。
芳林门内有个修德坊,坊中有个宏福寺。
按说这偏僻的位置,且处于城北达官贵人聚居之地,宏福寺一贯较大兴善寺冷清得多,虽不至于门可罗雀,至少深得“清静”要义。
但随着一驮驮经籍运入宏福寺,一名着僧伽帽、缁衣、草履的壮年比丘僧持禅杖步入寺中,长安城的佛门信徒沸腾了。
比丘法号玄奘,带回梵文佛经六百五十七部。
《旧唐书·方伎》里也记载了他部分事迹。
方伎这个词没有任何歧义,“方”指的是方外之人,“伎”通假技,意为技艺,结合起来是通称医、卜、星、相之术,《史记》、《辞源》都有这个词。
玄奘游历十七年,经西域百余国,俱解其言,明其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回长安时与皇帝一番交谈,得赐住宏福寺,并令司空房玄龄、黄门侍郎许敬宗召五十名博学比丘僧,入寺帮助整理、译经、抄写。
比丘僧中,有鄂国公尉迟敬德之侄、江油开国县公尉迟宗之子尉迟洪道,因母早丧而少年出家,法名窥基,以十七之龄奉敕为玄奘弟子,后为世人尊称慈恩法师。
亦有金城坊会昌寺比丘辩机在其中,提他不是因《新唐书》才有的秽名,而是辩机辅助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
李世民格外重视玄奘,并非因其佛法精妙,而是其游历所经的山川地理。
大唐剑指西域,谁人不知?
玄奘有些不乐意自己的游历,成为战火的导向,可皇命难违,只能以口述,却不肯亲笔撰写《大唐西域记》,辩机便成了记录者。
所以,辩机有可能是受皇命直接差遣的。
事实上,在出西域之前,玄奘就名满长安,是波颇都重视的比丘僧。
十七年取经归来,加上玄奘在天竺那烂陀寺学佛法、在曲女城无遮大会辩才无碍的声名,使其名声鼎盛至极。
咳咳,无遮大会不是后世犯法那个无遮大会,意为贵贱、僧俗、智愚、善恶俱无遮挡的大斋会,天竺当下是由戒日王主持。
范铮头疼地看到,敦化坊多少号称早就不信佛的坊民,从香坊里抄了一把牙香,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往宏福寺方向去上香。
啊么,他玄奘又没带猴回来,用得着那么上心么?
又不是晚点上香就来不及了,玄奘和尚的命还长着呢。
得,抑佛抑了个寂寞,玄奘一回来,佛门上升之势至少保持十年。
即便李淳风等人参与辩论,也不能扭转这势头。
时也,势也,命也。
礼部祠部郎中沃鯌哭丧着脸出现在司农寺公廨。
“上官,你可无论如何得帮帮下官……”
沃鯌太难了。
随着玄奘的回归,大唐的佛门势力骤然膨胀,寺庙的数量剧增,多少阿兰若、招提都想借机转正。
阿兰若还大致说得过去,毕竟兰若皆在寂静处、旷野中,以苦修为主,香火稀少,比丘还得操持耕种。
招提,呵呵,多以豪强为背景,立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什么崇佛,敛财才是首要。
佛门不乏真正的修行者,但更多的是鱼目混珠,甚至是四下开光者,名声如何不坏?
这也是个悖论。
不光是佛门,任何派别要光大,就得兼容并蓄,其间难免泥沙俱下,什么乌龟王八蛋都有。
严守戒律吧,你做不大;
放松戒律吧,好好的修行,最后成了别人口中的邪魔,你还没地说理。
像道门多安静,经过黄巾一事,安安静静的修行,没事炸两炉丹,即便有傅仁均之类的大能出来争一争,总体也是较随缘的。
摆烂了,你们爱信不信,道爷炼一炉丹先。
“三十余州请增寺庙,列了百个招提名单啊!”
沃鯌捶胸顿足。
京苑东面监沃垄可不惯着这位同族:“呵呵,这不是你们礼部的事吗?有想法,咋不找侍郎、尚书?”
沃鯌横了他一眼:“管你哪个衙门,耶耶只认范少卿!”
“狗东西,辈分都不要了,给谁当耶耶呢?”
范铮只是笑,根本无意阻止两位同族斗口。
有些斗口只是斗口,有些斗口是拳脚相加。
沃垄的斗口,实则暗戳戳的告诉范铮,他们关系匪浅,可能的话多关照一点。
郭景的并州风味茶汤盛上,酸得沃鯌龇牙咧嘴的。
“合着你们司农寺的醋不要钱呐!”
范铮轻笑:“还真不要钱。你也知道,家岳身为良酝令,偶尔酿坏的酒成了醋,不就可以拿来用了么?”
这当然是在开玩笑,酒与醋可以算同源,但工艺早就天差地别了。
范铮呵呵笑道:“其实吧,三十余州的文牒,委实不值一提。”
沃鯌吃了一口酸到心头的茶汤,细细地回味范铮的话,面上笑容绽放。
是啊,文牒的数量太少,说明大唐是不怎么需要增加寺庙的。
文牒过百试试,正好可以让贞观天子看看,佛门多具威胁。
真以为逼宫有用?
地方倒逼朝廷,你是想造反吗?
沃鯌深谙人情世故,范铮下衙回敦化坊,就看到定远将军府里,沃鯌送来的礼物。
比羊大、比牛小,头似羊、角似鹿、蹄似牛、尾似驴,黄白毛色,可惜是个死物。
“这就是四不像?”
好嘛,《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坐骑四不像的原型就在这里了。
这玩意儿,后世名称叫秦岭羚牛,牛属,成年羚牛体重四百斤以上,毛色随年龄变化,幼体灰棕色,成年白色、黄白色,老年金黄色。
虽然食素,秦岭羚牛的脾气却很暴躁,有时会主动攻击人,特别是独牛时。
在后世,它们是保护动物,可惜现在不是。
不说它不是耕作的劳力吧,这个时代它连牛都不是,一般称呼为“白羊”、“羊子”,遍布秦岭山脉,以盩厔县最多,长安县、万年县数量较少。
“这就是南五台山的白羊,差点顶着一个娃儿,只能宰了让给事郎尝尝鲜了。”
沃鯌说话还真好听,范铮当然没法拒绝。
关键是,范百里、陆飞甲在一边直流口水了。
两个小吃货!
第四百一十三章 车鼻
薛延陀既灭,碛北各部臣服,唯有碛南突厥故地纷乱如麻。
大唐所立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李思摩,为突厥人所叛,遂入朝随征辽东,为流矢所中,后亡于长安,陪葬昭陵,赠兵部尚书、夏州都督,立坟以象白道川,立碑于化州。
这里有一点小小的谬误。
夏州都督府所辖,贞观八年改北开州为化州,贞观十三年废化州与长州,以县属夏州,严格意义上讲,化州此时已不存了。
通事舍人孙行禀报:“突厥车鼻部,收拢散乱各部,得曳落河三万,自立乙注车鼻可汗,遣子特勤阿史那沙钵罗入朝贡良马百匹。”
曳落河,突厥语“勇士”、“健儿”。
别小看三万之数,三万人加上足够的马匹,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李思摩当初渡过黄河驻白道川时,也只胜兵四万。
李世勣与乙失颉利苾一战,对方号称二十万,可真实战斗力也就是十万左右。
他们随行的粮草——活畜,总得有人负责吧?
不过,凭他乙注车鼻可汗再怎么招魂,突厥大势已去,永远回不到始毕可汗至颉利可汗时的盛况了。
阿史那沙钵罗一身打扮,乍一看跟中原人没有多大差别,一袭圆领袍也掩去了左衽、右衽之分,加之突厥人是被(披)发而不是编(辫)发,鼻梁、眼睛色泽与大唐人没有什么显著差异,就更难识别了。
这下明白蓝眼睛、高鼻梁的李思摩,为什么不受突厥人待见了吧?
唯一的缺陷是,草原的风太大、虫豸太多,阿史那沙钵罗区区成丁之岁,一张面皮比范铮还显老些。
“外臣阿史那沙钵罗,奉突厥乙注车鼻可汗之命,向天可汗献上良驹百匹,愿天可汗的光辉永照四方!”
翻译:车鼻部上贡了,勿打。
李世民不开口,眼神往范铮身上甩。
范铮没奈何,总是干些份外的活。
“本官记得,突厥为大唐藩篱,自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薨后,大唐从未册封过任何可汗。”
“所以,阿史那斛勃哪来的底气称可汗,就凭西有葛逻禄、北有结骨吗?”
话有些霸道,却深合礼法。
没错,在大唐没有册封前,突厥是不允许出现可汗的,这就是属国的待遇。
参照吐谷浑,慕容顺的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慕容诺曷钵的乌地也拔勒豆可汗,都是大唐册封的!
不告而取,谓之偷!
结骨,即后来的黠戛斯,此时也称点戛斯,其俟利发名唤失钵屈阿栈;
葛逻禄,因主要为谋落(谋剌)、炽俟(婆匐)、踏实力三姓,首领称号为叶护,故称三姓葛逻禄及三姓叶护,叶护名葛逻禄泥孰阙。
这个称呼,有没有想起义父杀手?
事实就是,葛逻禄也无负“三姓”雅号,在唐玄宗时期狠狠背刺了一记高仙芝率领的安西军。
怛罗斯之战,葛逻禄没有背刺的话,高仙芝不敢说稳胜,至少也能不败。
此时的葛逻禄、点戛斯,正依附着车鼻部。
阿史那沙钵罗叉手:“想来是司农范少卿当面。自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南下,突厥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车鼻部亦为阿史那一族,世居小汗,有责任带领突厥存活下去。”
“如今僭越,自称可汗是应对西突厥的无奈之举,故外臣前来讨封。”
范铮的眼眸闪过异样的光芒。
他刻意不自报家门,就是在试探阿史那沙钵罗,想不到对方果然知道自己。
或许,整个朝堂里,就没有几个人他不知道的吧?
朝廷的事务,不是刻意保密的,果真如水过筛,就没个不漏的。
“听闻阿史那斛勃的长子是羯漫陀,他没来么?”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车鼻果真有诚意,来朝参的不应该是长子吗?”
阿史那沙钵罗叹道:“此际,羯漫陀兄长正率部于西线,防守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失礼之处勿怪。”
话说得很漂亮。
可惜,李世民对阿史那斛勃戒心满满。
因为,势力渐盛的回纥可汗药罗葛·吐迷度,最信任的侄儿药罗葛·乌纥、最有实权的大臣俱陆莫贺达干俱罗勃,都是阿史那斛勃的女婿!
回纥也好、突厥也罢,李世民都不放在眼里,可二者叠加,就不容忽视了。
李世民能撑得住,便是叠加也无妨,可万一挺不住了呢?
司徒长孙无忌傲然开口:“想要大唐承认他的可汗,可以,阿史那斛勃自赴长安领封。”
按常理,诸番邦大酋封建,应是鸿胪寺领册而往其国,可谁让如今的大唐强势呢?
铁勒诸部,就是入大唐受封为都督、刺史的。
虽然只是个名义,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诸部有意见也得憋着。
阿史那沙钵罗应道:“车鼻小汗自当入长安领受册封。”
范铮轻笑。
阿史那沙钵罗如非信口胡柴,便是对自家阿耶太不了解。
阿史那斛勃一生谨慎,有野心而无相应能力、胆略,要他入长安,呵呵。
他要真有那胆略,当初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尽灭后,怎不召集突厥诸部,而任李思摩率突厥部众驻扎白道川?
阿史那沙钵罗下殿,李世民看向范铮:“你以为,阿史那斛勃会不会来?”
范铮举笏:“他若有此胆魄,当年如何不敢收拾阿史那咄苾残局?”
程咬金正色出班:“臣的看法,与他一致。”
吴黑闼、牛进达出班,站于程咬金之后。
稍后,李世民微带忧虑:“李靖已老,尚有李世勣接替;李世勣之后,朕的大唐,谁堪当此重任?”
李靖已经卧床一年有余了,加之李世民也伤痛缠身,难免有此顾虑。
范铮张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记住自己的身份,忠武将军之衔已经免了,贸然多话,难免招惹猜忌。
程咬金倒没这个顾虑:“左候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破突厥阴山牙帐一役,以二百骑跳荡,逼走颉利可汗与义成公主,有勇有谋,当可重用。”
老响马说话,可没外表那么粗暴,苏定方早年追随窦建德、刘黑闼一事,他只字不提。
范铮想说的,也正是苏定方。
第四百一十四章 反省
苏定方明显是被刻意闲置了。
从贞观四年之后,苏定方就没打过像样的仗,几乎都是在操练翊卫,隐隐有大虫未出柙的势头。
即便他较程咬金之流的老将要稍微年轻一些,可岁数也真不小了。
苏定方的娃儿苏庆节,比范铮小不了几岁,都快要出国子监了。
这样一名大将,李世民是留给下一任皇帝使用的。
这种“留给下任”的做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对于被闲置者却恶意满满。
要是一个运气不好,本朝就病亡了,向谁喊冤去?
或者,久不受重用,意志消沉下去,又当如何?
至于薛仁贵,征辽东回来便从白身晋为从五品下游击将军、正六品上云泉折冲府果毅都尉,后又迁右领军卫郎将,拔擢得太快不说,自身也需要沉淀。
一般而言,中郎将、左右郎将俱存,单提“郎将”二字,往往说的是中郎将。
亲府、勋府、翊府并存时,往往默认为翊府。
也就是说,火线提拔的薛仁贵已经是正四品下翊府中郎将,与苏定方平起平坐。
老实说,苏定方气量狭隘一点的话,指不定能给薛仁贵下个绊子。
这事,门下省给事中刘仁轨后来可真玩过。
“太子记住了,苏定方可大用,薛仁贵还稚嫩了点,需要磨砺一下。朕简拔他为右领军卫郎将,固然是爱才,却有揠苗助长之嫌。”
李世民在两仪殿中提点李治。
“朕施政十九年,大唐由弱转强,继而雄踞天下中心,武功自不用多说。”
“文治方面,还是略有不足。西南只是羁縻而不能转化为经制州,固然与大唐重心西移、全力争夺西域有关,却也与西南山峻水险、民风彪悍有关,更与吏治有关。”
“为君者,当心中有数,臣子的劝谏,合用则取,不合则弃。量刑俱可使,唯生死事大,朕每思及卢祖尚、张蕴古,犹觉当时意气用事了。”
刘洎在九泉之下哽咽,他竟然没提我啊!
当然,冤杀之事,李世民只是说说而已,当真你就年轻了。
反省归反省,该提刀的时候,李世民可不会有丝毫手软。
“结发夫妻最为难得,你与太子妃当携手白头,莫宠妾灭妻。”
李世民重重敲打了一番李治。
屁大个太子内宫,开始闹宫斗了,朕的后宫,寝取了多少仇人女,也不曾鸡飞狗跳。
太子妃王氏的地位不稳,在于她无所出。
貌美多姿的萧良娣,不甘屈居于下,时不时在李治身边邀宠,顺带说两句太子妃的闲话。
偏偏李治本身与太子妃的感情并不是太深厚,自然也懒得维护王氏的威严,越发导致萧良娣觉得胜券在握,下一步就是极乐。
李治与王氏的姻缘,本就是联姻,与皇室、太原王氏有关,与他本人的关系并不密切。
但是,又有几个皇子不是如此呢?
真以为想娶谁就娶谁?
日久生情这句话,并不是绝对的。
太子与太子妃,保持了一个相敬如宾的姿态,在皇帝与王公大臣眼中,是绝妙的良配。
可是,履合不合穿,只有自己的脚知道。
对李治而言,太子妃不过是维系与太原王氏关系的纽带,与自己的关系,说是夫妻,不如说是两个势力的长期融合。
乖娃儿往往是个表象,待迸发时,往往能山崩地裂。
裤腿一高一低,草履尽附黄土,范铮在玄武门外京苑总监的地头再度巡视。
很好,部田转常田,其上的草木灰肥田了,旧秸秆也付之一炬,没傻乎乎的弄土里。
汤仪典与荀苍乌已经划定了界限,互不干扰。
这在意料之中,两人合作的模式,如果对了眼,倒是没问题,在不熟悉的情况下还不如各自操持。
同等的田地,同等的难度,同等的劳力,偏偏荀苍乌这一头看起来就赏心悦目,诸般事务处理得行云流水,汤仪典几乎累得吐舌头了才勉强赶上他的进度。
这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差异。
好在,荀苍乌的性子虽冷,却耐不住汤仪典软磨硬泡,好歹授了一些小技巧,让汤仪典轻松了少许。
这氛围就挺好,荀苍乌的性格问题,竟然被汤仪典这狗皮膏药弥补了,也是奇事一桩。
看到范铮的身影,汤仪典更加卖力干活了,荀苍乌却依旧不紧不慢地指挥着掌固,安排官奴、蕃户轮番劳作。
汤仪典的身上,范铮看到了后世在上司面前假辛劳的马屁精样。
坦白说,范铮如果不是他的上官,大约能飞起一脚,踹他个狗啃泥。
可角度不同,看到汤仪典假模假样的卖力,范铮表示赏心悦目。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啊!
再说,汤仪典平时也足够辛勤了,范铮没必要再强求。
“今年的耕种,有难处没?”
范铮随口问道。
荀苍乌默不作声,汤仪典嘿嘿笑了:“荀监丞预计,今年的霜会更厉害。上官,石炭呐!”
总算汤仪典心头有数,知道不能贪功,道出了荀苍乌的功劳。
姓汤的不贪了,嘿嘿。
范铮颔首:“很好。算出所需石炭数量,本官自会找钩盾署要。”
钩盾署还偏偏就是司农寺的下属,除了养猪鸡鸭,还得负责薪炭,范铮开口再合适不过,量他阚苫也没胆量克扣。
麦苗未必怕雪,却怕持久的霜,石炭驱霜也是方法之一。
荀苍乌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明年麦熟,应有持久暴雨,会导致麦子伏株、发芽。”
麦子发芽,便无法储存了啊!
范铮蹙眉:“准吗?”
荀苍乌讷讷:“八成。”
他只是略通气象,没法做到完全准确。
再说,即便是后世的气象,不也还有一个词叫“局部地区”嘛。
八成的概率,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高了。
荀苍乌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见识过一些上官,你说准了他据为己功,稍有偏差,责任全在你身上。
范铮开口:“明年四月起,京苑总监的收割事务由你负责,安排提前抢收,汤仪典全力辅佐。”
汤仪典嘀咕:“上官,提前收割,灌浆不饱满,不能为种子。”
范铮挑眉:“那就去太仓署换种子!功成,荀苍乌考课,本官保上中;事败,是本官调度无方。”
荀苍乌那早已古井不波的心绪,突然波动起来。
第四百一十五章 避马瘟
“曲辕犁再加一些更好。”
荀苍乌斟酌道。
畜力缺口倒无妨,曲辕犁轻便,实在不行还可以人力牵引。
说得难听一点,有时候人命还没个大牲口值钱。
范铮斟酌道:“曲辕犁好办,本官去寻将作大匠,要上一百架,至多半个月到位。”
“牲畜有点头疼,待我与太仆寺商议再说。”
太仆寺是朝廷管车马的机构,下辖机构有点多。
乘黄署掌皇帝玉、金、象、革、木五辂车,及其副车——秦始皇时代就有副车了,内容详见张良“误中副车”。
还有指南车;
记里鼓车(机关术,木人行一里敲一鼓,十里击一镯);
白鹭车(鼓吹车);
鸾旗车;
辟恶车(太卜令一人在车,执弓箭,平巾帻、绯祢裆、大口裤);
皮轩车(左候卫一队正执弩,服饰同太卜令)。
典厩署饲养牛马杂畜,主要还是供朝廷乘载、备运之用。
典牧署就是个中转机构,诸牧监送来牲畜,由他们暂养,以供廪牺、尚食。
车府署掌王公以下的象辂车、革辂车、木辂车、轺车,谒陵、婚丧、元日及冬日朝会、奉使、四品以上拜官则供给。
同州有个沙苑监,可惜它的功能与典牧署差不多。
真正的诸牧监,主要在陇右一带,这也是后来西夏自立、北宋几乎无骑兵的原因。
陇右虽然相对贫瘠,可它产马啊!
鄯州等地的人口,事实上也没地理所载的那么少。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那里,皋兰府、卢山府、金水州、蹛林州、贺兰州都寄于凉州,他们的人口算哪头?
抛开府兵什么的不说,诸牧监的牧子,他的人在陇右,户籍却在太仆寺啊!
以马区分等级,马五千匹为上监,三千匹以上为中监,以下为下监。
诸牧监设监、副监、丞、主簿,有意思的是按牧群设牧长、牧尉。
牧长由六品官子嗣、白丁、杂色人(蕃户、杂户)担任,牧尉由散官八品以下的子嗣担任。
选拔所考项目,官员子有八项,其他人有十项。
官员子嗣有优待,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谁也不会多话。
倒是遮遮掩掩的,本来针尖大的事,硬要搞成脸盆大。
诸牧监主要养马,骡、驴、牛、羊也不少,这个时候大唐已经有绵羊了,书面上叫白羊,和秦岭羚牛叫法重复了。
山羊的叫法是羖羊。
同一个地方,大致会出现左右牧监,养细马的为左牧监,养粗马的为右。
之所以难办,问题只有一个,太仆卿是襄城公主驸马都尉萧锐。
萧锐的脾气不错,人也彬彬有礼,做事公正廉明,可谁让他的阿耶是商州刺史、宋国公萧瑀,嘴臭且与范铮多少有些不对付?
虽然未必会与萧锐有冲突,萧锐也未必会卡范铮,但……尴尬是免不了的。
所以,范铮找的,是年纪堪比范老石的太仆少卿张万岁。
精瘦的张万岁鼻孔里哼哼:“耕马,没有。”
范铮眼带笑意:“兄长莫恼,耕马没有,耕牛也可。”
张万岁拍案:“脸大了不是?就是雷永吉当面,也得叫我一声兄长,你也配叫兄长?”
范铮哈哈一笑:“这不显伯父年轻嘛。”
张万岁早年追随刘武周起事,资历比尉迟敬德还老,与他一起降唐。
尴尬的是,张万岁虽然也叫万岁,打仗跟史万岁根本没得比,连中人之资都没有。
幸运的是,张万岁有堪称一绝的养马技能,人送诨号“避马瘟”,改行替大唐养马,生生将陇右打造成大唐的军马基地,继而支撑大唐铁骑一次又一次的征战。
别看他只是个太仆少卿,可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撤换了他。
大唐征战四方,府兵、兵甲、马匹必不可少,真靠府兵一伙凑六驮牲口,是远远不够的。
要不然,范铮也不必在这插科打诨。
“马一匹没有,耕牛最多两头,骡子可以给四头,驴两头。”
张万岁斟酌了一阵,谨慎地开口。
范铮这厮,江湖行话叫贼不走空,要不给点啥,肯定是不行的。
马虽有数十万匹,张万岁却不肯轻许,是想留着繁衍。
马匹数量是不少了,可大唐的府兵数量更多,张万岁希望能看到更多的越骑出现。
这是一个有追求的人物。
范铮嘀咕:“那也才八头,连凑整都不行?”
张万岁翻白眼:“要不要?不要就一头没有,有本事你告御状去!”
范铮第一次遇到那么横的官员,偏偏人家有横的资本。
信不信范铮去告状,挨笞的一定是他自己?
八头就八头,虽然杯水车薪,总比没有强。
“细牛、敦牛一双,叫驴、草驴一双,骡子两双。”范铮的小算盘拨得哗哗响。
张万岁侧目,就没见过比程咬金还难缠的人。
合着这是打司农寺牲畜自主孳生的主意?
年轻,凭你怎地有繁衍之能,没有一定的基数,等到你含笑九泉之日,也多不了几头牲畜。
就像那些苦哈哈的庶民,从牙缝里抠出一文钱攒着,攒到死那天,还是娶不起婆娘。
还好大唐对婚嫁、彩礼是有明确规定的,乡里也有义务为娶不起妻的丁口安排,要不然,嘿嘿。
司农寺内,唐同人给范铮竖了个大拇指。
唐同人右迁司农寺伊始,便想过从太仆寺弄一些牲畜过来给诸屯监,顺带涨一涨自己的威信。
不那,即便阿耶与贞观天子是世交,张万岁也没给一点情面,别说是牲畜,连羊毛都没薅得一根。
范铮能从貔貅嘴里抠出点牲畜来,直让唐同人惊叹。
“不色、不贪、不饮的避马瘟手里,你都能搞出牲畜,牛皮!”
哪怕一匹耕马没有,唐同人都很满意了。
听说范铮叫张万岁“兄长”,唐同人眼睛都瞪圆了。
在这个时代,可是有乱礼法之嫌的。
范铮轻笑,不解释。
哎,唐同人是理解不了,后世那些七八十岁的老汉,照样头发梳得苍蝇打滑,笑容满面去勾搭二三十岁的女子,还口口声声“我们是真爱”。
咳咳,扯偏了,总而言之,张万岁其实喜欢别人称呼他年轻些,偏偏又受制于当今的礼法而不得遂愿,范铮这叫投其所好。
第四百一十六章 学农活的监生
曲辕犁、牲畜到位,所有种子都已经栽种。
从掖庭运出的金汁在部田堆放,等待其发酵。
汤仪典在务农方面,确实远不如荀苍乌,可他能拉得下脸皮,更没有什么洁癖,还能嘚瑟地用搅屎棍、粪叉来上几下,引得官吏、官奴、蕃户侧目。
荀苍乌虽然也没有洁癖,可也没有玩这东西的癖好,只能摇头走远。
幼不幼稚!
一名中男衣着简朴,负着双手,好奇地地田边看0汤仪典臭味远扬。
“后生,不好好读书,跑来农田干嘛?”女录事通菲烟舀水打湿了一点常田,好奇地问。
麦子这东西,需要水,又不能有太多水,真得注意。
中男叉手:“国子监生窦怀贞,奉祭酒之命,来京苑总监农田学一下农活。”
“哈哈!”通菲烟乐了,还有国子监生学这个?
一指正在发癫的汤仪典,通菲烟笑道:“这就是京苑总监汤监丞,找他去吧。”
窦怀贞眼带嫌弃。
那么大一个人了,还玩屎……
“不是还有一名监丞吗?”
通菲烟一瓢水均匀地洒出去,在阳光下短暂地现出七彩斑斓。
“荀监丞啊!他是有真本事,可也不爱理人,难接触着呢。”
窦怀贞无奈了,等吧,才没兴趣凑到粪堆前。
范铮着步履素衣,进了农田,看了一眼窦怀贞:“干嘛呢?”
窦怀贞叉手:“学生窦怀贞奉祭酒之命,领会民间疾苦,当先从农活学起。”
范铮斜睨了窦怀贞一眼:“令狐祭酒居然会推荐你来学农事,可见对你很重视啊!扶风纥豆陵氏是宗亲,多少人在朝堂有职司,怎地你还穿如此简朴?”
纥豆陵是窦氏的鲜卑姓,太穆皇后一族,窦怀贞与头上长了草原的窦奉节同出于此。
窦怀贞淡然一笑:“家父殿中丞,讳上德下玄。家境虽不算阔绰,兄弟族人却也颇好舆马之事,学生独折节自修。”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来着,怎么又没记住?
殿中丞的等级,比司农丞要高,从五品上呢。
“汤监丞,过来带国子监生窦怀贞学习农事。”
范铮招呼玩兴大发的汤仪典。
那句话果然没有说错,男儿至死是少年。
潜台词:老是有幼稚气发的时候。
窦怀贞看到汤仪典临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掩饰不住的嫌弃。
汤仪典尬笑两声,带着窦怀贞往部田一角走去,招呼通菲烟送了一把板锄过来。
国子监生是吧?
看不起玩屎的是吧?
汤仪典招呼一名蕃户教窦怀贞刨地,反正转成部田了,你们随便挖,那些草根什么的,慢慢刨。
窦怀贞扬起锄头,锄刃歪斜,一锄下去,部田开了个指节大小的口子,斜的。
“嘿嘿,锄柄要握对方向,下劈时不必太过用力,只要锄头不歪,就能轻易破土。”
蕃户耐心地教导。
能为上官安排进来练手的人,背景绝对是他们招惹不起的,连一句“笨”都不敢说。
每一个字,窦怀贞都能准确理解,甚至可以为此写上洋洋洒洒的百字文章。
然而,这手,它就是不听使唤,总要歪上一点,每次歪斜的轨迹都各有特色。
蕃户抿嘴轻笑,眸子里现出一丝悲哀。
想当年,长安城破,自己沦落为官奴,初抡板锄时,与窦怀贞现今的狼狈模样,何其相似!
锄柄在窦怀贞的手心磨起了一个水泡,轻轻碰一下,就痛得窦怀贞龇牙,恨不能马上弄破水泡。
蕃户淡淡地开口:“地里脏,别在这弄破,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这是用性命换来的经验之谈,当年同棚的官奴,有几个就是因为在干农活的时候,忍不住把水泡刺破了,又因污秽之故患破伤风而亡。
无论中西医,此病都是同名,中医于唐朝蔺道人著《仙授理伤续断秘方》提及。
蔺道人出现,约会昌年(唐武宗时期)。
好不容易把锄头抡对了吧,窦怀贞一锄挖在一颗指节大小的石头上,锄刃溅起火星,锄头脱手而出,落在一旁的泥土上。
斜对面的汤仪典笑得恶形恶色的。
瓜皮,以为农活是那么容易干的?
范铮轻轻踹了汤仪典一脚:“卖力点儿!”
汤仪典立刻拿出最好状态,与蕃户们一起收拢部田上的干草。
别说汤仪典专业不专业,就问你够不够卖力吧。
即便是轻车简从,东宫后方的玄德门处,依旧出现了百来道身影。
年方十八的李治,虽着一袭常服,威严却渐盛,只是在皇帝面前努力收敛了。
皇帝与太子,不仅仅是父子关系,搞不好还是敌对关系!
被李义府警醒过的李治格外谨慎,宁可不为,也不敢妄为。
李治身边,太子内坊的内给使牵着羊车,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羊车上端坐的陈郡王李忠。
羊车不仅仅是小吏乘坐,同时也是宫中的标配。
除了皇后有自己的车舆,其余人等,也就混个羊车而已。
李忠眉开眼笑,难得被阿耶带出逼仄的东宫,不用处处为院墙所限,即便是草木也觉得亲切无比。
侍立在李治身边的,是新鲜出炉的从四品上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
范铮的升迁速度算快的,但跟尉迟宝琳这号太子近臣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当然,李治刻意简拔尉迟宝琳,拉拢他阿耶尉迟敬德的意图连瞎子都看得见。
也就是程处默这厮没在东宫,不然拔擢的速度……
哦,程处默的起点不低,不适合再快速简拔了。
连程处亮都不合适,即便是虚衔,他也挂了左卫中郎将,李治还没法给更高的品秩。
程咬金与续弦崔氏所生的程处弼,还未至中男,李治也没法封赏。
倒是程咬金的庶子程俊,字处侠,年方十七,李治特引为正七品下太子通事舍人,以向程咬金示好。
程处侠之名,几不见史料,唯《大唐故东宫通事舍人程君之墓志铭并序》有载,是程咬金诸子中唯一随他出征过的人。
李义府得意洋洋地冲着远处的范铮挥手。
李治要巡视京苑总监的田地,消息是他透露出去有,实则是李治安排的。
呵呵,多数巡视,其实事先都有知会,一声招呼都不打,那是存心要收拾人了。
你以为上位者真想看一地鸡毛?
第四百一十七章 终南捷径
“臣范铮参见殿下,参见陈王。”
郡王是封号,在非正式场合下,通常省为“王”字,这一点与后世省“副主任”称呼“主任”一样。
荀苍乌与汤仪典随后见礼,他们的自称前缀加须加职司。
至于其他官吏,一来品秩太低,没必要来凑热闹,二来还得督导官奴与蕃户们干活。
让太子看到京苑总监的官吏偷懒,肯定没好果子吃。
“免礼。京苑总监这一片全部种麦了?收成较往年如何?”
李治信口问道。
范铮一指汤仪典:“去年的耕作俱是监丞汤仪典所司,由他禀报更详细些。”
李治微微惊讶。
无论什么年头,不贪下属功劳的官员都不太多。
汤仪典面色通红,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一遍,连自己不太精通农事的缺陷也不小心抖了出来。
李义府轻笑:“范少卿这名属下,老实得过头了。”
范铮不动声色地颔首。
但是,谁知道这是汤仪典太过激动,还是有意为之?
都不重要。
只要汤仪典不脱离事实,言辞略带夸张范铮也能够容忍。
毕竟,谁还不想牛皮一把?
汤仪典自陈不精农事,是在表功,我一个不太熟悉农事的人,能干到这程度,不容易啊!
小心机他还是有的,又不惹人讨厌。
“很不错。忠儿,你觉得如何?”
李治难得地现出一丝慈祥,俯身问李忠。
李忠撇嘴:“身上太臭。”
童言无忌,呸呸。
汤仪典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去疯癫一把呢?
要是身上洁净,是不是就能攀龙附凤、一步登天了?
汤仪典的想法无可厚非,谁不期望着平步青云呢?
李治不通农事,但看看官奴与蕃户的劳作是否有序,就能大致判断出京苑总监的面貌了。
具体劳作如何不得而知,但依这井然有序的模样来看,定然不会差了。
“咦?”
李治的目光微移,看到窦怀贞那倔强的身影。
“殿中丞窦德玄之子,居然也跑来务农?范卿,这是不是太不适合?”
范铮不那:“臣也不解,国子祭酒为何一定要他来吃这苦头。”
毕竟,农事、农官,辛苦而不招待见,多数文人对农官隐约有些排斥。
总而言之,农官吃力不讨好。
世道就是如此,真正做事的人,往往没什么地位,反倒是阿谀奉承之辈窃居高位。
“窦氏诸子,此子最贤。”
李治下了个定论。
大概,李治还没学过盖棺定论一词,不知道人心善变,有时候坚守的信念崩塌,君子会变得比小人更没底线。
窦氏诸子的声色犬马,看起来是不思上进,可仔细想想才知道,以窦氏的权势,再上进的话,结果如何?
世家、门阀、宗亲,安于享乐,便能为庶族腾出一点上升空间,不至于上进无门。
真正轮到庶民有上升空间……好吧,至少封建王朝是很难做到的。
窦怀贞的贤德,天知道是福是祸。
“阿耶,他们在干什么?”
李忠跃下羊车,小手牵着李治的大手。
李治温和地回话:“忠儿,他们是在种麦子呢。等麦子收了,用碾硙磨成粉,就可以做胡饼、汤饼、蒸饼、石傲饼了呢。”
李忠点头:“哦,那他们得多种一些呀,忠儿可很能吃呢。”
李治的笑容灿烂。
一通巡视后,李治返回东宫。
汤仪典嘀咕道:“奇怪,太子怎会巡视农田?”
范铮轻笑,李治的行为很正常,这是在表示,皇帝与太子的权力交接,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展,京苑总监日后的正常事务,应该向李治奏报了。
当然,任凭李治再握权柄,以李世民的威望,要废除他也不过一言而决。
“刚才那一刹那,见你流露过失意。怎么,想攀着陈郡王入东宫?”
诸人四散,范铮才打趣汤仪典。
有外人听到,终究会损汤仪典颜面。
汤仪典尬笑,他是个俗不可耐之人,能攀当然要攀,现在这监丞的位置可不是攀来的么?
范铮左右打量了一眼:“本官并不介意你改换门庭,但你抱大腿也得看准了。”
“陈郡王虽是太子的长子,却是庶长子。”
话不用说透。
按现今“立嫡立长”的继承原则,李忠是没多少希望。
若他这个庶子能继承,其他的庶子又为何不可?
汤仪典想了一下,脸色突然煞白。
若是他攀上了,而李忠未来争嗣失败,他会是个什么结果?
昔日的道士秦英、赵节、杜荷等,如今何在?
“上官一语惊醒梦中人!从今日起,汤仪典唯上官之命是从,绝不敢再生异心。”
汤仪典很快想通透了,老老实实在司农寺,跟着上官一点点晋升,虽然不是终南捷径,但稳妥啊!
终南捷径一词,还就是唐朝诞生的。
刘肃著《大唐新语》,说中宗时期的卢藏用,略有才而不得重用,于是跑长安之南的终南山号称隐居谈玄,却借此广布名声,终得任左拾遗。
虽然这词是贬义词,在官场中却频频得见。
得升官发财,区区贬义又如何,嘲讽两句也不过当微风拂面,“唾面自干”了解一下。
“殿下为何只在京苑总监地头走马观花?”
程处侠贸然询问。
到了京苑总监,不说查个翻来覆去,至少也得让他们领略一下东宫的威风吧?
老实说,程咬金给他取的这个“侠”字真没错,程俊有些任性好侠,不是太守规矩。
虽说字通常是冠礼时取的,但这规矩也如婚龄一般,弹性灵活得很。
李治有些不喜,却耐着性子解释:“孤的目的,只是莅临京苑总监,让他们知晓孤开始掌权,这就足够了。”
“若是孤还装模作样地刨上两锄,才叫贻笑大方,又不是在天子籍田处。”
“要说查什么错处,那是御史台的勾当,孤犯不着越俎代庖。”
要不是需要拉拢程咬金,希望他到时候保驾,程处侠这厮,李治真想丢御史台,让他去审台狱。
哪来那么多“为何”?
程咬金的三个庶子里,程俊起点最高,却默默无闻,这破性子也是一个原因。
太子做事,需要向你解释吗?
第四百一十八章 相里玄奖离寺
司农寺名人之一,司农丞相里玄奖也。
相里玄奖几番出使百济、高句丽,资历攒得足够了,却一直没得晋升之机,如今终于得以衣锦还乡,右迁汾州长史。
汾州为上州,户三万四千九,口十万六千三百八十四,治隰(xí)城县,上元元年九月,改为西河县。
上州长史品秩为从五品上,这一步相里玄奖就跨了四级,稳稳进入大夫行列。
即便迁相里玄奖为从五品下汾州司马,相里玄奖也不会有异议,可见皇帝还是顾及了相里玄奖昔日的功劳。
汾州还是相里氏祖地,相里玄奖回去为官,即便不刻意偏手,相里氏也会受益良多。
用他郡之人的规定,限于县丞、县尉,谁能管到州衙呢?
“恭喜长史右迁。”
待交割完毕,唐同人与范铮贺了一声。
至于帮忙,那就不必了。
相里玄奖右迁汾州,家眷基本随行,民部按规定要给予人力、车牛,五品给手力十二人、车二乘、马三匹、驴四头,足够使用了,无须他人画蛇添足。
相里玄奖笑眯眯地换上绯色官服,装起随身鱼符,叉手道:“下官这便回故里寻访故旧了,异日二位上官莅临汾州,无论如何得饮一口汾酒。”
唐同人诧异:“不是杏花村?”
相里玄奖与范铮对视而笑:“整个汾州所产的酒都叫汾酒,杏花村亦是汾酒中的一员,只是口味会有细微的区别。”
同样的水质,同样的黍,相差无几的配方,要说有显著区别那是在荒说(胡说)了。
细微差异是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品出来的。
相里玄奖对着范铮再叉手:“下官走后,相里干那厮就劳上官看顾一二了。”
范铮微笑:“长史且宽心,相里兄昔日在敦化坊于我有旧,自不能袖手。”
再说,相里干身后的背景,范铮从来没看清过,哪里需要他多事?
相里玄奖不过是在说客气话罢了。
接任相里玄奖的司农丞极有特色,一双绿豆小眼,一副滚地蹴鞠身材,正是原御史台主簿尤朔楚。
范铮颇为惊讶,原以为他混进御史台当主簿就是极限了,想不到尤朔楚还有这一手!
见礼之后,尤朔楚叉手,笑得眼睛好似不在了:“上官来司农寺,下官久未聆听教诲,只觉六神无主,故千方百计追随上官步伐,幸得偿所愿。”
“时隔数年,尤寺丞还是那么会说话。”范铮笑眯眯地回应。
世间的话,越说得情真意切,越不可信,官场尤甚。
你就问一句尤朔楚,从御史台主簿徙司农寺主簿,他干吗?
不图右迁从六品上的品秩,他费这个劲干嘛?
范铮与尤朔楚的交集注定不会太多,反正司农寺的日常事务,是由唐同人主持。
步出公廨,唐同人笑道:“这位尤寺丞很有趣嘛。”
任谁看到尤朔楚这外貌,都忍俊不禁。
范铮提醒唐同人一句:“唐兄最好看看他的履历。”
唐同人瞬间沉默了。
鄜州司仓参军出身的尤朔楚,能够以卑微职司而入长安,是用贺琼楼等上官、同僚尸骨垫脚的,可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角色。
虽说尤朔楚也有不得已的缘由,可哪个上官不得忌惮这一点?
谁也不是什么圣人,万一哪天被他背刺一记……
唐同人叉手,一言不发。
人情,须得记着,有合适的时机就还了。
至于说那些煽情的漂亮话,对不起,真不是唐同人的性格。
两仪殿中,人数寥寥,气氛压抑。
长孙无忌、李乾祐、孙伏伽、刑部侍郎张行成、刑部侍郎李道裕侧坐,独不见司空房玄龄。
几张答款(审讯记录)由张阿难次第传递,殿中不说宫人,连内给使都没有。
从台狱得到的答款,款头(问题)就触目惊心。
“问:如何与庄浪郎吉勾搭上?”
“答:荆王使人荐之。”
“问:尔之过往、职司与荆王俱无交集,何得结识荆王?”
“答:荆王之女县主下嫁房遗则,故房遗则二兄房遗爱居中勾连。”
言简意赅,却让人不寒而栗。
诸人都在沉默,等待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开口。
其他四人,不过是代表了三司,真正议事的,还是这一对郎舅。
长孙无忌轻敲凭几:“房玄龄本人与此事应该没有关联,毕竟他没蠢到这地步。”
“唯房遗爱可恼,当令宗正寺责之。”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的关系素来平淡,他的判断应该更公正些。
两名百官之首,关系要是融洽了,李世民怕是要睡不着。
可这样,李世民就更恼了。
房遗爱还是朕的女婿,胳膊肘往外拐,偏向李六郎是个什么意思?
高阳她虽然跋扈一些,那也是你妻子,你别忘了自己是驸马都尉,“尚公主”!
哪怕是房遗则干这事都更名正言顺些!
“辅机言之有理。诏宗正卿李百药,杖房遗爱一百,禁足百日。”
恼归恼,刀已收归鞘。
能咋办,一头是异母兄弟中最长的六郎,一头是自己的女婿!
老了老了,倒心慈手软了,要是早个几年,怎么也得杀几个祭天。
于是,板子重重扬起,轻轻落下。
或许一百杖对其他人有威慑力,可对皮糙肉厚的房遗爱而言,还没有禁足难受。
也是奇事一桩,文人出身的房玄龄,生出个二郎倒像个武夫。
这一场危机解除了,孙伏伽等四人离去,独留长孙无忌于殿中。
张阿难温了一壶秋清酒,给这两郎舅倒上,奉了点小食。
“陛下何不削荆王爵、减其职司?”
最先开口的,是面色难看的长孙无忌。
李世民笑了笑,饮了一樽秋清酒:“辅机,你却急躁了。雉奴将登皇位,必承江山之重,岂能无对手?”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长孙无忌气哼哼的。
你以为对手少么?
外有高句丽、契丹、奚、突厥、西域、西突厥、吐谷浑、吐蕃,内有李元景于卧榻之侧,东有“类己”的李恪坐拥遗老遗少。
反正,你就是让李泰坐上皇位,我也没意见,底线就一条,皇位上的必须是我亲外甥!
第四百一十九章 瓜婆娘
天渐凉,加衣裳。
杜笙霞个瓜婆娘,拿出一堆狐裘,厚着脸皮说自己做的。
么么,都那么熟了,装什么装?
“绣鸳鸯戏水团扇,能绣成小鸭逃难,你也真敢说。”
范铮嘀咕着接过杂色狐裘试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丝毫不差,这越发坐实不是杜笙霞的手艺了。
当然,也绝对不可能是阿娘元鸾的手艺,要不然过年的时候,府上挂不出那么密集的幡。
杜笙霞瞪着眼睛,琼鼻皱起,两颗虎牙露了出来,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脚轻跺范铮脚面。
蹒跚学步的范鸣谦讴哑两声,范百里心急火燎地过来拉架:“阿弟说了,不要吵架!”
范铮与杜笙霞相视而笑。
“好,不吵架。二郎越发走得稳了呀,怎么还不会说话呢?”
杜笙霞逗弄起范鸣谦。
瓜婆娘显然早就忘了,范铮跟她说过,黄口小儿说话,有七八个月开口的,有一岁半开口的。
只要能讴哑学语,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无非是早晚罢了。
许久,杜笙霞手忙脚乱地拿出杂色狐裘,舅姑各一件,范百里、范鸣谦一件。
范老石套上狐裘,腼腆地摆手:“倒是合身哩,就是觉得怪怪的。”
元鸾呸了一身:“狗肉上不了席!穿着!这是儿媳妇一片孝心。”
虽然是花钱买来冒充自己做的。
范百里穿了一下,立马脱了,热的。
娃儿好动,身上的温度较大人要高一些,很正常。
范铮瞟了一眼,见还有大小不等四件赤色狐裘,瞬间警醒,认真看了看杜笙霞。
虽说大唐对民间服色有规定,也管得不太严,可纯正的毛色,多少还是些达官贵人才敢穿戴。
比如范卿,地位够可以了吧,紫色衣物他绝对不敢穿。
杜笙霞莫名地觉得不安,缩了缩玉颈:“干嘛用这奇怪的眼神看人?”
范铮指了指赤狐裘,一言不发。
杜笙霞眸子黯淡:“人家想阎婉姐姐了嘛,就念着她一家在郧乡县好孤独的。”
李泰封顺阳(郡)王,迁均州郧乡县已经数年了。
但是,就连阎婉的阿耶阎立德、兄长阎玄邃都没敢上门看望啊!
范铮瞪了杜笙霞一眼:“瓜兮兮的,不知道先问一声吗?知道的说你重情重义,不知道的以为你跟顺阳王妃有多大仇。”
“顺阳王在世一天,你就得避嫌一天!真以为没人看望他,都是天性凉薄么?”
“现在这种敏感时期,你越关心她家,她们的日子越发难过。”
这婆娘,险些好心办坏事。
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已混到四品的资历,要不要再混下去也可商榷,可李泰承受得住由此带来的猜忌么?
现在有什么动作,对李泰而言,都是屋破偏逢连绵雨、漏船载酒泛中流,挣扎得越厉害,死得越快。
开府也好,追加待遇也罢,对囚禁于方寸地的笼中鸟来说,有意义么?
要知道一个冷漠的事实,哪怕李泰后来进封为濮王,依旧寸步未离郧乡县,直到薨的那一天,葬于均州郧乡县之马檀山。
马檀山成了李泰一支数代人的墓群,李泰、阎婉、李欣、李徽俱葬于此。
更冷漠的事实是,唐玄宗时期,应李适之所请,迁其祖李承乾、父李象坟入昭陵,李泰一支却永远葬在郧乡县。
所以,史书上、资料上写的宠爱与悲伤,怕是得好好揣摩一番,看看多少是文过饰非。
李欣与李徽在阿耶丧后,日子倒宽松了许多,毕竟他们已经在法理上丧失了皇位的继承权,没有威胁了。
赤狐裘是能送到,但会让阎婉更加难受。
杜笙霞张了张嘴,不能吐出一个字,眸子掩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元鸾不忍心了:“大郎也是的,儿媳妇她不懂朝堂之事,你好生说话嘛。”
范铮叹息:“阿娘,我已经足够好声气了。若是不信,当我没说,反正倒霉的不会是我。”
范老石端坐高椅,难得地硬气一回:“我说瓜婆娘,汉子办事,婆娘闭嘴。大郎在朝廷厮混,懂得比我们多,听他的没错。”
杜笙霞抿了抿嘴唇,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跌坐到中椅上,眼现茫然。
这个世界,真复杂啊!
范鸣谦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到杜笙霞身子,一声模糊不清的“阿娘”叫了出来。
杜笙霞抱起范鸣谦亲了一口,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二郎都会叫阿娘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阎婉姐姐的好,日后再回报了。
范铮笑着轻轻击掌:“哎呀,二郎会叫阿娘,真厉害!”
范鸣谦咿呀几句,范百里立刻拆台了:“阿弟,你天真了,阿耶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叫他呢。”
“噗哧”一声,杜笙霞笑了。
这个当家汉子哟,心眼跟针尖似的,连这种醋也吃。
“阿耶,那个李守因,真的好讨厌,在坊学里总是鼻孔朝天,逮只过路的细腰都要骂几句。”
范百里告状。
别看范百里有官身,除却习武的时间,他多数时候还是在坊学中的。
倒不是嫌定远将军府小,关键是府上基本没娃儿,他总不能一天到晚领阿弟吧?
坊学里头,虽然学生比范百里年长许多,好歹多数在“小”的年龄段,“中”的不多。
范铮拍拍范百里手背:“记住了,他就是个旁听生,真敢惹事,赶了出去。”
范百里嘟嘴:“可是,他拿热水泼巫桑嫂子。”
范铮眉毛一挑,怒气上涌。
反了天了!
坊学。
范铮沉着脸立于枣树下,左右分站山长、先生,面对一群坊学生。
坊中子弟,即便是皮也有一定限度;
青龙坊、立政坊的子弟,更是局促不安,每天都收敛的性子,唯恐犯了哪条规矩被扫地出门。
“查,旁听生李守因行为不端,敦化坊学即日除名,限明日搬出敦化坊,多交房课由坊中退回。”
范铮的话,让整个坊学都震惊。
他,他竟然真敢将贵人子孙除名!
李守因面红耳赤,咬牙走出队列,入学堂中将家当取出,恨恨地望了范铮一眼。
拐角处,一名老仆走了出来,向范铮叉手:“少卿息怒,我家少郎君年幼无知,望大人有大量。”
范铮冷笑:“他那是年幼无知吗?他是生性本恶!在敦化坊学尚且无法无天,出去不得穷凶极恶?滚!”
2023.6.6请假
气候变化无常,大约是感冒了,嗜睡,请假一天,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