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围魏救赵
吐蕃,孙波如边缘,唐古拉山口南,野马驿。
十夫长窝在平头屋里,哼着曲儿,拌着恰苏玛,心情格外愉悦。
恰苏玛所需的马奶,在吐蕃轻易能得,唯有茶叶来之不易。
孙波如还算是好的,多少能种蔬菜水果,要是贫瘠的大羊同,除了吃肉、喝奶,别的素食可金贵着呢。
在野马驿当然弄不到茶叶,这是在马儿敢的阿波啦(父亲)费尽心思搜刮来的。
吐蕃的部分地区,称呼长辈、尊称平辈的后缀都爱加一个“啦”字以示尊敬。
说是十夫长,其实他管的人近百号。
出现这个现象,与吐蕃特殊的社会制度有关。
他名下的十名军士,都有贵族身份,称为“桂”。
每名桂根据自家的能力,带着几个奴隶出战,也称“奴从”。
耕种、放牧的奴隶,称为“庸”。
真正攻坚、苦战、送死,基本是奴从的事。
“该死的,为什么只有叶如、如拉得参与灭大羊同之战?”
有桂不满地叫嚣。
当然不可能轮到孙波如。
五如之中,孙波如靠东、北面,伍如、约如在吐蕃的东南部与中部,如拉与叶如最靠西,出兵是最便给的。
另外,叶如多是大论琼波·邦色的部众,他得为他的封地谋战功与缴获。
说句丧气的话,整个五如中,以孙波如的战斗力最差。
尤其是昔日不动刀兵就重新收复孙波如的娘·芒布杰尚囊,被赞普以讨逆的名义诛杀后,农氏、娘氏、韦氏多少是有点人心惶惶。
五如的军政长官叫如本,将军叫玛本,各如有数量不等的千户所称为东岱,千户长称为东本。
因为有奴从的存在,一个东岱的人数,从千到万不等。
“农·次仁啦东本还没到吗?”十夫长看了眼外头黯淡的阳光。
“天知道是不是遇上了熊。”一名中年桂嘟囔道。
在孙波如遇到棕熊的机率不小,所以一般没人单独出行,高原的狗也普遍凶恶,多启(藏獒)甚至敢跟棕熊干架。
不过,从扎纳到野马驿,并没有什么树,甚至不少地方还寸草不生。
没法,冻土带么,就这德性。
“不好了!东本在路上遇袭,对方有百余人!”一名奴从跑了进来。
披甲执坚,十名桂带着全体奴从,半步半骑,加速向扎纳前进。
这种事,在孙波如并不罕见,主要是针对农氏、娘氏等率先投了吐蕃的苏毗旧贵族。
有消息说,苏毗流亡在外的王子芒波杰孙波潜回了孙波如,悄然联系到四散而逃的娘氏,准备复国了。
在高原语系里,苏毗与孙波发音很接近。
果然,奔走十里之后,便见到百余人在围攻东本农·次仁,他带来的百人折损了大半,连肩头都中了一矛,血流不止。
“救东本!”
十夫长大呼,挥矛冲在前,却发觉情形不对。
一回头,十夫长勃然大怒:“你们这些懦夫,是想头上顶着狐狸尾巴吗?”
吐蕃对于败逃的军士,惩罚是永远戴着条狐狸尾巴,让所有人唾弃,直到用战功与鲜血洗刷了耻辱才允许脱掉。
就是这么个东西,对于蒸蒸日上的吐蕃来说,格外受重视,无论军民都有极强的荣誉感。
野马驿众人咬牙,一头撞入战场,便为密集的箭矢杀伤近半。
大纛冉冉升起,两面各自有数千人合拢,另外两面是雪山与险峻的峡谷,插翅难逃。
农·次仁惨笑道:“想不到我区区一个东本,竟招致吐谷浑大军包围,当真是死而有幸了。”
吐谷浑将军乙弗摩诃冷笑道:“当年你们不讲武德,偷袭吐谷浑时,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天。”
乙弗摩诃的心头,怒火已经燃烧了七年!
因为吐蕃的突袭,他那在柏海放牧的兄长死于非命!
如果吐蕃与吐谷浑是世仇倒好说,关键是吐谷浑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吐蕃还叫嚣是互殴!
乙弗是个鲜卑姓,所以,一心想报仇的乙弗摩诃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吐谷浑征讨吐蕃的先锋。
数千对二百,即便吐蕃人很顽强,也挡不住惊涛骇浪般的攻击。
割下农·次仁的头颅,悬于矛尖,吐谷浑的士气瞬间高涨。
没有呐喊声,因为旁边的峰头就是皑皑白雪,声音过大会导致雪崩。
逻些城,红山宫。
赞普松赞干布环视群臣,目光落在小论噶尔·东赞身上。
“吐谷浑吃了教训记不住,竟敢翻越唐古拉山,袭我野马驿、扎纳、阁川驿、扎拉,逼近野马衣林与达木。”
“这是学了《三十六计》,要来围魏救赵,逼琼波·邦色退兵。”
“计是好计,可他们低估了吐蕃的决心与底蕴、”
噶尔·东赞立刻计算起来:“孙波如的战力逊色,上下叶如、如拉的兵力在与大羊同征战,能动的只有上下伍如、上下约如。”
除了孙波如的兵力是一如,其他四如的兵力都分为上如、下如管理。
伍如便是以逻些城为中心的区域,约如则是吐蕃的老家山南一带。
松赞干布悉补野·弃宗弄赞眸子里掠过一丝恶意:“令飞鸟使(传递军令的人)传令约如,下约如留下镇守,上约如由玛本带领,务必在野马衣林与达木一线,大溃吐谷浑军。”
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轻叹一声。
作为吐蕃史上有名的七贤臣之一、吐蕃文的创造者,吞弥·桑布扎当然明白悉补野·弃宗弄赞是在针对约如。
老家没错,可父亲囊日论赞就死于约如的背叛,当时强盛的吐蕃四分五裂、摇摇欲坠,姻亲大羊同还落井下石,派兵攻打吐蕃。
背叛的老家更可恨。
即便叛逆尽除,松赞干布对约如的信任度依旧不高,能借机消减他们的兵力,自然不会放过。
上、下约如兵力各五万,去对付五万吐谷浑军,尽出当然比只出上约如五万兵占优势,伤亡也会小得多。
至于伍如的兵力,则由赞普直接统领,是不可能率先出战的。
但吐谷浑的战力,比之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时期低了许多,即便是五万约如的兵力,也远超吐谷浑了。
围魏救赵战略的必败,李世民清楚,慕容诺曷钵清楚,悉补野·弃宗弄赞更清楚。
第三百九十二章 历史名词薛延陀
太子太师、赵国公长孙无忌,太子太傅、梁国公房玄龄,太子太保、宋国公萧瑀各辞调护之职。
调护,调教辅佐,具体的指太子师、傅、保。
不是说对李治就撒手不管,只是不再以师傅的姿态管束,而是以正常臣下的姿态劝谏。
九泉之下的李承乾哭死,但凡他当年的师傅们有这个动向,他也不至于严重心理失衡。
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斛薛等姓各遣使朝贡,称:“薛延陀不乖乖侍奉大国,整个部落作鸟兽散,诸部各自拥有领地,不能随薛延陀亡命,请大唐准许各部依附,设置汉官。”
于是,一道诏令下去,碛北设:
回纥部为瀚海都督府;
仆骨为金徽都督府;
多览葛为燕然都督府;
拔野古部为幽陵都督府;
同罗部为龟林都督府;
思结部为卢山都督府;
浑部为皋兰州;
斛薛部为高阙州;
奚结部为鸡鹿州;
阿跌部为鸡田州;
契苾部为榆溪州;
思结别部为蹛林州;
白霫部为寘颜州,共一十三州。
命通事舍人萧嗣业为使,拜诸酋长为都督、刺史,给玄金鱼以为符信,又置燕然都护以统之。
有一说一,羁縻州的管理方式,约束力、向心力确实不太够。
诸部降唐,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乙失咄摩支率七万人欲归郁督军山北,虽说薛延陀实力大损,余威仍在,于铁勒人中的威信仍然很高。
谁不怕薛延陀死灰复燃、秋后算账?
于是各部上奏朝廷,合力出兵二万,由特进、英国公李世勣率领追击。
乙失咄摩支本就不是能征善战的人,见到李世勣的兵马,慌了神,赶紧遣人去回纥部中,向大唐使者萧嗣业请降。
在北面的草原上,萧嗣业还是有点威信的。
他年少时护着祖姑——隋朝的萧皇后入突厥,又随着萧皇后从定襄城被俘入长安,继而为大唐小官。
年少时认识的身份低微之人,现在都已渐渐成长为部落的酋长、栋梁,令他出使,李世民也是权衡过的。
乙失咄摩支随萧嗣业入朝,得封右武卫将军,赐田宅。
薛延陀部仍旧首鼠两端,李世勣纵兵出击,杀五千,俘三万,余者奔投回纥等诸部,薛延陀从此成为历史名词。
回纥诸部,早晚会按照草原的生存法则合并为庞然大物,那却是后来的事了。
京苑总监内,副监明坦代总监摄少卿范铮处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京苑东面监沃垄,用心发展,辛劳有余、成果有限,明坦心知肚明,那方寸之地本就贫瘠,能做到这样子已经不错了。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终南山下的改粟为麦进展顺利,搏一个上中的考课应该不难。
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改粟为麦稳扎稳打,全程挑不出半点毛病,却也没有亮眼之处。
京苑北面监伏斗,与上林署争斗胜出,汉长安城内的开垦耕种如火如荼,就是有点费官奴。
京苑总监丞汤仪典,玄武门外的麦田管理得基本没问题了,资历却差得太多。
明坦需要为自己递补为总监思考一番,总得有人补上副监的位置吧?
从诸司直接安排人来补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司农寺京苑总监这种受苦受累的衙门,内部选拔的可能性要高得多。
当然,这种心思,最好是摊在范铮面前的。
如果没有范铮力挺,他绝无可能补位,在此之前最好别耍小聪明。
公房内,范铮慢悠悠地品着微酸的茶汤,翻阅着书架上拿的典籍,随意看了看。
《尚书释问》卷一,东汉郑玄注。
这些书籍,范铮学堂厮混时都没看过,也看不进去,现在倒勉强能看进一些。
无奈,虽暂缓了口气,唯一允许的消遣也是看书。
手谈嘛,看看唐俭,因为喜欢博弈而被弹劾了。
当值时间,或是上衙之时,最好莫让人抓到把柄,自己可不是敢不让皇帝棋子的铁头娃。
明坦落座、品茗,眉目带笑地看着假斯文的范铮。
哎,本官不看这种书已经好多年了。
不过,明坦对范铮的起家方式还是很了解,本来就不是靠功名入仕的,慈旨入仕按说在官场中很不招待见,偏偏范铮的成绩足够夺目。
“上官,下官左思右想,日后补副监之位,恐应于漆雕攀与伏斗之间抉择。浅陋之见,还请上官斧正。”
一龇牙,明坦吸了口气。
好你个郭景,不放醋会死吗?
倒牙了!
范铮倒不以为忤,反正自己脱离京苑总监也是早晚的事,明坦的话算不上僭越。
“沃垄资历太浅、汤仪典更不可能,但本官的意见,与你不一样。设你为总监,副监应该选择颛孙省我。”
明坦不懂,但大受震撼。
上官的角度,就是那么清新脱俗。
“南北两面监,都不是省油的灯,倒是规规矩矩的西面监适合辅助你。”
看,真以为老老实实当老黄牛,上官就一定赏识你吗?
颛孙省我的沉稳,对于明坦补位颇有益处。
“京苑总监秋季的耕种,没有问题吧?”
即便京苑总监的具体事务由明坦代劳了,范铮也还得关心一下。
明坦轻笑:“上官底子打得好,有曲辕犁与改粟为麦支撑,京苑总监的心气高着呢。”
是高,伏斗那里都累出人命了。
只不过,在上位者眼里,官奴,他算人吗?
即便范铮偶尔心怀恻隐,也只能适当提点一下四面监,哪怕是官奴,也尽量合理使用,这样才能用得长,经济实惠。
官奴,很多时候不被当人看,或许在别人眼里未必如一头长耳(驴)。
世间最珍贵的是生命,最贱的也是生命。
“告诉他们,全部求稳,不要激进。”
范铮无奈地吩咐。
产量、技术的提升,是有尽头的,不是你想咋样就咋样。
改种麦、深耕熟耨、置农家肥、曲辕犁,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最高上限了。
啥,农家肥会污染土地?
这是哪个何不食肉糜的高深发明?
你咋不说种粮食会污染土地呢?
感谢普山、在吃草的兔子打赏。
第三百九十三章 鸟贼
烈日炎炎,范铮戴着斗笠行走在昆明池畔。
相对往年,昆明池的水域又缩了几许,直让上林令库丰忧心忡忡。
“上官,往斗门引沣水越来越难,水源入不敷出,最多十年,水泽便成旱地了。”
库丰指了指昆明池中现出的芦苇荡:“早几年,那里还全是在水面下,根本不可能长芦苇啊!”
叫苦叫难,中心思想就一个,修水渠吧!
修缮引水渠,靡费颇丰,即便库丰不是存心想从中捞一把吧,猪肉过手,手上能不沾点油?
明白各衙门钟爱大兴土木的初衷了吧?
因为沣水的改道,导致引水困难,昆明池的存亡也就在唐朝。
水位下降所现出的土地,就是前面提及的秋潢田,只是不会再被昆明池水淹没了。
斗门附近的百姓,同时归上林署与长安县管辖,姑多媳难为。
庄户见缝插针地在秋潢田上补种了作物,库丰即便心头不悦也不便多说。
谁家还不为多得两口吃的!
不过,看到一畦秋潢田的粪水渗到昆明池里,库丰还是发飙了,指着几个婆娘、中男破口大骂:“瓜皮!你们在昆明池边上种作物,本官就没说你们了,还搞得粪水入昆明池,信不信本官毁了你们的作物!”
上林令官大,他说了算,婆娘、中男尴尬地叉手领命,铲其他地方的砂土掩了溢出的粪水。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库丰转身,对范铮堆出笑脸:“上官见谅,村夫愚妇,就是那么不懂规矩。”
范铮笑而不语。
库丰虽恶形恶色状,实则是在袒护这些庄户,若是初入官场,还真未必能看穿这意图。
一个普遍规律,立国初期的官员,纯粹心黑的终究较礼崩乐坏时要少得太多。
空中鸟雀乱飞,地上狐兔仓皇。
这是要地震了吗?
库丰与那些庄户却见怪不怪,一个个无动于衷。
“鸟贼又出来了!”婆娘们嘀咕道。
马蹄声疾,三骑由南面绕来,猎弓弦动、竹箭破空,转眼就射下几只水鸟。
当头那花甲老汉连马都未停,身子侧挂,展臂将猎物抄起来,旋即弹回鞍上坐正,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顿。
“这就是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卫国公李靖的亲阿弟,别府在昆明池南,酷爱射猎。”库丰苦笑着介绍。
地头上有这么一位人物在,还是小头疼的。
还好李客师除了酷爱射猎,没啥太大毛病,否则仅仅是品秩就能把库丰压得喘不过气。
像给事中刘仁轨那样拿上官性命祭旗的人,终究是少数。
能像李世民一样容忍刘仁轨僭越的皇帝,也不多。
范铮看了看李客师的装扮,瞬间明白这位功绩不如兄长的将军,为何子嗣到唐玄宗时期都是高官了。
不说他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按李客师的品秩与在十六卫中的职司,除开拥弩之外,少量拥有兵甲是允许的。
可是,伱看看李客师,一袭布衣,连皮甲都未着;
一把猎弓,并非军中的长弓、角弓;
胡禄里都是竹箭,绝无一支兵箭;
马鞍的得胜钩上,不仅没有马槊,连漆枪都没有,挂的是大唐律令不禁的双股叉。
够谨慎吧?
偏偏他那三花马的马蹬、马鞍都是夸张的镀金色。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疑心这样的将军。
李客师纵马呼啸,收起猎弓,打了个旋儿,停到了范铮五步前。
“忠武将军范铮?”
范铮尬笑,一个杂号将军在正牌将军面前,真拿不出手。
范铮叉手行礼:“下官范铮,见过丹阳郡公。”
李客师跳下马,扶起范铮手臂,放声大笑:“三郎说起忠武将军在辽东所为,虽略憾忠武将军武力不足,对飞骑之居高临下却赞不绝口。”
“恰逢三郎下值,于别府中为老夫摆酒小酌,见忠武将军,岂能放过?”
“有雁、有免、有酒,相逢有故人,岂能辜负美酒?”
范铮满眼迷糊,根本就不认识他家三郎啊!
好在,鸟贼李客师一向只与鸟兽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为他所害。
孙九牵着驽马过来,雷七、雷九慢慢靠到范铮身后,并未放松警惕。
“咦,雷永吉的部将就是警觉。”李客师哈哈一笑。
鸟贼祖籍虽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父辈就已迁至雍州三原县了,舅父更是大名鼎鼎的韩擒虎。
攻打长安之战,他在罗艺麾下未能赶上,后来入秦王府,多少是知道范老石的事迹。
昆明池南岸,一个看似简朴的宅院,门前两个石辟邪居左右,头有角、身似狮、背有翼,张口、昂首、颌下长须、脸有鬃毛。
辟邪这东西,常出现于陵墓前。
李客师得意地指着石辟邪:“这两个辟邪,可是后汉所遗,之后的辟邪可再也无翼了。”
“三郎,出来待客!”
面容端正、身着葛衣麻履的中年汉子出来,见到范铮,微笑叉手:“殿中省尚辇局李楷,见过上官。”
自报所隶部司而不加后缀的,就是其最高长官,从五品上尚辇奉御与京苑总监平行,但少卿与忠武将军的品秩就高过他了。
范铮恍然大悟。
辽东之战,李楷随侍皇帝身边,厮杀英勇,范铮还是见过的。
范铮羡慕李楷枪下无敌,李楷羡慕飞骑自由飞翔。
于是相互吹捧的气氛就热烈起来,连孙九这种老江湖听了都直咧嘴。
李客师换了身干净布衣出来,呵呵笑道:“孔明灯问世,也有个几百年了,何曾有人想过可以用类似的手段送人上去?”
“贤侄这脑瓜子就是灵便,日后与三郎多交往,带一带他。你们年纪相近,更易沟通。”
是年龄相近,李楷也就大了范铮十岁而已。
野味的口感,就是不错,吃起来格外香。
“不瞒贤侄,老夫一生,唯好这一口野味,比之家养耐嚼可口。”
要不然,你当后来那些人为什么追捧野味?
哈,果子狸?
别把敌人投的病毒,当成果子狸的罪过。
酒是剑南烧春,渊源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在盛唐被选为御酒,醇厚绵长、芳香浓郁,唯有酒度没那么烈。
毕竟,杏花村的蒸馏技术没有丢失。
第三百九十五章 花马国
花马国在史书上少有记载,但彪悍是真的彪悍。
能从后来的吐蕃嘴里抢下聿赍城,甚至还夺了部分马儿敢的乡村,他们是唯一的一家。
最关键是,他们还能保持自我,不被吐蕃同化。
缺点就是人数太少。
连李世民都难以置信:“梁建方降服昆弥国,也没提到花马国,朕竟不知有如此彪悍族群。”
右候卫将军梁建方,今年初夏南下讨蛮,得十万余户。
从滇池的西爨到洱海,至少名义上是大唐之地,此地百姓有一部分声称是战国庄蹻的后人,目前还是归心的。
至于后人会不会因为压榨过甚,而导致各部族的不满,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唐没有注目花马国,是因为花马国的地势太险峻了,山地、坝子、河谷并存,山区、半山区占九成半,海拔落差四千多米,十里不同天,有玉龙山为屏。
花马国境内,有金沙江存在,时称泸水、丽水、马湖江、神川。
后世的丽江之名,亦是从丽水所化,此时叫桑川、三赕(丽江坝)。
鸡豆凉粉、米灌肠再好吃,也不划算耗费大力气去征服。
按照大唐一贯的尿性,当然是羁縻之,由姚州都督府统管。
范铮笑道:“由聿赍城下云南必经的铁桥城,就是由花马国掌控啊!”
说云南一词,当然不是穿回后世领福报了。
三国时期的诸葛亮首设云南郡,治所云南县,即后世云南祥云县云南驿镇,云南县含后世祥云与弥渡。
云南郡的名称,沿用到隋文帝开皇三年。
所以,说云南虽然不符合当前的区划,大家还是能明白的。
“那就让梁建方去谈,花马国若是愿意夺聿赍城,震慑马儿敢的话,从高句丽缴获的兵甲可送一部分给他们。”
李治平静地开口。
长孙无忌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小外甥。
妹子,看到了吧,连雉奴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在天之灵可以放心了。
没有好处,你让花马国夺吐蕃之地是不可能的,皇帝不差饿兵。
从高句丽缴获的兵甲,对大唐而言是个鸡肋,要转化为大唐的制式,还得回炉锻造,倒不如舍出去蛊惑一下花马国。
不是说花马国自己就没有锻造技艺,人家的铎销就很有名,后世被改称大理刀。
花马国主叶古年致力于发展,对三赕觊觎已久,拿下三赕之后再夺聿赍城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聿赍城的地界里,也生活了不少麽些人。
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地利啊!
只要叶古年占了聿赍城,从侧面钳制马儿敢,吐蕃就不能肆无忌惮地东出高原。
李世民微微颔首,对太子的意见还是满意的。
现在的他,身体还是欠佳,能偶尔指点一下李治就不错了,多数时候是让李治放手施为。
毕竟,是真没时间为大唐培养另外的储君呀!
“类己”的话,并不是真想易储,而是给太子施加一点压力,不可高枕无忧。
至于被拿出来的人会是什么结局……
能大得过李氏祖传的养蛊大法么?
松州以西,细封氏、费听氏、拓跋氏等党项八姓,雪山党项、黑党项、白狗国,真不是吐蕃之敌,贞观十二年就已经验证过了,即便是拓跋赤辞也没斗得过,拓跋细豆负伤。
没辙,这些国度,大的数州之地,小的一县之地,如何与吐蕃抗衡?
拓跋氏也就一两万骑,东女国也才胜兵万人啊!
说到东女国,它的社会结构与苏毗类似,也有大小女王,但小女王是类似太子的存在,不会篡位,女王有男夫。
贵人死,剥皮,埋骨于瓶中,掺以金屑掩埋,很奇怪的风俗。
意外的是东女国的楼宇,女王可以九层,国人六层,说明当时居住的高层建筑也不差。
民风够彪悍的,即便千年后依旧如此,但总人口就是个短板,两大之间难为小,大唐与吐蕃它们总得选一头站。
大唐得到各小国加入,无非是锦上添花;
吐蕃能压迫各小国加入,则如大虫添翼。
真正的胜负手,还得是吐谷浑,大唐只能在陇右增兵,随时准备增援命悬一线的吐谷浑。
太早,没有必要。
鄯州刺史杜凤举禀报,即便是吐谷浑受重创这些年,赤岭附近的冲突从来没停过,无非是规模不如慕容伏允时期罢了,鄯州绥戎城依旧不时受到吐谷浑牛心堆方向的袭击。
所以,国与国之间,有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吗?
当然,杜凤举也没惯着吐谷浑,更没学后来的某些朝代割地求安、责民苟安,而是纵兵还击。
痛击了几次后,边境略安。
吐谷浑的实力受损,对大唐而言,也是喜闻乐见的。
至于大羊同,只能对日土·次几说一声抱歉,大唐已经尽力了。
总不能指望府兵冲上高原,赤膊上阵吧?
至少名义上,吐蕃还是大唐的婿国,吐谷浑这个婿国与他有旧仇,两女婿对撕,大唐这个老泰山只能喊“别打了”。
至于劝架时手偏一偏,那也正常。
再说,贸然上高原,非战斗减员过高,抚恤谁出?
日土·次几泪眼婆娑,在四方馆内听通事舍人孙行转达朝廷回复,已知母邦难过生死关了。
“上官容禀,外臣已将妻儿携至长安城,请大唐允外臣妻儿在长安定居入籍。”
日土·次几抹干净眼泪,毅然决然道。
孙行听出了弦外之音:“怎么?你还要回大羊同?”
日土·次几惨笑:“任何一个王朝的覆灭,总有那么一两个殉葬的臣子,大羊同也不例外。”
好有道理。
安排家小入籍长安,是为家族留一点血脉。
与大羊同共存亡,是为臣之道。
李世民听了也只是默然,即便前隋墙倒众人推了,阴世师、骨仪、尧君素不依旧为之殉葬?
忠义之士,在哪里都受人敬重。
贞观十二年,以隋朝鹰扬郎将尧君素忠于本朝,赠蒲州刺史,录用其子孙。
阴世师与骨仪没有被大唐赞颂,原因很简单,谁让他们刨老李家祖坟、杀李渊五子李智云呢?
仇结大了,即便李世民睡服了阴世师的女儿,也不可能给他正名。
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或者齐郡王李祐神奇地登基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李守因
休沐日,范铮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光线,听了一耳朵蝉鸣,扭了一下身子,继续睡。
该死的蝉,怎么就不全部去寺庙里,让比丘们“悟蝉”呢?
睡到自然醒吧。
没有福报的日子,就是那么爽快。
一只温暖的小手手摸上范铮的脸庞,带着咿咿呀呀的声音。
旁边,是范百里在叨叨:“阿耶,日头晒到你屁股,你当家做主。二郎叫你起来用膳,陪他玩呢。”
娃儿是自家的,不能置之不理。
范铮伸手,轻轻捉住范鸣谦的手臂:“好啦,二郎随兄长去见耶耶、阿婆,阿耶洗漱一下就来。”
杜笙霞小鼻子得意地扬了扬。
要是她叫范铮起床,休沐日的范铮能磨蹭到让人急躁,只有娃儿能让他勤快一点。
“大郎,明白你阿耶当年为什么没有练成武艺了吧?就这瞌睡,怎么也练不起来。”
这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会揭短了。
简单的洗漱,换上一身灰色的圆领袍,简单地戴幞头、着白袜草履,范铮往前头走去。
裹头是不能戴的,这天气戴裹头,能起多少痱子?
着草履就是图凉快,要不是为了形象,范铮可以连袜子都不着。
定远将军府从来不是什么太讲规矩的地方,每个人该用早膳都用过了,范老石教着大孙儿耍一路枣木短棍。
范铮捧着碗,在丁丁汤饼里加了一大勺食茱萸,放了一眼眼醋,扔了一爪子芫荽,拌了拌。
汤饼里的臊子肉,三分肥七分瘦,油而不腻,酸菜的数量恰恰够当点缀,嫩绿的葱花让人食指大动。
范铮小尝了一口,哈哈,味道就是那么浓郁,正宗。
至于那些讲究到令人发指的高端美食,范铮表示,山猪吃不了细糠。
那道烤骆驼里有烤羊、羊腹中有烤鸡、烤鸡腹中有蛋,最终贵宾食用蛋的吃法,范铮表示无福消受。
有那工夫,摊个鸡蛋饼给他,都能乐得眯起眼来。
范百里一个高抬腿,虽然没成笔直的形状,却比范铮强得太多了。
范铮满眼惊讶,手一滑,陶碗落地,摔成几瓣。
一名防閤迅速提铲子,铲灰覆盖油渍,以便稍后打扫。
元鸾气势汹汹地拎着鸡毛掸子过来,照后背给了范铮两下:“败家玩意!陶碗不要钱?”
要是早两年,范铮可能翻脸,现在心性缓和了许多,只是笑而不语。
别看鸡毛掸子舞得呼呼作响,落到身上的力度比点上来也重不了多少。
杜笙霞臂弯里的范鸣谦,咿咿呀呀地嚷了几句,眉眼间现出一丝急躁,小手开始舞动。
杜笙霞眉开眼笑:“哎哟,二郎这是心疼阿耶,要阿婆别打呀?”
元鸾立刻收回鸡毛掸子,面容转为慈祥:“好,范鸣谦最乖了,阿婆不打你阿耶了。要不,打你兄长?”
范鸣谦两腿急躁地蹬着,又嚷了几句。
“好好好,不打,范鸣谦还会护兄长了。”元鸾乐道。
即便是范铮升四品了,也不及此刻含饴弄孙的欢喜。
范百里耍了几招,将枣木短棍置于架上,笑眯眯地看着阿弟:“阿弟最乖了,等你再大一点,兄长抱你去坊内耍子。”
卫无忌持着温热的汗巾,给范鸣谦擦着脸上的奶渍。
这一次,杜笙霞的母乳足够哺育了,倒省得请乳母。
上次范百里的阿沄搞出的恶心事,让阖府对“乳母”一词过敏,即便增加防閤也是选知根知底的人。
范鸣谦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手抓住范百里的手指头,兄弟二人不知道在交流啥。
孙九笑嘻嘻地从垂花门进来,叉手团团见礼。
这个防閤成了长随,加上婆娘卫无忌又是成天呆在定远将军府领娃儿,索性范铮也让他一日三餐都由府上负责了。
总不能让卫无忌与孙九两口子分两处用膳吧?
“忠武将军,乌头门处有人携束脩请见。”
孙九的称呼也用心了。
县男与总监品秩太低,弃之;
少卿是检校,不好听;
于是,杂号将军成了最上得了台面的称呼。
范铮起身,稍稍扯了一下衣领,感觉仪容过得去了,冲着范百里一招手:“走,随阿耶见客。”
不管皇位的争夺状况如何,大唐始终是以嫡长子继承制为主。
理论上,即便需要别籍了,财产是按照子嗣人头加一来均分,诸子各一,嫡长子加一。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实际分家,庶子所得往往少于理论。
关键在于,看计算方式掌握在谁手中。
如果不理解,看看后世“合理避税”一词就知道了。
需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接人待物也是必修功课。
乌头门处,一袭生绢圆领袍的李楷,领着同样生绢袍服的庶子李守因,恭敬地垂手候着。
有求于人,怎能不放低姿态?
李守因八岁,面容还算端正,就是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瞬间让范铮降低了评价。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谁不是以貌取人?
第一印象极其重要好吧?
难怪李楷家县君不待见李守因,这位一看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娃儿。
只有李楷,父子连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守因连个流外官都混不上吧?
至不济,混个亭长?
亭长一职,是隋文帝取汉高祖刘邦曾任的亭长之名,专设的流外官名,唐朝随用。
掌固就是正儿八经的吏了。
“二郎,快拜见师尊。”李楷笑眯眯地开口。
李守因闻言,叉手便欲行礼。
范铮摆手:“德谟(李楷字)兄,我可没应承过收弟子啊!我允诺的,只是让他进敦化坊学,试为坊学生。”
想趁范铮不备,引他认下师徒关系?
想多了!
李楷笑容不改,仿佛只是无心之失,被范铮拒了也无所谓。
只要他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范百里在范铮的手背上敲了两下,堆出笑容:“世伯、世兄请随我到坊学。”
看着李楷父子带着一车束脩,随范百里至坊学,范铮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范百里那两下,是在告诉范铮,他不喜欢李守因!
别看范百里年幼,识人心上颇有一套。
加上范铮不太好的观感,大约,最后也难免得罪人。
第三百九十七章 旁听生
山长糜斐随着范百里来到定远将军府,落座奉茶之后,斟字酌句地开口。
“忠武将军,招收这个李守因,怕是要出问题哟。虽说授业本该有教无类,人品却多少得衡量。”
“如铁小壮一般调皮捣蛋,只要本心良善、底线犹存,我们也当好生教导。”
“但是,这个李守因,才落座就与陈利俭起了冲突,小小年纪就妄图以势欺人。”
范铮饮着自家府上中规中矩的茶汤,轻笑一声:“山长须清楚一件事,李守因,他只是个旁听生而已。”
旁听生与临时工一样,进可攻、退可守,不听话随时除名。
糜斐心头顿时有底了。
旁听生不旁听生的倒无所谓,关键是范铮的态度,真以为堂堂山长收拾不了一个纨绔子弟?
信不信让他扎三刻钟的四平马?
范铮对鸟贼与李楷印象不错,不代表他对李守因就一定要迁就。
之前开出的条件不是说着玩的,考查品性是必然之举,若真无可救药,范铮不惜得罪李客师也要将其除名。
“雷十三,加人护着大郎,并安排两个人轮番盯着李守因,防其及身边人靠近敏感位置。”
陆甲生骂骂咧咧地进来,大喇喇地箕坐,接过茶汤就猛灌,丝毫不怕烫的模样。
“兽炭作坊没得搞头了!娘哩,还以为会是青龙坊出来抢买卖,想不到是修行坊在干这缺德事。”
“五文钱一车石炭末子,还真敢下手啊!”
范铮不以为意,反正敦化坊也不靠兽炭作坊过日子,顶多是青龙坊与立政坊的劳力受罪。
陆甲生抱怨归抱怨,敦化坊采买石炭末子的价格纹丝不动,郃阳的石炭末子没有了,还有白水、澄城、韩城三县的石炭末子。
便是修行坊再如何横插一手,也绝无可能将东市所有石炭末子收走,体量就不够。
再说,石炭末子这东西,存储多了,你还得小心它自燃。
本身用石炭末子做兽炭,也没啥技术含量,又不是香兽,范铮初始就想到了竞争这一条。
要不是为了安置劳力,这赚钱不多的兽炭作坊,不开也罢。
“你就是心眼小。”范铮从来不惯着陆甲生,该打击就打击。“从一开始你我就知道,兽炭作坊必然会出现对手。”
陆甲生气呼呼地置碗:“要是青龙坊这么干,我也无话可说,可偏偏是修行坊!”
范铮笑了笑:“不,青龙坊不会干。”
别看侯莫陈羽一副土贼模样,其实心头敞亮着呢。
敦化坊的兽炭作坊他早就了如指掌,之所以没有动作,除了陈利俭这个因素,还与兽炭作坊事多钱少有关。
要不然,青龙坊需要敦化坊安置劳力?
要是立政坊想学着干,可能性还高一点。
也就给坊中挣点微薄的利润而已。
陆甲生龇牙咧嘴,笑容有几分狠色:“不过,我打探得消息,修行坊学都学不像,连口罩都不配给。”
糜斐现出一点悲天悯人的神色,却没开口当圣母。
不要说敦化坊兽炭作坊的口罩是大明大亮的摆开着,从未禁止别人学着使用,就是自己去修行坊苦劝,人家也不会理睬伱。
不要说什么致病的话,那些挖石炭的劳力,有几个不得病的?
病了,没钱治,咳死算毬。
反正,这一茬韭菜黄了,下一茬会长得更好。
就算你劝得十人、百人,你劝得数以万计的劳力与矿主么?
那么几年了,连太医署都没法推广下去啊!
更让人心寒的是,有许多劳力,哪怕能免费领口罩戴上也不愿意。
原因让人心酸,他们觉得,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世界里,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或者索性投一个畜生胎。
当人,实在太累了。
苟活着的原因,要感谢佛教。
佛门所说十八地狱的第十四地狱叫乌呼地狱,俗讲称之为枉死地狱,自尽的都要入此,受无穷无尽之苦。
说法未必能让人尽信,至少心怀敬畏,少一人自尽,多一份功德。
至于说推敲,嘿嘿,有点意思,其他地狱都有具体的刑罚,如油锅、锯子什么的,唯独乌呼地狱没有。
扫了眼糜斐,陆甲生开口:“坊学能不能再扩一个班,安置一些外来子弟?”
陆甲生也没办法,随着他与外头的交往增多,人情世故难免就增多。
连续有几个商贾明言,想送庶子入敦化坊学了。
除了给庶子谋生路外,还有许多是觉得自家人可信些。
“你认识的商贾,有那么多子嗣要送来?”范铮表示怀疑。
陆甲生咧嘴笑了,嘴角勾歪:“还有不少州衙的都公,也在为子嗣着相哩。”
都公,就是“都”的尊称,一般指吏员、白直。
大唐的吏员,不是世袭的,即便吏员后人也可能衣食无着落。
学一技傍身就很有必要了,工农不可能,商贾没本钱,账房就比较合适。
国子监算学他们也进不去,当然是寻敦化坊学较为容易。
陆甲生还有一点小心思没说,万年县现任明府钮德文态度不友好,到敦化坊是妥妥的找茬模样,他得防着点。
对付官吏,最好的办法是他上级的官吏,州衙的都公没什么品秩,可关键时卡一卡万年县、给治中亓官植通风报信什么的,还是做得到的。
别小瞧了吏员,小吏有时候能成事,也能坏事。
糜斐盘算了一下:“坊学还得招两位先生来,只我四人不够用了。”
糜斐、郦正义、巫桑、蒋乾,应付一拨一拨的娃儿,确实有些吃力,哪怕糜斐的婆娘为辅也不够。
陆甲生摆手:“自己决定!人品好一点,别像那毋坤就行,屁大的事。”
坊学的靡费,香坊与兽炭作坊的利润就足够支撑了,能折腾到哪里去?
“今年郦正义带着学生去了京苑东面监,粗浅地学了一点嫁接的技艺,入秋能否安排他们去学栽种小麦?”
糜斐郑重地提议。
虽然总有人说诸子百家消亡了,但事实是,相当部分学说都是披着儒学的外衣。
法家、纵横家、小说家、农家都是如此。
农学,也是一门必要的功课,即便毋须你扶犁而耕,至少对其中的门道要有所了解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玄武门外
初秋。
风还是那么炽热,泥土还是那么烫脚,知了还是那么聒噪。
玄武门外,京苑总监的部田中,泥土尽数被翻起,野草被堆积到一处,曝晒小半日之后付之一炬,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即便是司农寺所属,燃烧大堆的野草也需要报备的。
毕竟,这个时代的烟雾,有着浓重的意义,烽烟了解一下。
当然,烽烟里加了料,色泽与寻常烟色迥异,等闲不会看错的。
但是,非要有人拿着焚烧野草的烟雾当烽烟呢?
这世上,从来不乏赵高,白狗偷吃、黑狗当灾的事屡见不鲜,别以为贞观朝大风气向好就没这恶心事了。
就连李治知道此事也满眼的惊愕。
大唐的忠武将军加司农少卿,竟如此谨慎吗?
在喜鹊喳喳叫着,盘旋落地,呼朋唤友,尽享这一场饕餮盛宴。
各种小型鸟类渐至,叽叽喳喳声汇聚成美妙的乐章,看得敦化坊学生们心旷神怡。
虽然想欢呼雀跃,却怕惊扰了鸟雀,陈利俭他们面容上满是笑意。
李守因撇了撇嘴,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部田,顿时鸟雀惊飞。
陈利俭勃然大怒,伸手搡了一把李守因,却没推得动。
哪怕是庶子,李守因也多少练过家传武艺,不是陈利俭这种早就没了传承的散落支脉能比拟。
李守因咆哮,抡着拳头就要朝陈利俭面门砸去,却听得范铮鼻孔里一声冷哼,只能悻悻作罢。
阿耶在范铮面前尚且谦恭有礼,李守因自然不敢炸刺。
何况,范铮决定了自己的去留,不呆在敦化坊,回去看阿娘的脸色么?
庶子得称呼阿耶的正妻为阿娘,自己的生母却是阿姨。
阿姨一词,于唐有二意。
一为妻的姐妹,见《杨太真外传》;
二为庶母,见《金华子杂编》。
“好端端的,你非得去祸害鸟雀?”范铮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李守因龇牙:“世叔却是冤枉我了。我家耶耶人称鸟贼,就是因为射猎鸟兽而起,家传的技艺罢了。”
别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就是李客师的错。
范铮哼了一声:“部田新耕,虫、卵显形,正利于鸟雀觅食,也能使田间少一些虫害,你却不晓事!再如此,退回李氏。”
李守因无奈应下,心头却不怎么服气。
咋,部田的虫卵清除干净了,常田中的虫豸就不会爬过来了?
汤仪典过来行礼参见,同时带了两名性格温顺的蕃户,备运车拉了一车的小锄头过来。
范铮喝道:“这是京苑总监丞,还不速速行礼。”
陈利俭带着一干同窗,叉手行礼:“敦化坊学生陈利俭等见过官人。”
独有李守因,抱臂在一旁冷笑,显然不屑一顾。
范铮的面色阴了下来:“怎么,区区从七品下监丞,不入你李公子法眼?”
李守因眼中闪过一丝倨傲:“我阿耶,殿中省尚辇奉御,从五品上!”
“伱阿耶是奉御,与你何干?难不成你以为自己也是奉御了?论资荫,从五品子,以从八品下叙,还是散官,你在职事官面前倨傲个啥?”
“哦,忘了啊,资荫还轮不到你,嫡子李守真才能荫官。所以,你拿什么倨傲?”
范铮言辞如刀,刀刀扎心,刺激得李守因伏地大哭。
没得嫡子的命,一身嫡子的病,李楷家婆娘没把他扔井里已经很大度了。
汤仪典笑眯眯地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
币宝才会不介意哟!
要不是惹不起,汤仪典能上去给他正反八个耳巴子,不对称都不行!
还得是上官,丝毫不让,骂得他哭,爽快!
坊学生们面无表情地排队,从备运车上领小锄头——万一笑出来可不太好看。
锄头大致可分为三类:大面积浅挖的板锄,除草、刮地表的薅锄,小面积深挖的条锄。
精擅奉承之术的汤仪典,安排的当然都是轻薄的薅锄。
一些坊学生好歹为家里打理过两畦菜地,但更多的是从来没接触过农活,只能耐着性子听蕃户讲解技巧与注意事项。
最重要的一条:不得持薅锄打闹!
郦正义与糜斐手持戒尺,在外围警戒着,时不时斥责两句,谁有打闹迹象,过去就是两戒尺。
没辙,带坊学生出来,山长、先生是要承担责任的,真以为为人师表那么简单?
不同于官奴、蕃户们的汗流浃背,坊学生的活是轻松惬意的,仅仅是让他们体会生存的艰辛而已。
李守因抹了眼泪,领了一把薅锄独自立于田地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地皮。
真是刮地皮,那锄刃连泥巴都没沾上。
脾气耿直的郦正义想张嘴训斥,却被范铮止住了。
张驰有度,再打压下去,李守因说不定真崩溃了,以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出身条件,能摸一下薅锄都是一种进步。
即便陈利俭他们没什么劳作强度,看到官奴与蕃户疲惫不堪的样子,还是很有触动。
范铮指了指官奴与蕃户,当着坊学生咏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知道农夫的辛苦,就应珍惜粮食的来之不易,在家中用膳不要浪费,有机会为官吏也体恤一下民间疾苦。”
至于《悯农》的作者李绅,作这组诗时血尚未冷,后来为了前程撞入牛李党争,良心,大约献祭了。
多少热血男儿,最终昧了良心。
糜斐与郦正义尚未开口,汤仪典已经击掌而贺:“上官之作,朗朗上口,通俗质朴,悲天悯人之意真挚感人!”
汤仪典的话,罕见的没有奉承,只说实话。
旁边的蕃户,已经将这首诗口口相传开了,这便是明证。
这个时期,能让不识字的小民记住的诗,真不多。
何况,这首诗,说的还就是他们这些苦哈哈的。
糜斐与郦正义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
该说的话全部让汤仪典说了。
待到用膳时,才是坊学生吃苦的重点。
家境不是太好的,倒是对粗食、肥肉没什么感觉,大口食用着;
如李守因等人,是没法下口的,勉强不得。
贫不学俭,富不学奢,盖其自然也。
第三百九十九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看到范铮端着半碗麦饭,面上不盖肥肉,照样努力咀嚼、吞咽的模样,谁能视若无睹呢?
就连李守因,都磨磨蹭蹭地打了点盖住碗底的麦饭,不要肥肉,只要了点豆豉、酸菜,慢慢咀嚼着。
连壳的麦饭当然不好吃,还喇嗓子,李守因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
这么难吃的东西,难为官奴与蕃户天天吃了。
但是,看到汤仪典大快朵颐的模样,李守因又迟疑了。
当官不是该天天醉生梦死、声色犬马吗?
为什么这些人过得如此辛苦?
李守因只居李氏后宅的方寸之地,不曾见过耶耶的浴血奋战,也不曾见过阿耶的万般无奈,怎知世道艰难?
这些膳食,对京苑总监的官吏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猪肉就不说了,为什么不挑瘦一点的弄?”
艰难地咽下全素的饭菜,李守因低声抱怨。
猪肉他也勉强能吃,可谁受得了如此肥腻、挟起来能冒油的大肥肉啊!
范铮置下吃得干干净净的陶碗,由蕃户收拾了去,汗巾擦了擦嘴,淡淡地扫了李守因一眼。
“如果可以挑瘦肉,本官为什么只吃素的?告诉你一个事实,所有干重体力活的,需要重油、重盐,才能够弥补身体所需。”
嗯,这也是一些庄户人家的菜,能咸到齁的原因。
李守因终究不服气:“可是,那个监丞还操着农具去劳作了,你为什么不去干活呢?”
心理失衡了啊!
范铮轻笑:“《三国志》知道吗?诸葛亮为什么不提剑上阵厮杀?是他真的连剑都提不了吗?”
“什么角色,在什么位置,都有相应的安排,除了特殊时期,为上者就不应干底层的事。要是什么都不懂,非要插手,除了坏事,别无他用。”
特别是手下忙得要死的时候,你还要装腔作势摆姿势,就莫怪人不待见了。
你就想想,上官抡锄头,得有几个人打伞、几个人擦汗、几个人送水,搞不好还得铺毼布,有这闲工夫,下面人能干多少活了?
解开对襟布衣扇风,汤仪典笑道:“上官需要去干活?哈哈,你问问整个司农寺,有谁不服的?曲辕犁、改粟为麦、深耕熟耨,哪一样不是上官推出的?”
李守因脸一红,低头不语。
别说是范铮推出了三项,就是一项,也能让李守因无话可说。
李义府有点酸。
来李齐名,品秩相当,这不挺好的吗?
可是,凭什么来济就右迁正五品上中书舍人了呢?
六品到五品这个大台阶,来济轻松跨过,李义府还在台阶下努力踮脚尖。
这就很不服气了!
可来济的仕途比李义府顺畅,除了二人相似的能力、文采,来济还有前朝末死难的父兄忠义之名加持,哪个君王不喜欢忠义的臣子?
不仅是中书舍人,来济还检校中书侍郎了好吗?
哪怕这个检校没有实权,只能当加官看,那也酸!
来济还与令狐德棻修《晋书》了!
令狐德棻因宫废除官,贞观十八年起用为雅州刺史,因公事免职,改与房玄龄等十八人共修《晋书》,实则以令狐德棻为首。
至于后世的《晋书》,主编为什么挂房玄龄,咳咳,不晓得编撰的主要位置,要留给最大的官员么?
这是惯例啊!
明白那些文章,为什么主要编撰者落款都在最后了么?
《旧唐书》倒没有提及来济检校中书侍郎这一段,可李世民写了《饯中书侍郎来济》一诗为证。
“暧暧去尘昏灞岸,飞飞轻盖指河梁。云峰衣结千重叶,雪岫花开几树妆。深悲黄鹤孤舟远,独叹青山别路长。聊将分袂沾巾泪,还用持添离席觞。”
应该是某次来济出长安巡察地方时所写。
李义府就更酸了。
咋,我李义府就不配皇帝写诗么?
老子蜀道山……蜀了也白蜀。
但是,李义府的名声起不来,那就用范铮的事迹夸!
“殿下且看,这《悯农》小诗,词藻并不华丽,一字一句朗朗上口,悲天悯人之意深沉,且可教育小辈珍惜粮食,实在是本朝难得的为民请命佳作。”
太子舍人的位置,就这一点好,能与太子说得上话,有时候说点小话,可引导一下太子的倾向。
至于左右,呵呵,别想多了。
太子的脑瓜子里装些什么,东宫僚属并不清楚,詹事李世勣、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高季辅同样没摸清这位的底细。
李治微微颔首。
老实说,李治的毛病也不少,可至少在明面上,他的功夫还是做足了。
“命东宫各僚属、十卫率,所有官员熟读《悯农》,并书写万字心得体会。”
李治踌躇满志道。
李义府满嘴苦涩,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叫你话多!
这下好了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一万字啊!
即便骈四俪六,李义府写的赋、谏大多也是几百字,写万字得熬上几天。
再说,就《悯农》这一点体量,即便以“左边是一棵枣树,右边还是一棵枣树”的神级阅读理解,也凑不出万字啊!
就这一点而言,李义府他们比后世苦哈哈的打工人逊色多了,人家那是上面放个屁、下面得写四万字的死命令啊!
万字,对李义府等人只是为难,对太子左清道率司阶尉迟宝琳而言,就要命了。
尉迟宝琳当然是读过书的,还是国子监国子学出身。
国子监六学中,国子学最清贵,要说学问么,呵呵,一帮三品以上官员子嗣、国公子孙、二品官员曾孙,他们需要认真学什么?
资荫就是从七品官身,就是混吃等死也能舒坦一辈子,读书,能吃么?
“殿下,臣愚鲁,这破诗要臣写个一两百字,或夸或骂,应该是没问题。可万字,你杀了臣吧!”
尉迟宝琳撒泼打滚。
事实上,请人捉刀也不是不行,只是尉迟宝琳坚决不肯。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别玩花里胡哨的。
李治命人拖尉迟宝琳下去,笞二十,免了心得体会,尉迟宝琳乐呵呵地应下了。
才二十笞,算个什么,阿耶揍起来比这狠多了。
“传太子令,免尉迟宝琳太子左清道率司阶,任太子左清道率副率,掌绛州等三府上番府兵。”
这道太子令,让尉迟宝琳自己都瞠目结舌。
挨一顿揍,从六品上司阶就跃居从四品上副率了?
第四百章 反了他了!
左卫大将军阿史那杜尔徙左骁卫大将军,依旧兼任鸿胪卿。
“臣阿史那杜尔禀陛下,焉耆国主龙突骑支为郭孝恪所擒,西突厥处般啜立薛婆阿那支为王,不服王化;龟兹国于郭孝恪击焉耆时,其国主苏伐叠遣兵相助安西,唯苏伐叠死后,新王(俟利发)诃黎布失毕失臣礼。故,臣请伐之。”
“疏勒国主裴谦,西带葱岭,胜兵二千,俗奉袄神,自贞观九年来,岁岁贡良马,当勉之;于阗国胜兵四千,事袄崇佛,贞观六年遣使送玉带,贞观十三年遣子叶护尉迟玷入侍长安,当抚之。”
李世民抚须而笑:“西突厥阿史那欲谷设逞威,朕立乙毗射匮为可汗,乙毗射匮向大唐求亲,朕诏割龟兹、于阗、疏勒、朱俱波、葱岭五国为聘礼,西域尽归大唐矣。”
阿史那欲谷设虽自立乙毗咄陆可汗,却从未得到大唐的承认。
连续挑战安西都护府,都被郭孝恪揍了回去,阿史那欲谷设的威信降得极低。
掉转枪头的阿史那欲谷设,西破米国(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之南),夺了财帛人口,未按规矩分给麾下,泥熟啜擅取财物被他处死,致使人心不平。
泥熟啜部将胡禄屋袭击阿史那欲谷设,其与部众失散,退于白水胡城。
乙毗射匮被大唐立为可汗,众叛亲离的阿史那欲谷设逃往吐火罗。
至于李世民的诏令,有点霸道。
咳咳,咋地,扶持你上位不要本钱?
焉耆没有在五国的范围,是因为郭孝恪既然攻破了焉耆,貔貅李世民自然视为囊中之物。
朱俱波在《旧唐书·突厥·下》提了一嘴,在《旧唐书·西戎》没有记载,在《唐会要》记录:朱俱波,在葱岭之北二百里,胜兵三千人,其俗崇饰佛法,文字同于婆罗门,西与渴盘陀为邻,去瓜州三千八百里。
贞观十一年,朱俱波入大唐朝贡。
葱岭国,《旧唐书》上找不到不是?
朱俱波毗邻的渴盘陀就是葱岭国,也名羯盘陀,国都在后世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县城东北。
至于在《新唐书》上查找西域诸国,准确度不高,谁让宋朝连陇右都尽失了呢,自然不可能查访到相关的资料,有些东西写出来就失真了。
对比东女国就知道了。
《新唐书》:东与吐蕃、党项、茂州接,西属三波诃,北距于阗,东南属雅州罗女蛮、白狼夷。
好嘛,从川到新,够狭长的。
《旧唐书》: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白狼夷。
治史之人不识地理,难免出笑话。
兵部侍郎韩瑗举笏:“此次出兵,应横扫西域,尽剿不臣。依兵部计算,至少需十万兵马,且应发相应数量的铁勒诸部兵马相助。”
发铁勒兵马,并不是大唐真不能多出这十万人马,一是要表明宗主的身份,让蕃邦相随,也跟着沾一点好处;二是要相应削弱一点各部的实力。
左骁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被任命为昆山道行军大总管,与安西都护郭孝恪、司农卿杨弘礼率五军,下辖:伊州刺史韩威、右骁卫将军曹继叔、沙州刺史苏海政、尚辇奉御薛万备、民部仓部郎中崔义起、左骁卫中郎将樊胜。
范铮关心的只有樊胜。
得令之后,樊胜喜气洋洋地扛了半扇羊肉往阿姐家跑。
“甄行、甄邦,舅父给你们带羊肉了!阿姐,我都好久没尝到你做的羊肉了!”
甄行与巫桑出来,稳重地见礼,甄邦翻了一个空心筋斗,笑嘻嘻的喊出樊大娘。
倒不是馋这点羊肉,主要是好久没在家里见到亲舅父了,心生欢喜。
樊大娘眉宇飘浮着淡淡的忧愁,单手拎过羊肉甩到大案板上:“甄邦,将你范铮舅父请来。”
樊胜知道阿姐与范铮全家的关系都很近,也不以为意。
轻轻松松一刀割下羊腿,樊大娘一声不吭。
明明知道阿弟的出征多少有些问题,却不敢乱说,怕坏了兆头,更怕乱了他的心绪。
范铮到了樊大娘宅子里,吩咐甄行烹制茶汤,与樊胜对饮。
甄行的茶艺还行,不愧是李乾祐教出来的。
眼角的余光瞟到范铮,樊大娘的心瞬间落回胸中,出刀如风,剥皮、斩骨、断筋不带一丝犹豫,哗哗地洗干净,自己一手操持完了。
巫桑想插手,直接被樊大娘撵开了:“舞文弄墨的手,沾这些油腥干嘛?别把这细皮嫩肉的手搞伤了。”
摊上这样的阿姑,是巫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兄长此去,毕国公是你左骁卫大将军,尽量跟随他。如不行,鸿胪卿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范铮指点着樊胜。
阿史那杜尔年轻时惜败西突厥,痛定思痛才归了大唐,对西域的情况熟悉,且败过的人才格外谨慎。
杨弘礼这个不务正业的司农卿,在辽东安市城锋芒毕露,让人知道杨素的侄儿也非等闲之辈。
相形之下,郭孝恪虽战功赫赫,却骄奢过头,连皇帝都略有不满了。
关键是,接连不断的胜利,让郭孝恪降低了警惕心理。
但是,这话范铮没法对外人说。
“若运气欠佳,非得跟着安西都护,兄长须时刻警醒,一言一行都谨守军中规矩。”
什么马铺土河、游奕地听、定铺、夜号更刻,有什么手段,时时刻刻用上吧。
万一有懈怠,麻烦会很大。
“另外,飞骑也会出战,铁小壮那娃儿,兄长帮留意一下。”
樊胜频频点头:“记住了,尽量不跟安西那一路,游奕、夜号要到位,铁小壮娃儿要关照。”
樊胜用自己的语言精炼了一遍,好记。
至于与范铮有一面之缘的郭孝恪,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樊大娘托盘端着八大碗羊肉、素菜,轻松地摆上桌子,瞪了樊胜一眼:“范铮兄弟说啥,用心记着!”
樊胜笑了:“阿姐说得是。甄邦,待舅父回来,想要点什么?”
甄邦假模假样地思考了一下:“舅父带回一个胡姬当妾室?”
樊大娘一顿碗,鼻孔里哼了一声:“敢!”
与后世的崇洋媚外不同,大唐时代,哪怕是苦哈哈的力工,都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哪怕你要纳妾吧,纳个大唐的杂户,樊大娘都没什么意见。
胡姬,反了他了!
第四百零一章 巡汤泉宫
从长安到安西都护府西州高昌县,有五千五百一十六里之遥。
即便路熟、无须等待仆从军,至少也得在路途上花费三四个月时间,来回就是半年,正经打仗也许不过十天半个月。
若非不得已,范铮才不愿意把时间花在枯燥乏味的行军途中,所以不会主动去。
意外的是,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竟然随杨弘礼出征。
程咬金一如既往地嘴硬:“老程家的娃儿,就应当上阵杀敌,自己搏个前程!”
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让牛进达与吴黑闼取笑了好久。
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几人,对子嗣的安排,是弃武从文,走文官路线。
即便要走武职,那也尽量是后勤这一块,而不是去战场厮杀。
他们浴血奋战多年,图的不就是自家娃儿不用再流血吗?
即便是皇帝,也没法说他们的想法一定不合适。
只是,程处亮为清河公主驸马都尉就算了,还册封了东阿县公,程处默这个长兄再不努力一点,面上挂不住。
论武艺,程处默当然不如程咬金,可一手马槊在年轻一辈里算上中了。
跟薛仁贵比是不行的,薛仁贵的马槊不逊于程咬金,主打一个家学渊博。
反正,程处默的大郎都能满地淘了,不用顾虑血脉问题。
再说了,五个嫡庶阿弟尽可开枝散叶,程处默还有啥好怕的?
范铮除了叮嘱铁小壮格外小心,也只能朝樊胜使一使眼色。
战争,极少单方压制,即便实力悬殊,也可能给强势一方造成损失。
去了一趟骊山,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汤泉宫,范铮尝了尝温泉汤监郦正直奉上的桃李、寒瓜。
有地热资源在,此地的瓜果收获期更长,虽然比不了后世的反季节吧,也有点那味道了。
寒瓜够甜、够水,唯独不够沙,除了与品种有关外,还与汤泉宫水资源过于充足有关。
郦正直很有眼色地装了一个小箩筐的寒瓜,总共也就三个,口口声声是送给事郎品尝。
范铮也没矫情,耶娘妻儿也能过一过嘴瘾,就是当着皇帝、太子他也没啥忌惮的,该拿就拿。
“上官既来汤泉宫,何不泡了温汤解乏?”郦正直相对没那么古板。
整个汤泉宫不是只有帝王能享受的,便是庶民也有一片区域可享受,范铮之类的臣子也有区域可享受。
东区,津阳门之东称瑶光楼,南有小汤,有记载:瑶光楼南皆紫禁。
小汤西有梨园,唐玄宗教部伎子弟三百、宫女三百于此,故号称皇帝梨园弟子,也是世间“梨园弟子”的鼻祖。
瑶光楼南飞霜殿,是寝殿。
飞霜殿南的御汤九龙殿,是唐玄宗时期所建,现在莫得。
虚阁下的温泉,其实也不错,但范铮直接拒绝了。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中区,太子汤、少阳汤、尚食汤、宜春汤,听这名字就是东宫专用。
西区,长汤十六所,为皇帝赐嫔妃御汤;芙蓉汤又名海棠汤,是唐玄宗赐杨贵妃洗浴之用。
百姓常浴的温汤,实则在宫墙之外,泡汤的人骆驿不绝,范铮没想着去挤。
不是自矜身份,只是喜静。
若没有皇帝所率,范铮这号臣子要泡温汤,忌讳比庶民多得多,不泡也罢。
宫城西侧是望京门,门外有看花台,北面是西瓜园,中晚唐诗人王建赋有《华清宫》:“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
活跃在唐代宗至唐文宗时期的王建,诗文集中于两个范围,民间疾苦与宫中风物。
“描绘宫禁中的宫阙楼台、早朝仪式、节日风光,以及君王的行乐游猎,歌伎乐工的歌舞弹唱,宫女的生活和各种宫禁琐事,犹如一幅幅风俗图画,是研究唐代宫廷生活的重要资料。”
耳熟能详的那句“洗手做羹汤”,正是出于其手。
“民部拨付的经费,可足使用?”
范铮以少卿的角度,关心了一下汤泉宫的用度。
郦正直笑道:“钱这东西,哪里有个够使的境地啊!多有多用,少有少用,但比以前可宽松了许多,缺口努力一下,还是可以弥补的。”
是这道理。
范铮吃完寒瓜,洗手、擦嘴,认真巡视了一遍宫墙各处,查找有无隐患。
坦白说,很腻味,汤泉宫与九成宫既然是“宫”了,为什么还要挂司农寺头上?
就因为它能种植瓜果?
笑,你觉得哪个行宫不能种植瓜果?
“这里,注意看,缭墙之外开阔,可以用兵,当为天子演武之地,却须防有宵小靠近。”
“九成宫犯宫一案,温泉汤监却须引以为戒,若让陛下受一丝侵扰,汤泉宫的前景却堪忧了。”
离长安城不过六十里之遥,相当于在京城门口了,要出什么破事,丢的是整个朝廷的脸。
至于其他的,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温泉汤监与九成宫总监于司农寺的地位,更类似于挂靠。
郦正直叉手:“骊山汤能有今日,全仗少卿直言,监内上下铭记少卿之德。”
范铮摆手:“适逢其会,陛下正有意修缮骊山汤而已,非本官之功。”
汤泉宫虽近,备运车还是有十乘的。
除了御史台那个背时衙门,诸司都有备运车。
有备运车,自然就有养骡马的官奴。
范铮看了一眼官奴,上衣襟左掩。
“左衽?”
大唐虽然也喜胡服,但在左衽、右衽问题上不会犯错。
以汉人风俗,衣襟右掩,是因秦汉及之前以右为尊,只有死者入殓才左衽。
由胡入汉的,也渐渐依了这规矩。
番邦的习俗恰好相反,着左衽。
颜师古注:“右衽,从中国化也。”
所以,番邦人如果不刻意隐瞒身份,从衣襟方向一眼就能分辨。
郦正直笑道:“正是,这突厥奴驯养牲畜有一套,骡马皆温顺至极。”
范铮微微摇头:“若不想重演九成宫故事,最好换成大唐蕃户。”
有谨慎过头之嫌,但人活于世,处处是坑,不小心填平能看到的坑,等着哪天崴脚吗?
郦正直的笑容僵了一下,才点头称是。
哎,这个突厥奴已经用顺手了啊!
第四百零二章 敦化坊的人口
昆山军的粮草运送,无须范铮操心,毕竟司农卿在昆山军中呢。
司农丞相里玄奖负责转运粮草,体现一个不务正业。
玩笑话了,其实以相里玄奖的出身与能力、资历,即便一个少卿之位也没太大难处,不晓得他为什么一直没晋升。
相里干也是,蹲在左候卫长兄的位置,坚决不肯挪窝。
往安西这一路都是陆路运输,备运车不够使用,征发了无数民间车辆,役使了无数民夫。
民部有明确规定,每丁岁役二旬,闰年加二日。
有事加役,加十五日免调,三旬则租调全免。
也就是说,正役共加役,不得超过五旬(零二日)。
然而,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很多规定写出来便只能糊在墙上,没法实施下去。
更何况,还有一些出来就是为了害人的规定。
即便按单程三个月算,来回半年呢,大约十八旬,超出的十三旬谁来干事?
大约会有人觉得简单,于凉州等地更换役夫不就行了?
秦州,户五千七百二十四,口二万五千七十三;
渭州,户一千九百八十九,口九千零二十八;
兰州,户一千六百七十五,口七千三百零五;
凉州,户八千二百三十一,口三万三千三十;
甘州,户二千九百二十六,口一万一千六百八十;
肃州,户一千七百三十一,口七千一百一十八;
瓜州,户一千一百六十四,口四千三百二十二。
哪个州承担得起数以万计的民夫抽调?
即便贞观年整个陇右的人口稍稍恢复,也负担不起这样的役使。
所以,魏征当初谏李世民放弃西州,也并非全无道理。
役使加雇佣也是一个办法,奈何卢承庆跟李世民一样的貔貅性子,蠲(juān,抵扣、减免)明后年的租庸调可以,要民部掏钱不行!
这个时候,韦曲及诸柜坊的买卖就来了。
价值一贯的蠲符,五百文收了,你就说卖不卖吧?
即便民夫明明知道熬上一两年,蠲符的到手的利益能翻倍,可眼下要活着啊!
指望熬过年去,家境好一点的当然无所谓。
问题就一个,家境好的能去当民夫吗?
然后以范铮之类的外人看来,开出蠲符的民部,难免与柜坊有沆瀣一气之嫌。
总而言之,越穷的刮得越狠。
范铮也不知道,民部那么抠抠搜搜的干嘛,又不是没钱,从辽东带回来的缴获都足够让民部上下脑满肠肥了。
相里玄奖告知范铮之时,范铮只能泛起无力感。
顾不了天下,也顾不了万年县,范铮也只顾得敦化坊。
反正,敦化坊是一丁不出,有本事你让酒坊关闭了呗。
大约是在敦化坊撞得鼻青脸肿,万年令钮德文居然不再针对敦化坊,倒让范铮奇怪了一把。
“要庸就有,要役没得,即便是明府在此,本官也是这么说。”
有钱就是豪气,宣义郎陆甲生大大咧咧地开口。
敦化坊的役,全部以庸相抵,万年县民曹的司户史嘴都笑得勾起,这一来二去的,油水不就来了吗?
五十来坊呢,一坊不出人手,蛋大点事,其他坊轻松就征够人了。
即便三百文一人,敦化坊按千丁算,那也足足三百贯!
衙门里硕鼠细耗子一顿分赃,自己好歹也能蹭个一两贯钱。
敦化坊籍的总人口变化不是太大,五千有余,但年轻这一辈成丁了,老的这一辈还没脱出丁役范围,一千成丁是个合理数目。
为什么不多生?
正常人家,生个两胎差不多了,真以为养娃不要本钱呐!
即便敦化坊渐渐走向富庶了,也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地生娃。
财力能支撑,人力呢?
哺育、带娃、送去读书,当真不耗费人力?
敦化坊厚道,不会因为婆娘肚子大了就直接把人踢了,而是让这些婆娘渐渐从事轻体力活,差不多再安心回家养胎。
哺育一年之后,再来复工,绝对不会比之前的位置逊色多少。
不是苛刻哈,这是《千金要方》(即《千金方》)所载的逐月养胎法,认为孕妇从事轻体力活益于养胎、分娩。
当然,这是指常人,《聊斋志异》里记载一个村妇,身体强健,头天分娩,第二天出门把一个鬼混的尼姑打了。
虽然蒲松龄记录的多是鬼神故事,偶尔也有一两件实事掺杂在里头。
要是让年轻人都生不起了,谈何增加人口?
青龙坊还好,立政坊的人口岌岌可危,广德坊的人口增长……负增长。
别以为京城就没有穷坊了,长安居,大不易,即便不考虑宅子问题,吃穿用度你总得花销吧?
事实上,长安的粮食、肉菜,在整个大唐并不算贵,真正贵得离谱的是那些偏远小县。
立政坊与敦化坊的过节,随着高月娥嫁铁小壮而缓和,多少也能在敦化坊兽炭作坊与香坊中安排部分劳力,日子也好过一些。
广德坊依旧是靠有一天没一天的零工度日,日子当然不会好过,生娃……呵呵,能把他们自己的嘴哄了就不错!
敦化坊一日三餐,青龙坊、立政坊一日两餐,广德坊多数时候是一日一餐,顿顿有细糠。
“从伱当坊正算起,坊中辞世百余口,新增三百余口。”
陆甲生掂着枣木短棍,腆着渐具规模的肚腩,面有得色。
敦化坊的位置终究太偏僻,那些入籍万年县的,等闲也不肯挑敦化坊,人口增长只能靠自然繁衍。
只要别给错误的导向,生育之事自然不会走极端,每对夫妻生两个娃很正常,有波动也不会过分,不会出现一对夫妻生九娃、死三娃的现象。
五千人口能自然增长二百,是良性增长,要不然以后的宅基地都不够用。
“控制一下,尽量不接收迁入。”范铮嘀咕道。
虽然按规定,私宅不得造楼阁,可日后土地紧张起来,你说这楼盖不盖吧?
哪个底楼的龟儿子把中柱毁了,楼上的人家不得遭殃?
赔他赔不起,依律又不至于死,恶心不?
还是一家一院住得舒坦。
倒是酒坊,得全力开工,之前的存货全部被太医署拉走了。
第四百零三章 京苑总监丞
范铮与唐同人在官衙里并肩端坐,等候诸官吏参见。
这味道,浓浓的尊卑之分啊!
杨弘礼去西域了,整个司农寺,可就以他二位少卿为尊,想作威作福都没人能阻止了。
少卿又没有左右之分,虽说职司有别,品秩是一样的,范铮真作妖,唐同人也没辙。
好在范铮最大的特点是懒,懒得多事。
除了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十六屯监、司竹监这些耕作诸司,范铮很少插手其他事宜。
汤泉宫例外,那是郦正直感范铮为骊山汤升格谏言,特意请他过去的,算是还个人情。
那几个寒瓜,范百里叫上陆飞甲,吃得满嘴瓜瓤,眼睛都乐眯了。
太仓署、诸仓、上林署、钩盾署、导官署、九成宫总监,范铮是非请不入,都是唐同人管。
要想安生做事,就要注意别越界了,各自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多自在。
钩盾令阚苫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只能恭敬地向二位少卿叉手行礼。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如天堑,当年在自己手下的小小监察御史,如今已跃居少卿之位,位列四品,自己却还在正八品上钩盾令的位置上打滚。
当年,自己要不是势利过头,稍稍关照一些,不说京苑四面监,京苑总监丞的位置总有一个吧?
那可是从七品下!
可惜,即便京苑总监丞确实出缺一位,即便范铮已经不念旧恶,阚苫也不敢出言讨这个机会。
官场之外的人或许诧异,官场内的人却能够会意。
范铮虽未刻意经营京苑总监,曲辕犁、深耕熟耨、改粟为麦却足够让他树立权威,副监明坦、东面监沃垄、总监丞汤仪典,都是经他拔擢,可视为嫡系。
可想而知,与他有过节的阚苫入得京苑总监,会被排挤成什么样子。
就是恶意构陷,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必然不会是范铮指使。
易地而处,便是自己也一定会下黑手讨好上官,廉耻什么的,过后再捡回来洗洗不行吗?
节操?
这年头,什么操都弃如敝履,只有曹操盛行。
品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汤,唐同人淡淡评价:“醋少了一眼眼。”
范铮目瞪口呆地看着郭景往唐同人的茶碗里滴了两滴醋。
唐同人轻笑:“本官祖籍晋阳。”
晋阳、太原,同为并州附郭,难怪唐俭会与李世民成为世交,难怪唐同人吃醋厉害。
“你京苑总监丞的位置,尽快安置人上去。否则,本官不眼馋,有的是诸司之人眼馋,强行安置一些外行人手,有弊无利。”
范铮有点意外,唐同人真要看中监丞这个位置,自己也绝对不会卡着,可人家是真心不需要,提点只是出于善意。
嗯,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好恶了,好歹得给四面监一些激励,免得他们说自己任人唯亲——虽然,任人唯亲是官场的常态。
京苑东面监直接抛开不考虑,沃垄才刚刚上位多久,要是好处都落他头上,人心易散不说,沃垄也容易为之反噬。
平衡才是硬道理啊!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被召入范铮公房,听着范铮简单陈述的内容,微微惊讶。
哈,还以为这上官任人唯亲,是本官狭隘了。
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的位置,虽然漆雕攀自己是用不上了,可谁还没个亲朋故旧的?
上官首次高看自己,推荐的人选,势必不能太拉胯了,坏了自己在上官心头的形象。
又想照顾亲朋,又不愿弄些歪瓜裂枣上去,还要考虑推荐人选的资历问题,这可不是随口能定的。
哪怕在大唐,低级官员升迁的资历卡得不那么死,你也得从流内官内选,不可能直接从流外官跳到七品官吧?
这么一拨拉,京苑南面监的录事、府、史、典事可就得一边去了。
虽然上头说的都是流外官,典事却格外与众不同,它的注解是流外番官。
注意,番官在这里不是指番邦的官员,而是散官轮值,轮番之意,“分番上下”。
《唐六典·吏部》记载:凡散官四品以下、九品以上,并于吏部当番上下。
当然,前提条件是,该散官没有实职。
并且,在六省、六部、一台中没有典事职司的存在,九寺四监(含都水监)中才有典事。
“下官以为,京苑南面监丞荀苍乌稳重,当可胜任总监丞。”
斟酌了一下,漆雕攀还是秉承了公正的原则。
虽说荀苍乌这监丞与自己不是走得特别近吧,能力、品性还是可以的。
正八品下京苑南面监丞右迁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一步就是两级,荀苍乌也不会犯拗。
另外一位监丞,比漆雕攀还老,就算了吧。
南面监的副监与总监丞是平级,也没必要换位置,除非是像明坦一样等着接班。
即便是等着接班,也不是稳稳当当的,有些人等到进棺椁那一天也没接到不是?
坦白说,漆雕攀的选择余地真不多。
范铮不由高看了漆雕攀一眼。
对漆雕攀在司农寺内的个人关系,范铮并非一无所知,甚至范铮以为漆雕攀会推荐司农寺从九品上录事雕曲。
理由就一个,举贤不避亲。
漆雕氏有诸多族人,简姓漆、姓雕、姓开,生生将漆雕开的名字全部拆了作为姓氏。
姓是简了,可打断骨头连着筋,漆雕攀关照他也情有可原,外人也无可指摘。
所以,范铮对漆雕攀推荐荀苍乌还是有点意外的。
荀苍乌祖先是黄帝时期的荀氏,不是颖川荀氏那源自周朝的荀氏,苍乌则是一种瑞鸟的名称。
无论是京苑总监还是京苑四面监,对流外官或许范铮会疏忽一些,但流内官员范铮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了解。
荀苍乌过了而立之年,做事一板一眼,不会讨好上官,刚好与汤仪典是两个极端,不知道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共处,是会互补呢,还是会互克?
“南面监出具文牒,京苑总监再转文牒至吏部,待旨授一到即办理交接。”
范铮信心满满。
吏部侍郎刘祥道可是当日上官,安置区区监丞,当非难事。
第四百零四章 袖里乾坤大
刘祥道只是苦笑,接下了范铮移来的文牒,却不肯有任何承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祥道的阿弟刘应道过目即终生不忘,除了不通行伍之事,可谓多面手。
身为从六品上中书省通事舍人的刘应道,贞观十二县娶了隐太子之女闻喜县主李婉顺,补剑南道梓州玄武县令。
这就有意思了。
唐制,六千户以上为上县,二千户以上为中县,一千户以上为中下县,不满一千户皆为下县。
下县令从七品下,中下县令从七品上,中县令正七品上,上县令从六品上。
就算上县令与通事舍人品秩相同,外放晋一级的规矩呢?
耐人寻味。
接下来七年,刘应道在州县间兜兜转转,刚刚才回了长安……赋闲。
刘应道官场失意,却琴瑟和鸣,也算是另类补偿了。
即便刘祥道身为吏部侍郎,也只能望洋兴叹,不能伸手拉一把阿弟,便是吏部司在手又能如何?
“本官只能让吏部郎中受理,能否通过,最后还得看圣意。”
吏部,只是个筛选与走流程的所在,真正掌握官员升迁的,是三省,是宰辅,是皇帝。
理论上,现在诸司出缺位置比备选官员数量多,且农官没几人愿意去抢。
多吃苦受累啊!
偏偏范铮与刘祥道认为十拿九稳的旨授,生生杳无音讯了。
面对范铮的兴师问罪,吏部郎中也只是苦笑:“上官,吏部司断然不敢意气用事,旨授都已经写好了,但没陛下认可,吏部司也只能徒呼奈何啊!”
刘祥道苦笑:“莫为难区区郎中,这就不是他掺和得起的事。你跟人独孤氏到底结了什么怨,殿中少监独孤安诚总在陛下面前说小话?”
嗯?
范铮的眉头拧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八字又怎么冲到独孤氏头上了。
卡了便卡了吧,又不是范铮的嫡系人马,无非是让漆雕攀先保持沉默。
那个京苑总监丞,谁爱干谁干。
胜业坊,独孤安诚府邸。
饮着秦酒,独孤安诚眉眼里现出一丝不安。
“司农寺京苑总监丞任命的旨授,本官在陛下面前卖了好大的人情,洛阳宫阊阖门至谷水的地,独孤氏全部送给皇室了。”
紫道惴惴不安:“可是,两个月了,算学那一头仍旧无人授珠算。”
独孤安诚重重咬了一口山煮羊:“卡他监丞的旨授,就是为了让他低头,缓一口气,自然会将助教重新送到国子监。”
只是,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该死的范铮好像忘了要安排一个监丞之事,没有丝毫反应。
内侍王波利昂然入座,尝了口山煮羊,撇嘴:“味道还行。少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们的小动作,很可能弄巧成拙。”
独孤安诚笑道:“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监丞之位空缺吧?”
王波利饮了口秦酒:“为什么不呢?京苑总监的位置,反正不用几年他就要舍弃了,监丞是谁,需要在乎吗?”
“惹得他恼了,换个衙门又何妨?”
紫道冷笑:“一非世家出身,二本科举取士,除了农官,他能当啥?”
王波利横了紫道一眼:“堂堂国子司业,就这点眼力?信不信他请调,刑部、大理寺、鸿胪寺、少府监、将作监争相请之?”
不提御史台,是因为御史中丞只是正五品上,品秩太低了,不配。
“即便外放为一州刺史,他也够格了,不通政事无非是别驾与治中辅佐。”
有本事,你们将他官身除了啊!
独孤安诚现出一丝谦和的笑容:“内侍以为,当如何是好?”
王波利笑道:“此人重情义,吃软不吃硬,若是罪魁祸首负荆请罪,或有转圜余地。”
至于紫道的面色如何难看,关王波利屁事?
能来胜业坊,是看独孤安诚的颜面,是因为独孤氏是元贞皇后的母族。
别说紫道才是国子司业,就是国子祭酒当面,王波利也可以不给颜面。
若不是担心扯出外室子刘几畦,独孤安诚还真想绑了紫道,押着他负荆请罪。
这个玩法是没错的,只要有人负荆就行,自愿与被自愿区别不大。
轻轻的,王波利走了,正如他轻轻的来。
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是袖子里多了张大兴善寺柜坊的折子。
袖里乾坤大。
紫道一脸沮丧,王波利还不如不来呢,这一盆冷水浇脸上,可够窝心的。
独孤安诚笃笃地敲着凭几,眼中现出一丝犹豫。
进退维谷了,洛阳宫的地还打了水漂。
皇帝可是明说了,京苑总监丞的旨授,只可能压一压,没有理由驳回。
事实上,每个人都清楚,按前后两任京苑总监丞的疯狂做法,即便驳回了范铮的提名,也没人愿意去补这苦差。
农官,本来就不讨喜。
“旨授压不了几天,你尽快寻一些能说得上话的人,好好向司农少卿说情吧。”
倒不是没人能说得动范铮,至少颜师古的阿弟颜勤礼还在世,颜师古几番维护乡党,范铮颇为受益,颜勤礼的颜面定然不会驳了。
但紫道与颜氏根本说不上话,他针对巫亹一事,在向来维护乡党的颜勤礼看来,就是与万年县为敌,根本不可能帮忙。
还有致仕的前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范铮也有交情,他还在长安城的府邸中,身体虽不便,以国子监的名义求他说两句好话应该是可行的。
紫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本司业满口胡柴了,朝廷尚且准我胡说八道,你范铮倒抡拳而上了?
能耐得不行啊!
你不知道,最少有二成官吏成天就是信口雌黄?
为什么偏偏盯到本司业身上!
紫道还有更深层次的恐惧,怕范铮刨根问底,硬抖出自己没有犊鼻裈的事实。
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在台狱里,也是大唐拿捏慕容诺曷钵的把柄之一,死是不会死,日子却不会好过。
谁知道,庄浪郎吉哪天供出刘几畦,再供出是紫道引荐他去见刘几畦,才有了禁书的破事?
紫道原本是不想理会庄浪郎吉的,奈何人家给得太多了。
牵扯出他来,不仅仕途尽毁,连带名声也污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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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5.29请假
今天有事,赶不上更新了,抱歉。
第四百零五章 十年之内
李世民都诧异无比,这老老实实的模样,还是范铮吗?
旨授足足压了一个月,范铮竟然只字不提!
洛阳宫阊阖门之外的那块地,朕要白得了?
受之有愧啊!
(上一章谬误,独孤氏应为元贞皇后母族,已更正。)
太子李治得了皇帝眼色,轻描淡写地开口:“司农寺京苑总监丞一职,朝廷以为,当再议。”
唐同人扫了一眼范铮,不动声色地挪开半个身位。
范铮无奈地出班:“陛下圣明,朝廷英明,臣已经遣人在京苑总监墙上写了露布。”
“但尽心做事,十年之内不谈升迁。”
露布一词,原意为公文,汉魏之后指捷报、檄文,唐朝也指布告。
刑部侍郎、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出班:“司农少卿此语,不怕寒了京苑总监僚属之心?”
范铮似笑非笑,只是不应声。
黄门侍郎许敬宗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地揣测范铮的用意。
范铮的招数,无非是两败俱伤,要他低头绝无可能,独孤安诚的算盘,怕是打错了,开弓的箭也射到别家的鹿脐上去了。
唐朝的箭靶,时常画鹿形,以射中脐为胜,《酉阳杂俎》、《游仙窟》、《变文集》都有记载。
范铮的十年之说,却是在给朝廷一个难堪。
既然不给京苑总监升迁的机会,那就彻底扼杀了吧。
反正,迁不迁的,对范铮本人有影响吗?
十年,几乎就是一代官吏了。
这一代官吏看不到晋升的希望,虽不敢闹事,谁能指望他们尽心做事?
虽说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晋升机会的,可谁没抱点希望,万一呢?
看不到希望……有了解后世国企五十岁以上员工的人就知道,那是什么精神面貌。
点卯踩点,绝不迟到一息,却也不会早到超过十息。
你写十个字的时间,他还没磨好墨。
一个五息能看完的文牒,能慢吞吞地看一刻钟,仿佛里面住着哪家头牌姑娘。
但有见责,只言头晕目眩,不胜操劳。
真以为底层人不会反抗么?
京苑总监近两年的丰收,固然与范铮的曲辕犁、深耕熟耨、改粟为麦脱不了关系,可谁又能无视官吏们的努力?
信不信,官吏们进入躺平状态,产量瞬间降二成?
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干咳了两声:“倒也不必如此绝对,最多有个一年半载就是了。”
太子三师俱辞调护,房玄龄也不是什么太傅了。
李治想出声附和,猛然醒悟,这话,味道不对啊!
中书令杨师道出班:“区区京苑总监丞,也不必反复权衡,既然不授,直接驳回吏部就是了。”
至于得罪独孤安诚,哼哼,你是宗亲,难道我长广长公主驸马都尉就不是宗亲?
黄门侍郎褚遂良启奏:“臣以为,委官之事,当任则任,不任则斥,断无压制数月之理。”
中书令马周似笑非笑,事情原委他是知道的,问题他反对也没用,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有那闲工夫,不如教娃儿马载为官之道。
没法,马周虽四十有五,马载却初为中男,谁让马周当年不如意呢?
成亲都是在他到长安之后的事了。
以马周对范铮的了解,这厮就不是个好招惹的,碰了就可能变身刺猬。
被赐座的开府仪同三司、同平章事、申国公高士廉看了皇帝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
终究是舅父背负了所有!
外甥女婿啊,待老夫西北卧(死)之后,你可咋办哟!
“司农少卿啊,老夫倚老卖老说两句,朝廷的权衡虽说时间长了点,也不必过于急切嘛。露布先撤了吧。”
看在高履行的颜面上,与高士廉偌大年纪份上,范铮应承了撤了露布,其他的则绝口不提。
高士廉六子,除了高履行,多是史上寥寥几笔,唯有高真行之狠让人侧目,为了家族手刃犯事的亲娃儿。
这个时代没有“少司农”的简称,这种叫法是宋朝才兴起的。
兵部尚书崔敦礼开口:“范少卿,国子监算学好歹是六学之一,若是这珠算还不如市井账房,丢的也是朝廷颜面不是?”
李世民开口:“兵部所言甚是。”
范铮疑惑地眨巴眼:“听崔尚书之言,莫非是要我去当国子祭酒?”
“哈哈哈!”
狂笑声中,程咬金用力捶着身上的阜绢甲,样子货一锤一个深深的皱纹。
大半个朝堂都在歇斯底里的狂笑,连升任殿中侍御史的丘神勣都没绷住。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哪个国子祭酒不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
哦,也不能说范铮没才学,那些层出不穷的技艺,谁也不能否认了。
可是,跟以儒学为主的国子监搭吗?
打个比方,战场上杀敌无数的程咬金,你能想像他去当屠夫杀猪吗?
兵部侍郎韩瑗叹气:“范少卿的意思,他既然不是国子祭酒,国子监如何,与他无关。”
满朝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嘛,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程咬金收敛了笑容,冲着范铮哼了一声:“不学好,你一介农官,学这些醋大的阴阳怪气做甚?”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眨眼,黄门侍郎褚遂良只能捏着鼻子举笏:“臣以为,范少卿如此掌控敦化坊学生,恐有不妥。”
纵然号称性情刚直,褚遂良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人庇护,向长孙无忌靠拢成为一党也极其正常。
一个黄门侍郎,在长孙无忌一党中也有一定的影响,但一些破事也难免要出面。
人生在世,有几个能够免俗的?
范铮正色:“为人师者,便如人父,是为师父。本官不才,为敦化坊学生之师,自当如严父一般管教,万万不可让他们走上邪路。”
“坦白说,本官对国子监除名巫亹,只心怀感激,绝无怨怼。”
程咬金失笑:“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什么?”
范铮摆手:“卢国公虽喜玩笑,却是个直人,不谙其中门道,情有可原。”
程咬金瞪大了眼睛,想笑。
老程肚子里的弯弯肠子,拉出来能将你悬梁信不信?
牛进达笑道:“直人!老响马,有人如此评价你,还不得宰一头犏牛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