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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四章 新官上任

    辰时三刻,范铮打着呵欠起身,洗漱一把之后,磨磨蹭蹭地着一身常服,穿二堂,过衙院,带着雷七、雷九,堂而皇之地踱出州衙。

    正在承受别驾贲狐语言攻击的鲜嫩治中汤仪典,瞅着范铮大摇大摆出去,心头煞是羡慕。

    那个不晓事的长史闾丘不言,刺史下车之日,竟然遁去华阴县,自己回来找骂不说,带累一众同僚都被贲狐骂得日月无光。

    范铮在街道上转了转,听得满大街都是在喊华阴。

    华阴大刀汤饼、华阴浆水鱼鱼、华阴豆腐脑拌柿子醋、华阴擀饼。

    啧啧,浆水鱼鱼它不是鱼,是豆粉,类似凉粉的感觉,在这燥热的天气来一碗,格外清爽。

    咦,旁边还有一家渭南踅面。

    贩浆水鱼鱼的婆娘信口道来:“武德年间,渭南曾划归华州,后又划出,故渭南的吃食也常来郑县。”

    不用问华州的税赋如何,看往来庶民如常的颜面,就知道日子至少过得去。

    也是,就是要坑害庶民,那也得找远些的地方,谁在辅州搞事,是觉得皇帝没有耳目么?

    至于郑县自家的特色小食,少得可怜。

    走马观花踱了一圈县城,使君腆着肚儿,迈着方步回衙,更衣。

    戴上乌纱帽、穿上紫色官服、套上黑玳瑁腰带、着裤袴、蹬麻履,一张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上去格外威严。

    哦,再说方方正正有点不太合适了,脸上多少是长了点肉,棱角渐渐变圆了。

    磨平男人棱角的,不仅是岁月的磨砺,还有赘肉的孳生。

    进衙院、入公堂,贲狐带一干官衙依次参见,分列左右两班,术语叫排衙。

    前任刺史李君羡已经去阎老处喊冤了,自不可能交割,好在他原本在华州也几不理事,包括印信都在衙门里封着呢。

    贲狐一一移交给范铮,心头也松了口气。

    长史闾丘不言出班请罪:“长史闾丘不言拜见使君。因下官族人要去当门匠,下官赶去劝解,误了迎接,请使君责罚。”

    门匠这个特殊的名词,指的可不是修门、安门的匠人,是在三峡导航的船夫,因为漕运经底柱入三门,需雇陕州及周围的人为门匠开道,风险极大,酬劳也高,《全唐诗》里有那么一句形容:古无门匠墓。

    一个掌控不好,轻舟撞上神、鬼、人三岛或中流砥柱石,连埋人都省了。

    华州不巧,与陕州的间隔也不算太远,百姓过去讨生活也不是罕见事。

    事涉亲眷,闾丘不言去劝解也合情合理。

    唯独,这个时机不合理。

    范铮哼了一声:“下不为例。”

    要范铮装大度,全然揭过此事,那是不可能的。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脾气!

    然后是治中汤仪典赞名参见。

    从七品上录事参军一人、从九品上录事二人、录事史三人参见;

    六曹参军俱是从七品下。

    司功、司仓、司兵、司士,俱是一参军、三佐、六史;

    司户参军二人、三佐、七史;

    司法参军二人、四佐、八史。

    流外官参军四人,也就是专为刺史书写、记录、编撰的文职。

    执刀十五人,可不是处决的刽子手,这是刺史的仪仗队。

    典狱十四人,专门动刑罚、打板子的问事八人,衙门公用的白直二十人。

    从九品上市令一人,丞、佐各一人,史二人,帅三人;

    仓督二人,史四人。

    从八品下经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六十人;

    正九品下医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十五人。

    所有人都参见堂官,最重要的是记住这张面孔,别傻乎乎的冒犯了。

    就这,还是冗官现象轻微的大唐了。

    换成冗官严重的朝代,人数至少得翻倍。

    再加上郑县、华阴县的官衙,大概吃公饭的人数就得四百余至五百,以八万八千八百三十口庶民计算,大约二百人养一官吏。

    一些后世的数据是唐朝官民比1:2927,范铮估摸着没那么夸张,大约没把吏役算进去。

    至于那些说吏是靠官养的说法,不说是无根浮萍,你也得看时代差异。

    再说,官身上的俸禄、俸料什么的,最后不都得摊到庶民头上?

    比如说范铮的三十二名白直、十五名执衣,相应的朝廷要给他仆役补贴一百二十贯,这钱范铮是凭空生出来的么?

    羊毛,总不会出在狗身上。

    下马威就不必了,谁敢冲范铮龇牙,范铮不介意送他去姚州之类的地方镀金,拜一拜太阳神。

    “六曹如旧,诸事由治中督办,别驾掌总。非紧要事务,不必呈本官案头。”

    这安排,让州衙多数官员喜出望外。

    不怕上官外行,就怕上官外行非要逼死内行,明明耗子都没养过一只,还信誓旦旦地教庄户养猪——八戒养成白骨精。

    汤仪典笑得像朵菊花,一下子就成了手握大权的关键人物啊!

    唯一面色难看的,是长史闾丘不言。

    范铮这一番没毛病的安排,只言片语就夺了他的权限。

    汤仪典督六曹,贲狐掌总,他这个长史就靠边站了?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本身在上佐中,长史与治中的职司是交叉的,可以相互替代,谁也挑不出刺来。

    后来治中改名司马,成了地方上专门安置党争失败官员的闲职。

    什么“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元稹)诗”、“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是这么来的。

    对于范铮这号游手好闲的人来说,巴不得越闲越好,甚至想学李义府叫一声巴适。

    可对于有强烈掌权欲望的闾丘不言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偏偏他连点诉苦的地方都找不着,信不信跟谁说都被唾弃?

    咋,你脸大,上官都不配你迎接了?

    范铮走了一趟折冲府,倒不是为显威风,而是要让折冲都尉、果毅都尉、别将、长史、兵曹参军、校尉们,都认清自己这张脸,别到时候自己急令,人家来一句“不认识”。

    有这个流程,日后真有调不动的兵马,别怪范铮先斩后奏。

    不管怎么说,华州折冲府还挂了一个“华州”的前缀。

    折冲都尉周乙戈带折冲府队正、队副以上,出了辕门,整队相迎,姿态放得极低。

    正四品上上府折冲都尉,没必要在从三品刺史面前如此谦恭。

第四百六十五章 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周乙戈引范铮入营,逐一为范铮引见诸人。

    其后,大角吹兮砺刀枪,为范铮小小展示了一番。

    操演虽规模不大,只两队而已,却让范铮看到了诚意。

    大规模为范铮操演的话,容易犯忌讳。

    范铮琢磨了一下,大致明白了周乙戈殷勤的缘由。

    折冲府一般情况下是不太受地方约束,往来也颇受猜忌,可府兵也好、尉官也罢,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武官的后人,又不是非要走武将路线,习文难道不行吗?

    拼死拼活地厮杀,不就是为了娃儿可以不用再受这份苦吗?

    习文虽然出头慢一些,可它稳妥啊!

    “我家大郎十五。”周乙戈讪笑。

    两名折冲都尉、一名别将也各自有子嗣,已经到了可入州学的年纪。

    零零总总,就有十名武官的子嗣适龄了。

    周乙戈的姿态低,除了折冲府与州衙关系并不密切外,也与他们的子嗣学业并不是太好有关。

    小兔崽子们,成绩要是硬气一点,耶耶就是打上州学强索经学生名额,也不用低头啊!

    奈何学业这东西,说不行就不行,你拎着马鞭都抽不出来的。

    范铮负手:“按说,折冲府将士为朝廷效命,州学自当宽松一些。”

    “但!”范铮声色俱厉。“学问不足,可以补;品行恶劣,必然逐!”

    “州学乃精研学问之地,虽不敢奢求一尘不染,却绝不可藏污纳垢!”

    予取予求,这会纵容出骄兵悍将。

    宽严相济,才能让人遵守规矩。

    周乙戈带头拱手:“犬子虽顽劣,本性尚佳。若品行不符,末将亲手送他轮回!”

    对于武官的子嗣,是不是过于沉重了点?

    不,让他们肆无忌惮,有几个书生能相抗?

    把规矩说在前头,日后绝不庇护,才不至于教出一群摩罗!

    “若犯戒,本官会亲自抽。不怕告诉你们,本官出长安,是因手刃了云麾将军五名子嗣。”

    经学博士未必敢收拾武官之后,范铮就不一样了。

    牛皮还是要小小吹一下的,李客师射杀那两颗人头,怎么也得算自己身上。

    文官不可怕,能提刀杀人的文官可怕。

    敢杀武将子嗣的人,就比他们狠太多了。

    尤其是在天子脚下干这事啊!

    关键范铮杀了人,还得外放当刺史,就离谱。

    大概,也就几名亲王的待遇比他高了吧?

    磨蹭了一阵,就到折冲府用膳时间了,周乙戈总不能说这个时候送范铮出营吧,也只能礼貌地邀请共同用膳。

    “肥肉不要,豆豉加一点。”

    范铮持着粗陶碗,一点不在意。

    又不是在辽东没吃过军中膳食。

    “折冲府一时未能款待使君,失礼了。”

    周乙戈歉然。

    范铮扒了一嘴麦饭,拌着几颗豆豉,含含糊糊:“在辽东,本官就与府兵共同用膳。就是肥肉太腻、菜齁咸、粮粗糙,别的毛病没有。”

    挨得近一点的府兵频频点头。

    使君说得再对没有了,这就是军中特色。

    高强度的操练,非重油重盐不足以保持府兵的体力。

    想吃点好的?

    打仗去,胜了缴获够好吃一阵子的!

    至少,府兵碗里,没有鼠头。

    周乙戈笑道:“倒是忘了使君在辽东为忠武将军,执掌飞骑了。”

    这番话,周乙戈是说给众将士听的。

    使君不是外人,也曾在军中出战!

    范铮摆手:“什么忠武将军,已经免除咯!倒是与飞骑渊源依旧,飞骑左郎将铁小壮是我学生。”

    周乙戈有意交结,范铮也不吝惜指点府兵上进之道。

    毕竟,现在的飞骑空、步、骑立体的雏形渐渐显露,对人员的要求不再那么苛刻。

    若有意,可让华州折冲府设法请至飞骑上番。

    飞骑遴选中了,成为长驻健儿,那待遇,可能别将之上不放在眼里,对府兵而言可是香饽饽!

    飞骑风险大?

    啥玩意儿没有风险?

    走路摔死的人都有好吗?

    周乙戈嘿嘿笑道:“使君,府兵尚有余力,不知职田与公廨田,可须效力?”

    府兵制所谓的半耕半战,不仅指府兵家中给田,还包括公田、都尉等人的职田。

    折冲府四顷公廨田;

    潼关为上关,有三顷公廨田。

    折冲府上府职田,折冲都尉六顷,果毅都尉四顷,长史、别将各三顷,兵曹参军二顷,校尉一顷二十亩,旅帅一顷,队正、队副各八十亩。

    所以府兵除了耕作公廨田,折冲府诸官的职田也要劳作的。

    华州为上州,公廨田是三十顷。

    范铮检校从三品,职田十顷。

    可惜只是检校,否则从三品的永业田是二十顷,范铮现在只是五顷,瞬间感觉亏了许多。

    “府兵操练、耕作本已极辛劳,州衙的公廨田、本官的职田就不劳动他们了。兵,备战才是正途啊!”

    “辽东一役,虽大唐将士用命、兵甲精良、谋略得当,亦有近万将士殉国,左难当、姜行本亦在其中。”

    “多操练一分,战场上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没有任何胜利来得轻而易举。

    范铮的话,语调并不高,却振聋发聩。

    周乙戈肃然起身拱手:“末将谨遵使君教诲。”

    呼啦啦地,府兵们次第起身,拱手为礼。

    有这样的上官,便是为他拼命也值。

    “倒是你们用的犁不行,周都尉且行文牒至州衙,请求更换曲辕犁。本官再行牒将作监,请将作大匠拨付新犁。”

    无论是行文工部还是将作监,反正都是阎立德在管。

    不管怎么说,曲辕犁出自范铮手笔,将作监不得不卖这个颜面。

    倒不是说民间就没有仿制曲辕犁的,只是这本为公用物品,不领白不领。

    曲辕犁这种农具,拆解一两架,匠人自然能揣摩透。

    犁铧所需的铁,呵呵,大唐的盐铁现在是放开的,准许民间拥有。

    当然,造农具与生活器皿可以,造兵甲嘛,试试你的脖子扛不扛刀吧。

    这种提高生产力的工具,范铮并不介意被人仿制——反正也介意不过来。

    周乙戈嘿嘿直笑,埋藏的小心思全被使君点破了。

    至于耕作的牲口,不要提,每伙六驮的畜力,足够耕种了。

2023.7.1请假

    借某生日之机,请假浪一天。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一把火

    州衙看似忙碌,都是在假忙。

    总共才下辖二县,具体政令多由郑县、华阴县执行,就算你下一些昏庸害民的政令,也可能被县令驳回。

    所以,能忙到哪里去?

    县衙累如狗,州衙把手袖。

    越往上走越清闲。

    汤仪典在治中位置上,虽改动不大,却也让两县令脑壳大了许多。

    一道汤仪典授意、经由民曹发布的政令,让两县防两华山的落石、维护上山的道路,不是无事生非,却着实让人挠头。

    两华山,是指华阴县的太华山、郑县的少华山,两山对峙,有“一斧劈开两华山”的说法,后衍生劈山救母的故事。

    太华山,省称太山、华山,最早于春秋文献称为华山,“西岳”之称源于《尔雅·释山》,以险峻著称,在本朝因道教兴盛而在北坡开凿了一条险道,后世谓之“自古华山一条路”。

    对华山的释义,最贴切的是《山海经》: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高五千仞,广十里,远而望之,若华然,故曰华山。

    华然,大约是光采亮丽之意。

    华山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峰头,北为主峰之一云台峰,西为主峰之一莲花峰,东为主峰之一朝阳峰,中为主峰之一玉女峰。

    玉女峰传说与历史上的秦国公主弄玉有关。

    云台峰有云台观,为北周道士焦道广所建,北宋陈抟又立云台观。

    有考证说中华文明的源头就是华山区域。

    少华山的主峰为三:

    东曰阜头峰,岩石几近笔直,似巨物擎天;

    西号五龙山、马岭山;

    中称少华山、独秀峰、玉女峰,明清起独据少华山之称。

    三峰紧连,南绝壁,北陡坡,整体险绝高峻。

    据说,瓦岗响马王伯当曾于少华山聚义。

    不管对瓦岗观感如何,王伯当的“忠”让人肃然。

    传说真伪且不去考证,至少说明太华山、少华山之险峻,真有一二事发者,往山里头一钻,一团府兵都未必揪得出来。

    后世某地一案,军、警、民兵三千人上阵,数日才堵住遁在山林里、手持家伙的人犯。

    所以,说这数目,真不夸张。

    汤仪典这一刀,瞬间让郑县与华阴县难受之极。

    两华山的落石好办,维护道路却需要不少役夫,万一再蹦出一两个歹人,乌纱帽难保啊!

    这一把火,是汤仪典烧的,也是范铮烧的,水准不低,却让人无法诟病。

    这,才是官斗的正常现象。

    烈日炎炎,知了聒噪,柳叶低垂,上面积了一层尘埃。

    范铮蹲沙河边上,看三十二名白直驱使牲畜,驾庆曲辕犁,为自己开垦着五顷刚刚轮换过来的常田。

    将作监还是比较给颜面的,华州请求的曲辕犁,九成拨付到位。

    十成……

    想什么好事呢?

    纵然唐朝无“漂没”一词,也实有漂没之举,只是没那么凶残罢了。

    郑县平原较多,地势低处温度也很感人,种麦子也早早学了司农寺京苑总监,就是没学了深耕熟耨法。

    汤仪典的职田中,三顷五十亩常田,也有十六名白直在耕作。

    身边的中男执衣,小心翼翼地为范铮打着油纸伞,同时奉上范铮的葫芦。

    范铮的职田在华州,可永业田是在万年县,鸡贼的范铮早已请授范百里。

    官员的永业田请授子孙,累世入仕积攒的田地数目都会吓人。

    如未请授而官员骤亡,子孙不合准请;

    袭爵者,祖、父未请授,子孙初减授封者之半。

    生活在唐朝,一天一个经营小技巧。

    范铮请授了,就是啥时候蹬腿,那五顷永业田也世代相传了。

    不懂的,被坑也就坑了。

    各行各业都有类似的小陷阱,就看各人是否看透了。

    一名年近不惑的白直交卸了犁,对范铮叉手:“使君,小人郑铲,恳请恩准将耕耨之法传出。”

    讲究人。

    这个时代,对技艺还是比较尊重的,学点啥还要个熊脸。

    本来这法子就是为了传扬天下的,范铮自然没必要藏私。

    好嘛,不报名字不知道,三十二名白直,竟然有十名姓郑。

    郑县,号称天下郑姓祖地。

    至于说郑县后来出现的名将王忠嗣与郭子仪,他们是生长在郑县,祖籍可都是太原的,太原王氏、太原郭氏。

    白直轮番过来叉手施礼。

    有此一节,范铮偶尔问点什么,郑铲他们回答得极爽利。

    关系本极好的邻庄,因为灌溉争水,两庄大打出手,竟至反目成仇,数十年不通婚;

    某姓宗祠,因为耕牛连续被盗,最后抓住盗牛贼,嫌《贞观律》的处罚太轻,动了私刑,将盗牛贼沉入沙河与渭水的交汇口。

    总之,白直认同范铮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消息,就会不经意地传入他的耳中,很多事情说得比衙门里的卷宗还细。

    当然了,民间口口相传的细节,它也不一定是真细节。

    撇开蓄意的谣言不谈,经历众口相传的事,罕有不变形的。

    事过一口,即加上一人的理解,信不信在少华山见到一只兔子,最后都能传成大虫?

    不管郑县具体管理得如何,总会有人略微不满意,或利益受损,或纯粹看不惯。

    范铮指了指正在饶舌的郑铲,无奈地笑了。

    “本官执掌州衙,对郑县、华阴县督管,最多也只能稍加纠正。”范铮咬了一口酸李子。“若你们对郑县所为不满,可先去县衙告状,县衙不受或驳回,才可至州衙告之。”

    “直接诉至州衙,叫越诉,告者与受者皆笞四十。”

    郑铲嘿嘿一笑,眉眼透出一丝狡黠:“使君说笑了,又没损着我家钱粮,告甚哩?就是在这里闲扯几句。”

    别学着那些教科书,一说到庄户人家就必用“淳朴”,好像不说淳朴就十恶不赦似的。

    人性千千万,哪能一个词就说完一个群体了?

    范铮当然坚信郑铲绝不会闲到告状,因为能当白直的人,多少在官吏层面上有点小关系,比老实巴交刨黄土的庶民来说,勉强算半个既得利益者,凭啥断自己的根?

    不是影响过大的事,州衙绝不会越俎代庖,这是基本原则。

    否则,令出多门,民何所从?

第四百六十七章 郑县令

    郑令关三刀脑壳疼,农忙季节可不敢抽岁役,偏偏州衙的政令还不能置若罔闻。

    要是汤仪典出的是乱命,关三刀还能举着乌纱帽硬顶,偏偏汤仪典的政令,挑不出一丝毛病啊!

    好在关三刀在郑县的根基极深,多少有郑氏族人给颜面。

    因为,关三刀的“关”,与关羽没有丝毫关系,就是郑县郑氏后裔,避祸改姓,割耳为关。

    之前就说过,县令、丞、尉,尽用他州之人,这是从前朝就定了的制度。

    但是,关三刀还偏偏不违反这一条,气人不?

    他家武德元年搬到时属华州的渭南县,武德五年渭南县复隶雍州,他就是外州人了,放郑县为官没毛病,就是让吏部司头疼了半天。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少华山内,有一处石屋、石桌、石椅俱全,内有十余户人家生活。

    反复询问才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山贼,也不是隐户,只是郑县庶民于贞观二年饥荒时遁入少华山,从此躲避租庸调十八年。

    有着本乡本土的便利,他们时不时出来换点盐、麦什么的,并不惹眼。

    没有汤仪典这骚操作,关三刀还不知道,自己的治下居然有野民。

    一切归功于使君啊!

    关三刀着绿袍,笑眯眯地在州衙二堂茶室内与范铮品茗,嘴里不住奉承。

    没法,上县令就是从六品上,就是换到隔壁渭南当畿县令,也是正六品上,服色是改不掉的。

    可惜,家住渭南县,关三刀在华州郑县获得了便利,就丧失了成为京畿县令的可能。

    “若非使君明察秋毫,治中及时行符,下官竟然不知道,险峻的少华山中居然还隐匿有庶民。”

    “庶民都还好,要是强梁,下官可就百死难赎其罪了。”

    强梁一词,一指强劲有力,二指强健的人,三指强盗,关三刀指的显然是最后。

    这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关三刀若不小心,任此处孳生成祸端,日后免不了追责。

    郑县两个县尉,一个坐镇衙门,处理日常公务;一个带队去少华山清查,结果崴到了脚,所幸休养几日也就如常了。

    要知道,这还是没有拉扯、追赶情况下崴的脚。

    汤仪典啜着茶汤,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憨直地笑了。

    范铮呷了一口,笑看汤仪典:“治中还没醒过神来呢?明府前来,除了叙说少华山庶民之外,还涉及他们近十八年的口分田、租庸调事宜。”

    敲重点,租庸调。

    这东西,不收吧肯定不对;

    收吧,人家躲到物产贫瘠的少华山,也就是勉强维生,拿啥来交?

    衙门倒也不在意这区区十来户的租庸调,相对于整个郑县万户以上的租庸调来说,这点收益无足轻重。

    可是,即便要减免,也得师出有名啊!

    关三刀咧嘴笑了:“使君慧眼如炬。”

    这一点小心思,瞒不过范铮,对汤仪典这种官场资历稍浅的人却略有考验。

    汤仪典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不愿承担责任,怕影响到考课吗?行,本官这就下符文。”

    汤仪典晋升这一步迈得极大,考课只要不是下下,都无所谓了。

    就是连续给他三年的上上,他也不可能再有升迁之机——之前已经耗尽了所有潜力。

    范铮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丁男女各笞五十。”

    好处能给,代价得付,天底下没有一点代价不出的好事。

    就是亲生阿耶娘,愿意为你付出,你好歹也得回个笑脸吧?

    关三刀颔首:“使君教导得是。能赦免中、小、黄、老,使君大德。”

    话是夸张了点,降罪也没法降到黄口小儿身上。

    老,那更不得了,万一打上一杖,一口气上不来咋办?

    讹官府,倒得他有这个胆!

    真正赦免的中男女,这个年纪,动刑也动得了。

    范铮但凡心肠硬一点,中男女都得遭罪。

    可见使君底线是有,仁义亦存。

    幸甚!

    官场上,一怕上官没底线,二怕上官不仁义或太仁义。

    没底线的上官,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仁义是相对的,你对一部分人群仁义,就必然导致对另一部分人群不仁义,一个不好反倒出事。

    “下官必不令使君失望!”

    关三刀起身叉手。

    到他们百里侯的层次,与刺虽史分上下级,但不是完全的隶属关系,有一定的自主权,要他学汤仪典一般完全倒向范铮是不现实的。

    能服从范铮发出的正确政令,努力为州衙消除一些障碍,就是关三刀能做到的极致了。

    没法,范铮没那能力“大虫躯一振”。

    包括折冲府在内,伱要折冲都尉周乙戈为范铮行点小便利、调遣清剿盗贼之时积极点,绝对没问题。

    要是哪天范铮脑子抽了,吼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信不信第一个拿下他的,就是周乙戈?

    别驾贲狐踱到二堂,慢悠悠地开口:“使君,境内的河堤,该修一修了。”

    贲狐说的当然不是渭水,而是沙河之类的支流。

    渭水过长安、渭南、华州,出潼关后汇流黄河。

    郑县境内,赤水、遇仙、石堤、罗纹、构峪、方山六条支流入渭,其中的石堤就是范铮职田左近的沙河;

    华阴境内,方山、葱峪、罗敷、柳叶、长涧、白龙涧、磨沟入渭。

    方山应为两县共有。

    天下之水政,俱出工部水部司,都水监分领部分职司。

    按郦道元《水经注》区别,中华长江、黄河为大川,一百三十五道中川,一千二百五十二道小川。

    虽然都是水部司掌河川政令,地方的协同也必不可少。

    渭水在水部司的大力治理下,基本不出大问题,对于这些小川,水部司就力有不逮了。

    汤仪典暗暗撇嘴,这苦差事,谁愿意去谁去,吃力不讨好。

    范铮眼角的余光扫到汤仪典这表情,心头一笑。

    如非必要,人的本性是崇尚享乐的,那些灌输“吃苦是福”毒鸡汤的,你们怎么不永远吃苦去?

    “治中要操持庶务,别驾要为衙门执掌方向,就让长史去办此事吧。”范铮漫不经心地开口。

    贲狐略为谦逊:“不敢,衙门自是使君执掌,老朽只是略有经验,稍加匡扶。”

    汤仪典得意地笑了。

    叫你闾丘不言牛皮,连使君到任都敢不迎!

第四百六十八章 昔日专诸复又来

    郑县最好的楼子,叫少华楼,对应少华山。

    出于礼制等原故,少华楼只有二层,可不意味着大唐的建造能力只有二楼。

    有酒无色不成局,该有的东西,华州也不会缺,最多是数量与质量下降而已。

    幸好少华楼的当红姑娘蝴蝶,只会轻弹琵琶,浅唱汉乐府,没来两句粗喉咙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酒还勉强能喝下去。

    要是喝花酒听华阴老腔,这个味道可就怪煞了。

    幞头、素袍、麻履,范铮倚高座、品秦酒,笑容满面,偏偏眸子里隐藏着一丝冷淡。

    明明少华楼有更烈的杏花村,范铮却一口不饮,直言不喜那滋味。

    纯粹是借口而已,范铮不过是谨言慎行,不想被酒麻痹了导致失言,或者酒后无德。

    雷七、雷九的身份,毕竟只是仆从,不可能插手太多。

    能护范铮人身安全,难道还能阻止了范铮寻花问柳?

    所以,靠范铮自律啊!

    在官场厮混,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你永远不知道,朝廷的耳朵在何方,最好别行差踏错。

    “使君大才,令曲辕犁遍行天下,小民为使君祝酒。”

    郑县豪强郑勿恶举琉璃杯道。

    本应举樽才应景,奈何刺史无论如何不肯用铜器啊!

    似乎使君在忌惮着什么,这酒樽也不逾制嘛。

    唐朝饮酒喜行酒令,如至宋朝失传的“平索看精”,载于《唐国史补》中,但郑勿恶等豪强与范铮没熟稔到可行酒令的份上、

    至于官员上楼子、入烟花柳巷,在唐宋视为风流雅事,连御史都懒得弹劾——除非你是驸马都尉。

    范铮可以甩郑令关三刀的脸子,却不能不给这些地方豪强颜面。

    没法,州县衙门加起来才几百号人,要完全将地方掌控是不可能的。

    按范铮估算,要基本达到这目标,吃官饭的人起码得再加一倍的人手。

    所以,虽然大唐有乡长(已撤销这一级)、里正、坊正、村正、保长,但里正这一级,往往是靠豪强担当。

    里正兼课植农桑,催驱赋役。

    辖区有人冒名顶替(从军),笞——花木兰哭死;

    部内有人为盗、容盗,笞;

    人口脱漏增减,笞;

    妄图通过脱漏增减影响税赋,徒;

    旱涝霜雹虫蝗为害,应言而不言及妄言,杖;

    部中造畜蛊毒,里正流。

    那么多严苛的条件,非豪强之家,或豪强支持,谁扛得住啊!

    所以,这就给了豪强生存的土壤。

    豪强,怎么也得在当地比较强横、比较有威望不是?

    虽然他们比不了世家、门阀,却是大唐庶民之上的阶层。

    至于他们会不会滥用官府给的权力——还用问么?

    没好处,谁愿意扛责任?

    征收租庸调,有庄户逃走了,不得让他家邻保出这份钱粮,难道指望里正倒贴这份钱?

    四户为邻,五户为保,保有保长,里正只认你这一保要出多少钱!

    没点手段,只笑得跟佛陀似的,能服众么?

    这一点,你想想当初范铮是怎么当上坊正的,自然就明白了。

    郑勿恶敬的酒,范铮还是要饮的。

    “你这名字,是取自:勿以恶小而为之?”范铮饮了一杯秦酒,随意问道。

    郑勿恶笑道:“正是,阿耶教我要堂堂正正做人,勿行恶举。”

    范铮轻叹:“善恶多数时候还是泾渭分明的,可有时候,你就不知该如何分辨。”

    豪强罗生芳讶然:“使君这话,小民却有不解。虽说在座的子民未必尽皆良善,但善恶之分还是很清楚的。”

    这倒不是抬杠,罗生芳也没那胆量抬杠,是真的不解。

    范铮轻笑:“譬如有一人驾车于窄道疾行,道中突现五顽童,直行五童必死;拨马道左,则一道左无辜童子必亡。”

    “是为救人多者而祸连无辜,称之为善?还是不牵连无辜,依旧直取五童为善?”

    这个难题,别说是一时辩不出结果来,就是一世都未必有一个多数人认同的结果。

    豪强的举止,站在庶民阶层看,未必是善,可对朝廷与官府来说就是善。

    所以,有时候,这个善恶的界限,它就不是那么清晰。

    雷七执壶,为范铮倒上清酒。

    不是素手倒清酒,有点煞风景,但安全。

    眉清目秀的酒保,着一身干净的布衣,托着一个小盘子进来,盘上是一道鹿脯。

    酒保是唐朝对酒肆之类场所佣工的称呼,韩偓诗曰:“酒保频征旧债来。”

    雷九不哼不哈,挡了上去。

    范铮轻笑:“昔日专诸复又来,盘下鱼肠重盛开。”

    郑勿恶、罗生芳面色大变,纵身向酒保扑去。

    别管范铮这话是否为戏言,他们身为东道主,必须表明态度,以免受到牵连。

    但凡有任何人稍存疑心,以为是他们设鸿门宴,大约离家破人亡就不远了!

    故,纵死不惜!

    酒保的面容一变,翻手从盘底抽出短剑,恶狠狠地向雷九刺去。

    雷九掌如鹰爪,扣死酒保手腕,抡起酒保的身子朝楼板砸下,震得楼板颤栗。

    雷九话少,动作凶猛,力气大约与樊大娘相当,抡一个酒保跟摔一个破麻袋似的轻松。

    声声惨呼中,酒保手中紧攥的短剑“当啷”落地,身子由软变硬,七窍渗出乌黑的血液。

    雷九把酒保尸体扔下,转头对范铮尴尬一笑。

    好些年没全力出手了,一时没收敛住。

    范铮微微点头,让雷九回到身后。

    雷九所为,有范铮纵容的成分,大可称之为立威。

    郑勿恶与罗生芳尴尬地止住脚步,连连叉手:“使君明鉴,此事与小民无涉!”

    对视了一眼,郑勿恶与罗生芳各自一愣,然后分开一步,眼中嫌弃满满。

    使君要怪罪,怪罪到他身上,小民是无辜的!

    亲家算个屁,为了保命,就是劳燕分飞也在所不惜!

    少华楼掌柜高娘子地动山摇地走了上来,看到尸体,眼中一惊,再见掉落于地的短剑,直接跪了下去,楼板再度剧震。

    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从涂得白晢的面孔上刷下两路沟壑,高娘子的嚎声震得屋顶的尘埃飘落。

    “天地良心!使君可要明察秋毫,裹饭家(饭铺)就挣点本分钱,可不敢行这抄家杀头的勾当啊!”

第四百六十九章 旧日恩怨难释怀

    州县两法曹,连带治中汤仪典、长史闾丘不言、郑令关三刀都赶了过来,白直、执刀将不算太大的少华楼团团围住。

    汤仪典必须抱住范铮的大象腿,不容有失;

    关三刀是事发在他治下,不得不来;

    唯有闾丘不言是怕范铮把账算到他头上。

    不要说范铮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闾丘不言,官场的事,需要证据么?

    不能冰释前嫌,说不定他闾丘不言啥时候就栽了。

    范铮淡然饮了一杯秦酒:“法曹去看看,有没有酒保被打晕了。来,莫让些许琐事坏了心情,再饮、再唱。”

    丝竹之声重起,蝴蝶姑娘的歌声中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颤声,有点“都是你的错”那味了。

    郑勿恶、罗生芳等人松了口气,看使君这意思,并未疑心到他们头上。

    华州幸甚,有此明察秋毫的使君!

    饮了两杯秦酒压惊,郑勿恶忍不住好奇:“使君勿怪,小人好奇,何以使君及贵属能洞察异处?”

    这话的重点并不在雷九,毕竟这种贴身保护的仆从,没有一点观察力是端不了这饭碗的。

    范铮呵呵一笑:“有几人能遇到着新衣的酒保?即便有,为何偏偏出现在本官面前?”

    连干这种事都要穿新衣,轻微洁癖没治了。

    范铮及雷九所为,不过是提前预防罢了,谁晓得这位大唐的专诸不得力啊!

    雷九都没玩够,人就撑不住了。

    郑勿恶想了一想,真个没遇到几次。

    都当酒保了,咋可能讲究到着新衣?

    又不是考中了状元郎!

    不多时,州县法曹拎着个一身旧布衣、精神萎靡的酒保上来禀报。

    “使君料事如神,果于耳房内寻到这被打晕的酒保。”

    范铮摆手:“明府等人回去罢,司法参军、司法佐带数人询问即可,掌柜去加点酒菜上来。”

    “法曹查案,仅限于华州境内。”

    虽然一点证据没有,范铮却已肯定,就是云麾将军莫文武干的。

    旧日恩怨难释怀,纵然莫文武子嗣众多,也免不了怀恨于心,遣一二刺客也算规则之内。

    若只针对范铮,那还算讲究,大家无非在规则内相互下手;

    若是敢对定远将军府下手,范铮也不惮让他灭了苗裔。

    高娘子那一大砣肉山立时站了起来,欢天喜地:“小妇人这就让食手上拿手好菜!”

    范铮话中之意,并未见责少华楼,高娘子自然格外欢喜。

    至于免费之类的话,可说不得,那会喧宾夺主,恼了众豪强的。

    汤仪典、关三刀领命而归,闾丘不言踟躇了一阵,终究黯然离去。

    关系譬如琉璃,让它有裂痕易,要恢复如初难。

    酒过三巡,范铮微酣,斜睨着郑勿恶:“尔等费心费力,托别驾情面,请本官赴宴,不会只是请来看鱼肠的吧?”

    郑勿恶连连摆手:“使君莫说笑,再借十个胆子,我等也不敢有摆弄鱼肠剑的心思。”

    “闻得华州要修缮州内诸水堤坝,我等欲请缨承接一段。”

    范铮手指头“咄咄”两下敲到桌面上,郑勿恶摆手,乐舞退下。

    范铮重重地靠椅背,看向郑勿恶的目光有些玩味:“这种活儿,多半是征发丁役来干,给的钱粮数目极少,赔本了吧?”

    郑勿恶嘿嘿直笑:“赔与赚,谁能说得清呢?在座诸人的田地,可多在诸水边上。”

    了然。

    先修建他们这一段,确保不会遭遇水灾,再慢慢修筑其他地段,小算盘拨拉得挺响的。

    所以,钱粮上略亏一点,诸豪强也不在意了。

    倒也不必苛求人人都是大善人、凡事先人后己,只要不刻意害人就行。

    “本官可以交代长史,分发你们一些堤段,但你们也得保证,不会以邻为壑,坑庶民的田地。”

    范铮开口,戳破了一些小心思。

    别把豪强想得太善良,修建好自家这段河堤,让水淹了邻里庶民的良田,令对方不得不抹泪卖永业田度过难关,然后自家廉价收买永业田,这事绝对有人干得出。

    看看罗生芳尴尬的笑容就知道,他多少有点这想法。

    豪强兼并土地,这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了,一如恶狼爱上羊——爱吃。

    郑勿恶赶紧朝众人施了个眼色,对范铮赔笑道:“使君莫多想,我等身为华州子民,自当造福华州,断不敢行此龌龊勾当。”

    范铮咧嘴笑了笑:“最好干了也别让本官知道。”

    这句话有点狠,郑勿恶、罗生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范铮嚼了一嘴鲜嫩的羊肉:“自从贞观二年大灾,到现在多少年了?其间,可有水、旱、蝗?”

    差点说漏嘴,将“汤”字吐出来了。

    汤仪典他们汤氏这位后人,造孽啊!

    郑勿恶叉手:“回使君,水旱偶有,不大,蝗灾则无。”

    范铮不满意地摇头:“十八年无蝗,伱们就不防着蝗灾重演?”

    要是别个官员当面,郑勿恶虽不敢违逆,腹中多少会呸几声。

    凭你们也配谈农事?

    摸过犁没?

    一个个张嘴闭嘴要挖一丈深,咋,给你当坟地啊?

    唯有范铮,造曲辕犁、创深耕熟耨法,无一失误,从京苑总监升到司农少卿,谁敢说他不懂农事?

    或许一些细节上,范铮做不得那么完善,却非豪强们能忽视的。

    一众豪强起身叉手:“恭请使君教诲。”

    范铮叹息:“哎,本官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这么说吧,蝗的卵在地里可埋……”

    一通话下来,中心思想就一个,深耕六尺,翻晒土壤,让家禽吃虫卵、成虫。

    六尺的深度,直辕犁显然无法胜任,好在曲辕犁已经逐步在华州推广,豪强们基本都换了新犁。

    按照范铮的说法,除了深耕他们自家的田地,以及翻新一下树林的土壤,他们的曲辕犁还得借乡邻共用。

    原因很戳心,蝗虫一旦孵出,可不管你是谁家的地,都是一片片吃过去。

    别忘了,蝗虫会飞!

    郑勿恶等人只能捏着鼻子应下,将曲辕犁出借共用,并承诺尽快与华州所有豪强沟通,将此法广施。

    本只是装装善人,想不到真要成善人,这世道怎么了?

2023.7.4请假

    神兽回归,请假一天。

第四百七十章 除蝗疏

    送别时,郑勿恶轻声说了“安州”二字,算是画龙点睛了。

    就说嘛,豪强不会无事延请到一州之主。

    至于那一位,明面上有几分胜算,奈何出身就是最大的障碍,纵有几个遗老遗少挥舞招魂幡,也架不住万家拔刀相向。

    复辟,才是最大的笑话。

    二堂的茶室中,贲狐烹着茶汤,看着醉意全无的范铮,小声开口:“这次下官是不得已,欠了人情。以后使君还是与豪强保持距离,免得出事。”

    “员氏也是豪强之一,因事牵连,如今已泯然众人。”

    范铮接过贲狐奉上的茶碗,眯着眼睛细细想了一下。

    贲狐的言下之意,李君羡之死,不全是因为帝王的猜忌,而与结交员道信有关?

    范铮得到的消息,是妖人员道信善辟谷,精佛法,李君羡与其结交颇深。

    也没谁了,辟谷你说是方士之术也好,跟道家有关也罢,唯独跟佛法扯不上关系。

    佛道双修,这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要不要左手持念珠、右手执法符,脖子上再挂个十字架?

    贲狐不提醒,范铮倒真没注意,辟谷这种技术活,根本就不是缺吃少穿的庄户玩得起的。

    天天重体力、累得直不起腰的庄户,少吃一顿都饿得慌,有那个余力辟谷?

    譬如后世,那些嚷嚷减肥的,有几个是农民、农民工?

    需求的层次不一样。

    员道信身为豪强,与一州刺史过从甚密,细想果然有点不对。

    李君羡要真个崇信佛道,太华山、少华山脚下的道观也不少,何以与一豪强勾勾搭搭?

    若员道信也是某位亲王的触角……

    冤不冤,还真不好说。

    范铮置碗,对贲狐叉手不语。

    这一番提醒,却让范铮避开了一个大坑。

    果然,想平平安安当官,就得严格遵循官场的规矩啊!——

    两天后,华州司法参军、郑县司法佐面有愧色,于二堂向范铮回禀。

    “禀使君,法曹已查到蛛丝马迹,奈何贼子溜得太快,已逃入渭南县地界。”

    “下官本应率众追去,记着使君的吩咐才未前行。”

    看看,连区区司法参军,套话都用得滴水不漏。

    不是我方无能……

    呸呸,不是这个味。

    总而言之,是范铮令他们不许出界的,不是他们不尽心。

    范铮轻笑:“意料中事。辛苦了,品茗。”

    司法参军细饮茶汤,眸子里掠过一丝激动:“年百岁不才,能当华州法曹一半的家,愿再率部细细筛一遍,就不信抠不出细节。”

    年氏算是罕见的姓氏,不查资料的话,常人能信口道来的年氏古代名人,基本就年羹尧了。

    事实上,安徽怀远年羹尧所在这一支年氏,是严姓迁居时,以音讹写。

    早古老的年氏,是齐桓公姜小白因当时齐国君王更迭太甚,以为凶兆,故以祖父、贤臣姜夷仲年的“年”字为姓,令一子嗣承之,世以齐桓公为先祖。

    妙的是这名字,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稳妥啊!

    年百岁掌法曹一半,是因为司法参军有两位。

    范铮微微摇头:“没这必要,对方一击不中,势必远遁,不会留什么把柄。说到底,这是本官的私怨而已。”

    私怨啊!

    年百岁更加上心了。

    司户参军凤护的禀报更为触目惊心,整个华州诸水,全年水位下降了一半,明年预计旱情严重。

    旱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十旱九蝗,成虫虽只四十至六十日成活期,可密集的数量能让人绝望。

    蝗虫所到之处,号称赤地千里,几乎所有的庄稼尽毁,连野草都未必能剩下。

    还得感谢地域特点,华州有可能出现的就是土蝗、东亚飞蝗。

    稻蝗主要灾区为南方水稻,青藏高原是藏飞蝗。

    至于更穷凶极恶的非洲毒蝗,就头疼了,幸好中华不是它的生存区域。

    土蝗与飞蝗确实可以食用。

    一些人看了点研究文章,就罔顾事实在那里叫嚷着:蝗灾时的蝗虫有毒、不能食用。

    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在耍流氓,要吃多少蝗灾时的蝗虫才能毒死一个成年人,他们绝口不提。

    至于蝗灾区的人、禽食用蝗虫,他们视而不见。

    但是,对成虫而言,因为其密集、擅飞的特性,蝗灾时连其天敌都得让道,人力治理极为困难。

    范铮对凤护指示:“协全州之力,翻尽涸泽,令鸡鸭食虫卵。”

    这是断了蝗虫的生长环境,干涸之地,为蝗虫孳生之床。

    “令各户编织大小捕网以备捕蝗,大小涸泽尽引活水而蓄。”

    “州内尽力推广小麦,替代大麦、粟,辅种长豆角、豌豆、火麻(别名与违禁品同名)、苘麻(造绳索原料)、薯蓣(山药)。”

    “其他作物数量,尽量减少。”

    小麦说的是冬小麦,因收割得早,可以避开蝗灾季节。

    其他几样作物,因含胆碱、胡萝碱,蝗虫不喜食用。

    至于养鸭,南方比较便利,北方却稍逊。

    鸡可食蝗,数量却不多。

    范铮还不是在胡乱发布政令,这是明朝徐光启在《农政全书》、《除蝗疏》上的经验。

    当然也因地制宜的调整了一下,比如芝麻,范铮就没提。

    “民曹下发符文行郑县、华阴县,加本官印信。并,由民曹出具文牒行工部、民部,奏请比州参照协同,刺史、别驾、长史、治中共具名加印。”

    凤护凝重地应声。

    民曹发符文行县乡,倒是正常操作,直接由民曹对接工部、民部则很罕见了,一般这种功劳是堂官直接占了。

    别的不说,堂官行文牒才对等。

    范铮可不在乎这点功劳,反正也不可能再升迁了。

    再说,分润下属功劳,人家干活才更卖力。

    天天靠画饼行骗的,早晚有被拆穿的时候,离反目成仇就不远了。

    譬如后世,画饼完成任务新马泰,结果兑现出来是新村、马寨、太阳伞,你觉得会再有人上当么?

    行文牒于工部是因为虞部司、屯田司都可能受害;

    行于民部,除了可能争取一些便利之外,更因为各州种桑麻是有定数的,州县有权调整,也须请于民部。

    比州协同,这才是重点,单靠华州一地是不行的。

    因为,比州的蝗虫,它同样会飞到华州来为害啊!

    只有大范围协同,才能尽力减少蝗害。

    是的,减少,不是消灭。

    在条件有限的时代,减少灾害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高呼天子圣明

    朝堂之上。

    华州民曹的文牒,令群臣别扭不已。

    民部侍郎高履行打了个哈哈:“民曹对接民部,倒是上下一条线了。不过嘛,改动桑麻什么的,华州也自有权处置。”

    桑麻之政,从来不是死板得不能动的,县级当然没有资格改变,州级才有这权限。

    说到底,这也是一种监督,免得下面的官员不顾庶民死活乱来。

    虽说文牒出自华州民曹之手,可从刺史到治中都具名用印了,谁也不能忽视。

    贞观天子一声轻笑:“这头倔驴,宁愿让民曹出头,也不肯上表陈述。”

    群臣一阵轻笑。

    刺史本就直达天听,上表是其专用奏事格式,哪怕只是检校刺史,也不减其权限。

    范铮只肯让民曹上文牒于工部、民部,自己却坚决不上表,隐约有点耍小脾气的姿态。

    范铮这厮不耍小脾气,味道就不对了。

    阎立德慢条斯理地出班:“华州司户参军凤护所奏,乃基于明年出蝗而言。天文、灾祸诸事,秘书省太史局未定,谁敢妄言?”

    太史局有测天文的职司,更有向天子预警的功能,李君羡遭祸那一句“女三昌”可是出自太史令之口(《旧唐书·列传十九》载)。

    别看太史局的实权不大,可人家对于超凡之道是权威,在朝廷中也只有太常寺太卜署可相提并论。

    太史令晃晃悠悠地出班:“虽太史局诸人测过,觉得明年雨水应充沛,出蝗的机率不大,然太史丞李淳风觉得,明年应旱。”

    多年媳妇熬成婆,李淳风由那个执掌祭礼的从七品上四大太常博士,左迁为从七品下太史丞。

    品秩是左迁了,实权却增加了。

    最重要的是,太常博士许多人可以当,太史局的活,能承接的人不多,李淳风恰恰是最专业的。

    所有人都知道,太史令职司早晚是李淳风的。

    就连皇帝,听到太史令陈述李淳风的意见,都有些坐不住了。

    一个个的,要不是华州的文牒,还在跟朕装傻呢?

    管它旱不旱、庶民死不死,天天高呼“天子圣明”是吧?

    工部……脾气没法发,这位亲家,自从女儿去了均州郧乡县,一直谨言慎行,一点职司之外的话不说。

    司农寺也没法讲,就司农少卿唐同人在撑着,然他在农事方面不熟。

    京苑总监明坦在朝中就是个闷葫芦,每次被点名出班,亦惜字如金。

    不用说,杨弘礼与范铮迁徙,京苑总监的士气多少是受了打击的。

    所以,通农事的基本三缄其口,不通的也漠不关心,急人啊!

    官员虽多,奈何不干人事的太多!

    “太子之意如何?”李世民憋了口气,目光转向李治。

    “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最后不出蝗,防治一下也是好的。”

    “臣拙见,可令雍州、同州、商州、虢州、陕州、蒲州、丹州,依华州之策协同处置。但凡有疏漏者,除官,永不录用;蓄意违令,立诛!”

    李治的意见,倒也算正常,唯“永不录用”让人看到了太子的峥嵘。

    这四个字,皇帝都极少提及。

    至于说诛,应该不会有谁蠢到明目张胆的抗命。

    暗中使坏懂不懂?

    至于明年上述诸州的收成、租庸调,肯定会受影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刑部侍郎李道裕缓缓出班:“刑部这边,接到了华州法曹的文牒,陈说检校刺史范铮于郑县少华楼饮宴,遭遇刺杀,幸无恙,刺客亡。”

    “这道文牒,刺史不肯用印,司法参军年百岁走刑部渠道禀报。”

    李世民一声长叹。

    想都不用想,范铮之所以不用印,是明知道黑手出自何方,文牒发了也无用。

    但是,这种糊糊事,范铮能忍,别人能忍不?

    估计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华州。

    车马入衙院,雷十三等二十余人分列两侧,两辆朴实的马车,轿帘掀开,元鸾与杜笙霞牵着范百里、范鸣谦下车。

    范百里嘟囔道:“我自己能跳!”

    六曹公房里的官吏,在治中汤仪典的带领下,到衙院中叉手为礼。

    “华州僚属,参见太夫人、夫人及二位衙内!”

    为什么不称乡君、县君?

    三品官员的母、妻称郡夫人,母的称呼前加“太”字。

    虽说范铮还是检校,未能正式让她们有郡夫人名分,可哪个下属不得称夫人?

    真叫乡君、县君,你这辈子的前途也就那样了。

    衙内是真衙内,至少他们来了就住三堂。

    范百里笑嘻嘻地带着范鸣谦回礼:“阿弟要记住,别人向你行礼,你一定得两手交迭前拱,身子微曲,才不至于失礼,阿婆、阿耶娘与兄长才更喜欢你。”

    范鸣谦略微笨拙地叉手,然后歪头看向汤仪典,疑惑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一张旧面孔。

    “阿弟好记性,这位阿伯,请我们吃过百鸟朝凤,就是那特别香粑的鸡肉呀。”

    范百里笑道。

    范鸣谦嘻嘻笑了,拍手叫道:“好吃!”

    不怪范鸣谦格外喜欢,他如今的牙口力量尚且不足,越粑越合他心意。

    范铮上前,轻拍范百里肩头。

    大郎说话很世故,用“请吃”二字替代“送”,至少圆了汤仪典颜面。

    汤仪典笑呵呵的:“少衙内喜欢,改天我再请你吃呀。”

    范鸣谦歪头看了一眼兄长,见兄长不表态,才击掌而笑:“好呀,好呀!”

    范铮看了一眼,几乎从范老石旧部里捞出来的杂户都来了。

    范铮不是京官,他们也就失了防閤这层身份,好处什么的,定远将军府自会补足了,倒是无碍。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每人腰挎横刀、障刀,背上俱负猎弓、木箭,每一样都在《贞观律》允许的范围内,危险的气息却大增。

    范铮估计,与华州府兵对抗,他们至少能对抗一队。

    范老石这是怒了,丝毫不顾忌某人的想法啊!

    范家称不上豪门世家,也不愿仗势欺人,却不代表任人踩着面皮而上。

    范老石这个阿耶,小毛病是不少,可护子孙的心思强过许多人。

    范百里撇嘴:“阿耶,你都不回家看看。”

    范鸣谦抱着范铮的腿,又哭又笑的。

    杜笙霞看着范铮,眼波流动,虽一字未出,却已胜千言万语。

第四百七十二章 发妆酒

    执衣从官厨中端来饭菜,垂手立于旁。

    这个规矩,以前是没有的,在少华楼之事后,雷七特意加了这一条。

    说起来有些过分,可在刺史的安危面前,任何理由都得退后。

    老实说,要不是雷七他们经验丰富,都想来一个进食先尝了。

    至于合不合法理,呵呵,还真有不少王公大臣就这么干的,怎么了?

    除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谁不惜命?

    若有丝毫不良反应,执衣少不了州狱走一趟。

    范百里吃了一嘴菜肴,微微摇头,这与在长安城的吃食也没太大区别啊!

    没法子,华州本身就没太多特色饮食,大刀汤饼味道的差异也并不是太大。

    范鸣谦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羹,掺杂了肉末、胡萝卜薄片那种,是汤仪典特意吩咐食手做的。

    看不出来,汤仪典这厮养娃儿还很有一套。

    “阿耶怎么没来?”

    范铮看向元鸾。

    元鸾一脸的不那:“你还不知道他那暴脾气?头一天,定远将军府乌头门上,才刚刚悬了一把华发。”

    哎,这一家子的脾气都不太好呀!

    用脚趾头都能推算出来,阿耶行了一把当年勾当,没取人性命,只是断发为戒。

    断就断了吧,你给人髡发都没得说,悬乌头门这操作,硬是风骚得紧。

    稍稍有点犯忌讳,然朝廷要重用范铮一天,就不能因此罪了范老石,只能两眼一抹,装没看到。

    反正事出有因,就算你两家扯平了。

    据说,某人府上轰盆打甑,后来请一名阿师(僧人俗称)来了一趟,然后便称病不出。

    范铮了然,一定是阿耶的髡发手艺不过关,给人弄成马啃头了。

    让雷十三他们多数人随家眷至郑县,除了有保护范铮之意,亦有让家眷避开、方便两家放手一搏的架势。

    唬不唬人不好说,至少长安城清静了许多,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甚至亲临敦化坊,与范老石像庄户人家的老汉,蹲在坊门前闲扯了半天。

    范老石这号人,其实挺单纯的,就是想一家子好好守着一亩三分地,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莫惹他,他就人畜无害;

    惹了他,莫怪他生死相搏。

    一句话总结,典型的关中汉子性格。

    家人相聚,温情自不必说,还好次日是休沐日,范铮不必担心误事。

    帐初升,范某扶腰起。

    啧啧,没有练叉腰肌的弊端,就在这里啊!

    简单洗漱,范铮瞠目结舌地看到,慵懒梳妆的杜笙霞,一手提个小酒坛,开口就灌了不少。

    “兀那婆娘,竟敢偷酒喝!”

    范铮戟指轻喝。

    杜笙霞笑了:“这是发妆酒,一饮软发,二饮贮颜。”

    发妆酒不是某种特定的酒名,指的是梳妆时饮的酒,柳永的词与李贺略提及,可考的出处是《变文集》卷二《韩擒虎话本》。

    也不晓得,杜笙霞从哪里学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唐朝的酒,度数普遍低,起床喝一点倒也无所谓。

    像后世那些接近酒精的烈酒,或者索性是工业酒精,不要命你就喝吧。

    一些集镇上,总有一些人大清早就喝,喝到走路歪歪倒倒,甚至吃一块豆腐就能下一天的酒,却是过头了。

    早膳是筋道的大刀汤饼,用料依各自口味施放。

    “阿耶,这汤饼为什么叫这奇怪的名字?”

    范百里吸溜一口,喝了一口热汤,满意地摸着微凸的小肚皮。

    范铮没太研究这个,目光移向一名执衣,执衣立刻开口:“衙内容禀,这大刀汤饼得名,是因切汤饼的刀重达十八斤,还得将汤饼切成韭叶细。”

    “这是华阴县盛行的吃食,薄、软、细、长、筋,寻常人家节日、待客常食。”

    范鸣谦待元鸾喂完最后一口,以汗巾擦嘴,才露出了笑容:“好吃。”

    与门司(门子)招呼了一声,一身常服的范铮,引着范百里、范鸣谦、杜笙霞、元鸾,信步在郑县街头走走。

    雷七等人或明或暗跟随,两名口舌便给的执衣在前头开道。

    “说到郑县,社火有高跷、芯子、蹦鼓、旱船、走马、焰火。”

    执衣津津乐道。

    饶是杜笙霞见多识广,也忍不住问道:“啥是芯子?”

    执衣笑眯眯地回应:“回夫人,芯子嘛,就是一根铁柱。不用时一二壮汉背芯子而行,用时数名壮汉立起芯杆,由经过操练的娃儿、中男立于芯顶演戏。”

    范百里兄弟闻言欢笑,杜笙霞却面现不忍。

    所有立于高处的活动,风险都不小,即便以后世的条件也免不了伤亡,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唐朝。

    虽不忍,却无言。

    许多人为了一口吃食、为了露一露脸,甘愿冒这风险,且这还是郑县民俗,如何阻拦?

    一指少华楼,执衣笑道:“裹饭家的膳食没乃个(什么)特色,里头的皮影戏却是天下一绝。”

    “天下皮影出华州,华州皮影出郑县。”

    “汉武帝钟爱李夫人,李夫人死后,方士李少翁以华州皮影现李夫人之姿,始现于世。”

    这说法,与《史记·孝武本纪》略有差异,书上是王夫人。

    这也是古代最大的娱乐之一了。

    咳咳,价值观绝对正确。

    地动山摇,高娘子肥手舞细帕出来,面上的铅粉厚得能挡刀,走一步还往地上飘落一层。

    “哟,使君驾到,蓬荜生辉啊!这是太夫人、夫人、衙内吧?快,里面正演着皮影呢。”

    冷不防炸雷似的声音在少华楼中响起,幸好隔了一段距离,没那么吓人。

    饶是如此,范鸣谦还是往杜笙霞怀里钻了钻。

    高娘子尴尬地笑了:“我家是老腔,唱的是楚汉争霸那一段,声音粗犷、气势激昂,方才那喝声是满台吼。”

    后世人厌倦战乱,专唱战争的老腔皮影渐渐没落,宛转细腻的碗碗腔成了主流。

    范百里兴奋地挥舞木刀:“阿耶,看戏!”

    范铮看了范鸣谦一眼:“二郎,大郎要看戏,你去不去?阿耶娘抱着可好?”

    范鸣谦犹豫了一下,再听得一声满台吼,觉得并非那么害怕,终于点头。

    有心理准备与没心理准备,听到巨响时,反应还真是天差地别。

第四百七十三章 贺钩雄

    吃着小食,品着淡淡的渌酒,听着铿锵有力、热血激昂的唱腔,看着一个个皮影在戏台的白布上翻飞打斗,范铮俨然有穿梭时空的错觉。

    范百里悄悄直起腰,箸头轻蘸渌酒,一头点在范鸣谦嘴里,一头点到自己舌上。

    范鸣谦还在咂嘴,范百里无趣地放下箸。

    比仆从压榨的果汁也甜不到哪儿去啊!

    口感微甜的渌酒,主顾群体本就为酒量不足、老弱妇孺者,于后世渐渐销声匿迹,唯余杨林肥酒。

    唐朝的儿童饮酒本就不是啥新鲜事,元日的屠苏酒就是个范例,只是因为范铮某次顺口提及,范百里兄弟最好成为中男之后再喝,范百里才偷偷摸摸的。

    大规矩会守,小规矩会破,范百里这反应,与多数顽童无异。

    范铮眼角的余光,将范百里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强行校正。

    别想着教得娃儿完全循规蹈矩,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扼杀娃儿天性,反弹的后果很惊人。

    最好的教育方式是潜移默化,耶娘以身作则,一些禁忌也提前告知

    某些耶娘,一边口口声声教娃儿“多栽花、少栽刺”,一边极力往娃儿这块地里撒刺种子,啧啧。

    范百里兄弟本性向善,偶尔有些不太过分的错事就不必苛责了。

    若如介休那几个极恶,埋了吧,顽皮与极恶可是泾渭分明的。

    范铮自己当年都调皮捣蛋,没理由去苛责范百里。

    范鸣谦渐渐适应了皮影的激昂唱腔,时不时拉着范百里的手,指着皮影说这个好看、那个威风。

    执衣侍立在范铮左右,不远不近,很懂规矩。

    当先的执衣阔面浓眉,面上两道浅浅的伤痕,淡淡的绒毛初生,略大的嘴唇慢慢解说着皮影,却不破坏戏台的节奏,显然为主顾解说的事,他也干了不少。

    “这一节,却是霸王别姬,西楚霸王败势已定,与虞姬诀别……”

    “衙内,这一节却是西楚霸王率八百子弟,闯汉淮阴侯十面埋伏,终不肯过江东独活,乌江自刎。”

    当时第二的军事大师,遇上第一与第三军事大师联手,精兵战术败于人海战术,令人唏嘘。

    范百里大惑不解:“阿耶,西楚霸王明明可以回江东,重新募兵再战的,为何非要死于此地?”

    范铮轻声回应:“任何人做大事,都讲一个势。势起时,破釜沉舟,自号霸王而天下不敢不从;势落时,虽同族亦随汉高。”

    “他再回江东,已经没有从前的号召力了。且连年征战,江东子弟也伤亡惨重,需要休养生息了。”

    范百里若有所思。

    执衣笑道:“时来天地同聚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名字。”范铮第一次对这执衣生起了兴趣。

    执衣叉手,眉头轻跳,努力压抑着喜悦:“回使者,小人贺钩雄,今年十九。”

    这个奇怪的名字……

    执衣浑不在意地笑道:“这是贱名:黑狗熊,名贱好养活。贞观二年,阿耶娘没挺住,小人靠吃百家饭长大,蒙潜龙寺的玄禅律师垂怜,允小人至寺中以沙弥身份食宿,并取贱名以镇压噩运。”

    “如今在县城外得了些薄田,尚请人代耕,小人在城中淘点生活,包括为老腔皮影解说,怎地也比土中刨食轻松。”

    范铮不禁高看贺钩雄一眼。

    灾年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人,运气好、懂的多、善避忌讳。

    运气好不是指耶娘不存,莫杠,这是指能存活下来的运气。

    佛道两家,法师、律师二称呼是共有的,区别是道教有威仪师、佛教有禅师。

    “可识字?”

    贺钩雄微笑:“玄禅律师心善,功课之余,在寮房为小人启蒙。虽不敢说相当开蒙,州县符文大致可为父老解读。”

    “可惜,律师于去年圆寂了。”

    范铮微微颔首。

    佛教固然臃肿了些,某些自律的比丘还是值得尊重的,能普渡众生者更值得尊敬。

    潜龙寺是少华山附近最古老的寺庙,传说于东汉初年兵败的刘秀曾藏身于蟠龙山,其子汉明帝令人于此修建潜龙寺以报藏身之恩,为中华最古老的寺庙之一。

    又是蟠龙山、又是潜龙寺的,若是早年倒也无所谓,可如今的范铮是封疆大吏,在这敏感时期贸然与潜龙寺往来,是作死之事。

    “辖内有此大德,可令司功参军核实,若无误,勒石以记之。”

    司功参军掌祭祀、佛道、医药等事,倒真是对口。

    无关范铮个人喜好,既为地方父母,自当尽量摒除个人情绪,公平对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这个天地,你扩指朝廷、官府也适用。

    范铮闭目想了一下:“可愿为我长随?”

    长随依旧可占执衣名额,却从自由的庶民转化为半自由的仆从,好处是钱粮及范铮的庇佑。

    不客气地说,贺钩雄若为长随,出门遇上郑勿恶诸人,郑勿恶还得赔个笑颜。

    贺钩雄尽心竭力,可不就图这一便利?

    他只是个在红尘俗世挣扎求人的凡夫俗子,玩不起那些清高的姿态。

    “贺钩雄愿永随使君……郎君!”

    范铮小小惋惜了一下。

    原本这些寺庙,范铮还想搞一搞,贺钩雄说出玄禅律师事迹,却不太好意思下手呀。

    司户参军凤护从少华楼外走来,一身细葛衣都沾了不少泥土,却自不在意。

    团团见礼后,凤护饮了大口茶汤,吐气道:“有点头疼了,石堤水(沙河)段有几个碾硙,事涉郑氏宗族、长史、潜龙寺。”

    “依原定路线引水,浸及三家庶民宅院,及几座坟茔。”

    水有灌溉者,碾硙不得争利;

    灌溉者不得浸人庐舍、坏人坟隧;

    官人不得于部内请射田地、造碾硙。

    工部水部司的政令极好,但落及实处,呵呵,取决于当事方及当地堂官是否强硬。

    “官人不得于部内造碾硙,我会知会闾丘不言处置。”

    “郑氏宗族,我会去调解;潜龙寺,令司功参军于沟通立玄禅律师碑时调和,相信出家人乐于与人为善。”

    官人这一条,纯纯的屁话。

    不在权力范围内造碾硙,去别的地方,谁理你?

    这就像叫粮仓中的耗子别偷吃米面一般。

    至于砸碾硙这种极端手段,最好别轻易使用,人家造碾硙也是要本钱的。

第四百七十四章 碾硙几多事

    贺钩雄乐滋滋地在二堂的茶室点着小炉子,为范铮烹制茶汤。

    因为出身的缘故,需要多方谋生,杂七杂八的手艺贺钩雄也会,只是谈不上精通。

    幸好,牛嚼牡丹,范铮也不是啥精细的人,汤仪典那种风格的茶汤喝得,郭景那一眼眼酸的也能品,贺钩雄这种粗糙的茶汤他也不嫌弃。

    倒是汤仪典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指点了一番,什么初沸、再沸、三沸都叨叨了半天,好悬没说出木姜子油来。

    贺钩雄好歹有点主意,什么肠、肝还是坚决没放。

    太奇怪了,就没听说过茶汤放这些东西,又不是做菜。

    范铮吃了一口贺钩雄分的茶汤,笑容渐盛:“比上次进步了许多。”

    闾丘不言满眼嫌弃地抿了一口,只湿了嘴唇。

    笨手笨脚的,还没自家那个媵——曾经的小姨子——手法熟练。

    但是,吃了一次亏的闾丘不言,格外地收敛了,有什么事也不敢轻易写在脸上。

    “使君见召,是为碾硙之事?”

    闾丘不言的官服上,泥星点点,看样子在诸水之间也奔波得很辛苦。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石堤水上自家的碾硙,早晚是得拆的。

    “懂了,下官这便去砸了碾硙。”

    不管他是不是真砸,姿态做到位了,范铮也无可指摘。

    以往的冒犯,或许可以稍稍释怀了。

    闾丘不言走后,贺钩雄忍不住笑出了声。

    “咋,哪里不对吗?”

    范铮扫了贺钩雄一眼。

    这个长随眼色极佳,不会如此没分寸,料来是有话要说?

    贺钩雄起身叉手:“不敢有瞒郎君,这位长史在华州为官十年,砸了十具碾硙。”

    这话,怎么琢磨着味道都有点不对啊!

    碾硙的造价不菲,若是砸一具碾硙,倒也无所谓,可砸十具,呵呵,即便富庶如范铮也有点心疼。

    “细说。”

    范铮坐到了贺钩雄身前,摆手示意他坐下。

    “好事者仔细琢磨,辗转打听了消息,终于确认,长史家总共有两具碾硙。”

    “一具是第一次敲了点边的碾硙,每次应对上官时再拉出来砸两锤子;一具是日常使用的碾硙。”

    范铮失笑。

    好嘛,官吏奸猾,那是人尽皆知的,闾丘不言这是玩出了新花样。

    即便如此,没有哪个上官知晓后还去拆穿的。

    官场的事就这样,你给我三分面子,我还你些许里子。

    这就是身边有本地人的好处,换一般的白直、执衣、官吏,就不可能抖出此事。

    贺钩雄既为长随,范铮秩满也必带他进长安,民籍迁一迁也实属正常,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

    闾丘不言这是官场老油渣了。

    对付这些官吏,处理这些事务,范铮觉得自己需要募点人才了。

    华州之地,竟野无遗贤吗?

    “郎君若要一个出谋划策之人,少华楼时常有一贪花好色成丁,服饰虽不奢华,却也不低廉,好酒、好色、好赌,三教九流俱结交。”

    “虽喜大唐,对皇室却……形单影只,性格不定,却乐于助孤苦一把,然手中余钱并不多。”

    “小人只闻得人呼其诨号老八,不知其名。”

    另外,贺钩雄还递了一张信笺过来。

    信笺上的字不美,铁树银钩,隐隐有杀伐之气。

    “华州司兵史陈徐隽叩首:使君至华州,首重农桑,为防蝗、旱,敢为天下先,小吏敬佩。然,水旱蝗灾之年,须防饥荒,华州正仓、义仓、常平仓,可有硕鼠乎?存粮足用乎?伏乞使君为民生计,再行细查。小吏再叩首。”

    有意思啊,一个司兵史,关注的竟是粮仓!

    贺钩雄歪了一句嘴,陈徐隽,字久德,身为隐太子旧部之后,竟无法跨越九品门槛,职司为门户管钥,边缘人物一个。

    司功参军祁直方,身形略瘦,眉眼刚强,五柳须随风飘扬。

    人如其名,“直方”出自《周易》坤卦“六二,直方大”,意:平直、端方、正大,祁直方的性子也一向如此。

    祁直方自县城骑马十里,从蟠龙山西面步行登上。

    没法子,蟠龙山龙头昂于北,蜿蜒至南,北面悬崖峭壁,南面一条山梁,东面坡势缓而林茂,西面山坡较陡峭,却是从郑县方向来的最佳选择了。

    潜龙寺坐北朝南,置身茂林修竹间,寺南一口泉眼长年不涸,院中一棵柏树中间生出槐树,柏高槐低,亦是华州一景。

    茶室中,寺主了空禅师轻泡炒茶接待祁直方。

    自从波颇及玄谟禅师去了胜光寺,折腾出炒茶之法,竟在佛门中渐为盛行,连在长安宏福寺译经的玄奘和尚都盛赞隐有禅意。

    不可否认,茶有提神的功效,但茶汤放的一些佐料有些尴尬,减少了佐料味道又差了点什么似的,炒茶恰好解了这份尴尬。

    “阿弥陀佛,司功不辞辛劳至寒寺,料来有要事相告。”眉毛尽白的了空寺主合什一礼。“山寺虽贫,却愿为地方分忧。”

    了空谦虚了。

    以潜龙寺的名声及鼎盛的香火,便是再翻修两遍也绰绰有余。

    “奉使君令,至贵寺有事议。使君得闻玄禅律师善行,亦甚敬仰,令功曹来议,拟在贵寺塔林前勒石以彰。”

    祁直方品了一口微涩回甘的茶水,缓缓开口。

    纵然是出家人六根清静,也不能尽除贪嗔痴,扬名这一点喜好还未根除。

    为高僧立碑,寺中立不如庶民立,庶民立不如官府立,官府立不如朝廷立。

    了空白眉轻扬:“阿弥陀佛,寒寺比丘谢使君厚赞。但能为地方分忧,老衲自义不容辞。”

    祁直方轻笑,寺主虽为出家,却精于人情世故。

    “本官前来,另有一事相商。使君认为明年将旱,恐出蝗灾,遂治州内诸水,并广蓄池沼。”

    “石堤水中,有碾硙亘阻引水,有贵寺之一。使君之意,可否暂除之,度蝗旱之厄,再立石堤水。”

    了空心里清楚得很,州衙这是铁了心要移除碾硙。

    委司功参军前来,且承诺给玄禅律师立碑,这就是示好;

    若不识相,真以为官府的大巴掌扇不到方外?

    别忘了,功曹掌佛道之事,只簿籍、度牒上有那么一点倾向,也足够潜龙寺难受了。

    了空合什,宝相庄严:“敝寺操持俗务,本意是积蓄力量,为防日后灾厄,以绵薄之力相助世人。”

    “既阻碍了蓄水、灌溉,自当先移除,日后图之。”

    祁直方一笑:“寺主慈悲。”

    华州其他官员见到了空禅师,多少会客气些,唯独功曹不可能。

第四百七十五章 道理都懂

    隐太子旧部之后,还是有不少渐渐崛起,但更多的是略受打压。

    真以为积怨那么好消?

    陈徐隽能得司兵史的流外官身份,多半还是别人守了底线。

    底线这东西吧,有时候觉得是个累赘,可一个朝代若丢了底线,恰如一个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失了犊鼻裈,是会被后人唾弃的。

    就是底线越来越低,最后能低到马里亚纳海沟去。

    范铮换上官服,骑上驽马,雷七、雷九护持,贺钩雄开道,十五名执刀为仪仗,奔西门而去。

    西门甬道内,一名着绛戺衣的短须杏眼流外官,带着几名着皂色服饰的吏员,正验着过往行人、商贾的过所。

    皂吏嘛,当然是皂色服饰了。

    不时拆开箩筐验一验,偶尔从贩枣子的商贾箩筐里抓一把嚼几口,挥手放行。

    在这个时代,真是正常事,靠山吃山。

    哪个吃官饭的人,不顺带啃一嘴?

    范铮不喜,蹙眉。

    这样的行径,与胖翻译何异?

    “这便是司兵史陈徐隽。”善于察言观色的贺钩雄一指流外官。“使君也莫求全责备,他们这样,只是蹭一口吃食,已经很清廉了。”

    这话让范铮更气了。

    人至察则无徒,道理范铮都懂,可看着就是倒胃口!

    这样的司兵史,竟然上书让范铮注意粮仓,滑天下之大稽!

    范铮黑着脸,打马出西门而去,根本没理睬这些小吏。

    陈徐隽摸了一把如刺猬的短须,疑惑地看向范铮远去的背影:“难道使君没看到我的上书?”

    “奇怪呀,即便我才不如诸葛、貌不如周郎,也总有他们一成的光芒吧,使君缘何不礼遇?”

    可怜的陈徐隽还没意识到,吃枣差点误了前程。

    前程这东西,往往掌握于上位者喜恶之间,一掌能抬你上天,一指能摁你入地。

    尤其是对没有根基、功名不正的官吏而言,愈发要命。

    松柏两行,部田、常田转换角色,不时能看到农夫牵黄牛、扶犁辕,曲辕犁锋利的犁铧轻轻松松破开土壤,将草根尽数翻出。

    麻雀三五成群,落于新翻的土地,啄着各种各样的虫豸、虫卵。

    范铮停马,静静看了一眼新翻的土地。

    太干了,连野草根都显得干燥无比,怕是扔个火头就能引燃一大片。

    因范铮定了深度,故耕得较深,翻出的虫卵数量格外多,看得范铮忧心忡忡。

    一名健壮的五旬汉子,只身拖着一架曲辕犁破土,扶犁的是一中男。

    汉子驻足看向范铮,微不可查地撇嘴:“以官人之显贵,也懂此等贱业?”

    范铮指向曲辕犁:“此物本官所创,你说本官懂不懂?”

    汉子卸下耕索、置了犁盘,叉手行礼:“竟是使君当面,恕草民郑堼(hèng,地名常用字)眼拙,不识贵人。”

    范铮笑了笑,没较真。

    这一身紫袍,整个华州也就范铮一人能穿,凭郑堼这名字,就不可能一无所知。

    你问问多数庶民,识得“堼”字否?

    “土旱,虫卵众多,明年或生蝗灾,族长以为呢?”

    范铮下马,捞了一下官服的前襟、后摆,蹲在地头瞅了两眼,果断开口。

    郑氏宗族之长的姓名、相貌,贺钩雄可说得一清二楚。

    郑堼长叹:“天灾人祸,无处可躲。生亦多苦,死亦解脱。”

    范铮脸子一板:“胡说八道!当真有天灾人祸,便都不活了?”

    “昔大水泛滥,大禹挺身而出,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令大水沿河道入海。”

    “今本州引水而蓄,备明年之旱,令改种小麦等物,奏请比州协同。”

    “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能多活一人,本官就多安一份心。”

    面皮有点厚,敢拿自己跟大禹比了。

    在治水的前提,范铮提一提大禹没事,毕竟年代太久远了,不会引起猜忌。

    郑堼垂首:“使君有悲天悯人之心,非伪善之辈,郑堼愿以宗族之力相助。石堤水中的碾硙,草民已令人去拆了。”

    别说庶民就蒙昧无知,官员是真心为他们好还是在蒙骗他们,人心有秆秤,最多是无力反抗。

    范铮虽居高位,却心系黎民,且字字句句是行话,不是空话套话。

    郑堼前头的泄气话,不过是试探范铮的态度。

    这个郑氏宗族倒是奇怪,堂堂族长自己拖犁,难道连驴骡都没有吗?

    郑勿恶身为豪强,居然没能混个族长当当,失败啊!

    郑堼咧嘴,一口黄牙尽显:“当年抡横刀,随陈国公在吐谷浑、高昌耍了耍,捞了几个首级,得了点永业田,回族中侍候阿娘。”

    就说嘛,这把子力气,不挣军功可惜了。

    大唐的府兵,有效征发期为成丁二十一岁至六十岁。

    但这是理论,也就是说遇事诸人可急征为府兵。

    三年一筒点,也就是新旧更迭之机。

    多数人杀伐几年,捞得几亩永业田后,自然还是回家尽享天伦之乐。

    除了一些在军中格外有前途的,或者贪图那点职田的,府兵多半还是会轮换回乡土。

    以郑堼府兵的资历,加上杀敌之功,便是郑勿恶这等豪强都得让他三分,当个族长也绰绰有余。

    郑堼笑道:“若非使君的曲辕犁,就我一人,还真没法拉动。”

    好嘛,这是兴趣来了,把牛踹一边,自己上。

    “你打高昌,是跟了牛进达将军,所以不敢用牛犁田吗?”

    范铮说了句玩笑话。

    牛进达在高昌一役虽未出彩,《新唐书》中还是记录了的。

    没得功劳,也有苦劳。

    郑堼露出黄牙:“使君慧眼如炬,竟知草民是跟随牛将军。”

    呵呵,这可是一语中的了。

    范铮一拳击到郑堼的肩头,震得拳头疼。

    “好家伙!这身板,少说一个队正吧?”

    郑堼笑得憨厚:“使君过奖,就是区区队副而已。”

    不为侍候阿娘的话,八十亩职田,日子能过得很滋润了。

    “使君若不弃,待族中安排便饭。”

    人情世故郑堼还是很懂的,只不过看他是否愿意。

    范铮摆手:“这几十号人呢,还耽误你们做事。好好干,明年难关过了,请本官一个鸡子,断然不拒。”

    “难关未过,本官心虚,不敢受百姓宴飨。”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少华楼中风流客

    轻纱幞头、抹额、细绸圆领袍,腰间悬一白玉佩,俊俏的眉目带一点玩世不恭,与一桌闲人呼卢为戏,臂还揽着蝴蝶姑娘,薄唇时不时渡一个皮杯儿。

    这一位,就是诨号老八的存在。

    上到别驾贲狐的娃儿,下至城狐社鼠,他都能混得来,偏偏从无一丝谄媚。

    “贲二郎,这一把你又输了。”

    老八皮杯儿饮了一口汾酒,笑眯眯地看向对面。

    贲二郎是贲狐的娃儿,打扮与老八差不多,也就刚刚成丁,常与老八厮混。

    少华楼中呼卢博戏,一般就是赌一壶酒,输了也无伤大雅。

    这个前提下,“博戏赌财物”才可以抬抬手,大家就争口酒而已,不必非要杖一百。

    你说长安城彭王李元则斗鸽博戏、坑钱无数?

    么么,你还真没得比了。

    虽说这事,一般不闹得不可开交,县衙也懒得理会,可终归是莫留把柄的好。

    这是高娘子的血泪史。

    早年的少华楼,是准许博戏赌财物的,可少华楼因此多得的收益啊,八成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时不时被抓着把柄讹一顿,连县衙区区白直都敢来啃一嘴,一气之下索性割了这块赘肉。

    老腔皮影也因此引入了少华楼——不准赌了,你总得让主顾有点乐子吧?

    其时的老腔皮影,也渐势微,无奈入住少华楼也只为讨个生活,不意竟引人注目了。

    说来也怪,限死了博戏赌钱财、最多允相互请酒之后,平庸的少华楼竟脱颖而出,成了主顾们口口相传的郑县第一楼。

    用老八的话说:“有闹有静,有丝竹之雅,有老腔之俗,无面红耳赤滥赌之嘈杂恶俗,唯三朋两友斗酒之乐,妙哉!”

    原本裹饭家看不到多少出路的高娘子,如今只眉开眼笑,心宽体胖嘛,体重不经意间也涨了。

    贲二郎当然不至于输不起,只是倔强地发誓:“下次一定赢你。”

    在少华楼中,也没谁有那个心思耍诈,为一壶酒不值当。

    就是贲二郎的运气实在太差,很长一段时间,维持在三胜七负的比例,就气人。

    虚掩的房门洞开,一身火麻布常服的范铮,在贺钩雄的引导下步入房间,面上带着温煦的笑容。

    “参见使君。”贲二郎唬得仓促起身,叉手行礼。

    别人不识范铮,他是必须认识的,否则贲狐能打断他的腿。

    诸人匆匆推开身边的姑娘,跟在贲二郎身后叉手。

    老八慢条斯理地拍拍蝴蝶姑娘的手臂,待她让开,才起身整了整衣冠,叉手行礼:“宣节校尉陈祖昌,参见使君,礼数不周,还请海涵。”

    正八品上武散官宣节校尉,难怪日子能过得悠闲。

    家中再有点祖产,差不多能逍遥似仙了。

    范铮敏锐地注意到,陈祖昌对于礼节似乎不太在乎,又似乎非要遵守一些细节,略矛盾。

    “本官闻得华州有老八,交游甚广,颇有几分见识,故见识一二。高娘子,上酒菜,本官付账。”

    “贲二郎你们也莫拘谨,该怎样都无妨。蝴蝶姑娘,乐声起吧。”

    陈祖昌面色微红,声音伴着轻柔的乐曲缓缓陈述:“蒙使君青睐,下官就信口胡柴了。”

    “华州虽横亘长安与洛阳宫之间,据潼关之险,然山水、平地交错,物产竟无太多特色,虽衣食无忧却不经风雨。”

    郑县与华阴县的地势特征都差不多,多山少水中间田,除了耕作,就是石材。

    倒是有稀土来着,可惜以现在的生产力,也只能望洋兴叹。

    将作监百工署的石作(前文误为石作署,已更正),不少石料是华州供应的,也算一条小小的财路。

    农作物填肚尚可,抗风浪,终究是差了点啊!

    一场天灾,有永业田的庄户,可能就变成了无产的佃农,甚至演变为流民。

    范铮颔首表示认可,却不轻易插嘴。

    “来钱最快的,无非是盐。粗盐十文一斗,精盐呢,比之更纯净的盐呢?”

    范铮轻轻敲着桌面,斟酌道:“首先,华州没有盐池、盐山;其次,要进入长安城大量贩盐,几大世家的压力也要考虑。”

    那是,从别人嘴里抢饭,别人不给你几皮砣,可能不?

    陈祖昌轻笑:“华州是生不起盐矿,可同州有盐池啊!内富滩、盐池洼、东卤池可都有盐啊!”

    “不过,内富滩的盐,主要是小盐,色白、味淡、苦。”

    范铮想了一下,才明白老八说的是硝盐。

    这东西,着急了是可以当食盐使,但易致癌,摄入过量会中毒。

    正常的食盐,土话叫大盐。

    范铮摆手:“弃内富滩。”

    钱要挣,心没必要黑。

    “就路程而言,盐池洼最近,于同州治所冯翊县与朝邑县之间,与郑县仅隔渭水。”

    “东卤池的卤水更多,但与郑县还隔着下邽呢,路程不划算,非量大不考虑。”

    老八侃侃而谈。

    东卤池为蒲城县管辖,并归同州。

    开元四年,因蒲城县管唐睿宗李旦寝陵桥陵,改隶京兆府,更名奉先县(吕布悄悄点了个赞)。

    “至于使君担心压力,窃以为不足为患。单独一家族贸然入盐市,或许独木难支,可华州是一整州啊!”

    老八嘴角挂上一丝坏笑:“何况,采买盐池洼的粗熬大盐,华州不寻商贩,直接寻了同州,官府对官府的交割啊!”

    不得不说,陈祖昌这厮有点水准。

    最后的提议就是神来之笔,把同州也拖下水,两州官府共同发力,有何世家可挡?

    至于熬卤水,对同州还真不难,郃阳、白水、澄城、韩城四县盛产石炭,以之为燃料熬盐,成本并不高。

    “仍持你官身,为我幕僚如何?不用点卯,无事可不来,酬劳参照八品职事官给。”

    范铮诚意满满。

    说钱粮有点俗,但大家都是俗人,都要食五谷杂粮。

    “愿为使君效力。”

    听听陈祖昌的口气,只是效力,不是效命。

    范铮目前也没资格让他效命,人贵有自知之明。

    “来,饮胜!”

    范铮举杯大笑。

    “饮胜!”

    满屋一片附和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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