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李治的高见
品着夏竹烹制的茶汤,听着巫马竹略带嘚瑟的禀报,范铮与唐同人微微颔首。
娘子军起事碑的整体靡费,到现在回本两成,即便后面的收益只够维护所有开销,亦能让人满意。
“再请朝廷批准,在娘子军起事纪念日,于司竹监内行祭祀,祠部司那里我能说一说。”
范铮想到了遗漏的一点。
谁能说纪念日祭奠不对?
唐同人狠狠吃了一口茶汤,让夏竹续上。
“范少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一会儿一个主意?关键是,本官粗略推算了一下,九成可能成事。”
唐同人的视角,当然要高于只想着收益的巫马竹。
从朝廷角度出发,为娘子军立一个纪念日,有百利而无一害,且更能凝聚人心。
要说威望过甚,功高震主……
不存在的,平阳昭公主与谯襄国公已经过世多年,没有这层隐患。
要是在世的话,那可就犯忌讳了。
官场这些道道,范铮还真不如唐同人熟悉。
事实上,整个司竹监,投入最大的还是道路修整,可水泥板的应用除了省钱,最大的优势就是快,这才赶得上踏青的趟。
你想想么,连樊胜这粗胚都在里头花了将近一贯阿堵物,收益能小了去么?
范铮叫来尤朔楚,让巫马竹口述,尤朔楚润色,自己再相应美化一下。
连那些烂摊子,别人都能吹得天花乱坠,凭什么做实事的人不能吹,眼睁睁看着本该到手的钱,流到那些只有两片皮的人手中?
莫看尤朔楚形象不佳,那一手飞白体还颇有皇帝的几分神韵,遣词造句大巧不工,非堆砌词藻却能让人记性深刻。
范铮知道,尤朔楚这是在炫技,表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且有意靠拢。
“字如其人”这种谬论,除了尤朔楚可为反驳的证人外,更有欧阳询为证。
要说字见人品,赵佶、蔡京及史上一干奸佞笑而不语。
所以,字,它就是字,不要强行赋予什么意义,那只会让你看上去像丑角。
两仪殿内,李世民洗手之后,默默地任由宫人穿上袜子、套上麻履,脚板隐隐有热气。
哎,抠脚丫巴的舒爽,竟然被范铮这瓜皮破坏了,贼讨厌。
太子李治正了正衣冠,垂手立于李世民身后。
“怎生怠慢太子?将椅子搬来。”
李世民轻描淡写地开口,王波利赶紧让内给使搬椅子。
看看,父慈子孝的感觉,这不就来了吗?
李治的弦绷得极紧,他可不想和长兄一样,到死了都没能坐上一次御座,故而时时刻刻都在谨守礼仪。
李世民面上嘉许,心头却暗暗叹息。
还是当年对高明(李承乾)太苛刻了,才导致雉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父慈子孝的画面也只是给外人看了。
真实情况如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范铮入殿,行礼之后赐座,甚至王波利还让内给使烹茶送来,让范铮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难道是在玄武门外拒绝田十的提议,竟为天子所知了?
“卿欲奏何事?”
李世民面上,少有的温和。
这态度,不只是针对范铮,也针对太子。
“去岁末,内帑与敦化坊一并参与司竹监一事,现略显成效,司竹监巫马竹欲慰圣心,特详细奏报陛下。”
范铮从袖子里掏出司农寺用了官印的奏折,递交王波利。
李世民一摆手:“太子阅读。”
倒不是李世民放权到这地步,实在是无可奈何,岁数到了,看字迹都是模糊的,胀眼睛,举得老远才能勉强一观。
老花眼在这个时代,连缓解的法子都没有。
别说玻璃这东西中原没有,可研究的方向,中西方迥然不同。
大唐研究的,是往里头添加斑斓的色泽,名琉璃;
西方才是努力提纯,争取里头没有杂质、气泡。
纯净的玻璃都没有,就更别提眼镜了。
至于说长短,呵呵,各自的用途不同,非要强行较一个高下,有意义么?
听到司竹监以最快的方式,修建了娘子军起事碑及道路,李世民微微颔首。
司竹监行事,略有朕当年行军打仗的风采,侵略如火。
“咦?”李治忽然惊讶了一声。“踏青前后,司竹监所得,除去零散成本,竟已回本二成有余?”
两个月左右,回本二成,岂不是一年就回本?
账不是这么算的,淡季与旺季有显著区别,后面的日子能维系靡费就已经极好了。
李世民击掌:“还得是范铮,账这么一算,两三年就回本了吧?”
范铮笑道:“还欠缺了点火候,所以臣想再加一抱薪,请朝廷恩准于娘子军起事之日纪念,祠部司至鄠县司竹监内祭祀。”
李治开口,冷静沉着:“于情于理,这是好事,可朝廷的祭祀并非随意而定,即便要通过朝议也决非数日之功。”
别说通过朝议、让娘子军纪念日成为朝廷祭祀的项目,就是当年高祖太武皇帝以军礼安葬平阳昭公主,阻力也不小。
李世民偏头:“有道理。太子有何见解?”
李治笑道:“太仆少卿、巴陵公主驸马都尉柴令武,可是一个爱玩爱闹的人。朝廷祭祀娘子军恐过不了诸位大臣之议,但柴令武祭祀娘亲,谁能置喙?”
“柴令武邀上一些狐朋狗友,没问题吧?那些公子哥儿再拉上三五亲朋,顺理成章吧?”
范铮承认,李治有点手段,这种尴尬的局面,他轻轻松松就想到破解之法。
房遗爱、柴令武,可都是长安城中响当当的纨绔。
纨绔归纨绔,回到公主府,仍旧是个耙耳朵——谁让他们是“尚”公主呢?
上门女婿,从来没什么家庭地位,从民间到皇室都是如此。
没让他们学窦奉节,已经是老天施恩了。
当然了,让这批纨绔子弟开道,宫中必先严正警告一番,让他们不得乱来,避免将好事搞成坏事。
柴令武得到口谕,玩世不恭的面容上流下两行热泪,对太极宫方向重重施礼。
二十三年了,朝廷终究没忘记阿娘的功劳啊!
为人之子,柴令武终于在巴陵公主面前强硬了一把,要挟她一起为娘子军纪念日祭拜。
第四百五十章 纨绔的力量
街头巷尾,都在传扬着大纨绔柴令武,某月某日要去鄠县、至司竹监娘子军起事碑,为娘子军昔日功绩私祭,邀请僧道四十九名至此施黄箓斋。
不是柴二郎他请不起更多僧道,是朝廷法度有定数,私斋兼请僧道上限为四十九。
几名素与柴令武交厚的纨绔,当即表示要去为平阳昭公主焚香致敬。
大纨绔携小纨绔,豪强子携富商子,乃至于一些监生、州县学生,都愿景从,连博士都不好阻拦。
自然免不了有官员在朝堂上唠叨,然而无须皇帝张目,太子一句话就堵回了所有质疑。
“为人子者,为耶娘施斋祭祀,有错么?诸公是希望驾鹤之后,世间再无人眷念么?”
重新进入朝堂的天水郡公丘行恭站出班,阴冷的目光扫过那几名唠叨的臣子,让他们恍然生出错觉,仿佛丘行恭正在探爪取他们的心脏。
鬼尚且怕恶人,何况区区文官。
“臣不才,当年亦随兄长入了娘子军,此等盛事不能不去告慰平阳昭公主及仙去的袍泽,请陛下准臣将一步兵团,护司竹监周全。”
众臣愕然看到,自刘兰一案后便不掌兵权的丘行恭,轻而易举地领了一团右候卫翊卫,准护司竹监十日周全。
丘行恭的圣眷、贞观天子对柴令武行事的态度,至此一览无遗。
范铮都只能表示无奈。
丘行恭当年邙山护主的功绩,足以保他一世平安,纵有过,富贵无忧。
人家拼命换来的,别不服气。
一向不太理会柴令武的巴陵公主发声,请了几位闺中好友共赴娘子军起事碑,要为阿姑焚香祷告,以尽人媳与侄女之情谊。
这个阿姑,还真是阿姑,无论从唐朝的习俗还是后世的习俗来说都是。
没错,柴令武与巴陵公主是表兄妹,属于亲上加亲。
自古以来,讲究同姓不婚,但对表亲成婚是极力赞同的。
真是奇怪的婚配制度。
几位娘子、小娘子的回应,又让预定去娘子军起事碑的队伍骤然扩大,渐渐连富庶一些的庶人子、庶人女也乐于随行。
半个月的发酵时间,让柴令武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连他自己都略有不安。
着武弁、平巾帻的柴令武,勒马靠近厌翟车,对身着九钿钗礼衣的巴陵公主开口:“公主,这人数……是不是太多了?”
若是寻常踏青,柴令武才不在乎人有多少呢,可此行终究是祭拜娘子军,娘子军的绝对主心骨又是平阳昭公主。
那么多人,万一今上见疑怎么办?
巴陵公主眉宇间略现不耐烦:“前怕狼、后怕大虫,舅姑怎生有你这娃!既然是宫中谕你承办此事的,自然是规模越大越好,这是在替陛下办事!”
巴陵公主面上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该不会以为百姓敬仰阿姑,就会有人拥戴你了吧?呼卢的时候,他们会赢得更狠!”
柴令武张口结舌,被公主表妹一怼,竟无言以对。
也是,本就奉了宫中之命行事,顾虑个甚?
右候卫翊卫在前头探路,丘行恭魁梧的身形,让诸纨绔暗暗告诫所有髡发齐眉的奴仆,莫胡乱生事!
纨绔们生的事端,虽即仗势欺人,亦有不少是因奴仆横行而引发的。
有人悄悄在丘行恭与柴令武之间打量,暗暗思量丘行恭会不会成了柴氏的家臣。
这当然是想多了,人马三宝打小就是李氏的家臣,后来护着平阳昭公主起事才成为大将军的。
丘行恭从来不是李氏的家臣,更不可能为柴氏折腰,顶多会在方便时为柴令武缓颊。
有右候卫的开道,朝廷的态度怎样,大家未必晓得,可皇帝的态度就一目了然咯。
巫马竹率官吏于娘子军起事碑恭迎,鄠县令、上佐亦到场蹭个面熟。
所有车马俱有司竹监的小吏带人统一拴好,给草给料给水。
正常的牲畜,多多少少都要饮一些水的。
曾经有人心大,把牲畜拴树上晒了一天,然后只能含泪吃肉了。
特许的战鼓擂起,几名服饰简朴的男女伴着歌舞,迎出了扮演平阳昭公主的角色。
柴令武撇嘴:“这容貌,平平无奇,比阿娘差远了。”
巴陵公主白了自家驸马一眼:“蠢!越是平平无奇的容貌,越证明司竹监用心了。若是貌美,哪家发起疯来,非要云雨一番,你恶心不?朝廷恶心不?”
柴令武收敛起愚蠢的面容,认真颔首。
不错,真被恶心了,即便事后把人家整治到家破人亡,也难消心头之恨,委实不如事先堵了这口子。
据说司竹监所为,俱是司农少卿范铮指点?
很好,这个人情,本官记下了。
即便歌舞其实排得很粗糙,依旧喝彩不断,连柴令武都赏了十贯钱。
柴令武赏了,你房遗爱不得赏几贯?
有来头的人,打赏都是以贯为单位,没来头的才以文为单位。
饶是如此,巫马竹依旧笑得面上开了花。
之前踏青没敢上这出戏,就是怕柴令武耍蛮否认。
柴令武都打赏认同了,天底下再无人能从大义上抨击了。
半个时辰的演出便足够,巫马竹引领着柴令武一行,以贵贱分前后,到娘子军起事碑上香。
香有高香与牙香,巫马竹按着一贯钱三炷高香的价钱出售,其实还略有忐忑。
众所周知,香的成本都不高,都是香贩与寺、观占了部分利润,巫马竹极少拉高香出来摆。
范铮嘲笑他是穷人不懂富人心态,人家只要贵的、不要好的,卖不起价还失了公子哥儿的身份。
好嘛,果如范铮所料,柴令武嘟囔:“这香售便宜了。记得,以后一贯钱一炷。”
真不是人家蠢,这是相应的价格对应相应的身份。
身份这东西,有时候就是钱堆出来的。
高香卖得再贵,真正挣钱的还是牙香,零星的一炷牙香不挣几文钱,可超过一万炷呢?
要不然,后世怎么讲究个以量取胜?
香坛之下,有潺潺的水池、厚厚的沙池,以及十数随时待命的司竹监子民,类似长安城中的武候铺了。
没法简称,太仆寺的牧民可称牧子,司竹监的子民能称“竹子”吗?
第四百五十一章 魂归来兮
柴令武与巴陵公主焚香,亲手插于香坛,口中念念有词,盛赞娘子军过往功绩。
侧边,僧道齐聚的黄箓斋亦开始。
法师踏天罡步,手印连连变幻,诸乾道、坤道辅助施法;
比丘的木鱼敲响,超度的梵唱咿咿呀呀。
随着玄奘法师的归来,佛门自法琳之事后渐颓的势头骤变,开始向道家发起挑衅。
但凡散斋,有道士的出现,就必然有比丘出来抢活。
也就是太真观及凤真道长出场,佛门会压一压了。
真相信出家人不通人情世故,那可大错特错了。
佛门里不通人情世故的比丘还是有,那叫苦行僧,占比稀少。
不说损人的话,不通人情世故,怎生争取善信?
丘行恭带着一伙翊卫来回巡视,行至香坛前,请了三炷高香奉于手中点燃,声如霹雳,语带悲怆。
“娘子军旧袍泽们,丘行恭来看你们了!天下如你等所愿,大唐平定,威震四方!呜呼,魂归来兮!”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从哪里飞出两朵淡淡的白云,微微敛去强盛的日光。
轻风拂动,竹海轻摆,似在回应丘行恭的呼唤。
巫马竹心头暗喜,丘行恭这神来一笔,当可让司竹史大书特书,甚至编成小故事传扬出去,更添娘子军起事碑的神异。
反正,这个时代的人就好这一口,只要别说过线了,朝廷必然乐见其成。
竹笋之类的干鲜货,为人所追捧,鲜嫩的春笋被柴令武采买了上百斤,巫马竹赶紧奉上一张写了数种制法的纸条。
虽然公主府有专门的食手,多数做法也必然知晓,巫马竹还是得把姿态做出去,并且将纸条广为分发。
多数人还是知晓几种笋的烹饪方法,可司竹监这一手,依旧收获了不少赞誉。
买别处的笋,可没人提醒你。
“二郎,阿姑的竹编!”
巴陵公主叫了柴令武一声。
柴令武咧嘴笑了。
这婆娘,仗着身为公主,姿态向来有点高,今天难得显露真性情。
“买!”
“阿姑誓师起兵竹编!”
“买!”
“那个精美的小背篓……”
“买!”
司竹监的篾匠们都快笑疯了,就是费点力气,就地取材的竹编,攒了大小数千件,一日时间全部脱手!
除了编人像与起事的群像有点难度,背篓什么的,家中的婆娘与中男都能轻松胜任。
刨去司竹监要收取的大头,落到自己手上,那也能喝上几天老头春呐!
到饭点了,是用膳也好,吃点小食也罢,总归得给司竹监贡献几文钱吧?
常食,鲜竹笋炒鲜肉、笋干炖腊肉、竹林家鸡,手艺未必精湛,主打一个新鲜。
小食,用竹笋制作的就不用提了,铛炸竹虫,油里一滚,捞出来沥油,撒下精盐、秦椒粉、食茱萸末等配料,娃儿们都馋哭了。
柴令武、房遗爱与巫马竹并鄠县令用膳,柴令武笑容可掬:“本官原以为,司竹监只是借娘子军名头捞一把,却是本官肤浅了。”
“司竹监所为,陛下认可,本官认可!若有谁来针对,本官自会全力对付。”
“唯望司竹监将此事办好,即便有粗糙不足,本心不可偏移。”
巫马竹心喜之余,却也明白柴令武的敲打。
“上官放心,此事为我司农寺范少卿所引导,断不许出现偏差。”
“范少卿言道,若是陛下、太子、安西都护、柴少卿有一人不满,娘子军之事便永不再出现在司竹监。”
巫马竹也交了个底。
事实如此,这四方有谁不同意,娘子军纪念日,甚至是娘子军起事碑都不用再办了。
房遗爱轻轻哼了一声。
不比相对单纯的柴令武,他早早就看出了其中的一些门道。
真的有分歧,柴令武的意见未必管多少用。
咋,内帑投进来的钱能打水漂啊?
幸好柴令武的要求,只是务必保证娘子军与平阳昭公主扮演者的正面形象,绝对不许抹黑而已。
柴令武当然知道司竹监在以娘子军之事挣钱,可这钱他一点不眼热。
傻了才跟皇帝的内帑争份子。
何况,身为人子,柴令武也希望在此事上不掺杂功利,纯粹一些。
“鄠县这边,也尽量多帮衬一下。”
柴令武微微点了鄠县令一句,却不肯说透。
悟吧,悟透了,自有上进的可能。
这就是官场中人说话总是云山雾海的原因之一,说话总有许许多多的忌讳,谁知道啥时候因为不小心一句话丢了前程,甚至是锒铛入狱?
娘子军起事碑有内帑份子的事,柴令武心知肚明,也不敢乱说一字。
高高在上的天子,岂会与阿堵物有关?
飘飘欲仙的美女,岂会便旋?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不可能完美,但谁都想维护那一份完美。
十天时间里,柴令武在司竹监也就呆了两天而已,却让整个娘子军起事碑处火爆异常。
因为,柴令武的身份异于常人,他是娘子军主心骨平阳昭公主的亲生骨肉!
在此事上,柴令武的认同,甚至可与朝廷的认同并肩。
有意思的是,到丘行恭回长安城交卸差事,这一团右候卫翊卫却仍归丘行恭执掌,并不交回。
两仪殿内。
李世民懒懒倚着,李治努力批着奏折,还在努力憋笑。
范铮坐在中椅上,一脸无奈地看着铁小壮撒泼打滚。
飞骑中郎将高侃徙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飞骑一时无主,李世民意欲晋铁小壮为飞骑左郎将,执掌整个飞骑。
“陛下,你不能这样哇!臣还未成丁哇!”铁小壮哀嚎。
校尉与执掌飞骑的左郎将,区别大了去。
要说操练人马、率众出击,铁小壮敢为天下先;
可执掌一军,哪怕人马少得可怜,那也让铁小壮头疼。
范铮都有些犹豫:“陛下,铁小壮年幼,尚无力独掌一军,是否过于揠苗助长?不如陛下遣一心腹掌军,铁小壮为佐?”
李世民饮尽酴醵酒,大笑道:“朕岂不知铁小壮?太子,记住了,这师徒二人就是在偷奸耍滑,可莫被混过去了。”
“铁小壮,记住,朕这是信你。一年之类,将飞骑扩至六千人,能上天的至少千人,马匹太仆寺全力供给。”
第四百五十二章 厚望
“陛下厚望。但铁小壮这身板、出身,能压得住吗?”范铮倒吸了一口凉气,表示怀疑。
如果仅仅是掌控现有三百飞骑,再加上百余辅兵,凭铁小壮长期教导及率他们出战的情分,或者磨合一下可以做到。
骤然扩军,人数暴增十余倍,以铁小壮之能,未必承受得了啊!
军中还有个坏毛病,新兵喜欢挑衅老兵、长官,哪怕挨板子也乐此不疲。
基本上,每个伙长纳新,都要收拾一把新人立威。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能当兵的人,就没几个不皮的。
李世民斜睨李治:“太子以为,当如何?”
李治略略沉吟:“臣以为,当予铁郎将一言九鼎之权,除名何人,铁郎将一言决之。”
呃,这个权柄,是不是太重了?
“殿下,要不再考虑一下?这么弄,飞骑易成铁小壮的一言堂!”
范铮苦口婆心的劝谏。
铁小壮顺势摆烂:“对啊!臣能领得一团人马,已经很了不得咯,再执掌数千人,累死也干不了哇!”
李世民指着这师徒二人,半晌没说话。
铁小壮年轻、贪玩,对权势不太看重,可你范铮怎么也在这阻拦?
李治想了想,对铁小壮开口:“左郎将可是正五品上,妻、母可封县君,坐厌翟车,服钿钗礼衣,你就不想让你阿娘的坟茔有石兽坐镇吗?”
一击致命。
如果说让高月娥或苦贞贞得外命妇身份,铁小壮未必会格外卖力,可让生母的坟茔得提升规格,对他是无法阻挡的诱惑。
“不骗我?”铁小壮难以置信地问。
“孤为大唐太子,言出如山,自不会食言。”李治斩钉截铁道。
待师徒退下,李世民眼现温和:“太子不错。伱是如何知道他会因此而从命的?”
李治笑道:“臣查阅了铁小壮的过去,发现他虽皮实,对父亲铁大壮是真心孝顺,以此类推其母,应同样孝顺。”
父子相视一笑。
之所以一定要扩充飞骑,不是非要那么多翊卫上天,而是需要一支孤立(非作者用错词)的队伍,不受各方势力的影响,纯粹的服从于皇室。
身为夺嫡大师,李世民要是让别人重演故事了,那不得让后人笑掉大牙?
未雨绸缪,在皇宫一侧放置那么一支不起眼的飞骑,或许更稳妥。
对于现在的贞观天子而言,稳妥才是第一要义。
为此,宁愿把身后多少有点家世背景的高侃调离飞骑,宁愿让生瓜蛋子铁小壮操持飞骑,也要让飞骑更单纯。
铁小壮晋正五品上左郎将的消息一出,整个敦化坊又摆席了,大人娃儿都面带喜色。
对陆甲生来说,敦化坊的后生越崭露头角,本坊的地位越稳,越没人敢来挑衅。
至于阿堵物什么的,对敦化坊来说,已经不甚重要了,得有点追毬。
嗯,追个毬。
铁小壮满面春风,持樽装满渌酒,先敬范铮,再敬糜斐、郦正义。
渌酒是范铮特意安排的,较烈的杏花村,铁小壮想都不要想。
还未成丁的人,喝什么烈酒?
铁小壮持樽,走到苦贞贞与高月娥席前:“本来,这一次有个封县君的机会,但我想先给阿娘的坟茔修砌一番,加一对石像生,只能先委屈你们了。”
帝王、大臣陵墓前可排一定规格的石像,统称石像生。
其中,人形石像被称为石翁仲。
凡丧葬供其明(冥)器之属,三品以上九十事,五品以上六十事,九品已上四十事;
当圹、当野、祖明、地轴、马、偶人,其高各一尺;
其余音声队与僮仆之属,威仪、服玩,各视生之品秩所有。
事,指的是件。
唐朝这个规定,在《唐六典》将作监甄官署部分可以查到一些。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石器,是由将作监百工署负责,至开元十五年析石作并入甄官署。
苦贞贞笑道:“这是应该的,姐姐受了一辈子苦,也当告慰一下。”
高月娥有点不开心,很快收敛了起来。
就大义而言,谁也无法指责铁小壮。
再说了,铁小壮又不是只有这一次封母、妻的机会,他还未成丁啊!
郦正义抚须:“其实,铁小壮踏入五品门槛,最大的好处在他的娃儿,日后可与范百里兄弟一样,入国子监太学就读。”
陆甲生瞬间酸了:“凭什么我家大郎只能入四门学?”
坊中尽是欢快的笑声。
四门学的门槛是七品官员子及侯、伯、子、男子嗣,及庶人子为俊士者。
太学的门槛是五品以上官员子,郡公、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
国子学门槛是三品官员及国公的子孙、从二品的曾孙。
所学内容完全一样,仕途的起点各自不同。
后人的起点,取决于长辈的地位,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没遮遮掩掩。
其实,这些东西,你明明白白告诉庶民,还真没人不服气,反倒是遮遮掩掩惹人反感。
高月娥面上才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好吧,就算自己一时未捞到外命妇身份,大郎的前程是有了。
铁大壮笑呵呵的:“我家大郎出息了!待新府邸建成,要去给列祖列宗上高香,让他们高兴高兴!”
“祖祖辈辈刨土吃食的铁氏,也有那么一个五品官了!”
没错,铁小壮的品秩到了,将作监左校署就得为他新建府邸、安乌头门。
其他同品秩的,有条件可以在不违制的前提下自行建造。
铁小壮家,别说没那钱,就是有,铁大壮也绝对舍不得出。
糜斐与郦正义相视而笑。
原本敦化坊的子弟,在官场只凭着范铮一人拖他们前行,如今多了铁小壮呼应,他们的处境要改善许多。
顺带提一嘴,郦正义的长子已经顺利进入国子监四门学,成为八百俊士之一。
甄行、甄邦举樽为铁小壮贺,这一大气的举止,让诸多泛酸的同窗收敛了不该产生的情绪。
嫉妒铁小壮么?
不说他在北、东、西三面的战功,就凭他日常飞翔都是在刀尖上跳舞,谁敢说一声取代他吗?
当初的滑翔机就在敦化坊诞生,除了铁小壮,有谁敢去试飞了?
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第四百五十三章 你竟然不肯叫我一声
制授铁小壮为飞骑左郎将的文牒,由马周这位中书令领吏部尚书操刀,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审阅,天子御批,流程快得飞起。
从头到尾,不过一日而已。
待众臣知晓,高侃已经离开飞骑,铁小壮在大肆征兵了。
“臣丘神勣有一言启奏。飞骑郎将任用,本不应臣置喙,但铁小壮从校尉一步跃居正五品上左郎将,跨度过大,请陛下三思。”
殿中侍御史丘神勣头一个跳了出来。
抛开那些小恩怨不讲,丘神勣还是有些水准的,只论品秩跨越过大,既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又不过于得罪天子。
天水郡公丘行恭阴沉着脸,走到丘神勣面前,一脚将他踹了回去。
“犬子丘神勣癔症发作,突发妄言,请陛下降罪。”
小兔崽子,显你能了不是?
皇帝如此安排,自有其用意,轮得到你来置疑?
丘行恭屡屡为同僚弹劾免职,每次一至三个月就官复原职,除了当年的邙山之功,更得益于他一心向着皇帝,善于观察皇帝的脸色。
别以为最后一句是贬义,不善于察言观色的官员,在官场就常处于劣势。
察言观色是一项技能,与忠奸无关。
丘神勣一脸委屈。
阿耶,我不再是你的心头肉了吗?
你竟然不肯叫我一声大郎!
李世民笑笑,让丘行恭回班,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不少官员暗自嘀咕。
“启禀陛下,臣以为,铁小壮数次出征,功绩也勉强够迁左郎将。只是,斯人尚未成丁,贸然自领一军不妥,不若置一中郎将领军,以铁小壮为佐。”
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尚书省右司郎中吴大德,出班举笏。
“没错!”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还是太过年轻了不是?”
说归说,还是有不少人注目闭目养神的范铮。
咦,这头野狼改吃素了?
有人想分他狼崽子的权柄都无动于衷?
殊不知,范铮在心头狂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把铁小壮挤出飞骑!”
在范铮心中,铁小壮权柄骤然大增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好是削减大半。
目标太大,容易中冷箭啊!
李世民慈眉善目地笑了一声:“是不是把飞骑交到吴氏手里,吴郎中才觉得放心?”
这话却令吴大德惶恐,手臂颤抖,举笏垂首:“是臣妄言了。”
范铮暗暗叹了口气。
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以头抢地、触柱而亡、以死相谏啊!
大不了,本官去你府上吃席。
想吃肉又怕挨打,哪行啊?
吴大德被噎了回去,其他人只能沉默以对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飞骑必须交到铁小壮手中。
张阿难拂尘一摆:“还有谁提议?”
范铮叹了口气,出班举笏:“臣始终认为,铁小壮尚且不足掌军,陛下三思。”
朝堂上嗡嗡一片,除了几名事先知情的宰辅,无论是何立场,都惊了一下。
送到嘴的肥肉,居然有人挑肥拣瘦!
不管这饵有没有毒,常人的想法是先吞下再说,哪有如范铮一般嫌饵太大颗粒的?
李世民沉吟良久:“也是,铁小壮的资历浅了点。便令陈王为飞骑中郎将,左郎将铁小壮辅佐。”
陈王李忠,太子的庶长子。
唐朝有诸亲王遥领某地都督、大都督、刺史的先例,陈郡王虚领中郎将,好像也说得过去。
这么一规避,铁小壮照样领军,却不背这虚名。
还得是皇帝,轻而易举就破解了难题。
吴大德险些气哭了,这处置结果,与自己进谏的有何分别?
范铮举笏行礼,退回班次。
唐同人低声取笑:“你这当师父的,还真如护崽的母鸡。”
范铮轻笑。
师父,亦师亦父,只要不违律法、道德,怎么也得护铁小壮他们周全。
咦,好像不太对劲。
范铮才想起来,陈郡王李忠是庶长子,九成机会是个悲剧人物,回去得告诫铁小壮,与李忠保持合理距离。
皇室这塘水,太深、太浑,也不知道会淹死谁。
就目前来说,李忠虚领中郎将,是最好的选择,铁小壮得实权、做实事,名分由李忠背了。
李忠是个黄口小儿,谁攻击他,约等于攻击太子,就试试李治这温文尔雅的太子会不会举刀吧。
“东女国宾就(国主)汤滂氏,遣高霸(女官),护原苏毗王子芒波杰孙波入四方馆,跪求大唐助其复国。”
通事舍人孙行禀报。
李世民歪头看向范铮:“范卿似乎说过这个苏毗王子?”
范铮出班回话:“此一时、彼一时尔。吐蕃未尽统高原、尚有大羊同牵制之时,苏毗或可图谋马儿敢、察瓦绒,此时却无可乘之机。”
“吐蕃虽因安抚大羊同故地,无暇东顾,却不代表没有能力守土,与吐谷浑乙弗摩诃等在野马衣林至达木一线大战,同等兵力,吐谷浑竟无招架之力。”
较贞观十二年,吐蕃的凶悍程度并未下降,战法却更趋于成熟。
也不知道,唐军未来的克星、吐蕃未来的战神、噶尔·东赞的次子,噶尔·钦陵赞卓有没有到长安城为质子宿卫。
这个质子宿卫制度,本来挺好的,偏偏让噶尔·钦陵赞卓搞得险些取消了。
好为人师,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啊!
更重要的是,由西山八国、白狗羌诸地逆攻马儿敢,只凭那蜿蜒起伏、上山入谷的地势,就得付出极大代价。
地利在吐蕃,大唐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抑制住?
“最重要的是,芒波杰孙波,他没钱。”
范铮最后一句话,让朝堂沸腾了。
文官纷纷摇头,耻于言利。
武将那头,程咬金笑着拍大腿,梁建方、牛进达、吴黑闼等人笑而不语。
特别是瓦岗出身的武将,看范铮突然觉得格外顺眼。
这瓜娃子要早生个几十年,非得拉他到瓦岗入伙不可;
早个几年,非拉他当自家女婿不可。
对味!
苏毗国同样是女国,大小女王内讧,农氏、娘氏等势力不堪忍受,引吐蕃老赞普囊日论赞入苏毗,两女王尽亡,王子芒波杰孙波逃突厥。
大小女王时期的混乱且不说了,即便有人襄助复国,芒波杰孙波男子的身份,不尴尬么?
第四百五十四章 飞骑募兵
龙首原侧,空旷的飞骑营地外,十二张大桌一字排开,六名队正、六名队副抓耳挠腮地提笔,准备记名字。
旅帅邓稳拎着细细的竹鞭,在他们桌上敲了敲,满满的嘲讽:“让你们读书,你们跑去喂猪!现在抓瞎了吧?提笔比提刀上阵还难?”
甲队正反唇相讥:“哟,当了旅帅,牛皮起来了,当年是哪个怕被蒙学先生抽,求我帮写字帖来着?”
能当翊卫、府兵的,就没有一个是赤贫如洗,家境至少过得去。
要不然,十人伙要求六驮马的硬性要求,你横竖过不去。
后世小说写薛仁贵穷,只得一马一槊,煞是可怜。
再换算一下,约等于交通基本靠走的人,可怜一个左手宝马、右手加特林菩萨的人,怜惜人家加不起油。
甲队正与邓稳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揭起短来毫不留情。
开蒙是有的,成绩定然惨不忍睹,要不然,走科举不稳妥些?
邓稳翻白眼:“当初,耶耶险些进了右监门卫!”
甲队正继续揭短:“监门卫取长人(高个子)长上(轮值宿卫的低级武官),六尺六寸长,你只得六尺五寸。”
放肆的笑声回荡,让后头坐树杈上的铁小壮都忍俊不禁。
除了战时与操练,飞骑一向不太正经。
没法子,说不定啥时候“吧嗒”一下就开席了,你还不准人穷欢乐一下?
飞骑的钱粮给得丰厚,可风险也是真的高。
其实吧,开席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躺一辈子,活的。
所以吧,飞骑的口号是:我要飞得更高!
“舅父说了,这一次募兵,恐怕没那么简单。”
铁小壮掏出块饼子咬了一嘴,贼硬,打狗细腰都得哭。
这是军中特色,饼子为了便于携带、储存,总是又干又硬又咸,揣怀里说不定还能挡挡冷箭。
邓稳他们说笑的时候,提及某人上阵厮杀,枪断了、刀折了,最后一饼砸死敌人。
玩笑归玩笑,军中的膳食确实考验牙口。
邓稳收敛了笑容:“确实,远超其他募兵三倍的待遇,别人不好说,那些游侠儿肯定蹦着过来了。”
但是,眼下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啊!
皇帝宁愿推皇孙陈郡王李忠出来当挡箭牌,也坚决不许其他势力插手飞骑,诸般势力不敢明着对抗贞观天子,只能暗戳戳地玩这种下三滥招数。
然而,游侠儿之流的人物,飞骑也看不上。
飞骑的募兵,隐约成了一个笑话。
“来人了!打起精神!”
邓稳的竹鞭抽在桌上,队正、队副们瞬间来了精神。
只要人数够了,飞骑现有的人手,最少人均伙长,要是像邓稳一样捞到个旅帅,职田就能让人快活无限。
尘埃起,二千人略显杂乱的步伐,打破了旷野的沉寂。
当先一人,着紫袍、乌纱、麻履,发尽白、眼神犀利,纵使老迈,依旧咄咄逼人。
二千人包裹头、着布衣、踏草履,身子健壮,俱刚刚成丁,正血气方刚。
“飞骑左郎将铁小壮何在?老夫商州刺史萧瑀,率二千丁应募!”
铁小壮再混不吝,也得出营见礼。
没辙,品秩、年纪,萧瑀俱远在铁小壮之上。
再说,萧瑀送壮丁过来,怎么说也是在为飞骑破局。
萧瑀的臭脾气虽即人嫌狗弃,却秉持一颗公心,处商州亦关心朝中事务。
这也是不少老年人的真实写照,坏心未必有,一条毒舌却让子孙掩面而逃。
各方势力妄图染指飞骑,身为大唐忠臣,被皇帝赞“疾风知劲草”的商州刺史、宋国公萧瑀,岂能坐视不理?
凭着他强大的号召力,萧瑀生生在户只四千九百零一、口仅二万一千零五十的商州,召二千成丁赴长安,奔飞骑而去,破募兵困局。
实际上,在二千壮丁里,能适应那种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状况的,不过一成,但飞骑此次扩军,地面的步兵团、越骑就得占五千,就这还没算辅兵。
除了十数人被安置为辅兵、百余人征为飞行兵,余者分散入步兵团、越骑。
铁小壮心知肚明,除了飞行兵,步兵团、越骑的遴选,已经宽松了许多。
这是千金市骨,没法子的事。
“小子多谢宋国公襄助。”铁小壮诚心诚意地向萧瑀叉手致谢。
萧瑀一昂脖子,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若非为朝廷计,就你们敦化坊那破地,无一个好人,本官才懒得理你!”
老都老了,心眼越发小,就他与范铮那点口角,换个人早忘了。
铁小壮转身,拂袖而去。
哼,谁还没点脾气啊?
商州的出手,人数虽然不算太多,却打破了各方势力联手制造的僵局。
你家的子弟不入飞骑,自有各州县的庶民涌入。
日后,莫让你家子弟怨恨,有事时背后捅一枪。
这一放开,铁小壮快累成狗了。
雍州百万口,即便长安城占七成,畿县人口还是有三十来万的,粗略估算,拉出勉强能用的人丁也得三万余。
长安城内的人口一般不算,毕竟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伍,非特殊时期是不会放宽松的。
那些游侠儿嘛,直接被邓稳他们拒之门外了。
飞骑的氛围再宽松,也有规矩的存在,与油滑的游侠儿格格不入。
除了飞行兵种遴选严格外,步兵团与越骑就比较宽松了,反正这两个兵种只是辅助。
倒是在挑身世背景上,那些与各家主脉关系过于紧密的人丁,被人以各种各样的花式理由清了出去。
原先的飞骑翊卫有福了,一个个自动化身为伙长,操练着数量渐趋饱和的新募兵员,所得粮饷又涨了一些。
飞骑没有体罚这一项,谁犯了规矩,吊起来荡啊荡就是了,撑不住的就学青蛙叫,撑得住的就入飞行兵。
闻知此事的李世民,在两仪殿内对李治感慨:“宋国公性虽刚强,终究是心存朝廷。”
李治深思。
嗯,这意思,朝堂中多数官员,心无朝廷?
果然如此,要不然飞骑募兵,之前何以进度全无?
这阅读理解,应该合格了吧?
至于宋国公这招人恼的性子,就算了吧。
要不是看上拗口的亲戚关系份上,李治都想收拾一下倨傲的萧瑀。
第四百五十五章 朝堂变化
左屯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加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检校北门屯兵。
镇军大将军是武散官,不是实职。
检校北门,即玄武门,那可是直达内宫的便捷所在,以程咬金负责,当可心安。
镇守玄武门的是右领军翊卫,由右领军翊府中郎将薛仁贵统领。
辽东初露锋芒的薛仁贵,正是心高气傲时,大约也只有程咬金之类战功赫赫的老将,能让他心服口服了。
左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掌太极宫宿卫。
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在辽东一战伤到腿,虽皇帝亲自施针、御医太医并治亦未痊愈,以腿疾请转闲职,改为太常卿。
震惊!
李世民还会针灸的手艺!
右武候大将军、琅琊开国郡公牛进达,督长安城巡警。
右武候将军李海岸(崖),极尽警戒之事。
久不问事的左监门卫将军、沔阳开国郡公,公孙武达再度宿直。
右领军将军、怀宁开国县公杜君绰,亦率长史风莽整治万年府兵。
同安开国郡公郑仁泰,除右屯卫大将军。
汉东开国郡公李孟尝,除右屯卫将军。
自公孙武达以下,诸人似乎声名不显,细细了解才知道,这些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
虽然《旧唐书·太宗本纪》没有记录他们的名字,在《旧唐书·列传五十·长孙无忌传》中却俱出现。
造成这结果的原因,是因为公孙武达诸人当时的地位不高。
大理卿孙伏伽迁陕州刺史,大理正辛茂将晋大理少卿,大理司直萧景真补位大理正。
望都开国县侯、原睦州刺史刘德敏,迁松州都督,以防吐蕃。
刘德敏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亲弟弟,功绩也不错,奈何在大唐,牛人太多,硬没登上《旧唐书》。
倒是王勃为他写了《常州刺史平原郡开国公行状》,骈文留于《王子安集》。
范铮即便于政事再不敏感,也能感觉到李世民安排的用心。
贞观天子一生,唯邙山与玄武门堪称险之又险,其他时刻,纵然兵力悬殊也不曾有怯意。
但是,在他沉疴难起之时,排兵布阵依旧让人拍案叫绝。
有这些绝对忠诚的老班底,谁想跳一跳,自己掂量一下。
当然,还是有暗流涌动的。
右领军大将军、九江长公主驸马都尉、安国公执失思力,与尚书右丞宇文节,并散骑常侍、检校右卫将军、高阳公主驸马都尉房遗爱,因酷爱斗鸡,渐渐靠拢。
硬要说执失思力、宇文节与房遗爱有点什么勾连,就过于牵强了,可瓜田李下,有些事是你问心无愧就能撇清的?
范铮现今能做的,就是常出现在玄武门外的京苑总监之地,遥遥为铁小壮呼应,以防出现万一。
真有事,范铮未必顾得上文武之别。
铁小壮晃着渐渐壮实的身子,拎着竹鞭,赶着一帮新募之兵在京苑总监地外头奔跑,落后的就挨一竹鞭,打在厚实的肥臀上。
中鞭的新兵“嗷”的一声,努力蹿了出去。
桀骜不驯的新兵是有,可惜多荡了几圈后,多数人都没脾气了。
有脾气的,开始试飞滑翔机,在固定了桩子之后仍旧小摔一两次,终究是服了。
军中比的就是本事大,铁小壮玩滑翔机、热气球都能玩出花来,谁能比得过呢?
最要命的是,铁小壮还是实际执掌飞骑的左郎将,还未成丁!
仅凭中男这个年纪,就能让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偏偏铁小壮还有生擒敌酋的纪录!
不可能所有人都会为铁小壮打掩护,所有伙长说到此功,全部挂着古怪的笑容又是怎么回事?
有几个募兵仗着家世,想在飞骑充一把英雄,被铁小壮下令强飞最古老那一代滑翔机,虽有绳索固定,可在空中晾上半个时辰,鲜有不腿软的。
在空中,必须着裤袴,以免影响动作的发挥。
可这袴,就是开裆裤,即便还内附犊鼻裈,它风吹腚上依旧凉!
敦化坊铁小壮,专治不服!
范铮看到眼前这景象,不禁负手腆肚,散发出老父亲般祥和的笑容。
皮猴子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即便自己从此绝迹朝堂,他也能带着同窗渐渐前行。
前提是,铁小壮务必与所有宗室保持距离!
太仆少卿柴令武龇牙咧嘴,带着一干牧长、牧尉、牧子押着千余匹细马送来飞骑。
别看柴令武平日不干正事,对陇右诸牧监的情况多少还是知晓一些的。
即便陇右已经恢复到数十万马匹,可还分粗马、细马,以此为左右牧监。
用来繁衍的敦马绝对不可能送出,留种的细马也必不可能送出,五龄的细马才能送出来驾驭。
送至飞骑的,还不是挽马、耕马,是乘马,上好的乘马!
还是那句话,豪强家也没有余粮啊!
可太仆寺就是干这个的,舍不得也没法。
马匹右前腿印小小的“官”字,右后腿印出生年辰,尾侧是牧监名“XX左牧监”。
二岁之后,“飞”字印于左前腿、左后腿,细马与次马以龙形印印左颈。
官马被皇帝赐予臣子的,要在其面颊上印“赐”字。
送至诸军、诸驿的,以“出”字印左右颊。
所以,敢据官马为己有或私自贩卖的,都不是庶民。
对此,范铮表示,有马就行,讲究那么多干嘛?
驽马嘛,随便养一养就好,哪像细马那么费事?
像传说中的青海骢,非清水不饮,这就麻爪了,未必战场上还处处有清水不是?
再说了,范某人又不是武将,找那么一个耶耶回来侍候干嘛?
铁小壮这皮猴子真是片刻都呆不住,带人跑完了,又逮着一匹三花细马,得意洋洋地骑出营外,疾奔到范铮身侧,翻身跳下地。
“舅父,我这手骑术,要得不?嘿嘿,跑龟兹这一趟,净折腾马了!”
范铮拍拍铁小壮那比自己都略高的肩头,看着他胡须渐浓的脸庞,微笑道:“不错!稳住,莫贪功,勿接近任何宗室大臣。只有你站稳了,才能成为甄行、甄邦他们的助力。”
铁小壮再不怎么机灵,也听出一点不对:“舅父,你要……激流勇退?”
范铮摇头:“至少本朝是不可能。接下来几年,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军中这头,我终究不好插手。”
第四百五十六章 又是一年端午时
蒲昌酒、粉团粽,艾草悬门乐融融。
端午这一天,可是大唐的假宁之日。
宫里赐了每位五品以上大臣一块铜镜,号称是扬州在江心舟上铸成的铜镜,亦称“天子镜”,品质上佳,镜中人毫发毕现。
铜镜用久了需要磨,所以梁羽生小说里还有一个磨镜老人。
说天子镜是端午成铸,那不过是个名头,从扬州进贡铜镜到长安城,是需要时间的。
范铮有理由怀疑,所谓的“江心舟”可能是误写,或是故意错写,“江心洲”才是真实的铸镜之地。
莫说这是胡说八道,通假字满天飞的时代,这还是有一点可能的。
皇帝精神好了不少,亲手书了“龙”、“凤”、“蝶”、“莺”等字于团扇上,分赐诸臣。
龙凤之类的字眼略敏感,皇帝亲赐就没有问题了。
范铮得到的团扇,飞白体书着一个“龟”字,没眼看。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龟,真不是在骂人,隐约有祝长寿之意,“龟虽寿”嘛。
还有一个传说,也抬高了龟的地位,虾兵蟹将龟丞相。
就是范铮感觉有点膈应而已。
皇帝还赐了范铮一条黑玳瑁腰带,铁小壮是黑银腰带,也算是文武有别。
这腰带可不是勒裤腰的,纯纯的装饰品,是帝王将相画像上两手抓的那条腰带,可别当人家提裤子。
地方官府向皇帝送锦绣衣裳,皇帝赐臣子细葛夏衣,每一件上头还绣着大臣名字,范铮自然有份。
皇帝赐夏衣,杜甫还写了《端午日赐衣》一诗感慨。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地方官贡衣,同样是杜甫的《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可为证。
范铮还得皇帝赐两条百索,又名长命缕,分拴在范百里兄弟手腕上。
元鸾慈眉善目地赐给范百里、范鸣谦一条鲜艳的裹肚,也就是肚兜,样式有点别扭,蟾蜍丑得惨不忍睹,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得龙王似的。
范铮笑道:“阿娘的女工有长进啊!”
唯其丑,方能证明是元鸾本人的手艺。
相较从前剪下尽皆为布幡的盛况,真是手艺大有长进了。
端午绣蟾蜍或五毒,有辟邪驱毒之意。
范铮的理解,大约是以毒攻毒?
杜笙霞的阿娘同样送了两条裹肚过来,人家绣的蟾蜍就是招财蟾蜍,金灿灿的,两眼灵动,透着股可爱劲。
一般来说,端午的裹肚是外婆送。
范百里兴冲冲地让雷十三把粉团置小几上,抬到乌头门前,亲执小弓、无镞箭,五步之外开弓。
“兄长,我要吃肉粉团!”
范鸣谦口水都流出来了。
纯粹是凑热闹而已,你真要全部摆他面前,任他敞开吃,他很快就没兴趣了。
随着内包的馅不同,粽叶外头的细索颜色也略有区别。
范百里松弦,小箭射到一个肉粉团上,范鸣谦笑着冲过去抓起粉团,要雷十三帮忙解细索、开粽叶。
范百里摸了摸范鸣谦的肚皮:“二郎乖,今天只能吃这个粉团,吃多了会膈食,到时候要喝苦得难受的药汤。”
兄长风范十足。
范鸣谦啊呜一口吃完了粉团,笑嘻嘻地点头。
对娃儿来说,汤药什么的,太可怕了。
又不是只有今天才能吃到粉团。
好在范鸣谦吃东西也有数,差不多就会歇了,可不像一些贪嘴的娃儿,明明吃到吐了还往嘴里塞食物。
“陆飞甲,该你了。”
范百里将小弓递出,补充了一句:“府上还有很多粉团,不要急躁,排队射粉团,每人最多两个,可代阿弟、阿妹取。”
哪家都不缺粉团,可这种游戏方式获得粉团,极吸引小儿辈。
范百里规矩一立,娃儿、妹娃子立刻自觉了许多,几个妄图插队的娃儿,还被脾气火爆的妹娃子指着鼻子骂。
未长成以前,娃儿一般还没有同龄妹娃子强悍,甚至还有娃儿被妹娃子摁着捶的。
娃儿、妹娃子嬉笑一团,以乌头门为源头,队伍慢慢向坊中街心延伸。
坊中的婆娘汉子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没口子地称赞范百里。
“给事郎继承少卿的大气,有好事想着街坊邻居,不吃独食。”
倒不是图这点小便宜,只是在为娃儿们感到庆幸,日后会有范百里照应他们。
这次的射粉团,就能看出点端倪。
不出意外,下一代敦化坊的领军人必是范百里。
更不要说范百里还有官身呢。
娃儿们纷闹着,范百里、陆飞甲维持着秩序,气氛总的来说很融洽,就是总有人射歪了,然后招致旁人的取笑。
有人想多拿两个,立刻招致旁人的唾弃。
“兄长,我要枣泥的!”
“兄长,我要豆沙的!”
那些稚嫩得拉不开小弓的娃儿们,纷纷叫嚷道。
范铮与杜笙霞微笑着站在乌头门后,看着范百里像模像样地引领着坊中的大小娃儿,老怀大慰。
“有我昔日风采。”范铮自夸。
“比你出息多了,大郎凭威望征服街坊四邻,你凭枣木短棍打服街坊邻居。”杜笙霞揭短。
杜笙霞嫁到敦化坊那么几年了,范铮的糗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范铮哈哈一笑。
他的气量,还不至于小到与自家娃儿争风吃醋。
真正开心的,还是范百里兄弟间的友爱,想来日后不至于因屁大的家产反目成仇。
郦正义带着他家大郎过来,给范百里兄弟送上绘了麒麟图案的团扇。
扇子是郦正义婆娘绣的。
他家大郎进国子监,日后至少是流外官起步。
郦正义当年臭脾气结下的对头,大约没谁敢与范铮过不去。
只这一步,就决定了他家大郎日后的成就。
至于读书,郦氏真不弱于人,就是主攻杂学而已。
“谢谢师父、师母!”
范百里接过团扇,带着范鸣谦叉手行礼。
大郎懂事,二郎基本就不用费心去教,长兄如父不是没道理的。
郦正义笑道:“有点小机灵,还知道谢师母。”
范百里笑嘻嘻的:“师父这话说的,你也不会女工啊!”
呃,范百里这话,多少有些绝对了。
不说男裁缝这事,范铮上辈子见过不少三粗五大的汉子,捉起毛衣针,上针、下针打得飞起,玩得不逊于婆娘。
更不要说那些在固定场所专业踩缝纫机、勾毛线衣的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愿看“福报”在人间肆虐
陆甲生猴儿似的在各作坊门口蹦着。
没辙,范铮交待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除必要人员护卫、维持之外,其余人员端午休沐。
实际上,每一个作坊,它的产量与销量基本是固定的,不遇到什么变故,起伏不会太大。
既然如此,多做这一天,也影响不了什么,何不索性让人回家过个好节?
听了陆甲生的安排,敦化坊民倒是干净利落地“哦豁”一声,回家喝蒲昌酒去了。
人数众多的青龙坊民忐忑不安:“那个,宣义郎,不会是坊中遇到什么难处了吧?”
在他们算来,会不会是敦化坊诸作坊经营遇到了难处,才需要他们停工,省十五文工钱。
休沐这个概念,并不只适用于官吏、学生,但对于凭两膀子力气扛活的底层人士来说,就是个传说中的东西。
真休沐了,他们得饿肚子!
世间的幸福各色各样,世间的苦难基本一样——穷!
陆甲生撇嘴:“想什么呢?少卿看尔等辛劳,特准端午休沐一日,工钱照给。”
好歹是宣义郎了,陆甲生说话,时不时来上一句半文半白的,显摆一下身份。
陆甲生读书的成绩,虽然与范铮一般一言难尽,多少还是读过几本的。
给钱啊!
青龙坊、立政坊的人瞬间释然了。
作坊看来是真心让大家休沐,不是耍花招赶人。
高月娥的阿弟缓缓开口:“需要留下的人呢?”
陆甲生伸出两根莱菔粗的手指头比了一下:“翻倍。”
这一下,又折腾起来了。
固然有人愿意歇一歇,但更多的人是愿意挣双份工钱的。
莫说他们没志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被生活一点点生生抹去棱角的人,是锱铢较量的。
也许,多争那么一下,娃儿就能多吃一嘴饼子。
再说,多做事,又不是什么损颜面的事,不偷不抢、清清白白。
劳力们争执不下,连青龙坊正侯莫陈羽都加入调解,才大致定下人数。
陆甲生枣木短棍一指在敦化香坊的某个婆娘:“你,出来,不能再干了。真是的,你们也不看看人家啥样了,还敢让她干活。”
虽然那婆娘的身子骨还粗壮,可脸色不对,身躯还隐隐摇晃。
侯莫陈羽赔笑叉手:“宣义郎,弥姐茉莉并无大碍,且汉子已亡,家中二子需要抚养,还是让她做下去吧。”
弥姐这个罕见的姓氏是羌姓,羌人入关中定居也不少,有些改了汉姓,有些依旧用旧姓。
茉莉一词,在中华则始于晋朝嵇含《南方草木状》中“末利花”词条,至于说后世的茉莉是否与此茉莉相同,众说纷纭了。
守寡,拖两个娃儿,日子确实不易。
虽然底层这些小吏小役的,在贞观朝也有不干人事的,但多数还是有点底线的,为这些艰难生存的庶民争取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陆甲生戟指,几乎要戳到侯莫陈羽鼻梁了:“混账东西!你不看看弥姐茉莉摇摇欲坠的样子,再不找医工来看看,哪天就不行了!”
侯莫陈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没那么严重吧?弥姐茉莉的身子一向不太好,也撑了好几年啊!”
弥姐茉莉勉强福身:“请宣义郎念在我两个娃儿年幼的份上,让我继续做事。”
你当弥姐茉莉不知道带病熬下去会死么?
富人生病靠治,穷人生病靠熬。
真熬不住,就进入下一个轮回吧。
穷人的命,就是那么不值钱。
坊丁已经驾着坊中的驴子,自东市姜氏药行请来一名医师,给不情不愿的弥姐茉莉诊断之后,医师都唬了一跳。
“伤寒累积极重,换常人可以开席了!怎么拖到现在?”
医师忍不住骂了两句,执笔疾书,让身边的药童取药煎熬。
闻讯赶来的范铮,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药方,一个字没看懂。
古往今来的药方,多数是这德行。
除了少许故作神秘之外,真实的用意,还是不让世人胡乱照着自己的方子抓药,以免遗祸世人。
是药三分毒,特别是中医,还讲究个辩证之法,岂有包治百病之药?
让人胡乱用药,是会吃死人的!
惹出了事,太医署会直接摘了医师的牌子,从此不准行医!
听陆甲生恶狠狠地告了侯莫陈羽一记刁状,范铮开口:“劳烦姜氏药行于十天左右,遍查敦化坊老幼、坊学,及所有作坊劳力。有病,早治,以免小病拖成大病。”
“无力医治的,敦化坊襄助部分。”
“弥姐茉莉的状况,严重么?”
医师翻白眼:“区区伤寒,硬生生拖了数年,全凭熬,能不重么?头三剂方子,药量得加重。”
“大约十天,才挑眉基本恢复。这十天,却不能沾冷水、吹冷风,得有人照料。”
弥姐茉莉虚弱地回话:“我可以做事,无碍的。”
范铮轻叱:“闭嘴!医师说话,你只有听的份!”
世间不乏庸医,但此时的医者,基本以救死扶伤为使命,太医署每年的考核也要刷下不少滥竽充数者。
且姜氏药行与敦化坊合作多年,相互间信任度极高。
“侯莫陈羽,安排两名妇人照料弥姐茉莉及她家娃儿,治病及其间的靡费敦化香坊出。”范铮挑眉,不怒自威。
侯莫陈羽背上却渗出了冷汗。
莫以为范铮就是说说而已,青龙坊要是真不能妥善照料弥姐茉莉,搞不好所有在敦化坊作坊内的坊民会被全部辞了。
不要怀疑,范铮再干得出这事。
敦化香坊出钱了,你青龙坊连出人都做不到?
弥姐茉莉还想努力一把,侯莫陈羽赶紧安排两个同坊的婆娘将她架回去。
不要再说话咯!
再说,怕是整个青龙坊的男女都得去东市等地找活咯!
“少卿大气!”
侯莫陈羽只能心悦诚服地叉手。
范铮摆手:“你们不懂,本官只是不愿看‘福报’在人间肆虐。”
敦化坊仁义之名,在青龙坊、立政坊大肆宣扬,直让旁边的广德坊、曲池坊、修政坊酸掉了牙。
特别是广德坊,几乎人人捶胸顿足,懊恼当年为何要与敦化坊结怨。
第四百五十八章 高太福
“原本供需平衡的香坊,得扩张了。原先那管事,多少不太称职,我将他调开了。”
定远将军府上,陆甲生抓着一只羊腿大快朵颐,顺带跟范铮禀报一下坊中事务。
香坊的产量,自从司竹监有需求之后,有点捉襟见肘了,得扩张。
至于管事的位置,半真半假地,陆甲生是在给范铮安置人手的由头。
“扩吧,这一次关照一点立政坊的人手。”
怎么说也是铁小壮家婆娘高月娥的故居,过往恩怨抛开的话,关照也就关照了。
“孙九年龄渐长,不适合再跟我鞍前马后。”范铮扫了一眼侧立的卫无忌。“香坊大掌柜的位置,他应该坐得住。”
“至于高月娥的兄弟,给个二掌柜的名头,约束立政坊众人吧。”
陆甲生诧异:“高太福才中男啊!”
中男就中男,咋地?
铁小壮中男还当了左郎将呢。
年龄还真不是问题,反正香坊就是中男、中女与婆娘们为主力,高太福的身份正好管束立政坊民。
至于立政坊人服不服……
不服全部打包退回。
不讲道理?
错了,谁出钱,谁就是道理,没让你们三十五岁以上的走人,就已经很仁慈了好吗?
香坊这种简单的行当,谁都可以入场。
但是,没有自己的渠道,开香坊也就是从香贩那里挣个辛苦钱。
所以香坊的生产流程是公开的,谁爱看谁看,牙香方也不是啥罕见配方。
待陆甲生离去,卫无忌揪着孙九耳朵来到范铮面前,叉手行礼:“少卿仁义!还惦记着这废物!”
陆甲生在时不擅自插话,是卫无忌在守主仆礼。
事实上她也不是仆,是正经的防閤。
孙九提去敦化香坊的话,防閤倒是空出一个名额了。
孙九叉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笑容透着三分邪气。
范铮轻咳一声:“孙九啊,你年龄大了,再跟着跑别人会说我不仁义。香坊大掌柜的位置腾给你,能不能坐稳就看你自己了。”
“不过,你知道的,有些老毛病不可再犯。”
敲打一下就够了,说透了就是蓄意制造不和。
孙九那全坊独一份的爱好,范铮从来不欣赏,要不是他会控制一下,早就被范铮赶开了。
孙九尬笑:“不会哩。少卿厚爱,关照老汉这两条老腿,孙九一定规规矩矩。”
卫无忌狐疑地打量了孙九一眼,没声张。
估量着,今晚,孙九家的搓衣板又要开张了。
“少卿,老汉接掌香坊,偷奸耍滑的人可会赶出去。”
孙九面色一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要这个权限,当然不是为了整治别人。
没有这个权限,别人肆无忌惮偷懒,怎么办?
范铮颔首:“一次当全香坊人的面警告,二次罚钱,三次除名。每一次,都要记录得踏踏实实。”
“擅自带火种入香坊者,一次除名。”
虽说现在敦化坊的武候铺已经按大坊标准,配备了足足三十名武候,皮袋、溅筒更是超额,连敦化坊自身都置办了许多,可水火终究无情。
凭你救得再及时,也赶不上未雨绸缪。
即便是需要生火的酒坊与纸坊,产区与储区也是严格隔离的。
待孙九两口子离去,范老石终于吐出一句:“你就不怕孙九胡来?”
孙九的嗜好,范老石还是有所耳闻的。
真与其他婆娘有点勾当,在这一亩三分地,名声瞬间臭大街,敦化坊婆娘们嚼舌头的本事,可远胜她们干活的能力。
范铮微笑:“孙九这个人,虽好色了点,却胜在有自知之明。”
如果他真敢在敦化坊胡来,也就活该了,卫无忌那暴脾气,即便不请他吃板砖,也注定要义绝。
和离需要双方自愿,义绝就是一方捏着另一方的把柄,单方面要求离婚了。
别人提义绝,官府还未必支持,可卫无忌是皇帝亲赦的烈女!
所以,孙九的耳朵,敢不耙么?
敦化香坊的变化,让高月娥的面上泛起了笑意。
不管怎么说,香坊增招的立政坊民,是因自己颜面得入的,阿弟高太福也因此得为二掌柜。
敦化香坊简拔阿弟的用意,高月娥也心知肚明,不可能平白给好处不要做事的。
“阿弟,少卿特意提拔你,也有郎君的颜面在内,做事就要硬气一些。”
“同坊之人,管束起来,要把旧颜面抛开。再说,他们与我家有多少颜面?阿耶病重时,坊中无人问津,要不然我何至于连中女不到就嫁过来了?”
高月娥腹中还是有怨怼的。
落魄之时,连狗都要多吠你几声。
得意时,又凭什么要给你们太多颜面?
能让敦化香坊多招立政坊民,已经是念在阿耶、阿弟需在立政坊过日子的份上了。
真惹恼了,信不信将全家带祖坟迁出立政坊?
高太福面容端正,唇边细细的绒毛环了一圈,变声期难听的声音响起:“阿姊放心,阿弟省得。”
“立政坊民,概不容情,甚至要严上几分,免得出什么岔子。”
情分不情分的,呵呵,阿姊未嫁前,有谁愿意分自己半张饼的?
人情冷暖,无过于此。
可笑立政坊还有人摆个脸面,想让高太福松一松手,让自家那泼皮无赖的瓜皮谋一个生路。
高太福冷笑着吐了口痰:“当年阿耶沉疴,坊中出了钱粮、出了力且站出来,让耶耶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脸?”
“别说出力了,我过你家门前,你家那瓜皮还放狗咬我,你还在旁边笑着看热闹。”
“你缺德事干多了,当然记不得,我可牢记于心!咋,你去庙里烧香拜佛,没人告诉你‘报应’二字怎么写?”
立政坊多少人掩面而走。
欺负最弱小者,本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因为对方没有能力报复。
可谁想到,眼见要沦落到卖身葬父的高家,因为长女嫁对了人家,竟风生水起,还卡着立政坊入敦化香坊人员的审查,竟可一言否决!
陆甲生放这个权利给高太福,本就是要他淘汰一些人品太差的立政坊民,自能容高太福利用权限好好报复一把。
要是从前,高太福敢这么说话,立政坊那几个凶恶的坊民一定会请他吃沙钵大的拳头。
可惜,现在没人敢动他丝毫。
他的姐夫铁小壮,是正五品上的郎将!
仅这一条,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
第四百五十九章 是条汉子
五月,又是刈麦的季节。
阳光炽热,轻风吹拂,一波波麦浪起伏不定。
京苑总监的麦田处,无数官奴、蕃户挥镰刀收割,汗水湿了裹头、布衣,滴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
从明坦、颛孙省我,到汤仪典、荀苍乌,即便不装模作样割上两镰刀,亦在匆忙地指挥人手拉去晒场。
这个时节,热点好啊!
最怕老天爷这个时节不赏脸,一泡尿下来,多少人得哭!
过熟的麦子,加上充沛的水分,即便不倒秸秆,麦粒发芽也能让人嚎啕大哭。
发了芽的麦子,没法长时间保存,拿去交租庸调官府也不收,只能在霉变之前食用、喂牲口,价值大打折扣。
直接栽种?
小麦只有冬小麦、春小麦的说法,还没听说过夏小麦。
家有积蓄的,哭过之后勒紧裤腰带,好歹能熬到下一年;
没有余粮的,大概就只能卖那二十亩永业田了。
对于百姓的田地,立国伊始就定下了,丁男、中男(十八岁以上按丁男给田)一顷,其中二成永业田可以交易,八成口分田只有权栽种而无权买卖。
老男、笃疾、废疾四十亩;
寡妇、妻妾三十亩。
理论这东西,往往只能当个参考。
民部还规定了,县内田地足够授田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
口分田这东西,是有弹性的;
唯有永业田是真实拥有,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最后的财富。
范铮带着尤朔楚,出现在地头,并不打扰诸人干活,长篇大论地说上一通废话,也没装模作样地持镰刀。
镰刀这东西,不会就不要强装,免得伤到自个儿,成现眼包。
再说,顶着烈日,拉一群人过来听自己废话,怎么看都病得不轻。
尤朔楚笑眯眯地递上一个腰缠蓝线、装了水的葫芦给范铮,自己举着腰缠红线的葫芦饮了几口。
抛开不太让人放心的过往而言,尤朔楚作为中佐,还是很不错的。
“嗯,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逊于往年。”
以范铮半吊子的水平,能大致做出这个判断,已经很不错了。
汤仪典推着一辆鸡公车过来,转手交给蕃户,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上官。”
只叫了那么一声,汤仪典就只顾得喘气了。
这天热得人想打光膀子,可惜容易晒了褪皮,还有麦芒扎人,格外的痒。
“不错,注意身子。”
不管汤仪典的动机如何,至少他是真的用心在做事了。
汤仪典喘了一阵,恢复了精神:“上官,下官的堂客学了点手艺,待下官改日送到府上品鉴如何?百鸟朝凤。”
范铮下意识想拒绝,影响不太好,奈何听到菜名,意志就没那么坚定了。
百鸟朝凤,它就是一道鸡,两三斤的鸡。
奈何它就是勾住了范铮的胃口。
堂客,就是潭州及周边对自家婆娘的称呼。
“破费。”
范铮轻笑。
汤仪典笑得更开心了,就知道这香粑味鲜的百鸟朝凤,一定能让上官更为青睐。
有溜须拍马之嫌?
别闹,这就是溜须拍马。
要没这点逢迎,汤仪典还在从九品上的主簿位上呢。
要说升迁,一路刚正地凭业绩刷上去的人才不是没有,可惜不是汤仪典,当然得走走歪路子了。
所幸汤仪典之后的作为,也勉强对得起这个位置,并非尸位素餐。
故而范铮对于汤仪典送一些吃食,也并不抗拒,换个人就未必了。
一些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人,拎着猪头你都找不到庙门。
北面,几缕尘埃荡起。
范铮眼现疑惑,北面是京苑北面监的地头,再北是汉长安城遗址与上林署,渭水横分南北,轻易不会有马匹过来。
难道,是飞骑操练越骑了么?
也太快了吧?
五骑疾奔,马蹄踏入京苑总监的麦田,将一名官奴撞飞出去!
“该死!”
汤仪典的眼睛红了,从一名蕃户手中夺过镰刀,对着马匹发足狂奔,浑不顾是否自不量力。
范铮面色阴沉,看到骑手的鲜衣怒马,听到放肆的笑声,鼻孔里哼了一声:“杀了!”
“哈哈,还有贱民敢持镰刀杀来?撞死他!”
“最多,让阿耶说一声,我们还是孩子,要多体谅!”
五匹骏马转头,五名锦衣壮丁目露凶光,纵马泼喇喇冲向汤仪典,竟是要活生生将人撞死!
汤仪典咆哮着挥动镰刀,眼见骏马的前蹄就要照他胸口踩下!
两道刀光如雪,带起血光无数,重重的倒地声,荡起尘埃激扬。
汤仪典一刀挥空,身前的马头落在地上,颈腔喷涌的鲜血淋了他满头满脸。
呆呆地抹了把脸,汤仪典看到,五颗马头整齐地落地,马身摔倒,残躯压得五名壮丁鬼哭狼嚎。
“救人!”
范铮带着几名蕃户走来。
“快救我们啊!该死的,我是宣节校尉……”
“我阿耶是云麾将军……”
汤仪典突然觉得,胸中一口气堵得慌。
竟然,竟然觉得有点官身就可以草菅人命!
难道,本官就不是官,官奴就不是命?
上官竟是要救治他们么?
汤仪典觉得,四肢在发凉。
然而,官官相护、八面玲珑才是为官之道,自己之前不也奉行这原则?
连汤仪典都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与奔马相抗。
意外的是,范铮带人绕过了那五名壮丁,指挥着蕃户搭手,负着被撞飞的官奴向太医署方向前进。
“稳一点,他经不起颠簸!”范铮吆喝道。“尤寺丞已经往太医署叫医工了!”
按身份,能为官奴救治的,顶天就是医工,甚至还有可能是医(学)生。
太医署百名医工,即便常有于州县救治者,在署内怎么也有四五十名。
“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医监姜茯苓没好气地瞪了范铮一眼,赶紧让医工施救。
“骨头断了六根,两根肋骨戳到心肺,已复位。但最大的问题,是五脏六腑受伤,虽令针工以锋针排淤,却还得看他服药之后的造化了。”
一个时辰之后,医工眼现疲惫地出来。
锋针,针生九针之一,长一寸六分,刃三隅,主决瘫出血。
五名挣扎着从死马身下抽出身躯的壮丁,被咬牙切齿的汤仪典指挥官奴,捆了跪在地上。
“其他的事,没你的份了,少卿自会处置。”雷七扬了扬兀自滴血的横刀,拦住了汤仪典作死的念头。“往日小看你了,是条汉子。”
第四百六十章 颤震
汤仪典身上、发上、衣上的马血,在烈日下的炙烤下,凝固成一块块紫黑色的血痂,显着几分狰狞。
二十名官奴、蕃户,手持镰刀,久已温顺的眸子里显露出杀机,只待汤仪典一声令下,他们可以将这五名跪着的壮丁剐了,哪怕事后的代价是要他们去死也在所不惜。
沦落到官奴、蕃户的身份,活着只是在苟延残喘,眸子早就是灰色的了。
可汤仪典抡着镰刀咆哮疾冲的样子,第一次让他们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官员将他们当成子民。
虽然汤仪典的举止是无效攻击,但获得了官奴与蕃户的敬重。
原本,侍立于汤仪典之后的色人过百,被汤仪典骂了回去。
“不用收麦子啊?误了收成,喝风啊!”
换成从前,汤仪典这么骂人,色人们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地略微加快速度。
这一次,色人们的态度迥异。
“监丞说了,干活!留二十人跟着监丞,其他人,下地!”
人员的分流,迅速自然。
留人,自然是因为汤仪典没什么武艺傍身。
范铮到未时才带着官吏、蕃户折返,看向汤仪典身后那一堆色人,面色有点难看。
“都散了!这些事,你们色人一掺和,味道就不对了,晓得不?”
意外的是,直到汤仪典复述了一遍,色人们才散开做事。
范铮看向汤仪典:“想不到啊,平日唯唯诺诺的监丞,关键时候竟敢抡镰刀上!”
“就是对自己的本事太高估了,肉身拦马,亏你想得出,就是把镰刀扔出去砸人都比这强。”
“匹马一两千斤,莫说你,就是府兵也不敢说一定能拦了。差一点吧,就得吃席了。”
汤仪典讪笑:“下官当时就是血涌上头,用潭州话说叫‘霸蛮’,啥都顾不得了。”
虽即如此,亦可见汤仪典骨子里的血性。
霸蛮,一般指霸道蛮横,然而在潭州方言指执拗之意。
拗劲上来了,一时竟不顾生死。
“快放了我们!”
跪在地上的壮汉挣扎起身,被汤仪典一粪叉砸到腿弯上,痛得重新跪下。
“上官位高权重,就不用操心这些肮脏东西,免得脏了手。下官来。”
刚刚显露了一点英雄气概,汤仪典又立马切换为逢迎模式了,生动地演示了人的多面性。
范铮也不嫌弃汤仪典一身血痂,拍了拍他的肩头:“天塌下来,由长人顶着。不客气地说,论地位、权势,伱还顶不住。”
汤仪典又不是阿瞒,有个权势滔天的宦官耶耶。
曹阿瞒当年的五色棒,要没他耶耶撑腰,怕是骨头都被人化成了灰。
范铮张手,从雷七手中接过横刀,面上的笑容越发温和。
“呵呵,辽东之行,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手刃敌军,想不到在长安城还能弥补遗憾。”
一名壮丁怒目而视:“你敢!我家阿耶是云麾将军莫文武!”
范铮面色微惊:“云麾将军嘢!好大的官衔嘢!雷七,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还要恭恭敬敬磕个头,请这些二世祖饶过我们?”
雷七沉声道:“这谁说得准?万一朝廷公然要开释他们,且不得追究呢?到时候,竟成司农寺之罪了,搞不好真得求饶。”
横刀轻闪,划过这名壮丁咽喉,一道血线闪过,血水溅射,润湿了眼前这方寸之地。
几息之后,壮丁轰然倒地,身躯努力地抽搐了几下,终究蹬腿了。
“啊呀,被你这么一说,吓得我刀都拿不稳,一不小心就害了一条狗命。”
范铮的话很气人,却让剩下壮丁不寒而栗。
汤仪典拳头紧握,坚定了跟随少卿之心。
远处,一边刈麦,一边偷偷观察现场的官吏、色人,松了口大气。
这一届司农寺的官人,硬气。
明坦必须承认,换他上场,最多敢将这几名壮丁痛打一顿,然后押送大理寺处置。
就算大理少卿辛茂将刚正不阿,面对八议也只能叹息。
这就是特权,色人的性命还不如大牲口值钱,除了能施杖刑,又能如何?
再不要脸面一些,避重就轻,甚至是指鹿为马、说是色人冲撞了他们的马匹,又能如何?
“刀下留人!”
玄武门处传来疾呼声。
范铮仿佛颤震一般,横刀抖了抖,又有一名壮丁倒地。
颤震是中医的说法,估计很多人不熟悉,换个西医名词就是:帕金森综合症。
什么玩意儿,就想要刀下留人?
你当自个儿是皇帝?
就算从玄武门出来的真是皇帝,呼吁这人也不是中官呐!
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持木枪、着白袍、披步兵甲,肩头斜挎三石硬弓,腰系两胡禄的射甲箭,如山岳一般护在皇帝身侧。
唐朝的兵箭,可分射甲箭、生鈊(xīn,金属名称)箭、长垛箭,射甲箭的穿透力最强。
军中五色袍,薛仁贵独钟白袍。
殊不知,白袍最难洗、易污。
军中四枪,木枪是步战时所用,漆枪是骑兵所使;
在长安城内,左右候卫是用朴头枪;
刚刚分置不久的百骑,即日后的羽林军,用的是白干枪。
李世民在前,几名臣子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为何还要杀人?”
一名着阜绢甲的武将咆哮道。
范铮手一抖,又一名壮丁颈上喷血,倒于黄土之上。
李世民皱眉:“范卿这是何故?”
连朕都要好声好气叫一声范卿,你居然敢咆哮,他那狗脾气,不杀才怪了。
范铮皮笑肉不笑地回话:“回陛下,有凶徒于司农寺京苑总监,意图杀官造反。臣正审着呢,忽闻犬吠,一惊之下,颤震复发,刀刃一滑,哦豁。”
李世民强行扯着面皮,才没笑出声。
“哦豁”二字,太灵性了。
颤震这个病症,多现于老年人身上,范铮要能颤震就怪了。
“冤枉啊!阿耶救命,我们只撞了一个官奴!”
仅存的两名壮丁大声哀嚎。
范铮以刀面拍着他二人的脸,一指血痂未脱落的汤仪典:“本官教你们个乖,下辈子长点眼睛。你们纵马欲撞杀的,是我司农寺京苑总监汤仪典,从七品下实职官员。”
“杀官”这顶帽子,扣得死死的。
至于被撞的官奴,在皇帝面前根本没有价值,不提也罢。
第四百六十一章 信不过
云麾将军莫文武被骂犬吠,却没法生气,心头只觉得发慌。
这些小兔崽子,骄纵得不像话了,连官员都敢下手,无法无天啊!
莫文武对他们撞击官奴并不在意,这一点,朝堂上下多数人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毕竟,色人们不是犯了罪过,就是立场敌对,不值得怜悯。
可官员,哪怕是底层的官员,那也是庞大官僚阶层的一员!
“陛下,冤枉啊!那监丞一身打扮与色人几无差别,臣看不出来啊!”
壮丁大哭。
倒不至于全无差别,即便同为劳作所穿的麻衣,也有火麻布与粗麻布之别。
只不过,一番劳作之后,汗水混着尘土落在上头,乍一看还真不易辨识。
李世民眼中闪过光芒,唇角轻轻扬起。
范铮冷笑:“汤仪典监丞在我司农寺京苑总监的常田中劳作,穿戴什么,还需要旁人准许?”
事情闹腾得太大,已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朝臣从芳林门赶来,莫文武想要搬弄是非都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莫文武拱手:“陛下,犬子干犯国法,自当由三法司审判定罪,而不是司农少卿定夺生死。”
“臣请三法司收监定罪,即便当死,臣亦无怨怼。”
李世民犹豫:“言之有理啊。”
范铮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陛下何不令三法司当场断案?来人,堆起薪炭,请三法司当场断案。”
这意思,是要他们白天审不出结果,连夜审!
大理少卿辛茂将干笑一声:“范少卿却是说笑了,断案还是应到衙门。”
范铮诧异:“不是吧?离开衙门,大理寺就没法维持公正了?”
辛茂将也不生气,只是摆手:“惊堂木、史、录事、问事、评事俱无,如何断案?”
范铮笑眯眯地开口:“正好,本官当年在御史台学了一身审案的本事,诸公要鉴赏一番否?”
“本官有一招,称之为‘悟空’,以枷定头颅,反复收缩,挤压颅骨,愿为陛下演示一番。”
大兴善寺主悟崐表示,有被冒犯到。
齐天大圣表示,你丫不厚道。
李世民怫然不悦:“朕非暴君,贞观年减省刑罚,只定五刑(笞、杖、徒、流、死),岂可滥用刑罚?”
装,使劲装。
台狱里,出自范铮之手的玉女登梯、仙人献果,真以为皇帝一无所知?
这世间,总有人捏着双重标准,标榜着公平。
范铮执刀,向剩下两名壮丁逼近:“要么三法司今天断案,并昭告天下,杀官无罪;要么司农寺斩杀入侵之敌。”
“至于说将人带走,避重就轻宣称只撞了色人,甚至黑地翻为白,称司农寺冒犯了他们。呵呵,本官活着,就休想!”
让人脱了司农寺,说黑说白都由着别人。
就看看能把皇帝请出玄武门的是什么人!
仅仅是武散官云麾将军,能办到吗?
官员胡说八道,尚且有皇帝管着;
皇帝说昧良心的话,谁能管?
李世民抛了个眼色,薛仁贵缓缓而行,欲阻范铮去路。
雷七、雷九、汤仪典、色人蠢蠢欲动。
范铮张嘴骂道:“有你们什么事?是想让人扣上造反的帽子,然后尽数屠戮么?滚!”
汤仪典双眼通红,两颗不值钱的老泪从面颊上滑落,混浊的泪珠泛红。
倒提横刀,发足狂奔,范铮如初生犄角的羖羊,撞向如大虫一般的薛仁贵!
李世民讶然,你范铮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然而,看清楚范铮疯狂的举动,李世民、莫文武、辛茂将、薛仁贵都叫苦不迭。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论武艺,十个范铮也不够薛仁贵打的,可他拼命往枪锋上撞,就让人无比忌惮!
一个不好,“逼死大臣”的马子,就要结结实实扣在贞观天子头上,对于格外追求名声的李世民来说,是不可承受的。
莫文武就更不用说了。
范铮真死了,或者他能窃喜片刻,其后御史台的弹劾、民间与官场的口诛笔伐,或者连皇帝都未必保得住他。
辛茂将第一次见识了范铮的凶残,这是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啊!
倒反是薛仁贵最轻松,木枪在他手中吞吐不定,只凭枪干阻拦范铮去路,枪锋绝不出现在范铮要害前。
场面有些诡异,倒像是范铮在主动追逐枪锋。
薛仁贵的武艺不敢说大唐第一,对付范铮这种二把刀是轻轻松松的,枪干每每以柔力推开范铮,让他寸步难行。
范铮累得气喘如牛,还是不能突破薛仁贵的拦截,甚至他的脚还没挪动一步,这就尴尬了。
范某虽非武夫,难道不要颜面的吗?
举起横刀,刀刃向颈,范铮露出一丝戾气:“来,再拦截试试!”
李世民惊呼:“不可!”
哪怕范铮只是划破点皮,李世民就得背上这口锅,犊鼻裈里就塞了一砣湿黄土!
范老石如何倒不用考虑,毕竟有范百里这一辈要照料,想来也不至于妄为。
有了牵挂的人,就不敢再肆意妄为。
孤狼,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一百五十三名敦化坊学生,其中还有执掌飞骑的左郎将铁小壮,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认真考虑。
事情传扬出去后,天下的官吏会是何等看法,刁民会不会效仿而屠戮官吏……
朝廷公然坐歪屁股,带来的后果,李世民或能弹压得住,待李治登基时能不能弹压?
事实上,朝廷的屁股歪了不止一次,只是无范铮一般地位高的人激烈反应。
至于色人、庶民,只要不能引起叛乱,越挣扎,勒在身上的绳索越紧,直到活活勒死。
御史台诸人,在御史大夫李乾祐的带领下,转身返回芳林门。
面色铁青的司农卿杨弘礼、司农少卿唐同人,错落立于范铮身后,手抚刀柄。
范铮的武艺或许不行,唐同人大概是个花架子,杨弘礼可是征辽东、龟兹领军出战的人物,纵使不敌薛仁贵,也当阻拦数息。
纵然是天子,一碗水也得端平,司农寺不能让人轻贱了!
御史台是范铮的起家地,司农寺是范铮现今所居,两处一表态,就是皇帝也头疼。
第四百六十二章 冤死一个李君羡
范铮一步步前行,杨弘礼与唐同人左右护持,薛仁贵的木枪再未动弹。
整个司农寺堂官、上佐一心,任何人都要忌惮一二。
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一口气尽换司农卿、少卿。
尤朔楚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表态。
范铮一个眼色将他瞪开了。
上层的游戏,是你这身份掺和得起的?
安抚好司农寺其他人!
两名壮丁身下润湿一片,骚臭四溢,竟是吓尿了。
“不,你不能擅杀我们,我们是宗亲!”
“对,归宗正寺管!”
两名壮丁病急乱投医,胡乱嚷了起来。
莫文武抚额。
芒鞋、竹杖、细葛衣,宗正卿李百药从胜业坊府邸赶来,缺了几颗牙齿的嘴,说话略带漏风,却无人敢嘲讽这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
在这人均四五十岁的时代,耋寿无疑是值得尊重——倚老卖老的无德之辈例外。
“本官身为宗正卿,掌皇九族、六亲簿籍,但知宗亲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之亲眷,何时区区才人,家人也敢冒称宗亲了?”
后宫嫔妃中,地位最低的宝林、御女、采女,是循隋制,后合一为才人,正四品。
但这些嫔妃,从名分上讲都是皇帝的妾,是没资格让亲眷入宗正寺获得保护的。
何况,才人是皇帝嫔妃里最低的一档。
咳咳,宗正寺的作用之一,就是让皇亲国戚罪减一等的。
真要严格按《贞观律》来,好些宗室、宗亲都该轮回去了。
莫文武滞了一下,眼中满是忿怒。
老东西!
我家送女儿入宫,可不就想仗一把势!
就算真不是宗亲,你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说行吗?
但李百药引经据典,言必有出处,连贞观天子都只能默然。
不怕吵,不怕闹,就怕这种认真到极致的老头,比魏征还让人脑壳疼。
范铮桀桀怪笑:“有什么遗言,赶紧说吧。就是拼了这条命,本官也要取了你们的狗命。”
壮丁闻言大惊,声嘶力竭地吼道:“不,我们无意……”
两朵血花绽放,喷溅到范铮面上。
两支生鈊箭扎穿两名壮丁的心口,离他们咫尺之遥的范铮却毫发无伤。
不论是何距离,这份精准都不得了。
鸟贼李客师收弓,满眼不耐烦:“杀个人而已,立便(立即)决之,何以如此交交加加(啰嗦)!”
李世民一指李客师:“丹阳公却莽撞了。”
是真莽撞吗?
范铮眯眼收刀,转交雷七,一言不发。
对杨弘礼与唐同人而言,李客师的插手虽然意外,却省得彻底与人翻脸。
只是不明白,范铮为何不领情。
莫文武伏地大哭,自有人前去收殓尸骨。
莫文武也不必如此悲伤,他的子嗣,连嫡带庶十余,死不绝的。
多子多孙的好处就在这里,只要不是诛连的罪名,总有人继承香火的。
公廨内,夏竹奉上两盆温热的清水,让范铮与汤仪典拭去残留的血痂。
清水顷刻间化成了混浊的血水。
“上官,下官莽撞了。”
痛定思痛,汤仪典觉得,一切冲突加剧的缘由,都出在他身上。
若能忍气吞声,或许就不至于闹这么大了吧?
“与你无涉,贼子是冲本官来的。”
范铮大致想明白了。
看似偶然的事件,它其实是必然!
这世上的许多偶然,其实是纵容出来的必然,没有毫无原则的偏袒,岂有肆无忌惮的为恶?
汤仪典有些慌。
能混到今天这位置,全是上官提携,上官若有什么问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华州同处关内道,为三辅州之一(蒲州为唐玄宗时期升格),辖望县郑县、华阴县。
华州户一万八千八百二十三,口八万八千八百三十,依旧是上州,治所郑县(后世华州区),在长安东一百八十里。
整个唐朝,对于长安、洛阳、太原这三座都城,城内县称为京县,城外县称为畿县。
望县这个定义,诸多释义是指户多少多少,其实是不准确的。
以户来分上、中、中下、下县的标准是《唐六典》明确记载的,望县可没有明确啊!
窃以为,八十五望县,是指拱卫紧要州治的诸县。
华州刺史、武连郡公(墓志为武昌郡公)李君羡,因受御史弹劾,为朝廷所执。
武连郡公一说,详见《旧唐书·列传第十九》。
弹劾的罪名比较清新,与号称能辟谷的妖人员道信“潜相谋结,将为不轨”。
随即,李君羡草草判罪而诛,整个流程就是个儿戏。
“冤死一个李君羡,还有千千万万个李君羡。”
与皇帝亲近的几位大臣,自然知道是何缘由,但这破理由,真的太污辱智慧了。
说白了,现在是皇权时代,贞观天子的文治武功威名赫赫,铁了心要冤杀人,谁可阻之?
自身难保的范铮更不会管这破事,他又不在御史台了。
他正在公房里整理文牒、收拾私人用品,准备打背包回家。
最后一句是玩笑话。
即便范铮想回家赋闲,怕也没那么容易。
同收拾家当的,还有司农卿杨弘礼、京苑总监丞汤仪典。
唐同人尴尬地笑道:“你们都收家什了,我不收拾,好像有点不合群?”
范铮笑道:“我是主犯,大司农是主协从,自当调离,有你什么事?”
大司农一职,几经变迁才改为司农卿,私下玩笑亦可再称大司农。
杨弘礼笑骂:“咄!信口胡柴!本官是徙泾州刺史,从三品!这是正常流官!”
平迁是么?
但这一走,杨弘礼恐再难步入朝堂了。
“倒是范铮,检校从三品华州刺史,真不好说是迁是谪了。”杨弘礼豁达一笑。“日后有缘,长安县延福坊宅中把盏论道!”
延福坊也不远,玄都观向西二坊之地便是。
“明年杨公寿,范铮定然道贺!”
范铮笑道。
杨弘礼脸孔一板:“你这是嘲讽我知天命,老了么?”
一通大笑。
唐同人暗暗记下了,明年杨弘礼五旬,于礼当贺。
汤仪典同样收拾好家什,恋恋不舍地望了司农寺一眼。
司农寺虽好,华州从五品下治中的品秩更香。
当日之事,犹如塞翁失马,竟让汤仪典可以登上梦寐以求的五品之位!
升迁都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他得防着某些疯狗的报复。
范铮走出朱雀门,樊胜的目光颇为复杂。
好事将近了,大媒却外放为官了。
一身步兵甲的铁小壮,带着邓稳等一伙人来到朱雀门前,默然拱手。
铁小壮的态度很明显,舅父离开皇城,昔日同窗由飞骑左郎将守护!
第四百六十三章 使君到
得知范铮要赴任华州,范老石与元鸾波澜不兴。
才一百八十里地,哪天着急骑马赶一赶就是了。
远香近臭,看多了烦,或许隔一段时日相见才亲切?
杜笙霞气鼓鼓的,多少有些不满。
好端端在司农寺混个少卿不行吗,有事你和光同尘不行吗,皇帝说啥你只负责点头不行吗?
朝中有的是官员,只凭点头混了一辈子,一件实事不干!
就你能!
杜笙霞的小脾气,范老石视而不见。
哎,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
此语出自赵璘《因话录》。
至于检校刺史,这个资历,就看人家想不想用你了,进可攻退可守,如伟大的派遣制一般。
范鸣谦抱着范铮的腿,哭得依依不舍,但范铮怀疑他是拿自己裤腿擦鼻涕;
范百里一手操着木刀,意气风发:“阿弟听话,阿耶去当大大的官,能给你买多多的肉肉吃。”
范鸣谦终于松开手,眼巴巴地望着范铮。
范铮只能顺着哄:“一定买好多的肉给二郎吃。”
老实说,范铮不太明白范鸣谦的想法,府上从来都不缺肉食,为何他对肉念念不忘,甚至于执着呢?
对陆甲生、铁小壮的交待,简洁明了:有事先保人,事过遣人急报华州。
对于范铮外放,岳丈杜侃却极其乐观:“这是好事啊!蹭一圈资历回来,年龄再大一点,三品也不是坐不稳,好歹今年才而立啊!”
“霞儿不要再置气,范铮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府上的幸事。”
“族里又在商议,能不能让范铮纳媵,哪怕不是三人,一人也好啊!”
媵之一事,很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味道。
但是吧,一个婆娘已经够头疼了,再来一个作妖……
毁灭吧!——
范铮出京,民部给手力二十人、车四乘、马四匹、驴六头。
汤仪典则是手力十二人,车二乘、马三匹、驴四头。
这是官给的搬迁人马,不用额外掏钱。
要想多用车马,就得自己出了。
范铮没有四品时的三十二名防閤,改三品的三十二名白直。
就这一点,大致可以明了“出京大一级”的话了。
当然,范铮还可以征发十五名中男为他的执衣。
执衣与白直的区别,除了年龄之外,就是轮值班次的不同。
白直是分成两班轮值,执衣是分成三班轮值,大约是在体恤中男吧。
汤仪典笑开了花。
当七品监丞,他也只得八名庶仆使唤;
外放为从五品下治中,白直十六人,执衣九人,何其妙哉!
以上说的白直,是只为他们官身服务的白直,与公廨的白直并不相同。
白直最大的特点是,征本州县人,若本州县人不足可取比州充。
比州,比邻的州县。
“上官,这一路当数骊山险要,若……”汤仪典还是很担心的。
这年头,解决恩怨于赴任途中,锅扔给响马,也不是没有。
范铮一口气剁了人家五个崽,某人路上找茬,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范铮笑了笑,就听得前方高呼:“司农寺温泉汤监郦正直,恭送使君履新!”
汤仪典哑然失笑。
想多了,有温泉汤监开道,魑魅魍魉无处藏身。
范铮对温泉汤监的人情,其实就是个顺水人情,只是郦正直讲究。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渭南县,前方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一团越骑散列于道路两侧拱卫。
这就是传说中的界迎。
看到别人被界迎,范铮咬牙切齿,恨不得唾骂逢迎;
轮到自己被界迎,范铮只能说,真香。
人呐,就是那么双标。
别看华州只有两个县,兵力不少,除了华州折冲府,还有潼关的兵马。
下邽县此时还隶属同州,到唐睿宗李旦的垂拱元年才划归华州的。
华州折冲府的越骑比例很高,因为华州本身就充当着关中的屏障。
百骑上番人手不足时,取华州越骑;越骑不足,取步骑。
步骑不足,兼取诸州越骑。
也就是说,华州的府兵,是归未来的羽林军管辖。
刺史掌民,折冲府为军,但刺史仍有部份调兵的权利,比如剿灭盗贼之类的。
当然了,前提是必须有要事,否则容易要命。
要自己的命。
至于华州,是因华山得名,但二者在唐朝也是频频更名,什么华阴郡、太州、太山,改得面目全非。
就这一点而言,古今一脉相传。
郑县十里外,州县两班人马、折冲府一班人马在凉亭恭候多时了。
“见过使君!”
或叉手、或拱手,上百人齐声呼喊,震得归巢的鸟雀惊飞。
至于区区治中,呵呵……
范铮下车,稍稍整了一下紫色官服,叉手回礼:“先得谢过折冲府护送,再谢诸位同僚相迎。时辰不早,还是尽快入城安置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紫袍往身上一罩,整个人就精神多了。
马车入衙,第一件事就得先让门子认人,莫搞得到时候范铮与雷七他们被拦于衙外,那才叫笑话。
满脸褶子的别驾贲狐,带人验过范铮的随身鱼符,迅速安排人手将范铮的行李安置入三衙起居室。
三衙是正堂官的居所,所以正堂官之子才被人称为衙内的。
譬如汤仪典需要到外头租赁房屋,他的娃儿就没有资格被人称为衙内。
贲之姓,字虽同,源不同且音不同,有(béi)、(fèn)、(bēn)、(féi)四音十源。
贲狐是正经的老秦血脉,(féi)音。
秦非子之后,有大夫嬴父,封地为贲,故称贲父,此姓此支因此而来。
事实上,李君羡不理事、整日跟员道信厮混的时日,华州的政务是他在执掌。
一个能干的别驾,绝对可以让刺史格外轻松。
“为何不见长史?”
简单用膳,范铮摸着肚皮,漫不经心地问贲狐。
这是官员本色,范铮可以不记得谁迎过自己,却绝对记得有谁没迎。
贲狐苦笑:“闾丘不言巡华阴县未归。”
闾丘是一个比较少见的姓氏,在唐朝有闾丘均、闾丘晓、闾丘胤三人为官,誉谤不同。
但身为华州长史,使君下车时你闾丘不言跑去巡察地方,是否有目无官长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