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三章 夜谈
萧嗣业叉手:“仓促至此,颇为失礼,使君勿怪。”
“祖姑过世,下官遵从其遗愿,至杨氏故地办事,始匆匆而来。”
范铮笑而不语。
开场白嘛,怎么也要说得好听一些。
“杨氏虽败,破船还有三千钉,愿与使君共进退。”萧嗣业微笑。“萧氏亦附骥尾。”
范铮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就是贫儿乍富,根基极为浅薄,纵能窃居宰辅之位,亦绝无可能令两个曾经的皇族俯首。
人呐,重在清醒,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三两的骨头挑千斤担,是会被压死的。
“少卿错爱了。某小富即安,居华州亦感德不配位,每每如坐针毡,恨不能重为坊正。”
范铮不大看重权势是真,可说到重为坊正,就虚伪了。
曾经吃糠咽菜者,一旦得势,纵有不忘本者,亦不愿再回清贫。
“使君就不想将前缀的‘检校’二字摘除么?”萧嗣业语带诱惑。
然而,这条件对范铮真没有丝毫吸引力。
检校,只是因范铮年龄、资历不到,故权宜授之,再过个三五年,自然而然就是三品大员了。
皇帝一直卡着检校,也是为了便于新君施恩。
君不见,长孙无忌、房玄龄俱辞了调护职司么?
给得太多了,新君即位时怎么办?
没法施恩,只能结仇,说不得借个头颅祭天了。
“再说,你出身萧氏,也没资格代杨氏承诺。”范铮直指问题核心。
萧嗣业一指身边一位吊角眼防閤:“好教使君知晓,这一位是当今华阴杨氏的族长杨纬,经天纬地的纬。”
杨纬叉手:“草民杨纬,参见使君。”
范铮轻笑:“杨氏这是想做什么呢?大势已去、大局已定,杨氏再难翻盘。”
杨纬气定神闲地回答:“回使君,杨氏败了,再难重临巅峰,这是自然的。不过,扶持一位与杨氏有……瓜葛之士问鼎,总归是可以想一想的。”
渊源一词,避讳避了。
范铮轻轻摇头。
想的时候,枕头垫高些,美美的想。
杨广折腾得太狠,小功不掩大过,多少人兀自记着这仇恨,小小李恪,怎能扛得动似海之仇!
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就是扶持早就废了的齐郡王李祐,都比李恪靠谱些。
萧嗣业轻笑,一块于阗麒麟白玉佩悄然置于案上。
“使君有忌惮,下官亦不敢勉强,唯乞井水不犯河水。”
待萧嗣业、杨纬离去,雷九的面色紧张,雷七不安地问道:“使君该不会与杨氏沆瀣一气吧?”
都是在隋末家破人亡,腹中怨气怎消?
范铮笑了,声音略高:“本官食大唐俸禄,自为大唐分忧,岂能因妄人言语而动摇?”
雷七面现骇然。
开府仪同三司、申国公高士廉薨,民部侍郎高履行丁忧除职。
终南山上,废弃了的太和宫重新修缮,更名翠微宫;
雍州宜君县,于凤凰谷扩建玉华宫。
这两个举措,可真不是为了享乐而修建的,从用兵角度解析,这是以防御、机动为目的,可屯兵于此。
虽说李世民晚年略好享乐,军事才能却不容置疑,这两处屯兵,对于皇权的交接而言颇为重要。
玉华宫防范北面的侵略,翠微宫可驰援长安城。
当然了,翠微宫是比太极宫凉快多了。
顺阳郡王李泰进封濮王,意思是恢复了亲王待遇,奈何这亲王还是幽居于均州郧乡县。
横竖是笼中鸟,你多撒一把鸟食,对他并无太大意义。
朝中的变化,对范铮影响不大,倒是铁小壮笨手笨脚地写了信笺,问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若是蝗满天,飞骑当如何?”
笑着笑着,范铮的面容僵硬了。
字迹或是铁小壮的,问题却未必是他的呀!
将信笺扔进铛底的火炉里,范铮对来人道:“恪尽职守,死而后已。”
蝗未必是蝗,也可能是皇。
管他是谁的试探,范铮这话都四平八稳、无懈可击。
他也真心希望,铁小壮恪守本心,切莫行差踏错。
接过贺钩雄递来的油炸跳蝻,范铮咬了一口,满意地颔首。
外焦里嫩,香味四溢,精盐、秦椒、食茱萸的加成,又烫、又辣、又麻、又酥且香,这味道,旁边的娃儿都馋得垂涎三尺。
是真的有娃儿哦。
范铮所处的位置,是郑县西城门外的荒地上。
贺钩雄负责采买身躯大致完好的跳蝻,去头除肠清洗,一串串竹签穿透了扔铛里油炸,炸酥了再笊篱捞出来,沥油之后撒佐料。
“想吃啊?”范铮逗着娃儿。
一个衣裳陈旧的妹娃子率先点头。
“叫好听的。”
妹娃子张口就来:“使君威武,使君俊秀,我长大了嫁给使君!”
范铮无奈,扭头问道:“这谁家妹娃子?瞎话比我还厉害!”
闲汉们大笑。
听好话当然只是逗乐,范铮让贺钩雄把串分给他们,娃儿们笑闹着吃下去,一个个眼冒金星,还想要。
“还要可以,将你们扔了的竹签拾到火炉里。还有,谁敢拿竹签戳人,本官笞他二十杖。”
规矩是教出来的,熊孩子是惯出来的,那些颠倒黑白的“厌童症”,是来害人的。
人可以做不到尽善尽美,但不能倒恶为善。
娃儿们吃够了,一哄而散,闲人、路人闻味讨食,范铮也不吝惜,反正八文一斤,随便造。
郑县城中几名蒙学先生出城,对范铮一个长揖。
使君愿意导人向善,华州礼教必然大兴!
华州之内,使君的威望独一无二,使君都好食跳蝻,自有诸多年青的庄户效仿。
守旧的长辈若有顾虑,一句话就驳回了:“使君尚且敢食跳蝻。”
没油,不是事,火烤同样香喷喷,约上对眼的男女一道捕食,兴致来了,对着篝火舞上一曲,来上两声苍劲的老腔,还促成了不少婚事。
忧愁笼罩了许久的华州,竟因食用跳蝻,重新生起了欢快的气息,旱船都跑了起来。
押解大盐的雷存世,将这一幕告诉了雷永盛,同州及各县堂官俱至城外效仿,不少顽童竟捉了跳蝻换钱,众人对即将到来的蝗灾竟有了几分乐观。
第四百九十四章 华阴西门
轻风拂柳,朝阳温煦。
华阴西门大开,右侧是无数经过清洗、去头除肠、一串串穿好的跳蝻在盆中,旁边的炉火上摆着一口一指深的铛,里头是半指深的油。
不是猪油,是豆油,那一汪油随着加热缓缓在铛中流动,飘香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咽唾液。
相对而言,荤油好吃素油香。
铛旁的草墩上,坐着使君的专用食手贺钩雄,他身侧是一些磨成粉状的佐料。
使君好吃,华阴令归海浩渺刻意奉承,用料好一些也在所难免。
稍远一些,是两张高椅错落,范铮惬意地晒着日头,与归海浩渺有一下没一下地交谈着。
“主簿更迭,你更易掌控华阴县了吧?”
杨德裔被范铮一竿子移到三千四百余里外的越州,还是右迁了,自然对范铮感恩涕零。
明知道范铮是在消弱杨氏在华阴县的影响力,可这右迁,杨德裔心甘情愿。
这是阳谋,由不得你不从。
即便是杨纬,面对范铮这一手,也只能干生闷气,还没法说出来。
要一然,哪个族人一嚼谷,嘿,族长不乐意看到族人升迁,日后还怎么收拢人心?
新任的主簿,是原郑县从九品上县尉,挪个窝升一级的好事,谁不愿干?
莫看此时很多人都是几级的跳跃式升迁,可那是幸运儿,正常的晋升,一级都不容易,熬资历都要熬好几年的。
归海浩渺于范铮之后接过炸跳蝻,即便香味沁得食指大动,依旧恪守尊卑之礼,待范铮先行食用,才大快朵颐。
进食先尝的规矩不是没有,却也轮不到堂堂华阴令先尝。
何况,每一个步骤,包括研磨佐料,都是雷九在盯着的。
不要说范铮特殊化,几乎每一位三品大员都会有那么一手的。
即便跳蝻略大,只余焦香,难得里嫩,依旧让人赞不绝口。
“阿耶,我要吃!”
归海浩渺总角的娃儿、豆蔻的妹娃子馋了,耐着性子见礼之后,也顾不得矜持了,嚷着要吃。
尤其是那妹娃子,吃着跳蝻,小虎牙露出,面上绽放出娇憨之意,煞是可爱。
可爱归可爱,范铮还是注意保持距离,别搞得老某登似的,光天化日之下给人一种怪癖的感觉。
官吏子嗣也闻香而动,一个个依序取食跳蝻,之后将竹签放到火炉旁的撮箕里。
再之后,是馋涎欲滴的庶人子,也享受了一把。
豪强、商贾、庄户这下彻底放下心了。
毕竟,范铮可以算是绝大多数华阴人能见到的最大官员了,他都能吃跳蝻,谁还有疑义?
“尔等敢食蝗神之后,不畏天威乎?朝廷尚且礼祭于菟(大虫别名)、鳞、羽、介、毛、臝(短毛兽类)、邮表(路标)、畷(田间小道)、猫、昆虫,凡一百八十七座神灵,岂容尔等胡来?”
一身绛戺衣的老者,须发横张,立于西门下咆哮。
范铮瞥了一眼,淡淡地问归海浩渺:“这一位,脑壳怕不是有问题吧?”
归海浩渺苦笑:“经学博士胡言之,读书读傻了的,根本不知民生疾苦。”
这位的耶娘,有先见之明哇!
范铮就不是有耐心讲道理的人,手一挥,雷七、雷九摁鸡仔似的提了过来,胡言之那张嘴兀自喋喋不休。
贺钩雄也颇凑趣,将一串炸好的跳蝻撸了,试着温度合适,全部塞进胡言之嘴里。
胡言之没反应过来,嘴巴却本能地咀嚼,将跳蝻咽了下去。
忽地,胡言之面色一紧。
范铮慵懒地吃了一串跳蝻:“滋味可合博士?”
雷七坏笑着朝雷九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松手,胡言之发足狂奔,扶着一株槐树“哇哇”作呕。
滋味甚佳,只是胡言之从心底抵触,宁愿强行呕出。
“若是本官强令,你一日三餐只有跳蝻可食,伱是宁愿饿死呢,还是半推半就、边骂边吃?”
范铮的恶趣味令归海浩渺瞠目结舌,雷七却泛起了一丝笑意。
对于这号“正人君子”,以这种方法对待再好不过。
“若飞蝗漫天,庶民颗粒无收,其时烹尔为食,可乎?”
范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狠毒,让胡言之四肢冰冷,仿佛为大虫凝视。
胡言之收敛心神,强辩道:“礼部祠部司有祭礼……”
范铮冷笑:“祠部郎中沃鯌,与本官交情甚笃,大不了本官让他将昆虫列为淫祠野祀。”
略有吹牛皮成分,范铮的能量还真没那么大。
最关键是,定祭祀神灵,是诸位大儒的专利,就是如令狐德棻这般大儒,也不能一言决之,何况是范铮那么一个文武不沾的野路子。
问题是,归海浩渺与胡言之层次不到,哪晓得范铮所言虚实。
胡言之闻言,气得吐了一口血,双目赤红地瞪着范铮。
“无论祭祀什么神灵,目的只有一个:让庶民好好活下去,繁衍生息。”
“若能让华州子民在灾年活下去,休说食蝻、食蝗,就是神灵阻拦,本官也敢食之!”
“大唐以民为本,无论是朝廷、方外、诸衙、诸学,都首重民生,此等目无黎民生死、只重所谓蝗神之人,有一个算一个,立即清理出诸衙、诸学,永不录用!”
范铮义正辞严地喝斥。
使君发话了,还有谁能犹豫?
两名华阴县问事对视一眼,左右钳制,麻利地将胡言之的绛戺衣剥下,唯余葛麻中衣。
区区流外官而已,别说是范铮,就是归海浩渺都可一言决之。
“彩!”
西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诸多庶民,纷纷欢呼。
范铮的话,太提心气了,庶民几曾被如此重视过?
欢呼的人中,还有十余县学生。
受够了。
早就受够了胡言之恶毒的语言、不拿庶民性命当回事的态度,奈何上告无门。
终于不用受歪理邪说侵害了!
范铮微笑着指点归海浩渺:“刚刚将杨德裔弄走,杨氏多少会有些郁气,便将经学博士之位授之。”
归海浩渺一拍大腿:“妙!杨德裔长兄杨德乾于泽州任长史,次兄杨德坤居家精研学问,正可为博士。”
利益瞬间平衡了,杨氏真的无话可说。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也是为官之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监察御史赴华州
监察御史袁异式家世一般,新入御史台察院,七名同僚、三十四名监察史皆笑面相迎,偏偏他就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这感觉,跟范铮初入察院类似,区别是当时还有一个不招待见的李义府,相互抱团取暖。
可轮到袁异式了,连个抱团的人都没有。
三十四名监察御史中,还有八名是中男,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看了一眼中男监察史指掌翻飞的模样,听那狂风骤雨般的珠算声,袁异式好歹有了一些自知之明。
别看人家是流外官,论重要性,自己还真比不上。
要是算不通诸司的账,你监察个鬼?
配给袁异式的,是一名叫南宫胡涂的老监察史、一名叫束苍的中男监察史。
南宫糊涂,谁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据说此老,春秋笔法一道,造诣极深。
侍御史丘神勣踱入察院,挑眉问道:“今年的华州,尚且无人监察,谁去?”
经过阿耶丘行恭的一踹,丘神勣算是明白了,自己没有圣眷,根本不可能刻意针对哪位上官,且不如踏踏实实做事,日后再相机一刀。
故而这一次差使,还真不夹半分私怨。
丘神勣是想清楚了,可监察御史们并不清楚他的想法,冷场在所难免。
要对付一个刺头,殊为不易;
这个刺头是察院的前辈,就更难了。
这个刺头敢当陛下的面杀人,就让人发憷了。
袁异式不见人回应,自是知道差使难办,却硬着头皮出声:“下官愿走一趟华州。”
南宫糊涂拼命眨着昏花的老眼,示意袁异式三思。
好意袁异式心领了,但这差使再不领,手头没得一桩功绩,九月的考课怎么办?
丘神勣难得地叮嘱了一声:“依律而行,勿枉勿纵。”
束苍悄悄在丘神勣背后做了个鬼脸。
啧,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直到三人出察院,至驿站借驿马骑行,袁异式才出声:“南宫监察史,华州有什么不好么?”
南宫糊涂一声叹息,束苍哈哈一笑:“没什么不好,舅父为刺史,人最心善,只要不刻意撩拨,自不会针锋相对。”
袁异式听懂了言外之意。
撩拨,就难得收场了。
南宫糊涂微微摇头,默不作声。
年轻人,下车伊始,不打听一下前辈们的丰功伟绩?
自渭南县起,野草就蔫头巴脑的,小麦虽渐渐灌浆,庄户们却依旧愁眉苦脸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掐死跳蝻。
束苍的眉宇间透着一丝得意:“若非舅父去年执意关牒示警,他们还在种粟,今年怕得拉饥荒了。”
“现在的状况虽不佳,好歹很快能刈麦,肚皮虽不太饱也饿不死了。”
南宫糊涂沉默了一会儿,才黯然开口:“贞观二年,长安旱、蝗,我从弟竟致饿死。”
袁异式虽不言,心中却已有了倾向。
凭此情分,华州若有不妥,可令当面改之,而无须上奏御史台。
监察的官员虽说处事要公正,可谁没有一点小情绪,稍稍带着一点立场?
有束苍这敦化坊出身的监察史,袁异式被带偏一点点也情有可原。
话说回来,八名监察御史,每人配一名敦化坊出身的监察史,谁来都得被带偏,区别是偏的方向与力度。
不能排除某些拗人,别人越说得好,他心理就越阴暗。
过了界河赤水,驿马行了里许,袁异式忽然勒马:“你们有没有察觉两岸差异?”
束苍摇头。
都是一样的小麦、一样的旱、一样的蝻,有啥不同?
南宫糊涂的老眼露出一丝笑意:“上官好眼力。赤水之西,有气无力、行尸走肉;赤水之东,精神焕发,虽顽童、老妪亦尽力捕蝻。”
拎着个薄皮桶、匆匆奔走的娃儿笑道:“八文钱一斤的蝻,不捉待何?”
南宫糊涂的眼神闪亮:“娃儿,谁出钱,在哪里收?”
袁异式也一脸好奇。
蝗虫在唐朝大约还没有入药,医书提及蝗虫多是明清两朝。
“县城哩!使君出钱,不拘多少!”
娃儿笑着扑到田埂边,麻利地捉了两只仓皇的跳蝻,扔进桶里盖上盖子。
“狗娃!你个瓜皮,今天肯定没我捉得多!”
袁异式面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不管招数如何,能激发庶民热情捕捉蝗虫就是好事。
可以断定,蝗在华州,它就成不了灾!
快马加鞭,很快行至郑县西门。
一百八十里的路程,真赶,一天也能到了,就是有点费大腿内侧皮。
反正三十里一驿,只要你挺得住,轮番换乘就是。
在落日前,三人入住驿舍。
官对官,住宿必然是驿舍,只有需要伪装身份才会去邸舍。
驿舍好歹是归属兵部驾部司的,安全得多。
次日,辰时三刻,在驿舍里用过早膳,袁异式三人整了整獬豸冠,迈步向州衙行去。
“监察御史!青天呐!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扯着喉咙叫道。
袁异式微微诧异。
按这一路的风土来看,华州的治理当是极清明的,多少所谓的清官都做不到这一步,怎么还会有人拦路鸣冤?
这却是袁异式阅历不足了,凡做事,有人得利,就有人空手甚至是受损,神仙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南宫糊涂眯起眼睛:“尔是何人?因何拦路?”
老者涕泗横流:“小人胡言之,原华阴县经学博士,因阻拦使君食跳蝻,竟被不由分说,除了博士职司,永不录用!”
街道两侧,娃儿们拾起土坷垃,恶狠狠地往胡言之身上砸去,咒骂声不绝于耳。
“使君以身示范,教子民化灾为利,令我华州消减蝗灾,这老儿竟倒行逆施,当打!”
州衙内走出贺钩雄,对着袁异式等人一礼:“官人容禀,当日使君于华阴县教化子民食蝻,此泼皮妄言朝廷祭祀昆虫神,不许人食用跳蝻。”
“使君有言,祭祀神灵目的只有一个:让庶民好好活下去,繁衍生息!”
“若能让子民活下去,休说食蝻、食蝗,就是神灵阻拦,使君也敢食之!”
一片沉寂。
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彩”,汇成一道汇流,声震云霄。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与民争利
入州衙二堂,一番见礼之后,落座、烹茶闲聊。
束苍再见到范铮,眉眼间都是喜色,即便坐下了,身上总有一股雀跃的劲头。
范铮看向束苍的眼神有些欣慰。
自己离开长安城一年了,他们还能安好,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稳重了。”
袁异式饮了口茶汤,平静地开口:“使君,下官此来,是为行监察之举,绝无私心。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至少此时的袁异式是没有私心杂念的,一路所见所闻甚至让袁异式稍稍偏向了范铮。
嗯,只是稍稍。
说这客套话,除了敬范铮的职司,也是敬察院前辈。
范铮笑道:“本官亦是监察御史出身,自能理会得御史所为。但无偏私,放手施为,纵有分歧亦无伤大雅。”
袁异式笑道:“赤水之东,庶民虽劳累,眉目间却颇乐观,有童子云捕蝻至县城换钱,州衙八文一斤,不拘多少,尽数采买。”
“此大善,下官亦钦佩之至。然,下官想知道,州衙的租庸调有定数,商税亦不会悬殊太多,衙中各项开支亦不可免,从何支付此靡费?募集吗?”
范铮置碗,击掌,目带欣然:“自本官离开察院后,终又见察院有锐意进取之辈,不再墨守成规。”
“这个角度入局,很好。华州与同州调配大盐之事,想来御史是听说过的,华州以秘技萃取雪花盐、精盐,颇有收获。”
袁异式让南宫糊涂展开册子,记下了第一条:与民争利。
范铮表示不认可了:“这怎么是与民争利呢?此词,只适用于官员身上,没听说过能用于官府。”
“若大而化之,朝廷的将作监、少府监,是不是同样与民争利?写上,本官不认同此条。”
束苍几番想开口,却被范铮的眼神止住了。
瓜皮!
处置公事时,须得抛开私情!
更何况,你只是个监察史、流外官,没有话语权,别拖累自己!
带你们入官场时的训导忘了吗?
第一条:保全自己!
袁异式也不与范铮纠缠,反正他只管报上去,是否采纳,是御史大夫李乾祐的事、朝廷的事。
司户参军凤护被匆匆召回,簿籍、租庸调、请射田地、碾硙俱逐一细查。
“去岁治理诸水,碾硙尽除,时水部郎中陈贤德巡察曾见。”
袁异式也不纠结于这一条,跳过。
请射是官员、勋贵的特权,所得永业田不足额时,以请射的名义,向外州县占据民田、民宅。
也不是说圈地运动,把人一赶了事,让庄户变成流民,而是让土地上的庄户,把缴纳租庸调对象从官府变更为官人。
幸因辅州的地位,少有京官至华州请射,本州官员又不许在州内请射。
当然,到后来,不许在本州请射的制度,弹性一缩再缩,几近于无了。
对官员来说,只有自己治下的才最好掌控。
实在不得已,相互间交叉请射也是一种制衡。
你甲州制我的田地,我乙州就敢断你请射田地的水源。
你默许我再兼并一庄的土地,我就助你兼并“荒地”。
至于簿籍与租庸调,问题多少有点,却无伤大雅,小小描上几笔,限期更正就是。
监察一地,最怕的不是有问题,而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真出现此事,要么当地官吏皆圣人,要么就是抹得太干净了。
曾经某地,号称吏治清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竟无一行乞者。
后方得知,夜不闭户,是因屋中盗贼见了都落泪;
路不拾遗,是因穷得连牲口粪便都没得拾;
无行乞者,是早就被官吏赶出境去、严防死守了。
虽不免有玩笑成分,但也说明,没有谁是洁净得一尘不染的。
法曹这一头,其他的好说,唯李守因徒四年为袁异式诟病。
笞:十至五十杖;
杖:庶人六十至一百杖,匠户、乐户、私习天文者、官奴、私奴,及其他犯重罪者,顶格二百杖;
徒: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
流:五百里、一千里、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唐六典》则只有后三种);
死:绞、斩。
所谓的十恶不赦,并不是非得全部斩杀,而是遇到赦令不赦免。
徒四年显然不合律令了,虽说拆以徒三年叠加一年,也说不过去。
“此却为华州之误,既为超三年,当判流。下官以为,当纠正。”
袁异式的语气略为激昂。
华州的错漏有了,自己的考课稳了呀!
不敢想上中,上下应该有了吧?
袁异式未注意,南宫糊涂的眼皮垂了下来。
愣头青,爱咋咋。
以范铮的身份,与袁异式斤斤计较有点不合时宜,汤仪典自觉出场:“御史此言,虽合律令,却不符人情。人犯为朝官子嗣,若流出华州,为其家人设法开释,却不公了。”
袁异式笑了:“治中所言,虽有理,却不合律法。法理虽为一词,有时却须拆分。”
“比如说,官府觉得某人日后可能杀人,能提前诛杀之、免除后患不?不行啊!”
司法参军年百岁臊眉耷眼地站出来:“此案由本官一力承办,皆本官之过。”
范铮哈哈一笑:“想啥呢?错了,华州之地,功过皆有本官之份,错判了、用印了,本官自会认,轮不到你挡灾。”
这世上的很多挡灾,委实令人无语。
对挡灾者而言,几近于灭顶之灾,对上位者不过是癣疥之疾,偏偏某些上位者不愿身上有一丝污渍。
这就呵呵了。
范铮的出身,决定了他的上限不会过高,也无须顾虑名声,弹劾不过是隔靴搔痒,又何必让年百岁遭灾?
年百岁胡须颤动,眼圈微红,对范铮一叉手。
遇到这样的上官,人生幸事。
“五百里……”范铮在舆图画圈。“就改流晋州吧。”
晋州归河东道,与华州之间隔着蒲州、绛州,离长安七百二十五里,治临汾县。
晋州下辖,还有一个县,因《苏三起解》而为世人熟知,叫洪洞(tóng)县。
注意,是洞字,不是桐字!
不知道李守因脱灾时,会不会拈指唱起“李守因离了洪洞县”?
第四百九十七章 蝗飞
麦香中,范铮再次出现在赤水里。
里正辛葛麻尚且汗流浃背地翻着晒场上的麦子,就更没人理会范铮了。
沿着仅容一车通行的土路,范铮从赤水庄走向江庄。
一些路面已经龟裂,一脚踏下去,尘埃能飘到口鼻间,半蔫的野草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麻雀叽叽喳喳地跳跃,饱餐着由若虫向成虫转变的蝗。
沿赤水一线栽种的牛肚菘、莴苣,早已尽数刨回家了。
即便现在还没成为飞蝗,但蝗类的口味,就格外喜好叶片肥厚的作物,不刨只能被蝗虫祸害。
之前的蝻,行动能力尚弱,还可以侥幸取一些收获,如今却行不通了。
蝻,便似小恶,不趁着它未坐大而除之,只能深受其害。
江庄的屋子,极具农家特色,纯粹的土木结构。
土是真的土,硬梆梆的黄土,夯得极其坚实。
即便华州自古就有烧制砖瓦的行业,对于绝大多数庄户来说,依旧是用不起的。
世间最无可救药的病,是穷病。
多数人家就是一层屋子,独一无二的两层楼,想也不用想,是保长的。
虽说保长实际享受不了多少好处,可没有点家境,也号令不了各有各想法的庄户。
慕强是人类的共性。
大约两间屋子大小的晒场,汉子、婆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耙子,翻晒着收获的麦子,娃儿们拎着各种工具,在晒场周边捕捉着蝗。
虽热、虽累,却无人叫苦,汉子、婆娘、娃儿眼中满是憧憬。
希望尚存,自能吃苦受累。
到现在为止,范铮都没有取消购蝗的政令,多余的蝗,推到少华山旁给闾丘不言喂鸡。
略老的蝗,还是没蝻好吃。
不时地,闾丘不言也会送一些鸡子回来,经过食手烹制,竟格外地香。
保长见了范铮,赶紧将耙柄夹于腋下,叉手为礼。
范铮也没那么多讲究:“干活去!得闲搭上一两句话就好。”
庄虽叫江庄,保长却姓王,可见其人有一点本事的。
范铮现在只想学一口李义府的腔调,来上一句“李老栓家老二,抓壮丁噻”。
王保长推了几耙,汗出如浆,终于蹲晒场边灌了半葫芦水,喘着大气,扯了衣襟擦汗。
没法坐,石头也好,土地也罢,都晒得滚烫。
若非如此,王保长也懒得穿草履的。
庄户人家在田地,有时候是真不喜欢穿履,这习惯并不是僚人的专利。
“照这样子,今年的日子能过下去不?”范铮隐隐有一丝忧色。
蝗且不说,旱的影响肯定有,瘪谷相对要多不少。
王保长盖起葫芦,长叹一声:“怕是得免租咯。”
租不是随便免的,民部在定损这一块有具体规定,十分损四以上免租,便是范铮心存怜悯,损失达不到也只能徒呼奈何。
莫看小麦还能收获,可瘪谷占多少,范铮也有数。
干旱延续了将近一年,能让庶民活着,不必背井离乡当流民,就已经不错了。
当然,庶民们卖跳蝻的钱,范铮是没算的。
王保长是典型庄户式的狡黠,蓄意不提此事,范铮也没揭破。
真没必要算计到把庶民的犊鼻裈都当了。
以大唐幅员之辽阔,自然灾害是难免的,华州旱、蝗,河北道水灾,灾情各自不同。
六月,蝗飞。
雍州渭南县、华州、同州、丹州,飞蝗腾空,让官吏疯狂地带庶民捕杀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
灾虽有,却远逊于以往的烈度,数量不敌当年的二成。
蝗虫最大的危害,是将庄稼一扫而空,令庶民颗粒无收。
但今年多地都施行了范铮之策,小麦在五月刈割,地里如今只余麦茬,也算逃过一劫。
商州、虢州、蒲州幸运地脱离蝗灾范围,却让地方官吏都松了口气。
侥幸啊!
相对而言,郑县的飞蝗已经很少了,越临近县城越少。
范铮四平八稳地坐在西门侧,手持一个小网兜,捕到飞蝗就摁旁边的水桶里摁死。
边上是两辆马车,一车装铜钱,一车装飞蝗。
“使君,我的飞蝗!”
几名舞象之年的娃儿提着网兜飞奔,过秤、拿铜钱,顺便拿一文钱悄悄换胶牙饧吃,欢笑声在街道中传扬。
范铮没东奔西走、挥舞网兜捕蝗虫,是因蝗灾没到那地步,也是在安定人心。
只要范铮还坐镇郑县、坐镇华州,蝗灾就翻不了天,庶民心中就有底气。
郑县与华阴县之间,白直奔走传信,归海浩渺告知范铮,杨氏没出什么幺蛾子,积极配合下,防治有条不紊地进行。
损失有,亦在预料之中,庶民不至于逼迫到流离失所。
范铮的回话,简单明了。
若能保住现状,今年考课,范铮保他上中。
关三刀对归海浩渺嗤之以鼻,多大点事,至于来说么?
本官一个附郭县令,你可曾见我表功了?
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
皇帝轻咳:“渭南县、华州、同州、丹州如何了?”
司空房玄龄出班:“丹州预计恐十损六,渭南县预计十损六,华州与同州预计十损四。”
李治挑眉:“华州、同州与他处,有何不同?”
房玄龄举笏:“回殿下,此二地半年前俱出钱采买蝗虫,或食、或喂鸡。此事,御史台监察御史袁异式巡华州时,亦曾提过。”
李世民若有所思:“记起来了,那监察御史批华州制盐是与民争利,华州还不服气。”
御史大夫李乾祐出班:“不仅如此,袁异式还查出华州判处徒刑超期,强制华州改正。”
李世民笑道:“嗯,范铮可是一向强硬的,凭什么给一介后进颜面?”
李乾祐回道:“臣也奇怪,左思右想,无非二字:无私。”
这两个字说的可不是范铮,是指袁异式。
不管以后袁异式变成什么模样,至少现在的袁异式还是满怀理想抱负的青年。
满堂默然。
之前总遭范铮强烈反弹,是因为他们有私么?
狗贼!
程咬金大笑:“说到无私,老程最无私,除了好点口腹之欲,啥毛病没有!”
嘲讽声照例响起,回味过来的李乾祐,对程咬金极为感激。
程咬金是在以撒泼打滚的方式,为自己引开了压力。
“无私”二字,戳中了许多人的肺管子啊!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夹道相送
七月。
蝗灭,华州等地恢复正常生活。
司户参军凤护诸人奔走各地,为庄户定损、免租。
吏部侍郎高季辅全套仪仗至郑县,只为宣读朝廷诏书。
册授范铮除雍州别驾、封华容开国县侯,杜笙霞为郡夫人,元鸾为郡太夫人,准从华州携官吏数名安置。
这一次,范铮踏踏实实进了三品的门坎。
雍州别驾是从三品,到永徽中才改为正四品下长史。
县侯也是从三品,食邑千户,实食邑四百户。
倒是回府可以幸灾乐祸地嘲笑一把范老石,全家的大人,就他一个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上不了台面。
郡夫人、郡太夫人对应的是范铮的品秩,不是爵位。
官、爵俱有,授诰命从高。
没法子,允许授阿娘相应诰命,可没规定能让阿耶跟着提升品秩。
交割是比较简单的,范铮也没什么舍不下的,盐坊的目的并非为自己享福,留给下一任使用就是。
准他安置官吏么,倒是挺好的,吏部侍郎当面,也能挑明了话题。
老八陈祖昌是要带的,不为别的,就想听他叫姑丈,拟安置为雍州正八品下参军事;
录事陈徐隽是要带的,虽然这厮话贼多,却多少有几分主意,查阙补漏还是不错的,拟任雍州从九品上录事;
贺钩雄有几分灵性,用着顺手,先给一个流外的录事史。
于是,只有汤仪典受伤,没法抱范铮大腿了。
“范公……”
汤仪典眼泪汪汪的,仿佛受了气的小婆娘。
范铮也无奈:“你的品秩不好安排啊!从五品下,在雍州能对应的只有从四品下治中,偏偏你才破格拔擢了一把,不可能再破格啊!”
“且用心做事,待本官寻到合适的职司,将你带回去。”
真不是托辞,治中之下,最高也就正七品上录事参军,汤仪典总不能自降品秩吧?
再说,汤仪典的前程,基本到顶了。
从州衙到赤水里,一路的庄户闻风而动,顾不上满身的泥垢,纷纷立于道路两侧,叉手行礼,恭送范铮高升。
华州折冲府,自周乙戈起,亦轮番为范铮仪仗,直至送到赤水。
不管周乙戈是谁的人,范铮对整个折冲府都有施恩,虽不足收买人心,至少也让府兵略略有好感。
高季辅咂了咂嘴,没说话。
他大致明白,陛下为什么非要一年多就换刺史了。
威望太高,范铮太年轻。
照这么经营下去,山陵崩时,新君能掌控得住这辅州之地么?
当个臣子也不容易,庸庸碌碌你晋升不了,太能干了容易惹猜忌。
难怪中庸盛行。
哎……
范铮倒是心情极好,回到长安城,先入宫谢恩,再去各司转了转,名义是看看诸学生是否安分,实则是宣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马蹄嘚嘚,行至敦化坊门前,但见敦化坊、青龙坊、立政坊民俱列队,各踞一方叉手行礼。
“敦化坊(青龙坊、立政坊)恭迎华容开国县侯回府!”
范铮翻身,雷七扶他下马。
倒真不是范铮显摆,实在是接连从郑县到长安城,一百八十里地一天多赶完,胯内侧的皮都磨破了,屁股也快颠麻了。
整了整衣冠,范铮回礼:“谢三坊父老厚爱,范铮又回来了!不守规矩的,吃我一棍!”
青龙坊民与立政坊民没反应过来,敦化坊民俱哈哈大笑。
范铮持枣木短棍打人,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想想竟然还觉得亲切。
“好了,散了吧,干活去。嗯,宣义郎陆甲生安排一下,以府上的名义,在坊内宴飨父老一天。”
范铮大笑。
陆甲生斜睨着范铮:“瞧不起人不是?请叫我宣德郎!”
范铮愕然,随即笑道:“可以啊!都正七品下了。怎地,又有功劳送到你手上了?”
陆甲生鼻孔朝天:“哼哼,有贼子夜探酒坊,想盗取秘方,本官身手矫健,生擒贼人,千牛卫连夜提人审讯,竟是弥勒教余孽。”
“于是你得陛下赞赏,连跳两级了?”范铮凑趣。“敦化坊正就是牛皮!”
陆甲生得意地显摆够了,赶紧安排坊民去东市买肉、买酒、买菜,各家各户的桌椅赶紧摆出来。
乌头门前,上至范老石,下至范鸣谦,都笑容满面地候着范铮。
不是因为范铮的封爵,纯粹是家人等候漂泊的游子。
“阿耶、郡太夫人、郡夫人、大郎、二郎,我回来了!”
范老石手有点哆嗦:“你那意思,你阿娘也封为夫人了?瓜皮,就不晓得给你阿耶也整个威风的称号。”
元鸾一拧范老石耳朵:“说酸话是不是?信不信本夫人不让区区定远将军侍寝?”
范老石立刻认输:“我错了!夫人!”
杜笙霞笑容灿烂,唯有眼角带一点泪光:“回来就好。”
范百里像模像样地带阿弟行礼:“恭迎阿耶回府!恭喜阿耶加官进爵!”
范铮一手牵一个,雷七诸人捧着服饰入府。
范铮的毳(cuì)服,七旈(垂珠),五章(法定图纹),助天子(太子)祭祀及迎亲时穿戴;
玄冕,五旈无章,三品以上私家祭祀及孔家祭孔子时所服;
朝服:冠,帻,缨,簪导(束发的冠饰),绛纱单衣,白纱中单,皂领、标、襈(衣服边饰)、裾、白裙、襦,革带、钩,假带,曲领,方心,绛纱蔽膝,袜,履,剑,双珮,双绶,陪祭、朝会、大事穿戴;
公服:较朝服无白纱中单、皂领、标、襈、裾,多出纷鞶囊(系在鞶pán带上的小囊,鞶带即以前提过的革带),只珮无绶,朔望朝太子所服。
弁服,寻常公事则服之。
装随身鱼符的,换成了金鱼袋。
官当大了,连穿戴都格外讲究,一不小心就会弄错。
范铮的革辂车,准立伞、垂帷幔。
革辂车说着好听,不过是辂车加了皮革内饰。
至于郡太夫人与郡夫人,则是花钗七树翟衣、七钿钗礼衣。
只有范老石郁闷,车仍是轺车,服依旧玄冕,哎……
“阿耶,这一回,你不走了吧?”
范百里眼含期待的问。
范铮笑道:“不走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别驾下车
长安县光德坊,雍州衙门。
头门大开,黑炭治中李叔慎、老熟人治中亓官植,率雍州上下迎别驾下车。
雍州此时并无长史之设,故上佐以他二人为尊。
革辂车缓缓行到衙门前,一身弁服、佩金鱼袋的范铮下车。
治中二名、录事参军二名、六曹参军各二名、录事三名(阙一名)、参军事五名(阙一名)、经学博士一名、医学博士一名,为诸官;
府、史共计一百二十六人(阙一名),还有一名帐史的编制,是唐睿宗李旦的景云年才设置。
执刀十五、典狱十八、问事十二人、白直二十四、经学助教一名、经学生八十、医学生二十。
至于医学助教,则是开元年的事了。
不良人、不良帅,在州这一级是不存在的,那只是诸县为了具体治理的权宜之计。
身后,除了恢复防閤身份的雷七诸人,还有新鲜出炉的参军事陈祖昌、录事陈徐隽、录事史贺钩雄。
前面介绍的阙一名,就应在此。
范铮瞟一眼,意外见到当初去敦化坊报信的方都头,着一身绛戺衣,想来已成史,不由笑了。
方都头见到范铮的笑容,不由大乐——别驾果然记得我!
相互见礼、入衙,让亓官植安置二陈,范铮入二堂,由贺钩雄烹制茶汤,听二位治中细细禀告。
或许是因为李泰兄弟折腾得有点狠,皇帝心存顾忌,雍州刺史一直悬而未任,别驾才是雍州事实意义上的堂官。
想想也是,一介亲王为雍州刺史,太子睡觉能安稳不?
这个制度,本身就存在隐患。
皇权稳固时还好,稍有动荡,又是玄武门故事重演。
“雍州诸县,今年的蝗灾基本未受影响,唯渭南县狼狈。所幸别驾警示,渭南县照葫芦画瓢,虽未尽得真意,却也免得子民流离失所。”
李叔慎面虽黑,说话却很中听。
亓官植颇为欷歔:“十一年时间,起于微末,位列公侯,上官可自傲矣。”
整个官场中,唯亓官植有资格说这话,他可是看着范铮从小小坊正,一步步成长为三品大员的。
范铮笑道:“亓官治中可是当年的老父母,本官能有今日,老父母功不可没。李治中所言,却是一桩头疼事,雍州或许当略赈济,以安民心了。”
老父母不是什么阿谀之词,是指地方父母官。
渭南县的问题,还不在于飞蝗及旱情造成的损失,关键是庶民精气神全无,如行尸走肉。
这话还不是范铮说的,是监察御史袁异式所言。
袁异式此人,多少还是有些能耐的。
“不知雍州至此,共有几县,人口几何?”
身为堂官,未必要动事事过问,可这些基本数据是要知晓的。
文质彬彬的司户参军王福畤应声:“至此时,雍州县二十,户二十二万五千三百一十三,口一百一十二万五千九百九十三。”
(以上为杜撰数据。)
雍州的县数,是个随时在变动的数据,从武德年至今,不断分合,不时有纳诸州之县,又有分置于他州的。
亓官植笑眯眯地介绍:“王参军是前朝大儒王通之子,曾为太常博士。”
王福畤声名不显,然子嗣颇为出名,长子王勔颇为聪惠。
他这一生,七个葫芦娃,世上偏偏就记得最狂妄的铁头娃——现在还没出世的王勃。
说到要赈济渭南县,司仓参军卜塘就上场了。
范铮哈哈一笑:“想不到吧?这就是缘分呐!数年之后,竟同于一衙为官了!”
卜塘笑道:“下官原地不动,上官青云直上,这就是差距。唯念当年证明城,上官刚烈之风采。”
一通大笑。
证明城,说的是商州丰阳县安业城那旧事,时为侍御史的范铮,竟敢只凭右武卫鲜于匡济一团人,直闯安业折冲府,擒侵害庶民的折冲都尉萧灞毗,遍数罪状而斩,丝毫不顾时任吏部尚书的侯君集颜面。
卜塘时奉雍州刺史李泰之命赈济,全程目睹此事。
说起来,关系匪浅了。
“录事参军职司将阙,可愿补之?”
范铮抛出了诚意。
承上启下的录事参军职司,或许会因堂官及上佐过于强势而声名不显,但谁都不能否认其重要。
现任录事参军,并非存在什么问题,只是范铮需要换上自己信任的人。
参军这一级,范铮接触过的也就卜塘一人,且因安业城故事,相互对眼,不拔擢他拔擢谁?
整个官场都这样,谁为堂官,不得安排几名心腹,或者是向自己靠拢了人?
至于说像海瑞一般刚强的僚属,除非能力极其耀眼,否则真没多少升迁之机。
上官是求贤才,可哪个上官也不是贱皮子,非得捡戳自己脊梁骨的僚属简拔啊。
这本就是在规则认可范围内之事。
卜塘展颜一笑,自在地接过贺钩雄递来的茶碗:“下官却之不恭了。”
没必要作感恩涕零状,卜塘就不是那号人。
范铮之情,他领了,日后也当尽力相报,但无须如此谄媚相。
范铮敲了敲凭几:“渭南县那头,士气低迷,本官觉得雍州当小小赈济一下,各家各户给几斤粮鼓励一下。”
卜塘吃了口滋味不显的茶汤,笑道:“士气低迷,是堂官无能,换一换就好。”
“然渭南令虽无法提起士气,照章办事的能力还是有,且如今朝廷未必乐意换他。故,别驾可关牒于吏部,请更迭渭南丞,要求有朝气、有能力者接替。”
卜塘此言,稳重啊!
留渭南令循规蹈矩,换渭南丞以激励庶民,有想法。
雍州当然不是范铮的一言堂,但身为堂官,想换一个录事参军,吏部都没理由不准。
于是,原录事参军到吏部司坐冷板凳排队,卜塘成了参军之首:正七品上录事参军……之一。
官位流动,自有一番替补。
六曹中,兵曹是最轻松的,两位司兵参军除了偶尔巡视一下兵甲仓库、看看几匹快瘦脱形的老马,啥事没有。
这事,怪已薨的申国公高士廉,玄武门一役,身为雍州治中的他竟凭借雍州囚徒,死守芳林门,为皇帝获胜取得了关键的时间。
真以为冯立很弱吗?
然后李世民登基,出于忌惮,对雍州的兵权进行剥离。
比方说,万年折冲府就直接归到了右领军卫,再与雍州无关。
第五百章 别驾的朝会
即便李世民再懈怠,三日一朝还是得进行。
皇帝身子撑得住时,是在太极宫太极殿上朝;
圣躬欠安时,改在东宫显德殿上朝,太子代批政务。
除了申国公高士廉薨而罢朝三日之外,即便是少有言语,李世民还是尽量选择上朝,只是太子决断的比例就渐渐高了。
看在众臣眼中,太子的地位就算是稳当了,当不会再有庶人承乾之故事。
说白了,李世民早年东挑西捡,如今可没资格再挑了。
嫡子尚存,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送庶子上位,莫说长孙无忌,就是人畜无害的令狐德棻都得跳脚。
范铮骂骂咧咧地起床,闭目张手,任由杜笙霞及几名女性防閤为他穿戴上繁琐的朝服。
不是官当大了长脾气,任谁五更不到就要起床,折腾这些要命的东西,总难免骂几句。
穿戴费时的原由,是杜笙霞手生。
即便经过教导,杜笙霞依旧快不了,天负。
这婆娘除了酒以外,啥技能都不行,还小性子隔三差五来一次。
幸亏是没纳媵妾,要不然这性子,怕是要鸡飞狗跳了。
啥,七出妒这一条?
睡醒了再说这话吧,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家夫人吃醋,皇帝都没法呢。
一边给范铮穿戴,杜笙霞一边絮叨。
“四娘那边也相中那个陈祖昌了,你也将人带回长安城,就说什么时候行六礼吧?”
这个婆娘哟,就是心肠没得黑。
“想得简单了。长安居,大不易,老八再不在意,宅子得有的,要不然让四娘跟他每月付房课啊?”
“好歹是名门之后,老八得要脸面。”
杜笙霞轻轻拧了范铮一下:“你这当姑丈的人,就不会让他在敦化坊建个宅院啊!”
对本地人而言,在坊内建个宅院,也没多大靡费。
对外面人而言,想在长安城混一套宅院,你只能通过官府公验买卖获取。
想取得一块空地自建,想什么美事呢?
古今中外的京师,凡人都别想这美事。
范铮轻轻哼一声:“不让他领略一下难处,他怎知本官厚德?”
轻轻松松获得的好处,没人会珍惜。
五更,晓鼓敲一刻,皇城门、宫城门、左延明门、右延明门、乾化门开;
五更二刻,夜漏(滴水记时的器具)滴尽,宫殿门开,准人进入。
然而范铮的到来,却是五更已毕。
乘革辂车就是比以前的小叫驴轻快,十二里路才食用了两个蒸饼就到了。
没在皇城的弊端还是有的,上朝就没法拐光德坊用个早膳了。
以元鸾及杜笙霞的粗枝大叶,自然没法记得给范铮带早膳,好在府上防閤中那位水桶腰厨娘还是很靠谱的,早早为范铮备了蒸饼。
选择蒸饼的理由是不粘手,没有油渍。
缺点是略干,要喝水,待会儿得找衙门便旋。
幸亏把守朱雀门的,依旧是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他让人带路,范铮很快找到了马子,痛快淋漓地释放了库存。
“咋还是中郎将呢?”
范铮对樊胜的官运表示不解,蹦一蹦应该能够得着一个将军了啊!
樊胜得意地笑了:“本来吧,高句丽遣使朝贡,陛下极为不满,令特进、英国公李世勣,右武候大将军、琅琊开国郡公牛进达、右武候将军李海岸率军分海陆教训高句丽。”
“要是我争一争,也能去得,偏生婆娘显怀了。”
李世勣他们出长安,范铮是知道的,只是其时忙于捕蝗,没太关心。
就算他们能对高句丽发起进攻了,那也是明年的事,路程就是个天然的障碍。
倒是樊胜有后的消息,更让范铮宽心。
至少,人家夫妻小日子过得不错。
樊大娘说起此事,一定是标志性的哈哈哈。
有后了,确实该老实几年,好生带带娃,别把娃养成恶魔。
前程是靠拼的,也纯粹是赌运气,你以为当年的左难当不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一支流矢,就令一条汉子功败垂成。
谁也不知道,出征,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
“好生教娃,可以不厉害,但别害人,更别仗着家里的权势行恶。”范铮怪怪地絮叨几句。“要是嫂嫂没意见,日后可到坊学来。”
樊胜咧嘴笑了。
两名外甥现在都出息了,是托范铮与坊学的福,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熟悉的太极殿,官员却已换了几许。
中书令领吏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马周面色赤红,双肩耸起,颇有几分当年欧阳询的姿态,一个酒葫芦不离身,不时提起饮一口渌酒。
范铮叉手,轻轻叹息。
马周一笑,复对范铮叉手。
范铮心知肚明,马周是请自己对他娃儿马载、马恂关照一二。
马恂尚且在国子监厮混,马载则安置吏部司为主事。
偏偏马周没有爵位可传嗣啊!
马周对皇帝的两个逾礼请求,一是安置马载,二是取回他历年上奏的表章付之一炬。
第一个请求看似突兀,细细一想,不由拍案叫绝。
第二个举动,马周自称不愿效管仲、晏婴,彰君之过以求身后名。
不管是否如此想,至少在范铮看来,马周此举比魏征高明得太多。
如今的范铮,也可昂首挺胸立于前列,成为大唐第二个出身低微的大员。
范铮还是要略逊马周一筹的,马周的谋划、进谏、国策都是水平极高,比不上就得认。
马周的不党不群,也是范铮没法比拟的,范某身后拖着百余个学生,可没马周那么洒脱。
所以,有时候的范铮,是蛮横不讲理的。
朝会有条不紊地进行,臣子禀报,太子当场回复,若皇帝无异言,则准依太子令行事。
沉寂了一阵,一直未出言的贞观天子轻笑:“朕的华容开国县侯回太极殿,尚一言未发呢。”
范铮出班,举象牙笏:“臣范铮,蒙陛下厚恩,得回长安城,感恩涕零。”
“臣至今仅略了解雍州状况,未曾深思,不敢妄言。”
至于加官进爵,对范铮而言倒没那么重要。
权利是要有,但不是非得站在顶端。
风浪来袭,先死的往往是顶端之人。
“听听,连范铮都学会四平八稳了。”
李世民中气不太足的笑声,引得群臣凑趣而笑。
第五百零一章 小坑
“马周智,范铮奇。”李世民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太子若有不决之事,不妨请教他二位。”
随后,皇帝轻叹,似乎是想起了马周的病情。
马周未必能撑到太子登基,范铮却还年轻,方过而立啊!
李治表示听懂了,立刻提出问题:“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遣侍郎乙弗摩诃入朝,请给兵甲,欲整军与吐蕃再战。”
“朝中正为此事为难,华容开国县侯可有良策?”
给与不给,各有弊病。
若不给,吐谷浑恐无法对抗吐蕃;
若给,吐谷浑日后翻脸了,这便是资敌。
吐谷浑在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时期,变脸那叫一个快,前脚拿了好处,后脚掠你边州。
范铮笑看了程咬金一眼:“臣的歪门邪道,却略伤卢国公清誉。”
程咬金拍得阜绢甲乱颤:“陛下最懂知节,这一辈子,就没过清誉。”
范铮表示,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自己。
“如此,殿下可回应,陛下深悯卢国公好食牛肉,欲取吐谷浑牛心堆一地为牧场赐与卢国公。”
程咬金大笑:“这个好,老程就好这一口!”
黄门侍郎许敬宗表示怀疑:“众所周知,吐谷浑西海(青海湖)之北,牛心堆一地联通祁连山与赤岭,吐谷浑怎么肯将此重地交付?”
范铮不语,只是望着许敬宗笑。
奸佞兄,这话水平低了啊!
李治轻轻摇头。
呵呵,十八学士,良莠不齐啊!
兵部侍郎韩瑗出班:“许侍郎却错了,范别驾之意,从未想过吐谷浑能交割牛心堆。”
许敬宗老脸臊红。
完犊子,刚才只顾得为反对而反对,根本没细想,竟是踏了范铮挖的小坑。
摔不死,却能崴到脚。
此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与吐谷浑互相刁难,从而打消吐谷浑痴心妄想。
吐谷浑自身的冶炼技艺,颇有独到之处,唯有产量是个短板。
礼部侍郎出班:“禀陛下,文成公主府长史禀报,亲事三十八人亡故,帐内六十八人亡故,急需补充人手。”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亲事加帐内共一千人,现在倒了一百零六人,且无人死于敌手,纯粹是对吐蕃的环境不适应。
难怪以前范铮总说吐蕃易守难攻,就是不计代价打上去了,咋驻守?
李世民斜了一眼:“江夏郡王呢?不说说看法?”
李道宗微跛出班:“臣现居太常,不便妄言此事。”
李世民轻拍额头。
果然是老了,忘了这位从弟腿在辽东受伤,屡屡医治无效,故而转为太常卿,图个清闲。
“兵部,安排翊卫补上。”
这一句,是贞观天子亲自吩咐。
涉及兵权,现在的李治还不敢多嘴。
万一阿耶疑心呢?
韩瑗应声。
兵部司、职方司是他分管,自会安排人补位,只是这抚恤不可少。
范铮轻轻开口:“吐蕃大论琼波·邦色,应该死了吧?”
一直云淡风轻的司徒长孙无忌勃然变色:“你如何知道?”
就连朝廷收到这条消息也不过一旬,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时范铮还在华州!
范铮笑道:“猜的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不是很正常么?”
“不排除心胸宽广的帝王能许功臣善终,可悉补野·弃宗弄赞是吗?扶持他一路走出困境的大论娘·芒布杰尚囊,被他率兵攻打而亡。”
“谁敢相信,据后藏之地、势力更比娘氏庞大、有灭大羊同之功、极为倨傲的琼波·邦色,会不被烹?”
合情合理呀!
松赞干布能杀尚囊,自然也能杀邦色,当然未必是兔死狗烹,只是这两家的势力太大,不打压会成尾大不掉之势。
身为臣子,太强大了也是一种原罪。
当你有阿瞒之势时,说着满口忠于朝廷的话,有人信不?
事实上,邦色跋扈是没错,可真没有丝毫反意,甚至当松赞干布亲率大军至后藏时,吩咐儿子琼波·昂日琼取了自己头颅向赞普谢罪,以保全家族。
当然,这也有琼波·邦色自认不是松赞干布敌手的缘故。
娘·芒布杰尚囊好歹还据城堡抵抗了一阵呢。
“故而,吐蕃现任大论应该是智者噶尔·东赞了吧?”
范铮继续推论。
噶尔氏一门三杰,噶尔·东赞及其长子、次子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据臣所知,噶尔·东赞之次子噶尔·钦陵赞卓,应该在京师为宿卫吧?”
质子宿卫就是个双刃剑,有利有弊,弊端全部体现在噶尔·钦陵赞卓身上。
李治狐疑:“华容开国县侯不是要对其不利吧?”
范铮垂眉:“其人聪惠异常,于兵事有独到见解。为大唐计,或设法令其归心,永留境内;或绝其触摸大唐兵制、战法渠道。”
当然,潜台词还有一句:实在不行,诛之!
不要说以朝廷名义,就是让市井游侠儿出手,也能让他饮恨长安城。
大唐,可不兴将番邦人当耶耶供着。
真要交待,了不得从死牢里提出两个判了秋决的人犯,刀光一闪、血光一溅、围观的庶民一喝彩,还会有人执着于真相吗?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在太极殿公之于众。
咳咳,大唐永远是光明的,懂?
李世民笑而不语,这种手段,也证明范铮为是一个墨守成规之辈,辅佐新君应当有余了。
“泾阳县与司农寺泾阳屯监,又生了龃龆,此事范卿费心一二。”
李治轻言细语,将差事交给范铮。
这是陈年旧账了,泾阳屯监占了泾阳县最好的一块地,所获尽归司农寺,泾阳县连汤得没得喝一口,矛盾难免。
这点破事,还真就范铮有颜面去调解。
一头是旧部,一头是现任僚属,怎么也有人给三分颜面,就是长孙无忌亲自下去都未必有范铮好使。
范铮举笏:“臣明日即赴泾阳查看,尝试斡旋,或有一二朝会不能及时赶回。”
尚辇奉御李楷嘟囔道:“区区调解,要那么长时间?”
李守因脱离范铮魔爪了,李楷也就没有了顾忌,该说不该说的,尽可放肆说了。
范铮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楷:“要不,你去调解?”
李楷瞬间哑巴了。
莫说是他,就是他阿耶李客师也没这颜面。
第五百零二章 秦州都督
散朝之后,范铮被左卫亲府中郎将程处默拉着,往某偏僻的宅院行去。
仗着与杜笙霞打小认识、且与范铮有过交往,程处默可不管你是不是三品大员。
从他处汇合的,是直起了腰板的酂国公窦奉节。
院中正堂,窦奉节举杯:“若非二位贤弟指教,某当怄心至死。现某绝婚,胸中郁气已绝,且外室已为我家传一血脉,今纳为妾,娃儿认祖归宗了。”
“即便九泉之下,某也有颜面见阿耶了。”
能够活得下去的人,对血脉还是很重视的。
范铮饮了口老头春:“窦兄还是为娃儿留点后手吧。”
程处默表示没听懂,说话咋弯弯绕绕的?
不爽利!
窦奉节轻笑:“贤弟仔细想想,某悍然掀开此事,将宗室之丑昭告天下,这长安城还呆得下去吗?”
“妾与子,某已托付从弟窦孝谦;妹娃子,也速速嫁了千牛备身于遂古。今日一别,陇右秦州上邽(guī]),沽酒以待。”
至于他家妹娃子多少岁,不重要了,向皇帝致敬、向天子学习。
再说,连窦奉节都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秦州中都督府,辖秦州、万州、渭州、武州,治上邽。
上邽这个名称不熟?
上邽县城前有湖,湖水四季增减,故旧名天水郡。
天水郡公丘行恭名义上的封地就在此。
三国姜维的天水郡就是这里,当然,姜维是天水郡冀县人,也即唐朝的伏羌县人。
正三品都督,相较原先的将军,涨了一级,与十六卫大将军品秩平齐。
窦奉节一个从未杀过敌的将军,也就弄死了一个杨豫之,还坏了宗室名誉,即便任都督,实权也多半落在别驾手里。
看舆图就知道,整个秦州皆非边州,一个二线的战备之地。
背靠关内道;
东南山南道;
南与吐谷浑之间隔着叠州都督府;
西凭兰州都督府。
可见李世民多少是念旧情了,要不然往边州一扔,吃了败仗,提头来见,谁能说个不字?
只是窦奉节的状态,多少有些不对。
压抑了多年,一朝发狠,宣泄了一腔怒火,却有些亢奋过头了。
谁知道他老兄能不能活到秩满?
范铮对程处默举杯:“中郎将了,可喜可贺。”
程处默撇嘴:“有啥好贺的?阿耶这身子骨怕是能熬倒我,二郎哄哄婆娘就是县公,老程混不到爵位咯!”
窦奉节微酣地开口:“贤弟,不是为兄夸口,承嗣这一块,我比你熟。为兄跟你说,没承嗣的时候想承嗣,承嗣了才知晓,挡风遮雨的大树,没了啊!没了啊!”
“要不然那贱人,岂敢如此辱我!”
窦奉节的阿耶窦轨,是李世民的表舅,随他多番征战。
至于窦奉节的说教,却是表错了情,程处默这粗枝大叶之人,也就嘴上喊两声,随后又没心没肺地喝酒了。
承袭爵位,对程处默真没那么重要。
光德坊,别驾范铮乘驽马出行,身后依次是录事参军卜塘、录事陈徐隽、录事史贺钩雄、司户参军王福畤、司户府一名、司户史两名,还有十五名执刀。
如走当年渭水之盟的便桥,路程倒是近了许多,大约就八十里左右。
只是这便桥吧,不知是出于维护皇帝尊严的原故,还是真的年久失修而拆除了,还非得绕行一段,总里程就近百里了。
至于不乘革辂车的原因,呵呵,青石板路革辂车好坐,土路嘛,真不如骑马。
养护得好倒也罢了;
养护不好,路脊处突现大坑,人都能颠飞出去。
过渭水,越咸阳县地界,再渡泾水至泾阳。
武德元年是没有咸阳县的,武德二年才划咸阳、始平县分置咸阳县。
始平县这名称不熟?
这是沿袭隋朝名称,至中宗送金城公主入吐蕃,方改名金城县,至德(唐肃宗李亨)二年十月改名兴平县。
泾阳令酆(fēng)由俭率官吏出迎,对上官驾临之迅速也颇诧异。
近年来,雍州的办事效率是越来越低了。
不知道是官吏越来越懈怠,还是因雍州自李泰之后再无刺史所致。
酆氏的源流单一,周文王之后,因封丰国而得姓,至汉武帝时许多地名加“邑”旁,丰变酆字,一姓两析,为丰、酆并存。
因迁徙等缘故,酆由俭上三代已不是雍州人氏,故无所忌讳。
入衙后,酆由俭亲手为范铮及卜塘、王福畤烹制茶汤,随口提了一句“这是泾阳茶户所制茯茶”,让范铮讶然。
卜塘挑眉:“(秦)岭北不植茶,泾阳出茯茶。泾阳处三辅之地,南茶北上必由之路,故西汉以来官引茶至泾阳,再行二次加工压缩,贩突厥、吐谷浑、西域诸蕃。”
至于发现茶砖上长金色斑点,称之为“金花”,那是几百年后的事了。
用茯字则是因为集中处理的时间多为伏天、香味类似茯苓之故。
据说此茶滋味,易地、易人、易水皆不能再现。
三刻钟后,司农寺泾阳屯监如荼赶来。
如氏是鲜卑姓如罗氏汉化而来。
舆图摊开,酆由俭言辞如刀:“泾阳之地本就不大,泾阳屯监占泾水之南,已三成有余。巴蛇吞象,犹不知足,企图占本县中张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本官也要问个明白,是否将泾阳县直接并泾阳屯监算了?”
说这比例,还真不是胡话,后世的泾阳县,此时北部是分置了云阳县(贞观元年至七年曾更名池阳县),疆域自然缩水。
如荼尬笑:“我泾阳屯监之地皆为台塬,岂如县中平坦?不敢奢求整个中张里,舍一个西韩庄就好,实在不行给秋潢田。”
范铮忍不住笑了:“原来你还知道,泾水之北非屯监之地啊!”
如荼笑道:“若是当别人的面,自然要胡搅蛮缠的,可上官就是司农寺出身,哄不了哩!”
泾阳屯监的碾硙之事都是范铮帮忙处理的,如荼能在范铮面前装个啥?
“回去禀报韦机少卿,雍州土地虽多,却无一寸多余。”
韦机在《旧唐书·良吏》笔墨不多,却颇为矛盾。
累迁至殿中监,外放为刺史,后超拔为司农少卿。
论品秩,司农少卿还能凌驾三品大员之上不成?
如果说中间因过、因丁忧免职,缘何不记?
第五百零三章 勿谓言之不预
二十县一并巡察?
得了呗,前头三五县巡察,后头诸县早就将腚洗得油光水滑了,没得意义。
真想查出点名堂来,麻烦用突袭,而不是事先宣告,让人洗白白。
真的大张旗鼓,那叫走过场。
故,上云阳,过咸阳、下蓝田之后,范铮往长安城里一钻,上表朝廷之后,慢慢消化诸多问题。
光德坊,州衙中。
茶汤轻沸如鱼目,贺钩雄有条不紊地加料,比例拿捏得死死的,就是不知为何味道总是差一点。
一个流外官的身份,让贺钩雄无比满意。
苦了十余年,终得福报了。
卜塘坐在一旁,平静地向范铮禀报:“四县之中,大恶未见,小恶不断,吃拿卡要屡禁不止。”
“司农寺诸屯监倚仗朝廷下属之故,屡屡侵占诸畿县之地,隐有肆无忌惮之感。”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雍州移牒至司农寺,知会他们,诸屯监月末前退还侵占田亩,一分不许留。”
“勿谓言之不预。”
这破事!
若范铮还是司农少卿,自然乐于看诸屯监悄悄咪咪侵蚀诸县土地,可他现在是雍州别驾!
站哪山唱哪歌,范铮总不能吃里扒外吧?
至于各县的吃拿卡要,范铮明知道不可能断绝,仍旧下符文严斥了一番。
姿态要有,总不能公然说,州衙视而不见、诸位随意吧?
不加约束,终将无可收拾。
同时,范铮也郑重提醒诸县,不良人一事,可适当弥补衙门力量不足,却不可任由其膨胀,更不能让不良脊烂坏了衙门名声!
这些官油子,不加警告,他们敢让不良人队伍由十人暴涨至百人,然后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再然后,区区不良人都敢行抄家之实,过后理直气壮一声“抄错了”完事。
至于庶民以头抢地、欲哭无泪,谁在乎呢?
卜塘应声,吩咐陈徐隽记下,切不可忘了上官的交待。
素喜多嘴多舌的陈徐隽,忍不住问了一句:“若到时司农寺不加理会,当如何?”
范铮横了陈徐隽一眼:“该抓抓,该杀杀,地方衙门没刀子么?”
礼让太多,别人只会拿着客气当福气。
雍州硬气起来,司农寺自然会缩回去。
别的不说,韦机就没有与范铮打御前官司的底气。
参军事陈祖昌一脸喜气地入衙,显然是汝阳杜氏已应允,让他寻媒妁、行六礼了。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这就喜了?愁的在后头!你是打算让杜四娘跟你一辈子付房课度日吗?”
老八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不说这话,你还是我姑丈。娘哩,我就不知道,长安城的房子能贵成这样,牙子敢跟我叫百贯!”
卜塘忍不住笑了:“参军事是忘了,雍州可是地方父母,有民曹便利为何不用?长安城之南,但购旧宅院,不过二十贯;便即拆了重建,靡费亦不过四十贯。”
南北各坊的价格是不同的。
城北为皇城、宫城左近,为便于上朝、上衙,达官贵人扎堆居住,价钱自应声而涨。
范铮补刀:“城南各坊俱有空地,至县衙公验,再请相熟的人自建,一亩宅基、一间两厦,无非十五贯而已。”
至于城北就不用提了,老八区区八品官,住进去有耗子掉进猫窝之感。
老八苦着脸看向范铮:“看看你这姑丈当的,不早说?”
范铮气定神闲地吃了口茶汤:“早你也没跟我说。”
陈祖昌气结,陈徐隽与贺钩雄窃笑。
这事还真怪不得范铮,你总不能让范铮主动凑上去讨好老八吧?
六品以下官员的宅院,与庶民的没什么区别。
然于东西市过牙子,与通过衙门的便利,价格悬殊得让人摇头。
外来庶民拼死拼活一辈子,未必挣得一个宅院落脚,对官府中人而言却轻而易举——特别是雍州、万年县、长安县。
范铮可以帮陈祖昌,却不能代他择地,杜笙霞所言居于敦化坊,那是一厢情愿。
除了族居之地,这种散居,亲戚之间没事最好保持一点距离,免得往来太多了,腻。
远香近臭,真不是说说而已。
再说了,你知道人家择地讲不讲究风水,要不要请个阿师来念经?
能稍稍给他行点职司之内的便利就成了,样样都操心,范铮又不是他阿耶。
老八最后居然相中了青龙坊,倒是出乎意料。
“行了,下衙与我去一趟青龙坊,且请坊正侯莫陈羽小酌。”
范铮随口道。
在青龙坊建宅院是小事,没坊正这种地头蛇招呼,与街坊邻居的摩擦少不了。
欺生,本就是常事。
善良的人固然有之,满怀恶意的邻居也不会少,要不世上怎会有“恶邻”一词?
在长安城,官员见多了,许多庶民甚至都忘了,区区流外官就能折腾得他们欲仙欲死。
与侯莫陈羽招呼一声,至少建宅院时,就能轻而易举从青龙坊拉出人马来做事,得了好处的青龙坊民也会略略偏向老八。
虽然,这种偏向绝大多数时候没啥用。
王福畤这头硬气得很,大笔一挥,一道符文下到万年县民曹,指定时间、指定地点,赶紧给办了!
雍州衙门的官,还在长安城内混不到宅院,那才叫笑话!
“不准吃拿卡要、不准滥用武力、不准掠夺民财……”
雍州及下辖二十县,从官吏到不良脊烂,每天上衙都得背范铮拟的“八不准”,范铮喜提雅号“范不准”。
当年的屠龙少年哟,如今已变成恶龙。
敢传范不准雅号给范铮听的,自然是陈徐隽。
范铮微叹:“就是这八不准,都未必能约束住越来越烂的官吏。只让他们背,没让他们写四万字读后感,已经便宜他们了。”
陈徐隽都打了个哆嗦。
就这几句屁话,你还真敢让人写四万字,当每个人都是大文豪啊!
范铮倒不觉得过分。
承平日久,每个人都觉得,日子好起来了,我们官吏更要占得多,庶民只要饿不死就行。
底线,在不断地下滑,甚至倒恶为善,欺负那些庶民没法发声。
折磨一下官吏,总比让官吏去折磨庶民强多了。
第五百零四章 最后的倔强
事实上,立国三十年,大唐的人口离巅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除了敦化坊的土地略吃紧,青龙坊、立政坊等城南诸坊,空地、旧屋舍还有不少,只是外乡人等闲买不到。
户籍这东西,从来都很恼人。
青龙坊的小酒肆里,除了一些肉、菜,夸张的就是桌上三小坛酒、三枝打通了竹节的细竹管。
范铮娴熟地揭开盖子,竹管插入坛中,一头入口,深深吸了一口。
“酸酸甜甜,酒味不重,这是哪族的咂酒?”
咂,就是吮吸的意思,用竹管还是芦苇都能吸到。
这并不是哪家族群的专利,好几个族群都有这东西,口味各自不同。
分坛而吮,却是进长安城而略为改变了,在原产地多半是几条汉子吮同一坛酒,通常还伴随着一些歌舞。
侯莫陈羽竖起大拇指:“县侯博学,这是从党项羌拓跋氏弄来的咂酒。”
陈祖昌忍不住吐槽:“拓跋氏也是极有意思,自己不产麦子,宁愿用牲畜换了回来酿酒。”
拓跋氏的风俗与大唐差异极大,可以略过不提,唯酿酒这一点让老八忍不住。
就是换麦子去果腹都好啊!
侯莫陈羽笑道:“下官听说,拓跋氏之地苦寒,故好饮酒取暖。”
事实上,一地形成的固有风俗,外人未必理解,却多是针对生存环境而作出的应对,吐蕃的赭面亦如是。
老八一口酒呛到喉咙里,咳了好一阵,才难以置信地开口:“长安城连坊正都是官?那么奢拦?”
侯莫陈羽面现得色:“重新认识一下,不才将仕郎侯莫陈羽,因捕捉弥勒教徒得授散官。”
范铮呸了一口:“莫理会他,坊正这个行当,他就是附骥尾。敦化坊正陆甲生,现在是宣德郎了。”
侯莫陈羽笑道:“这行当的拔尖人物,却是县侯啊!贞观十年,县侯以敦化坊正之身异军突起,入御史台、司农寺,随征辽东,抚华州,以三品之身而归,未及一纪啊!”
“待我咂一口酒压压惊。”陈祖昌拿起竹管。“姑丈果然牛皮!”
侯莫陈羽的笑容更灿烂了。
眼前这位新坊民、雍州参军事,竟然还是县侯的晚辈,这就更得上心了,如尔朱成兄弟那等泼皮得好好收拾一下。
侯莫陈羽一直以为,青龙坊若无尔朱成等人,说不得能从敦化坊获得更多的好处。
哦,莫说范铮偏帮陈祖昌,不替陈徐隽与贺钩雄考虑宅院——你也得他们有积蓄。
即便是十余贯钱,他二人也囊中羞涩。
柜坊可以借钱?
不是到快要活不下去了、想赌一把,或者是想做杀头的买卖,不建议去借贷,不晓得什么是利滚利、驴打滚么?
赖账?
呵呵,柜坊身后,是各世家、寺庙,哪一个不吃人?
定远将军府,拎着食盒装荷叶鸡的樊大娘,笑容依旧灿烂。
范百里拖着一把未开锋的短刀,舔着嘴皮,目现旺盛的食欲。
“阿弟快来,姑母送好吃的了!”
范鸣谦一路小跑,“叭”的一下抱住了樊大娘的小腿,仰起稚嫩的小脸,笑嘻嘻地看着樊大娘。
“哎哟,二郎越发跑得快了呀!”樊大娘娴熟地只手抱起范鸣谦。“姑母送荷叶鸡来,二郎吃不吃呀?”
范鸣谦咂了咂嘴,看了范百里一眼,脆生生地回答:“要跟兄长一起吃!”
樊大娘将食盒递给厨娘,一手牵起范百里:“大郎在坊学中学了什么呀?”
范百里得意地拖刀:“《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几可成矣。”
大致来说,就是范百里已经学会识字,随意拿一本书来,未能见其意,却能识其音。
杜笙霞的声音飘了过来:“昨天是谁听课分心,被罚站桩写字的?”
范百里面色一苦:“阿娘,就不知道替我留点颜面么?”
樊大娘哈哈笑了,范百里一家,就是那么真实。
入堂落座,樊大娘才发现不对。
范铮一脸无所谓,杜笙霞只管窃笑,范老石一脸倔强……被元鸾拧着耳朵。
范百里无奈,老气横秋地叹息:“耙耳朵。”
范鸣谦急了,冲过去抱住元鸾的腿:“阿婆,阿婆,不要打耶耶!”
元鸾翻了个白眼,松开手,抱起范鸣谦:“看在我乖孙儿份上,不收拾你,自己想清楚!”
杜笙霞赶紧出声,转移注意力:“姐姐又提荷叶鸡来了?嘻嘻,这两个小馋猫有口福了。”
“樊胜的婆娘,叫郡君来着,这不是有喜了嘛,范百里、范鸣谦也沾沾喜气。”樊大娘逗着范百里。“你是觉得弟弟好,还是妹妹好?”
这是在讨口彩,人家腹中的胎儿,也不是娃儿随口能定的,依旧有人乐此不疲,再过千年也没改变这习俗。
范百里毫不犹豫:“弟弟!以后我带他读书、骑马、练武!”
范鸣谦随口附和:“弟弟。”
这一句更让樊大娘乐开了花。
不是重男轻女,主要是血脉传承的需要,头胎最好是娃儿,安心。
安的不仅是樊氏的心,还是颜氏的心。
嫡长子继承制的最佳选择,是嫡子同时也是长子。
范老石夫妻极少闹得那么凶,偏偏樊大娘知道了缘由,也无从置喙。
定远将军府七架屋、厅厦两头,门舍三间两厦,乌头门,倒也够用了。
可相对三品官员的九架屋、厅厦两头,门舍五架三间,乌头门,就真不够看了。
再说,横匾上是书“定远将军府”好看,还是书“华容开国县侯府”好看?
至于说于街道处开便门的好处,却不稀罕了。
敦化坊临街就西面,按五行方位论,西方属金,凶。
除开迫不得已,少有人门对西开。
坐北朝南才是大流。
当然,府内的月门是不算的。
范老石的倔强,是不肯弃定远将军府,迁华容开国县侯府,这只是中老年男人最后的倔强,表明这个家里,还是他范老石当家。
迁华容开国县侯府,那就表明,是范铮在当家了呀!
所以,心知肚明的范铮,没有一口应下将作监左校署承建的事,还是得等阿耶慢慢转过这个弯。
早迁晚迁的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元鸾的闹腾,是怕范铮因此与阿耶娘起芥蒂。
殊不知这几年,范铮修身养性,不会轻易对家人斗气了。
第五百零五章 青皮蚊子
朝会时,李治忍不住过问了一下有关范铮府邸的问题,以示对大臣的关爱。
范铮一脸的无奈:“谢殿下关心。只是,阿耶不舍定远将军府,《贞观律》又定了不能别籍,为家庭和睦计,只能暂缓了,反正旧宅也够用。”
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口黏稠的浓痰将出,张阿难及时递上汗巾,接下了这口能当胶使的痰。
痰出,李世民竟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
“范卿父子,真实不伪。”
天子一语,几可定论。
范铮不文过饰非,范老石又不舍故府,说起来真能乐一段时间。
李治顿了顿:“泾阳之争,可有定论?”
范铮肃然:“殿下可查泾阳舆图,泾水之南台塬,尽为泾阳屯监之属,占泾阳三成余地。”
“然,泾阳屯监如荼,悄然占泾水北之中张里,为泾阳令酆由俭所斥,犹求西韩庄及秋潢田。”
“非臣妄言,雍州民曹随行,以卷宗示之,如荼无异议。”
“然,臣查泾阳、云阳、咸阳、蓝田四县,诸屯监俱有不同程度侵蚀地方田地之嫌。”
“故你说勿谓言之不预?”李治似笑非笑,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范铮举笏:“臣为雍州别驾,当图固治下之土。若令疆域丢失,臣,死罪。”
李治肃然:“孤失言了。”
不管是不是伪装,至少李治还是比较听劝谏的。
这不只是司农寺与雍州之争,更是朝廷与地方之争。
或许有人认为,反正肉是烂在锅里,可谁多分了一碗,区别还是很大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没有一个公平合理的说法,就从雍州嘴里抠食,你礼貌吗?
若是朝廷重新下诏分割,摊开了说话,就是将二十县全划归司农寺,范铮也没半点意见。
至于说租庸调那点利益分配,倒在其次了。
李世民出面打圆场:“范卿且耐心等候,此事朕与宰辅共议,再给答复,切勿冒然行事。”
范铮月底那个期限,是必然不可能完成的,总共没几天工夫。
李世民深知范铮的性子,若不加斡旋,指不定哪天诸县与诸屯监就火并了。
莫文武的子嗣,范铮鲠气斩杀了,谁敢保证他不敢向司农寺挥刀?
司农寺自是无理,可韦机那头,不得不维护一下。
良吏,还是要维护的。
范铮提到过的噶尔·钦陵赞卓,大唐已遣人接触,然效果约等于无。
噶尔·钦陵赞卓的态度好得不得了,但没有任何实质的回应。
想让噶尔·钦陵赞卓心甘情愿留在大唐,难度不是一般的大,还不如诿过于游侠儿来得快捷。
不那,大唐要维持在诸蕃心目中光明的形象,难免自缚手脚。
噶尔·东赞成为大论,位仅次于赞普及“尚”这一系。
论,即为丞相,有大相与小相,也可以泛指家中有人在朝廷为官的家族;
尚,则是指持续与王室联姻的家族。
整个吐蕃历史中,没庐氏、蔡邦氏、纳囊氏和琛氏四个姓氏被称为尚族,属庐氏则不属于尚族。
这也是一种简单的制衡,论、尚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
尚族不哼不哈,在噶尔·东赞的光芒前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然而庞大的实力能保证噶尔氏的忠诚。
在噶尔氏大放光彩的时刻,就是仙人也阻止不了噶尔·钦陵赞卓回归吐蕃。
现在能做的,就是少让噶尔·钦陵赞卓接触大唐兵制等知识。
光德坊,州衙,二堂茶室。
贺钩雄笑着呈上一封信件,范铮只看了一眼夹着一小段发丝的封口,就知道是汤仪典的杰作。
这厮,学正经的不咋地,学这些奇奇怪怪的招数贼精明。
不出意料,汤仪典通篇谄媚,大诉欲追随马后的念头。
自己不是岳飞,他汤仪典也不是王横。
遭不住的是,汤仪典还卖弄了点文采。
“青皮蚊子飞,下官欲追随……”
汤仪典的文章真不太行,唯“青皮蚊子”一词让范铮两眼迷糊。
自己好歹也在华州呆了一年多,咋不知道这神奇物种?
问及贺钩雄与陈徐隽,两人俱茫然,不知道这是啥东西。
抽空去万年县衙办事回来的陈祖昌,接过信笺,皱眉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想到了!江南之地,方言称苍蝇为青皮蚊子!”
范铮都绷不住笑了,就这歪诗……
雍州之地,除非将汤仪典安置为京县令才匹配他的品秩。
据范铮对汤仪典的了解,为佐尚可,为正堂官压不住。
真要拉汤仪典回来,吏部自己够不着,民部怕汤仪典“贪一点”。
都水监的都水使者从五品上,太常丞从五品上、献陵令与昭陵令从五品上,勉强适合他。
至于司农寺,想来汤仪典是不愿意重新去受那份罪的。
还是得为汤仪典谋一谋。
汤仪典当初能屁颠屁颠跟随自己去华州,吃苦受累的事没少干,怎么也得给他一个归来的机会。
至于两陵令就算了,一个跑三原县,一个跑醴泉县,跟在华州也没什么区别。
都水使者是都水监堂官,汤仪典那点气势拿捏不住,就只能跟太常卿李道宗拉个近乎,看看能不能谈出一个位置来。
李道宗对范铮的出现倒没有意外,自己啜着酒,吩咐太常史给范铮烹茶汤。
“一来本官不喜茶汤,二来旧伤发作,需要啜两口薄酒压制。”
李道宗在衙门内,是不肯自称本王的。
范铮叹息:“辽东之伤,竟未痊愈,苦了太常。”
李道宗自嘲:“持了半辈子马槊,杀了无数敌将,最后竟成了废人。”
范铮笑道:“说不定是老天垂怜,欲太常颐养天年呢?”
李道宗哑然失笑。
当年不起眼的范铮,隐隐有下一代宰辅之势;
而当年勇冠三军的任城郡王,已成一病夫。
“本官辗转起落,你亦不曾来攀附、道贺,如今前来,应非叙旧吧?”
李道宗带着一丝笑意。
叙个什么玩意,彼此隔了一代,玩都玩不到一起。
“下官至此,为求一丞位。”
这不是范铮自降身份,太常寺为九寺之首,太常卿是九卿里唯一的正三品,范铮一个从三品,自称下官没毛病。
第五百零六章 闭环
李道宗似笑非笑地看着范铮:“想不到,你这年轻人还颇讲情义,真不知那个阿谀奉承的治中何幸,竟得跟随于你。”
范铮美美地呷了口茶汤:“汤仪典此人,小毛病是不少的,至少观念还是很正常,知荣知耻,大方向正确。”
“人无完人,下官觉得没必要苛责于他,还是要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嘛。”
李道宗一口老酒喷到范铮面上:“哈哈!本官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面皮厚的,明明比汤仪典年轻得多,还有脸称他‘年轻人’!”
范铮掏出汗巾擦了把脸:“太常这口酒,就当是下定了。”
“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就不要好处了?”李道宗斜睨着范铮,颇有几分狂态。
“雍州司仓参军虚席以待,唯愿世子不弃。”
范铮的笑容灿烂。
世子李景恒,刚出国子监,尚无具体职司。
不是李道宗安排不了,只是未必匹配,高不成低不就。
郡王从一品,资荫子正七品上序,落于实职上,便是从七品也能将就。
偏偏卜塘腾出的司仓参军,品秩就是正七品下,实职!
更重要的是,不出京师,可四时绕于膝下,可尽享天伦之乐。
“三日之内,大郎必至光德坊。”
这就是官场法则之一:交换。
范铮将汤仪典塞太常寺,同时雍州纳李景恒为司仓参军,皆大欢喜,形成一个完美无缺的闭环。
那些抱怨捞不到好位置的官员,学会了吧?
抱个好大腿,上官带你飞。
投胎贿赂判官,阿耶娘送你上青云。
这样的交换,莫说是吏部侍郎高季辅了,就是领吏部尚书马周当面也只能苦笑。
谁又敢说,自家的子嗣日后不需要走这捷径?
你敢断他的路子,日后自有人断你家的路子。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至于没有出身、又无人提携的官员,只能徒呼奈何了。
新鲜出炉的雍州司仓参军李景恒,小模样有几分俊秀,透着一股儒雅,丝毫没李道宗的气势。
跟父辈没法比,李道宗十七岁就随当今战宋金刚了,李景恒从未上过阵。
武艺李景恒不缺,刀枪依旧能耍得威风凛凛,却只是花架子。
未上阵见过血的人,始终不明白一点,招耍得再漂亮,不如准、快、狠。
战场上真正起作用的,往往是朴实无华的基本功。
这一位没太多特点,就突出一个君子如玉,即便是与官厨的食手说话也很客气。
同样是武将之后,他与尉迟宝琳那坏怂截然不同。
鉴于李景恒的为人处世,录事参军卜塘还多少指点了一些实用窍门,含公廨钱、度量标准、庖厨(包括而不限于雍州官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事宜。
说到市肆,东市、西市就别想了,那是太府寺的下属机构,雍州仓曹能管的就是其余十八县的市肆。
仓库,包括正仓、常平仓、义仓。
常平仓,于朝廷归太府寺常平署管理,于地方归诸州管理,彼此无从属关系。
“为仓曹,最重要的一点,如本官姓名。”
卜塘略为得意地指出关键一点。
李景恒终于现出一丝傲然。
若是别的,他未必能做得到,唯有不贪,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世子身份,需要在意阿堵物么?
别说他阿耶因贪下狱那一次,那不是贪,是自污。
一个战功赫赫、全身光芒、没有丝毫瑕疵的宗室,死得快。
“下官能力或有不足,于品行还是略有自信的。”
卜塘嘴角噙笑,表示李景恒年轻了,不经历几次诱惑,你就没资格说这话。
你以为能贪的,仅仅是财么?
绝大多数锒铛入狱的贪官,当年都是心高气傲、口口声声清廉如水的有志青年,最后都口不对心地表示忏悔。
傻子才真的相信他们的忏悔,那滚下的每一滴泪珠,都是鳄鱼的眼泪。
若说真悔,是悔贪得不够多?
着绯袍的汤仪典,在贺钩雄引领下,快速穿过衙院,直入二堂,看到范铮时,几乎热泪盈眶了。
“停,汉子可不兴轻易落泪。”
范铮赶紧打住,这不是卖惨的地方。
汤仪典面色变了变,神奇地阴转晴,笑容格外灿烂。
“下官知道,上官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汤仪典急于脱身,也是有缘故的。
新任刺史倒没有针对他,但长史闾丘不言可就回衙了。
长史与治中的权柄本就差不多,品秩又压制着汤仪典,很快让汤仪典接近坐冷板凳了。
这就是靠山离去的苦果。
好在范铮并未放弃他,虽未能安置于雍州,却有太常丞这一差事。
虽说太常丞具体事务也不少,可较之司农寺京苑总监丞、华州治中,可就轻松许多了。
太常寺的职司,陵、祭、医、卜、乐。
陵之一事,除众所周知的献陵、昭陵、隐太子陵,还有当今曾祖李虎的永康陵、当今祖父李昞的兴宁陵。
永康陵位于三原县,但后世于秦州清水县亦出土李虎墓,不知是经历了迁坟还是衣冠冢。
兴宁陵位于咸阳县,隐太子陵位于长安县高阳原。
诸陵的等级高低不同,陵令上至五品、下至八品。
具体事务,汤仪典所通无多,范铮建议他多听取诸令的建议,不要由着性子蛮干。
太常寺任事,谨记“循规蹈矩”即可。
“上官大恩,下官粉身碎骨难报。”汤仪典又煽情了。
“打住,让你家县君搞点鹅颈丸子给我家老小吃,就是最好的报答。”
那些华而不实的话,在范铮看来,还不如鹅颈丸子呢。
汤仪典大喜过望:“下官回去,就让婆娘多做一点。”
鹅颈丸子的做法并不繁复,但除了潭州及周边,少有人做这道菜。
当然了,在潭州,鹅颈丸子也少为单独的一道菜,主要是“全家福”的材料之一。
这却要看各人口味了,有些人就不喜欢全家福其中的木耳、咸蛋。
更喜的是,上官惦记的,是自家婆娘的手艺,呸呸,是厨艺,不是自家婆娘的姿色。
要知道,官场中,不乏人蝇营狗苟,为了升迁,婆娘都可以送出去陪。
底线这东西,于官场还就那么低。
第五百零七章 鸿门宴
事实上,范铮在雍州的事务真不多。
李叔慎、亓官植才是真正的事务官,范铮负责掌总以及与朝廷、诸司的沟通。
黑炭李叔慎不忘提醒范铮:“别驾,这可是月底了啊!”
范铮前头发过话,勿谓言之不预,时间可就在月底。
别管什么朝廷斡旋不斡旋,到了时间,范铮没有动静,伤的是自家的颜面,损的是雍州的威信。
“明天是八月初一,黄道吉日啊!”范铮的目光逐一扫过官吏,眼皮半耷拉着。“除了仓曹,明日辰时,所有人着官服、佩横刀、执铁尺,尽量寻脚力,兵曹把那几匹老马拉出来一用。”
“别驾,真要打吗?”亓官植有点不适应这风格,太刚强了吧?
“休得胡言乱语,这是操练,免得官吏怠于兵事。”范铮矢口否认。
傻了才会承认去打架,操练之名,多稳妥?
在我未出手前,谁也不能认定我要闹事。
陈祖昌、陈徐隽对视而笑,就服别驾这别出心裁且言出必践的劲头。
司仓参军李景恒站了出来:“上官,下官不服!操练之事,仓曹更应参与!即便需要留守仓库,下官个人也可代仓曹出列!”
另一名司仓参军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李景恒。
好不容易免了苦差事,就你个世子还非要蹦着一头钻进去。
李景恒耳朵不聋,当然知道此行的目的。
当了二十年乖娃儿,李景恒也想撒撒野,这不是名正言顺的机会吗?——
辰时,雍州官吏近二百人,浩浩荡荡出光德坊,直向南行,出安化门。
范铮原以为,至少有一半官吏得步行,却意外地看到,每人至少一头毛驴。
一时竟忘了,长安城租赁行业发达,车马这一块轻易就能租到,无须自有。
二百官吏同时出城,动静还是很大的,守在安化门的司门史有点慌。
不管范铮他们去干嘛,司门史还是尽忠职守地遣人上报司门主事,司门主事上报司门员外郎,然后到司门郎中,司门郎中连滚带爬地禀报刑部侍郎李道裕。
至李道裕入宫面圣时,时间已过大半个时辰了。
李世民一口浓痰吐了出来,骨节突起的手掌狠狠地拍着御案:“无法无天!无法无天!速召宰辅入两仪殿!”
雍州真与诸屯监打起来的话,即便只是拳脚相加,也将成为一大笑柄!
两仪殿内唇枪舌剑,宰辅意见相左,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最后决定,将范铮等人追回,即日开议雍州与司农寺之争。
“这个范铮,他连一天都等不了啊!”
很意外地,朝廷下诏,册授刑部侍郎李道裕除莱州刺史,为偏师出征高句丽督运粮草。
李道裕苦笑。
这一道诏令,看上去是拔擢,却暗含迁怒。
贞观天子怒于刑部报得太晚,可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层层上报是官场的规矩,非大事不可破,可下面的官吏有资格确定什么是大事么?
朝廷居然遣了左监门将军、汶江县侯张阿难率百骑一队,快马追范铮回来。
啧,这是因为张阿难没了挂件,不怕颠得疼么?
雍州官吏的前行路线不是什么秘密,就是约百里的新丰县。
张阿难打马,暗自嘀咕,这一位可真能折腾!
差了一个时辰,就算追到了新丰县,张阿难依旧未见到范铮的影子。
“雍州官吏呢?”
新丰令面色怪异:“赴鸿门宴了!”
张阿难眯着的眼睛暴睁,竟有几分大虫之姿。
该死的,晚了一步,怕是两边开始争斗了。
只要有一人下场动手,朝廷的颜面就得受损。
新丰令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张阿难:“县侯莫非不知,鸿门宴在何处?”
张阿难顿了一下,脑子里迅速过滤消息,声音微微怪异:“你说的,是县城西南的鸿门堡吗?”
新丰令眉飞色舞:“正是!雍州操练,别驾提议到鸿门宴故地重游,莫忘尚武之风,真是妙哉!”
“世人久忘鸿门宴,此事过后,鸿门堡或能招揽主顾。”
张阿难松了口气。
不是去新丰北面、渭水之南与新丰屯监争斗,那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令,百骑拨一伙,赶回长安城,速报陛下,莫惜马力!”
最后四个字,是极其重要的。
抛开形式不谈,实则等同于八百里加急,马即便跑死了也不在乎。
张阿难率四十骑,折向新丰城西南,直插鸿门堡。
才至鸿门堡,便闻苍劲悲凉的秦腔,在一间宽敞而简陋的厅堂翻涌,牛皮戏鼓直击人心。
鼓是分档次的,军鼓与民鼓截然不同,故不存在逾制问题。
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张阿难面容不改,大踏步进入厅中,却见李景恒与陈祖昌持未开锋的横刀,斗得旗鼓相当。
这却是在扮演项庄与项伯,两人的武艺,在经历过厮杀的张阿难看来,是纯粹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喝彩声一片。
雍州自然不乏自军中转下来的官吏,见识不差。
可这又不是真打,图个乐呵,谁会焚琴煮鹤,上去指摘华而不实?
张阿难目光如炬,在人群中搜索范铮的位置。
兔崽子该不会膨胀了,去扮西楚霸王或者汉高祖吧?
这两个位置,寻常人上去绝对没事,然如范铮、李景恒的身份,上去定有后患。
幸好,两个正席处,皆是木雕当座,史这一级的两名流外官在一旁代为发声。
张阿难大奇,范铮这犊子,藏哪儿去了?
仔细一看,张阿难不禁失笑。
范铮扮着樊哙,摁着半腿猪肉发狠,小刀不时割一片下来,入口中大快朵颐。
真正的鸿门宴,《史记》上说的是生猪腿,前腿。
到范铮来食,自是烹得粑烂,哪怕范铮抱着啃也能下嘴。
李景恒与陈祖昌下场,轮到陈徐隽与一名司仓史对战,陈徐隽竟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乐得范铮拍案。
目光瞅到张阿难,范铮咧嘴笑了:“还不速速给汶江县侯备酒案、上酒菜!陈祖昌,去招呼其余人马的膳食、草料。”
张阿难坐下,毫不客气地灌了口绿蚁酒:“合着你个兔崽子是在唬人呐?多少长点脑子了。”
范铮眼珠子乱转:“县侯听我狡辩,雍州可一直说是操练啊!”
张阿难气笑了。
还真是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