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俊士
郦正义是有些清高,但再清高也是人,也要顾柴米油盐,也得在街坊四邻面前稍稍显摆。
君子只是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并非六根清静,人活着多多少少会有点情绪。
只是,目光移到驴背上,郦正义有点为难。
传道授业,束脩便足矣,即便年节往来,也无须如此丰厚。
但是,过于计较的话,内人、娃儿的口腹之欲咋办?
范铮自然明白这种有节操文人的别扭之处,不由笑道:“郦先生为大郎之师,亦师亦父,大郎有好吃的孝敬师父、师母、师兄,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登门拜访,也是请郦先生严管大郎品行。”
范铮不在意范百里日后成就如何,只盼他持身基本能正,三观基本如常,不能寡廉鲜耻。
范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脸还是得要的,不能公然玩二皮脸。
台阶铺了,郦正义自然就坡下驴,引驴入庭院,一次拎下了两个箩筐。
范铮估量了一下,自己勉强能做到这一步,却要吃力得多,绝对不如郦正义般轻松惬意。
成体系的传承,就是比野路子强许多,难怪范老石极力支持范百里拜师呢。
郦正义家没有仆役,凡事皆是他娘子亲力亲为,也不存在回避一说。
师徒如父子,他家与范铮的关系,比通家之好更亲近些。
即便路途极近,无须留下用膳,茶总是要奉的,一些小食也由郦正义的长子端给范百里品尝。
“参见官人。”
身高几等同于范铮的少年叉手见礼。
范铮诧异地看了一眼,原来郦正义带到坊学的,是次子啊!
“令郎是在哪里就学?”
范铮抿了口茶汤,漫不经心地问道。
郦正义笑了一下:“大郎刚刚中男,族学已没有什么能教授的了。”
郦正义自己古板,不代表要求自家大郎古板,他也明白按自己的性子是行不通的。
这世间,许多时候分不清黑白,它更多的是灰,让人灰头土脸。
大郎要奔个前程,哪怕是吏员,县学或州学总得进去打一趟滚。
难题在于,因为他当年的执拗,得罪了好些人,雍州州学、万年县学恰好都是老对头执掌。
即便他愿意低下骄傲的头颅,对方也未必肯让大郎入学。
还是当初年少轻狂啊!
范铮垂眉想了一下:“国子监祭酒令狐公,与我倒是薄有交情,待耗磨日之后,我与他细说。”
“四门学,我可以举荐俊士;律学、书学、算学不受庶人身份限制。”
耗磨日指正月十六,此日官府不开仓、民间禁磨茶磨麦,张说的《耗磨日饮》提及。
庶人,仅指良人;
杂户、蕃户称色人,是没有权利读书的,除非你自己教。
郦正义大喜,果然自己的精心授艺,还是有回报的。
县学、州学的死对头们,你们拦不住我的!
至于选择,还用说么,自然是先高后低!
“娘子,多弄一点,上好的老头春端出来,我请给事郎用膳!”
郦正义眉飞色舞地叫道。
至于范铮,哈哈,没得口福了,司农寺京苑总监明坦、京苑东面监沃垄、京苑总监丞汤仪典联袂而访,他不得不回敦化坊。
范百里留在郦正义家,可一点不见外,啥好吃的都尝了个遍,师兄还好生哄着他。
宾主相谈甚欢,礼品尺寸掌握得很好,惠而不费,主要是一些家乡小吃,比如汤仪典送的鹅颈丸子、两饼沩山毛尖团茶。
不要怀疑,这个时代的主流就是蒸制的团茶,炒茶只是刚刚诞生,还不完善。
沩山毛尖在唐朝已经是贡品,想来应是团茶。
当然,鹅颈丸子不可能是从潭州带来,最多是汤仪典婆娘自制——这菜肴没法长途运输的。
其实,鹅颈丸子其他的材料都好办,唯独煎蛋皮比较难——即便用铛煎蛋皮,要煎得均匀且不破,还是得有点厨艺的。
沃垄送的则是齐州莲藕,白藕。
唯有明坦送的是一对足月的乳鸽,活的。
这一对乳鸽在笼中“咕咕”叫唤,洁白的羽毛、漂亮的身形,引得范鸣谦目不转睛地盯着。
“二郎想养着这一对乳鸽。”
从外头进来的杜笙霞,很快明白范鸣谦的意思,迅速与范铮商量,三人也赶紧对县君行礼。
“养鸽子么,倒不是不行,就是饲料烦杂了。豆粉、鱼粉、虾粉、麦粉、盐都得均衡。”
至于鸽笼的排便,那倒是小事了,让巫闷山动一动就是。
明坦笑道:“想不到上官对此物还有了解。不错,盐是养乳鸽的一个关键点,没盐不行,盐多了易病。”
范铮笑而不答。
呵呵,这不是前世在夜市里吃炖乳鸽,瞎打听来的经验么!
这三人可谓是范铮在京苑总监里的嫡系。
范铮有事,他们须摇旗呐喊;
范铮贬谪,他们也难免失势。
若范铮能直晋宰辅,他们的前程,自然也一片坦途。
于是,范党便自然而然形成了。
相较什么世家、韦杜、宗室,范党自然渺小得很,可谁敢断定,就不会蓬勃发展呢?
留客用膳之后,道一声好去、好住,便自诀别。
欲转身入乌头门的范铮,眼角余光扫到圆滚滚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食铁兽可以闯入长安城吗?
“上官!”
“食铁兽”骤然开口,把范铮唬了一跳。
完犊子,这年头,食铁兽都成精了。
不过,这声音好像耳熟?
啊,是尤朔楚啊,那没事了。
嘿,尽是一帮人才,不是“贪”就是“硕鼠”。
尤朔楚提着半篮子红枣,笑眯眯地奉上:“这是泗州红枣,很补的。”
也就是范铮懒得计较了,要不然回一句“我很虚吗”,能直接让尤朔楚掩面而走。
就是拍马屁,你也得注意别拍到马蹄上。
不过,尤朔楚与泗州有关系吗?
有世系记录的尤姓最早是五代,但东汉时有尤来、三国时期吴国有鄱阳湖贼帅尤突,分布江西、江苏、浙江。
尤朔楚也自知不太招待见,只在乌头门外唠叨了几句。
鄜州的战绩委实惊人,虽即尤朔楚不得已,但你得想想,哪个上官不随时捏把汗?
哪怕范铮的漏洞少一些,也不愿意随时被人捅一刀。
第四百三十六章 同情
每一个合格的官员,至少有两张面孔,范铮也不例外。
范·二皮脸·铮笑容和蔼可亲,趁着年节,好听话一箩筐倒给尤朔楚。
至于说信任乃至吸纳尤朔楚,呵呵,范铮没那么想不开。
有些人,放到身边,难免不寒而栗。
范铮只能保证,自己在司农寺处理公务,绝对不会刻意针对尤朔楚,但也不会额外关照。
尤朔楚离去的身影有些萧瑟,但谁也改变不了这事实。
即便朝中有哪个宰辅与尤朔楚家有旧,也不能照顾他一辈子,他当然得另寻大腿来抱。
从泗州迁鄜州,好不容易挤进了长安城,岂能在前程上输于人?
六品啊,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钻进大夫的行列了。
呜呜,哪怕是从五品下朝散大夫也行啊!
这一道门槛,拦死了八成官员,一辈子就只能干看着垂涎三尺。
元日放开宵禁三天,范铮牵着范百里,杜笙霞抱着范鸣谦,一家子慢悠悠地踱入芙蓉园。
往日稍微控制一下的芙蓉园,全然对外放开,皇帝携嫔妃齐至,主打一个与民同乐。
范鸣谦指着张灯结彩的紫云楼,努力挤出“漂亮”二字。
范百里笑道:“阿弟要是喜欢,明年我再带你来看灯。”
灯笼的造型各异,有造成各种瑞兽的,有《孝经》故事,有佛道典故,就是图个乐呵。
范百里指着“卧冰求鲤”灯笼,口中难免置疑:“阿耶,这是在吹牛皮吧?编这故事的人,是没见过冰吗?卧冰,冻死了河面的冰也不会化。”
范铮笑了:“仅从《孝经》而论,确实不太妥当,但‘卧冰求鲤’典出晋朝干宝所撰《搜神记》,本就是志怪小说,可归于神话,故对其真实性不必苛求。”
“《孝经》引用它,是取其孝,而非取其实。所以呢,看一个典故,要多方去了解。”
后世文人觉得自家老祖宗在吹牛皮,却不思本就是神话,不牛皮是神话吗?
他们推崇备至的番邦文明,挤一挤,不同样是水分满满?
范百里不再追究细节,只是得意地与范鸣谦解说灯笼。
虽然还有不少灯笼是范百里不认识的,但不妨碍他口若悬河,讲得范鸣谦眉开眼笑。
一只手如鹰爪,对着范鸣谦抓来!
杜笙霞大惊,范铮也没来得及反应,范百里已经抽出别在腰上的枣木短棍,一棍敲在这魔爪上。
可惜,力度仍有欠缺,毕竟岁数小嘛。
一柄连鞘横刀重重砸下,将魔爪砸成麻花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竟响彻了喧闹的紫云楼前。
雷九执横刀,一脚重重踏在一名灰衣男子胫骨上,眼中杀气腾腾。
范铮以防閤名义要过来的这些杂户与家人,因范老石觉得要好生对待昔日袍泽的缘故,虽即色人身份不变,日子却宽松许多。
因此,雷九他们虽然时常看不到人影,但凡范铮有事,一定能及时出现。
以雷九为中心,十步之内,除了范铮一家子,一片空白。
十步之外,议论纷纷,雷九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是挺吓人的。
终究是在天子脚下,庶民的胆子大了不少,竟围而不散,有胆大的丁男沉声喝问:“天子脚下,尔等为何出手伤人?”
雷九向来笨嘴拙舌,指望他说什么是不可能的。
范铮冷哼道:“拍花子,难道还要供着么?”
范铮这话一出,四周的百姓即松了口气。
拍花子么,莫说是雷九打伤了,但凡雷九面相和善些,他们能凑上去跺上两脚。
人群开始流动起来,却听得一声刻薄的叫声:“是不是拍花子,你说了算?再说,那些拍花子多可怜,你身上这富贵相,就不能容忍一把?”
“即便他拍去伱一个娃儿,你也还有另外一个娃儿!你要反思,他为何不拍别家娃儿,偏偏拍你家的?”
“要理解!要宽容!要原谅!”
这种反人类的话,竟然也在大唐出现了?
说这话的女子,着一袭高腰五彩蜀绣襦裙,批帛轻垂,冰裂纹蓝田玉佩吊着,双刀半翻髻高耸,插双股蝴蝶银钗、金镶玉步摇、金錾花栉。
面容嘛,铅粉涂得跟石灰刷墙似的,抹了一砣胭脂的面容仿佛猕猴尊贵的臀部,两抹斜红如杀人的弯刀,一双吊眼透着盛气凌人,两片皮喷出的都是颐指气使。
毕竟是天子与民同乐,左候卫迅速赶到了现场,翊卫将拍花子紧紧捆住。
相里干拱手:“上官何不随陛下上楼?”
这一句话,瞬间让那女子面色铁青。
欺错人,一脚踢到铁板上了。
能伴驾的人,岂是她这种杂鱼惹得起的?
转身欲走,却听得范铮开口:“这个人一直在为拍花子说话,要我娃儿被拍花子拍走一个,送去大理寺查一查吧。”
女子被两名翊卫控制住,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我不是!我只是出于同情!”
范铮嘿嘿冷笑:“同情施害者,而不是同情被害人,谁敢保证一定不是同伙呢?还是让大理寺查一查吧。”
“放心,大理寺公平公正,是非曲直自会分个清清楚楚。”
女子还在拼命挣扎,翊卫直接一刀鞘砸到她肩头,哀嚎声高亢,瞬间不敢妄动了。
跟丘八耍横,嘿嘿!
丘八一词,还是唐朝出现的。
一名绿袍官员冲了过来,对着范铮叉手:“上官,小女任性胡为,请念在下官身处京苑南面监的份上,给个薄面,小官自带小女登门谢罪!”
范铮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京苑南面监副监?原来有你在背后撑腰,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要我娃儿被夺啊!”
包丕惶恐不安:“不是的!上官,包娥欣只是年幼无知,并非心存恶意……”
包娥欣尖厉地叫道:“阿耶!不要求他!大同世界,就需要包容所有的恶!既然你们是善,对恶让一让怎么了?”
“总有一天,这世上的善,都要向恶让路!到时候,恶才会成为善!”
范铮深深地看了包丕一眼。
区区七品芝麻官,就能纵容出如许恶女,若让他登临宰辅,世上还有活路吗?
第四百三十七章 脑壳有问题
元日只给七天假,扣除元日大朝会那天,范铮磨蹭到了正月初九才上衙。
点卯、参见堂官。
趁着绝大多数官吏都在,范铮请示了杨弘礼之后,将京苑西面监副监包丕之女包娥欣入大理狱之事讲述了一遍。
司农丞尤朔楚瞪着绿豆小眼呼道:“为官一任,即便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能贻害无穷!下官以为,身为官员,不仅要洁身自好,更要约束家眷,不得为害百姓!”
这也是范铮为何没有完全拒绝尤朔楚的原因之一,这厮太会看眼色,如果能控制得住,冲锋陷阵不缺人手了。
尤朔楚别的本事未必出彩,喊口号绝对是一把好手。
经过他一嚷嚷,热血上头的官吏已经请愿,要将约束家眷列为司农寺的守则。
至于包丕本人,面上只觉得火辣辣的,根本没有颜面辩解。
宠,宠出那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祸害,包丕自己也责任重大。
好在,包丕的官虽不大,多少有点门道,大理寺四名从九品下狱丞,他还是结识了一名,花了上百贯请到平康坊北里芳华阁骚洒走一回之后,多少得点心安的答复。
自家的宝贝疙瘩,是在女狱这一头,虽难免皮肉之苦,却审出与拍花子无关,纯粹是立意为恶。
大理正辛茂将当然不会纵容,五十笞教包娥欣做人,再扔狱里让她老实几天,省得那么狂。
还要善为恶让路,狂得你没边了!
范铮还想往京苑总监走,步子却一顿,随即自嘲。
又忘了呀,京苑总监的位置,可是交代出去了,现在的公房就一处,与唐同人共一屋。
坐了没多久,尤朔楚引着太仓令禇缘,带太仓史、典事入屋,发放禄料。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含六部)、内侍省、殿中省、御史台、九寺、三监、门下坊、典书坊、詹事府、雍州,皆上旬给禄,偏偏本月上旬就那么一天,赶。
其中,司农寺仅指本部,京苑总监是中旬给,九成宫总监是下旬给。
秘书省暗戳戳地蹲墙角画圈圈。
幸好范铮让孙九拉了五辆驴马车来,才载了二十余石俸料归去。
大唐就是那么实诚,说给米就是米,不会花里胡哨地拿香料抵账。
安静了一阵之后,京苑总监明坦持着小册子,笑容满面地出现了。
专门负责承接范铮零星事物的司农史夏竹烹茶,手法颇为娴熟老到。
七十六名司农史,安排三名照应司农卿、少卿怎么了?
你以为哪个衙门不这么干?
老鸹别嫌猪背黑。
“先坐着品茗,待我批阅一下公文。”
范铮倒不是在晾明坦,没必要,本就是嫡系。
你想啊,加上元日,一共八天的公文积压,不忙就怪了。
手都快写酸了,那一手拙劣的字体批纸尾回复,委实难为范铮了。
用印之后,范铮收拢纸笔、文牒,款款走到茶几旁,细细品着口味醇正的茶汤。
谢天谢地,没再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手艺不错,保持。”
范铮信口夸了一句,年近不惑的夏竹咧嘴,憨厚地笑了。
这辈子的前程是没指望了,也就浑浑噩噩度日,上官无意的一句夸赞,或许能稍稍温暖他渐渐冷却的心。
范铮接过明坦的小册子看了一眼,递了回去:“伱这个安排很妥当。”
拟迁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为京苑总监副监,是意料中事。
原本没有包娥欣这破事,京苑西面监的位置,六成可能是副监包丕顺位右迁。
但是,有这破事,包丕自然被踢开了。
不说包娥欣做的事正确与否,只凭得罪了上官这一条,包丕就前程无亮了。
半带癫狂的司农丞尤朔楚,领了禄料之后,便直扑京苑西面监,开始查包丕的老底。
对此,范铮的判断是,多半为无用功。
颛孙省我虽然不哼不哈,对京苑西面监的掌控却很到位,包丕这个副监并没有太大的权力,也就没多少黑底。
至于说一些小毛小病的,不涉及原则问题,尤朔楚哪怕查到了也只能罚酒三杯。
没辙,水至清则无鱼,谁也不是圣人。
真以一些小问题弄翻包丕了,谁敢保证,别人会不会以同样的方法对付自己?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真这么干了,党争也就提前了。
明坦的安排是:
让京苑南面监漆雕攀,推他的人上京苑西面监;
由此空出的京苑南面监副监之位,交由京苑北面监伏斗推荐;
京苑北面监那边腾出的小职司,则安置明坦自己的亲朋故旧。
一个腾笼换鸟,除了资历极浅的京苑东面监,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谁也没法再抱怨。
坦白说,范铮自己都安排不得那么完美。
有根底的官员,处理事务相对要圆滑得多。
明坦笑了:“过了耗磨日,下官就出具文牒,劳请上官报吏部。”
吏部有权安置官吏,但通常是要与诸司沟通在先。
强行安置官吏,诸堂官有可能翻脸。
司农寺本就少有官员愿意从他司迁入,京苑总监这种耕作部门,有几人愿意来受苦的?
愿意来的,司农寺还未必看得上。
“不要耽误时日,正月十一上报,免得夜长梦多。”
范铮开口。
为什么不是明天?
嘿嘿,明天是旬日,休沐啊!
虽然一般不会有官员非来京苑总监占莱菔坑,万一呢?
所以,还是别磨蹭。
当官不积极,脑壳有问题。
京苑西面监,副监包丕面色黝黑。
不是他天然长这肤色,是被司农丞尤朔楚盘问得快吐了。
偏偏,从六品上司农丞,不仅品秩稳压他这从七品下京苑西面监副监,也真有督察四面监的职司。
尤朔楚的盘查,也是苛刻之极,同一个问题至少问三遍。
从钩盾署调过来给官奴、蕃户吃的猪肉,为什么少了一斤?
摔,那是监丞与录事的职司,与我这个副监何干?
再说,数百斤猪肉,秤数误差一斤,不正常吗?
秤隔上一段时间不校准,都会有误差!
包丕心知肚明,尤朔楚所为,缘由何在。
范铮不至于用这样的招数对付自己,可谁还能挡得住别人向范铮献殷勤啊!
类似尤朔楚这号人,农事自是不熟的,踩着别人出人头地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四百三十八章 天生坏种
京苑南面监副监包丕,好不容易请到假,牵着驴车一路行到大理狱门口。
大理狱的风,格外刺骨,哪怕包丕也穿得挺多的,还是不寒而栗。
巳时三刻,大理寺内,肥壮的狱史推着哭哭啼啼的包娥欣出来。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狱史是个婆娘。
至少现在的大理狱,还是比较讲规矩的,到混乱的时刻,给你一人进去、二人出来,你又能奈何?
“阿耶!”
包娥欣涕泗纵横,抱着包丕就哭。
大理狱现下少施滥刑,除了过案时挨了五十笞,无一指加身。
过公堂审问叫过案,新及第进士随座主(师)拜见宰相才叫过堂。
问题是,凡事都依靠婢女侍候的包娥欣,怎么呆得住只有方寸之地、时不时身上蹦一跳蚤、米饭尽陈粮的鬼地方?
更要命的是,听女狱史说,那一间囚室,还真是个鬼地方——死过人的!
即便不怕,那也膈应得慌。
将包娥欣接上驴车,盖上袄子,包丕牵着驴往前走。
“哟,包丕,这就是你偏怜(偏爱)到为她丢了右迁之机的妹娃子啊?”
时不时地,一些着青袍的过路官员嘲讽两句,包丕连头都抬不起来。
臊得慌。
“阿耶,他竟然公报私仇,断你升迁?”
驴车上,养了一阵精神的包娥欣目露凶光,觉得自己又行了。
包丕无力地叹息:“若非你不知好歹,非要去招惹少卿,我又何至于此?也不知道你阿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没把脑子生出来,竟然为拍花张目。”
造孽啊!
可惜现在还没有《三字经》,不然包丕能深刻地体会“养不教,父之过”这一名句。
驴车晃晃悠悠出了皇城,包丕牵着往自家宅院走。
妹娃子是犯错了,可谁让自己偏怜于她呢?
宅院中,包丕的续弦母氏讥诮道:“哟,这不是要善为恶让路的大英雌吗?咋,抹啥眼泪呢?”
博州母氏的女子,可不是包丕能吆喝。
包丕虚弱地开口:“娘子,娥欣才脱灾厄,让她安歇两天吧。”
母氏呸了一口:“若非你纵容得无法无天,敢叫司农少卿拱手让自家娃儿被夺?一张纸画半个鼻子——好大的脸!”
母氏的态度虽即恶劣了些,话却没有错。
宠爱子女当然没错,可得注意不要变成宠溺。
“聊城老家,也有一些拍花为生的恶人,她那么喜欢恶人,不如让她嫁给那些人嫌狗弃的拍花子?正好省了嫁妆!”
母氏骂骂咧咧。
“不要!”
包娥欣惊慌大叫。
她真不知道拍花子是什么货色?
不,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不过是享受那种颐指气使、黑地翻为白(混淆是非),以及被坑庶民以头抢地的快感。
说白了就是:天生坏种!
两名在国子监四门学当监生的异母阿弟,在院子一角写写画画,眼神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天呐!我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有这个一个传奇的姐姐。”
“四门学五百监生、八百俊士都在讨论,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种丢人现眼的恶女子。”
国子监对包娥欣事件还是很重视的。
不管现实怎样,明面上还是得宣扬善,总不能堂堂国子监都在导人向恶吧?
包氏兄弟便在这谴责的漩涡中无地自容。
即便博士并不知道他们就是作恶者的亲眷,也拦不住他们自惭形秽。
这脸丢的!
殊不知,他们的话,对于包娥欣没有任何触动,反倒让她更恨范铮了。
凭什么要阻拦我作恶!
指望天生恶人回心转意,是一件奢侈的事,还不如助他们入十八泥犁。
牺牲十个善人,拯救一个恶人,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正月十三,范铮到国子监,拜谒了祭酒令狐德棻。
令狐德棻和善地开口:“区区俊士,只要品行不成问题,本官自不会吝惜。”
“不过,听算学巫助教言及,敦化坊学于账务上,有一套独特的方法,可否容其在国子监算学传授?”
呵呵,就是以收付记账法为名、行借贷记账法之实的那一套啊!
相对于现今,这套方法还是很先进的。
至于以后,不客气地说,只要你弄出盾来,就一定有矛刺穿它。
范铮哈哈一笑:“令狐公看得上记账法,是它的荣幸,我这便吩咐巫亹不许藏私。”
令狐德棻是个讲究人,欲取先询,无论年龄、德操、学问、职司,都当得起范铮尊称令狐公。
换一个无耻些的,便是强令巫亹传授记账法,你又能奈其何?
虽然贞观年间,官员大多还要脸,可不代表就没有不要面皮的了。
投桃报李,范铮自不必吝惜这一点辅助技能。
令狐德棻笑了,倒上亲手烹制的茶汤。
奇怪了,他的烹制手法、用料与司农史夏竹几无差异,烹出来的感觉却总让人觉得雅致。
郦正义苦求不得的俊士名额,在范铮手上,谈笑可定,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倒不是说令狐德棻忌惮于范铮的权力,而是范铮若不走上仕途,连跟令狐德棻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窦怀贞在京苑总监,没添乱吧?”
令狐德棻吃了口茶汤,面有得色。
窦怀贞这个监生不错,即便出身窦氏也没沾上骄奢淫逸的毛病,日常俭朴得与庶人子别无二致。
教授这样的弟子,令狐德棻自然更尽心些,安排他去京苑总监则是为了让他更识得人间疾苦。
范铮笑道:“年轻人有一股拗劲。下官交割时,曾吩咐京苑总监明坦,让他见识劳作的程序、稍加磨练即可,不能劳累过甚。”
“另外,让明坦安排了,要窦怀贞最多接触到温顺的蕃户,不许靠近官奴。”
令狐德棻大笑。
这一点安排,就能体现出范铮的用心程度。
相对而言,蕃户经历过一次赦免,心态要平和许多,极少有闹事的。
官奴群体,无论是什么原因沦落的,多少戾气难消,官奴与小吏拼个同归于尽的事,也不是没有。
有一说一,即便日后窦怀贞为权势折腰了,也不能否认他初为地方官时的贡献。
最多,只能感慨现实的无情,把有志青年逼得蝇营狗苟。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两司斗法
耗磨日。
范铮忙于批纸尾,唐同人忙于检查诸仓,各有各的事情。
完全脱离了京苑总监日常事务的范铮,突然发现自己更忙了。
武功屯监请示,武功县龙门屯内,庄户请修苏武墓、重建苏武像,屯监不敢擅作主张。
龟儿子!
范铮学着李义府骂了一声。
武功屯监不安好心啊,这种事,你自己决定不就好了?
都是善财难舍。
你怕背骂名,本官就不怕?
苏武牧羊,忠义之名万世传,范铮要敢否决修缮苏武墓,只怕这名声迅速臭遍天下。
牢骚归牢骚,苏武墓、像还是要司农寺出钱的,只是规格要降一些。
比如说,石板换成水泥板,铜像换成铜皮泥胎,占地规模得小一些。
同时,司农寺修缮苏武墓一事,司农寺要在朝廷里大书特书,最好是让皇帝赠官于苏武,才是范铮日后资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贞观朝自然还是比较务实的,可谁知道李治登基之后,会不会喜爱务虚?
当然,能哄得礼部出钱,那就完美无瑕了。
可惜礼部尚书李道宗太精明,估摸着不好哄。
圆滚滚的司农丞尤朔楚跳过门槛,借着余势弹了两下,活脱脱一个蹴鞠精。
在当官还看颜值的大唐,尤朔楚这副形象,还真是独树一帜。
尤朔楚小眼睛滴溜溜直转,面上现出一丝愧色:“下官无功而返,愧对上官了。”
范铮哑然失笑。
区区副监,上有京苑西面监掌控,下有监丞、录事,能有多少空间兴风作浪?
如果有,颛孙省我怕是早就出问题了。
“无妨,你也不要强加罪名,底线得要的。”范铮摆手,对尤朔楚擅自出手也没说啥。
尤朔楚这一手虽然有谄媚之嫌,却在他的职司之内,没有罗织罪名,已经很有节操了。
真不讲理,“叫你不戴帽子”同样可以在大唐上演。
就包丕这小胳膊小腿的,犯不上用这套针对。
尤朔楚小眼中现出怒气:“可是,京苑总监奏请调动职司的文牒,卡在了吏部司。”
范铮笑得如春风拂面:“没事,那是吏部的职司,司农寺无所谓的。”
尤朔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上官一笑,阎老驾到。
阎老,指阎王爷,王梵志有诗:阎老忽嗔迟,即棒伺命使。
刚刚从太仓署回来的唐同人,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看来,吏部对九年陈粟很感兴趣啊!”
尤朔楚面色一整:“下官打听得来龙去脉,还是与包丕有关。”
范铮与唐同人讶然。
就包丕那怂样,手还能伸到吏部去?
尤朔楚小眉毛得意地挑动:“包丕的妹娃子,就是刚从大理狱出去的包娥欣,她与好几位官员之女早先就缔结了联盟,才如此肆无忌惮。”
“摩罗盟”的名称,听上去很有禅意不是?
确实有禅意,摩罗与魔罗同为梵语中恶魔的汉译,夺命、障碍、扰乱、破坏,害人命,障碍人之善事。
单独一个包娥欣不足为患,可摩罗盟集中了相当部分官员之女,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很凑巧,吏部郎中的爱女也是摩罗盟之人。
所以,司农寺文牒,理所当然地被吏部司退了回来,批纸尾简单粗暴,“错了”!
至于是哪里错,按照刀笔吏的德性,是不会告诉你的,哪怕只有一个字不合规矩,人家也要磋磨你至少一个月。
唐同人让司农史召来太仓令禇缘,声色俱厉地警告,从今往后,太仓署发放吏部的禄料,必须是九年陈的粟,但凡少一年,官吏全部调屯监,往死里干农活!
太仓署的活虽即不少,却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屯监强多了,禇缘才不想去为黄土高原修理毛孔!
纵然吏部还有考功司,掌控着司农寺的考课,又怎比得自己的上官重要?
坊间还有一句俗语:县官不如现管。
这就是与同僚处好的回报,唐同人愿意为整个司农寺出气,当然是因为同僚关系不错的缘故。
两个衙门斗气这种事,当然不会载于史册,却是隔上几年就会出现的景象。
你能拿捏我,当我不能拿捏你?
要说胜负,真分不出来,反正是一地鸡毛。
二月初一。
太仓署分发俸料,吏部之内诅咒声一片。
“该死的!是谁得罪了司农寺?”
骂声一片,仅存的吏部侍郎刘祥道嘴角抽搐,大约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九年陈的粟,离糠酸仅一步之遥,喂狗狗都嫌,不是激怒了司农寺,太仓署断然不会那么狠。
正常情况下,禄料只可能是一至二年的粟、麦。
唐临右迁为黄门侍郎,脱离了吏部。
中书令马周领吏部尚书,多数时间在中书省,吏部庶务由刘祥道扛起。
刘祥道召来吏部郎中李景阙,一通斥责。
然而,斥责归斥责,区区吏部侍郎,对于李景阙之流的宗室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
当今天子的从兄——陇西王李博乂,正是李景阙的阿耶,虽骄侈无能,架不住人家地位尊崇啊!
所以,真卡了司农寺的文牒,那又如何?
即便闹到不可开交了,李景阙大不了拍屁股走人,换一个衙门为官,倒霉是无辜受苦的吏部官吏。
“司农寺敢太岁头上动土,嘿嘿,真不怕磨勘?”李景阙冷笑。
磨勘,大致等同于考课。
问题就一个,负责考课的是考功司,不是他李景阙掌管的吏部司。
刘祥道拍案而起,须发横张:“李景阙!你真拿自己当吏部尚书了?”
李景阙昂然转身,走出侍郎公房。
九年陈粟而已,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不了喂自家食邑上的鸡鸭!
至于吏部其他官吏受无妄之灾,李景阙表示,在他眼里,其他人都不是人。
什么玩意儿,敢得罪我家李娇娥?
我家妹娃子,没理也是有理,贱民们只有跪拜的份,胆敢忤逆,反了他们!
也就是李博乂健在,李景阙还未嗣郡王,不然李娇娥高低得封一个县主。
吏部怨声载道,领吏部尚书的马周终于还是得闻了,却只能无奈摇头。
两司之间的争斗,不是事态扩大的话,主职司为中书令的他不好下场的,容易为人诟病,即便没拉偏架也一身污名。
第四百四十章 杖一百
太极殿。
吵吵嚷嚷是永恒的主题,时不时加上程咬金插科打诨,气氛总体是好的。
老实说,李世民的心情能调节得过来,老响马功劳不小。
只有李世民自己知道,程咬金看似胡闹的举动,究竟救了多少大臣的命——莫以为当了皇帝,天策上将的脾气就没有了。
“陛下,臣程咬金状告雍州衙门,他们说老程擅杀官私牛马!臣不服!臣杀的就是自家的牛,与官私无关!”
长孙无忌无奈抚额。
这泼皮,《贞观律》中关于牛马的空子,让他钻了个遍。
“官私”两个字,当然是包含自有的,可程咬金死活不认,就一口咬定牛是自家的,与官私无关。
就是那么不讲理,反手将雍州直接告了。
李世民啼笑皆非:“卢国公,时下吐蕃、吐谷浑、党项八姓都不时有牦牛、犏牛送入长安两市贩卖,你为何执着于黄牛?”
牦牛、犏牛因为无法长期适应大唐诸地的气候,无法成为耕牛,只能当肉牛,宰杀烹食是不违律令的。
黄牛、马、驴、骡等品种因为能作为生产力,当然是要保护的。
程咬金嘟囔着:“只有黄牛香嘛。”
哄堂大笑。
程咬金喜食牛肉这嗜好,连皇帝都无可奈何。
李世民叹息:“雍州官吏所为,并无过错,卢国公就莫记恨了。罢了,朕就下慈旨,特准你每月宰杀两头黄牛打牙祭,莫为难下面的官吏。”
“臣谢陛下隆恩!”
程咬金回班,步履轻快得像个少年。
你永远不知道,吃货为了口腹之欲,有多努力。
中书令马周出班:“党项羌拓跋氏、野利氏、费听氏三部,称遭遇了雪灾,存粮不足维系,盼以犏牛、牦牛、黄牛、马匹、驴、羊易麦子,请陛下定夺。”
拓跋氏诸羌,只是大唐的羁縻州,故而不是如经制州一般直接向大唐要粮,榷采才是正常现象。
当然,羁縻州的榷采,铁定要比番邦便利得多,价格上也会有一些优惠,否则人家凭啥羁縻?
粮这东西,你说它缺,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富余;
你说它不缺,冷不丁闹出点灾荒来,让人手忙脚乱。
“着剑南道调余粮以榷采,民部负责操持。牛、驴、羊,可任由剑南道先取。”
李世民绝不承认,自己也馋牛肉了。
牛让剑南道先取,自然是因为剑南道有不少地方还是高寒地带,牦牛、犏牛在那些地方是真可以当劳动力的。
在大唐,口腹之欲还是要让步于耕作。
至于马,那就必须归朝廷了。
即便张万岁把陇右诸牧监经营得风生水起,大唐的马匹缺口还是很大的,挽马、乘马、耕马,都需要补充。
还有一个用意,是以党项羌的马匹,改良日益退化的马种。
大唐每年耗费巨大,从吐谷浑、西域、突厥、铁勒引进相当数量的马匹,就是为了保持自给马匹的优良性。
这是张万岁极力强求的,连李世民这个一向强横的皇帝都只能勒紧裤腰带,努力凑钱采买番邦马匹。
没辙,谁让张万岁养马就是厉害呢?
“臣以为,安西都护郭孝恪殉国,安西都护空阙,两名副都护恐政见相左时无人裁决,当尽快补缺,以定安西都护府。”
范铮罕见地发表了意见。
此时的安西,只是个上都护府。
都护一人,正三品;
副都护二人,从四品上。
永徽中,李治始改为大都护府,大都护从二品一人,副大都护从三品一人。
北庭都护府于唐玄宗开元初年始置。
李世民轻哼一声,目光转向范铮:“范卿以为,当遣何人为宜?”
这种下意识的言语陷阱,范铮早就习惯了,应答也自有一套。
“陛下这可问道于盲了,臣连自己分管的京苑总监都安置不了官吏,如何能妄言安西都护?”
吏部郎中李景阙在暗骂,贱奴不讲规矩,各衙的明争暗斗,你给抖露于朝堂上!
李世民不悦地哼了一声:“刘祥道,你就是这么管吏部的?”
刘祥道无奈出班:“臣无力驭下,有负陛下厚望,请朝廷罢官。”
李世民闷哼一声,王波利一甩拂尘:“吏部侍郎回班,吏部郎中出来答话。”
李景阙眼珠子乱转,无论如何先赔个笑脸:“吏部司官吏懈怠了,臣回去便督导他们赶紧办了。”
皇帝从叔一般情况下还是护短的,认个错,无非是罚酒三杯,大不了下次再卡司农寺。
范铮温吞吞地从袍袖中取出文牒,展开以示群臣:“郎中人未老,记性却堪比耄耋。这批纸尾的‘错了’二字,可不就是郎中手书?”
“这可是司农丞亲眼目睹郎中批复的,若存疑,请陛下与诸公辨别一番。”
若是印信,都可以狡辩一番,说是小吏胡为,亲笔所书却无话可说。
李世民看了一眼文牒,一眼就认出批纸尾那堪比范铮字迹的字体,绝对是出自李景阙。
“李景阙,杖一百。”
李世民嘴里吐出冰冷的声音。
贞观天子极恼。
官员之间的明争暗斗,对他已没有太大的震撼,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纷争,为了利益,甚至是为了一口无谓之气而争的,不胜枚举。
恼的是,身为宗室,李景阙做事手尾不干净,被人逮着把柄。
无能!
不要说什么是非曲直,朝堂上的事,就不一定是正义获胜。
呵呵,太能干的宗室,也得皇帝放得下心不是?
当年的河间王李孝恭,率李靖,破朱桀、萧铣、辅公祏,檄文定云南,封扬州大都督。
后来,《旧唐书》说的是“寻征拜宗正卿”;
《新唐书》则说“或诬其反,召还,颇为宪司镌诘,既无状,赦为宗正卿”。
当然了,这一点《新唐书》也是有依据的,倒不是胡编乱造。
《册府元龟·卷六百七十一》武士彟篇:武德末,判六尚书事,杨州有人告赵郡王孝恭有变,追入京属吏,高祖令士彟驰驿简校杨州都督府长史。
册府元龟虽同出北宋,但所书领域不同,可互为佐证。
所以,你个宗室那么厉害,是想干嘛?
杖一百,听上去严厉了,其实仍是罚酒三杯。
动杖刑了,此事就得揭过,范铮也不便再不依不饶。
第四百四十一章 赐婚
左骁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启奏:“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求亲使者仍踞四方馆;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亦遣人送良驹三百,向大唐求娶公主。”
虽然都姓阿史那,但阿史那杜尔与阿史那贺鲁之间的关系,便如贾宝玉与刘姥姥之间那么远。
乙毗射匮可汗与阿史那贺鲁势成水火,射匮面对崛起的阿史那贺鲁感到棘手,是因为曾为他后盾的大唐,成了死对头的后盾。
求亲不是主要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那些墙头草部落看看,我还是大唐阿耶最靓的崽!
草原小部落的生存法则,就是当墙头草,谁强跟谁走。
忠贞不屈的,早成了野狼的食物。
谁都不是清纯的少年,阿史那贺鲁的长子阿史那咥运、乙毗射匮可汗长子真珠叶护都高过车轮了。
这些番邦的可敦(又称可贺敦),与吐蕃的赞蒙一样,又不是只有一个,求娶了公主过去,无非是可敦之一罢了。
真以为每个和亲公主,都能如前隋义成公主一般手握大权?
抱歉,几千年历史里,义成公主也是独一无二的。
乙毗射匮可汗这头,朝廷早就有了决定,拖黄他。
阿史那贺鲁这头嘛,份量略有不足,赐不赐婚都无所谓。
范铮却偏偏强出头了:“臣范铮以为,赐婚沙钵罗叶护可行,无非是挑一宗室女,赐以县主,再行赐婚。”
虽然在后世说是和亲,但官方语言,必须是赐婚。
“至于人选嘛,臣以为,吏部郎中李景阙府上,女公子李娇娥为世所罕有的英雌,所处‘摩罗盟’以惩善扬恶为宗旨,甚合西突厥之地。”
李景阙瞪大眼睛咆哮:“无耻小儿!竟敢害我娇娥乖女!”
可怜的李景阙第一次知道,范铮这厮如此恶毒!
朝中的一干大员默默蹙眉,长孙无忌甚至心头直呼危险。
七郎长孙净正是知慕少艾之时,偏偏他看上的妹娃子,似乎与李娇娥走得很近,搞不好就是“摩罗盟”的人。
或许,七郎得如《维摩经》所说,挥慧剑斩情丝了。
再想不开,换一家脑壳正常的小娘子,一起去鄠县司竹监娘子军起事处游玩一下,自然将旧情置之度外了。
娶妻娶贤,这是必须的。
实在想不开,长孙无忌不介意学一学萧瑀,送娃儿去某个寺庙侍候佛祖,反正自己的娃儿多得是。
国子祭酒令狐德棻的怒火将要迸发,不管学问如何,儒家的宗旨是导人向善,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好说,至少不允许明目张胆的恶存在。
有原则也好,迂腐也罢,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范铮笑道:“吏部郎中这话可就奇怪了,被朝廷选中赐婚,那是何等荣耀?怎么,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是为人所害么?”
这一把,范铮直接将刀架到李景阙颈上了。
否认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赐婚的意义,就是在否认国策、否认皇帝的决定。
承认?
难道要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远走苍茫的西突厥,嫁给面相比自己还苍老的阿史那贺鲁,闻着牲畜粪便的味道,哭哭啼啼度过短暂的一生,甚至还可能再嫁阿史那咥运?
不!
这一刻,李景阙开始后悔,为什么非要听妹娃子撺掇,为别人的恩怨来强出头!
可是,箭已离弦,后果已经不是李景阙能控制的。
“臣以为,司农少卿范铮之议,妥当。”
长孙无忌举起象牙笏。
他奏报的规格稍稍不同,正是“赞拜不名”,也就是可以不自报名字。
程咬金撇嘴:“长孙团团厚此薄彼啊!什么党项羌细封氏之类的羁縻州,不也当赐婚么?这些特立独行的小娘子,正好去羁縻州施行她们的理念嘛。”
“团团”二字,是欧阳询反嘲长孙无忌的词,一般人可不敢这么对长孙无忌说话。
牛进达沉闷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老响马终于说了一回人话。”
他两家是最肆无忌惮的,反正都是一堆糙娃儿,才没人去这没人性又矫情的摩罗盟。
当然,要是程处寸他们有谁真玩这恶心玩意儿,吊树上抽,抽死了开席。
横竖娃儿多,抽死了也不心疼。
反正慈旨特准程咬金每个月宰两头黄牛不是?
刚好够开席。
国子祭酒令狐德棻出班举笏,一张白面都气得发紫:“臣令狐德棻,附卢国公议。”
程咬金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就他这性子,说话透着一股滚刀肉劲,武将袍泽声援是定然不缺的,可令狐德棻之类的传统文人是真看不上。
所以,即便程咬金说话在理,文官们也少有附和,最多是置身事外。
令狐德棻得气成啥样,才不顾以往那点成见,站出来附和程咬金的?
黄门侍郎许敬宗满面优越感地站出来附和。
啧啧,世人皆道我许敬宗府上混乱不堪,谁知道还有比我府上更不堪的货色?
徙为中书侍郎的褚遂良昂然出班:“臣褚遂良以为,不仅应逐此等祸害出境,涉事官员也应由御史台好好审查一番,在此事中为家眷作了多少恶。”
李世民看向褚遂良的目光,现出几分赏识。
有如此刚直之士,日后太子即位,当能力谏,以匡扶朝纲。
当然了,人无完人,你也别奢求褚遂良就一定完美无瑕,反正到死为止,褚遂良大方向没有出错。
“诸卿所议,准!着礼部、刑部、大理寺酌情办理。”李世民也无法容忍治下有公然为恶者。
此事议毕,褚遂良请辞官。
他阿耶,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褚亮,阳翟开国县侯,贞观十六年致仕归杭州钱塘县家中。
封爵为什么是阳翟?
阳翟是褚氏故居,后迁钱塘。
这也是唐朝封爵的一个惯例,封故居而不是现居,如孔颖达的曲阜县公便是如此。
褚亮八十有七,是真的老迈,沉疴难起,皇帝时常遣中使探望,褚遂良回家照顾老父也情有可原。
褚遂良的长兄褚遂贤,此时为普州长史,大约前后脚后归杭州。
褚遂贤日后的前程,最高至雍王友,雍王是李治的倒霉娃儿李素节。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陇西王
万年县,十六王宅。
陇西王府内。
“耶耶救我!我不想嫁西突厥!”
往日趾高气扬的李娇娥披头散发,厚厚的胭脂被泪水冲刷下来,如石灰墙面被猴腚蹭过。
足足涂了一斤铅粉的面容上,被泪水冲击得沟壑纵横,宛如黄土高原的地貌。
肥胖如猪的陇西王李博乂,左手搂着身材曼妙的胡姬,任她水蛇腰在身上缠绕,皮杯儿轻度,好不风流快活。
堂下两侧,靡靡之音响起,胡姬身上的服饰都少得可怜,伴着胡旋舞,轻纱飘扬。
李娇娥只是李景阙的心头肉,并不是李博乂的心头肉,这一节须得分清楚了。
李博乂的手尽享温柔,许久才摆手,示意胡姬、乐舞退下。
“咋?给你嫁个叶护,还委屈你了?要不要嫁个可汗?”李博乂憨态可掬。
“阿耶,娇娥不是这意思……”李景阙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
李博乂拿起一个金樽,饮了一杯葡萄酒,金樽骤扬,狠狠地掷到李景阙额角,金樽“当啷”落地。
李景阙额头被砸破,血渐渐糊了眼睛,却连擦拭都不敢。
李博乂笑容不改:“五郎啊,大人说话,娃儿莫插嘴,小时候我教你的规矩还是忘了啊!”
“皇帝姓李,天下即姓李,我家便能坐享宗亲之利,你老汉我便可以日日声色犬马,即便文不成武不就也在众臣之上。”
“如此大好河山,即便无力襄助朝廷,至少也不能添乱吧?”
“摩罗盟,什么玩意?她们是想沦为当年朱桀的鼎中食么?”
李景阙唯唯诺诺,对阿耶不敢丝毫违逆。
换成谁,有那么一个面上笑容可掬、手上鞭子狂抽的阿耶,都难免有心理阴影。
李娇娥杀猪般的惨嚎声,随着金樽一掷,迅速无声无息,只有面上的沟壑在切割着地貌。
敢肆无忌惮地行恶,还打出摩罗盟的旗号,可不就仗着宗亲的身份,与身后有陇西王这尊大佛么?
没人知道,李博乂对乱世是多么痛恨。
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格外珍惜难得的和平。
隋末乱世,虽然他们因太废而未受兵灾,不代表他们看不到外面的兵荒马乱。
人相食,是乱世的标配啊!
那些年,李博乂半夜总是从噩梦中惊醒,梦到要沦为朱桀之食!
自家是养出了什么孽障,作威作福也就算了,还敢明目张胆成立什么摩罗盟,这是想吃人或是被吃吗?
“摩罗那一套,有本事你就在西突厥使,看看阿史那贺鲁会不会纵容你。”
“至于五郎,吏部不适合你,铨选官吏需要的是公正,不是任由你耍性子。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公正,那也是公正。”
“陛下那里,我已经舍了颜面,请求徙你太常寺献陵令,安心在三原县呆着,无事不返京城。”
从五品上吏部郎中徙从五品上献陵令,论品秩是平调,实则从云端一头栽进了泥沼中。
除了一些特例,你以为当官真贪图那点俸禄?
不管怎么说,三原县还是在雍州治下。
三原县武德四年改名池阳,武德六年改为华池,贞观元年改回三原县。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酷爱改地名,仿佛地名一改,穷乡僻壤就能成为人间仙境。
殊不知,改名最得利的,是那些做招牌的、刻印章的。
至于庶民,该没裤子穿的,照样没裤子穿,就算你把地名改叫白玉京也枉然。
李博乂说舍了颜面,那还是真的,至少李景阙的品秩等级是保住了。
“阿耶!我不嫁白狗羌!”
包娥欣涕泗滂沱,面上全是鼻涕眼泪,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包丕无力地瘫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由不得包丕与包娥欣拒绝。
母氏抱臂冷笑:“呵呵,吏部主爵司主事亲至,封为县君,多荣光啊!”
封为县君,只是为了方便赐婚白狗羌。
本来白狗羌这种小藩国,无论如何都够不着赐婚的,赐一个县君就很了不得,哪敢奢求一定是宗室女?
“没事,白狗羌省了沐浴之难。年头洗一次,年尾洗一次,多省事。”母氏满满的幸灾乐祸。
宠,让你宠,让你护着短,不让我教训!
白狗羌确实寒冷了点,洗澡的频率相对要低,也没母氏说的那么夸张。
“再说,顿顿有牦牛肉、犏牛肉吃,多少人求之不得。”
包丕的两个监生娃儿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与生母是谁无关,他们只是单纯看不惯包娥欣作妖,与阿耶无原则的袒护。
这些作妖的人,如果不是一直有人袒护,早被关中汉子、婆娘捶成烂泥了。
去了白狗羌,使劲兴风作浪,看看有没有人护你。
母氏向太极宫方向叉手:“圣天子英明啊!包娥欣出嫁白狗羌,给包氏留下一线生机,不至于沦落为官奴。”
话是有点毒,却也是事实。
再由着包娥欣胡来,即便不沦为官奴,包丕的官身也是保不住的。
李世民还是留了些情面,未如褚遂良所盼,彻查摩罗盟背后的官员。
人至察则无徒,官场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将摩罗盟成员全部赐婚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这种馊主意,也就范铮这厮想得出来。
呵呵,连真腊都有赐婚啊!
长安城里,有哭嚎声,更有大呼天子圣明之声。
几家欢乐几家愁,人类的悲欢各自不同。
自然,包丕的司农寺京苑西面监副监是保不住的,徙为从七品下太常寺郊社令,竟成一衙之长,当真难以评说了。
郊社署,令一人,丞一人,门仆八人,斋郎一百一十人。
斋郎在北魏时期是九品官员,在唐朝只是吏员。
掌五郊、社稷之位,祠祀、祈祷之礼。
五郊: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为帝王设祭迎气。
中郊并不是在都城中,而是都城西南五里处。
社稷中的社,是祭土地,上至帝王诸侯、下至黎庶,均可立社,民间的社火也由此而来,朝廷的社便是太社;
稷,指的是五谷之神。
社稷是连在一起的,依《周礼》,太社通常设于皇宫之右,与皇宫之左的太庙相对。
没出现明堂,是因为明堂始建于垂拱三年(687年),名万象神宫,又于695年被毁,次年重建,号通天宫。
值得一提的是,万象神宫是准庶民入内瞻仰的。
第四百四十三章 功德无量范少卿
樊胜装着斯文,扭扭捏捏地去了一趟鄠县司竹监,回来便如醉酒一般,坐在敦化坊樊大娘荷叶鸡铺子里傻笑。
樊大娘满眼嫌弃,这个阿弟怕不是傻了吧?
樊氏的香火传承极其重要,樊大娘自然也很上心,巴不得樊胜修成正果。
看他这模样,依稀有七八成希望?
嘿嘿,难得有眼神不好的小娘子,看上这傻乎乎的阿弟,樊氏祖坟上冒青烟,下一代要出文曲星了!
这个认知当然是有问题的,文曲星就是如孙悟空一般化身无数,怕也不够这么用。
樊大娘认知的文曲星,大约就是能参与科考的水平。
甄行、甄邦,虽然顺利地获得官身,却未经过科举,樊大娘莫名其妙地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就是敦化坊学的缺点之一,总感觉底气略为不足。
范铮笑吟吟地叉手:“恭喜姐姐。呵呵,怕是今年能成好事了。”
樊大娘大笑:“得亏范铮兄弟作伐了。来,姐姐做的千层烙饼,尝尝!”
范铮笑道:“吃了姐姐多年膳食,总得有点回报不是?也是运气,恰恰颜氏有不介意文武之别的小娘子。”
“这是樊氏祖宗保佑,心想事成啊!”
古人盲婚哑嫁的现象不少,但不可以偏概全,踏青便有相亲的性质在里头。
至于畸形的朝代,就更不能类别了。
看樊胜那呆头鹅的模样,范铮觉得基本能请官媒出面了。
说到官媒,范铮卡壳了。
万年县经过钮德文一折腾,县衙里物是人非,官吏都是些陌生面孔。
虽因范铮的权势,敦化坊也不会遭遇刁难,但想找人办事,确实有点难。
比方说原先的官媒乌氏,范铮便不知她的去向。
托别的官媒?
不是说不行,但用熟不用生,还是乌氏做事能让范铮放心一些。
还得多亏孙九这老不正经的,轻而易举便联系到了几近金盆洗手的乌氏。
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算了,反正孙九家的搓衣板好几块呢。
“啧啧,谁能想到,十年前的坊正,现下已高居少卿之位。”
乌氏的身形渐渐臃肿了,唯有那嘴皮子还是建委利索,轻轻松松就能让气氛更加融洽。
范铮呵呵一笑:“过奖,过奖。今天本官寻你来,是有一桩大媒要做,廉颇老否?”
乌氏一拍大象粗的腿:“尚能饭矣!”
哪怕是三姑六婆,相互间也有个比较,我为五品官做媒,就是比你为七品官做媒有颜面!
攀比,无处不在。
“吾兄正四品下中郎将樊胜,与本县颜氏小娘子颇有眼缘,烦劳乌娘子走一趟。”
至于是哪一卫哪一府,就不宜表述了。
乌氏深吸了口气,满目讶然:“万年颜氏?仲春上丁(上旬丁日)释奠(官私学以酒食祭奠先圣先师)孔宣父,主配颜回的后人?”
此时释奠孔子,主配为颜回,七十一弟子及先儒从配,共计九十八人。
其实,不止是仲春上丁,仲秋上丁也一样,可见颜氏在儒家的地位也是相当高的。
乌氏当初混了个官媒的身份,好歹得开过蒙才干得了的,自然也略知一二。
万年县姓颜的人其实不止这一家,唯有他家才能称万年颜氏。
“颜氏文脉,中郎将武脉……”
乌氏的老脸苦成一团。
二者虽说不至于水火不容,隔阂却是天然存在的。
至于说为四品郎将行六礼,乌氏一脸荣幸。
只此经历,便能在三姑六婆行列中地位大涨。
范铮将缘由细说了一遍,让乌氏跑长安县通化坊颜勤礼府上商议。
至于万年县这一头,颜扬庭还在服纪期,就不适合跟他细谈了。
但颜扬庭的人情,却须记住了。
“好生撮合吾兄姻缘,是功德一件。”
范铮的话无虚,樊胜这种为大唐厮杀的汉子,当有一桩好姻缘,才是善有善报。
乌氏笑得前仰后合,孙九在一旁嘿嘿奸笑。
范铮莫名其妙:“我说错了吗?”
乌氏终究隔了一层,不好开口,孙九就没有这顾忌了。
“少卿是不知道,外面流传一句话,叫:功德无量范少卿。”
“少卿这一次下手有点狠,整个摩罗盟,数十女子赐婚番邦、羁縻州,一次促成了如许姻缘(孽缘),可不功德无量嘛。”
“再说,这个摩罗盟害人可不止一两次了,庶民饱受其苦,少卿逐她们出大唐,对庶民而言是功德无量。”
孙九半带调侃的说。
要不是敦化坊基本不信佛,都想在范铮身后画两个圈圈了。
范铮脸一黑:“信不信我回去说给卫无忌听?”
孙九赶紧摆手:“那不得行,耳朵受不了,膝盖也遭不住。”
都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范铮不至于心眼小到告刁状,失格。
孙九的话,大半是真的,对于送摩罗盟去祸害番邦、羁縻州,长安城的百姓是真心感激。
有权有执的疯狗,无端跳出来乱咬人,并以此为乐,哪个不忌惮?
如果是普通疯狗,无非一棒了之,可她们之后的权势,是庶民对抗不了的——除非那个庶民上无老、下无小。
公房内,范铮批阅完文牒,挪向茶几,在夏竹烹制茶汤的时候,抓了几块千层烙饼垫一垫肚皮。
有一说一,司农寺的官厨,即便材料再好,吃上去总觉得差点什么。
难道是缺乏老鼠的味道?
夏竹分茶,笑容格外亲切。
范铮挑眉:“咋?捡钱了?”
夏竹笑着起身,对范铮叉手为礼。
摩罗盟中人曾经伤害过他家娃儿,即便他去大理寺告状,也被人和稀泥,口口声声“要大度”。
要被害者大度,也亏这些圣母说得出口。
伤害如何且不说,夏竹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奈何有人以他的官身要挟,不得不妥协。
有官身都还被欺成这样,当庶民不得被欺死?
所幸,有范铮挺身而出,将整个摩罗盟一举荡平,长安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天,终于蓝了。
不要喋喋不休地指责夏竹不爱大唐,苦难中的人,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
便是再怎地圣天子在世,也少不了藏污纳垢,无非是比昏君时期少罢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李义府有点慌
太子舍人李义府有点慌。
自迁任东宫伊始,李义府兢兢业业,要努力劝谏,又不能如废太子身边的于志宁、张玄素一般激烈。
那两个老不修,即便把东宫逼到宫废了,也最多是免官,过上三年两载又起复了。
皇子、太子多有相继废立的,便是这些属官的功劳。
李义府可没那资格,真被免官,那就一辈子告别官场了。
所以,李义府的尺度拿捏得极好,即便劝谏也在李治容忍的范畴内。
当然,那种劝谏太子“好好休息”的拙劣马屁,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李治年轻,可不是傻子。
即便李义府为太子鞍前马后,依旧能清醒地感觉到,太子对他越来越疏远。
可是,就问一句,为什么?
絮絮叨叨地坐在司农少卿的公房诉苦,李义府眉头拧成一团,深表不安。
“不要过多改变自己,该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到九寺三监做实事。”
范铮轻声安慰。
原因很简单,凭你李义府再如何努力,挡不住在李治眼中“虽无过犯,面目可憎”。
唐朝当官颇讲颜值,如欧阳询一般面容欠佳,是难以在官场上崛起的。
欧阳询能够在大唐占据一席之地,首先便是凭他在前朝便已声名鹊起的书法与学识,其次是他本身的面目没那么欠佳,只是因老病所致。
李义府现下持身甚正,奈何这一副天生奸相,不讨喜也是情理中事。
是,李义府努力展现诤臣的模样了,但整个东宫,缺少诤臣么?
真正赏识李义府的,唯有没选择余地的武则天。
说不定,武则天一边用他们,一边嫌弃都是些歪瓜裂枣。
凭他李义府再努力改变,依旧免不了被李治嫌弃。
范铮的话,不过是在安李义府的心。
李义府的想法,一如多数低级官员,从龙为上。
想法不能算错,但世间并非只这一条升迁之路,李义府太过于追求捷径了。
李义府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就是外放为一地父母官也足以胜任。
就这一点来说,有些脸谱化严重的作品,把奸佞描写得又坏又蠢是有些欠缺的,奸,就不会蠢。
如某些电视剧里和绅与纪大烟袋斗时的一副蠢相,不是污辱了和绅的智慧,就是他二人打情骂俏。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亦与某相差仿佛。”
范铮翻白眼。
你倒没得比了!
程处侠就是来东宫混资历的,青不青睐,对他的影响不大,李治目前还不能拂了程咬金的颜面。
“踏踏实实做事,东宫的家事切勿参与。”
范铮小小地打了个机锋。
李义府转了话题,絮絮叨叨地讲述李津、李洽在蒙学的趣事,面上亦起了一些笑容。
李义府对他的家人,好得没话说,这可是许敬宗老奸佞拍马也赶不上的。
一碗水端不平大师李治,在太子内宫宜秋殿内,抱着粉嫩的小小妹娃子轻轻摇摆,年青的面容上现出少有的慈爱。
美貌的萧良娣面容渐渐润起,身形也略为丰腴,眉眼里透着一丝骄傲:“殿下,下玉的封号应该赐下了吧?”
庶长女李下玉,取“月下美人灯下玉”之意,即便是稚嫩的面容,也让人心生爱怜。
李治笑道:“阿耶下诏,封下玉为义阳郡主。”
萧良娣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宫人刘氏可诞下了陈郡王李忠,妾身可诞了下玉,那个下不了蛋的,却还有脸面坐太子妃之位,还不让贤!”
萧良娣是真的飞扬跋扈,对王氏坐太子妃之位极其不满,竟不加掩饰。
有一种错觉叫“我可以”,萧良娣觉得,只要扳倒了王氏,自己就可以登上太子妃宝座、俯瞰太子内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治眼中现出一丝无奈。
有那么简单的事吗?
太子妃背后有太原王氏为支撑,朝中有舅父兵部侍郎柳奭,即便无出,平日亦无情趣,李治现在也不敢妄动啊!
更关键是,李世民对这严守礼法的太子妃表示赞赏,曾公开言“此佳媳尔”。
但是,履合不合适,只能脚知道啊!
对帝王将相、王公贵族而言,娶妻有时候跟商贾做买卖也差不多,重点在于权衡利弊,联姻的效果往往低于预期。
“下玉真乖。”
看着义阳郡主绽放出无邪的笑容,李治觉得心都软了。
哎,有这样一个妹娃子,真好!
逗弄了一阵,义阳郡主小嘴突然一瘪,“哇”地哭了出来,声音还有点大。
李治突然觉得,带娃儿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萧良娣打开襁褓看了一眼:“呀,尿了。赶紧的,换尿片!”
宫女匆匆换上新的尿布,萧良娣面色忽然一变,拧着宫女的胳膊,面色狰狞。
“怎地?堂堂义阳郡主,配不上新帛做尿布?”
宫女失声痛苦,却不敢躲避:“良娣,奴婢冤枉啊!”
李治抚额。
一个个的,就不能让孤省点心。
“放手吧。别拿无知当有趣,这尿布没有任何问题,是火麻布,比生绢也便宜不了多少。”
“给娃儿做尿布,火麻布比绢帛透气性好,不至于捂出痱子!”
虽然李治也很少接触这些杂事,但宫人刘氏抚养李忠的时候,他多少是听了一嘴。
这还是在颇为讲究的东宫了,在民间,则是以旧麻布裁剪了为娃儿尿布。
萧良娣尬笑着松手,退到了李下玉身旁。
李治深深扫了萧良娣一眼,转身走出宜秋宫,看看渐入黄昏的光线,叹了口气。
这个以色侍人的侧室,一无母仪天下之相,二无王氏的家世背景,三无容人之量,竟妄图觊觎太子妃之位,真真可笑。
至于宜春宫的太子妃,无后的原因,一则可能是有隐疾,二则动不动如大兄时的于志宁一般唠叨,三则全程如木头,殊无情趣。
所以,恶性循环下来,李治每旬也就在宜春宫住一宿,权当点卯了。
王氏求子嗣的愿望,也如缘木求鱼,渐行渐远。
步出太子内宫,李治信步往崇仁殿一侧的曲室走去。
长兄遗留下来的曲室,幸好还没有拆,可以清静一宿。
想来,大兄当年也是因太子内宫之扰,方才走了歪门邪道的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女怕嫁错郎
几天时间内,经过再三权衡,安西都护的人选定为右屯卫将军、嗣谯国公柴哲威。
柴哲威家学渊博,又是皇帝的亲外甥,性子稳重,堪当重任。
至于说柴哲威没有实战记录,有可能会成为赵括——你食不食油饼,这话敢当皇帝的面说?
贞观年的选将,基本是靠谱的,铨选标准范铮不知道,想来也不敢把如此重要的地段交给生瓜蛋子。
再说,范铮这档次,是没资格臧否柴哲威的。
说丑话,柴哲威这个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说好听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呐,人嘴两片皮,说啥都不稀奇。
不管怎样,有莱菔填坑了,总归是个好事,安西都护府至少有个主心骨。
贪功冒进、疏忽大意之类的事,经过郭孝恪事件,相信不会重演了。
兵力依旧吃紧,但朝廷下诏了,准安西都护府出兵时,招仆从军协同作战。
对于安西都护府的扩张,整个司农寺承担的压力,几乎落在了唐同人身上。
不是安西都护府不产粮食,而是当地粮食的产量,供应民、商有余,但不足以供养军。
步兵团还好一些,越骑的马匹,那可是消耗粮草的大户!
安西都护府是有草原可供放牧,可越骑的马匹,能在牧区逗留的时间不可能长了。
偏偏安西都护府地域广袤,边军也基本以越骑为主,消耗自然非比寻常。
与安西都护府紧邻的陇右道,粮食产量也仅够自用。
大致想想就知道了,能成为太仆寺诸牧监所在地,陇右宜牧多过宜耕。
于是,安西都护府所需的粮草,基本得从关中运出。
更准确一点说,是从长安城运出。
李世民为此下过口谕,即便朝廷到洛阳宫逐粮,也不能断了安西都护府的粮草。
仅运送粮草一项,每年就需要征发大量的民夫,超期岁役在所难免。
超期岁役就不合法,可解释权就在朝廷,问你该怎么办?
关键民部还不肯以现钱发放,而是以蠲符的方式减免往后年份的租庸调。
韦曲、诸世家、柜坊以半价收蠲符,对庶民来说,居然还是一种施舍!
多数人顾不了往后年份,首要的任务是活过本年!
短期损害庶民一两次利益,庶民只能忍气吞声,可长期这么干,矛盾自然越来越尖锐。
官奴与蕃户、杂户?
呵呵,这样的压榨下,连良人都会有不满,你还敢信这些色人?
范铮庆幸,这破事就没落到自己身上。
这事容易激起民怨不说,关键范铮仅存不多的良心,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
都当到四品官了,还长着良心这玩意儿,范铮还是比较失败的。
九成宫副监阎玄邃入衙禀公事,即便范铮有顾忌,也不得不与其会面。
阎玄邃除了眉眼透着几分憔悴、鬓角多了几缕白发,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依旧风度翩翩,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数年不见,上官已青云直上,可喜可贺。”
这就是真正有教养的世家子弟,说话如沐春风,不会轻易让人难堪。
似摩罗盟一般为恶的,只是官员、贵族子女的一部分,偏偏这一部分,如鼠头掉进鸭脖里,直接坏了鸭脖的名声。
范铮笑道:“副监去了九成宫,本官还颇觉遗憾,不得常常论道。”
话是绝对的客气,同时保留着一丝距离。
别忘了,他妹婿现在是个什么尴尬处境,不刻意疏远,万一李治这太子记恨了怎么办?
范铮本人的话,无非辞官不做,可敦化坊学生这个群体,被范铮带入官场,怎么也得多带几年
“下官是为九成宫禁苑遭遇滑坡侵蚀而来,梳妆楼与大宝殿的边缘,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屏山下,西海溢出,堤坝受损。”
九成宫建于麟游县山头上,却不受地方管辖,即便要调动麟游县民夫,也得司农寺向朝廷奏请,由民部下符文给麟游县。
至于要钱粮去修缮,想多了,民部的主要精力集中于安西都护府,善财难舍。
山体滑坡,在后世有机械治理,相对要快很多,可此时只有人力、畜力啊!
“咦?不是说春雨贵如油么,怎么麟游县还下大雨了?”
山体滑坡的主要季节是夏季啊!
怎地,九成宫总监学会了虚报损失?
阎玄邃举茶碗啜了一口:“便是麟游县,今年也有不少地方受灾,北马坊水、杜水泛滥,十分损四,麟游令报岐州,岐州很快报到民部,今年的租且得免了。”
水、旱、虫、霜造成的天灾,损失四成免租,损失六成免租、调,损失七成连课(税)、役并免。
若已交租庸调或服役,可免来年。
即便免租,庶民的日子依旧难熬。
九成宫与麟游县分属不同,罕有串通一气的可能,倒是能互为佐证。
杜水,又名杜阳川,即后世漆水河,为渭水支流。
北马坊水则是杜水的支流。
也就是说,问一问都水监就能佐证的事,九成宫总监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谎报——最多受损程度上有增减。
既然麟游县同样遭灾,就不可能再抽其地丁役,这是个不小的难题。
范铮拿了块小食嚼了一口,斟酌道:“如此,唯有奏请朝廷,令将作监修缮。”
阎玄邃愕然,随即苦笑。
将作监负责营造修理,其左校署更掌内外缮造、诸州匠人上番,有无数匠人及官奴。
但是,将作大匠正是阎玄邃的阿耶阎立德啊!
问题转了一圈,又转到阎玄邃家人头上。
只是,阎玄邃也无法在将作大匠府上说这事,涉及两司沟通,岂可私相授受?
为什么一直没人提阎立德爵位?
贞观元年,阎立德任将作少匠,册太安县男,爵位低于他现今的职司,故无人提及。
《新唐书》则记为大安县男,考虑到古文的通假,故不为错。
有趣的是,将作监修理宫殿、太庙,必须经太常寺确定动工日期,与民间动土看黄道吉日一般无二。
至于阎玄邃的大妹阎婉,范铮与阎玄邃默契地略过不提。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2023.6.20请假
状态不佳,请假一天。
第四百四十六章 诸屯副将至
九成宫虽说归司农寺管,其实是代管而已。
要说离宫,终南山贞观十年废弃的太和宫曾经归司农寺管;雍州宜君县凤凰谷的仁智宫也是离宫,就不归司农寺管。
一般介绍仁智宫,是提宜州宜君县,这却涉及建制改动了。
仁智宫为高祖太武皇帝建于武德七年五月,规模不大,甚至以茅草覆顶。
在玉华山修仁智宫的目的,并非是贪图享乐,是作为防御突厥的军事要塞。
李渊表示,作为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就是那么辛苦。
贞观十七年,省宜州,以其地分属华原、同官二县,并入雍州;
贞观二十年分设宜君县,管仁智宫;
永徽二年废,龙朔三年割中部、同官县复设宜君县,属坊州。
离宫的所有权是皇帝的,谁要忘了这一节,是要吃大亏的。
所以,修缮九成宫之事,将作监还真不能推卸。
过三省、走御批,那也就是流程而已。
李治在殿上开口:“禀陛下,臣兄顺阳王迁均州郧乡县已三年,臣每思及,不胜唏嘘,愿将珍羞膳食,奉一车至其府上,以就兄弟怡怡。”
范铮笑而不语。
三年了,你才想起李泰,好一个兄弟怡怡。
大约是因为阎玄邃入司农寺公廨,让太子微觉不爽,故而以赏赐之名,行告诫之实,顺带敲打一下范铮。
当然了,整个官场的人,多少都有几副面孔,《镜花缘》的两面国,本就嘲讽此事的。
少时看镜花缘,总觉得那个光怪离奇的世界新奇无比;
长大了才知道,《镜花缘》其实是在嘲讽人性,有几人不是两面三刀?有几人的心不偏?
朝堂上,一片盛赞,道是太子仁爱恭敬,几乎可以捧到叫孔子让座的地步了。
大臣们蠢吗?
不是。
李治的做法,虽然这些老狐狸一眼就看穿了,可谁不曾有过言不由衷的时候?
李承乾时期,为何总有大臣喋喋不休?
道理很简单,其时贞观天子犹壮,李承乾那个太子,未必能熬到登基时啊!
所以,怕什么?
等他熬出头了,老夫致仕咯。
如今的李治,在朝堂的威望、处理政务的娴熟程度,都逊于当年的废太子。
可贞观天子老病了啊!
虽然皇帝努力维持着威严,却挡不住鬓角斑白,面上的皱纹也能夹死蚊子,刷几斤铅粉也不可能填满沟壑。
英雄总有迟暮时,当年叱咤风云的天策上将,快要尿尿淋湿鞋了。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一位太子必将在最近几年稳临御座,谁那么想不开,去触霉头?
李世民大悦:“难得太子待兄恭敬,准。”
落水狗李泰再次遭遇棒打。
李治当然不至于蠢到在占尽优势时,于赏赐李泰的食材里做什么手脚,毕竟这是画蛇添足。
这个时候,李泰必须安然无恙。
哪怕李泰在接赏赐之后是真的病死了,李治身上的嫌疑也洗不净。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会重新唤起贞观天子易储之念。
“类己”一评,李治可是耿耿于怀的。
李泰已经翻不起身了,李治这是死雀就上更弹。
可是,站在李泰的角度想想,他真敢吃吗?
对李泰这种准囚徒而言,不打扰才是最大的善意。
司农卿公房内,杨弘礼将厚厚一堆文牒扒给范铮,眼里满满的嫌弃。
范铮打开一份文牒,定远四十屯请求遣屯副到司农寺京苑总监学习耕作。
再看,朔州三屯、太原一屯、渭州四屯……
改粟为麦不具备普遍性,因为很多地方早就以麦为主粮了。
曲辕犁的推广、深耕熟耨,自然更受诸屯监青睐。
司农卿掌管的屯监,只在雍州范围内。
雍州之外,诸州屯田归工部屯田司管理。
也就是说,它们与司农寺并无隶属关系。
而且,自隋朝起,司农寺便失去了掌三农、九谷、稼穑政令职司。
古人的三农与后世指向不同,南宋末年陈元靓著《事林广记》(元朝刊印)提及:山农、泽农、平地农。
山农指猎户,泽农指渔夫,平地农指耕种的农夫。
司农寺无法对诸屯发号施令,却不能拒绝他们来学技艺。
毕竟,哪怕只是让诸屯多产一斗米,也是利国利民的,敝帚自珍绝对不行。
晋朝崔豹《古今注·草木》:“九谷:黍、稷、稻、粱、三豆、二麦。”
“苑囿中的大小池沼”这个九谷释义,并不适合此处。
范铮挑了挑文牒,眼现惊讶:“上官,这是什么情况,姚州来学耕作?”
姚州,《旧唐书》上是领泸南县、长明县二县,《古今地名大辞典》则考证,治所为姚城县,应为领三县。
相对应的,姚城县为后世云南楚雄姚安县,泸南县为后世大姚县石羊镇一带,长明县为大姚县一带。
范铮对姚州之类的地方,了解并不太多,毕竟他又不是民部、兵部的官员。
整个姚州,大致是高寒山区、山区、零星坝子组成,在玉米没有进入这片土地前,以稻、麦、苦荞为主食,盛产山茅野菜,学习种麦子也很正常嘛。
但是,姚州不是以屯官、屯副来的,而是以治中姚长松及司户参军姚思眼前来。
姚州之名的由来,就是因为姚城县以姚为大姓。
姚长松也会做人,司农寺的堂官上佐、京苑总监的堂官上佐人手一袋江米,说是唯有姚州某个村子独具的产物,颗粒大而饱满,说是香味浓郁,入口黏滑,偏偏拿去邻村一种就失了特性。
说法是否夸大,范铮不知,不过这颗粒看起来就格外喜人。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范铮自是笑纳了。
讲究人,就送食材,拿起来根本没心理负担。
因为,整个剑南道的屯田,唯有嶲州八屯、松州一屯,姚州是没得屯田的。
除雍州外,天下各州屯、军屯皆归工部屯田司管理,所以阎立德移文牒来,请司农寺便宜行事,准屯田员外郎田十领诸屯副跟学。
范铮看着这个奇怪的名字,忍不住笑了:“好名字!与人赌咒发誓,如何如何便将名字倒过来写,那是一点都不吃亏。”
杨弘礼笑道:“何止是倒过来,即便左右侧翻也没事。”
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口锅,咱不背!
范铮领着田十、姚长松、姚思眼及八百余屯副,浩浩荡荡地行走在玄武门外的麦田中。
到开元年间,又增设了百余屯,巅峰时期屯田司下辖九百九十二屯。
竟然不能凑整,差评。
范铮与姚长松开着玩笑:“治中藏私,红伞伞都不带点来。”
姚长松苦笑:“上官莫要取笑,这东西,本地人不小心都要见小人儿,食手(厨子)都得格外小心。”
没法,菌子好吃,非熟莫吃。
品种熟、烹制熟、入院的路要熟、吹唢呐的要熟。
范铮也就卖个嘴而已,真让他去试菜,呵呵……
汤仪典满带嘚瑟劲,在八百来号人面前牛皮哄哄的。
“从前耕地,只挖三寸深,少卿令增至四寸五分,土坷垃要尽量打碎。”
“色人们的力气,未必跟得上这要求,所以少卿制出更轻省、可调节深浅的曲辕犁,比原先笨重的直辕犁省力得多,一头牛就能拉得飞起,着急了两个人就能拉着走。”
汤仪典说的事情,每一样拎出来都没说错,可顺序却颠倒了,有点倒果为因的感觉,更显范铮的智慧。
英明、睿智之类的词,私下可以用一用,大庭广众之下最好别说,有僭越之嫌。
睿智的“睿”字,一般是臣子对皇子、后妃所用的敬语。
一名蕃户牵牛、一名蕃户掌犁,将一块长出齐膝深野草的部田犁开,犁铧至处,如刀切豆腐,轻轻松松就破开了土壤。
田十下蹲,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测了一下深度,爬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满满的震撼。
什么四寸五分,这都差不多五寸了好吗?
“可以让我们上手试试吗?”
诸屯副眼睛一亮,纷纷请求道。
屯官、屯副虽说主要是管理,可不代表就没上过手。
即便屯副是九品以上官员子嗣或勋官担任,但与农事接触久了,怎么也得触及一些。
范铮朝汤仪典点头,汤仪典笑道:“既然如此,两人一组,以耕一推为限,可否?”
八百余屯副觉得不过瘾,奈何京苑总监曲辕犁虽多,闲置的骡马却少得可怜,总共也才能安排五组。
当然,蕃户每次都得跟着,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真有意外得拿命抵上。
毕竟,牛疯了、马惊了的事情,并非没有。
蕃户这种色人,死伤都不会有人太在意,可比不得屯副金贵。
话难听,可这就是现实。
一名名屯副掌犁,眉飞色舞地耕了一推,兴奋地大叫:“太省力了!我觉得可以耕一天!庄户真是太轻松了!”
觉得庄户很轻松,大约就是这种人的感觉了。
只耕了一推,跟持续不断干上半天,它能一样?
说这些屁话,有“何不食肉糜”之嫌。
让人无奈的是,官场盛产这种人,或蠢,或坏。
“哪有如此轻松?不间断干上半天,可以累趴一个身强力壮的蕃户。”
汤仪典小声嘟囔。
范铮淡定地摆手:“井底蛤蟆,见过多大一块天?屯田司诸屯,大者五十顷,小者二十顷,跟你没法比。”
汤仪典咧嘴,无声地笑了。
也是,一群散官、流外官而已,犯不上和他们呕气。
田十在一旁,尴尬地笑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少卿在他面前臧否人物,根本不带掩饰的。
问题麾下这帮货色说话也不靠谱,这种不过脑子的话,你回工部再说行不行?
首批上犁试耕的姚长松、姚思眼交代之后,壮汉都仿佛成了青年,眼中按捺不住的激动,叉手道:“司农寺此番大德,我等代姚州三千七百户父老谢过了!”
将作监制作曲辕犁几年了,然而终是先满足司农寺,再轮到辅州、雄州、望州,次第向外拓展,几时才能轮到四千九百里外的姚州?
所以,两位姚姓本家才没见识过。
不,是听都没听过。
整个戎州都督府都茫然无知,至刺史有客自嶲州来,才得闻此事,仓促遣他二人入长安。
姚思眼来长安城是没问题的,可品秩不够,有些地方没法沟通。
姚长松来长安,其实是违规的,上佐、录事参军、县令不得充使出境。
对于这些遥远的边州,一些不是太紧要的规矩,还是允许弹一弹的。
毕竟,不合规矩的事多了去了。
姚州的户数少得让范铮惊讶,然而细细想想又不奇怪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耕作主要集中在平地,姚州那地形能养三千七百户已经不错了。
“不考虑在部分山区挖梯田?”
梯田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于后世仍存的最早梯田——紫鹊界梯田,可考历史始于秦汉,现有八万余亩。
说只云南元阳有梯田的,孤陋寡闻不是你的错,连搜索引擎都不用就是你不对了。
某官社的消息,全国十九点八亿亩耕田,超过四分之一是梯田。
至于说想不开,要在雨季挖梯田——合着还是梯田的错了?
你肚子饿时,别人告诉你米饭管饱,你非要炫一石生米,胀死了要去阎王爷处告那个人?
要点脸吧!
记住,梯田本身没有错。
梯田不是只挖台地那么简单,埂、坎要垒得极结实,要能留住水,也要能顺畅排水,更需要有活水源,还要注意周围的水土保持,不是什么条件都能硬上的。
除了种植水稻,种植橡胶的台地,也算梯田之一,还有茶树梯田、果树梯田、桑园梯田、旱作梯田。
别处能正常建造、使用的梯田,到你这里就水土不服,还怪上梯田了?
梯田的修建,是需要通过详细规划、认真学习的,不是一拍脑门子就能干的。
梯田表示,这口锅,咱不背!
范铮大致说了一下梯田的思路,姚思眼表示,回去就拿一个缓坡试手。
这才是真正做事的态度,不是一下就把全部家当投进去——赌徒式的思路要不得。
姚长松眉头挑了挑:“上官,姚州还有不少土地比较破碎,杂草丛生,锄头都没法挖啊!”
范铮招手,叫过夏竹,让他去京苑东面监唤来沃垄,带这二人去看看踏犁。
沃垄是从六品下,招呼从六品上的姚长松,不失礼。
第四百四十八章 可有意换一换衙门?
汤仪典口若悬河地解说堆肥、发酵的要点,连田十在内,都听得聚精会神。
屯田司具体的事务,是田十这独一无二的员外郎负责奔波。
事务繁忙的屯田司,品官就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主事二人,余者非吏即流外官。
有两名屯副在一旁窃窃私语,被田十狠狠踹了两脚,顿时闭嘴,认真听汤仪典煽情。
“暴风骤雨,时任京苑总监的少卿,穿着草履、披着斗笠,从芳林门外一步步走来,虽风雨、残枝、泥泞,亦不能阻止其步伐……”
这样的歌功颂德,初听还是很震撼的。
但是,千万得注意,可以煽情,不要牛皮。
牛皮一旦被戳破,很丧人心的。
田十轻咳了一声:“本官知道,或许有人疑心此事真伪,但本官可为证,此事一字无虚。”
八百余屯副的惊讶声,让范铮感觉颇为受用。
谦虚……个蛋,范铮当时是真冒着暴风雨来做事了,可不是来摆姿势。
对天子、太子、上官,或许还需要装一下斯文,假巴意思谦虚两声,对一群低级官吏就没必要装了。
这个时候,笑而不语就是最俊的姿态。
以增产为目的的农事官,还是比较纯粹的,一个在危急时刻能同甘共苦的上官,自然获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不知是谁带头,屯副们尽皆面向范铮,身子微躬,叉手一礼。
范铮含笑,叉手回礼。
之后,汤仪典的解说,屯副们更加认真倾听,偶有疑问也是一些细节的操作,远远超出了田十的预期。
这就是敬衣冠与敬人的差别。
田十站在范铮身侧,落后半步,唇齿轻启,声音低得只范铮可闻:“上官可有意换一换衙门?”
咦,这话不对劲啊!
工部侍郎虽品秩略高,却大致与范铮是同一级,没资格提这话;
工部尚书阎立德,瓜田李下,他不会提及此事,范铮也不可能过去;
皇帝没那么无聊,太子不喜范铮与阎氏有交集。
范铮轻笑一声:“便是换了又如何?还是在上佐打转转。”
范铮已经站在上佐的顶尖一层,即便挪动也是些许品秩,没什么意义。
“阎尚书之弟,主爵郎中阎立本,上官是认识的。近日,阎立本将右迁刑部侍郎。”
田十轻声说完,跟上诸屯副的步履。
话是不可能说尽,留一些余地才引人遐想。
阎立本与阎立德并称,在建筑、绘画上天赋异禀,在贞观年始终冲不上宰辅、尚书这一等级。
术有专攻,阎立本如果呆在将作少匠、工部侍郎的位置,大约无人能掩其风采,即便是亲兄长也不行。
刑部侍郎嘛,范铮只能表示呵呵,阎立本能萧规曹随就不错了。
将作少匠的位置,李道裕已经腾出来了,田十背后的人还不能让阎立本一步到位,差评。
或者说,出手之人,根本不明白阎立本的长处与短处。
这样的人物,即便有当年李泰滔天的权势又如何?
田十的话,从侧面证明,大唐的宗室可没那么老实。
说不定,连天天斗鸽的彭王李元则,都有点啥想法,毕竟人家当初可是坐章服奢僭免官的。
亲王章服僭越,只能是僭天子章服、太子章服,能活下来则因为僭的非天子章服。
要说彭王一点想法没有,范铮宁愿相信受害者有罪。
别看史书写李治登基似乎风平浪静,细细品味,味道不对。
“遗诏皇太子即位于柩前,秘不发丧。庚午,遣旧将统飞骑劲兵从皇太子先还京,发六府甲士四千人,分列于道及安化门,翼从乃入。”
整体来看,是防备着意外的。
如果没有点风吹草动,大约也不必如此行事。
以此类推,长孙无忌后来扩大打击面积,逼死一个又一个宗室,亦非全然无因。
你要说有没有无辜者……
想什么呢?
就是有,也必须没有!——
巫马竹眉飞色舞地站在公廨里,给一干同僚们讲述着司竹监的繁忙。
“司竹副监、司竹丞三个瓜皮每天累得脚杆要抽筋了,三十个典事都在哀嚎,说下一次当番,无论如何不来司竹监了。”
典事不是固定人员,是流外当番官员。
“挣得如何?”司农丞尤朔楚笑眯眯地问。
不能不客气,毕竟司竹监与少卿老早就有了利益往来——咳咳,错了,是敦化坊采买司竹监的竹子,与少卿无关。
巫马竹更得意了,整个人都要快活地飞了起来:“踏青时节,每日来人近万。常食、小食挣得最多,食手们快忙疯了。”
“其次是牙香最好售,谁到了娘子军起事碑,不得顶礼膜拜、焚香三炷?”
“笋、竹编也还可以,邸舍每天也就能容千人左右,不值一提。”
牙香源于敦化香坊,因为此事有敦化坊的份子,陆甲生准许司竹监先销后结账,巫马竹也就没了压力。
哪晓得,本以为是顺带的事,竟险些成了司竹监娘子军起事碑处的主业。
意外,意外,主要是大唐庶民对这位豪气冲云霄的女中豪杰太过崇拜。
至于“还可以”这种话,一般得配合表情分析,看看巫马竹满面春风的样子,就知道收获颇丰。
哪怕不能一年收回本钱,两年应该是不难的。
范铮慢吞吞地踏入公廨,看了巫马竹一眼,巫马竹立刻叉手与诸同僚暂别,随范铮进入少卿公房。
唐同人正指着两名司农主簿咆哮:“查!堂堂官厨,米饭中竟然出现鼠头,”
“倒查上去,是太仓署的失职,免太仓令!谁敢庇护此事,本官全家与他不死不休!”
“所有食手、帮厨,全部关押!”
这是范铮首次见涵养极好的唐同人失态。
也是,谁用膳时,在饭中见到这个,不得发怒?你真以为自己一手遮天了?
唐同人咆哮完毕,见到范铮,微显赧然:“让范少卿见笑,失态了。”
范铮颔首:“唐少卿之意,便是范铮之意。”
真正食用老鼠,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无可指摘,甚至岭南至剑南道还有“三吱(叫)菜”的存在,在西南望苴子、望蛮、望外喻甚至还有老鼠干巴这道名菜。
是的,房前屋后的老鼠,不是山鼠、竹鼠、田鼠!
但前提是,处理得干干净净,吃得明明白白!
不准划龙舟的端午,火腿粽子,先吃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