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好大的颜面
巫桑微为忧虑:“舅父,要不算了吧,毕竟他那一杯滚水,并未落到我身上。”
巫桑的性子还是那么善良啊!
范铮摆手:“你还是太心慈手软。对于本性极恶、无法改造的孽障,该除则除之,免得祸害其他学生。”
糜斐不动声色地颔首,郦正义眸子里现出一丝笑意。
坊学,就应该是纯洁之地,世俗的东西少往里头带。
虽说还是免不了三六九等,至少能保障相对的公平,以及保护师生的人身安全。
有教无类,前提是真的能导人向善。
若教出一群邪恶之徒,还不如不教。
禽兽之流,就不要进坊学了。
哦,倒把小叫驴、小草驴都骂进去了,口误。
陆甲生凶神恶煞地拎着枣木短棍,带着坊丁,逼李守因主仆搬出敦化坊。
坊内的人,谁不知晓巫桑的善良真诚,你个兔崽子竟敢朝她泼滚水!
陆甲生都想抽李守因两棍,让他知道敦化坊的厉害,真以为有点家世就能来撒野了?
“以后敢踏入敦化坊半步,腿打折!”
粗暴地将李守因轰出坊外,陆甲生挥舞枣木短棍吆喝。
几个坐坊门处晒着日头,往衣服、被子里塞白叠的婆娘横眉怒目,区区外坊人,竟敢在敦化坊撒野!
要不是看在他为小男的份上,能让他知道,敦化坊婆娘挠脸面的功夫深浅!
李守因眉眼满是桀骜,哪怕身边的老仆唉声叹气,他也绝不肯低声下气回去认错。
天下之大,又不是离了区区敦化坊学就活不了!
丹阳郡公府。
李守因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柳条暴风骤雨地往他袒露着的脊背抽去,痛得他鼻孔里连连惨哼,却咬牙不曾叫出声。
尚辇奉御李楷面容扭曲。
托了人情才送李守因进敦化坊学,想着让庶子有个一技之长,日后在皇帝面前卖一下老脸,能让他混进衙门,好歹蹭一个流外官!
至于技艺学得如何,谁在乎!
可就是这顺当的安排啊,硬让作妖的李楷毁了!
“让你能耐!让伱朝先生泼水,让你泼滚水!”
秋天的柳条,可基本没什么柔韧可言,比马鞭也差不到哪里去。
比李守因更惨的,是陪伴他的老仆,几乎要被抽死了。
擅杀奴仆真的没问题吗?
《贞观律》中明确指出:主殴杀部曲,徒一年;奴婢有犯,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
代价是有,不高。
部曲、奴婢的人命,也就是一头大牲畜价钱。
不要说古代如何如何,即便是后世,许多国度的一条人命,也就是一头牛的价钱。
李守因痛得开不了口,泪眼婆娑,心头却满是倔强。
滚水烫一下怎么了?
侍候自己的奴婢,有几个没被烫过!
贱民与自己能比么?
“郎君,饶了二郎吧!他还是个娃儿啊!”李楷的妾室抹着眼泪求情。“再说,一个庶人女,即便烫着又能怎地?”
手持书卷的嫡子李守真轻笑:“是啊,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的娘子,竟可以轻辱,丹阳郡公府好大的颜面。”
李楷的手顿了一下,柳条更用力的抽下。
先生是官员的娘子,这就是个麻烦事;
是御史台录事的娘子,更是一件头疼的麻烦事。
你永远不知道,握着刀柄的御史台,什么时候对你挥刀!
将错就错、先下手为强?
呵呵,小录事都不足为害,司农少卿范铮才是整个敦化坊的主心骨。
李客师能承受得住范铮的怒火,李楷承受得起吗?
鸟贼李客师的面色难堪,许久才开口:“三郎,你这妾室与庶子,怕是不能留了。”
李楷的妾室唬得一下就跪倒地上,捣头如蒜:“郎主饶命!二郎年幼无知,做事失了分寸,求郎主给他活命机会,奴愿以命偿!”
倔强的李守因,第一次哭出了声音:“阿娘……”
李楷家县君鼻孔里哼了一声,厌恶地出声:“担不起!”
李守因闭嘴了。
依礼法,县君才是他阿娘,他的生母——李楷的妾室——只能被叫阿姨。
李守因却心高气傲,只愿唤生母“阿娘”。
没得嫡子的命,得一身嫡子的病。
“你们以为,他用滚水烫人的恶习,是一日养成的?且问问侍候他的昆仑奴,有几个没被烫过?”李客师冷笑。“也就是昆仑奴老实了,换成他人,早与他同归于尽了!”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奴婢噬主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被苛待到生不如死,便一起去死又何妨?
明朝嘉靖皇帝表示内行,壬寅宫变可为佐证。
李楷与他的妾室,对于李守因的恶劣行径当真一无所知?
若真无察觉,李楷也不会执意求到范铮头上,把李守因送进敦化坊学了。
管教与授技,一半对一半的缘由。
李楷苦笑:“阿耶,他毕竟是我的骨肉啊!”
李客师冷笑:“合着你以为我是叫拉出去埋了?不至于。”
“只不过,让他们另居别坊,撇清与府上的关系,还是必要的。至于用度,府上也不会短了他的。”
“但是,李守因你记住了,非立军功,不得以我家子孙自居!惹事了,自有衙门好生管教,让你知道世事艰难,不敢再恣意妄为!”
扫地出门的滋味不好受,李守因咬着牙,努力控制着不哭出来,他的生母却哽咽不已。
脱了丹阳郡公府的庇护,即便用度不愁,日子也是极难熬的。
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受县君的白眼,脊梁可以稍稍挺直一些。
李守真手中的《仪经》卷起,微微扬手:“李守因,盼你多读书,少一些戾气,早日归府。”
李守因鼻孔里冷哼一声。
惺惺作态,当我不知道,你这是怕我夺你三分之一的家产?
滚水泼昆仑奴的事,也只有你看见了!
李家在常安坊有一个普遍的宅子,是别院,故李守因算不上别籍。
也就算说,李客师的嘴上叫得凶,还是没彻底将他割舍出去——怎么说也是李氏血脉。
一仆、一奴随侍。
仆是被打了半死的老仆,奴是一名新罗婢,李楷算是仁至义尽了。
用度维生足够,想奢求点啥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爱子惹的事太恶劣了一些,哎,他怎么就那么糊涂,要去泼先生呢?
泼同窗不好吗?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蒐
十月,大蒐(sōu)于昆明池。
大蒐一词,见于《春秋》,指的是五年一次的大阅兵。
当然了,五年只是个大致时间,没那么精确。
《旧唐书》记录贞观朝的大蒐,有两次。
贞观五年正月,大蒐于昆明池,蕃夷君长咸从;
贞观十一年三月,幸洛阳宫,大蒐于汝州广成泽。
大蒐的意义在于震慑诸番蛮夷,让他们掂量一下自己与大唐的实力差距,避免一些无谓的争端。
至于真正的边州宁靖,靠的是将士们在战场厮杀。
能打、敢打,挑衅必打,敢于敌视大唐的番邦自然越来越少。
天天靠着一张嘴嚷嚷,柳宗元的《黔之驴》学习一下。
就算是养刀藏锋,那也得有出鞘见血之时。
阿史那杜尔率昆山道军十万远征西域,估计有人觉得大唐精锐尽出,自己又行了。
吐蕃遣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朝见,执礼甚恭。
不要觉得大论琼波·邦色打破大羊同都城穹隆银堡、生擒了聂叙李迷夏,吐蕃就高枕无忧了。
大羊同残部依旧存于艰险之处,纳入吐蕃之地依旧反抗四起,复国的呼声依旧此起彼伏——由此可见,李迷夏在大羊同,威望并不低。
比较形象的比喻,就是巨蟒吞象,吃进去了,想消化还是很费劲的。
赞普松赞干布明白,想消化几乎与原吐蕃等身量的大羊同,需要时间,还是不要去招惹脾气暴躁的老丈人了。
野马驿一事,肯定是要有人背锅的。
连襟慕容诺曷钵,就是你了!
早晚有一天,吐蕃要灭了你!
慕容诺曷钵泪流满面: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吐谷浑新任侍郎乙弗摩诃着锦袍,在大唐皇帝面前刻意挺直了身板。
“小将乙弗摩诃?朕听说过你,虽然功败垂成,还是十分英勇的。”
李世民重重地拍了两下乙弗摩诃的肩头。
吐谷浑本就没有吐蕃彪悍,即便是回到慕容伏允时期,也没有十足把握说战而胜之。
这也是客观规律,生存条件越恶劣的地方,民众就越彪悍。
因为,不够彪悍的早就被大自然淘汰了。
吐谷浑翻越唐古拉山,本就是客场作战,吐蕃的自然条件比吐谷浑更艰难些,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乙弗摩诃的先锋、此战的统领都没有出现技术性差错。
乙弗摩诃被风霜割破些许的面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李世民站到一个女酋首面前,把一旁的范铮招来:“交给你了。”
年轻的女酋首戴圆形平顶花帽,着红领长衫,红色底彩带束着小蛮腰,袖长及腕,细手镯在日头下闪闪发光,银耳饰、银项圈图案精美,鸟兽栩栩如生。
要命的是,女酋首一双桃花眼扑闪扑闪的盯着范铮,粉嫩的面容带着一丝羞赧。
范铮仔细想了想,自己应该没犯这方面的错误,没有和别人产生什么孽缘,也不会有人唱“阿耶一个家、阿娘一个家”吧?
“优勉?”看了看服饰,范铮犹豫道。
“羹羹。”女酋首跳了一下,银饰摇晃,眼如弯月。
范铮迅速勾起了回忆:“壁州,盘盈儿。呀,都长那么大了。”
其实也不算太大,只不过僚人计算成年的标准,有异于大唐,盘盈儿也就以中女身份脱颖而出。
僚人对首领性别这一块,向来卡得比较宽松,谁有能力谁就上呗。
李世民让范铮招呼盘盈儿,也是有针对性的,范铮在壁州僚人中的威望确实无人能及,就是当初带兵扫壁州僚人的上官怀仁也赶不上。
林邑王范镇龙为逆臣摩诃漫多伽独所弑,族灭,林邑人立前林邑王范头黎之女婿、范镇龙之妹婿婆罗门为王,奉上两头驯象为贡。
大象这样的巨物,不是司农寺上林署、钩盾署这种二把刀能饲养的,太仆寺典厩署有专人饲养,一象给二丁,一天供应六围草料,一围直径为三尺。
日供稻、菽三斗,盐一升,到冬天要以羊皮及旧毡为大象制衣物。
陀洹国,在林邑西南海岛上,国主察失利·婆末婆那遣使送白鹦鹉,请求给马种与铜钟。
诃陵国,南方大海中,用膳手抓,遣使送频伽鸟。
频伽鸟是佛教典籍中的妙音鸟,佛门称之为迦陵频伽,形象是人首鸟身,在唐朝敦煌壁画及铜镜中也有此形象。
东谢蛮首领、应州刺史谢元深,南谢蛮首领、庄州刺史谢强,牂牁蛮首领、牂州刺史谢龙羽遣使献方物来贺。
西赵蛮首领赵磨着衫袄大口裤、斜束皮带,身着豹皮衣、皮履,叉手见礼:“大唐天可汗,恩泽降四方。西赵蛮愿为大唐所属,恳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大悦。
呵呵,阿耶,看到没,二郎一个大蒐,便有西赵蛮归唐!
“准!着三省、吏部即日办理,拟西赵蛮为明州,赵磨为刺史,世袭罔替。”
朕,就是牛!
南平僚首领朱氏,部四千余户,请内附,地隶渝州。
东女国宾就(女王)汤滂氏遣高霸(女官),率西山八国前来朝贡。
几本官史中,《旧唐书》对东女国的描述是相对准确的,但也有难解之处。
按描写,东女国位于川西,“文字同于天竺”,相当令人疑惑,这也不接壤啊。
“其俗每至十月,令巫者赍楮诣山中,散糟麦于空,大咒呼鸟。俄而有鸟如鸡,飞入巫者之怀,因剖腹而视之,每有一谷,来岁必登,若有霜雪,必多灾异。”
活鸟肚子里有霜雪,这是活冰箱么?
威武霸气的府兵,越骑与步兵团在大角歌中,展示了一番凌厉的攻伐之能。
越骑的凶悍,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大唐真正的杀手锏是步兵团,木枪林立时,谁能轻攫其锋?
昆明池上,少量舟师亦乘风破浪,楼船浩大,蒙冲速进,战舰并进,走舸、游艇如飞,直看得诸番战战兢兢。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船只,就那样,大唐的楼船就是水上的霸主,陀洹国、诃陵国之类的海上国度,都没有那么巨大的船只,出海的风险还是极大的。
步、骑、舟,大唐俱四顾无敌!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好意思下手
皇城之外,长安县太平坊。
不大却精致的酒肆中,着常服的范铮与李义府,共换了圆领袍、着幞头的盘盈儿微酌老头春。
其实吧,女子换了男装,男人便如梁山伯一般不辨雌雄的眼盲,多数只存在话本里。
换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汉,一眼看穿。
在唐之前,对女子着男装相当反感,只有唐朝这种开放的朝代,才不介意女子着男装。
甚至,在大唐,女子男装成了一种时尚。
李义府饮了一樽温热的老头春,看向美貌粉嫩的盘盈儿,目光带了些许迷离。
是酒醉?
是人醉?
李义府绝对不承认,自己动了色心,堂堂太子舍人,怎么可能是品行不端之辈呢?
不可否认,李义府就是个好色之徒,不过是在极力压抑,努力保证自己不会行差踏错,不能毁了辛辛苦苦积攒的名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装得一时,你就是伪君子;
装得一世,你就是真君子。
在底线没有崩塌之前,至少李义府还在努力地装着。
奈何盘盈儿银铃般的笑声,只对着范铮,他就是个陪衬啊!
这样厚此薄彼合适么?
再怎么说,当时我李义府没得功劳也有苦劳,没得苦劳也有饿痨噻!
“少卿是壁州僚人的贵人,若无少卿,僚人即便不会死伤更多,也势必背井离乡,发配到更荒凉处。”
范铮举樽应了一下:“职司尔。”
总而言之,壁州一事,不过是在履行职责,安抚僚人一事倒是顺带了。
盘盈儿眸如秋水,多情地看着范铮:“只是,小女子无以为报,且自荐枕席如何?”
范铮挟了一箸古董羹里翻滚的犏牛肉咀嚼,笑看盘盈儿:“不行啊!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
李义府一口老头春喷了出来,指着范铮大笑。
即便是被拒了的盘盈儿,也掩口轻笑,丝毫生不出恼意。
范铮滑稽的言语,只是为了让盘盈儿绝了心思,而不得罪过甚。
哦,僚人对男女私情,本就看得开,只要是你情我愿,一切好说。
但范铮有自己的原则。
连岳丈家给他纳媵尚且不肯,就不要说名不正言不顺的路边野花了。
抛开旖旎的气氛,故人重聚,酒肉必不可少,便是那甜味老头春,也喝得微酣。
“你们壁州僚人,欲求朝廷何事?”
盘盈儿妩媚地扫了范铮一眼,娇滴滴地开口,声音还带拐弯的:“讨厌!就不能是僚人真心面圣吗?”
李义府呵呵一笑:“这话连我都哄不过去,就别说更为精明的贤弟了。”
盘盈儿叹了口气:“好吧,不装了。壁州治中盘盈儿,请求朝廷遣先生到僚人村寨开蒙。”
治中这个官职,安排僚人首领去当,也是一种妥协。
政事嘛,很多时候就这样,相互妥协。
让僚人有说话的权利,施政时可以沟通,势必减少无谓的摩擦。
至于开蒙,很好理解,此时的僚人基本没有明确的文字,叙事靠歌谣口口相传,传承很容易中断的。
不说每个僚人娃儿识字,至少每个村寨有一个识字的,传承知识、解读官府符文就水到渠成了。
不是说壁州没州学、诺水县与广纳县没有县学,但那需要有一定基础才能入读。
白石县孤悬壁州东北,几乎没有僚人。
州学生、县学生当然可以去僚人村寨开蒙,问题是,没得好处,人家为什么放弃将来在诺水城、广纳城当小吏的肥差,苦哈哈地跑村寨当蒙学先生?
皇帝不差饿兵!
盘盈儿轻轻击掌,有僚人捧了两个粗陶罐子过来,范铮与李义府各自一罐。
范铮轻拍陶罐,面上笑容灿烂:“鸟酢?”
李义府想了想,才记起鸟酢为何物。
这东西,好吧,李津他们还是很想吃的,阿娘也能尝尝这个味。
虽说李义府不是啥好人吧,至少事母甚孝。
难得盘盈儿还记得范铮好这口。
至于刚才撩范铮,假作真时真亦假,范铮若有意,未必不能成其好事。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鸟酢的香味飘荡,范百里与陆飞甲在抄手游廊逗着细腰犬,鼻翼情不自禁地耸动。
“又有好吃的了。”
根本不用跟陆甲生分说,陆飞甲只要在定远将军府,那是一定留下来用膳。
范百里对陆飞甲格外大方,这是坊中其他娃儿没有的待遇。
堂屋里,杜笙霞琼鼻轻皱:“这味道,好像是当初你去壁州带回来的鸟酢?”
这婆娘还是有点上心的,毕竟那是范铮第一次正经给她送东西。
虽说当时相互间确实没有男女之情,好歹也是自己第一次收下异性的礼物。
嘻嘻。
元鸾眨了眨眼睛:“确实是鸟酢。我说大郎,难道是壁州僚人还记得你,特意带来送你的?”
哎,摊上那么一个刨根问底的阿娘。
范铮咬着沃垄送来的箭谷梨,狠狠吸了两口汁水,得意地笑了:“朝廷大蒐于昆明池,壁州僚人也遣人来朝了嘛。”
“巧的是,僚人首领正好是当年我认识的妹娃子,鸟酢也是她的心意。”
元鸾倒是听范铮吹嘘过这一节,笑道:“当年请你吃羹羹那个妹娃子呀!如今长大了吧?哎,不对,妹娃子哎,你可不能胡来。”
范老石补刀:“别在外头整一孙儿出来,老汉受不了。”
杜笙霞瞪着眼,小嘴嘟着,腮帮子鼓着。
这一家什么人啊!
范铮啼笑皆非:“能名正言顺纳媵,我都懒得纳,犯得着偷偷摸摸去坏名声吗?”
至少在这方面,范铮的节操是足够的,信用也是足够的。
杜笙霞喜笑颜开,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元鸾没说什么,范老石却嘀咕:“这说不准,不是说家花没有野花香么?”
范铮眨巴眼:“阿耶这话,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来呀,互相伤害啊!
“老东西!”
女高音、拧耳指,耙耳朵标配,范老石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呦呦,乡君,娘子,娃儿他娘,轻点!耳朵要掉了!我冤枉!我没野花!”
范铮诧异:“难道阿耶还好龙阳这口?”
范老石面红耳赤地喝斥:“兔崽子,敢害老汉!别以为四品就不打你!”
杜笙霞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鲜活的一家子哟!
第四百二十三章 败军之将
大蒐之际,高句丽拒绝来使。
被打痛了的高句丽,莫离支钱盖苏文极为恼怒,却不能抽调兵力反攻。
新罗王金胜曼,硕果仅存的圣骨,做事却透着三分狠气,令金庾信率军,打到了高句丽母城(城名)。
同时,老将阏川奇兵突起,击破百济东部进乃郡,兵锋遥指泗沘城。
高句丽看起来体量最大,可需要驻守的地区也不少,再加上高延寿他们十五万兵马尽败,已经没有能力进攻了。
按正常说,大唐放回了几万人,应该能稍解兵力匮乏之苦。
可是,恰恰是这些被放回来的败兵,军心涣散不说,还把所到之处的士气给拖得低迷,依着钱盖苏文的脾气,真想将他们全部沉大同江里。
可是,不能啊!
钱盖苏文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各自遣返原籍,转为民籍,永不征召入军中。
心高气傲的钱盖苏文挨了大唐一通暴揍,再让他朝贡,不要脸的吗?
当然,高句丽有一些比丘僧在长安修行,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大蒐的盛况。
朝鲜三国的佛门,都有比丘僧在长安修行,但新罗的比丘僧较为出名一些。
倭国的佛法,起初是从百济传过去的,原因当然是海航抗风浪的能力不足,即便东汉时期倭国就有使者入朝讨封,也还是与百济往来更便利一些。
消息传回高句丽时,钱盖苏文沉默了许久。
至少,在他这一辈,是没有希望夺回辽东之地了。
哎,只盼着娃儿钱男生他们能稳住高句丽,待到中原乱起时,说不定能有点希望。
突厥,车鼻部,没得到天可汗承认的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在呼啸的寒风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特勤阿史那沙钵罗带回的消息,大唐兵强马壮,正厉兵秣马,拔刀四顾。
天可汗他对突厥有偏见啊!
为什么之前能封阿史那思摩那个血统不正的家伙为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就不能顺势册封阿史那斛勃为可汗!
何其不公啊!
阿史那斛勃的长子阿史那羯漫陀眸子里满是忧虑:“父亲,大唐坚持要你入长安才封可汗,可我担心,万一你被扣在长安城,突厥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说是突厥,只是突厥的残部。
如执失部就已经以大唐人自居,执失思力也在大唐朝廷中身居高位,绝不会再自认突厥人。
随着昆明池大蒐,大唐的四邻安静了许多,唯有龟兹伊逻卢城内,俟利发诃黎布失毕惴惴不安。
对于西域,阿史那杜尔比侯君集熟悉得多,路上也不曾等候仆从军,前锋已经抵达西州高昌县!
按说,冬天冷了不是?
整个西域,夏炎热、冬干冷,却少霜雪,大唐昆山道若要进攻,并无太大障碍。
焉耆王薛婆阿那支,闻大唐先锋抵达西州,连抵抗的心思都没有,率二千军西逃,窜入龟兹,请为龟兹东城驻守。
阿史那杜尔兵锋骤转,打下西突厥处月部、处密部。
处密部倒没什么好说的,真正值得细说的是处月部。
处月部因为后期翻译的问题,书写为“朱邪”,又因地处沙陀大碛,亦称沙陀。
唐朝末年,提沙陀兵助朝廷灭黄巢的李克用,及建立后唐的李存勖、建立后晋的石敬瑭、建立后汉的刘知远、北汉刘崇都是沙陀人。
西域大震。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戳戳地给龟兹支援。
东城方寸地,铁勒十三部吆喝围攻,十万兵马,岂是区区二千人能相抗的?
薛婆阿那支极力反抗,却仍旧为药罗葛·婆闰所擒,被阿史那杜尔当场历数罪状,斩立决。
按大唐惯例,擒敌酋首,不是应当送回太庙献俘吗?
道理是没错的,可焉耆俟利发,大唐只认郭孝恪送回长安的龙突骑支,薛婆阿那支的地位大唐从来没认可过,故只能当盗贼处置。
同时,阿史那杜尔寻到龙突骑支同族先那准,立他为焉耆王。
为什么不如西州一般,直接划州县,尽归大唐直接管辖?
两地的基础是不一样的。
高昌故地本就胡汉混杂,有直接置州县的基础;
焉耆之民,胡人为主,直接设置州县他们接受不了,还是得立藩国,大唐再于其地置军。
简而言之就是,大唐允许各藩国的存在,也没兴趣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整条丝绸之路,必须控制在大唐箭矢所及!
龟兹震惊,多地守将弃城而逃。
与此同时,龟兹的兵马,加上西突厥援助的兵马,总数已达五万。
阿史那杜尔驻军积石——这个地名重复得真多,遣左骁卫中郎将樊胜、伊州刺史韩威率千骑为前锋,右骁卫将军曹继叔率府兵万人及二万仆从军随后。
飞骑所部,陆续在二部前后,与游奕共为哨探。
多褐城,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丞相那利、大将羯猎颠率五万人马,浩浩荡荡而行。
“唐将狂妄,区区千骑也敢出战。令,大军全力追击!”
诃黎布失毕心头大喜,挥舞马鞭叫嚣。
全力对抗阿史那杜尔,他肯定是没有把握的,可区区千骑,难道还吃不下?
别说打,压都能压死他!
如果领军的是其他唐将,诃黎布失毕还会顾忌一下,可谁让对面是韩威?
韩威嘢,在松州与吐蕃交手失利的都督嘢!
哈哈,大唐是无人可用了吗?
殊不知,阿史那杜尔遣韩威出战,看中的正是其败绩。
面对败军之将,除开天性谨慎之人,多少都会有些轻敌的。
殊不知,当年的松州之战,韩威之败在于轻视,城池却未有失,兵马也数量不足。
要不然,他还能迁伊州刺史?
“退后一舍!”韩威下令。
一舍,三十里,成语“退避三舍”就是指九十里。
当然,春秋的里与唐朝的里,距离是有差别的。
樊胜略有不甘,想突他一家伙,奈何看到热气球吊篮的旗帜,只能作罢,摆手让人挥动太平旗指引后撤,一时间黄袍翻飞。
凤凰旗、飞黄旗、吉利旗、咒旗、太平旗,为左右骁卫执掌。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多褐城
脱离了多褐城的范围,龟兹大将羯猎颠率五万大军,一头撞进了右骁卫将军曹继叔的包围圈。
飞黄旗、吉利旗迎风猎猎作响,战鼓震天。
一万气势磅礴的府兵摆下稳若山岳的木枪阵,让羯猎颠犹豫再三。
步骑混杂五万,对府兵一万,数量上倒是占优势了,可“一汉战五胡”并非吹嘘!
“杀!他们只有一万人!”
犹豫就会败北,冲杀就会白给。
战马奔腾,角弓飞扬,箭矢如雨。
然而,效果真的不大。
唐军确实达不到全员配甲的奢华程度,可现在,站前几排的府兵着步兵甲就足够了。
龟兹有铁矿,善铸造,可规模还是稍小了点,工艺上与大唐稍有差距,箭矢钉上步兵甲,犹如蚊虫吸到了石柱上,破不了防啊!
脸庞?
府兵是连面甲都拉下来了,除了眼睛与鼻孔,几乎没有漏洞。
但是,曹继叔的兵马弩箭、兵箭齐出时,龟兹兵委实难受。
冲得正上头,想高歌“策马奔腾”,就看见一支弩箭射穿前方同伴的盾牌,再狠狠扎进他的身体里,甲胄仿佛是张薄纸。
抛射的兵箭,力度或许没有弩箭强,但破甲能力真不能否认,虽然命中率不是很高,却中者必伤。
冲破箭雨到府兵阵前,长矛还没来得及刺出,至少三支木枪同时从不同角度刺出,目标或人或马,就问你同时挡得住几支?
挥矛同归于尽的想法都是奢侈的,唐军的木枪,长度本就远超长矛,就是为了应对骑兵而产生的武器啊!
枪锋的破甲效果,是其他兵器不能匹敌的,也是大唐威震四方的凭据。
至于陌刀,虽然从阚棱时期就有陌刀了,但到李嗣业之时,陌刀的规模一直没法扩张。
原因就一个,沉重的陌刀,太费陌刀手了。
不用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堆砌,很难养出一定规模的陌刀手。
冲击的势头被生生抑住,羯猎颠感到强烈的不安。
两侧各现五百唐军。
左侧,太平旗挥动,樊胜带队,挥舞着漆枪扎入龟兹军中,如毒蛟闹江;
右侧,韩威咆哮,挥伊州兵马,如奔腾的野牛,撞入温顺的白羊群中。
让你们看不起败军之将!
号角响起,两万仆从军随药罗葛·婆闰从两翼杀出,羯猎颠快哭了。
仅仅是正面的唐军,龟兹军就要抵挡不住了,还加入两万仆从军,你们不讲武德!
打仗这事,没什么武德可讲,一切只为了胜利。
仆从军的战斗力略逊于大唐府兵,铁勒各部却实实在在击败过西突厥军。
不过一刻钟时间,尸横遍野,龟兹已经损失了万人。
羯猎颠拨转马头,率众西撤多褐城。
仗没法打,兵备、体力、战阵、谋略都在人之下,徒增伤亡尔。
羯猎颠心头暗暗埋怨国主诃黎布失毕,听信什么丞相那利的谗言,非要与大唐作对。
区区藩国而已,认谁当宗主不是当,有必要对西突厥如此忠心?
乙毗射匮可汗连正式遣兵马相助都不敢,只能让西突厥兵马装成龟兹兵,这偷偷摸摸的劲儿,打个什么鬼!
别说手头只有四万兵马了,就是有十万兵马,羯猎颠也没底气说能抵御大唐。
尽人事,听天命,就是死了也没奈何。
“羯猎颠小儿,莫逃!与耶耶大战三百回合!”
樊胜耀武扬威地举漆枪吆喝,大虫出柙,始得一解戾气。
韩威干枯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
七年了,终于找到机会洗刷败将污名了!
樊胜举目望了一眼渐渐落下的热气球,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铁小壮渐渐稳重起来,不贪功追敌,势必不会产生额外的风险。
很好,范铮的托付,就没那么沉重了。
昆山道行军副大总管杨弘礼,拥军会合曹继叔,游奕全部撒出去,数万兵马不紧不慢前行,围三阙一,困住了多褐城。
司农卿杨弘礼有一个好处,稳。
所有兵马驻多褐城五里开外,一里之外是几架炮车不徐不疾地砸着多褐城低矮的土墙,冷不丁还有车弩射上城头。
西域的城池,与之前打过的高句丽城池相较,缺点很显著——无险可守。
这也就形成西域诸国只能成为藩国的原因之一。
没有外援,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面对强敌。
要知道,高昌万兵、焉耆二千兵马都能割据一方,西域诸国就没有哪国具体突出的兵力,一统纷乱的西域。
仅存的四万兵马,加上一丈高的地墙,让诃黎布失毕完全没有安全感。
最要命的是,这四万人马,已经分离了泾渭分明的两支队伍,就去留问题水火不容。
羯猎颠的意见,是依托多褐城,尽量消耗大唐的力量,然后在后撤路上,一点点以城池磨去大唐的锐气。
西突厥将领胡禄昆冷笑:“我西突厥向来以来去如风著称,放弃野战的优势,困守巴掌大的多褐城,与自缚手脚何异!”
双方各持己见,谁也不肯退步。
伱要说谁有理,似乎都有理。
火光映着那利深褐的瞳孔、鹰钩鼻,同时荡漾着一句话:“唐军围三阙一,西门是畅通无阻的。那么,趁夜安排三五千人,奇袭中军帐,当如何?”
胡禄昆缓缓点头。
虽然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万一呢?
夜袭这种事,相当于掷呼卢,搏一搏,瘦羊变骆驼。
呼卢是唐朝盛行的赌博,又名五木、喝雉。
用木制骰子五枚,每枚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
一掷五子皆黑者为卢,为最胜采;
五子四黑一白者为雉,是次胜采。
赌博时为求胜采,往往且掷且喝,故名呼卢。
李白《少年行》: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
三更时分,西门悄然打开,五千西突厥兵马借着点点星光,牵着配合默契的战马,悄然出城,绕行了一段,逼近杨弘礼中军所在五里,上马冲锋。
好端端地,身边的同伴就消失无踪了;
莫名地,战马猛然摔倒,骑手……即便不死也伤了。
借着星光当然看不清楚,无奈之下只能点亮火把。
陷马坑犬牙交错,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中埋鹿角、竹签,其坑十字相连,状如钩锁,跌下去的人马,侥幸的立时身死,不幸的哀嚎连连。
地面上,不知撒了多少铁蒺莉!
第四百二十五章 鹘打雁
更让西突厥兵马不寒而栗的是,摇曳的火光,映着锃亮的枪锋,最近的离他们不过一步,甚至只是一跬!
十字凿孔,长达一丈的拒马枪啊!
要不是及时勒马,就自己送上去当肉串了!
但是,火光的燃起,同样有利有弊,偷袭不要妄想了,反倒是得小心唐军的反击。
一声号角起,兵箭呼啸,擘张弩、伏远弩逞威,打得西突厥兵马转头奔逃。
“耶耶这叫鹘打雁!”
黑夜中,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大笑。
鹘打雁是唐朝的言语,鹘为猛禽,无敌于雁雀,此释义见于《唐五代语言词典》,出处为《剑器词》、《变文集》。
至于某些译为“击无不中”的,倒也说不上错,就是感觉没那么贴切。
樊胜还是记得范铮提醒的,即便日常宿营也极为警惕,况乎对敌之时?
夜间扎营,他负责这一面,各种戒备俱皆到位,仓部郎中崔义起都在取笑樊胜太过谨慎。
樊胜直接呛了回去:“你个管仓库的,懂什么打仗?知道什么叫有备无患?”
崔义起被噎得翻白眼。
文官来行武事,本就不招待见,除非你如杨弘礼一般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看在你二外甥是民部主事的份上,不跟伱这粗胚计较,不然非得让你明年全领九年陈粟当禄米!
禄米是由司农寺太仓署负责发放没错,可给禄米的木契、当发放的官吏及诸色人等,俱由民部仓部司所定!
晨曦起,龟兹及西突厥兵马由西门而出,略为纷乱的向伊逻卢城奔逃。
至于留在城头上当幌子的龟兹军,且自求多福。
围三阙一,是心理战术。
但是,谁也别真指望阙的一,它是真阙。
谁也不是缺心眼。
乱箭齐发,龟兹军猝不及防,又损失了几千人马。
斜刺里杀出小将郭待诏,率三千骑兜尾,如驱赶羊群一般,撵着数万龟兹军、西突厥兵西蹿。
不是说龟兹军弱到十比一都打不过,只是郭待诏身上有安西都护府的威名加持,加上龟兹军人心思归,根本无心战斗啊!
郭待诏都无所谓,关键是他阿耶,昆山道行军副大总管、安西都护、阳翟县公郭孝恪,是个真狠人。
郭孝恪算不上猛将,却是个智将,职司一路升迁,从未出错,略为骄傲自满也在所难免。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阳翟县公,是武德元年高祖太武皇帝所封,其后爵位竟无寸进,连郡公都没混上。
但是,郭孝恪败西突厥、追杀处月部及处密部、擒焉耆龙突骑支,威名早就响彻西域了,由不得羯猎颠与胡禄昆不忌惮。
“全力西撤!”
这一道命令发出,龟兹军与西突厥兵便如纷乱的野狗,一个个只想着比身边的袍泽快那么一点。
不管是谁阻挡到路了,且一刀斩之!
即便郭待诏努力厮杀了,斩获竟不如龟兹军与西突厥兵自相践踏,也是奇事一桩。
一个时辰后,郭孝恪率军赶来,郭待诏略带得意地报功:“副大总管,兵曹参军郭待诏率安西军三千将士,破十倍之敌,人均斩获二级。”
看着斩获不太如意,其实不然。
跳荡之功,是不在意斩获的。
郭孝恪大笑:“有子如此,郭氏之幸!”
郭待诏这个兵曹参军,从七品上品秩,可随时在文武之间转换。
将嫡长子带在身边从军,从这一点来讲,郭孝恪对大唐极忠。
至于喜欢奢华,史上喜奢华的名将又不只是他一个。
好弄险……
公正地说,安西都护府建府伊始,兵力捉襟见肘,不兵行险着怎么办?
如郭孝恪得善终,他所有的过错都能成为美谈。
人常说:莫以成败论英雄,可真有几人做到了?
伊逻卢城。
城门四闭,压抑的气氛在城内漫延。
诃黎布失毕坐在王宫中长吁短叹,那利则与胡禄昆商议,能不能从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处多要些援兵来。
现在的龟兹,大唐强令为藩国,而他们仍旧心向故主,偏偏故主还不敢明着拒绝大唐,这就恼火了。
龟兹的立场也说不上错,只是不太明智罢了。
羯猎颠身为龟兹大将,也只能从诸城调集兵马,努力守伊逻卢城,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然而,二十万兵马驻扎在伊逻卢城外,仅仅是扎营的那一大片幕,就让人心头发堵。
别的不说,整个伊逻卢城,连军带民,再加上奴隶,也凑不够这二十万人。
何况,大唐的府兵,是出了名的能打,龟兹这点兵马,经得起摩擦么?
阿史那杜尔当年在西突厥争可汗失败,如今重回西域,遍视西突厥与诸国,只能一声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之所以征发二十万大军,就是防着西突厥明目张胆地宣战,奈何这位乙毗射匮可汗,胆子有点小啊!
城门外,原西突厥叶护、现大唐昆丘道行军总管阿史那贺鲁,挥舞着长矛叫阵:“阿史那贺鲁在此!龟兹小儿还不速速归降!”
阿史那贺鲁原是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一党,得封叶护一职。
欲谷设兵败逃亡吐火罗,阿史那贺鲁为乙毗射匮可汗追杀,部众失散,孤苦伶仃。
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部认为,阿史那贺鲁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当可免罪,惹得乙毗射匮可汗大怒,险些斩杀三部首领。
而后,三部寻到阿史那贺鲁,随他一起投唐,并成为昆山道军的前锋、向导。
这也验证了“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
总而言之,没有几个全力支持你的人,就是强如西楚霸王也只能饮恨乌江。
西突厥内部,从来都是派系林立,五咄陆与五弩失毕向来针锋相对,即便阿史那贺鲁曾经仓皇逃离西域,如今归来也有相应的支持者。
胡禄昆就感受到了军心的动摇,区区两万人,竟然分成了两个派系,一边愿意继续追随乙毗射匮可汗,一边暗中有意联系阿史那贺鲁叶护。
虽然有意支持阿史那贺鲁的人连五千都不到,可这个趋势,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一指天上的热气球,阿史那贺鲁信口开河:“看到没有,大唐有天神相助,可以飞于空中!”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三人成大虫
飞骑在空中盘旋,本来因为距离较远,不提还真没发现。
阿史那贺鲁一通胡吹,竟让龟兹军与西突厥兵人心惶惶。
不怪他们迷信,在这个时代,本就没有人能上天。
大唐是搞出了热气球,可西域这头根本没见识过这东西,惊骇在所难免。
飞近、再飞近,在伊逻卢城二里外的上空,飞骑止住了去势——多亏今天的风力不是太大。
铁小壮稳得惊人,在距离上拿捏得死死的——就是最强劲的车弩也才勉强有二里的射程。
二里虽远,吊篮上的面孔还是隐约现了出来,龟兹兵的身躯在战栗。
唐军果然有天神相助,竟能在空中飞起!
刺耳的竹哨声响起,铁小壮带头,一伙飞骑跃出吊篮,如飞鸟一般在空中滑翔。
只是,在阿史那贺鲁与羯猎颠等人的眼中,那就是飞翔,如鹰隼般自由飞翔!
这一伙飞骑驾驭着滑翔机,在空中几度盘旋,渐渐落于后方飞骑营地。
“慈悲的佛祖啊!救救你虔诚的善信吧!他们,他们会飞啊!”
伊逻卢城头,龟兹军多数跪伏于地,喃喃地求佛祖保佑。
整个龟兹,学胡书、婆罗门书,通计算,重佛法,善酿葡萄酒。
玄奘和尚之所以走西城去天竺取经,自然是因为这一条路线,基本是信佛的国度,由此去难度要小得多。
走西南,出百濮,那就得过骠国了。
骠国的历史也悠久了,却与大唐从来没有交集,直到贞元八年(唐德宗)才遣使入朝。
所以,玄奘除了怜悯于各丛林里的猛兽,不忍超度它们之外,主要是路不熟。
咳咳,别把玄奘当《西游记》里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这个年代要远行,没点武力,那是下乡送温暖。
信仰太虔诚了,对于信仰之外的事务,接受能力就弱了,就算现在铁小壮能口若悬河地讲解滑翔机、热气球的原理,龟兹兵也不会信的。
登上城头的胡禄昆看到耀武扬威的阿史那贺鲁,忍不住取出三石弓,搭箭、弯弓、瞄准、松手!
箭出如流星!
准确无误地射在……阿史那贺鲁身前五步之地。
“胡禄昆,是不是在娘们身上爬得太用力,咋那么虚?用力啊!”
阿史那贺鲁嘲笑道。
作为常年征战的叶护,阿史那贺鲁对箭矢的射程了如指掌,他所在的位置,即便胡禄昆用尽全身力气也射不到的!
胡禄昆骂道:“胡说八道!本将不好女色!”
阿史那贺鲁拍着额头:“抱歉!记错了,你不好女色,好男色。”
老油渣说话,通常都是往下三路扯,听得郭待诏面色微改,眸子里带着几分厌恶。
胡禄昆在城头上暴跳如雷:“阿史那贺鲁!你也是堂堂叶护,说话竟如此下作!”
仅仅是污蔑倒也罢了,关键是听到这话的西突厥兵,竟然也信以为真!
伱们就不能用脑子好好想事么?
关键是,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部,各有一容貌俊俏的男子轮番上阵,或斥胡禄昆的非礼,或道他的无情,胡禄昆就是倾苏巴什河之水也洗不干净了!
三人成大虫,谣言有时候就是杀人的刀!
虽然在这个时代,抱背之欢也常有,但多数人的喜好还是正常的。
西突厥兵都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些距离。
据说,将军脾气不好,每天都要鞭挞小兵……原来是这个鞭挞法?
虽然也不歧视这个癖好,但前提是:别落自己身上。
在这面城头上的西突厥兵并不多,但这世上,比风还快的就是流言。
单一的小兵反应如何,并没有任何影响,可在整个西突厥军中遍传之后,胡禄昆愕然发现,哪怕是平日与自己走得近的千户、百户,也有意无意地显露出疏离感。
问题是,这种破事,你还不能解释,知道什么叫越描越黑不?
这种污名,只有血能洗刷!
胡禄昆暴怒,带着五千人马,出东门,执矛杀向阿史那贺鲁。
阿史那贺鲁之所以得到乙毗咄陆可汗的赏识,由特勤拔擢为叶护,自有其过人之处,武艺绝对不差。
两匹奔马交错,两支长矛交锋,震耳的交鸣声在旷野回荡。
“胡禄昆,就你这点本事,也配领军?”
稳稳拨转骏马,阿史那贺鲁嘲笑道。
哪怕阿史那贺鲁身后的部众只有千人,胡禄昆这一头的西突厥兵也只在一里外勒马,并不介入两个首领的争斗。
强者为尊,这是西突厥最朴实的生存法则,比扯什么血统、道义现实得多。
“再来!”胡禄昆咆哮着挥矛,再度冲了上去。
为了自己的名誉,必须死战!
他没想到的是,明明带出了数倍于阿史那贺鲁的兵马,结果都作壁上观!
几个回合下来,胡禄昆的手臂在颤栗。
论武艺,两人在伯仲之间;
论力气,阿史那贺鲁牢牢占据上风。
大战三百回合的条件极为苛刻,胡禄昆显然做不到持久。
阿史那贺鲁看着胡禄昆后方,渐渐恇怯(胆怯)的西突厥兵,大笑开口:“乙毗射匮可汗绝非良主,依靠大唐的扶持成为可汗,却要引兵对抗大唐,这是在自寻死路!”
“大唐东征高句丽,北灭突厥、薛延陀,西扫吐谷浑,所向无敌,尔等不思量一番,与大唐为敌,可有活路么?”
其他例子倒无所谓,西突厥与薛延陀争牧界,可狠狠吃过几个大亏,记忆深刻得很。
薛延陀被灭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联想起来更为气馁。
“竟敢乱我军心,该死!”
胡禄昆大怒,拍马持矛照阿史那贺鲁心口刺去,却被阿史那贺鲁的矛干打开,矛锋顺势扎入胡禄昆腹中,那一身铁甲几无阻碍。
“啊!”
胡禄昆一手无力地举矛,一手抓住阿史那贺鲁的矛干,一点点挪动矛头,轻轻触及阿史那贺鲁甲胄上,才阖上了眼睛。
胡禄昆既亡,五千西突厥兵战马款段(马行迟缓),长矛挂得胜钩,战刀入鞘,到阿史那贺鲁身侧,相当于默认加入阿史那贺鲁阵营了。
伊逻卢城东门迅速关闭,唯恐唐军借机登城。
诃黎布失毕与那利得到噩耗,不由面面相觑。
就这,还是唐军没有攻城的结果了。
真强攻起来,伊逻卢城能挡几天?
第四百二十七章 单于夜遁逃
按惯例,炮车先轰上一天。
炮车不多,十二架而已,每架承载三百斤大小炮石,于一里外次第投石。
不时地,有车弩一弦七箭发威。
大半铁勒诸部策马,吆喝着运送袋装土石冲到城下,优雅地甩下袋子堆积土山,战马一个甩尾,从侧面脱离城下,城头射下的箭矢多数落空。
游牧民族的骑术,几近本能,有炮车与车弩掩护,再加上诸步兵团的长弓齐射,风险已经降得很低了。
要说与齐头并进的轒轀车、尖头轳相比,只能说各有千秋。
骑行的防护固然略有欠缺,但胜在速度快,在风险地带逗留的时间极短。
羯猎颠努力地组织人手扑上城头,踏着袍泽的血肉向外射箭、抛石、滚擂木。
哪怕伤亡比例悬殊,哪怕是徒劳无功,作为龟兹的大将,羯猎颠也必须顽抗到底。
城中的比丘僧被丞相那利“请”到马道,合什口诵毗沙门天王,也是西域奇景了。
不过,后来这风气影响到了整个大唐,甚至还编造出毗沙门天王助唐玄宗退吐蕃兵的故事,导致唐朝军中多供奉毗沙门天王。
这不是胡吹,《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里就记录有《祭毗沙门天王文篇》。
毗沙门天王,也就是四大天王里的多闻天王,整个唐朝,集四大天王名声于毗沙门天王一身。
整个西域普遍信奉佛教,最牛皮时僧俗比例几达一比十,可见丝绸之路的富庶。
换成大唐,绝对承担不起这比例。
这也是铁勒十三部乐于出兵、对大唐欣然景从的主要原因。
没好处,再是宗主也不行,皇帝不差饿兵。
三天之后,龟兹军加西突厥兵,总数已低于三万,连羯猎颠的亲兵都折损了大半。
城墙一丈高,城外堆积的土山就高达六尺,眼见失守也指日可待。
夜幕中,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丞相那利、大将羯猎颠率万骑悄然出了伊逻卢城,投入黑暗中。
驻守城头的龟兹军,硬扛了一波炮石箭雨,举目四望,不见羯猎颠,不禁哗然。
有人爆出龟兹王、相、将已经逃离了伊逻卢城,军士们更是暴怒无比。
合着,我们以血肉之躯抵挡唐军,只是为了让你们逃跑?
打不过,逃跑也正常,但抛下兵马逃走,就未免令人寒心了。
伊逻卢城头的大纛次第降下,杨弘礼笑道:“还以为要打上几场硬仗着,想不到就这么降了。无趣。”
郭孝恪神采飞扬:“西域诸国俱是如此,富而不强,但凡有三万兵马,整个西域俱是囊中之物!”
阿史那杜尔深深地看了这位副大总管一眼。
他突厥处罗可汗之子的出身,还是尴尬了点,除了打仗,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多舌。
谁都知道大唐三万边军足以震慑整个西域,可细想过从中原遣兵员、从长安运送粮草兵甲的难处么?
若非如此,当年的魏征为什么要极力反对建西州呢?
战争只是国策的实施手段之一,要维护国策,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城门洞开,出来一个戴毗卢帽、着律服(僧衣)的僧人,合什为礼。
“阿弥陀佛!大唐乃礼仪之邦、仁义之师,龟兹于此数百年,虽国主失礼,然前王在世时亦曾助安西都护府征讨焉耆……”
老僧絮絮叨叨地说。
郭孝恪性子急躁,听不得唠叨,放声喝道:“兀那和尚,修的什么老婆禅!若要降,着诃黎布失毕髡(kūn)发齐眉而出!”
老婆禅是佛门术语,指的是纠缠于话语,反复多言。
髡发齐眉是指剪短头发、搭于眉际,是此时奴仆的发式。
老僧叹息:“好教将军知晓,龟兹王已夜遁,伊逻卢城空虚无主,军民茫然,髡人(僧人)受百姓奉养,未能出一力,实属有愧,只能代为请降,免徒增杀戮。”
近二万降兵卸了兵甲,由郭孝恪率二万兵马,并仓部郎中崔义起、右骁卫将军曹继叔、伊州刺史韩威、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分驻伊逻卢城及周边。
阿史那杜尔并杨弘礼,率飞骑、沙州刺史苏海政、尚辇奉御薛万备及仆从军,六百里急追,迫诃黎布失毕退入拨换城。
拨换城固守了月余,城破,诃黎布失毕与羯猎颠被生擒,那利遁逃。
伊逻卢城外,郭孝恪率千骑驻扎。
平心而论,郭孝恪过于自负了,即便二万人马需要分驻各方,他也不必只领这一丁点人马。
当日的老僧罗汉眉长垂:“阿弥陀佛!龟兹王、将,俱入大唐之手,唯相那利在野,那利执政,久得人心,恐生变故,城中之人亦有异志,慎之!”
奈何郭孝恪始终嫌这老僧啰嗦,根本就没听进去。
那利率一万西突厥人马,骤入伊逻卢城,与原先的降兵里应外合,放声鼓噪。
郭孝恪领郭待诏,率千骑冲入城中,杀到王宫,又再杀出。
天不假年,流矢夺了郭孝恪的性命,郭待诏亦死于军中。
曹继叔、韩威、崔义起、樊胜惊闻噩耗,挥军出击,迅速重夺伊逻卢城,那利仓皇而逃,没多久便为龟兹人抓了送唐军手中。
不是那利的威望不足,只是,痛打落水狗是人的本性,哪怕那狗它人畜无害也照样得挨揍。
大唐得纳龟兹大城五座,男女数万人。
阿史那杜尔勒石记功,率军折返,伊逻卢城重新沦为俘虏的龟兹兵、诃黎布失毕、羯猎颠、那利被押送长安,进献太社、太庙。
然后,《旧唐书》有一段存疑。
“太宗既破龟兹,移置安西都护府于其国城,以郭孝恪为都护,兼统于阗、疏勒、碎叶,谓之‘四镇’。”
郭孝恪难道能掀开棺材板来受命?
如果是说郭孝恪死之前,李世民能未卜先知,确定伊逻卢城拿下的准确时间?
从拿下伊逻卢城到郭孝恪战死的时间,怕不够长安的使者跑一趟。
对于郭孝恪战死,李世民还是有些恼怒的,毕竟这是可以避免的牺牲啊!
“太宗闻之,初责孝恪不加警备,以致颠覆;后又怜之,为其家举哀。”
到了《新唐书》,多了一句话,味道全变了。
“夺其官。”
这就是世人指责李世民对待郭孝恪不公的真相。
第四百二十八章 书香门第
敦化坊,樊大娘荷叶鸡铺子。
两辆马车停在外头,樊胜一个腋窝夹一麻袋,樊大娘左右手各拎一袋,笑呵呵地往铺子里搬。
与家人会合,樊大娘心头满满的欢喜。
阿弟外出征战,活着回来,没留下什么隐疾,那就是幸事!
除了甄行、甄邦兄弟,儿媳妇巫桑,铺子里还有范老石一家六口。
“这一袋是龟兹的包仁杏干,这一袋是龟兹薄皮核桃,这一袋是腊骆驼肉,这一袋是腊驴肉,这一袋是马鹿肉,这一袋是赤麻鸭……”
活脱脱一个吃货!
不过,这也是最安全的,出去打仗回来,给家人搂点食物打牙祭,皇帝晓得了也只能一笑而过。
哦,樊胜还搂了一文钱回来。
是真的一文钱,西突厥所制粟特文铜钱。
樊胜很遗憾:“可惜,在归途遇到金钱豹,它跑得实在太快了。”
范铮乐了。
你们成千上万人,金钱豹不跑才怪了。
就它身上那几文金钱,还不够瓜分的。
樊胜坐下,刻意压低了声音:“幸亏在西域,我始终记着范铮兄弟的话,每日扎营时,陷马坑、拒马枪、铁蒺莉必出,广撒游奕,战战兢兢,一刻不敢大意。”
“在多褐城下应对了夜袭,本以为尽度劫难,不想阳翟县公竟在伊逻卢城蒙难。好险,若是我稍加大意,说不定也会遭此劫。”
范铮苦笑摇头。
郭孝恪之败,其实不是多大事,问题他命不好,倒在了流矢之下。
要说败,当年李世勣都还败过呢。
“你没事、铁小壮没事便好。”
范铮捏开薄皮核桃壳,扔掉膈片,饱满的果仁有轻微的油腻手感,扔进嘴里,口鼻间有淡淡的清香,细嫩酥脆的果肉勾起馋虫。
郭孝恪一家子,本事是有的,当武将也合格,问题是总会出点要命的大错,就跟受了诅咒似的,善始而不能善终。
遗憾归遗憾,范铮又不是救世主,不可能帮到每一个人。
除了范鸣谦,每人面前一个古董羹飘香,樊大娘清洗、切片之后的马鹿肉,还有地窖里拿出来的莱菔、豌豆、昆仑紫瓜、莴苣、胡萝卜可供烹制。
肉汤、熟肉末、米糊,与特意切碎了烹熟的蔬菜拌匀,樊大娘一手抱着范鸣谦,调羹试过温度,打了小半调羹,慢慢送到范鸣谦嘴边。
范鸣谦已经断奶,开始吃主食了。
吧唧一口吃下美味的米糊,范鸣谦绽放出惬意的笑容,望着樊大娘说“要”。
樊大娘慈祥地笑了:“好,姑母这就喂范鸣谦。”
喂着娃儿,樊大娘顺带数落樊胜:“老大不小个人,连外甥都娶妻了,你怎么好意思当鳏夫?”
鳏夫指的老而未娶,不是丧妻。
樊胜满不在乎地大快朵颐,顺便饮一碗自龟兹带回的葡萄酒:“一人吃饭全家饱,一人睡够阖家好。娶个婆娘回来,抢我美食、占我床铺,有事没事嘤嘤嘤,到处掉头发,我闲的?”
听着樊胜的牢骚,一直不出声的巫桑都笑了。
樊大娘一箸敲到樊胜头上:“净耍嘴!不娶婆娘,日后樊氏的香火谁来继承?无后,伱在前方流血是为了谁?”
在这个年代,对香火血脉的传承,是极其看重的。
樊胜憨笑。
前面说的那些屁话,不过是推搪之辞罢了。
真正的原因,是樊胜担心自己哪天步袍泽后尘,叱咤风云的汉子化为一坯黄土,徒留孤儿寡母煎熬。
“范铮兄弟,此事,恐怕得你出手了。”
樊大娘目光转向范铮。
为什么不找民曹那些官媒?
堂堂翊府中郎将,品秩正四品下,标准的大夫行列,妻、母可为郡君!
樊胜得封妻、母为郡君的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了,在渭南县的阿娘已经成为外命妇。
第二次机会还是有的,拿功劳换。
这就不同于范铮娶杜笙霞、甄行娶巫桑时,娶妻的标准也相对要高,高门楣的小娘子,官媒是不易接触到的。
不是说娶庶人女不行,但身世自然是越显贵越好。
为什么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最简单一点,让一个庶人女骤然为郡君,光是适应各种规矩都得花一年时间。
即便是杜笙霞,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改变了不少。
连杜侃家的杜氏,女儿都配不上樊胜的地位。
“最好是书香门第的。”
樊胜小声嘀咕。
这个要求,瞬间把范铮搞懵了。
铺子里没铜镜,你也可以打盆水照一下尊容,张飞似的面孔,你还想娶书香门第,要求有亿点点高。
本来还想着让韦思言给说个韦曲的亲事,看来是不行了。
想想也不妥当,韦曲的势力已然不小,再往军中结亲,易招猜忌。
万年县,颜府。
门下省左拾遗颜扬庭,温文尔雅地接待着司农少卿范铮。
“检校,检校。”
范铮可不敢在颜氏摆什么谱,人家的底蕴,就是直面当今世家也不虚的。
从四品上的少卿,在人家从八品上品秩面前,居然摆不起谱,是极罕见的。
除了颜师古当年对乡党的照拂之情、颜扬庭略长的年龄,重要的还是颜氏这书香气息。
进门就能见到一丛竹子,对应王徽之“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是出自宋朝苏东坡之手,莫混淆了。
“先父辞世,得少卿吊唁,当含笑矣。”
颜扬庭依制要守孝二十七个月,皇帝下诏起复。
真正在官场有用的人,哪个能让你离开朝廷将近三年?
至于那些党争之徒,真二十七月守孝,信不信回朝廷只能坐冷板凳?
当然,颜府还是简朴之极,颜扬庭居府仍未除孝服。
范铮应道:“颜公在世,对后学晚辈极为照拂,自当聊表寸心。日后有用到某之处,自当尽力。”
“后学晚辈”四字请自动替换为“乡党”。
颜师古有才,大德行无亏,细枝末节难免不尽人意,却更显得真性情。
以上,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范铮是信了。
颜扬庭奉上茶汤:“都是万年乡里,不违律令、德行无亏,自当相互照应、互通有无。”
半吊子文人才会歧视别人,真正的有德有才,虚怀若谷,从不仗着自己能写两行诗赋污蔑他人。
第四百二十九章 才人初露锋芒
“今日登门,却是有求于兄。”
范铮斯文了一阵,亮明了缘由。
想像中颜扬庭勃然大怒的场面没有出现。
颜扬庭只是轻言细语地回答:“这却有些难办了。少卿知我颜氏世代从文,儒林中也薄有声名,若求亲者是文人,品行端正,即便是流外官也无妨。”
“武将,品秩如何倒也可以忽略不提,只是文武终究殊途,无形的壁垒最难堪破。”
这才是真正有品行的文人,即便拒绝,也不出恶声,不像后世一些小人,口口声声要消灭网文作者。
范铮颔首:“某知此事令兄为难,但颜氏一族居长安六十余年,不说嫡支,便是旁支也衍生了不少。”
“我那樊胜兄长,人虽粗豪,心地却善良,事母颇孝、待姊甚恭,于国忠义。虽过而立之年,却因寻亲所误而未成家。”
“樊胜兄长自思愚鲁不文,有意娶一书香门第女子为妻,能教导子嗣多读书,嫡庶不论。”
当然,对于大唐来说,文武之间的壁垒并非如后世一般牢不可破,你看看杨弘礼提刀出征龟兹、程咬金曾任普州刺史就明白了。
便是他颜氏,后来为国尽忠的颜真卿,你能单纯断定他是文是武?
更不要说范铮的出身,不文不武的,谁又能轻视?
颜扬庭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凭心而论,嫡支肯定是不能嫁武夫的,旁支的庶女则并非不能考虑。
毕竟,也不是每个庶女都能得到门当户对的姻缘。
一个正四品下的左骁卫翊府中郎将,还是凭借自身战功升迁,且求娶的是原配而不是续弦,也不辱颜氏门楣了。
颜扬庭斟酌了许久,茶都烹了两壶,才和颜悦色地回应:“这个想法,我倒没太大意见,只是身处服纪,不宜畅谈喜事,你且与我三叔父交涉。”
颜之推一脉,长子颜思鲁,长孙颜师古,长曾孙颜扬庭,故这一脉的家主,实则是颜扬庭。
颜师古的三弟颜勤礼,为弘文馆学士,看似在四兄弟中声名不显,子孙却多居高位。
颜扬庭这一脉,倒显得较为单薄了。
细算的话,与颜之推相继归长安的还有他长兄颜之仪,奈何其得罪了隋文帝,自他到子孙,多奔波于州县。
颜府之事,半日时间便传到了两仪殿。
李世民慵懒地斜倚,漫不经心地饮着杨弘礼送来的葡萄酒。
旧伤总是突如其来的发作,药石早已无效,唯有杜康可令身躯麻醉,暂缓伤痛。
所以,即便太子有何不如意处,李世民也只能耐心教导,不敢再轻言废立。
嫡庶之类的话暂且不提,一个合格的储君,是需要时间来培养的。
临时替补上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合格的,但那是凤毛麟角。
多数未经立储培养而替补上位的皇帝,都不怎么样,宋徽宗赵佶、明朝崇祯皇帝尤为突出。
“太子啊,范铮为樊胜向颜氏求亲,伱怎么看?”
李治挺直了脊梁,正色道:“据臣所知,范铮与樊胜亲姐亦如姐弟,故为其提亲亦属寻常。”
“范铮此人,年纪不大,做事却谨慎,少有把柄。若是臣处其境地,樊胜要娶个书香门第的女子,大可向韦曲提起。”
韦曲人数众多,主脉、支系妹娃子数不胜数,要挑一个合适的给樊胜说亲,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世民饮了一口微甘的葡萄酒,笑道:“那么,太子以为真相如何?”
李治扬眉:“臣以为,他这是在蓄意避嫌。韦氏在朝廷中的势力不小,但在军中势力不足,故不足为害。”
“但樊胜终究是实职左骁卫翊府中郎将,若与韦曲缔结姻缘,便是臣也难免堵心。”
李世民笑道:“太子果然可以独当一面,朕亦宽心了。西域之事,你以为如何?”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西域是大唐的,丝绸之路是大唐的,谁敢阻之,必诛!”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当封阿史那贺鲁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暂居庭州之莫贺城,以制射匮。”
李世民大悦:“我儿有明君之姿!”
龟兹总共才几万人口,竟能纠集五万兵马对抗大唐,不用问都知道,西突厥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射匮遣人入朝,再议求娶公主之事。臣以为,可口头应承,令鸿胪寺、礼部百般推搪,拖个三两年,自不了了之。”
李治虽然年轻,对官场盛行的蹴鞠却知之甚深。
一群官僚若铁了心出脚,神出鬼没的脚法,即便是皇帝都郁气难解。
李世民面色酡红,轻笑道:“若鸿胪寺、礼部蓄意加快进程,你当如何?”
斩是不能斩的,这等算计不能摆上台面。
李治想了半天,竟无可奈何,憋得面色通红。
提着食盒的武才人,快步流星入殿,轻笑一声:“君子可欺之以方。”
李世民挑眉:“才人有主意了?”
武照微福:“妾虽不才,有一招可解太子之难。告诉有司,此事办理不力,全司上下俱陪嫁至西突厥,为公主媵臣。”
这个主意,毒。
即便真有人想去“策马奔腾”,也得看看身边的僚属是否同意,会不会暗中给你一刀。
在李世民看来,此招虽奇,却有失堂堂正正之气象。
在李治看来,这就是黑夜里的第一缕曙光。
李世民近来胃口欠佳,不喜殿中省尚食局的膳食,独钟武照所烹牡丹燕菜,故武才人方有机会入两仪殿。
武照无心之言,却让李治记在心头。
若有凌云日,当请此奇女子为谋主。
李治眼见李世民神色不太中看,赶紧开口:“才人此策,深得孤心,对这些官油子,唯有重责,方能令他们警醒。”
李世民想说话,却发现李治之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御下宽松,是有天策上将威名、四顾无敌的战绩震慑,太子有什么?
没有。
难道还能指望太子跟他一样打仗吗?
所以,太子以苛责、以重律御下,谁又能说不对?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位皇帝一个风格,只要李治大方向无误就行,总不能抓着他的手,一件事一件事都要照李世民风格办理吧?
第四百三十章 寒霜
天色灰蒙蒙的,地面的草叶枯黄,其上附了一层厚厚的霜,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感觉竟比下雪天还冷。
叽叽喳喳的留鸟俱不见踪影,地里连虫豸都消失了,只有冰冷的北风席卷着零星的枯叶。
玄武门外,京苑总监之地,范铮与副监明坦披着杂色裘衣,巡视着这一片直属领地。
这也是非正式交代(移交),京苑总监就这一两年时间必然脱离范铮之手,检校少卿可不是那种光拿俸禄不干活的。
不仅要干司农少卿的活,还时不时得不务正业。
范铮头上的检校一时半会是拿不掉的,不是因为他没这个能力,而是因为资历不足。
跟更年轻的鸿胪少卿长孙涣比?
没法比较的,长孙涣仅凭出身就能混到少卿,何况人家的丧葬大总管干得有声有色的,不比范铮差半点。
唯一的缺陷,大约是长孙涣是专精,不是全才。
能对标的,就是前司农卿李纬,在司农寺干得好好的,迁到民部就抓瞎,然后被房玄龄评价“美髭须”。
房玄龄说话很委婉了,直白点说就是李纬除了胡须漂亮,在民部尚书位置上一无是处。
枯草、秸秆成堆,其上还有不少石炭,一团团浓烟飘起,麦苗之上的霜渐渐消融。
贞观朝能烧秸秆,真好!
范铮突然想起,准不准烧秸秆,是司农寺的职司,是自己可以随时决定的啊!
那没事了,改天想祸害哪里,就不让他们烧秸秆。
“荀苍乌那边井然有序,汤仪典这边就乱一点。”明坦的评价,客观公正。
咳咳,区区上佐,想不公正也得有机会啊!
虽说上佐的权力是不小,可最终拍板的人,得是堂官——被架空的堂官除外。
荀苍乌仿佛有强迫症,草垛之间的距离,几乎跟尺子量过似的,肉眼判断不出差异,官奴、蕃户的举止从容。
汤仪典这头嘛,照猫画虎,零乱了许多。
范铮笑道:“荀苍乌在京苑南面监也是漆雕攀的得力干将,汤仪典本就不是特别精通农事,全靠着卖力来弥补与荀苍乌的差距。”
主簿出身的汤仪典,本来就是后勤官员啊!
你要说范铮简拔他没有半点私心杂念,连范铮自己都不信。
专业的事,有时候不是努力能弥补得了的。
“各有各的用法,日后你不必顾忌我的情面,该换就换了。”
范铮说的,是官场常见的鬼话。
上官升迁,同样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由上佐变成正堂官,真敢立马肆意撤换上官的旧部?
真以为上官会胸襟如海?
也有可能,上官会压抑自己的情绪,摆出公正廉明的姿势,但你与上官之间原本的情分啊,淡了!
要是过上一年半载慢慢更换,倒是皆大欢喜。
可问题是,你到秩满时,有几年时间?
一年半载用于人情世故了,有多少时间够真正实现你的预期?
幸好明坦对于范铮的规划很推崇,定下的目标就是萧规曹随,几无此虑。
就是要关照一两个旧部,也无伤大雅。
京苑总监还下辖京苑四面监,安置一两个人还不容易么?
一名名官奴与蕃户哆嗦着,在点燃的草堆边上取暖,即便白叠已经开始扩种,也不可能先到他们衣物里,能在夹层放芦花已经不错了。
取暖基本靠抖,围草堆也是不得已。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焚烧草堆,须得防火势漫延。
京苑总监的位置,就得格外小心。
烧到龙首原都好说,烧到玄武门,怕是得掉几颗脑袋。
水火无情。
再加上各种各样的人借机造谣、编谶语,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要知道,前隋末年,即便隋炀帝屠刀霍霍,也没杀尽编造谣言、谶语之人。
汤仪典着粗布袄子,指使着官奴与蕃户次第加石炭,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时不时崩出“麻卖别”的潭州粗口。
恼火这破天气,恼火自己干得没有荀苍乌漂亮,恼火官奴、蕃户偷奸耍滑。
明坦鼻孔里哼了一声,汤仪典收住了骂声,转身向范铮与明坦见礼。
范铮拍拍汤仪典污秽的肩头:“行了,莫要吹毛求疵,你本就没荀苍乌精通,能有他八成水准就不错了。”
明坦暗暗撇嘴。
前脚告诉我该换就换,后脚当我面对汤仪典表示赞赏,我敢换么?
汤仪典露出微黄的牙齿,勉强挤了个笑容。
哎,技不如人,真输得没话讲。
窝心。
“上官,这名蕃户说,这霜还得有几天,石炭怕是撑不住哦。”
汤仪典愁眉苦脸地说。
范铮让汤仪典与荀苍乌报上石炭缺口,叫郭景赶到钩盾署,报给了阚苫。
阚苫步履匆匆,赶到玄武门外,石炭也陆续从钩盾署运了过来。
司农寺不赶着运粮食,备运车是足够多的。
钩盾署别的没有,鸡鸭猪炭管够。
哪怕诸司石炭被挪了份子,阚苫也得优先保障京苑总监。
抛开那些大道理不说,执掌京苑总监的,是少卿范铮,自己当年得罪过的人,不趁着眼下弥补关系,难道要等他来报复?
积极一点,态度端正,或许范铮就不念旧恶了。
范铮倒是揭开这过节了,不那阚苫会疑神疑鬼啊!
“上官,钩盾署的百车石炭,已经送到位了,请安排人卸下。”
范铮愣了一下。
荀苍乌与汤仪典报上来的总数,也就四十车足够了,阚苫这厮直接弄了百车!
是了,阚苫所为,除了逢迎之外,更多的目的是希望范铮不念旧恶。
哪怕之前范铮明确说揭过了,也架不住阚苫心头有疙瘩。
“四十车留京苑总监,其余六十车,京苑南面监、京苑西面监、京苑北面监各送二十车。”
范铮想了想,也懒得让阚苫再拉回去,吩咐他四下配送了。
京苑东面监沃垄处,因为主要是一些树木,比麦苗耐寒,也就无须关照了。
阚苫的脸容上飞起一丝喜悦,赶紧吩咐备运车分头转向。
上官肯接受我的示好,应该是真放下往事了。
这想法,对多数人还是适用的,但也不是那么绝对。
有些人,好意受了,照样得把人害死。
第四百三十一章 明坦升迁
范铮携明坦走遍了京苑总监及下辖的京苑四面监,虽绝口不提交割之事,稍稍上点层次的官员却都明了,明坦上位,已势不可挡。
除了沃垄自知资历太浅,没有任何奢望之外,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两眼发热。
然而,颛孙省我与伏斗心头有数,京苑总监的下一任副监,九成是漆雕攀了。
并非胡乱揣测,漆雕攀举荐京苑南面监丞荀苍乌为京苑总监丞,在上官心目中,颇有大局感。
范铮交出京苑总监,明坦顺利上位,漆雕攀可不就希望极大了么?
颛孙省我并不知道,范铮为明坦举荐的副监,却是他自己。
好在颛孙省我为人稳重,即便有点想法也捂在心头,不肯轻易表露出来。
伏斗却多少不太服气,饮了口热汤,不管不顾地开喷:“他漆雕攀有点本事,却不多。他在四面监里率先改粟为麦,我北面监入汉长安城耕种,又哪里逊色于他?”
明坦和着稀泥,心头却暗暗赞叹,上官果然目光如炬,要稳住京苑四面监彼此间的关系,副监的人选,果然还是颛孙省我比较合适。
明坦、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的资历都差不多,谁都有资格领先一步,但颛孙省我性子比较温和,他为副监,会减少许多无谓的摩擦。
伏斗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几句。
虽然麦田是多开垦了不少,可过量的劳作,导致十余名官奴累死。
他在吏部考功司考课里仍旧是上中,但在京苑总监的评价,肯定有负面影响。
副监,伏斗其实已经不指望了,可谁让漆雕攀在他面前张狂过?
我可以上不去,但我的对头也必须下来!
真惹毛了,信不信送他漆雕攀十个鸠槃茶,恶心死他?
鸠槃茶是佛经中的恶鬼,唐朝时此词比喻丑妇。
给不大对付的人送丑妇,也是一种新玩法。
谁也没想到,就在冬月,朝廷的制授就抵达司农寺,免范铮京苑总监,升明坦为京苑总监。
一通交割、更换随身鱼符,明坦终于除了绿袍换绯袍,数年努力终修成正果。
“可喜可贺!”
杨弘礼、唐同人、范铮率众僚属道贺。
这一步迈出,明坦便由下层官吏进入中层,除了自身的好处,母、妻还可得封外命妇,子孙的起步也容易得多。
司农寺五品以上职司,总算全部补齐了,没有出缺。
至于京苑总监副监,范铮建议明坦缓一缓,分个远近亲疏再决定。
至于谁再来递补四面监出的缺,那就是明坦自己权衡了。
举贤不避亲,明坦要照顾自己的故旧,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说举贤不避仇,这个品德太高尚,明坦、范铮之流的俗人万万不可能做到。
杨弘礼笑指范铮:“京苑总监的职司分出去了,你好生给本官约束九成宫总监、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司竹监、温泉汤监。”
唐同人的职司,则是上林署、钩盾署、导官署、太仓署、太原仓、永丰仓、含嘉仓。
较少提及的导官署,职司比较独特,为祭祀、酿酒、做豆豉等功能分导粮食。
光禄寺辖掌醢(hǎi,肉酱)署,领主醢、酱匠、酢(同醋)匠、豉匠、菹醢(zūhǎi)等匠。
主醢大约就是匠人头目,菹醢古代指把人剁成肉酱,唐朝就纯粹指肉酱。
总而言之,范铮的职司主要为耕,唐同人的职司主要为存粮。
九成宫总监,短时间内范铮是不会去的。
倒不是因为唐同人调凤矗为九成宫监丞,而是忌惮九成宫副监阎玄邃。
范铮与阎玄邃为上下级,面谈公事本应顺理成章,奈何阎玄邃与失势的李泰是郎舅关系,范铮与阎玄邃见面,只会让李泰的日子更难过。
司竹监巫马竹常年在鄠县、盩厔县一带看管一片片竹林,好不容易回司农寺了,拖着一车冬笋请上官品鉴。
当然,该交宫中那一份,是绝对不可少的。
杨弘礼与巫马竹的接触较少,不了解他的品行,范铮可是直接揭短:“司竹监的清竹笋,可没那么容易到嘴。”
巫马竹笑道:“司竹监鄠县的竹林,九成清竹,笋味甜美哩。”
装,可劲装。
巫马竹一摊手:“少卿慧眼如炬,瞒不过了。近年来,颇多男女到司竹监鄠县竹林凭吊平阳昭公主,诸公也知竹林向来幽暗潮湿,路径难行。”
“故,司竹监拟向寺内请一笔款子,修缮当年平阳昭公主起兵誓师处及沿途,并立碑文为凭。”
杨弘礼与唐同人对视一眼,唐同人立刻哭穷:“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想法虽好,奈何寺中没经费了。哦,连公廨钱的息钱都入不敷出了。”
公廨钱的息钱,这就是个大唐的痛处。
反正,管你母钱、息钱怎样,司农寺的官吏是不可能饿到的。
后世民间俗言:大旱三年,饿不到仓管员。
范铮咧嘴笑了笑。
巫马竹有想法,这是想以平阳昭公主起兵的名头,引游客到鄠县司竹监的竹林里游玩?
“要为平阳昭公主起兵立碑为念,确实是好事,只是朝廷不太可能出钱。”
“如此,便只能恳请朝廷诏准民间出钱入伙,修缮道路、以竹楼为简易膳堂,并可简易修建一些邸舍供游人入住。”
“来年踏青,可请朝廷广为宣扬平阳昭公主事迹。”
巫马竹这厮,定是相中了膳堂的好处,想让司竹监捞点外快,顺带让官吏的婆娘们挣点小钱。
只不过,这些招数,范铮比他熟悉。
巫马竹眼睛锃亮:“少卿果然是行家!如此一来,司竹监岂非能自给自足?”
范铮想了想,略有难色:“想法是极好的,可司竹监却忘了,大唐出县即需过所,万一没有足够的客源,何以为继?”
杨弘礼抚须,为范铮的慎重感到欣慰。
最怕的,就是拍着脑袋作决定、拍着胸膛作保证、扔下烂摊子拍屁股走人。
然后,最多是易地为官。
巫马竹笑道:“少卿是不知道这一条道每天要过多少车马。仅仅是胡商,日均十个商队。”
呃……
车马数量这玩意儿,后世造假造得目不暇接,谁知道大唐会不会这招?
真促成此事,即便巫马竹不贪,过手的油水也少不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毋忘
两仪殿内,君臣议事。
这不比在太极殿,能入殿的至少是侍郎、少卿、少监这一等级。
人少,但争执起来更直接、更激烈。
将作大匠、检校工部尚书阎立德怒气冲冲:“浐水、灞水交汇处,今岁因雨泛滥,河流破堤,毁了不少农田。民部不给钱,水部司如何护堤?”
范铮接口:“不仅如此,沣水改道导致昆明池补水困难,水位逐年下降,大约过个数十年,世间再无昆明池。”
范铮这话可真不是危言耸听,昆明池最后的命运可不是如此么?
在这营造手段原始的年代,造人工湖本就是件高成本的事。
范铮也不想多事,可谁让昆明池恰恰归上林署管,上林署偏偏是司农寺所属呢?
至于说上林署具体由唐同人分管,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同僚间关系不是非常恶劣的话,互相帮衬一下也是常有的事。
选择与阎立德同时开口,自然是因为引水之事是工部的职司。
民部侍郎卢承庆摇头:“明年度支,早有安排,工部宜自从他处节俭以修缮浐水、灞水。”
民部尚书杨纂颔首:“诸司用度,自有定数,且民部尚需备钱粮应对不时的天灾。工部当先从其他用度中垫付。”
八个锅盖十口锅的事,屡见不鲜了,你要说够,哪里都没个够。
尚书左丞卢承业补充:“再引沣水入昆明池,靡费极大,朝廷难以负担。沧海桑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卢承业还是卢承庆的亲弟弟,再加上任齐州长史的卢承泰,一门三杰。
看看,出身世家的好处
范铮听了一耳,哂笑不语。
杨纂说的垫付,于理无误,可现实啊……
纵然你是大唐第一的身家,承接了垫付之事,大约到你孙儿当家时能拿到垫付的钱粮,本钱。
这笔账,朝廷认,绝对不会赖账,可你要钱就是没有。
运气不好一点,这一家甚至早就破落了。
这破风气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开始的,反正各种坑。
所以,朝廷的活,都是要有足够到位的钱才干得了,否则雇的民夫扭头就走、车马直接掉头。
成丁岁役二旬是没错,关键你征到工地的民夫,就不能是远处的。
就算雍州人口百万,征岁役没有问题,相应的车马你可以用备运车,材料不要钱咋地?
各有各的难处啊!
昆明池嘛,在唐朝的命运早已注定。
临末,范铮呈上巫马竹撰写的文牒,皇帝、太子、众臣传阅后,表情都一言难尽。
“柴哲威,你意下如何?”李世民目光移向角落。
威严的右屯卫将军、嗣谯国公柴哲威起身叉手:“此事涉及先妣,本不当臣置喙,陛下既见询,臣且斗胆言之。”
“当日先考密赴太原,先妣散鄠县庄园之众,以家资得亡命之徒响应,皆舍生忘死也。”
“胡贼何潘仁盘踞司竹园,先妣遣家将马三宝说服,遂于此起事,号娘子军,得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攻下鄠县,掠盩厔、武功、始平,统兵七万,引精兵万余至华阴会先考、渭北迎陛下。”
“臣以为,先妣为大唐奇女子,于社稷有功,当令世人毋忘。”
后人妄议柴绍独奔太原,道是无情无义,有失偏颇。
首先,柴绍是引着追兵走的;
其次,李渊有庄园在鄠县,平阳昭公主身边有名将马三宝护持,即便藏身民间也不难;
最后,战争年代,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妻离子散?
非得夫妻同行,同死于追兵之手才满意?
不要吃着太平年代的饭,胡喷战乱时期的人,不处于这背景,难解其中痛楚。
柴哲威为母表功,是再合适不过了。
柴氏昆仲,唯柴哲威稳重,太仆少卿柴令武则一言难尽。
大唐第一奇女子、第一个以军礼下葬的公主,谥“明德有功曰昭”。
民部尚书杨纂第一个提出异议:“平阳昭公主之功,大唐人尽皆知,自当彰显。然,每年度支,尽于冬月安排妥当,尚有缺口未曾弥补,实在是囊中羞涩啊!”
卢承庆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若只是修缮道路,倒可以使用鄠县、盩厔的丁役。钱……民部无能为力。”
杨弘礼与唐同人只是笑而不语,是功是过,他们也不想沾染。
李世民叹息:“娘子军叱咤风云,当令世人铭记,不那钱粮不就,如之奈何?”
呵呵,都是一群貔貅!
要从他们手里抠出一文钱,都得跟打仗似的费劲。
民部侍郎高履行却有不同看法:“司农少卿敢交此文牒,当有一些对策吧?”
李世民眉毛一挑,李治心领神会地开口:“范少卿有何建议?”
范铮叉手:“回殿下,臣有一点浅陋愚见,仅凭朝廷参考。民部吃紧,钱粮不就手,已成定局,自不能更改。”
“然,百姓已自发凭吊平阳昭公主,又不能置之不理,几成两难之局。”
“破局之法,臣以为,可令司竹监估算缺口,召民间闲钱,自愿投份子,无论投多少,司竹监皆占一半份子。”
高履行接口:“熙熙攘攘,为利而往。若不能得利,谁愿出钱?”
范铮道:“这却不难,只需朝廷诏准司竹监在足额供应之余,自行经营即可。当然了,地方的过所稍稍宽松一些、朝廷隔个几年在那里搞个活动纪念一下,效果会更好。”
李世民斜睨:“是不是说,敦化坊可以出大头?”
范铮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好,内帑跟敦化坊,共同承担所需。”
李治愕然看向自家阿耶,貔貅转性了?
殊不知,李世民对范铮挣钱的本事深为了解,特别是敦化酒坊,给他的内帑挣了不下万贯——虽然是左手倒右手。
具体的做法,任宰辅们再三追问,范铮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呵呵,什么都抖出来,到时候他人利用职司,强行从范铮手里夺过这块肉,哭给谁看去?
节操这个东西,大臣们似乎都有,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丢掉。
人性这东西,还是不要高估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官场中人
诏书下。
准司竹监在完成供应竹、笋数量之余,自行经营,准建平阳昭公主功德碑,准彰娘子军功德,允许轻微改编,但不得偏离大方向。
营建所需钱粮,准司竹监以地、竹、人为数,占一半份子,另一半份子由敦化坊与皇室等(半)民间钱粮投入。
五成份子里,敦化坊一成,皇宫一成,其余三成自有各宗室、大臣、世家加入。
说看好司竹监,其实也未必,只是范铮做事还没有赔过本,少许的出手都是满载而归,名利双收。
所以,其实大家是在投范铮这个人。
陆甲生嘟囔:“留这些份子给他们做甚?敦化坊的钱,又不是支撑不起来。”
范铮轻笑摇头:“你一个游离在朝堂之外的散官,懂个毬!独食不肥的道理不懂么?这不比酒坊、水泥作坊,自己就能吃下来了。”
“信不信吃独食,到挣钱的时候,多数官吏集体给你下绊子,然后巧取豪夺?”
只要范铮有这个主导权就足够了,敦化坊不差这仨瓜俩枣,没必要去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
君不见,皇帝都才占一成么?
真惹了众怒,到时候一份严格办理过所的文牒,就能让司竹监的美梦成泡影。
陆甲生眼珠子一转:“那么,我要求司竹监相关的道路,只能用我的水泥板,如何?”
谁没有点自己的小九九?
范铮指着陆甲生直笑,这小算盘打得比坊学里还响。
不过,不承载重负的话,水泥板确实够用了。
撑上几年后,挣到了足够的钱,愿意再用水泥板还是青石板,随便了。
反正水泥板便宜,巫马竹在现阶段大约可能采用水泥板。
从长安城运到鄠县的靡费,根本就无须考虑,司农寺一千零二十一乘备运车是干嘛使的?
巫马竹提着两坛虾蟆陵郎官清酒,笑眯眯地进敦化坊,入定远将军府。
除开一些纯粹混日子的官员,多数上了一定台阶的官员,还是想做出一定成绩的。
当然,是利民还是害民,那就没准了。
巫马竹没想到,自己的粗浅之见,竟真能得到少卿的支持,还能以份子的方式,收取巨额的钱粮!
不,自己只是浅浅提了个开头而已,真正的规划,都是出自上官之手。
“开膳堂、邸舍好说,使婆娘们编织竹器,甚至编织出平阳昭公主形象、娘子军起事图案,虽有难度,却也不是不能克服。”
“但是,让人扮演平阳昭公主起事,陛下与谯国公是否会心生怒意?”
抓了个千层烙饼嚼着,吃了口滚烫的茶汤,怯去一些寒意,巫马竹心生顾虑。
不唯实,只唯上,就是这么诞生的——谁也承受不起上头的怒火。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蠢不是?谁扮平阳昭公主,当然得经陛下与谯国公同意。”
“为了稳妥起见,扮演平阳昭公主的人,持身须正,容貌端庄而不俏丽,更须时时看护,不能亵渎了平阳昭公主的形象。”
那些胆大包天的玩意儿,就割了送内侍省吧。
“可以适度夸大,不能满口胡柴,平阳昭公主、新兴忠县公主仆的形象必须完美无瑕。”
马三宝爵新兴县公,谥号“忠”。
他的一生,也对得起这个谥号。
“第一场戏正式开演,须延请陛下与谯国公莅临指导,有不满意处,按他们的想法来。”
巫马竹努力咽下千层烙饼,再吃了口茶汤,仔细回味范铮的话,不由抚掌。
这主意,极妙。
得陛下与谯国公认同了,谁还能置喙?
不认同,再改就是了,总能改到他们满意。
倒是容貌要求,让巫马竹惊讶了许久。
按常理,扮演平阳昭公主的角色,当是端庄俏丽啊!
巫马竹是不知道,有些人的癖好极恶心,哪怕出演的人是男子,人家也不嫌弃。
万一谁亵渎了平阳昭公主这个形象,大家等着一起上东市口走一走吧。
“钱还是略紧,少卿有没有办法降一些成本?”
看看,什么是官场中人,什么是投桃报李?
巫马竹张口,就是为了让水泥板之事合理介入,而不是凭着敦化坊出钱就压下去。
这样,吃相就好看得多了。
范铮指了指陆甲生:“认识一下,敦化坊正、宣义郎陆甲生,手握敦化水泥作坊,制作出来的水泥板便宜而便捷。”
“另外,司竹监对他可得客气点,敦化坊那一成份子,可是他说了算哦。”
陆甲生笑道:“又不是我的,我就是代管而已。水泥板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青石板耐用,过个三五年必须更换,也不能长期负重。”
巫马竹事先对水泥板有过了解,吃惊于陆甲生的直言不讳。
至于陆甲生说的代管,巫马竹毫不意外。
毕竟,民部的政令,可是明说了,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陆甲生勉强也算食禄,好歹是个散官,没人愿意去管。
真说起来,这条政令,就是块遮羞布,除了穷煞的魏征家,哪家权贵老老实实领俸禄,一丁点买卖不沾?
最多就是挂庶支甚至家生厮儿名下。
有一句歪理是这么说的,要是连官爷都吃不好了,庶民们还想有好日子过?
范铮笑道:“敦化坊行事向来如此,有弊端当尽数明言,免得害了主顾。诚之一字,为敦化坊诸作坊立身之本。”
巫马竹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发现青石板与水泥板,各有各的优点。
青石板很好,价钱也很好。
水泥板倒是便宜,奈何不经用。
即便范铮为司竹监筹措了足够的钱财,巫马竹依旧不敢大手大脚,谁知道哪里又蹦出个缺口来?
能省一文钱是一文钱!
除了竹子、笋,巫马竹什么都缺!
别说是水泥板,就是拿他身板铺路他都说不定能干。
真权衡也好,假思量也罢,过场还是要有的。
“甚好!日后上官与宣义郎家吃笋,司竹监全包了!”
巫马竹说得慷慨激昂,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多慷慨呢。
别说顿顿炒鲜笋了,就是加上制笋干、泡灰笋什么的,范铮府上这点人手,能吃得多少?
陆甲生家,人就更少得可怜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贞观二十年
贞观二十年。
元日大朝会依旧,流程没有什么不同。
敦化坊中,范百里带着陆飞甲在自家乌头门前鞭聪明,引得坊中的娃儿、妹娃子争相效仿,鞭声不绝于耳,与爆竹声相映成趣。
范鸣谦的腿还略欠力气,只能由卫无忌牵着,在府门前兴奋地叫好。
樊大娘带着甄行夫妇、甄邦,还有微带羞涩的樊胜,登临定远将军府。
尽管大家的身份都一变再变,但情谊从未变过。
两家传座的习惯,多年未改。
彩幡、庭燎、屠苏酒、压胜钱依旧,府上其乐融融。
范鸣谦还不能饮酒,范百里与陆飞甲笑嘻嘻地各自饮了一杯屠苏酒,杜笙霞各自发了几枚压胜钱,喜得两个娃儿咧嘴直笑。
都是不缺钱的娃儿,不至于把压胜钱当普通开元通宝花出去。
范铮戏谑地看向樊胜:“兄长这身新衣裳一穿,精神许多,就是与小娘子去踏青也挺般配。”
樊胜嘿嘿傻乐,樊大娘一拍大腿:“哎呀!还是我范铮兄弟了得!是哪家的小娘子?”
范铮笑道:“万年县颜氏已经问过族内,有庶女不在意文武之别,慕兄长沙场驰骋英名,愿在二月踏青时,与兄长相约鄠县司竹监内,共赏《娘子军》。”
庶女是颜思鲁二弟颜愍楚的庶重孙女,咳咳,辈分没掌握好。
为了此事,范铮还跑长安县通化坊找颜勤礼磨嘴皮子。
你没看错,长安县。
虽然号称万年颜氏,墓葬也集中在万年县凤栖原,颜勤礼的府邸偏生还就在长安县通化坊,这是有他妻子殷懿姬碑文《大唐故夔州都督府长史颜府君夫人殷氏墓志铭并序》上记载的。
殷懿姬是殷开山的从女,贞观六年十一月廿一日卒于长安县通化坊府中,初葬万年县杜陵原,到李治时期的麟德元年才迁坟到凤栖原与颜勤礼合葬。
颜勤礼对文武之别倒没多在乎,可族中女子长年累月受诗书熏陶,素爱红妆,不爱武装,几乎让颜勤礼以为得拒绝范铮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算有一个庶女爱好比较奇特,竟应下了踏青相见。
肯见面么,就有了良好开端,至少人家妹娃子对武夫没有偏见。
樊胜失声叫了出来:“万年县颜氏?天呐,这是文人里地位最尊崇的几家之一!”
樊大娘眉开眼笑:“果然,范铮兄弟是最厉害的!嘿嘿,我樊氏以后也有读书人了!”
甄邦左右打量着自家舅父:“啧啧,美得睡不着了喂!某人要告别鳏夫行列了,不得给本官买头小叫驴骑骑?”
这是关系极度融洽才能说出来的话,否则,一顶顶帽子扣不死你。
樊胜哈哈一笑:“买什么驴啊!直接买马!”
真正的驽马也比驴贵不了多少,在东市采买也就五到六贯钱一匹,驴三贯钱。
甄邦的小脸一拉:“你故意的不是?”
众人看着甄邦的小短腿,乐了。
驴他还能爬上去,马嘛,除非有上马石垫脚。
上马石与下马石,就是同一个东西,为骑术不行、身高不够的人所备。
范百里扯了扯甄邦的袖子:“兄长,要不然我的小驴送给你吧。”
甄邦笑了:“范百里真懂事。不过,你的驴子还小,得过个一两年才能骑。”
这话半真半假,范百里的那头小叫驴,勉强能骑了,甄邦的主要目的是婉拒。
拿阿弟的东西,没羞没臊了!
樊胜有些患得患失了,自己这一副粗豪相貌,万一小娘子看不上咋办?
要不要换一身花哨的圆领袍,鬓角再插枝花什么的,或者脸上再扑点粉?
铁小壮父子拎着一些食盒进来,算是给范铮拜年。
也没啥特色物品,就是苦贞贞制作的一些食物,不在物品贵贱,重在心意。
他家不参与传座,也没必要勉强,这种事全凭缘分。
“舅父,龟兹一行,我觉得,飞骑数量终究是少了一点,要不要扩编呢?”
铁小壮从来不太注意分寸,元日说这个,委实不太合适。
范铮轻笑:“我的忠武将军已经没了,虽即有心过问,亦无能为力了。”
杜笙霞取了两件小狐裘为回礼,说是给两人各自的娃儿,铁小壮笑嘻嘻地收下了,铁大壮多少有些羞赧。
“多少年的街坊邻居了,扭捏些什么?你铁大壮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府内轻笑阵阵。
铁小壮未上坊学时,铁大壮可是个混不吝,处处要占便宜,范铮操着枣木短棍他都不一定服气呢。
铁大壮挠头:“这不是给得太多了么?没有上官,大郎这猴崽子还不晓得在哪里惹事哩。”
这倒是实话,如果不是范铮歪打正着地指引着铁小壮踏入飞骑,以他那猴一样的性子,肯定到处惹是生非。
有一说一,操练这些精力过剩的年青人,军营是最好的去处,免得像游侠儿一样操羊腿骨干仗。
巫闷山、巫亹父子登门,规规矩矩的提了点心为礼。
不是他们吝惜钱财,只是家里连耗子都是公的,做事委实不到位。
买啥吧,范老石府上啥也不缺。
手工做点啥吧,整个范氏木器作坊都是人家的,借花献佛也不合适。
巫桑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暗自思量,是不是为阿耶说一个续弦。
然后是延喜带着延益过来贺岁,竟至一百五十三名坊学生都先后登门。
至于陈利俭他们那一级,没有得到第一届坊学生的好处,与范铮交往也不多,自然不会来了。
正月初二,范铮领着范百里,牵着小叫驴,驮着两箩筐食材,由侯莫陈羽在前头引路,入青龙坊,到郦正义家拜年。
据范老石某次无心透露,范百里的武艺虽未窥门径,心法基础却已打好,打架未必赢,养生绝对强。
范老石精于技,而盲于调养。
郦正义能正经传授心法,绝对是用心了。
“师父、师母、师兄,范百里来贺岁了!”
青龙坊民羡慕的目光中,范百里停步,稚嫩的声音高喊。
这不仅仅是为了让郦正义开门,更是为了让他家在青龙坊涨颜面。
郦正义笑呵呵地开门:“司农少卿与给事郎亲临,小门小户的,蓬荜生辉啊!”
这一声,同样是说给街坊邻居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