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巡仓
司兵史陈徐隽虽令范铮略有恶感,他上书提及的粮仓,范铮还是得小心。
无钱不富,无粮不稳。
范铮与贲狐、汤仪典诸官,随司仓参军食无足遍巡诸仓。
范铮人都麻了,咋总遇到这奇葩的姓名?
食之姓极其罕见,然东汉的《风俗通》就记载了博士食于公。
姓都不是问题,连姓带名……
正仓当然是没法与太仓署的规模相比,却也戒备森严,华州府兵至少有一队轮换守护。
入院,即有司仓史虎着脸,从范铮开始下手,验告身、搜火种,当真一丝不苟。
范铮抓了一粒麦子,剥了壳看看色泽,麦粒丢嘴里咀嚼了几口,轻声道:“一年陈。”
这一招,连贲狐都大为诧异。
这是跟太仓令禇缘学的,也亏得司农寺有的是各个年份的粮食,居然让范铮学会了这一手。
连铭刻的砖石、账簿都不用看,直接断了年份,让整个仓曹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遇到那些不懂行的上官,你就是随便糊弄都没事,你说日头是方的,他们也能附和。
不懂行的上官,比比皆是,懂行的却实在不多。
内行的上官面前,最好老实一些,否则连你犊鼻裈都能逮下来。
这个时候,食无足才想起来,这位上官是从司农寺出来的!
幸好华州官吏才换了没几年,没多少肮脏事,倒也不至于心虚。
至于错漏,呵呵,官场有一句话,看着没有丝毫错漏,才是最大的错漏。
有点小毛病才最真实,上官训斥几句、喝令补足,就算雨过天晴了。
范铮抓住钎筒,熟练地插入麦堆中取样。
很好,钎筒所到,阻力并没有太大变化,取出的麦子与外头的麦子,从色泽到味道没有明显变化。
汤仪典拿着尺子比划了一阵,在纸上一通计算,随即嚷嚷:“使君,这一堆麦子九百五十二石三斗五升六合,短一石二斗三升一合。”
勺、抄、圭、粒的计量单位太小,一般不列入计算,只用于分发到个人时。
千分之一强的损耗,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
太仓署规定的是贮三年,听损一升。
直白翻译就是三年的存储期,允许折损百分之一。
正仓的数量基本正常,偶有损耗也在正常范围浮动。
几座仓屋查验下来,经汤仪典测算,损耗约千分之五。
这也正常了,正仓关系到诸位官吏的俸禄,食无足敢动手脚,但不被同僚打死。
州属的常平仓相对要差一些,倒不是数量差异,是仓储质量。
“这可赖不得仓曹。”食无足隐约有怨气。“修缮常平仓屋,去年仓曹就上文牒,请刺史令士曹办理,奈何没人理啊!”
好吧,都是李君羡的锅,黄泉路上,前任兄记得多背几口。
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向上衔接工部政令,也是个苦力。
但是,听食无足的口气,似乎这二位参军之间,多有不睦。
这倒是,衙中诸曹若铁板一块,上官容易被架空。
范铮还不至于蠢到要六曹一团和气。
至于义仓,虽与账簿一致,数量却不足应对危机。
食无足摊手:“莫看我,华州就鼻屎大的地方,区区两县,这几年大灾没有、小灾不断,每年每亩收二升归义仓,还屡屡免征。”
食无足表示,千错万错,不是我的错。
就这屁大的地方,想食一嘴都没地方啊!
范铮皱眉,看向贲狐:“别驾,若是明年大灾,正仓、常平仓加上义仓,能撑得过去吗?”
贲狐苦笑摇头。
莫看粮食堆成一座座小山,真闹饥荒,挺不住多久的。
范铮转头吩咐汤仪典:“知会士曹,抽调各处人手,一个月内,除修缮仓屋,还得保质保量另建十座仓屋。”
汤仪典瞪大眼睛:“使君,这会不会难了点?”
倒不是汤仪典长出了良心,实在是华州的丁役使得过猛,连明年的丁役都在用了。
要不是多数豪强都在称颂使君的曲辕犁、改粟为麦、深耕熟耨,怕是一些脾气暴躁的庶民会闹腾了。
当然,闹了也白闹,无非是多挨白直揍两铁尺。
这就导致士曹来修建仓屋,匠人或可保证,真正出力的民夫却远远不足。
范铮眉眼间透着冷漠:“本官只管下令,如何做是士曹的事。做不到,司士参军辞官罢。”
呃……
汤仪典还是首次发现,范铮对属官也有狰狞的一面。
贲狐轻叹,不开口。
范铮开口:“别驾,本官欲征一人,至同州商榷大盐之事,且一并采买陈粮,闻得贲氏二郎豪侠之名,可为录事史,主持此事,如何?”
贲狐面色复杂。
他的官爵,承嗣的也是大郎,二郎游手好闲也不是个事,能以此入流外官,当真是个前程。
更重要的是,从九品上录事刚刚出缺,那一位府上有能力,让他进雍州渭南县为官了——正九品下畿县尉,不香吗?
也就是说,他家二郎的差事办得让上官满意,并非不能一步蹿入九品行列!
“士曹之事,下官附议。”贲狐果断暂掩顾虑。“只是,犬子贲扬不谙世事,恐难当此重任。”
范铮颔首:“贲扬年轻,意味着经验不足,也意味着朝气蓬勃。这样,令司兵史陈徐隽为佐,想来无误。”
贲狐蹙眉许久。
在他按部就班的观念中,陈徐隽这号总喜欢给使君上书的异类,实在不讨喜。
但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家二郎要出头,又凭什么阻止陈徐隽上进?
再怎么说,陈徐隽也比自家那只会声色犬马的二郎强一些。
贲狐叉手:“使君垂怜,下官代犬子谢过了。”
抛出这个位置,倒不纯粹是为了拉拢贲狐。
老八那号人物,范铮可不愿让他去同州,万一同州强留,这买卖可就折本了。
从范铮到汤仪典,堂官、上佐无故不得出境,再让人联想到两州勾结,就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贲扬别驾次子的身份,就恰恰合适了,换中下佐官去,同州懒得理睬你。
虽然对吃枣的事心存芥蒂,范铮还是得承认,陈徐隽为司兵史看城门,大材小用了。
范铮显然忘了,他位卑时,德行其实也差不多。
第四百七十八章 歪打正着的贲扬
贲扬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为使君看重。
去同州倒没啥,可途中还得经过沙漠地带,就离谱。
司兵史陈徐隽从马鞍上摸出两个饱满的水囊,递了一个给贲扬,自己打开一个,灌了两口清水。
娘哩,这一路日晒,清水都带着热气,没有凉意,烦!
“好好的,老秦之地,怎生就有碛漠了?”贲扬忍不住抱怨两声。
好在同州这片沙漠也不是太死寂,时不时能看到沙葱、沙条、沙草、石鸟、狐、草兔点缀。
陈徐隽笑道:“这一片地叫沙苑,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夹洛水、渭水之间,有沙地、草地,昔日高欢与宇文泰于此大战。”
“沙苑隶属太仆寺沙苑监,陇右诸牧监贡御膳的牛羊,便暂寄养于沙苑监。”
“洛水、渭水、黄河三面相邻,还能成碛漠之地,主因便不是缺水,恐盐碱所致。”
贲扬嘟囔:“也不晓得使君是看中我哪里,竟让我担当重任,这不笑话吗?哎,在少华楼倚红偎翠不好吗?”
陈徐隽笑而不语。
使君看中的,当然是你的身份,做别的事未必行,沟通却正好。
要不然,我才输诸葛亮一筹、貌逊周郎一分的司兵史,为何只能为辅佐?
阎老那里打通了路子就是好,投个好胎,明明是个啥也不会的废物都能轻易出头,还可以掉头对努力挣扎着往上爬的庶民子训斥:朝廷需要更多的庄户、匠人!读什么书!就是掏粪,也是你们的荣幸!
穿沙苑、过洛水、入冯(píng)翊。
冯翊于西晋武帝末年曾名大荔,其名源于先秦的大荔戎部,称呼更返古了。
后世也沿用了大荔之名。
华州移来的文牒还是很好使,同州录事参军楼参出面,高规格接待了他们。
虽同为上辅,同州辖九县,户五万三千三百一十五,口二十三万二千一十六,数倍于华州,肯出动录事参军接待,态度已经极好。
原姓贺楼的楼参,屈尊接待的原因,一是看华州别驾贲狐的颜面,二是财帛动人心。
没法,同州看上去家大业大,可豪强家也没有余粮啊!
又是碛漠、又是盐池洼的,好多地方只能干看着不能用,格外窝心。
土地广袤似乎是好事,可其中盐碱地多,看谁还笑得出来。
刺史、别驾、长史、治中不适宜与贲扬交涉,楼参就没这个顾虑了。
录事参军虽是参军,却是诸参军之首,在堂官与上佐不插手时,他就是最大的实权人物。
甚至,在录事参军背后有强大势力时,还能与上佐别一别苗头。
“贤侄一路辛苦。”
录事史奉茶之后,楼参寒暄道。
只能以私交论,贲扬的录事史职司,在外面拿不出手。
妙的是,楼参与贲狐当年确实打过交道。
贲狐叉手:“原来是世叔当面,小侄失礼了。”
楼参云山雾海地绕了一通,贲扬则将冯翊的肉沫糊、山煮羊、月牙烧饼、蜜汁咕噜好好夸了一遍。
冯翊方言里,圆形的玩意都能叫咕噜。
蜜汁咕噜是炸的圆形面球,勾上蜜汁(糖)。
山煮羊就是后来叫水盆羊肉的,又名羊肉泡馍,那个馍事先切好不用手撕,就是月牙烧饼。
肉沫糊则是以马牙枣为主料,加面粉、长豆角、碱面、糖、肉汁制作而成,色红味甜,滑润可口。
贲扬之所以瞎扯,是因为他不太听得懂官话,却歪打正着地避免了先谈事情。
一个不是特别明显的规则是,谁先开口谈正事,就说明他这一方更迫切,自然就略占下风。
“使君闻华州欲采买大盐,颇为诧异。”楼参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同州似乎没盐山、盐井。”
贲扬看了陈徐隽一眼:“同州不是有盐池洼?”
楼参干笑一声。
对方是有备而来,不能随意糊弄了。
“我同州境内,还有内富滩、东卤池,尤其是东卤池,更咸。”楼参说出了同州的意见。
贲扬看了一眼陈徐隽,不说话。
要当好一个纨绔,尽享余生,最重要的是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宜闭嘴。
陈徐隽叉手:“华州司兵史陈徐隽,为此行之佐,特向上官陈述一下华州使君之意。”
这却是在自抬身份了,陈徐隽还没捞到与范铮面谈的资格。
楼参微微颔首。
虽说官职差距巨大,可华州所言买卖,呸呸,两州之间的物资调配,对同州的吸引力是巨大。
“内富滩为小盐,救急可用,却不宜做大,故弃之;东卤池虽好,奈何为蒲城县所辖,与华州往来不便,只能日后再考虑。”
虽是编瞎话,陈徐隽之前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不至于露怯。
“且,使君有意委同州代为采买粮草。”
贲扬笑眯眯地补充最后一句。
这一句,是他阿耶耳提面命的要点。
楼参手中的茶碗一歪,几滴茶水落于指肚上,有点烫。
好在人老了,皮肤也没那么敏感,就是几息也就没感觉了。
楼参眉眼里现出慎重:“范使君之意,蝗灾或无法免之?”
楼参的理解有点偏差,范铮是真有意搞点粮食,同州是否警醒不是他考虑的范畴。
为什么华州横亘长安城与洛阳宫,却不从此要道采买粮食,这就是一个悲伤的话题了。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过华州的粮草一车车,可都是长安城的,华州没法截留一点。
同州之地,采买河东道蒲州、绛州的粮草却颇为便利。
这不妨碍陈徐隽吹牛皮:“上官当知晓,我家使君是司农少卿出身,虽不敢说当世农家之首,却无人能否认其能力。”
话说一半就够了,反正后面的你自己想,想差了也不是陈徐隽妖言惑众。
楼参沉吟了许久。
范铮的出身,他心知肚明,可蝗灾一事,虽经朝廷诏令,却非轻易做到的。
别的不说,沙苑之地,就是虫卵的潜伏地。
还有许多地方,作物固定,连改种小麦都做不到。
蝗灾一起,同州首当其冲。
“事关重大,老夫禀明使君再议。”
楼参将他们送出头门,转身向二堂奔去。
蝗灾,是个要命的事。
第四百七十九章 修桥补路无尸骸
两天时间,贲扬顿顿吃山煮羊,面颊都发了一圈,双下巴都出来了。
倒不是贲狐亏欠了他的膳食,可现在是因公出州境,在冯翊的食宿可是华州负责开销。
吃官府的就是香。
当然,吃免费饭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使君有点抠,咋找姑娘喝点花酒就不愿承担呢?”
贲扬长叹。
占官府便宜的好事,谁都希望更进一步。
人心无尽时。
站在庶民的角度,当然是强烈谴责之;
可占便宜这个人是你自己,大约是不会收手的。
无须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处在那位置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陈徐隽笑道:“录事史,这一点享受么,倒是回去也能办到。”
贲扬无趣地摆手:“你不明白,自己出钱,全无蹭官府的乐趣。哎,这两天,秦音、碗碗腔都听得够够的了。”
秦音古称西音,秦缪公改名秦音,明清时称同州梆子,剧情曲折、唱腔高亢。
从唱腔来说,与华州的老腔皮影区别不大,都是炸雷似的。
同州也有皮影,主要是碗碗腔,乐声悠扬,唱腔细腻,因用小铜碗伴奏而名。
皮影在大唐颇受欢迎,唯材料难获——牛皮与驴皮。
牛皮因可制皮甲,是朝廷严格管控的物资。
驴,同为耕驾畜力,不得私杀。
所以,取得材料的难度已然大增。
冯翊令夫蒙西须如钢针横张,望着绿袍、戴乌纱、踏乌皮履,入邸舍与贲扬照面。
夫蒙是关中羌姓。
“华州所需,尽是我冯翊所产,寻冯翊县亦能供给。”
同州矜持,冯翊可忍不住了。
利益相干,谁不想吃上一嘴?
同样的事,同州主导与他冯翊县主导,所得利益悬殊。
即便夫蒙西望所为,有挖同州墙角之嫌,为了利益,却也顾不得这许多。
若意在山林,自可不为五斗米折腰;
志在仕途,须知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贞观一朝,粮虽丰,钱却紧,各处都在捉襟见肘,冯翊县也免不了窟窿。
地方上,赈济要钱,在丁役之外修缮桥、路,都得掏钱。
指望如雍州一般以蠲符抵账,不好使。
指望民间修桥铺路?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话难听,却是无数血淋淋的教训。
贲扬为难了:“明府见谅,这是官对官的事,同州与华州才对等啊!”
夫蒙西望大眼珠子转了转:“本官自然知道此节,唯盼华州在同州之外,多顾虑一下冯翊。”
待夫蒙西望走了,贲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有点不对啊!”
陈徐隽笑得眯起了眼睛:“不,这很对,最多半日,同州就得来寻我们了。”
你当夫蒙西望堂堂冯翊令,真不知道对等原则?
夫蒙西望的姿态,是在将同州的军。
咋,你们看不上啊,交给冯翊县吧!
即便是同州主导,盐池洼处于冯翊县与朝邑县之间,州衙也不能全然不分润两县。
否则,县级坑起来,绝对能搅黄同州的好事。
有利益,别想着自己能一口尽吞,天下没这好事。
两刻钟时间,录事参军楼参满面堆笑而至,代刺史雷永盛邀请贲扬、陈徐隽至州衙进膳。
贲扬却告知楼参,必须是三人同至。
因为,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雷七,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刺史身边的长随,虽不言不语,却是在监督着贲扬他们,顺便得护着他们的平安。
雷永盛浓眉大眼的,看向雷七的目光,微微透着诧异。
“调剂大盐可以,市面上十文一斗,我们只要八文。”
楼参开起价来,也是狮子大开口。
陈徐隽直接堵了回去:“上官莫欺我们年轻,十文一斗是售价,便是送到华州,本钱也不超过五文。”
虽说以贲扬为主导,可他本就吃盐不管咸,哪晓得盐价是多少?
他也不明白,使君要广收大盐何为?
就是行商贾勾当,也挣不了多少钱吧?
要是真的赚大钱,你觉得同州官员傻还是冯翊县官员蠢,放着盐池洼不去努力捞?
华州肯要同州盐池洼熬制的大盐,自然要勾起他们的意愿,多给一两文正常,但不能让人当傻子宰了。
冷眼旁观的雷七,是真正决定价格底限的人物,他不出声,自然由得陈徐隽发挥了。
贲扬这号买东西从来不讲价的人物,在一旁听得脑瓜仁疼。
“七文,不能再少了。”
“六文,不成华州直接找太原王氏。”
在贲扬看来,这与在集市锱铢必较无异,有失身份啊!
没缺过钱的官宦子弟,是无法体会百姓钱难挣的苦处,没脱口“何不食肉糜”已经是贲扬家教良好了。
雷永盛一口饮尽茶汤:“六文,送至郑县,不赊欠。”
六文当中,民夫、石炭大约占了二文,运送至郑县车马费大约一文,州衙、冯翊县、朝邑县共同瓜分三文。
华州的文牒写得清楚,但同州所供大盐,华州尽数吃进,皆钱货两讫。
文牒是早就备好的,只价格处空阙,填上即可;
文牒的另一头,须同州用印。
楼参笑呵呵地补上内容,共视无异议后,钢印盖上。
贲扬如云里雾里,想不到竟顺利如斯。
这不是说,功劳已经稳稳到手,可以觊觎一下从九品上录事了?
虽说其中难免有阿耶的恩泽,自己这一趟也算坐实了功绩,勉强也能糊众人之口了。
雷永盛目光落在雷七身上,眸中异彩频现,许久才干涩出声:“他还好吗?”
雷七叉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起伏:“安然如昔。”
郑县,石堤水旁。
范铮看了看自己的职田,确认小麦种子已为郑铲等人种下,眉眼间依稀有一丝愁色。
虽说小麦厌涝,也并非不要水浇灌,可水位下降得厉害,水车它也没法车水上来,靠人工挑何等劳累!
关键,还没效率。
再说,郑铲等三十二名白直,都是十六名轮一番,回去也得照料自家田地,不是一般的累。
看看四周的田地,都是靠人工挑水,范铮心头一声叹。
明年的减产已成必然,即便能阻止蝗灾,也阻止不了旱灾,不靠点奇招挣钱,搞不好就饿殍满地。
钱!
粮!
第四百八十章 谁让他就是那个州官
半个月时间,志得意满的贲扬、外表平静的陈徐隽、沉默的雷七,带着二百石粗砺的大盐回到郑县。
二百石大盐,听起来不少,却是五十车了事,总价十二贯。
华州司仓参军食无足抱怨归抱怨,还是从仓中支付了足额的铜钱,一文钱不差。
再怎么入不敷出,州衙还是能承担十二贯的采买——虽然在食无足看来,这纯纯是折腾。
同州的司仓史清点完铜钱,乐得快看不到眼仁。
一直以来当累赘的盐池洼,居然也能创造价值,真好!
熬制大盐虽然很辛苦,烟熏火燎的,可铜钱真拎在手中,七十五斤的份量还是让人格外满足。
同州的能力,当然不可能只产二百石盐,这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
区区二百石大盐的损失,同州还是能承受得起的。
雷七不动声色地陈述同州刺史名讳,范铮若有所思。
按这说法,阿耶当年竟还有后援?
这段时间,华州最苦的就是司士参军,在人手极其紧张的条件下,绞尽脑汁修缮、兴建仓屋,还将官衙的后花园改成一座作坊,与衙门之间的通道封死。
铜炉、木炭、石炭、草木灰、石磨、麻线、纯净的泉水,对士曹而言都不难,难的是要设计排水沟,尽可能封闭入渭水,免得坏了周遭的田地。
人手,还是人手!
华阴县不少人丁被抽过来,才算勉强满足了士曹的需求。
陈祖昌持着范铮给的腰牌,懒懒散散地进了作坊,指肚蘸了一点大盐入口,随即呸了出来。
盐池洼熬的大盐之所以卖不出去,除了咸、苦,还隐隐有一股涩味,影响品质,价钱提不起来,所以无人问津。
老八斜倚柱子:“使君,提纯倒不是太难,可你想好用什么人了吗?法子没泄露,就是滚滚财源;说出去了,就一钱不值。”
范铮看着贲狐直笑。
贲狐无奈地摇头:“下官倚老卖老一把,去各宗族挑一些贫苦、本分的人出来,改为匠户,安排衙中白直上番守护。”
只有日子难熬的人才愿意成为匠户。
倒不是说匠户收益低了,只是社会地位不高,“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就说明其与其他色人地位大致相当。
世间多分三六九等,匠户虽重要,奈何身份尴尬啊!
注意,匠户能算匠人,但匠人不等于匠户。
匠户是指在朝廷或官府管控范围的匠人,处于半自由状态,身份比杂户高,却略低于良人。
贲狐也是没辙,这就是当阿耶的苦处,为了自家娃儿有前程,苦点累点都得上啊!
至于说什么苦点累点都不在乎,你是强行拔高的口号喊多了吧?
哪有什么不在乎,有的只是不得已!
不要一天天的瞎喊口号,连实际都视而不见。
贲狐出头的原因,是范铮行文牒至吏部,荐录事史贲扬为华州从九品上录事。
品秩大小贲狐都不在意,只要二郎能正式踏入品官行列,就让他感到满足了。
长史闾丘不言在本地更有发言权,可谁让他恶了使君呢?
至于司兵史陈徐隽,范铮赤牒授他补录事史职司。
仍旧是流外官,但职权大了不少,最起码不用天天去城门蹲着、早出晚归了。
职司,是协助贲扬掌管盐坊之事,权当是考验,也是让范铮慢慢消磨去对陈徐隽的成见。
据雷七的回报,范铮对陈徐隽的能力稍有了解,至少是个能做事的。
范铮也知道,自己那个成见,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谁让他就是那个州官来着?
老八陈祖昌,可一点也不愿介入作坊,最多教导完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是很符合老八性子的,他才没那么多闲工夫当匠师。
少华楼中放浪形骸,不亦乐乎?
陈徐隽站出来叉手:“使君容禀,这作坊还得细分工序,然后定下番次,各工序匠户不得串了位置,违者严惩。”
懂,负责烧火的一辈子烧火。
这种管理方式比较机械,却相对保密些。
范铮颔首:“既令尔等操持,便自做主。”
陈徐隽眉间掠过一丝喜色,使君终于纳我之谏了!
老八欲转身,忽扬眉开口:“闻使君为诸水水位过低、水车无甚功效而恼,某有一言问之,使君闻翻车乎?”
范铮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说啥。
翻车当然不是后世意义上的翻车,是约始于东汉、三国马钧改良的水车种类,适于近距离、低水位提水,垂直高度约三至六尺,以水槽及刮直板引水,以木链传动,又名龙骨水车。
之所以被范铮遗忘,还真是事出有因。
翻车大规模应用于运河及南方农田,才是让范铮遗忘的原因。
“治中立刻以本官之名行文牒至将作监,向左校署索取翻车百具,行六百里加急。”范铮咬牙切齿地下令。
非战争状态,敢动六百里加急已经到顶了。
贲狐召集的匠户,范铮在贺钩雄的指点下,逐一认识了来自各族各姓的匠户。
这些人的统一特点:衣物陈旧、面带风霜、皮肤粗糙、指掌覆茧、唯唯诺诺。
穷到把底气都丧失了,每一家的永业田都已尽失,眸子里几为灰色。
郑氏、关氏、闾丘氏……
贲狐挑人很公道,差不多每一姓氏都照顾到了,即便闾丘不言不为使君所喜,亦与闾丘氏无关嘛。
范铮无可奈何地笑了。
依他的秉性,闾丘氏这次应该是享受不了这福利的,毕竟范铮气量不算太大。
可老派人做事,他尽量讲一个公道,你也没法指摘他的不是。
贲狐腆着不大的肚儿,老脸现出一丝骄傲:“下官保证,这百来家口,并非偷奸耍滑之辈,只是天灾人祸,没法扛过去罢了。若有失,唯下官是问。”
最后一句是废话,范铮之所以让贲扬挂名主持盐坊,就是为了把贲狐绑上战车。
贲扬眉飞色舞,将陈徐隽拟好的章程,用大白话念了一遍,诸匠户点头应喏。
陈徐隽表示很酸,这个出头之机,本该是我的啊!
有个阿耶为大官,真的了不起!
第四百八十一章 雪花盐
首次试制,范铮、陈祖昌随贲扬及陈徐隽入盐坊,陈祖昌一道一道地口述工序,匠户们依序忙碌。
贲狐与汤仪典心头有数,托辞要梳理政务,在六曹公房或真或假地忙了起来。
当然,贲狐岁数大了,一个字要看半天,也很合理吧?
要体恤老人家。
石炭在铜炉上燃起,大盐与相应比例的草木灰掺杂入炉,烧至熔融。
大约八百摄氏度的高温,铜炉还是能承受的。
熔化的盐倒入泥模中,第一道工序即告完成,可移交二番了。
按陈徐隽的规定,各番的匠户,终生不得看、不得听、不得问其余诸番的事。
二番的匠户待泥模冷却,敲去渣皮,然后牵着几头小叫驴,拉着石磨将盐磨细,“啊呃”之声不时响起。
泥模么,哪个鸟不拉屎的坑里一扔完事。
三番的匠户,把沉淀过的山泉水烧沸,将磨细的盐掺入,搅拌均匀、过滤,滤液加生石灰再搅拌、再过滤,然后加草木灰又搅拌、又过滤。
如是者三,纯粹的滤液杂质少了许多,滤液虽不为纯粹的咸,苦、涩的味道却轻了许多。
四番的铜炉煮滤液,上方遍悬麻绳入炉,熬至析晶,大功告成。
麻绳上的盐细且咸,纯粹的咸,齁咸,范铮称之雪花盐;
锅底的盐,可称为精盐,与市面上的精盐差别不大。
残余的盐水煮干,只得为腌制盐。
贲扬得意洋洋地带着陈徐隽拐入二堂,向范铮报喜:“禀使君,盐坊上下尽力,共析得雪花盐约二十石,精盐约八十石,腌制盐约二十石。”
范铮示意坐下,贺钩雄烹制茶汤奉上。
“总体估算,这笔买卖,是赚是赔?”
品秩悬殊太大,范铮根本没必要在他二人面前装啥清高。
四成的损耗,说高不高。
贲扬瞬间傻眼,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认知。
陈徐隽举碗:“若不算铜炉等人力、物力,应该有赚头。二百石大盐,按市面价应为二十贯;精盐五十文一斗,市面价就是四十贯。”
“雪花盐还未出现过,应不低于百文一斗,也就是二十贯。”
“唯有腌制盐品质略低,卖不起价,下官的建议是,衙门再募一些妇人、中男女,以腌制盐自制腊味,如腊鸡、腊鸭,转而售长安,应赚得更多。”
很有想法的人,惜乎州衙售腊味,说起来似乎上不了台阶。
范铮笑了:“匠户出力了,首战告捷,且让他们加肉,以鼓舞人心。”
陈祖昌没个正形地晃着进来,身后跟随一而立之年的商贾。
商贾的身份很好辨别,着绸、锦而色杂。
这下明白后世的唐装对应什么身份了吧?
“使君,这是从长安来的商贾,景汉景四郎,有意为华州总承盐事。”
陈祖昌大大咧咧地开口。
他这号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认真起来,人脉是相当惊人的。
景汉叉手,显富贵的面容上堆着笑:“还是小人自己说吧。景汉,字维苍,号不黄人,现居长安城,出自景氏冯翊房。”
范铮示意贺钩雄奉茶,口中却不是那么信任。
“并非本官目中无人,实话实说,对太原王氏等诸世家把持的盐市,恐怕你不黄人进不去啊!”
不是打击景汉,范铮理想中最适合的合作伙伴是韦曲。
不管怎么说,韦曲也是世家之一,受到的排挤不会那么严重。
再说,韦曲人多势众,又是天子脚下一大姓,谁下手也得掂量一下。
景汉狡黠一笑:“小人之景,是景氏之景,也是景教之景。”
景教是从波斯而来的。
贞观九年,李世民令房玄龄迎波斯僧阿罗本;
贞观十二年,皇帝诏永安坊为阿罗本建寺,准度僧二十一人。
此时寺称波斯寺,后改称罗马寺,最后定名于大秦寺。
景教渐渐兴起,隐隐有成为佛道之外的最大势力。
阿罗本诸人,髡发留须,虔诚信仰、生活甘于清贫,渐渐为大唐人所纳。
有意思的是,信奉景教的教徒,以官员及商贾为主。
皇帝准许景教流传,不仅是想以此打破佛道之争,也是想借景教影响,与丝绸之路各国交好或出兵。
当然,多半还是鞭长莫及。
不得不承认,景汉有了景教背景,倒是可以入盐市与各世家掰一下手腕。
虽说到后来景教略变质,在唐武宗灭佛时被清出中华,此时还是比较正面的。
佛门有玄奘和尚,道家有李淳风等杰出人才,阿罗本还能稳稳发展,也是手段不凡。
对于阿罗本的出身国度,有说是大秦国(罗马)的,但《唐会要》记载为波斯。
至于摩尼教,在《唐会要》中初次出场都到了唐德宗的贞元十五年四月。
倒是摩尼教在宋元之际规模浩大,亦称明教,在明朝之时改称日月教。
东方不败可记得否?
精盐、雪花盐以方才估价的七折成交,但范铮估计,景汉会把雪花盐卖到二百文一斗。
唯一意外的是,景汉承诺,华州若制成腊味,品质过头的话,他尽数代为销到长安,分文不取。
景汉也有要求,三年之内,华州所产各品相之盐,只许售他一人。
范铮大笑:“景四郎愿全力襄助,华州无恙矣!”
说归说,官府若耍起无赖来,你商贾只能哭。
只是,杀鸡取卵,范铮不屑为之。
口碑这东西,一旦坏了,花多少钱都救不回来。
同州的下一批大盐也匆匆赶来,一千石,六十贯钱而已,从景汉手中获得的钱财,再加上仓曹补上一些,轻松就支付了。
同州遣来的参军事雷存世,浓眉大眼,年岁略大范铮,一脸浓密的胡须,瓮声瓮气的。
“虽不便细说渊源,你我却心中有数。”
只需要想想他的姓,就能猜到他的来头了。
这话当然不是来得罪范铮的,具体情况,范铮问了元鸾,才晓得个大概。
无语,有这么当耶娘的,什么都闷着不说,让娃儿猜谜似的,很好玩吗?
同州这边,大致确定下来,每次交割不会低于千石。
这钱,虽然不是特别多,却是同州、冯翊县、朝邑县的份外收获,且因是官府间平行调配,就是御史台来了也能大明大亮地摆出来。
就问,有哪个官府能拒绝了这种分外之喜?
第四百八十二章 这个使君,贼坏!
少华楼内,陪着范铮一家子的老八,略略收敛了风骚,口若悬河地跟范百里吹牛皮。
“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啊!我家曾祖,可是为陈武帝讳霸先牵马坠蹬,武帝赐姓,那怎么说也是天子近臣了。”
“文帝好新臣,曾祖自被冷遇,至宣帝方记起曾祖之功,欲赏,而曾祖自请守武帝陵寝。”
“后为陈后主陈叔宝所恶,遣为边将,隋破建康时曾祖挥兵相救,为山民所杀。”
“曾祖无嫡子,三名庶子守建康,二人战死,一人为隋军所获,得韩擒虎青睐,免为色人。”
韩擒虎原名韩擒豹,因生擒一虎而改名,为李靖舅父,大隋名将。
范铮听得直笑。
南北朝,纷纷扰扰,几多枯冢生野草。
大大小小的皇帝,没几个省油的灯。
范百里还偏就喜欢听老八讲古,连手中的枣子都忘记吃了,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范铮呵呵一笑:“正好,工部水部郎中陈贤德近日要来华州巡察诸水,他阿耶是陈宣帝之子、陈后主之弟陈叔达,你们也可叙叙旧么。”
陈祖昌的面容微变,随即春风化雨般地微笑:“那可太好了。”
啧,有点故事啊!
不过,范铮没兴趣刨根问底,老八愿意说给范百里听是他的自由,但跟范铮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人与人相处,哪里是亲如夫妻,都需要给自己与对方留一点隐私空间的。
你家婆娘天天吆喝:“说,你个耙耳朵又跟隔壁寡妇说了啥?”
偏偏你跟人说事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
一天两天你受得了,天天这样,日子过得下去不?
陈祖昌还是有点小心计的,看似给范百里讲故事,其实也大致是给范铮说一下他的来头。
别管他说的是虚是实,反正是来头不是?
范铮瞥了一眼老八:“宣节校尉年纪也不小了,还没娶妻吗?有疾乎?”
老八险些骂骂咧咧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谁成家了还天天流连烟花柳巷啊!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倒真不是陈祖昌有什么毛病,那么一直浪荡着,只是他一直未找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小娘子而已。
倒不是对容貌、家世有什么要求,纯粹就是一个感觉而已。
常年的荒唐,陈祖昌对美貌已经很有抵抗力了,假模假样学高僧来一句“红粉骷髅”也有资格了。
终日的玩闹,其实是因为内心的空虚。
杜笙霞轻笑:“我汝阳杜氏,虽非名门望族,却也小有名声。宣节校尉若不弃,我倒能邀约同族几个小娘子,到华州游玩一番。”
范铮笑道:“到时宣节校尉可为向导,解说潜龙寺名胜,揽少华山险峻。”
若对眼,自可成一番美事。
杜笙霞是看出范铮有意拉拢陈祖昌,才开口破局。
哼哼,谁让范铮就是棵独苗来着,还不得看本县君破局?
背后有根的好处就在这里,说要联姻,立马能拉出十个八个年龄相当的小娘子,总有一款合适的。
说到诰命,杜笙霞一阵郁闷。
汉子都检校三品了,婆娘还是县君,不匹配好吗?
可没法,范铮本身的品秩还是个五品。
陈祖昌肃然起身叉手:“下官谢使君夫人厚谊。只是,下官为人放荡不羁,非他人良配,恐误佳人终生。”
杜才笙霞摆手:“合不合适,见过再说。”
范铮略为不悦:“咋?本官就不值得谢了?”
杜笙霞掩唇轻笑,郎君又顽皮了。
陈祖昌恢复了不羁的模样:“下官正为使君效力,使君酬劳于下官,那不是理所当然么?唯使君夫人关切,方是额外之情分。”
范铮竟无言以对。
高娘子一步三摇,铅粉敷着的面容,绽放出一丝谄媚的笑容:“见过使君、太夫人、夫人、二位衙内、宣节校尉。”
“民妇有难处,伏乞使君垂怜,给华州皮影一条生路。”
范铮目光微转:“牛皮?”
朝廷诏令,牛皮、牛筋俱不许民间私藏,道理很简单,牛皮可硝甲,牛筋可为弦。
偏偏华州皮影所需的材料就是牛皮,这便成了一个死结。
早年制作的皮影人偶,经岁月的侵蚀,渐渐不堪使用了。
不用问能不能以其他牲畜皮替代,人家多少年的经验积累,能换不早就换了吗?
高娘子声带不安:“皮影一物,在华州流传千百年,当传至后世,令后人知晓,华州有一门叫皮影的东西。”
民对官,若是不涉及利益时还好,大家都乐呵呵地行礼。
涉及利益,就怕人家面皮翻转,拉去衙门行杖。
范铮一声轻叹。
高娘子一介民妇,还有此见识,然多有官员根本不在乎传承一事,多少瑰宝从此断了根。
“此事,本官自会上表朝廷。然尔等须知,牛皮为朝廷所掌,缘故何在,即便朝廷能应了所请,皮影的制作亦需由州衙指定地方,有胥吏督察。”
绝不可能说,整张牛皮让皮影匠拿出衙门,那是作死。
万一有人持牛皮粗制皮甲,连范铮都得吃挂落。
高娘子欢天喜地嚷了起来:“使君仁慈,愿为华州皮影一谋。快!楼里的馃子送给衙内鉴别一下口味!”
老八惊讶地看着范铮。
为区区皮影上表,对刺史来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可能招致政敌攻讦,自个儿又没捞到啥。
皮影的日子并不好过,鹭鸶腿上能刮几两油?
倒是一个控制不力,牛皮外流,刺史虽未必因此除官,考课是必然受影响的。
要不然,立国二十九年,刺史少说换了五六个,人家为啥不受理此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陈祖昌无力地劝说。
“大丈夫立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范铮饮了一口渌酒。“先人传承下来的好东西,自当让后人再传下去。”
“虽难,却不能断了传承。”
范铮一家子离开少华楼,皮影几名老少伏于大门外,遥遥叩首。
不管范铮能不能办到此事,至少他是唯一愿意正面回应的使君。
有人提议将此事唱进皮影里,却被高娘子否了。
“事未成而入唱腔,那不成了架着使君?不成!”
第四百八十三章 水部郎中到
太极殿内,王波利抑扬顿挫地颂读着华州刺史范铮的上表。
要翻车是利于抗旱,理解;
理直气壮地要牛皮,怕是不对吧?
一名侍御史跳了出来:“臣某以为,华州索要三十张牛皮,却是逾轨了。众所周知,朝廷掌控牛皮,是为府兵硝制皮甲而用,华州此举不妥。”
不妥,只是优雅的说法。
潜台词是:范铮想干什么?
三十张牛皮为甲,也可惹起一场小风波了!
尚书右丞宇文节出班:“按说,华州上表说得清楚,是为皮影所用,州衙愿监匠人而制,臣也不当赘言。”
“只是,时机微妙,除定远将军范老石在长安城,定远将军府多数长随,护定远乡君、华容县君、给事郎及幼子赴华州不回。”
话戛然而止,却比说下去更恶毒。
若是范铮的长随以此为皮甲,当如何?
便是要生事,家眷已脱长安城,大约可以无忌。
太子李治出班:“臣以为,如此妄自猜测,亦非良策,不若遣一观风使至华州,全程观华州如何处置。”
“区区三十张牛皮而已,翻不起天,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当可轻易定之。”
没有人知道,周乙戈早就向李治效忠了。
这,才是李治有把握钳制范铮的底气。
水部郎中陈贤德出班举角笏:“臣陈贤德,不日将至华州巡察诸水,愿为朝廷督察此事。”
陈贤德是已薨老臣陈叔达之子,与范铮素无交集,他出头自然可靠些。
为啥不是工部尚书推举?
阎立德表示,莫挨我,老夫一身晦气,说出来只会起反作用。
李世民颔首:“可。着将作少匠阎立本督左校署,尽快造百架翻车送华州。”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贞观天子不是何不食肉糜之辈,自然明白范铮的迫切。
阎立德已免将作大匠,他阿弟阎立本终于从格格不入的刑部徙为将作少匠。
阎立本虽自视甚高,却非通才,唯家传的绘画、营建可以傲视同侪,余者泛泛。
长孙无忌出班:“臣以为,有一事不可不禀陛下。”
“同州冯翊县与朝邑县间,有盐池洼,卤水,不可耕种;煮盐,不经济。”
“华州移文牒,称同州煮盐,其尽采买,两州现已交割。”
程咬金出班,没好气地瞪了长孙无忌一眼:“司徒这是杞人忧天呐!咋,地方官府之间,就应当互为仇寇,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华州出钱了,同州挣钱了,不违《贞观律》,碍你啥事?不至于连这点钱财也眼热吧?”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卢国公莫打岔,本官眼皮子还没那么浅。只是,同州刺史是雷永盛啊!”
雷永盛……
程咬金嘟囔着退了回去。
可有意思了,既然你们对同州与华州往来那么忌惮,当初又为什么安排范铮去华州的?
真要这么算,你长孙无忌家就更应当被猜忌了。
转为太常卿的杨师道出班:“如此猜忌大臣,大不应当。司徒长子长孙冲,秘书少监;次子长孙涣,鸿胪少卿;三子长孙濬,常州别驾。”
“遍数十二子,子子皆实职。若依此猜忌法,岂不先当猜忌长孙氏?”
杨师道资历足够,还是长广长公主驸马都尉,为人较良善,自是看不得构陷之事。
他一生的缺陷,大约就是教子无方了。
长孙无忌也不好得冲杨师道撒气,只能闷哼一声:“为人臣,当警君上,查阙补漏。本官只是陈述己见,是否采纳,为陛下定夺。”
李世民眉头挑了挑:“无妨,翻不了天,且静心。”
长孙无忌无言。
以贞观天子之威,但在世一日,自可镇压天下,可你崩山陵后当如何?
李世民轻笑。
虽然这两个上辅州贴得较近,可范铮本身就不是对权势太感兴趣之人,兼之诸卫俱拱卫长安,谁如此想不开?
至于说景汉与华州买卖,所有人都置若罔闻。
阿罗本手段了得,官商两个泾渭分明的阶层,在景教中竟渐渐融合起来。
有几个大臣敢拍着胸脯说,自家与景教绝对没有利益关系?——
陈贤德出行华州,规格高了许多。
区区水部郎中,能与观风使相比吗?
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主要运载三十张牛皮、一百架翻车,还有几名将作监左校署的匠人随行,负责安装调试。
陈贤德怎么也没想到,才过了石堤水,就看到相迎的范铮。
这……
虽说自己顶着观风使的名头,却也不值当一州使君如此相迎。
陈贤德突然发现,自己想多了。
范铮吆喝道:“闾丘长史,马上安排人丁,配合匠人安装翻车。先将本官职田那架翻车安上!”
先公后私这种老派人的做法,断不可能出现在范铮身上。
官都要饿肚子的话,民不得饿死?
即便是先安排自己的职田,范铮也来得坦坦荡荡,不怕陈贤德执笔落字。
翻车与匠人被截去了,范铮才引着陈贤德前行,指着水位下了近半的石堤水,絮絮叨叨地诉苦。
“今年过半,旱也能咬牙挺过去,怕就怕明年旱、蝗同至,故今年的部田皆提前犁了,全部改冬小麦。”
水部司虽不管屯田,可与耕作也沾边,故范铮这话也非说与外行听。
行了几步,陈贤德下马,拾起一块刚刚犁出的泥土。
虽不至于到土地龟裂的地步,土壤入手却热且干,在其中的草根都是干涸的。
再这么旱下去,蝗灾是肯定会出现的。
“使君,三十张牛皮,在朝中可有一番争论,幸殿下一言决之,方促成此事。”
“华州不可负殿下情义,当杜绝纰漏,免遭诟病啊!”
陈贤德叮嘱。
承谁的情,要说得一清二楚,不可含糊了。
至于和同州之事,与陈贤德无关,自不多言。
范铮转身,对长安城方向叉手:“臣范铮代华州八万八千余口,谢殿下关爱,留华州皮影生路。”
阿谀奉承这一套,虽即烦躁,场面上却不得不用。
转身,范铮对陈贤德笑道:“多谢观风使提点。州衙的衙院一角,已临时搭建板屋,用于存储牛皮、令皮影匠于其中制作,便是一片碎牛皮也不允出衙院,当请观风使督察。”
都是懂事的,前后两番作为,细思俱有深意。
第四百八十四章 无奈的老八
衙院一角,板屋数间,三十张牛皮尽数堆放入内,房门尽锁,钥匙唯汤仪典持有。
白直与执刀混杂,负长弓、横刀,持木枪,共同上番,重点值守此处,司兵参军、司兵佐、司兵史分番巡察。
军中的装备,衙门也有一定数量的存货,特殊时期也能使用,别忘了兵曹是干啥的。
因防火防盗,板屋离院墙有一点距离,且有执刀牵来了两条细腰犬。
顺便歪一句,《西游记》里那哮天犬的模样,就是以细腰犬为蓝本的。
以上是明面上的力量,暗中是以雷九为首的四名长随帮衬。
雷九这人,笨嘴拙舌的,做事却格外牢靠。
十家皮影的掌柜、班主带着匠人,经过司兵史带白直、执刀的检查,拎着奇奇怪怪的工具入衙院,见到范铮与陈贤德,伏地大呼。
“草民谢使君(范公)怜悯,为皮影留一线生机!”
范铮摆手:“可不敢贪天之功,这是太子殿下仗义执言,扛住了诸多官员的非议所致。故,尔等要谢,一谢朝廷大恩,二谢陛下仁德,三谢殿下心怀子民。”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膨胀,该做的姿势必须做。
范铮虽不喜欢这一套,奈何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官场最大的特点就是同质化。
这一次,诸人是真的跪谢了。
虽说大唐一般是叉手为礼,可朝会、祭祀及尊卑差异极大时,谢礼还是跪拜为妥。
汤仪典腆着肚儿,眉间现几分狠厉,将规矩逐一道来。
“若有人不听招呼,本官就是拼了前程不要,也得弄死他!”
汤仪典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范铮未必要扮善人,他却必须扮恶人。
陈贤德知晓汤仪典的升迁之路,闻言不禁莞尔。
好嘛,这一位清晰地知道,自己跳跃前进的缘由何在。
每家皮影,由录事史记录掌柜、班主、匠人的姓名与外貌特征,以及所带工具种类、数量,相应的板屋号,各人轮番摁手印。
这份细致,看得陈贤德不住颔首。
若是这般还出纰漏,那就是天意了。
匠人们各自入对应板屋,迫不及待地出手,磨、削、挑等工序顺畅进行着,都想早一点完成人偶的制作。
毕竟,在衙院里制作,外面还有持兵刃的官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简单品尝过华州特色的膳食,陈贤德骑马,由范铮带路,贺钩雄在前头解说,开始巡查诸水。
虽说诸堤现在略乱,却让陈贤德看到,华州是真在修缮堤坝了。
虽达不到镶瓷的奢华,但垒石是能办到的。
已经垒好的地界,不敢说多少年一遇的洪水,至少能抵挡数次洪水。
“怎么办到的?”
陈贤德略诧异,就是水部司修堤岸,往往还有人推三阻四的。
范铮笑道:“这不难,因为堤坝后面,便是诸豪强的田地。难的是如何保证这品质,延伸到庶民田地所在的堤坝。”
陈贤德轻轻挑了个大拇指。
难怪以庶民出身、浅薄资历、而立之年,范铮就得居高位,仅这一份通透就胜过不少官员。
莫看“检校”二字冠于前,除了品秩之外,三品大员应有的,范铮少了哪一样?
即便自己挂着观风使的名头,可未寻到范铮明显的错漏之前,最多能与范铮平起平坐。
“仅靠丁役修缮诸水堤坝,是不现实的,故准许豪强加入,让他们先修自己那一段,然后限期向两边延伸。”
“观风使也知道豪强的德性,若不先顾他们,绝对不肯主动出力。”
包括后面的乡绅协助县衙治理地方,都是基于这原因。
没有一点好处,想指使谁白干活呐?
有利有弊,这种方式长久了,豪强就会将便利当成福利,到底线逐渐丢失时,开始鱼肉乡里。
然后到忍无可忍的时代,或是天灾人祸让人活不下去,豪强们就沦为被宰割的对象——猪养肥了,不宰更待何时?
前方,一脸无奈的陈祖昌开道,口若悬河地解说掌故,引得数名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团扇掩口轻笑。
小娘子前方,是落落大方的杜笙霞,身后跟着几名佩横刀的长随。
“山荆有意为她娘家姊妹作伐,尚未婚配的宣节校尉要受罪咯。”
范铮幸灾乐祸地开口。
婆娘们多数有一种奇怪的喜好,乐于为他人牵红线,莫名的成就感啊!
陈贤德古怪地扫了陈祖昌一眼:“使君知其来历否?”
范铮果断回应不知。
谁晓得老八之前跟范百里吹嘘的,到底是真是假?
“曾叔祖陈武帝,生六子,五子早夭,唯余一子名陈昌。”
“西魏兵破荆州,俘陈昌及吾祖宣帝(陈顼),因曾叔祖之故,并未苛待。”
“武帝山陵崩,因陈昌时在北周手中(北周代西魏),不得已立吾伯文帝(陈蒨)为君。”
陈蒨为将军侯安都等推上皇位,除了朝中无人适合接替皇位之外,也因陈蒨在用兵上确实有一套。
陈蒨宠美男韩子高,欲立为男皇后,也是史上一奇迹。
北周这边,坏水直冒,在陈蒨登基后放陈昌及陈顼回南朝陈,纯真的陈昌还写信索要帝位。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侯安都接二王渡江,“失手”将陈昌推入江中,难题迎刃而解。
侯安都有从龙之功,若让陈昌夺位,他下场必然凄惨,不得不为。
但谁能说清楚,有没有陈蒨的授意?
或许是此事让陈顼有了阴影,方才在文帝崩后,悍然夺了侄儿废帝陈伯宗之位。
夺位名正言顺,陈霸先的妻子、太皇太后章要儿记着儿子陈昌的血债,自然不愿陈蒨子嗣坐皇位,下诏废了陈伯宗。
陈蒨的子嗣,以“伯”为字辈;
陈顼的子嗣,以“叔”为字辈。
至于陈伯宗之死,或许是陈顼的手笔,或许是侥幸未死的陈昌所为,谁知道呢?
反正,陈昌还是留了子嗣在北周,而老八正是陈昌之孙。
范铮恍然大悟,难怪老八名陈祖昌,祖父是陈昌啊!
“虽过多年,恩怨难解,各自安好。”陈贤德无限唏嘘。
至于算旧账,还轮不到他们“叔”字辈之后,“伯”字辈还多有入隋为官的呢。
第四百八十五章 贞观二十一年,雄起!
贞观二十一年。
元日过后,元鸾、杜笙霞、范百里兄弟还是回了长安城,范铮身边多留了两名长随。
杜笙霞临走前,得意扬扬地冲范铮挤眉弄眼,炫耀她的成果。
得,堂堂华容县君,要沦为三姑六婆了。
眼高于顶的宣节校尉陈祖昌,还真就在汝阳杜氏的小娘子里找到一个投缘的。
小娘子相貌并不出众,话不多,唯有眼神颇为灵动,却低杜笙霞一辈。
范铮取笑老八,日后得称自己“姑父”了。
衙院中的牛皮早就制作完毕,经陈贤德核查,牛皮使用相当,且基本不剩。
诸水的巡察也已完成,旱情势不可免,华州的应对已是尽心竭力,顶着寒风硕壮生长的麦苗,让诸多庄户生起了对抗天灾的信心。
故,陈贤德回京缴诏,懒得在这啃大刀汤饼。
长安城中,杨师道薨,长广长公主薨,夫妻几乎就是前后脚离世,可算是同生共死了。
长广长公主前夫哥赵慈景?
噢,赵慈景尚的是桂阳公主,关我长广长公主什么事?
(玩笑归玩笑,桂阳公主改封长广公主是真事。)
灵堂布置,孝子哭丧。
杨豫之一身孝服,与姨母永嘉长公主眉目传情,一时竟不顾服纪,与之颠鸾倒凤。
左卫将军、酂国公、驸马都尉窦奉节,雄起!
窦奉节带家奴,闯灵堂,捉奸在床。
这个时间点,你细品。
忍够了的窦奉节,不能拿永嘉长公主下手,还不能拿没了靠山的杨豫之下手吗?
只手拖了衣冠不整的杨豫之出府,窦奉节在大庭广众之下,遍数杨豫之罪名,亲执刀,行黥(qíng)、劓(yì)、剕(fèi)、宫、大辟五刑。
黥:面部刺字上墨;
劓:割鼻;
剕:断足;
宫:男去势,女幽闭;
大辟:处死。
这五刑,除大辟,皆不为大唐官方刑罚。
但是,窦奉节出手,本为私怨,哪来的官方刑罚?
《旧唐书》所载,是具五刑杀之。
注意,出处是《旧唐书》,《新唐书》是照搬而已!
其间,杨豫之惨嚎声遍传整坊,而坊正、坊丁、武候及路过的候卫各自转身。
水太深,掺和不起。
范老石不知怎地,竟出现在围观的庶民中,声音不大不小地品评着窦奉节的手艺。
“啧啧,那钢针落得不够果断,劓不够麻利……”
窦奉节下手,当然是追求不麻利。
灵堂上,寿春县主一身孝服,跪坐灵前,纹丝不动。
身为巢剌王李元吉之女,能苟活着便是幸事,即便知道杨豫之并非良配,有选择吗?
如此夫婿,令人作呕,当真不如死了好,大不了出家为阿尼师(尼姑俗称),青灯古佛度残生。
长广长公主次子、杨豫之异父兄赵斌默然。
一母三兄弟,长兄赵节因宫废而亡,胞弟杨豫之行大恶,便是天子也未必保得住他的性命。
这也是继父、阿娘纵容出来的毛病,若是当初就狠狠收拾,或逐于边州,当无性命之忧。
赵、杨两家的香火,系于赵斌一身,只能隐忍。
消息飞一般传入太极宫,将拟于武才人处就寝的贞观天子都惊起。
杨豫之早晚事发,李世民心知肚明。
但是,在守灵时如此没羞没臊,委实没有底线。
“寡廉鲜耻!令人发指!死有余辜!”
皇帝咆哮着挥手,打翻一个铜盆,水洒了一地。
武照声音平静:“陛下息怒,此事已无可挽回,不如令宗正卿视之。”
皇帝不露面,还有少许遮羞。
李世民掩住饱经沧桑的面容,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无力:“令李百药酌情处置罢。”
“喏。”
阴暗的角落里,张阿难弓着身子缓缓出寝宫,身板一点一点地挺直了。
“杀了我!”
被公然去势的杨豫之,痛楚与羞愧交织,两只手无力地捶着石板。
窦奉节呵呵冷笑:“急什么?且待我再鸣锣,替你杨氏扬名。”
杨豫之咬着唇,眼角渗出血泪,咽喉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不顾她的名节?”
窦奉节声如炸雷:“她与你苟合,姨母与外甥之间且不顾名节,我顾她什么名节?”
“这些年,我一忍再忍,换来肆无忌惮的苟且,有人戳着我脊梁骨,骂我乌龟国公!”
面衣掩容,永嘉长公主发足而奔,匆匆跃上厌翟车,驾士迅速扬鞭。
颜面无存。
禁忌之好,虽早知有事发日,却未料竟如此激烈!
一向如面团似的窦奉节,行事竟如此残酷!
要不是有个长公主的身份,她坚信,窦奉节能活剐了她!
年迈的宗正卿李百药,乘着革辂车,晃晃悠悠前行。
老人家受不了颠簸,行慢一点,没毛病。
革辂车与以飞奔的厌翟车几乎是擦肩而过,李百药捂着脑袋:“是哪个外命妇,竟在城内飞驰?永嘉长公主啊,那没事了。”
不怕事情大,就怕这位不要脸的长公主死活杵在那里,继续丢人现眼。
李百药温吞吞到长广长公主府前,戏已落幕,窦奉节虽未行大辟,杨豫之早已经不住折腾,一命呜呼了。
“都散了吧。赵斌,收敛一下,给他一口薄棺、一分荒地,葬了吧。”
后果,只是窦奉节与永嘉长公主和离。
范铮得到这消息,心头直犯嘀咕。
怎么感觉所有的事,最终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了呢?
照这么下去,自己的努力,有意义不?
蹲在自己的职田边上,范铮纠结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管他大势如何,自己都必须如犁铧一般,开出一条道来,范百里他们才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活着,有时候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
郑铲佝腰薅草,面上带着些许释然。
“使君这小麦长势良好,五月一定能收割。”
范铮扬眉:“你家的地又如何?”
郑铲笑了:“永业田带口分田八十亩,常田四十亩均已种了小麦,因为龙骨水车来得及时,没误了季节,今年应该无碍了。”
成丁授田一顷是立国之初,随着人口的增长,亩数早没法授足了。
范铮看了贺钩雄一眼,贺钩雄笑道:“我那田早就佃出去了,只要他替我交足租庸调就好。”
很清醒嘛!
第四百八十六章 姑丈
范铮没想到,蒲城县司户佐伊娄承德竟然出现在州衙,专程拜谒他。
伊娄,鲜卑姓。
蒲城县至郑县的距离偏远,中间还隔了下邽县,故而范铮不取其东卤池。
伊娄承德未语先笑,狭长的双目透着精干,精瘦的躯干微微弯曲,两手叉得极其标准:“同州蒲城县司户佐伊娄承德,拜见范公。”
范铮表示欣慰,想不到我已经有资格被人称“公”了。
半年多了,贺钩雄的茶艺依旧没有进展,泡出来的盐不咸不淡,没有丝毫特色,被范铮打趣是学儒家的中庸了。
“坐,不必拘礼,一路辛苦了。”
相对而言,上下差距越大,上位者越愿意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模样,等级越接近越声色俱厉。
范铮早就不必故作威严,开口便如沐春风。
所以,诸下层人士遇到高官温和,千万莫自作多情以为人家赏识你,只是你不值当人家生气而已。
要发火,对象也应当是中层,莫搞错了。
“司户佐远来华州,当令华州僚属引少华山观险峻、登蟠龙山拜潜龙寺,细看华州老腔皮影、品大刀汤饼。”
越大的官,云里雾里的技艺越强,范铮现在能口若悬河地讲两个时辰不带重复的,待你激昂之后一分析,他什么都没说。
伊娄承德笑道:“承使君厚爱,下官感激不尽。明府遣下官前来拜谒使君,是有意效盐池洼故事。”
流外官那也是官。
有求于人,必不能矜持,伊娄承德只能单刀直入了。
汤仪典轻笑:“可盐池洼近。”
伊娄承德笑道:“事实上,各有千秋。东卤池熬制的大盐,怎么也比盐池洼的好几分。”
伊娄承德能说这话,已经是压着没吹嘘了。
“路远是一个弊端,可相应的,分润的衙门也少了啊!东卤池若出大盐,只由蒲城县、同州分润;盐池洼大盐,可是同州、冯翊县、朝邑县三方分润。”
“最重要的是,六文是到郑县的价钱,与路程远近没有关系。”
即便是过下邽县,蒲城县与其皆属同州,有事好商议。
看来,蒲城县是好生做过一番功课的,知道陈述利弊。
也是,看着邻家吃肉,自家只能啃莱菔,任谁都得争一把。
尤其是,蒲城县的东卤池,熬制的大盐确实比盐池洼要强一些。
伊娄承德不是空口无凭,他拿出了一小袋灰白的大盐置于案上,大颗粒的盐,品相确实比盐池洼的强上少许。
汤仪典捻了一粒在口中品味,随即对范铮颔首。
这品质,要得!
范铮的笑容越发绽放:“大盐如果是这品质,六文到郑县没问题。惟一的要求,是州衙对州衙,这不是买卖,这是官府之间物资的调配。”
掩耳盗铃的说法而已,实质就是交易,偏偏要自欺欺人。
伊娄承德大喜:“我同州使君处,明府已为说项,想来使君亦能成人之美。”
雷永盛肯定乐意啊,反正左右他都有好处。
产量问题,伊娄承德表示,月供二千石不是事。
景汉那一头曾经说过,即便是万石的月供应量他也能处置。
此事将成,贲扬与陈徐隽俱神采飞扬。
至于重新熬制,嘿嘿,摸熟了窍门,效率提升数倍也不是事。
老八着一身爵弁服,在贲扬的陪伴下,扭扭捏捏地进了二堂。
贲扬取笑:“你个江湖浪荡客、烟花漂泊人,居然会紧张?嘿,没事,就是挨两记下新郎而已。”
“认真说起来,你十年前就可以成亲了,偏偏挑三拣四。”
陈祖昌面红耳赤,认真地辩驳:“事关终生,岂可随意?自当慎之又慎。”
空气中飘荡着快活的笑声。
老八的眼缘,有几分固执,也有几分无奈。
再过个三五年,翩翩郎君成为糟老汉时,凭他怎地眼界高,也只能抹眼成婚、延续香火了。
范铮笑道:“再磨蹭几年,老八的要求就是:女的,活的。”
贲扬张扬地笑了。
真不是范铮埋汰老八,无论男女,保养得再好,也得受岁月刀割,不是说你古稀之年还能强装少年、少女的,别恶心人。
老八入座,吃了大半碗茶,才收敛了情绪,平静地开口:“使君夫人作伐,下官甚感荣幸。因与杜四娘投缘,家中并无长辈,故厚颜请使君成全。”
好嘛,幸亏是杜四娘,要是杜十娘,范铮得问问老八,是否字为李甲。
陈贤德与陈祖昌,关系太过复杂,料来是相看两厌,范铮也懒得提起。
老八寻范铮出头,倒也并非无因。
除了地方父母一说,范铮还要成为陈祖昌的姑丈,出头也理所当然。
谁让杜四娘矮了杜笙霞一辈呢?
贲扬看了老八一眼,展开了苦口婆心模式:“不是我说你,一直挂个武散官,能混一辈子啊?成家了,婆娘要买点脂粉,得用钱吧?娃儿嘴馋了,馃子得买吧?”
“趁着使君这关系,求一个实职啊!六曹参军别指望,你够不着;从九品上录事、市令,从八品下经学博士、正九品下医学博士,怎么也能捞一个吧?”
范铮摆手:“停!别的都好说,医学博士休想。学医不精是人屠,本官可不想造这个孽。”
另一个录事是负责衙门事务的,也不可能给老八;
经学博士……算了,看看老八平日的浪荡相,莫误人子弟。
当然了,仅仅是误人子弟还是好的,怕的是博士为敌国效命,蓄意教坏学生。
市令也是个头疼事。
“汉代诸郡、国皆有市长,至隋始改市令。”
古代就已经有这称呼了。
州县市令,取勋官五品以上者、职资九品,这一条老八倒是合条件。
可是,州市令不得用本市(疑为州)人,县市令不得用当县人,就有些头疼了啊!
“倒是可以安置为郑县主簿,干不?”
上县主簿正九品下,不受丞、尉须异地为官的束缚,位于县尉之上、县令县丞之下,为一县具体事务的实际掌控人,类似州衙的录事参军,忙死。
陈祖昌摆手:“不去受那个累!”
只能范铮暂且养着呗,幕僚也不受身份限制。
第四百八十八章 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刑部侍郎李道裕翻阅着薄薄的几页关牒,竟似有千钧之重。
华州刺史范铮亲笔所书关牒,那一手极其勉强的字体,可谓独树一帜。
关牒并不是告状,而是请求刑部协助,捉拿盗骡马贼寇数人,姓名及住址附上。
每一个名字,李道裕都不陌生。
地位最低的那一个,都是五品官员子嗣。
当然了,不会是嫡子,哪个嫡子也不至于无聊到行此恶举,更不可能因此断了承嗣的可能。
恶,是真的恶啊!
偷盗骡马,若是为了贩卖或贪图口腹之欲,大约还情有可原,可驱入渭水溺亡,这就是大恶了。
要知道,对农耕民族而言,畜力是何等的重要!
大理正萧景真的作为,范铮也书在关牒上,建议只有一个:调离三法司。
萧景真的作为,虽是人之常情,却违背了三法司秉公执法的要义。
刑部,恰恰是天下司法的顶头上司。
至于御史台,那是一个独立的监察系统,虽行的大致也是刑部所定之规,却可以小超脱。
范铮的关牒,准行的话,势必得罪诸多官员。
若照关牒抓人,早几年也并非不可,但眼下天子龙体欠安,太子根基未固,宜稳妥呀!
别忘了,李道裕除了是官员,还出身陇西李氏。
不管怎么说,大唐江山越稳固,陇西李氏的好处越牢靠。
可谁不知道范铮的执拗?
信不信前脚拒了范铮,后脚他就出幺蛾子?
思前想后,李道裕还是决定,矛盾上交。
吏部处,李道裕还是以刑部之名移牒,要求将萧景真清出三法司。
两仪殿中,父慈子孝,太子亲手为皇帝熬制了参汤,全程有殿中省尚药局侍御医指点。
不管有没有做戏的成份,皇帝都很高兴,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几乎绽放了。
是的,这是李承乾与李泰都未行过的孝举啊!
李世民却忘了,彼时他正身强力壮,李承乾与李泰若为他煎熬参汤,换来的必然是一顿臭骂。
李道裕侧坐,眉眼前透着一丝忧虑。
“道裕啊,刑部虽繁杂,用心却须秉公。”李世民饮了最后一口参汤,“你从不单独入两仪殿,如今前来,是有疑难了?”
李道裕起身,双手奉上华州关牒。
张阿难接过关牒,声音颤抖着念了出来。
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愤怒!
张阿难穷过,穷怕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断了烦恼根入宫!
唯有穷,才知道这些畜力对庶民意味着什么。
故而,张阿难数十年不变的声调,首次带上了难掩的愤怒,语调越来越高!
一声巨响,精细的瓷碗砸到青石板地面上,摔成大大小小的残片,一些残片还略弹动。
贞观天子的手,仿佛风病一般哆嗦,怒张的大口许久才愤然吐出四个字。
“丧心病狂!”
李治扶住阿耶,眸子里掠过一丝狠色,又迅速转成肃然:“盗官私马牛而杀,徒两年半;诸盗,价五匹徒一年,五十匹加役流。孤没记错吧?”
还有一条更狠:共盗者,并赃论。
直白表述就是:赃物累计五十匹,贼有十人,并非按每人五匹计罪,而是按每人五十匹计罪。
李道裕垂首:“殿下好记性,然,臣之所以进宫面圣,并非不敢依律处置。”
李治温和地笑了:“卿所忌惮为何?孤洗耳恭听。”
李道裕吞吞吐吐的,李世民都不耐烦了:“是不是想着哪天山陵崩了,不利太子?”
李道裕咽喉里艰难地吐出个“是”字,中衣却已湿透了。
话题很犯禁,眼前这对父子一个不高兴,李道裕可以被管饭了。
但李道裕又不能不说啊!
李世民斜睨着李道裕:“朕是那小肚鸡肠的皇帝么?你也是陇西李氏的人,与其他臣子不同,当畅所欲言。”
这一番话,既是安抚李道裕,也是提醒李治莫因此而产生隔阂。
李世民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那些无法无天的小崽子,落到范铮手里,可够受咯。”
李道裕松了口气。
皇帝的话,已经表达出倾向,只需要李道裕执行便是。
“还是孤来吧。”
李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自信。
吏部司上奏三省,由皇帝身边的秘书郎上官仪拟诏,制授从五品下大理正萧景真为下州沙州从五品上别驾。
谁有意见?
京官外放大一级,这不是吗?
至于沙州离长安三千六百五十里……咋,别人能去沙州为官,就你优越些?
柳奭都一脸冷漠。
柳风少那个祸害,若不是委实下不了手,柳奭都想宰了他。
丢人现眼!
你咋不为华州法曹当场击杀呢?
萧景真去华州捞人,还真不是柳奭的请托,他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为此,柳奭还被太子妃召入东宫,好好训斥了一番,臊得面皮发紫。
舅父被外甥女教训,颜面无存呐!
柳奭出班举笏:“启禀陛下,臣柳奭昨日方知,犬子柳风少竟伙同他人,至华州盗人骡马,驱入渭水溺杀。”
“臣请至东市,采买上好耕马赔偿华州百姓,并使人至华州缴纳罚铜。犬子有罪,请华州依律判处。”
“臣管教无方,伏乞陛下降罪。”
赔偿是必然的;
请华州依律判处,一是柳风少已落入范铮之手,二是提醒范铮不要超出律令判决,毕竟盗骡马而未伤人,罪不至死;
柳奭请罪,其实是以退为进,姿势摆好了,皇帝多少得给个台阶。
殿中省尚辇奉御李楷出班,两鬓竟已斑白,声音沙哑:“臣李楷已知犬子李守因亦为华州盗马之人,业令家奴缚之,解往华州伏法。”
“其实诸事,臣附柳侍郎骥尾。”
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闭目长叹:“他才几岁啊!”
李楷出来认罪的原因,是基于“家人共犯,止坐尊长”原则。
李客师的叹息,则是因为:诸盗经断(案)后,仍更行盗,前后三犯徒者,流二千里;三犯流者,绞。
恶习之所以称为恶,除了作恶之外,更因其难改!
早晚,李守因这条性命,得死在他自己手里。
虽说李客师不待见这祸害,可这毕竟是自家孙儿啊!
一家家陆续出班请罪,请附柳奭所为。
背景最硬的两家都认了,还有谁能硬撑下去?
第四百八十九章 徒四年
轻柔、微寒的春风,夹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落于干旱已久的土地。
被淋了一阵的庄户,没空理睬屁大的雨丝,落了一个多时辰,连地皮都没打湿。
感觉就像你去别人家讨口水喝,结果人家呸了你一口口水。
妥妥的羞辱。
天灾已不可免,幸而州县官府顾着庶民,生生从朝廷那里要了百架翻车抽水,两级的民曹官吏几乎都奔走在乡野。
可恶的是,有二三十户的骡马被盗,庄户险些崩溃寻死。
州法曹的人生生在乡间蹲守,终于逮到该死的盗贼!
使君更是公然宣告,所有盗贼,必将尽捕,骡马的损失也一定追回。
这一刻,州县衙门那些平日说话糙且带色的官吏,在庶民中的形象也高大起来,就是倔头巴脑的汉子也与他们亲近了不少。
城外干着农活,城内却热闹起来了。
郑县城池就那么大,突然涌入上百号人、十余乘厌翟车,其后尾随上百牛马,街道一时竟略拥挤。
城中多少还是有一些闲汉,纷纷呼朋唤友出来看热闹,更挤了。
“瞅瞅,每一乘马车,前面都有一个被缚的年轻人。”
其实也不准确,有一乘厌翟车前就没有被缚之人。
“即便被缚,即便身上有鞭痕,人家身上的服饰用料,最差也是生绢的,不是我们能比的啊!”
“哪个脑子好使的,算一算他们为何出现于此。算准了,我请一壶绿蚁酒!”
算卦的古瞎子笑道:“这壶酒姓古了。他们前行处便是州衙,州衙最近的大案是盗骡马,司法参军年百岁率人亲捕了回来。”
“当然了,还是有人犯同伙逃脱了,可也不是法曹不卖力。”
“听说使君在朝中有人阻碍的情况下,一招鸡毛蒜皮令人犯招了,竟是朝中官员的子嗣!”
说请酒那位,转身取了一壶绿蚁酒递给古瞎子:“古师,细说。”
后世那单位上逢人称“师”的叫法,在大唐已经有了,只是不普遍。
古瞎子啜了一口,满意地咂嘴:“可是,其余同党都是朝官子嗣,没一个好对付的。使君再厉害,也没法带司法参军去长安城抓人不是?”
“使君大怒,上表朝廷,强烈要求尽捕贼人,以正朝纲。天子圣明,看不得庶民受苦,遂责令各家投案、赔偿。哇,好妖娆的身姿!”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庶民爱听就是好故事。
真能全然无误,他还需要靠算卦度日吗?
闲汉们大笑:“古瞎子,原来你不瞎呀!”
古瞎子叹息:“活着艰难,唯有美食、美酒、美人可令我不瞎。”
事实上,这一行当,多数人只是半瞎,还不至于全然不能视物。
二堂内,范铮正叮嘱贲扬与陈徐隽用心,盐坊可以慢,唯不可有错漏。
毕竟是食盐,切不可大意,莫出现别人买了腌制盐,腌制火腿发青,这才叫缺了个大德的。
(早年某地供销社售大袋食盐的真实案例。)
汤仪典着官服,越过天井,进入二堂,神色有点慌张。
“使君,十余外命妇,带百余防閤、健奴,驱百余骡马,押解十余犯事之人,从长安城赶来了!”
这不很好吗?
只是汤仪典压不住场面而已,毕竟随便一个都是外命妇,身份不低于汤仪典。
范铮颔首,带人出了二堂,步入衙院。
一身醒目的紫袍出现,喧闹的衙院顿时安静了几息。
“使君,犬子无知犯事,我家愿赔所杀骡马,只求使君秉公断案。犬子只是从犯啊!”
“使君,外子说了,但秉公,虽死亦可。”
十名外命妇同时开口,声震云霄,范铮都头疼。
学周星驰版唐伯虎娶九个老婆?
趁早投胎去吧!
范铮只手扬起,微微下压,瞬间安静了。
范铮手掌摊向左侧第一位外命妇,示意她开口。
“妾身乃兵部侍郎柳奭之妻……”
范铮颔首:“郡君但说无妨。”
“庶子干犯国法,外子虽为朝廷命官,也断不敢徇私。柳风少所害牛马,外子不知数量几何,权且令采买耕马、黄牛十头,向华州父老赔罪。”
“柳风少罪业,当请华州秉公处置,并处赎铜,最好是在华州徒数年,以令其悬崖勒马、洗心革面。”
范铮颔首,柳奭的发妻说话很有章法,该赔、该罚、该判全认,“秉公”二字却在隐晦地提醒范铮,勿因旧日与柳奭的不快而失了分寸。
“郡君且宽心,明明白白依《贞观律》判处,若有谬误,郡君可直斥其非。”
“依律,盗杀牛马,徒二年半;若计赃重,加罚。所幸探明并未伤人,也免了绞刑。”
范铮开口说出绞刑,原本还有些倔强的诸人犯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大气都不敢喘。
范铮看了惶恐不安的李守因一眼,慢悠悠地:“贼首加罪。”
年百岁带着司法佐、司法史,收了柳风少家赔偿的耕马、耕牛,待处置完毕后,再与司户参军凤护一道分发损失牲畜的庄户家。
升堂。
范铮端坐公案,年百岁主审案情,典狱将浑身馊味、发如野草、麻布旧衣的柳风少提了出来。
柳奭的郡君发妻在廊下,静静地听年百岁宣读柳风少之前的口供,复审无误后,下了判决。
计量的标准是五十匹绢加刑期。
牛马一头折算六匹绢,八匹余骡马就足够五十匹绢,他们这一伙已经超过了十头。
上一章就提过:共盗者,并赃论。
本应判柳风少徒四年,念其揭发有功,减为三年,赎铜六十斤。
除了李守因被徒四年,赎铜八十斤外,其余人都遵照柳风少判了。
虽说徒一般是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可范铮铁了心整治,无非是分开判决而已。
流五百里,然后你家里好捞人,半年不到就趾高气扬回长安城去?
想都别想!
李守因连挣扎都没有,宛如行尸走肉。
盗骡马取乐的主意虽不是他出的,可指引这帮缺德的祸害华州,是推都推不开的把柄。
上次京苑总监,他几乎就要落马了,李客师那一箭为他封了口。
不会永远有人为他揩臀的。
第四百九十章 转祸为福
判处李守因,略略越过年限,却无人抗议。
甚至,李楷家县君还惋惜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小祸害就应该徒到死。
不喜李守因,自然不仅是其庶子的身份。
赔偿牛马的数量,自是倍于华州所失,然范铮亦不加思索地全盘接下,不嫌烫手。
待得司户参军凤护急风急火地归衙,范铮让他与年百岁进二堂茶室,贺钩雄麻利地烹茶。
贺钩雄的茶艺仍未有太大进展,勉强称得个能喝,倒是熟练了不少。
至于熟能生巧,不指望。
凡人喜欢以偏概全,百人里有一个熟能生巧,便觉得个个都熟能生巧了,也不想想,若如此,岂非遍地巧匠?
有天赋与勉强靠之糊口,是两码事。
“年百岁说,收到赔偿的牛马,三倍于庄户的损失。”范铮举碗示意开喝。“本官觉得,民曹与法曹联手走一趟,确定受损人家与损失数量,你二人再按比例分发下去。”
不发下去不行,整个衙院里牛屎马粪的,气味都有点受不了。
至于说衙门留两匹马代步,呵呵,那是耕马,不是乘马,差距很大的,恰如后世的手扶拖拉机与轿车之别。
多余的衙门挣一道差价?
若是之前,或许还能动一下人心;
可现在,仅雪花盐一项的入账,便能让司仓参军食无足手舞足蹈。
这些牛马,就真不入法眼了。
耕马、挽马、乘马,三者之间价差之大,让人恍然觉得不是一个物种。
凤护斟酌了一下:“使君一番好意,却不能让庶民平白承情,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该谢的人是谁。”
“下官以为,分发牲畜时,最好是使君出面。”
要当个青史留名的好官,不仅要会做事,还要会做秀,时不时得出现在庶民感恩的现场。
要不然,庶民认识你是谁呀?
生祠里给你弄出个青面獠牙的形象怎么办?
民间绣像描成二师兄咋整?
范铮痛饮一口茶汤,面上带着些许笑容。
凤护的用意是好的,惟独没说完整。
不管怎么说,六曹参军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涉及到利益,容易为人诟病偏心,刺史出场就没人敢嚼舌头了。
还是那句话,千错万错都是佐官的错,堂官如神灵一般公正,岂会有一丝弊病?
遇上撒泼打滚的,本地人出身的参军还不好得撕破面皮,使君的脾气可没那么好哦。
赤水分隔雍州、华州,一桥分属两地。
赤水桥以西是渭南县的地界,以东是华州地界,赤水里。
后世所存的赤水桥,又名桥上桥,是清朝时修建的。
官方的文书上是说百户为里,可哪有那么死板的?
赤水里正辛葛麻微微佝腰,笑容带着谄媚,在前头絮絮叨叨地为范铮介绍。
“赤水里么,以水得名,庄子不少,有五百来户人家。”
二三千口的赤水里,很不错了。
“除开桥畔的赤水庄,多是以姓得名,什么辛庄、侯坊庄、大王庄、魏三庄……”
这种简单粗暴的取名方式,对官吏来说也容易理解,一听就知道是哪个姓氏的聚居地。
略为头疼的是,官府威信一旦不足,政令难下这些抱团的庄子。
当然了,官府要不寒了民心,也不会轻易出现这种极端场面。
骂人刁民之前,扪心自问,官府是真为庶民谋利了,还是在蚊子腿上刮油?
“赤水里地势相对平坦,最高点是程高庄,最低是魏三庄,北有渭水,南有赤水、石堤水、遇仙水贯穿入渭水。”
“现在,全里基本改种小麦,蔬菜以长豆角为主,有少量莴苣与菘菜。嗯,大葱味道好。”
辛葛麻偷偷看了范铮一眼。
还好,使君面上没有异色。
就是旁边的郑令关三刀想咆哮:说好种长豆角、豌豆,为什么你们还要种莴苣、菘菜?
菘菜,唐朝《新修本草》的全称是牛肚菘,就是本土原产的散叶白菜,这物种喜凉、好水,生长时长也不超过两个月,在赤水畔种一种也无妨。
莴苣习性与菘菜接近,多数时间都可种植,百日内可收获。
庄民玩点小聪明、打个时间差,补上一点损失,范铮还是不反对的。
“小麦收获之际,莴苣与牛肚菘全部收割了。”范铮想了想。
这个强制命令,损失是会有一些,不多,庄户也大致能接受。
又不是说小一点的菘菜与莴苣,就不能当菜食用。
关三刀狠狠瞪了辛葛麻一眼。
再出纰漏,本官剥了你的皮!
因赤水里的地理位置,故成为柳风少一伙下手的重灾区,尤其是赤水庄、江庄,连续失了六头牲畜。
里正遣一名保正去两庄跑了一趟,六家汉子带婆娘赶到赤水畔,激动地伏地大礼。
骡马丢失之时,各家如丧考妣,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州县法曹的频繁奔波,让他们渐渐生起一丝希望——或许,官人真能追回自家牲畜吧?
接下来的消息,让他们感觉登上了少华山顶,又被扔了下来。
法曹是抓住盗贼了,可他们的供词是驱入渭水溺杀了!
这帮天杀的!
幸而州衙及时传话,使君宣告,必追回损失,才让他们将信将疑地熬下去。
坦白说,若使君没有动作,庄户们也不那——能安抚庶民,已经是个好官了。
万万没想到,使君言出必践,他身后那些、耕马就是明证!
为什么是次牛,抱歉,长安城的达官贵人脑子好使着呢,牛马数量可以多给,品质却绝不可能太好,细牛休想,病牛范铮定拒,次牛就是必然选择了。
三贯余一头的次牛,无所谓了。
范铮知道了次牛的价格,回想自家买小叫驴也是这价钱,忍不住想说:真傻!
庄户家被盗的骡马,也就是下等品质,甚至有一些已经年迈。
可让他们自己选牲口了,一个个看牙口那挑剔法,比牙子(中介)还专业。
范铮宣告一赔三,让庄户沸腾了,一个个磕头道谢。
可是,问题也来了,牲畜多了,用料也多,他们有这能力饲养吗?
里正辛葛麻骂道:“没见识的!就不知道租给乡里干活,或者是转售乡里吗?这是使君怜悯你们!”
一个个泥腿庄户扛着农具回庄,见到这一幕,牙都酸了。
若非使君,他们怎能转祸为福!
第四百九十一章 威望
赤水里的庄户,虽不大外出,可总有人走亲戚,口口相传,盗骡马一赔三之事,竟莫名风传于整个华州。
有人眼红,有人捶胸顿足,更多的人笑了笑,挥动的锄头更有力了。
一州之主心念庶民,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天灾,大家咬咬牙,一定能挺过去。
有那么一位使君,人祸当可杜绝。
切记,这不是在作伪,无人可拿如许牛马来收买人心。
不服,你也拿真金白银出来说话。
对范铮来说,弊端让人啼笑皆非:每次常服在城里厮混,大大小小的庶民总会过来叉手,赞美两句。
“使君仁义!”
“华州有使君,如久旱逢甘霖!”
范铮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未在最后一句补上“一滴”。
其实对范某人来讲,纯粹是不想闻牛屎马粪之气,才使这懒招。
“下官治理诸水,役工十万,经士曹检验,当可无虞。”
黑了许多的长史闾丘不言,总算来缴令了。
役工十万是指用工的人日。
诸水的治理,不敢说十分彻底,至少能扛几次洪涝,不至于涨水就冲垮。
真出这豆腐渣,范铮也不介意借他脑袋祭天。
理论上,刺史是不能斩杀长史的。
可理论上,还不许官吏害民呢。
这一次教训,是十分惨痛的,然而闾丘不言也只能默默承受。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起长大的从弟去当门匠,闯生死难料的三峡吧?
故而,范铮的整治,他也只能默然领命。
盐坊匠户的挑选,即便是贲狐选了他那从弟,他也觉得希望渺茫的。
意外的是,使君并未迁怒闾丘氏,从弟如愿以偿地成为匠户,虽不大自由,却保障一家子饿不死了。
这年头,还是有一些官员乐于接济族人的,奈何从弟的性子拗,不肯受闾丘不言的钱粮,才导致落魄如斯。
使君的脾气不小,做事却有底线,应该不会再刻意针对了。
问题就是,长史与治中的职司本就接近,汤仪典握了大权,闾丘不言在一段时间内只能品茗、看书、修身养性了。
细细了解盗骡马案的始末,闾丘不言自认,设身处地,自己绝无范铮的胆气,当面拒了大理正的要求,还上关牒告得大理正外放。
思前想后,闾丘不言觉得,权柄这东西,使君不给,自己也要想法搞出来!
不就是盐坊吗?
不就是腌制盐吗?
不就是制腊味吗?
本官带人,安排少华山左近中男女广养山鸡,以麸皮喂养,就不信闯不出点路子!——
华阴县,历史上曾用名无数,建制划来划去,在唐朝垂拱元年(唐睿宗李旦)时期改名仙掌县。
后几经变化,终于恢复原名,又在上元元年(《旧唐书》记载元年,地方百科是二年)更名太阴县。
知识点:“上元”这个年号,唐高宗李治用过,唐肃宗李亨也用过,更太阴县是李亨的杰作。
宝应元年(唐代宗李豫),频频更名的华阴县终于正名了。
华阴令归海浩渺率一干官吏,于县城三十八里外的方山水以西界迎。
老实说,第一次见归海浩渺的名字,范铮几以为是胡姓,后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了,归海竟是源于妫姓。
周武王伐商之后,分封妫满于陈国,国都为大湖“龙海”环绕,遂有子孙指海更姓为妫海。
古人称大湖为海。
因陈国为楚国吞并,后又准复国,故有陈国贵族改妫海姓为归海,以示得归。
“黑了不少嘛,看来没少操劳。界迎这种事,下不为例。”
一番见礼之后,范铮开口。
后面半句纯废话,以后肯定还有下下不为例。
界迎这种勾当,即便你再特立独行,也必须奉行的。
要不然,七寸五分的脚,给你穿七寸的履,治不死你!
黑瘦的归海浩渺眼带倦色,叉手道:“不及使君强项,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上马,归海浩渺落后于范铮半个马身,缓缓地介绍华阴县的情况。
水前文有提过,土主要为高处的棕壤、台原的褐土、平川与冲击而成的塬区共有的塿(lǒu)土。
塿土是长期施土杂肥形成的混合土壤,经常出现兽骨、砖瓦、陶瓷碎片、石炭渣,肥力并不是特别高。
四成山地、四成半的平原,夹杂台原与洪积扇。
华阴杨氏特别出名,杨震、杨修、杨大眼、杨坚、杨素都是华阴县人。
不是号称弘农杨氏么?
这个真没错,东汉建武十五年,华阴县划归弘农郡,其后归属多番变迁,然隋之前亦多属弘农郡。
就连还没出世的初唐四杰之杨炯,也是华阴县人。
过敷水、桃下、五方,路边的野草发枯。
南面遥遥望到险峻的华山,也因县治在华山之北,而于西汉高祖八年命名华阴。
幸而范铮没有偏私,百架翻车拨付了近半给华阴县,旱情才没那么严重。
归海浩渺轻叹:“若非有翻车,怕有不少庄户得效贞观二年故事。”
事实上,大唐因地域之广,受灾也是常事,反正不是这里水、就是那里旱,虽多建义仓备荒,亦杯水车薪。
好在灭突厥之后,国力渐渐恢复,一地之灾,可从多方调集钱粮解厄。
华州这种辅州,朝中绝不会允许出现流民,自会尽力赈济,只是庶民受苦难免。
范铮颔首:“旱都能挺,唯蝗难解。实在不行,令各里正宣扬食蝗虫。”
《贞观政要》卷八记载了李世民吞蝗的故事,作者是武周时入史馆、为官至唐玄宗时期的史学家吴兢,可信度很高。
归海浩渺迟疑了:“非是下官不愿,只是庶民未必敢食用……”
说白了,就是华阴令在庶民中威望一般,号召力略逊。
范铮无奈:“若出蝗,本官来华阴城门处食蝗为范例。”
一路有劳作的庶民,见范铮的一袭紫袍,停下身子,置下农具,遥遥对范铮叉手为礼。
范铮一路回礼,神色透着惊讶。
归海浩渺轻声道:“使君为郑县赤水庶民捕盗贼、追讨牛马,已经传入县内。”
范铮颔首。
没有官吏刻意传播,消息竟然能传到这里,致使范铮威望日盛,也是一桩奇事。
第四百九十二章 范铮举荐
过头门,进中门,入衙院。
归海浩渺不厌其烦地将官吏一一介绍,范铮的笑容渐渐僵化。
不是因为笑得太久,而是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县丞、县尉不能是本州人,主簿是华阴县人杨德裔,六曹佐史三成姓杨或与杨氏有亲。
杨德裔大小是个名人,杨炯的叔父,后来弹劾过薛仁贵。
这么一算,有点吓人,郑县虽然郑氏多,在县衙里也没有那么高的比例。
隐隐约约地,范铮猜到了李世民将他外放华州的原因。
不纯粹是因为与莫文武的龃龆,更有扼制前朝势力的需要。
或者更直接一点说,“类己”那一位,并不是李世民的最佳选择。
喜欢的与合适的,往往南辕北辙。
谁让李世民那位便宜岳丈,当年造的孽太大?
论能力,李世民是真的欣赏李恪啊!
但是,李恪若强行上位,势必引起强烈反弹特别是舅兄长孙无忌,必然会杀了李恪。
区区三十年,不足让所有人遗忘过去的伤痛。
所以,李恪这一头,必须抑制。
而华阴县,范铮也得压制一下杨氏的势力。
入二堂茶室,杨德裔烹制着茶汤,范铮随口考了几句。
杨德裔对整个华阴县了如指掌,魏长城、西汉京师粮仓遗址、由汉武帝集灵宫搬迁演变的西岳庙,俱娓娓道来,精彩纷呈。
为啥没有玉泉院?
玉泉院始建于宋朝宋仁宗时期。
至于华阴老腔,因与郑县的老腔皮影一脉相承,差异有却不太大,杨德裔也就没说。
“早年敷水里那边,只有敷南、敷北少量种植小麦。去岁使君下符文,令尽数改种小麦时,县中各里犹自存疑,下官率官吏至各处劝说,方顺利改种小麦。”
杨德裔滔滔不绝,浑然不知归海浩渺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是,本官无能,说服不了庶民,唯你主簿有威望!
即便是事实,从归海浩渺口中说出,与从杨德裔口中说出,完全是两码事。
杨德裔是做实事之人,对官场的一些规则并不太在意。
毕竟,华阴县是杨氏的祖地、主场啊!
范铮微笑:“区区主簿之位,屈才了啊!”
杨德裔面上泛起一丝得意。
明府啊,看到没,使君赏识我啊!
未及而立的杨德裔,实在太年轻了,不知道笑中有刀不仅仅是李义府这厮的绝技,范铮也会。
待杨德裔告退,归海浩渺目现忿忿,气息也重了许多。
地方世家、豪强一旦坐大,官府确实难做事,处处有掣肘之感。
借用他们的力量,久而久之,沆瀣一气、太阿倒持难免。
范铮笑笑,在二堂坐上,挥毫上表。
归海浩渺有几分窃喜,使君终于看到杨德裔是何等无礼了,想来是要下手整治了吧?
范铮让雷九带表章回州衙用印,叮嘱走驿站发回长安城。
虽说急了范铮用随身印亦可,但上表的内容真没那么急切。
范铮上表,所书并非谗言,道杨德裔为官有方,举荐他为江南道越州中都督府正五品上长史。
一个正九品下主簿,一跃入大夫行列,杨德裔自然是削尖脑袋都要去的。
至于乡党们、族人们,对不起,杨氏还有更优秀的儿郎、有丰厚的底蕴,足以在华阴县继续呼风唤雨。
谁敢阻拦一下,谁就是他杨德裔不共戴天之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坏人前程,如灭人九族!
杨德裔虽显摆,却实实在在做事了,范铮没必要往死里害他,调离、右迁,就是最好的办法。
“朝中自会另授主簿,华阴令且忍耐。”范铮安抚道。“今年是最艰难时刻,一切只为度过旱、蝗。”
归海浩渺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范铮不禁恶意揣测,归海浩渺若知道范铮的荐杨德裔为五品官,比他这个从六品上县令还高,心头酸不酸。
“地头已经现出蝻,下官令所有民曹官吏,带百姓灭蝻。”
归海浩渺表功道。
蝻,是蝗虫的若虫体,能跳不能飞,又称跳蝻,身躯细嫩柔弱,危害不大,此时是最佳的捕杀期。
待成虫,则为大患。
范铮一顿:“却是本官疏忽了此节,当令郑县效仿。待考课时,定诉此功。”
黄昏,驿舍处,气死风灯微微飘摇,驿长率着驿丁兢兢业业地巡视,丝毫不敢大意。
一州之主夜舍驿舍,若有意外,驿站所有人都难免一死。
一袭绯袍、两名防閤临正门,为首的官员止步,防閤开口:“鸿胪少卿萧嗣业,拜谒范使君,恳请拨冗一见。”
范铮在屋中,神色自若,许久才置笔而笑。
好不容易写了两个工工整整的大字,想来回去能跟自家婆娘炫耀了。
至于拜谒,一不递名刺,二不亲自开口,本官识得你是哪根葱?
“下官萧嗣业,求见使君。”
吃了冷遇,萧嗣业总算反应过来了。
哎,大家子弟的做派,一不小心就显露出来了,难免遭人嫌弃。
萧嗣业之前为通事舍人,虽无太多交往,在太极殿还是见过的,声音也确认无误。
不对哦,听说他的祖姑——隋朝萧皇后,今年刚刚殂于长安城兴道坊,葬于扬州隋炀帝陵(《北史》记载),萧嗣业不服纪的吗?
范铮当年听课不认真,不知道小功亲含的祖姑,前提是未嫁。
倒是殿中省尚衣奉御杨政道,为萧皇后之孙,斩衰,服纪二十七月,得假三十日,葬三日,除服二日,累计三十五日。
斩衰服饰以最粗的麻布所裁,不缉边,纱头外露,似刚斩断而得名。
全套含衰裳、苴绖(jūdié无顶冠与腰带)、杖、绞带、冠绳缨、菅屦(jiānjù菅草鞋)。
杨政道一生都是闲职,挂名而已,倒是他娃儿杨崇礼很有一番成就。
雷七出门,引萧嗣业入屋,目光在那两名紧随的防閤身上打量。
“恭喜右迁。”范铮轻笑。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一跃成为从四品上鸿胪少卿,跨度不小。
然而这也是他功绩所致,招降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乙失咄摩支的功劳,足以打消任何人的疑虑。
萧嗣业叉手:“惭愧,在使君面前,如萤火相形月光。”
范铮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