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新官上任
辰时三刻,范铮打着呵欠起身,洗漱一把之后,磨磨蹭蹭地着一身常服,穿二堂,过衙院,带着雷七、雷九,堂而皇之地踱出州衙。
正在承受别驾贲狐语言攻击的鲜嫩治中汤仪典,瞅着范铮大摇大摆出去,心头煞是羡慕。
那个不晓事的长史闾丘不言,刺史下车之日,竟然遁去华阴县,自己回来找骂不说,带累一众同僚都被贲狐骂得日月无光。
范铮在街道上转了转,听得满大街都是在喊华阴。
华阴大刀汤饼、华阴浆水鱼鱼、华阴豆腐脑拌柿子醋、华阴擀饼。
啧啧,浆水鱼鱼它不是鱼,是豆粉,类似凉粉的感觉,在这燥热的天气来一碗,格外清爽。
咦,旁边还有一家渭南踅面。
贩浆水鱼鱼的婆娘信口道来:“武德年间,渭南曾划归华州,后又划出,故渭南的吃食也常来郑县。”
不用问华州的税赋如何,看往来庶民如常的颜面,就知道日子至少过得去。
也是,就是要坑害庶民,那也得找远些的地方,谁在辅州搞事,是觉得皇帝没有耳目么?
至于郑县自家的特色小食,少得可怜。
走马观花踱了一圈县城,使君腆着肚儿,迈着方步回衙,更衣。
戴上乌纱帽、穿上紫色官服、套上黑玳瑁腰带、着裤袴、蹬麻履,一张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上去格外威严。
哦,再说方方正正有点不太合适了,脸上多少是长了点肉,棱角渐渐变圆了。
磨平男人棱角的,不仅是岁月的磨砺,还有赘肉的孳生。
进衙院、入公堂,贲狐带一干官衙依次参见,分列左右两班,术语叫排衙。
前任刺史李君羡已经去阎老处喊冤了,自不可能交割,好在他原本在华州也几不理事,包括印信都在衙门里封着呢。
贲狐一一移交给范铮,心头也松了口气。
长史闾丘不言出班请罪:“长史闾丘不言拜见使君。因下官族人要去当门匠,下官赶去劝解,误了迎接,请使君责罚。”
门匠这个特殊的名词,指的可不是修门、安门的匠人,是在三峡导航的船夫,因为漕运经底柱入三门,需雇陕州及周围的人为门匠开道,风险极大,酬劳也高,《全唐诗》里有那么一句形容:古无门匠墓。
一个掌控不好,轻舟撞上神、鬼、人三岛或中流砥柱石,连埋人都省了。
华州不巧,与陕州的间隔也不算太远,百姓过去讨生活也不是罕见事。
事涉亲眷,闾丘不言去劝解也合情合理。
唯独,这个时机不合理。
范铮哼了一声:“下不为例。”
要范铮装大度,全然揭过此事,那是不可能的。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脾气!
然后是治中汤仪典赞名参见。
从七品上录事参军一人、从九品上录事二人、录事史三人参见;
六曹参军俱是从七品下。
司功、司仓、司兵、司士,俱是一参军、三佐、六史;
司户参军二人、三佐、七史;
司法参军二人、四佐、八史。
流外官参军四人,也就是专为刺史书写、记录、编撰的文职。
执刀十五人,可不是处决的刽子手,这是刺史的仪仗队。
典狱十四人,专门动刑罚、打板子的问事八人,衙门公用的白直二十人。
从九品上市令一人,丞、佐各一人,史二人,帅三人;
仓督二人,史四人。
从八品下经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六十人;
正九品下医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十五人。
所有人都参见堂官,最重要的是记住这张面孔,别傻乎乎的冒犯了。
就这,还是冗官现象轻微的大唐了。
换成冗官严重的朝代,人数至少得翻倍。
再加上郑县、华阴县的官衙,大概吃公饭的人数就得四百余至五百,以八万八千八百三十口庶民计算,大约二百人养一官吏。
一些后世的数据是唐朝官民比1:2927,范铮估摸着没那么夸张,大约没把吏役算进去。
至于那些说吏是靠官养的说法,不说是无根浮萍,你也得看时代差异。
再说,官身上的俸禄、俸料什么的,最后不都得摊到庶民头上?
比如说范铮的三十二名白直、十五名执衣,相应的朝廷要给他仆役补贴一百二十贯,这钱范铮是凭空生出来的么?
羊毛,总不会出在狗身上。
下马威就不必了,谁敢冲范铮龇牙,范铮不介意送他去姚州之类的地方镀金,拜一拜太阳神。
“六曹如旧,诸事由治中督办,别驾掌总。非紧要事务,不必呈本官案头。”
这安排,让州衙多数官员喜出望外。
不怕上官外行,就怕上官外行非要逼死内行,明明耗子都没养过一只,还信誓旦旦地教庄户养猪——八戒养成白骨精。
汤仪典笑得像朵菊花,一下子就成了手握大权的关键人物啊!
唯一面色难看的,是长史闾丘不言。
范铮这一番没毛病的安排,只言片语就夺了他的权限。
汤仪典督六曹,贲狐掌总,他这个长史就靠边站了?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本身在上佐中,长史与治中的职司是交叉的,可以相互替代,谁也挑不出刺来。
后来治中改名司马,成了地方上专门安置党争失败官员的闲职。
什么“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元稹)诗”、“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是这么来的。
对于范铮这号游手好闲的人来说,巴不得越闲越好,甚至想学李义府叫一声巴适。
可对于有强烈掌权欲望的闾丘不言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偏偏他连点诉苦的地方都找不着,信不信跟谁说都被唾弃?
咋,你脸大,上官都不配你迎接了?
范铮走了一趟折冲府,倒不是为显威风,而是要让折冲都尉、果毅都尉、别将、长史、兵曹参军、校尉们,都认清自己这张脸,别到时候自己急令,人家来一句“不认识”。
有这个流程,日后真有调不动的兵马,别怪范铮先斩后奏。
不管怎么说,华州折冲府还挂了一个“华州”的前缀。
折冲都尉周乙戈带折冲府队正、队副以上,出了辕门,整队相迎,姿态放得极低。
正四品上上府折冲都尉,没必要在从三品刺史面前如此谦恭。
第四百六十五章 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周乙戈引范铮入营,逐一为范铮引见诸人。
其后,大角吹兮砺刀枪,为范铮小小展示了一番。
操演虽规模不大,只两队而已,却让范铮看到了诚意。
大规模为范铮操演的话,容易犯忌讳。
范铮琢磨了一下,大致明白了周乙戈殷勤的缘由。
折冲府一般情况下是不太受地方约束,往来也颇受猜忌,可府兵也好、尉官也罢,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武官的后人,又不是非要走武将路线,习文难道不行吗?
拼死拼活地厮杀,不就是为了娃儿可以不用再受这份苦吗?
习文虽然出头慢一些,可它稳妥啊!
“我家大郎十五。”周乙戈讪笑。
两名折冲都尉、一名别将也各自有子嗣,已经到了可入州学的年纪。
零零总总,就有十名武官的子嗣适龄了。
周乙戈的姿态低,除了折冲府与州衙关系并不密切外,也与他们的子嗣学业并不是太好有关。
小兔崽子们,成绩要是硬气一点,耶耶就是打上州学强索经学生名额,也不用低头啊!
奈何学业这东西,说不行就不行,你拎着马鞭都抽不出来的。
范铮负手:“按说,折冲府将士为朝廷效命,州学自当宽松一些。”
“但!”范铮声色俱厉。“学问不足,可以补;品行恶劣,必然逐!”
“州学乃精研学问之地,虽不敢奢求一尘不染,却绝不可藏污纳垢!”
予取予求,这会纵容出骄兵悍将。
宽严相济,才能让人遵守规矩。
周乙戈带头拱手:“犬子虽顽劣,本性尚佳。若品行不符,末将亲手送他轮回!”
对于武官的子嗣,是不是过于沉重了点?
不,让他们肆无忌惮,有几个书生能相抗?
把规矩说在前头,日后绝不庇护,才不至于教出一群摩罗!
“若犯戒,本官会亲自抽。不怕告诉你们,本官出长安,是因手刃了云麾将军五名子嗣。”
经学博士未必敢收拾武官之后,范铮就不一样了。
牛皮还是要小小吹一下的,李客师射杀那两颗人头,怎么也得算自己身上。
文官不可怕,能提刀杀人的文官可怕。
敢杀武将子嗣的人,就比他们狠太多了。
尤其是在天子脚下干这事啊!
关键范铮杀了人,还得外放当刺史,就离谱。
大概,也就几名亲王的待遇比他高了吧?
磨蹭了一阵,就到折冲府用膳时间了,周乙戈总不能说这个时候送范铮出营吧,也只能礼貌地邀请共同用膳。
“肥肉不要,豆豉加一点。”
范铮持着粗陶碗,一点不在意。
又不是在辽东没吃过军中膳食。
“折冲府一时未能款待使君,失礼了。”
周乙戈歉然。
范铮扒了一嘴麦饭,拌着几颗豆豉,含含糊糊:“在辽东,本官就与府兵共同用膳。就是肥肉太腻、菜齁咸、粮粗糙,别的毛病没有。”
挨得近一点的府兵频频点头。
使君说得再对没有了,这就是军中特色。
高强度的操练,非重油重盐不足以保持府兵的体力。
想吃点好的?
打仗去,胜了缴获够好吃一阵子的!
至少,府兵碗里,没有鼠头。
周乙戈笑道:“倒是忘了使君在辽东为忠武将军,执掌飞骑了。”
这番话,周乙戈是说给众将士听的。
使君不是外人,也曾在军中出战!
范铮摆手:“什么忠武将军,已经免除咯!倒是与飞骑渊源依旧,飞骑左郎将铁小壮是我学生。”
周乙戈有意交结,范铮也不吝惜指点府兵上进之道。
毕竟,现在的飞骑空、步、骑立体的雏形渐渐显露,对人员的要求不再那么苛刻。
若有意,可让华州折冲府设法请至飞骑上番。
飞骑遴选中了,成为长驻健儿,那待遇,可能别将之上不放在眼里,对府兵而言可是香饽饽!
飞骑风险大?
啥玩意儿没有风险?
走路摔死的人都有好吗?
周乙戈嘿嘿笑道:“使君,府兵尚有余力,不知职田与公廨田,可须效力?”
府兵制所谓的半耕半战,不仅指府兵家中给田,还包括公田、都尉等人的职田。
折冲府四顷公廨田;
潼关为上关,有三顷公廨田。
折冲府上府职田,折冲都尉六顷,果毅都尉四顷,长史、别将各三顷,兵曹参军二顷,校尉一顷二十亩,旅帅一顷,队正、队副各八十亩。
所以府兵除了耕作公廨田,折冲府诸官的职田也要劳作的。
华州为上州,公廨田是三十顷。
范铮检校从三品,职田十顷。
可惜只是检校,否则从三品的永业田是二十顷,范铮现在只是五顷,瞬间感觉亏了许多。
“府兵操练、耕作本已极辛劳,州衙的公廨田、本官的职田就不劳动他们了。兵,备战才是正途啊!”
“辽东一役,虽大唐将士用命、兵甲精良、谋略得当,亦有近万将士殉国,左难当、姜行本亦在其中。”
“多操练一分,战场上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没有任何胜利来得轻而易举。
范铮的话,语调并不高,却振聋发聩。
周乙戈肃然起身拱手:“末将谨遵使君教诲。”
呼啦啦地,府兵们次第起身,拱手为礼。
有这样的上官,便是为他拼命也值。
“倒是你们用的犁不行,周都尉且行文牒至州衙,请求更换曲辕犁。本官再行牒将作监,请将作大匠拨付新犁。”
无论是行文工部还是将作监,反正都是阎立德在管。
不管怎么说,曲辕犁出自范铮手笔,将作监不得不卖这个颜面。
倒不是说民间就没有仿制曲辕犁的,只是这本为公用物品,不领白不领。
曲辕犁这种农具,拆解一两架,匠人自然能揣摩透。
犁铧所需的铁,呵呵,大唐的盐铁现在是放开的,准许民间拥有。
当然,造农具与生活器皿可以,造兵甲嘛,试试你的脖子扛不扛刀吧。
这种提高生产力的工具,范铮并不介意被人仿制——反正也介意不过来。
周乙戈嘿嘿直笑,埋藏的小心思全被使君点破了。
至于耕作的牲口,不要提,每伙六驮的畜力,足够耕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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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一把火
州衙看似忙碌,都是在假忙。
总共才下辖二县,具体政令多由郑县、华阴县执行,就算你下一些昏庸害民的政令,也可能被县令驳回。
所以,能忙到哪里去?
县衙累如狗,州衙把手袖。
越往上走越清闲。
汤仪典在治中位置上,虽改动不大,却也让两县令脑壳大了许多。
一道汤仪典授意、经由民曹发布的政令,让两县防两华山的落石、维护上山的道路,不是无事生非,却着实让人挠头。
两华山,是指华阴县的太华山、郑县的少华山,两山对峙,有“一斧劈开两华山”的说法,后衍生劈山救母的故事。
太华山,省称太山、华山,最早于春秋文献称为华山,“西岳”之称源于《尔雅·释山》,以险峻著称,在本朝因道教兴盛而在北坡开凿了一条险道,后世谓之“自古华山一条路”。
对华山的释义,最贴切的是《山海经》: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高五千仞,广十里,远而望之,若华然,故曰华山。
华然,大约是光采亮丽之意。
华山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峰头,北为主峰之一云台峰,西为主峰之一莲花峰,东为主峰之一朝阳峰,中为主峰之一玉女峰。
玉女峰传说与历史上的秦国公主弄玉有关。
云台峰有云台观,为北周道士焦道广所建,北宋陈抟又立云台观。
有考证说中华文明的源头就是华山区域。
少华山的主峰为三:
东曰阜头峰,岩石几近笔直,似巨物擎天;
西号五龙山、马岭山;
中称少华山、独秀峰、玉女峰,明清起独据少华山之称。
三峰紧连,南绝壁,北陡坡,整体险绝高峻。
据说,瓦岗响马王伯当曾于少华山聚义。
不管对瓦岗观感如何,王伯当的“忠”让人肃然。
传说真伪且不去考证,至少说明太华山、少华山之险峻,真有一二事发者,往山里头一钻,一团府兵都未必揪得出来。
后世某地一案,军、警、民兵三千人上阵,数日才堵住遁在山林里、手持家伙的人犯。
所以,说这数目,真不夸张。
汤仪典这一刀,瞬间让郑县与华阴县难受之极。
两华山的落石好办,维护道路却需要不少役夫,万一再蹦出一两个歹人,乌纱帽难保啊!
这一把火,是汤仪典烧的,也是范铮烧的,水准不低,却让人无法诟病。
这,才是官斗的正常现象。
烈日炎炎,知了聒噪,柳叶低垂,上面积了一层尘埃。
范铮蹲沙河边上,看三十二名白直驱使牲畜,驾庆曲辕犁,为自己开垦着五顷刚刚轮换过来的常田。
将作监还是比较给颜面的,华州请求的曲辕犁,九成拨付到位。
十成……
想什么好事呢?
纵然唐朝无“漂没”一词,也实有漂没之举,只是没那么凶残罢了。
郑县平原较多,地势低处温度也很感人,种麦子也早早学了司农寺京苑总监,就是没学了深耕熟耨法。
汤仪典的职田中,三顷五十亩常田,也有十六名白直在耕作。
身边的中男执衣,小心翼翼地为范铮打着油纸伞,同时奉上范铮的葫芦。
范铮的职田在华州,可永业田是在万年县,鸡贼的范铮早已请授范百里。
官员的永业田请授子孙,累世入仕积攒的田地数目都会吓人。
如未请授而官员骤亡,子孙不合准请;
袭爵者,祖、父未请授,子孙初减授封者之半。
生活在唐朝,一天一个经营小技巧。
范铮请授了,就是啥时候蹬腿,那五顷永业田也世代相传了。
不懂的,被坑也就坑了。
各行各业都有类似的小陷阱,就看各人是否看透了。
一名年近不惑的白直交卸了犁,对范铮叉手:“使君,小人郑铲,恳请恩准将耕耨之法传出。”
讲究人。
这个时代,对技艺还是比较尊重的,学点啥还要个熊脸。
本来这法子就是为了传扬天下的,范铮自然没必要藏私。
好嘛,不报名字不知道,三十二名白直,竟然有十名姓郑。
郑县,号称天下郑姓祖地。
至于说郑县后来出现的名将王忠嗣与郭子仪,他们是生长在郑县,祖籍可都是太原的,太原王氏、太原郭氏。
白直轮番过来叉手施礼。
有此一节,范铮偶尔问点什么,郑铲他们回答得极爽利。
关系本极好的邻庄,因为灌溉争水,两庄大打出手,竟至反目成仇,数十年不通婚;
某姓宗祠,因为耕牛连续被盗,最后抓住盗牛贼,嫌《贞观律》的处罚太轻,动了私刑,将盗牛贼沉入沙河与渭水的交汇口。
总之,白直认同范铮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消息,就会不经意地传入他的耳中,很多事情说得比衙门里的卷宗还细。
当然了,民间口口相传的细节,它也不一定是真细节。
撇开蓄意的谣言不谈,经历众口相传的事,罕有不变形的。
事过一口,即加上一人的理解,信不信在少华山见到一只兔子,最后都能传成大虫?
不管郑县具体管理得如何,总会有人略微不满意,或利益受损,或纯粹看不惯。
范铮指了指正在饶舌的郑铲,无奈地笑了。
“本官执掌州衙,对郑县、华阴县督管,最多也只能稍加纠正。”范铮咬了一口酸李子。“若你们对郑县所为不满,可先去县衙告状,县衙不受或驳回,才可至州衙告之。”
“直接诉至州衙,叫越诉,告者与受者皆笞四十。”
郑铲嘿嘿一笑,眉眼透出一丝狡黠:“使君说笑了,又没损着我家钱粮,告甚哩?就是在这里闲扯几句。”
别学着那些教科书,一说到庄户人家就必用“淳朴”,好像不说淳朴就十恶不赦似的。
人性千千万,哪能一个词就说完一个群体了?
范铮当然坚信郑铲绝不会闲到告状,因为能当白直的人,多少在官吏层面上有点小关系,比老实巴交刨黄土的庶民来说,勉强算半个既得利益者,凭啥断自己的根?
不是影响过大的事,州衙绝不会越俎代庖,这是基本原则。
否则,令出多门,民何所从?
第四百六十七章 郑县令
郑令关三刀脑壳疼,农忙季节可不敢抽岁役,偏偏州衙的政令还不能置若罔闻。
要是汤仪典出的是乱命,关三刀还能举着乌纱帽硬顶,偏偏汤仪典的政令,挑不出一丝毛病啊!
好在关三刀在郑县的根基极深,多少有郑氏族人给颜面。
因为,关三刀的“关”,与关羽没有丝毫关系,就是郑县郑氏后裔,避祸改姓,割耳为关。
之前就说过,县令、丞、尉,尽用他州之人,这是从前朝就定了的制度。
但是,关三刀还偏偏不违反这一条,气人不?
他家武德元年搬到时属华州的渭南县,武德五年渭南县复隶雍州,他就是外州人了,放郑县为官没毛病,就是让吏部司头疼了半天。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少华山内,有一处石屋、石桌、石椅俱全,内有十余户人家生活。
反复询问才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山贼,也不是隐户,只是郑县庶民于贞观二年饥荒时遁入少华山,从此躲避租庸调十八年。
有着本乡本土的便利,他们时不时出来换点盐、麦什么的,并不惹眼。
没有汤仪典这骚操作,关三刀还不知道,自己的治下居然有野民。
一切归功于使君啊!
关三刀着绿袍,笑眯眯地在州衙二堂茶室内与范铮品茗,嘴里不住奉承。
没法,上县令就是从六品上,就是换到隔壁渭南当畿县令,也是正六品上,服色是改不掉的。
可惜,家住渭南县,关三刀在华州郑县获得了便利,就丧失了成为京畿县令的可能。
“若非使君明察秋毫,治中及时行符,下官竟然不知道,险峻的少华山中居然还隐匿有庶民。”
“庶民都还好,要是强梁,下官可就百死难赎其罪了。”
强梁一词,一指强劲有力,二指强健的人,三指强盗,关三刀指的显然是最后。
这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关三刀若不小心,任此处孳生成祸端,日后免不了追责。
郑县两个县尉,一个坐镇衙门,处理日常公务;一个带队去少华山清查,结果崴到了脚,所幸休养几日也就如常了。
要知道,这还是没有拉扯、追赶情况下崴的脚。
汤仪典啜着茶汤,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憨直地笑了。
范铮呷了一口,笑看汤仪典:“治中还没醒过神来呢?明府前来,除了叙说少华山庶民之外,还涉及他们近十八年的口分田、租庸调事宜。”
敲重点,租庸调。
这东西,不收吧肯定不对;
收吧,人家躲到物产贫瘠的少华山,也就是勉强维生,拿啥来交?
衙门倒也不在意这区区十来户的租庸调,相对于整个郑县万户以上的租庸调来说,这点收益无足轻重。
可是,即便要减免,也得师出有名啊!
关三刀咧嘴笑了:“使君慧眼如炬。”
这一点小心思,瞒不过范铮,对汤仪典这种官场资历稍浅的人却略有考验。
汤仪典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不愿承担责任,怕影响到考课吗?行,本官这就下符文。”
汤仪典晋升这一步迈得极大,考课只要不是下下,都无所谓了。
就是连续给他三年的上上,他也不可能再有升迁之机——之前已经耗尽了所有潜力。
范铮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丁男女各笞五十。”
好处能给,代价得付,天底下没有一点代价不出的好事。
就是亲生阿耶娘,愿意为你付出,你好歹也得回个笑脸吧?
关三刀颔首:“使君教导得是。能赦免中、小、黄、老,使君大德。”
话是夸张了点,降罪也没法降到黄口小儿身上。
老,那更不得了,万一打上一杖,一口气上不来咋办?
讹官府,倒得他有这个胆!
真正赦免的中男女,这个年纪,动刑也动得了。
范铮但凡心肠硬一点,中男女都得遭罪。
可见使君底线是有,仁义亦存。
幸甚!
官场上,一怕上官没底线,二怕上官不仁义或太仁义。
没底线的上官,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仁义是相对的,你对一部分人群仁义,就必然导致对另一部分人群不仁义,一个不好反倒出事。
“下官必不令使君失望!”
关三刀起身叉手。
到他们百里侯的层次,与刺虽史分上下级,但不是完全的隶属关系,有一定的自主权,要他学汤仪典一般完全倒向范铮是不现实的。
能服从范铮发出的正确政令,努力为州衙消除一些障碍,就是关三刀能做到的极致了。
没法,范铮没那能力“大虫躯一振”。
包括折冲府在内,伱要折冲都尉周乙戈为范铮行点小便利、调遣清剿盗贼之时积极点,绝对没问题。
要是哪天范铮脑子抽了,吼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信不信第一个拿下他的,就是周乙戈?
别驾贲狐踱到二堂,慢悠悠地开口:“使君,境内的河堤,该修一修了。”
贲狐说的当然不是渭水,而是沙河之类的支流。
渭水过长安、渭南、华州,出潼关后汇流黄河。
郑县境内,赤水、遇仙、石堤、罗纹、构峪、方山六条支流入渭,其中的石堤就是范铮职田左近的沙河;
华阴境内,方山、葱峪、罗敷、柳叶、长涧、白龙涧、磨沟入渭。
方山应为两县共有。
天下之水政,俱出工部水部司,都水监分领部分职司。
按郦道元《水经注》区别,中华长江、黄河为大川,一百三十五道中川,一千二百五十二道小川。
虽然都是水部司掌河川政令,地方的协同也必不可少。
渭水在水部司的大力治理下,基本不出大问题,对于这些小川,水部司就力有不逮了。
汤仪典暗暗撇嘴,这苦差事,谁愿意去谁去,吃力不讨好。
范铮眼角的余光扫到汤仪典这表情,心头一笑。
如非必要,人的本性是崇尚享乐的,那些灌输“吃苦是福”毒鸡汤的,你们怎么不永远吃苦去?
“治中要操持庶务,别驾要为衙门执掌方向,就让长史去办此事吧。”范铮漫不经心地开口。
贲狐略为谦逊:“不敢,衙门自是使君执掌,老朽只是略有经验,稍加匡扶。”
汤仪典得意地笑了。
叫你闾丘不言牛皮,连使君到任都敢不迎!
第四百六十八章 昔日专诸复又来
郑县最好的楼子,叫少华楼,对应少华山。
出于礼制等原故,少华楼只有二层,可不意味着大唐的建造能力只有二楼。
有酒无色不成局,该有的东西,华州也不会缺,最多是数量与质量下降而已。
幸好少华楼的当红姑娘蝴蝶,只会轻弹琵琶,浅唱汉乐府,没来两句粗喉咙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酒还勉强能喝下去。
要是喝花酒听华阴老腔,这个味道可就怪煞了。
幞头、素袍、麻履,范铮倚高座、品秦酒,笑容满面,偏偏眸子里隐藏着一丝冷淡。
明明少华楼有更烈的杏花村,范铮却一口不饮,直言不喜那滋味。
纯粹是借口而已,范铮不过是谨言慎行,不想被酒麻痹了导致失言,或者酒后无德。
雷七、雷九的身份,毕竟只是仆从,不可能插手太多。
能护范铮人身安全,难道还能阻止了范铮寻花问柳?
所以,靠范铮自律啊!
在官场厮混,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你永远不知道,朝廷的耳朵在何方,最好别行差踏错。
“使君大才,令曲辕犁遍行天下,小民为使君祝酒。”
郑县豪强郑勿恶举琉璃杯道。
本应举樽才应景,奈何刺史无论如何不肯用铜器啊!
似乎使君在忌惮着什么,这酒樽也不逾制嘛。
唐朝饮酒喜行酒令,如至宋朝失传的“平索看精”,载于《唐国史补》中,但郑勿恶等豪强与范铮没熟稔到可行酒令的份上、
至于官员上楼子、入烟花柳巷,在唐宋视为风流雅事,连御史都懒得弹劾——除非你是驸马都尉。
范铮可以甩郑令关三刀的脸子,却不能不给这些地方豪强颜面。
没法,州县衙门加起来才几百号人,要完全将地方掌控是不可能的。
按范铮估算,要基本达到这目标,吃官饭的人起码得再加一倍的人手。
所以,虽然大唐有乡长(已撤销这一级)、里正、坊正、村正、保长,但里正这一级,往往是靠豪强担当。
里正兼课植农桑,催驱赋役。
辖区有人冒名顶替(从军),笞——花木兰哭死;
部内有人为盗、容盗,笞;
人口脱漏增减,笞;
妄图通过脱漏增减影响税赋,徒;
旱涝霜雹虫蝗为害,应言而不言及妄言,杖;
部中造畜蛊毒,里正流。
那么多严苛的条件,非豪强之家,或豪强支持,谁扛得住啊!
所以,这就给了豪强生存的土壤。
豪强,怎么也得在当地比较强横、比较有威望不是?
虽然他们比不了世家、门阀,却是大唐庶民之上的阶层。
至于他们会不会滥用官府给的权力——还用问么?
没好处,谁愿意扛责任?
征收租庸调,有庄户逃走了,不得让他家邻保出这份钱粮,难道指望里正倒贴这份钱?
四户为邻,五户为保,保有保长,里正只认你这一保要出多少钱!
没点手段,只笑得跟佛陀似的,能服众么?
这一点,你想想当初范铮是怎么当上坊正的,自然就明白了。
郑勿恶敬的酒,范铮还是要饮的。
“你这名字,是取自:勿以恶小而为之?”范铮饮了一杯秦酒,随意问道。
郑勿恶笑道:“正是,阿耶教我要堂堂正正做人,勿行恶举。”
范铮轻叹:“善恶多数时候还是泾渭分明的,可有时候,你就不知该如何分辨。”
豪强罗生芳讶然:“使君这话,小民却有不解。虽说在座的子民未必尽皆良善,但善恶之分还是很清楚的。”
这倒不是抬杠,罗生芳也没那胆量抬杠,是真的不解。
范铮轻笑:“譬如有一人驾车于窄道疾行,道中突现五顽童,直行五童必死;拨马道左,则一道左无辜童子必亡。”
“是为救人多者而祸连无辜,称之为善?还是不牵连无辜,依旧直取五童为善?”
这个难题,别说是一时辩不出结果来,就是一世都未必有一个多数人认同的结果。
豪强的举止,站在庶民阶层看,未必是善,可对朝廷与官府来说就是善。
所以,有时候,这个善恶的界限,它就不是那么清晰。
雷七执壶,为范铮倒上清酒。
不是素手倒清酒,有点煞风景,但安全。
眉清目秀的酒保,着一身干净的布衣,托着一个小盘子进来,盘上是一道鹿脯。
酒保是唐朝对酒肆之类场所佣工的称呼,韩偓诗曰:“酒保频征旧债来。”
雷九不哼不哈,挡了上去。
范铮轻笑:“昔日专诸复又来,盘下鱼肠重盛开。”
郑勿恶、罗生芳面色大变,纵身向酒保扑去。
别管范铮这话是否为戏言,他们身为东道主,必须表明态度,以免受到牵连。
但凡有任何人稍存疑心,以为是他们设鸿门宴,大约离家破人亡就不远了!
故,纵死不惜!
酒保的面容一变,翻手从盘底抽出短剑,恶狠狠地向雷九刺去。
雷九掌如鹰爪,扣死酒保手腕,抡起酒保的身子朝楼板砸下,震得楼板颤栗。
雷九话少,动作凶猛,力气大约与樊大娘相当,抡一个酒保跟摔一个破麻袋似的轻松。
声声惨呼中,酒保手中紧攥的短剑“当啷”落地,身子由软变硬,七窍渗出乌黑的血液。
雷九把酒保尸体扔下,转头对范铮尴尬一笑。
好些年没全力出手了,一时没收敛住。
范铮微微点头,让雷九回到身后。
雷九所为,有范铮纵容的成分,大可称之为立威。
郑勿恶与罗生芳尴尬地止住脚步,连连叉手:“使君明鉴,此事与小民无涉!”
对视了一眼,郑勿恶与罗生芳各自一愣,然后分开一步,眼中嫌弃满满。
使君要怪罪,怪罪到他身上,小民是无辜的!
亲家算个屁,为了保命,就是劳燕分飞也在所不惜!
少华楼掌柜高娘子地动山摇地走了上来,看到尸体,眼中一惊,再见掉落于地的短剑,直接跪了下去,楼板再度剧震。
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从涂得白晢的面孔上刷下两路沟壑,高娘子的嚎声震得屋顶的尘埃飘落。
“天地良心!使君可要明察秋毫,裹饭家(饭铺)就挣点本分钱,可不敢行这抄家杀头的勾当啊!”
第四百六十九章 旧日恩怨难释怀
州县两法曹,连带治中汤仪典、长史闾丘不言、郑令关三刀都赶了过来,白直、执刀将不算太大的少华楼团团围住。
汤仪典必须抱住范铮的大象腿,不容有失;
关三刀是事发在他治下,不得不来;
唯有闾丘不言是怕范铮把账算到他头上。
不要说范铮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闾丘不言,官场的事,需要证据么?
不能冰释前嫌,说不定他闾丘不言啥时候就栽了。
范铮淡然饮了一杯秦酒:“法曹去看看,有没有酒保被打晕了。来,莫让些许琐事坏了心情,再饮、再唱。”
丝竹之声重起,蝴蝶姑娘的歌声中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颤声,有点“都是你的错”那味了。
郑勿恶、罗生芳等人松了口气,看使君这意思,并未疑心到他们头上。
华州幸甚,有此明察秋毫的使君!
饮了两杯秦酒压惊,郑勿恶忍不住好奇:“使君勿怪,小人好奇,何以使君及贵属能洞察异处?”
这话的重点并不在雷九,毕竟这种贴身保护的仆从,没有一点观察力是端不了这饭碗的。
范铮呵呵一笑:“有几人能遇到着新衣的酒保?即便有,为何偏偏出现在本官面前?”
连干这种事都要穿新衣,轻微洁癖没治了。
范铮及雷九所为,不过是提前预防罢了,谁晓得这位大唐的专诸不得力啊!
雷九都没玩够,人就撑不住了。
郑勿恶想了一想,真个没遇到几次。
都当酒保了,咋可能讲究到着新衣?
又不是考中了状元郎!
不多时,州县法曹拎着个一身旧布衣、精神萎靡的酒保上来禀报。
“使君料事如神,果于耳房内寻到这被打晕的酒保。”
范铮摆手:“明府等人回去罢,司法参军、司法佐带数人询问即可,掌柜去加点酒菜上来。”
“法曹查案,仅限于华州境内。”
虽然一点证据没有,范铮却已肯定,就是云麾将军莫文武干的。
旧日恩怨难释怀,纵然莫文武子嗣众多,也免不了怀恨于心,遣一二刺客也算规则之内。
若只针对范铮,那还算讲究,大家无非在规则内相互下手;
若是敢对定远将军府下手,范铮也不惮让他灭了苗裔。
高娘子那一大砣肉山立时站了起来,欢天喜地:“小妇人这就让食手上拿手好菜!”
范铮话中之意,并未见责少华楼,高娘子自然格外欢喜。
至于免费之类的话,可说不得,那会喧宾夺主,恼了众豪强的。
汤仪典、关三刀领命而归,闾丘不言踟躇了一阵,终究黯然离去。
关系譬如琉璃,让它有裂痕易,要恢复如初难。
酒过三巡,范铮微酣,斜睨着郑勿恶:“尔等费心费力,托别驾情面,请本官赴宴,不会只是请来看鱼肠的吧?”
郑勿恶连连摆手:“使君莫说笑,再借十个胆子,我等也不敢有摆弄鱼肠剑的心思。”
“闻得华州要修缮州内诸水堤坝,我等欲请缨承接一段。”
范铮手指头“咄咄”两下敲到桌面上,郑勿恶摆手,乐舞退下。
范铮重重地靠椅背,看向郑勿恶的目光有些玩味:“这种活儿,多半是征发丁役来干,给的钱粮数目极少,赔本了吧?”
郑勿恶嘿嘿直笑:“赔与赚,谁能说得清呢?在座诸人的田地,可多在诸水边上。”
了然。
先修建他们这一段,确保不会遭遇水灾,再慢慢修筑其他地段,小算盘拨拉得挺响的。
所以,钱粮上略亏一点,诸豪强也不在意了。
倒也不必苛求人人都是大善人、凡事先人后己,只要不刻意害人就行。
“本官可以交代长史,分发你们一些堤段,但你们也得保证,不会以邻为壑,坑庶民的田地。”
范铮开口,戳破了一些小心思。
别把豪强想得太善良,修建好自家这段河堤,让水淹了邻里庶民的良田,令对方不得不抹泪卖永业田度过难关,然后自家廉价收买永业田,这事绝对有人干得出。
看看罗生芳尴尬的笑容就知道,他多少有点这想法。
豪强兼并土地,这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了,一如恶狼爱上羊——爱吃。
郑勿恶赶紧朝众人施了个眼色,对范铮赔笑道:“使君莫多想,我等身为华州子民,自当造福华州,断不敢行此龌龊勾当。”
范铮咧嘴笑了笑:“最好干了也别让本官知道。”
这句话有点狠,郑勿恶、罗生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范铮嚼了一嘴鲜嫩的羊肉:“自从贞观二年大灾,到现在多少年了?其间,可有水、旱、蝗?”
差点说漏嘴,将“汤”字吐出来了。
汤仪典他们汤氏这位后人,造孽啊!
郑勿恶叉手:“回使君,水旱偶有,不大,蝗灾则无。”
范铮不满意地摇头:“十八年无蝗,伱们就不防着蝗灾重演?”
要是别个官员当面,郑勿恶虽不敢违逆,腹中多少会呸几声。
凭你们也配谈农事?
摸过犁没?
一个个张嘴闭嘴要挖一丈深,咋,给你当坟地啊?
唯有范铮,造曲辕犁、创深耕熟耨法,无一失误,从京苑总监升到司农少卿,谁敢说他不懂农事?
或许一些细节上,范铮做不得那么完善,却非豪强们能忽视的。
一众豪强起身叉手:“恭请使君教诲。”
范铮叹息:“哎,本官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这么说吧,蝗的卵在地里可埋……”
一通话下来,中心思想就一个,深耕六尺,翻晒土壤,让家禽吃虫卵、成虫。
六尺的深度,直辕犁显然无法胜任,好在曲辕犁已经逐步在华州推广,豪强们基本都换了新犁。
按照范铮的说法,除了深耕他们自家的田地,以及翻新一下树林的土壤,他们的曲辕犁还得借乡邻共用。
原因很戳心,蝗虫一旦孵出,可不管你是谁家的地,都是一片片吃过去。
别忘了,蝗虫会飞!
郑勿恶等人只能捏着鼻子应下,将曲辕犁出借共用,并承诺尽快与华州所有豪强沟通,将此法广施。
本只是装装善人,想不到真要成善人,这世道怎么了?
2023.7.4请假
神兽回归,请假一天。
第四百七十章 除蝗疏
送别时,郑勿恶轻声说了“安州”二字,算是画龙点睛了。
就说嘛,豪强不会无事延请到一州之主。
至于那一位,明面上有几分胜算,奈何出身就是最大的障碍,纵有几个遗老遗少挥舞招魂幡,也架不住万家拔刀相向。
复辟,才是最大的笑话。
二堂的茶室中,贲狐烹着茶汤,看着醉意全无的范铮,小声开口:“这次下官是不得已,欠了人情。以后使君还是与豪强保持距离,免得出事。”
“员氏也是豪强之一,因事牵连,如今已泯然众人。”
范铮接过贲狐奉上的茶碗,眯着眼睛细细想了一下。
贲狐的言下之意,李君羡之死,不全是因为帝王的猜忌,而与结交员道信有关?
范铮得到的消息,是妖人员道信善辟谷,精佛法,李君羡与其结交颇深。
也没谁了,辟谷你说是方士之术也好,跟道家有关也罢,唯独跟佛法扯不上关系。
佛道双修,这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要不要左手持念珠、右手执法符,脖子上再挂个十字架?
贲狐不提醒,范铮倒真没注意,辟谷这种技术活,根本就不是缺吃少穿的庄户玩得起的。
天天重体力、累得直不起腰的庄户,少吃一顿都饿得慌,有那个余力辟谷?
譬如后世,那些嚷嚷减肥的,有几个是农民、农民工?
需求的层次不一样。
员道信身为豪强,与一州刺史过从甚密,细想果然有点不对。
李君羡要真个崇信佛道,太华山、少华山脚下的道观也不少,何以与一豪强勾勾搭搭?
若员道信也是某位亲王的触角……
冤不冤,还真不好说。
范铮置碗,对贲狐叉手不语。
这一番提醒,却让范铮避开了一个大坑。
果然,想平平安安当官,就得严格遵循官场的规矩啊!——
两天后,华州司法参军、郑县司法佐面有愧色,于二堂向范铮回禀。
“禀使君,法曹已查到蛛丝马迹,奈何贼子溜得太快,已逃入渭南县地界。”
“下官本应率众追去,记着使君的吩咐才未前行。”
看看,连区区司法参军,套话都用得滴水不漏。
不是我方无能……
呸呸,不是这个味。
总而言之,是范铮令他们不许出界的,不是他们不尽心。
范铮轻笑:“意料中事。辛苦了,品茗。”
司法参军细饮茶汤,眸子里掠过一丝激动:“年百岁不才,能当华州法曹一半的家,愿再率部细细筛一遍,就不信抠不出细节。”
年氏算是罕见的姓氏,不查资料的话,常人能信口道来的年氏古代名人,基本就年羹尧了。
事实上,安徽怀远年羹尧所在这一支年氏,是严姓迁居时,以音讹写。
早古老的年氏,是齐桓公姜小白因当时齐国君王更迭太甚,以为凶兆,故以祖父、贤臣姜夷仲年的“年”字为姓,令一子嗣承之,世以齐桓公为先祖。
妙的是这名字,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稳妥啊!
年百岁掌法曹一半,是因为司法参军有两位。
范铮微微摇头:“没这必要,对方一击不中,势必远遁,不会留什么把柄。说到底,这是本官的私怨而已。”
私怨啊!
年百岁更加上心了。
司户参军凤护的禀报更为触目惊心,整个华州诸水,全年水位下降了一半,明年预计旱情严重。
旱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十旱九蝗,成虫虽只四十至六十日成活期,可密集的数量能让人绝望。
蝗虫所到之处,号称赤地千里,几乎所有的庄稼尽毁,连野草都未必能剩下。
还得感谢地域特点,华州有可能出现的就是土蝗、东亚飞蝗。
稻蝗主要灾区为南方水稻,青藏高原是藏飞蝗。
至于更穷凶极恶的非洲毒蝗,就头疼了,幸好中华不是它的生存区域。
土蝗与飞蝗确实可以食用。
一些人看了点研究文章,就罔顾事实在那里叫嚷着:蝗灾时的蝗虫有毒、不能食用。
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在耍流氓,要吃多少蝗灾时的蝗虫才能毒死一个成年人,他们绝口不提。
至于蝗灾区的人、禽食用蝗虫,他们视而不见。
但是,对成虫而言,因为其密集、擅飞的特性,蝗灾时连其天敌都得让道,人力治理极为困难。
范铮对凤护指示:“协全州之力,翻尽涸泽,令鸡鸭食虫卵。”
这是断了蝗虫的生长环境,干涸之地,为蝗虫孳生之床。
“令各户编织大小捕网以备捕蝗,大小涸泽尽引活水而蓄。”
“州内尽力推广小麦,替代大麦、粟,辅种长豆角、豌豆、火麻(别名与违禁品同名)、苘麻(造绳索原料)、薯蓣(山药)。”
“其他作物数量,尽量减少。”
小麦说的是冬小麦,因收割得早,可以避开蝗灾季节。
其他几样作物,因含胆碱、胡萝碱,蝗虫不喜食用。
至于养鸭,南方比较便利,北方却稍逊。
鸡可食蝗,数量却不多。
范铮还不是在胡乱发布政令,这是明朝徐光启在《农政全书》、《除蝗疏》上的经验。
当然也因地制宜的调整了一下,比如芝麻,范铮就没提。
“民曹下发符文行郑县、华阴县,加本官印信。并,由民曹出具文牒行工部、民部,奏请比州参照协同,刺史、别驾、长史、治中共具名加印。”
凤护凝重地应声。
民曹发符文行县乡,倒是正常操作,直接由民曹对接工部、民部则很罕见了,一般这种功劳是堂官直接占了。
别的不说,堂官行文牒才对等。
范铮可不在乎这点功劳,反正也不可能再升迁了。
再说,分润下属功劳,人家干活才更卖力。
天天靠画饼行骗的,早晚有被拆穿的时候,离反目成仇就不远了。
譬如后世,画饼完成任务新马泰,结果兑现出来是新村、马寨、太阳伞,你觉得会再有人上当么?
行文牒于工部是因为虞部司、屯田司都可能受害;
行于民部,除了可能争取一些便利之外,更因为各州种桑麻是有定数的,州县有权调整,也须请于民部。
比州协同,这才是重点,单靠华州一地是不行的。
因为,比州的蝗虫,它同样会飞到华州来为害啊!
只有大范围协同,才能尽力减少蝗害。
是的,减少,不是消灭。
在条件有限的时代,减少灾害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高呼天子圣明
朝堂之上。
华州民曹的文牒,令群臣别扭不已。
民部侍郎高履行打了个哈哈:“民曹对接民部,倒是上下一条线了。不过嘛,改动桑麻什么的,华州也自有权处置。”
桑麻之政,从来不是死板得不能动的,县级当然没有资格改变,州级才有这权限。
说到底,这也是一种监督,免得下面的官员不顾庶民死活乱来。
虽说文牒出自华州民曹之手,可从刺史到治中都具名用印了,谁也不能忽视。
贞观天子一声轻笑:“这头倔驴,宁愿让民曹出头,也不肯上表陈述。”
群臣一阵轻笑。
刺史本就直达天听,上表是其专用奏事格式,哪怕只是检校刺史,也不减其权限。
范铮只肯让民曹上文牒于工部、民部,自己却坚决不上表,隐约有点耍小脾气的姿态。
范铮这厮不耍小脾气,味道就不对了。
阎立德慢条斯理地出班:“华州司户参军凤护所奏,乃基于明年出蝗而言。天文、灾祸诸事,秘书省太史局未定,谁敢妄言?”
太史局有测天文的职司,更有向天子预警的功能,李君羡遭祸那一句“女三昌”可是出自太史令之口(《旧唐书·列传十九》载)。
别看太史局的实权不大,可人家对于超凡之道是权威,在朝廷中也只有太常寺太卜署可相提并论。
太史令晃晃悠悠地出班:“虽太史局诸人测过,觉得明年雨水应充沛,出蝗的机率不大,然太史丞李淳风觉得,明年应旱。”
多年媳妇熬成婆,李淳风由那个执掌祭礼的从七品上四大太常博士,左迁为从七品下太史丞。
品秩是左迁了,实权却增加了。
最重要的是,太常博士许多人可以当,太史局的活,能承接的人不多,李淳风恰恰是最专业的。
所有人都知道,太史令职司早晚是李淳风的。
就连皇帝,听到太史令陈述李淳风的意见,都有些坐不住了。
一个个的,要不是华州的文牒,还在跟朕装傻呢?
管它旱不旱、庶民死不死,天天高呼“天子圣明”是吧?
工部……脾气没法发,这位亲家,自从女儿去了均州郧乡县,一直谨言慎行,一点职司之外的话不说。
司农寺也没法讲,就司农少卿唐同人在撑着,然他在农事方面不熟。
京苑总监明坦在朝中就是个闷葫芦,每次被点名出班,亦惜字如金。
不用说,杨弘礼与范铮迁徙,京苑总监的士气多少是受了打击的。
所以,通农事的基本三缄其口,不通的也漠不关心,急人啊!
官员虽多,奈何不干人事的太多!
“太子之意如何?”李世民憋了口气,目光转向李治。
“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最后不出蝗,防治一下也是好的。”
“臣拙见,可令雍州、同州、商州、虢州、陕州、蒲州、丹州,依华州之策协同处置。但凡有疏漏者,除官,永不录用;蓄意违令,立诛!”
李治的意见,倒也算正常,唯“永不录用”让人看到了太子的峥嵘。
这四个字,皇帝都极少提及。
至于说诛,应该不会有谁蠢到明目张胆的抗命。
暗中使坏懂不懂?
至于明年上述诸州的收成、租庸调,肯定会受影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刑部侍郎李道裕缓缓出班:“刑部这边,接到了华州法曹的文牒,陈说检校刺史范铮于郑县少华楼饮宴,遭遇刺杀,幸无恙,刺客亡。”
“这道文牒,刺史不肯用印,司法参军年百岁走刑部渠道禀报。”
李世民一声长叹。
想都不用想,范铮之所以不用印,是明知道黑手出自何方,文牒发了也无用。
但是,这种糊糊事,范铮能忍,别人能忍不?
估计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华州。
车马入衙院,雷十三等二十余人分列两侧,两辆朴实的马车,轿帘掀开,元鸾与杜笙霞牵着范百里、范鸣谦下车。
范百里嘟囔道:“我自己能跳!”
六曹公房里的官吏,在治中汤仪典的带领下,到衙院中叉手为礼。
“华州僚属,参见太夫人、夫人及二位衙内!”
为什么不称乡君、县君?
三品官员的母、妻称郡夫人,母的称呼前加“太”字。
虽说范铮还是检校,未能正式让她们有郡夫人名分,可哪个下属不得称夫人?
真叫乡君、县君,你这辈子的前途也就那样了。
衙内是真衙内,至少他们来了就住三堂。
范百里笑嘻嘻地带着范鸣谦回礼:“阿弟要记住,别人向你行礼,你一定得两手交迭前拱,身子微曲,才不至于失礼,阿婆、阿耶娘与兄长才更喜欢你。”
范鸣谦略微笨拙地叉手,然后歪头看向汤仪典,疑惑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一张旧面孔。
“阿弟好记性,这位阿伯,请我们吃过百鸟朝凤,就是那特别香粑的鸡肉呀。”
范百里笑道。
范鸣谦嘻嘻笑了,拍手叫道:“好吃!”
不怪范鸣谦格外喜欢,他如今的牙口力量尚且不足,越粑越合他心意。
范铮上前,轻拍范百里肩头。
大郎说话很世故,用“请吃”二字替代“送”,至少圆了汤仪典颜面。
汤仪典笑呵呵的:“少衙内喜欢,改天我再请你吃呀。”
范鸣谦歪头看了一眼兄长,见兄长不表态,才击掌而笑:“好呀,好呀!”
范铮看了一眼,几乎从范老石旧部里捞出来的杂户都来了。
范铮不是京官,他们也就失了防閤这层身份,好处什么的,定远将军府自会补足了,倒是无碍。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每人腰挎横刀、障刀,背上俱负猎弓、木箭,每一样都在《贞观律》允许的范围内,危险的气息却大增。
范铮估计,与华州府兵对抗,他们至少能对抗一队。
范老石这是怒了,丝毫不顾忌某人的想法啊!
范家称不上豪门世家,也不愿仗势欺人,却不代表任人踩着面皮而上。
范老石这个阿耶,小毛病是不少,可护子孙的心思强过许多人。
范百里撇嘴:“阿耶,你都不回家看看。”
范鸣谦抱着范铮的腿,又哭又笑的。
杜笙霞看着范铮,眼波流动,虽一字未出,却已胜千言万语。
第四百七十二章 发妆酒
执衣从官厨中端来饭菜,垂手立于旁。
这个规矩,以前是没有的,在少华楼之事后,雷七特意加了这一条。
说起来有些过分,可在刺史的安危面前,任何理由都得退后。
老实说,要不是雷七他们经验丰富,都想来一个进食先尝了。
至于合不合法理,呵呵,还真有不少王公大臣就这么干的,怎么了?
除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谁不惜命?
若有丝毫不良反应,执衣少不了州狱走一趟。
范百里吃了一嘴菜肴,微微摇头,这与在长安城的吃食也没太大区别啊!
没法子,华州本身就没太多特色饮食,大刀汤饼味道的差异也并不是太大。
范鸣谦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羹,掺杂了肉末、胡萝卜薄片那种,是汤仪典特意吩咐食手做的。
看不出来,汤仪典这厮养娃儿还很有一套。
“阿耶怎么没来?”
范铮看向元鸾。
元鸾一脸的不那:“你还不知道他那暴脾气?头一天,定远将军府乌头门上,才刚刚悬了一把华发。”
哎,这一家子的脾气都不太好呀!
用脚趾头都能推算出来,阿耶行了一把当年勾当,没取人性命,只是断发为戒。
断就断了吧,你给人髡发都没得说,悬乌头门这操作,硬是风骚得紧。
稍稍有点犯忌讳,然朝廷要重用范铮一天,就不能因此罪了范老石,只能两眼一抹,装没看到。
反正事出有因,就算你两家扯平了。
据说,某人府上轰盆打甑,后来请一名阿师(僧人俗称)来了一趟,然后便称病不出。
范铮了然,一定是阿耶的髡发手艺不过关,给人弄成马啃头了。
让雷十三他们多数人随家眷至郑县,除了有保护范铮之意,亦有让家眷避开、方便两家放手一搏的架势。
唬不唬人不好说,至少长安城清静了许多,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甚至亲临敦化坊,与范老石像庄户人家的老汉,蹲在坊门前闲扯了半天。
范老石这号人,其实挺单纯的,就是想一家子好好守着一亩三分地,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莫惹他,他就人畜无害;
惹了他,莫怪他生死相搏。
一句话总结,典型的关中汉子性格。
家人相聚,温情自不必说,还好次日是休沐日,范铮不必担心误事。
帐初升,范某扶腰起。
啧啧,没有练叉腰肌的弊端,就在这里啊!
简单洗漱,范铮瞠目结舌地看到,慵懒梳妆的杜笙霞,一手提个小酒坛,开口就灌了不少。
“兀那婆娘,竟敢偷酒喝!”
范铮戟指轻喝。
杜笙霞笑了:“这是发妆酒,一饮软发,二饮贮颜。”
发妆酒不是某种特定的酒名,指的是梳妆时饮的酒,柳永的词与李贺略提及,可考的出处是《变文集》卷二《韩擒虎话本》。
也不晓得,杜笙霞从哪里学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唐朝的酒,度数普遍低,起床喝一点倒也无所谓。
像后世那些接近酒精的烈酒,或者索性是工业酒精,不要命你就喝吧。
一些集镇上,总有一些人大清早就喝,喝到走路歪歪倒倒,甚至吃一块豆腐就能下一天的酒,却是过头了。
早膳是筋道的大刀汤饼,用料依各自口味施放。
“阿耶,这汤饼为什么叫这奇怪的名字?”
范百里吸溜一口,喝了一口热汤,满意地摸着微凸的小肚皮。
范铮没太研究这个,目光移向一名执衣,执衣立刻开口:“衙内容禀,这大刀汤饼得名,是因切汤饼的刀重达十八斤,还得将汤饼切成韭叶细。”
“这是华阴县盛行的吃食,薄、软、细、长、筋,寻常人家节日、待客常食。”
范鸣谦待元鸾喂完最后一口,以汗巾擦嘴,才露出了笑容:“好吃。”
与门司(门子)招呼了一声,一身常服的范铮,引着范百里、范鸣谦、杜笙霞、元鸾,信步在郑县街头走走。
雷七等人或明或暗跟随,两名口舌便给的执衣在前头开道。
“说到郑县,社火有高跷、芯子、蹦鼓、旱船、走马、焰火。”
执衣津津乐道。
饶是杜笙霞见多识广,也忍不住问道:“啥是芯子?”
执衣笑眯眯地回应:“回夫人,芯子嘛,就是一根铁柱。不用时一二壮汉背芯子而行,用时数名壮汉立起芯杆,由经过操练的娃儿、中男立于芯顶演戏。”
范百里兄弟闻言欢笑,杜笙霞却面现不忍。
所有立于高处的活动,风险都不小,即便以后世的条件也免不了伤亡,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唐朝。
虽不忍,却无言。
许多人为了一口吃食、为了露一露脸,甘愿冒这风险,且这还是郑县民俗,如何阻拦?
一指少华楼,执衣笑道:“裹饭家的膳食没乃个(什么)特色,里头的皮影戏却是天下一绝。”
“天下皮影出华州,华州皮影出郑县。”
“汉武帝钟爱李夫人,李夫人死后,方士李少翁以华州皮影现李夫人之姿,始现于世。”
这说法,与《史记·孝武本纪》略有差异,书上是王夫人。
这也是古代最大的娱乐之一了。
咳咳,价值观绝对正确。
地动山摇,高娘子肥手舞细帕出来,面上的铅粉厚得能挡刀,走一步还往地上飘落一层。
“哟,使君驾到,蓬荜生辉啊!这是太夫人、夫人、衙内吧?快,里面正演着皮影呢。”
冷不防炸雷似的声音在少华楼中响起,幸好隔了一段距离,没那么吓人。
饶是如此,范鸣谦还是往杜笙霞怀里钻了钻。
高娘子尴尬地笑了:“我家是老腔,唱的是楚汉争霸那一段,声音粗犷、气势激昂,方才那喝声是满台吼。”
后世人厌倦战乱,专唱战争的老腔皮影渐渐没落,宛转细腻的碗碗腔成了主流。
范百里兴奋地挥舞木刀:“阿耶,看戏!”
范铮看了范鸣谦一眼:“二郎,大郎要看戏,你去不去?阿耶娘抱着可好?”
范鸣谦犹豫了一下,再听得一声满台吼,觉得并非那么害怕,终于点头。
有心理准备与没心理准备,听到巨响时,反应还真是天差地别。
第四百七十三章 贺钩雄
吃着小食,品着淡淡的渌酒,听着铿锵有力、热血激昂的唱腔,看着一个个皮影在戏台的白布上翻飞打斗,范铮俨然有穿梭时空的错觉。
范百里悄悄直起腰,箸头轻蘸渌酒,一头点在范鸣谦嘴里,一头点到自己舌上。
范鸣谦还在咂嘴,范百里无趣地放下箸。
比仆从压榨的果汁也甜不到哪儿去啊!
口感微甜的渌酒,主顾群体本就为酒量不足、老弱妇孺者,于后世渐渐销声匿迹,唯余杨林肥酒。
唐朝的儿童饮酒本就不是啥新鲜事,元日的屠苏酒就是个范例,只是因为范铮某次顺口提及,范百里兄弟最好成为中男之后再喝,范百里才偷偷摸摸的。
大规矩会守,小规矩会破,范百里这反应,与多数顽童无异。
范铮眼角的余光,将范百里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强行校正。
别想着教得娃儿完全循规蹈矩,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扼杀娃儿天性,反弹的后果很惊人。
最好的教育方式是潜移默化,耶娘以身作则,一些禁忌也提前告知
某些耶娘,一边口口声声教娃儿“多栽花、少栽刺”,一边极力往娃儿这块地里撒刺种子,啧啧。
范百里兄弟本性向善,偶尔有些不太过分的错事就不必苛责了。
若如介休那几个极恶,埋了吧,顽皮与极恶可是泾渭分明的。
范铮自己当年都调皮捣蛋,没理由去苛责范百里。
范鸣谦渐渐适应了皮影的激昂唱腔,时不时拉着范百里的手,指着皮影说这个好看、那个威风。
执衣侍立在范铮左右,不远不近,很懂规矩。
当先的执衣阔面浓眉,面上两道浅浅的伤痕,淡淡的绒毛初生,略大的嘴唇慢慢解说着皮影,却不破坏戏台的节奏,显然为主顾解说的事,他也干了不少。
“这一节,却是霸王别姬,西楚霸王败势已定,与虞姬诀别……”
“衙内,这一节却是西楚霸王率八百子弟,闯汉淮阴侯十面埋伏,终不肯过江东独活,乌江自刎。”
当时第二的军事大师,遇上第一与第三军事大师联手,精兵战术败于人海战术,令人唏嘘。
范百里大惑不解:“阿耶,西楚霸王明明可以回江东,重新募兵再战的,为何非要死于此地?”
范铮轻声回应:“任何人做大事,都讲一个势。势起时,破釜沉舟,自号霸王而天下不敢不从;势落时,虽同族亦随汉高。”
“他再回江东,已经没有从前的号召力了。且连年征战,江东子弟也伤亡惨重,需要休养生息了。”
范百里若有所思。
执衣笑道:“时来天地同聚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名字。”范铮第一次对这执衣生起了兴趣。
执衣叉手,眉头轻跳,努力压抑着喜悦:“回使者,小人贺钩雄,今年十九。”
这个奇怪的名字……
执衣浑不在意地笑道:“这是贱名:黑狗熊,名贱好养活。贞观二年,阿耶娘没挺住,小人靠吃百家饭长大,蒙潜龙寺的玄禅律师垂怜,允小人至寺中以沙弥身份食宿,并取贱名以镇压噩运。”
“如今在县城外得了些薄田,尚请人代耕,小人在城中淘点生活,包括为老腔皮影解说,怎地也比土中刨食轻松。”
范铮不禁高看贺钩雄一眼。
灾年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人,运气好、懂的多、善避忌讳。
运气好不是指耶娘不存,莫杠,这是指能存活下来的运气。
佛道两家,法师、律师二称呼是共有的,区别是道教有威仪师、佛教有禅师。
“可识字?”
贺钩雄微笑:“玄禅律师心善,功课之余,在寮房为小人启蒙。虽不敢说相当开蒙,州县符文大致可为父老解读。”
“可惜,律师于去年圆寂了。”
范铮微微颔首。
佛教固然臃肿了些,某些自律的比丘还是值得尊重的,能普渡众生者更值得尊敬。
潜龙寺是少华山附近最古老的寺庙,传说于东汉初年兵败的刘秀曾藏身于蟠龙山,其子汉明帝令人于此修建潜龙寺以报藏身之恩,为中华最古老的寺庙之一。
又是蟠龙山、又是潜龙寺的,若是早年倒也无所谓,可如今的范铮是封疆大吏,在这敏感时期贸然与潜龙寺往来,是作死之事。
“辖内有此大德,可令司功参军核实,若无误,勒石以记之。”
司功参军掌祭祀、佛道、医药等事,倒真是对口。
无关范铮个人喜好,既为地方父母,自当尽量摒除个人情绪,公平对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这个天地,你扩指朝廷、官府也适用。
范铮闭目想了一下:“可愿为我长随?”
长随依旧可占执衣名额,却从自由的庶民转化为半自由的仆从,好处是钱粮及范铮的庇佑。
不客气地说,贺钩雄若为长随,出门遇上郑勿恶诸人,郑勿恶还得赔个笑颜。
贺钩雄尽心竭力,可不就图这一便利?
他只是个在红尘俗世挣扎求人的凡夫俗子,玩不起那些清高的姿态。
“贺钩雄愿永随使君……郎君!”
范铮小小惋惜了一下。
原本这些寺庙,范铮还想搞一搞,贺钩雄说出玄禅律师事迹,却不太好意思下手呀。
司户参军凤护从少华楼外走来,一身细葛衣都沾了不少泥土,却自不在意。
团团见礼后,凤护饮了大口茶汤,吐气道:“有点头疼了,石堤水(沙河)段有几个碾硙,事涉郑氏宗族、长史、潜龙寺。”
“依原定路线引水,浸及三家庶民宅院,及几座坟茔。”
水有灌溉者,碾硙不得争利;
灌溉者不得浸人庐舍、坏人坟隧;
官人不得于部内请射田地、造碾硙。
工部水部司的政令极好,但落及实处,呵呵,取决于当事方及当地堂官是否强硬。
“官人不得于部内造碾硙,我会知会闾丘不言处置。”
“郑氏宗族,我会去调解;潜龙寺,令司功参军于沟通立玄禅律师碑时调和,相信出家人乐于与人为善。”
官人这一条,纯纯的屁话。
不在权力范围内造碾硙,去别的地方,谁理你?
这就像叫粮仓中的耗子别偷吃米面一般。
至于砸碾硙这种极端手段,最好别轻易使用,人家造碾硙也是要本钱的。
第四百七十四章 碾硙几多事
贺钩雄乐滋滋地在二堂的茶室点着小炉子,为范铮烹制茶汤。
因为出身的缘故,需要多方谋生,杂七杂八的手艺贺钩雄也会,只是谈不上精通。
幸好,牛嚼牡丹,范铮也不是啥精细的人,汤仪典那种风格的茶汤喝得,郭景那一眼眼酸的也能品,贺钩雄这种粗糙的茶汤他也不嫌弃。
倒是汤仪典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指点了一番,什么初沸、再沸、三沸都叨叨了半天,好悬没说出木姜子油来。
贺钩雄好歹有点主意,什么肠、肝还是坚决没放。
太奇怪了,就没听说过茶汤放这些东西,又不是做菜。
范铮吃了一口贺钩雄分的茶汤,笑容渐盛:“比上次进步了许多。”
闾丘不言满眼嫌弃地抿了一口,只湿了嘴唇。
笨手笨脚的,还没自家那个媵——曾经的小姨子——手法熟练。
但是,吃了一次亏的闾丘不言,格外地收敛了,有什么事也不敢轻易写在脸上。
“使君见召,是为碾硙之事?”
闾丘不言的官服上,泥星点点,看样子在诸水之间也奔波得很辛苦。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石堤水上自家的碾硙,早晚是得拆的。
“懂了,下官这便去砸了碾硙。”
不管他是不是真砸,姿态做到位了,范铮也无可指摘。
以往的冒犯,或许可以稍稍释怀了。
闾丘不言走后,贺钩雄忍不住笑出了声。
“咋,哪里不对吗?”
范铮扫了贺钩雄一眼。
这个长随眼色极佳,不会如此没分寸,料来是有话要说?
贺钩雄起身叉手:“不敢有瞒郎君,这位长史在华州为官十年,砸了十具碾硙。”
这话,怎么琢磨着味道都有点不对啊!
碾硙的造价不菲,若是砸一具碾硙,倒也无所谓,可砸十具,呵呵,即便富庶如范铮也有点心疼。
“细说。”
范铮坐到了贺钩雄身前,摆手示意他坐下。
“好事者仔细琢磨,辗转打听了消息,终于确认,长史家总共有两具碾硙。”
“一具是第一次敲了点边的碾硙,每次应对上官时再拉出来砸两锤子;一具是日常使用的碾硙。”
范铮失笑。
好嘛,官吏奸猾,那是人尽皆知的,闾丘不言这是玩出了新花样。
即便如此,没有哪个上官知晓后还去拆穿的。
官场的事就这样,你给我三分面子,我还你些许里子。
这就是身边有本地人的好处,换一般的白直、执衣、官吏,就不可能抖出此事。
贺钩雄既为长随,范铮秩满也必带他进长安,民籍迁一迁也实属正常,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
闾丘不言这是官场老油渣了。
对付这些官吏,处理这些事务,范铮觉得自己需要募点人才了。
华州之地,竟野无遗贤吗?
“郎君若要一个出谋划策之人,少华楼时常有一贪花好色成丁,服饰虽不奢华,却也不低廉,好酒、好色、好赌,三教九流俱结交。”
“虽喜大唐,对皇室却……形单影只,性格不定,却乐于助孤苦一把,然手中余钱并不多。”
“小人只闻得人呼其诨号老八,不知其名。”
另外,贺钩雄还递了一张信笺过来。
信笺上的字不美,铁树银钩,隐隐有杀伐之气。
“华州司兵史陈徐隽叩首:使君至华州,首重农桑,为防蝗、旱,敢为天下先,小吏敬佩。然,水旱蝗灾之年,须防饥荒,华州正仓、义仓、常平仓,可有硕鼠乎?存粮足用乎?伏乞使君为民生计,再行细查。小吏再叩首。”
有意思啊,一个司兵史,关注的竟是粮仓!
贺钩雄歪了一句嘴,陈徐隽,字久德,身为隐太子旧部之后,竟无法跨越九品门槛,职司为门户管钥,边缘人物一个。
司功参军祁直方,身形略瘦,眉眼刚强,五柳须随风飘扬。
人如其名,“直方”出自《周易》坤卦“六二,直方大”,意:平直、端方、正大,祁直方的性子也一向如此。
祁直方自县城骑马十里,从蟠龙山西面步行登上。
没法子,蟠龙山龙头昂于北,蜿蜒至南,北面悬崖峭壁,南面一条山梁,东面坡势缓而林茂,西面山坡较陡峭,却是从郑县方向来的最佳选择了。
潜龙寺坐北朝南,置身茂林修竹间,寺南一口泉眼长年不涸,院中一棵柏树中间生出槐树,柏高槐低,亦是华州一景。
茶室中,寺主了空禅师轻泡炒茶接待祁直方。
自从波颇及玄谟禅师去了胜光寺,折腾出炒茶之法,竟在佛门中渐为盛行,连在长安宏福寺译经的玄奘和尚都盛赞隐有禅意。
不可否认,茶有提神的功效,但茶汤放的一些佐料有些尴尬,减少了佐料味道又差了点什么似的,炒茶恰好解了这份尴尬。
“阿弥陀佛,司功不辞辛劳至寒寺,料来有要事相告。”眉毛尽白的了空寺主合什一礼。“山寺虽贫,却愿为地方分忧。”
了空谦虚了。
以潜龙寺的名声及鼎盛的香火,便是再翻修两遍也绰绰有余。
“奉使君令,至贵寺有事议。使君得闻玄禅律师善行,亦甚敬仰,令功曹来议,拟在贵寺塔林前勒石以彰。”
祁直方品了一口微涩回甘的茶水,缓缓开口。
纵然是出家人六根清静,也不能尽除贪嗔痴,扬名这一点喜好还未根除。
为高僧立碑,寺中立不如庶民立,庶民立不如官府立,官府立不如朝廷立。
了空白眉轻扬:“阿弥陀佛,寒寺比丘谢使君厚赞。但能为地方分忧,老衲自义不容辞。”
祁直方轻笑,寺主虽为出家,却精于人情世故。
“本官前来,另有一事相商。使君认为明年将旱,恐出蝗灾,遂治州内诸水,并广蓄池沼。”
“石堤水中,有碾硙亘阻引水,有贵寺之一。使君之意,可否暂除之,度蝗旱之厄,再立石堤水。”
了空心里清楚得很,州衙这是铁了心要移除碾硙。
委司功参军前来,且承诺给玄禅律师立碑,这就是示好;
若不识相,真以为官府的大巴掌扇不到方外?
别忘了,功曹掌佛道之事,只簿籍、度牒上有那么一点倾向,也足够潜龙寺难受了。
了空合什,宝相庄严:“敝寺操持俗务,本意是积蓄力量,为防日后灾厄,以绵薄之力相助世人。”
“既阻碍了蓄水、灌溉,自当先移除,日后图之。”
祁直方一笑:“寺主慈悲。”
华州其他官员见到了空禅师,多少会客气些,唯独功曹不可能。
第四百七十五章 道理都懂
隐太子旧部之后,还是有不少渐渐崛起,但更多的是略受打压。
真以为积怨那么好消?
陈徐隽能得司兵史的流外官身份,多半还是别人守了底线。
底线这东西吧,有时候觉得是个累赘,可一个朝代若丢了底线,恰如一个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失了犊鼻裈,是会被后人唾弃的。
就是底线越来越低,最后能低到马里亚纳海沟去。
范铮换上官服,骑上驽马,雷七、雷九护持,贺钩雄开道,十五名执刀为仪仗,奔西门而去。
西门甬道内,一名着绛戺衣的短须杏眼流外官,带着几名着皂色服饰的吏员,正验着过往行人、商贾的过所。
皂吏嘛,当然是皂色服饰了。
不时拆开箩筐验一验,偶尔从贩枣子的商贾箩筐里抓一把嚼几口,挥手放行。
在这个时代,真是正常事,靠山吃山。
哪个吃官饭的人,不顺带啃一嘴?
范铮不喜,蹙眉。
这样的行径,与胖翻译何异?
“这便是司兵史陈徐隽。”善于察言观色的贺钩雄一指流外官。“使君也莫求全责备,他们这样,只是蹭一口吃食,已经很清廉了。”
这话让范铮更气了。
人至察则无徒,道理范铮都懂,可看着就是倒胃口!
这样的司兵史,竟然上书让范铮注意粮仓,滑天下之大稽!
范铮黑着脸,打马出西门而去,根本没理睬这些小吏。
陈徐隽摸了一把如刺猬的短须,疑惑地看向范铮远去的背影:“难道使君没看到我的上书?”
“奇怪呀,即便我才不如诸葛、貌不如周郎,也总有他们一成的光芒吧,使君缘何不礼遇?”
可怜的陈徐隽还没意识到,吃枣差点误了前程。
前程这东西,往往掌握于上位者喜恶之间,一掌能抬你上天,一指能摁你入地。
尤其是对没有根基、功名不正的官吏而言,愈发要命。
松柏两行,部田、常田转换角色,不时能看到农夫牵黄牛、扶犁辕,曲辕犁锋利的犁铧轻轻松松破开土壤,将草根尽数翻出。
麻雀三五成群,落于新翻的土地,啄着各种各样的虫豸、虫卵。
范铮停马,静静看了一眼新翻的土地。
太干了,连野草根都显得干燥无比,怕是扔个火头就能引燃一大片。
因范铮定了深度,故耕得较深,翻出的虫卵数量格外多,看得范铮忧心忡忡。
一名健壮的五旬汉子,只身拖着一架曲辕犁破土,扶犁的是一中男。
汉子驻足看向范铮,微不可查地撇嘴:“以官人之显贵,也懂此等贱业?”
范铮指向曲辕犁:“此物本官所创,你说本官懂不懂?”
汉子卸下耕索、置了犁盘,叉手行礼:“竟是使君当面,恕草民郑堼(hèng,地名常用字)眼拙,不识贵人。”
范铮笑了笑,没较真。
这一身紫袍,整个华州也就范铮一人能穿,凭郑堼这名字,就不可能一无所知。
你问问多数庶民,识得“堼”字否?
“土旱,虫卵众多,明年或生蝗灾,族长以为呢?”
范铮下马,捞了一下官服的前襟、后摆,蹲在地头瞅了两眼,果断开口。
郑氏宗族之长的姓名、相貌,贺钩雄可说得一清二楚。
郑堼长叹:“天灾人祸,无处可躲。生亦多苦,死亦解脱。”
范铮脸子一板:“胡说八道!当真有天灾人祸,便都不活了?”
“昔大水泛滥,大禹挺身而出,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令大水沿河道入海。”
“今本州引水而蓄,备明年之旱,令改种小麦等物,奏请比州协同。”
“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能多活一人,本官就多安一份心。”
面皮有点厚,敢拿自己跟大禹比了。
在治水的前提,范铮提一提大禹没事,毕竟年代太久远了,不会引起猜忌。
郑堼垂首:“使君有悲天悯人之心,非伪善之辈,郑堼愿以宗族之力相助。石堤水中的碾硙,草民已令人去拆了。”
别说庶民就蒙昧无知,官员是真心为他们好还是在蒙骗他们,人心有秆秤,最多是无力反抗。
范铮虽居高位,却心系黎民,且字字句句是行话,不是空话套话。
郑堼前头的泄气话,不过是试探范铮的态度。
这个郑氏宗族倒是奇怪,堂堂族长自己拖犁,难道连驴骡都没有吗?
郑勿恶身为豪强,居然没能混个族长当当,失败啊!
郑堼咧嘴,一口黄牙尽显:“当年抡横刀,随陈国公在吐谷浑、高昌耍了耍,捞了几个首级,得了点永业田,回族中侍候阿娘。”
就说嘛,这把子力气,不挣军功可惜了。
大唐的府兵,有效征发期为成丁二十一岁至六十岁。
但这是理论,也就是说遇事诸人可急征为府兵。
三年一筒点,也就是新旧更迭之机。
多数人杀伐几年,捞得几亩永业田后,自然还是回家尽享天伦之乐。
除了一些在军中格外有前途的,或者贪图那点职田的,府兵多半还是会轮换回乡土。
以郑堼府兵的资历,加上杀敌之功,便是郑勿恶这等豪强都得让他三分,当个族长也绰绰有余。
郑堼笑道:“若非使君的曲辕犁,就我一人,还真没法拉动。”
好嘛,这是兴趣来了,把牛踹一边,自己上。
“你打高昌,是跟了牛进达将军,所以不敢用牛犁田吗?”
范铮说了句玩笑话。
牛进达在高昌一役虽未出彩,《新唐书》中还是记录了的。
没得功劳,也有苦劳。
郑堼露出黄牙:“使君慧眼如炬,竟知草民是跟随牛将军。”
呵呵,这可是一语中的了。
范铮一拳击到郑堼的肩头,震得拳头疼。
“好家伙!这身板,少说一个队正吧?”
郑堼笑得憨厚:“使君过奖,就是区区队副而已。”
不为侍候阿娘的话,八十亩职田,日子能过得很滋润了。
“使君若不弃,待族中安排便饭。”
人情世故郑堼还是很懂的,只不过看他是否愿意。
范铮摆手:“这几十号人呢,还耽误你们做事。好好干,明年难关过了,请本官一个鸡子,断然不拒。”
“难关未过,本官心虚,不敢受百姓宴飨。”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少华楼中风流客
轻纱幞头、抹额、细绸圆领袍,腰间悬一白玉佩,俊俏的眉目带一点玩世不恭,与一桌闲人呼卢为戏,臂还揽着蝴蝶姑娘,薄唇时不时渡一个皮杯儿。
这一位,就是诨号老八的存在。
上到别驾贲狐的娃儿,下至城狐社鼠,他都能混得来,偏偏从无一丝谄媚。
“贲二郎,这一把你又输了。”
老八皮杯儿饮了一口汾酒,笑眯眯地看向对面。
贲二郎是贲狐的娃儿,打扮与老八差不多,也就刚刚成丁,常与老八厮混。
少华楼中呼卢博戏,一般就是赌一壶酒,输了也无伤大雅。
这个前提下,“博戏赌财物”才可以抬抬手,大家就争口酒而已,不必非要杖一百。
你说长安城彭王李元则斗鸽博戏、坑钱无数?
么么,你还真没得比了。
虽说这事,一般不闹得不可开交,县衙也懒得理会,可终归是莫留把柄的好。
这是高娘子的血泪史。
早年的少华楼,是准许博戏赌财物的,可少华楼因此多得的收益啊,八成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时不时被抓着把柄讹一顿,连县衙区区白直都敢来啃一嘴,一气之下索性割了这块赘肉。
老腔皮影也因此引入了少华楼——不准赌了,你总得让主顾有点乐子吧?
其时的老腔皮影,也渐势微,无奈入住少华楼也只为讨个生活,不意竟引人注目了。
说来也怪,限死了博戏赌钱财、最多允相互请酒之后,平庸的少华楼竟脱颖而出,成了主顾们口口相传的郑县第一楼。
用老八的话说:“有闹有静,有丝竹之雅,有老腔之俗,无面红耳赤滥赌之嘈杂恶俗,唯三朋两友斗酒之乐,妙哉!”
原本裹饭家看不到多少出路的高娘子,如今只眉开眼笑,心宽体胖嘛,体重不经意间也涨了。
贲二郎当然不至于输不起,只是倔强地发誓:“下次一定赢你。”
在少华楼中,也没谁有那个心思耍诈,为一壶酒不值当。
就是贲二郎的运气实在太差,很长一段时间,维持在三胜七负的比例,就气人。
虚掩的房门洞开,一身火麻布常服的范铮,在贺钩雄的引导下步入房间,面上带着温煦的笑容。
“参见使君。”贲二郎唬得仓促起身,叉手行礼。
别人不识范铮,他是必须认识的,否则贲狐能打断他的腿。
诸人匆匆推开身边的姑娘,跟在贲二郎身后叉手。
老八慢条斯理地拍拍蝴蝶姑娘的手臂,待她让开,才起身整了整衣冠,叉手行礼:“宣节校尉陈祖昌,参见使君,礼数不周,还请海涵。”
正八品上武散官宣节校尉,难怪日子能过得悠闲。
家中再有点祖产,差不多能逍遥似仙了。
范铮敏锐地注意到,陈祖昌对于礼节似乎不太在乎,又似乎非要遵守一些细节,略矛盾。
“本官闻得华州有老八,交游甚广,颇有几分见识,故见识一二。高娘子,上酒菜,本官付账。”
“贲二郎你们也莫拘谨,该怎样都无妨。蝴蝶姑娘,乐声起吧。”
陈祖昌面色微红,声音伴着轻柔的乐曲缓缓陈述:“蒙使君青睐,下官就信口胡柴了。”
“华州虽横亘长安与洛阳宫之间,据潼关之险,然山水、平地交错,物产竟无太多特色,虽衣食无忧却不经风雨。”
郑县与华阴县的地势特征都差不多,多山少水中间田,除了耕作,就是石材。
倒是有稀土来着,可惜以现在的生产力,也只能望洋兴叹。
将作监百工署的石作(前文误为石作署,已更正),不少石料是华州供应的,也算一条小小的财路。
农作物填肚尚可,抗风浪,终究是差了点啊!
一场天灾,有永业田的庄户,可能就变成了无产的佃农,甚至演变为流民。
范铮颔首表示认可,却不轻易插嘴。
“来钱最快的,无非是盐。粗盐十文一斗,精盐呢,比之更纯净的盐呢?”
范铮轻轻敲着桌面,斟酌道:“首先,华州没有盐池、盐山;其次,要进入长安城大量贩盐,几大世家的压力也要考虑。”
那是,从别人嘴里抢饭,别人不给你几皮砣,可能不?
陈祖昌轻笑:“华州是生不起盐矿,可同州有盐池啊!内富滩、盐池洼、东卤池可都有盐啊!”
“不过,内富滩的盐,主要是小盐,色白、味淡、苦。”
范铮想了一下,才明白老八说的是硝盐。
这东西,着急了是可以当食盐使,但易致癌,摄入过量会中毒。
正常的食盐,土话叫大盐。
范铮摆手:“弃内富滩。”
钱要挣,心没必要黑。
“就路程而言,盐池洼最近,于同州治所冯翊县与朝邑县之间,与郑县仅隔渭水。”
“东卤池的卤水更多,但与郑县还隔着下邽呢,路程不划算,非量大不考虑。”
老八侃侃而谈。
东卤池为蒲城县管辖,并归同州。
开元四年,因蒲城县管唐睿宗李旦寝陵桥陵,改隶京兆府,更名奉先县(吕布悄悄点了个赞)。
“至于使君担心压力,窃以为不足为患。单独一家族贸然入盐市,或许独木难支,可华州是一整州啊!”
老八嘴角挂上一丝坏笑:“何况,采买盐池洼的粗熬大盐,华州不寻商贩,直接寻了同州,官府对官府的交割啊!”
不得不说,陈祖昌这厮有点水准。
最后的提议就是神来之笔,把同州也拖下水,两州官府共同发力,有何世家可挡?
至于熬卤水,对同州还真不难,郃阳、白水、澄城、韩城四县盛产石炭,以之为燃料熬盐,成本并不高。
“仍持你官身,为我幕僚如何?不用点卯,无事可不来,酬劳参照八品职事官给。”
范铮诚意满满。
说钱粮有点俗,但大家都是俗人,都要食五谷杂粮。
“愿为使君效力。”
听听陈祖昌的口气,只是效力,不是效命。
范铮目前也没资格让他效命,人贵有自知之明。
“来,饮胜!”
范铮举杯大笑。
“饮胜!”
满屋一片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