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 坐哪个位置
“别驾,打一场!”
“打一场!”
不晓得是谁开的头,满场的起哄声。
范铮放下削了大半的猪腿,手指头戳了一圈:“一个个没良心的,本官带你们出来操练,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就那么想看本官出丑?”
老八叫得最起劲:“姑丈,来一个!”
起哄之声如潮:“姑丈,来一个!”
喊完了,上头的官吏才发现不对,自己咋就平白矮了一辈?
张阿难失笑。
陈祖昌与范铮的关系,他大致是知道的,不存在任何问题。
官员的任用,是有父子不同衙的说法,却也不是绝对。
拿战死的郭孝恪打比方,他长子郭待诏,可不就与他同处安西都护府,父子同归天?
但多数时候还是得讲究一下,比如太常卿李道宗,就不安置李景恒入太常寺。
至于姑丈,就更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在陶盆中洗手,汗巾擦干,接过未开锋的横刀,范铮坏笑:“给那么多人当姑丈,想想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一片嘘声中,范铮上场,对上了黑脸李叔慎。
还真就治中这一级能跟范铮过招,品秩相差不大,练手还没那么大压力。
能完全不在意等级差异的人,要么极其亲近,要么极具仇恨。
范铮这种稀松的武艺,居然与李叔慎打了个有来有回,不敢说精彩吧,至少不折颜面。
张阿难颔首。
以他的目力,自然一眼便看出李叔慎是在带挈范铮练刀。
战乱年代出来的人,多数是有一手保命功夫的。
一刻钟不到,范铮汗出如浆,比当初被相里干训还累。
收刀,拱手。
范铮递出刀去,一屁股坐于席上,气喘如牛。
累,真累!
府兵们在战场上一厮杀就是小半天,那岂不是要命?
“彩!”
雍州官吏们起哄。
范铮笑骂:“彩什么?那是治中让我!真对打,说一刀过分了点,三刀治中就能取胜了,伱们又不是看不出来。”
李叔慎嘿嘿一笑:“别驾谬赞了。”
上官能看出自己的良苦用心,就不至于明珠暗投了。
虽然范铮无权拔擢李叔慎这一级,却能决定他是否安坐雍州治中一席。
亓官植笑道:“无论处尊卑之境,别驾一直那么率真。”
这话,是说给雍州官吏们听的。
这位上官对官吏,一般是没什么坏心眼,别傻乎乎站在别驾对面。
张阿难幸灾乐祸地笑饮绿蚁酒:“今日一战,华容开国县侯得好生痛上几日,嘎嘎。”
痛是难免的,超负荷运动,一般得休养一两天才能完全恢复。
范铮苦笑不语,身边的雷七、雷九只是默然。
李叔慎的做法,对范铮只有好处,他们也乐见其成。
以他们的身份,是不便强迫范铮练武的。
“天近黄昏,雍州官吏且各自借宿鸿门堡。”范铮乐呵呵地安排下去。
莫说来不及回长安城,就是能回,范铮这一身酸痛的,也没法骑马呀。
张阿难摆手,百骑五个帐篷摆于空地,各自安歇。
四十人用四个帐篷,张阿难独居一个帐篷。
畸余之身,外出多少是有些不便。
范铮笑而不语。
显然,张阿难的使命是将范铮带回长安城,防止事态扩大。
天晓得一个看守不牢,范铮会不会溜去教训新丰屯监。
百里之遥,范铮硬是晃了三个时辰才回到长安城,在百骑的簇拥(押送)下进了明德门。
至于没义气的雍州官吏,早就走安化门,各回各家了。
见惯了范铮各类奇葩事件的雷七、雷九,波澜不兴地前头开道。
两仪殿内,皇帝、太子、宰辅、将军几乎齐聚,李世民的目光大虫似地盯着范铮。
“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朝中自会处置雍州与司农寺之争?”
范铮稳稳当当地坐着,笑容可掬:“陛下可冤杀为臣了。从前日起,臣知会雍州官吏,就是要去操练,甚至还让僚属携带未开锋的横刀。”
“汶江县侯目睹,臣并未去新丰屯监左近,而是去新丰城西南的鸿门堡,让官吏以鸿门宴演练、习武,就连臣都下场打了一刻钟。”
长孙无忌冷不丁地开口:“华容开国县侯当时是坐哪个位置?西楚霸王还是汉高祖?”
程咬金诸将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
这是要开始害人了么?
照这算法,天下演绎过帝王的人,是否全部问斩?
范铮不带一丝惧意,笑容不改:“司徒所询,若是下官自叙,恐不足为凭,还是汶江县侯证实为妥。”
此言一出,尴尬的是贞观天子,忍不住以干咳遮颜。
他也想知道这答案,奈何范铮的言辞,搞得像朝廷在构陷他似的。
张阿难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臣至鸿门堡,见华容开国县侯箕坐……樊哙之位,持刀割猪腿而食。”
真当范铮刻意的谨慎是无稽之谈么?
“哈哈哈!”程咬金、吴黑闼、梁建方诸将放肆大笑,借此宣泄最近的郁气。
天子暮年了,一些权柄渐渐移给长孙无忌,大家都理解,郎舅嘛。
到太子登基,你还能更进一步,当上元舅。
可是,这不是你打压异己的理由!
朝堂上,渐渐呈现万马齐喑的局面,但凡长孙无忌开口,必然一片死寂。
范铮这一耙,挖得长孙无忌颇为难受,只能闷哼一声,一言不发了。
李治淡淡开口:“其实,雍州是做了两手准备,对吧?若朝廷置之不理,你们也不介意冲击一下新丰屯监,是吧?”
这话可诛心了。
“照殿下这说法,满朝尽是反贼,都应该诛连九族,反正也不用讲证据,殿下说啥就是啥。”
范铮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莫说是太子,就是贞观天子要往范铮头上扣帽子,范铮也得跳脚。
还未登基就不讲理了,登基以后还得了?
李世民轻咳一声:“太子却是失言了。”
三品大员,不是任着你随意定罪的,就是朕,说话亦得有理有据。
搞不好,还能跳出一个如魏征般的人物,将天子臭骂一顿呢。
当皇帝,特别是想当一个明君,恰如身上戴了一副镣铐,做事不可能随心所欲。
李治从善如流,向范铮施礼:“是孤言辞不当,请华容开国县侯莫怪。”
第五百零九章 生娃
平康坊,北里,芳华阁。
范铮一身常服,坐高椅于厅中,且听琵琶声。
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唐朝两首《琵琶行》,广为人知的是白居易的作品,除了写虾蟆陵女身世,更生动地以文字描述了琵琶的声音。
另一位作者牛殳(shū)的造诣也不差:“何人劚得一片木,三尺春冰五音足。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
“飘飘飖飖寒丁丁,虫豸出蛰神鬼惊。秋鸿叫侣代云黑,猩猩夜啼蛮月明……”
丁丁是象声词,不是违禁品!
劚(zhú),大锄,此处指削制。
飖,此处可通摇,另一义指自下而上的旋风。
后半段主要是讲叙陈后主的,不题。
从蕃邦流传而入的乐器,琵琶最为唐人所喜。
但是,对范铮这位不通五音的人来说,就两个标准:好听、不好听。
有一种牛嚼牡丹的美感,焚琴煮鹤之雅香。
“县侯何以只饮渌酒?此处颇有杏花村之烈。”
面容俊俏的太仆少卿柴令武,执壶自饮杏花村,臂揽花魁,姿态有几分浪荡。
身为驸马都尉,还敢在外头上青楼,可见巴陵公主待他不错。
唐朝的驸马都尉,好些惨不忍睹的,欲求绝婚且不得。
驸马都尉纳妾,也只有周道务这一位。
至于芳华阁当年的花魁凤梨姑娘,早就风吹雨打风流去,能老大嫁作商人妇就是最好的归宿。
这行当,残花败柳的命运,凄惨的不定在哪里当牛做马,命苦的指不定在哪口枯井底。
范铮轻笑:“酒可为乐,却不可放纵。若哪日烂醉,说了些不该出口的话,为人所告,却又如何?”
柴令武拍着胸膛:“以某柴二郎天子之甥、当今之婿,何惧之有?”
范铮目光微移,柴令武拍了姑娘肥臀一掌,权且斥退。
二人各自的长随一站,断了他人过来攀谈的心思。
“柴少卿犹记当年杜荷否?”
当年的杜荷,比柴令武他们疯颠得多了,即便于东市口亦敢唬刽子手的奇葩一朵啊!
看在当日柴令武认同司竹监立娘子军起事碑、押解马匹给京苑总监的份上,范铮友情提醒了一把。
相对而言,柴令武的纨绔较他人要收敛一些。
柴令武目光闪烁,颇有几分蒙童顽皮被先生抓住的忐忑感。
任谁也想不到,在纨绔中略显老实的柴令武,倾向是如此的明显。
“六舅有言,昔日龃龆小事尔,当可共视前景。”柴令武压低了声音。
范铮嚼了一嘴盐焗豆,轻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位大王应知,范某从来无意与谁为敌。”
柴令武轻笑:“可你护犊子。”
范铮斜睨了柴令武一眼:“柴二郎可想好了,与番邦苟且之人,可值得相随?”
这句话,对柴令武还是有点用的。
他阿耶柴绍,曾与吐谷浑战,被困于岷州山谷,之后计破吐谷浑。
要他接受私通吐谷浑的事实,还是有些困难的,通别家都未能如此。
紫道与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的苟且,就有李元景居中撮合,柴令武是知道的。
范铮不提起,柴令武大约能将头埋于沙里,视而不见。
可他说了啊!
柴令武夫妇毛病是不少,对阿耶娘的孝心却从不缺。
柴令武犹豫:“可你也在两仪殿内,感受到了太子的猜忌。”
若非如此,柴令武也不至于联络范铮。
没有半点机会的话,谁也不至于多费口舌。
只是,这点小事,对范铮的影响不够大。
“那,三表弟……”
柴令武也真的在想,要不要改换门庭。
他可不像房遗爱,因弟弟房遗则娶李元景与裴氏所诞之女,绑定了李元景这一头。
范铮叹息:“就是你非要另攀高枝,也不必非得寻最没盼头的吧?”
柴令武眼中,透着清澈的愚蠢:“好歹他还有遗老遗少抬举,不至于希望全无吧?”
范铮摇头,又要了一角渌酒:“就因为有前朝血脉,谁都有一点可能,唯独他一点没有。”
“前朝末年造下的孽,依旧为许多人抹不去的恨意。他若出头,不知道会不会粉身碎骨。”
柴令武讶然,手臂颤抖,壶中流淌出的酒都将衣摆浸湿兀自不觉。
原来如此!
想通了,难怪李恪一被称“类己”,柳范的弹劾就接踵而来。
难怪李恪在安州遭遇冷箭,竟然轻而易举放弃了追查。
皇帝自己没有太明显的倾向,可这才叫可怕。
李恪若敢显露一丝觊觎之心,怕是会被群起而攻之!
即便他真有这才干,该死的出身,就锁死了他的上限。
范铮怜悯地摇头,就柴令武这一点见识,还是远离政事吧。
“本官与柴少卿相交无多,却能相谈甚欢,这便多一句嘴。”范铮痛饮最后一口渌酒,站起身子。“安心养马、扫墓、生娃,闲暇时闭门思过。”
范铮走了许久,柴令武才低头沉思。
柴令武沮丧地发现,正如范铮所言,自己的见识不行,最好还是安心生娃。
巴陵公主府。
柴令武情绪低落,与巴陵公主一番交底之后,相对无言。
不管荆王李元景是否有意,他触及了吐谷浑这一禁忌,柴令武于情于理得脱钩了,否则有不孝之嫌。
欲改投交情尚可的李恪吧,范铮的三言两语,直接让柴令武心都凉了。
范铮之意,柴令武这智商,还是告别了从龙之念吧。
巴陵公主咬牙:“我怎么就不甘心呢?”
柴令武垂头丧气:“这一位,从卑贱之地青云直上,人称马周第二,见识远超我辈,所言当无虚。”
“若非司竹监为阿娘立娘子军起事碑,你我鼎力相助,他未必肯掏心掏肺说这话。”
巴陵公主咬牙切齿:“司竹监之事与他何干?”
“公主却有所不知,娘子军起事碑处,朝廷是不肯出钱的,宫中与敦化坊出了一半的份子。”
“其中,敦化坊其实是这位华容开国县侯的私产。”
柴令武硬着头皮解释。
巴陵公主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蓦然扑到柴令武身上。
“生娃!”
第五百一十章 各守疆界
两仪殿内,只余父子相对,久久无言。
李世民暗暗感慨,雏鹰翅膀渐硬,不好得再强硬压制。
当年的李承乾被压制到暴戾反弹,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
李治低眉,轻声道:“阿耶,今日却是雉奴冒失了。”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李世民心头一热、一软,脱口而出的教训变成了引导。
“雉奴啊,阿耶已经老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寻你阿娘了,惟独牵挂你啊!”
“儿媳虽有些小心眼,却对你一心一意,切莫负了人。”
“至于你舅父要与臣子争斗,那是他的事。身为君王,不敢说绝对不偏不倚,努力超然物外,保持基本的公平。”
“对外戚,你也要心生防范,须记得隋文帝他本就是外戚啊……”
父子间真情流露,一些平常听不到的话,也在殿中吐露。
殿门处,张阿难持横刀,目光威慑着所有接近的宫人。
外戚夺了江山,王莽、杨坚就是鲜明的代表人物。
若说宗室,那位专杀皇帝的宇文护吓人不?
所以,为君者,均衡最重要。
莫怪臣子好党争,党争的源头,本就是帝王啊!
李治一副乖巧模样,仿佛又回到了父慈子孝的时期。
然而,父子都明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老者老矣,少者壮矣。
生命总是在轮回,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崇仁坊,赵国公府。
书房中,长孙无忌的次子、鸿胪少卿长孙涣一脸凝重。
“阿耶,你四面树敌的作为,太蠢!”
长孙涣是诸子中最强硬的一位,看不过意就仗义执言,长孙二郎之名在长安城比长孙冲响亮得多。
整个赵国公府,也就长孙涣一个敢顶撞长孙无忌了,其他子嗣面对长孙无忌,不自觉地低头闭嘴。
长孙无忌也不恼,胖乎乎的面容上满是笑意:“二郎以为,阿耶是变蠢笨了么?”
长孙涣坐到侧面,面上有些难看:“陛下有恙,太子年轻,阿耶是以不党不群之姿,谋元舅身份获得元辅职司。”
“可是,四下攻击,日后必招致报复啊!”
长孙无忌有些得意:“长孙氏的将来,就落在二郎身上了。”
“为父并非率性而为,一举一动自有用意。此时此刻,陛下所忧,唯太子能否顺利继位。”
“这一点,长孙氏与陛下目标一致,必须保证你姑姑的血脉登基,即便举世皆敌也在所不惜。”
长孙涣无奈。
长孙氏是全力支持太子了,可太子未必领这个情!
虽说民间常言,“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父)”,可外甥与舅父翻脸的例子还少么?
边界感!
即便全然一片好心,可舅父失了边界感、屡屡过问外甥私事时,反目就在所难免。
偏偏长孙无忌的控制欲极强,不然也不会成为朝堂中独树一帜的势力。
簇拥太子登基时,或能享受势力的好处,可之后呢?
长孙无忌也没有选择,若是他人血脉上位,长孙氏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朝廷下诏,雍州诸县与司农寺诸屯监,各守疆界,依册行事,不得擅自越界。
这话不仅让雍州及二十县心气高涨,也让骑大虫难下的诸屯监松了口气。
没人真愿直面范铮这让人心惊胆战的玩法,当日的鸿门宴,让新丰屯监战战兢兢地守在地头三日,生怕雍州直接打过来。
朝廷下诏了,大家就能理直气壮地转进了,而不是硬着头皮死扛。
关键,死扛你也未必扛得住哇!
对司农寺了如指掌的上官,突然立场一变,成为对头,这感觉,分外要命啊!
谁要硬撑,信不信范铮在朝堂上,张嘴将该屯监的底掀了?
说起来也好笑,一些屯监悄悄咪咪扩张,还是出现在范铮任司农少卿时期。
二堂中,十八畿县录事、二京县令汇聚一堂,言辞恭顺,出口尽是奉承之辞。
倒不是畿县令不愿来,州上佐、录事参军、县令不得充使出境,虽未必是铁律,但没事最好别破规矩。
录事倒是对应录事参军,可没明确到录事职司,自能钻一钻空子。
京县令在长安城中,就不存在出境的说法。
万年令虞牙笑容可掬,双下巴微微颤动:“别驾出手,虽司农寺亦退避三舍。惜乎,万年县竟未捞到一丝好处。”
众人大笑。
万年县与长安县周围,不少土地是京苑总监与京苑四面监的,京苑总监曾是范铮的地头,自没法苛责。
枯木似的长安令宗政崖岸笑道:“至少还有长安县作陪。何况,你万年县为别驾府邸所在,何其荣耀!”
宗政是个复姓,源自汉昭帝刘弗陵时期的宗正丞刘德,因其不争、博学而为人敬仰,后世子孙指官为姓,外加“文”旁为姓,后亦有简姓为“宗”者。
宗政氏的名人,有北魏安西将军宗政珍孙、唐朝殿中少监宗政辨(具体时期不明)。
李叔慎扮着黑脸:“别驾为雍州出了气,诸县当为别驾长脸。明年的租庸调及时解送州仓,维护好地方秩序,司法审慎,不枉不纵。”
“做不好,本官处领罚。”
身为雍州多年的老治中,李叔慎威信颇高。
范铮补上一句:“要你们绝对不偏不倚,那是在难为人,本官只求你们偏得不要太多,夜半无人时扪心自问,不会觉得有亏欠。”
极少有人判案全凭臆断,亦极少有人丝毫倾向皆无,能控制住心头的恶,不让权柄成为噬人的毒蛇猛兽,就已极为不易了。
十八录事恭敬领命。
虞牙与宗政崖岸相视苦笑。
别的事或许容易,唯秩序真难为。
雍州百万口,长安城就占了大半,即便还有左候卫、右候卫相助,要地方清明还是不容易的。
别的不说,东市、西市归太府寺管,里头热闹非凡,捞偏门的层出不穷,游侠儿时常从里打到外,突出一个防不胜防。
虞牙叉手:“万年县人口众多,仅城内就五十余坊,民籍逾三十万口,加之南来北往客、东商西贾人,虽有不良人为辅,人手亦捉襟见肘。万望上官指点迷津。”
宗政崖岸叉手:“长安县亦如是。”
第五百一十一章 第二批学生
范铮的话让人大为震撼。
“杀人、伤人、强抢、略人,不论身份,俱当街重杖再问罪,侥幸存活者,俱流三千里。”
两名县令、十八录事俱默默点头。
此法不符《贞观律》,可别驾下令,自可破例。
雍州衙门有权视情形不同,对《贞观律》的运用稍加调整。
前面提到当街杖毙游侠儿张干的,就是后来的京兆尹,此职即雍州别驾变迁所致。
若严格按律令,张干未必该死。
懂?
至于御史台弹劾,有范铮在前头挡着,怕个什么?
虞牙眼珠子一转:“别驾容禀,万年县因开革了数名流外官,人手不够啊!”
“要不,上官设法补充一二六曹史、一名典狱?”
宗政崖岸目瞪口呆着望着虞牙。
好你个肥头大耳双下巴的奸佞,不当人子!
听前面的话,还以为你要强硬一把,拒绝雍州呢,原来是给上官安置人手!
谄媚!
宗政崖岸刚正的面容不改,开口道:“长安县亦如是。”
虞牙表示鄙视,如是兄,你换个词行吗?
范铮微微颔首。
听话听音,虞牙只给了一个史的流外官位置、一个典狱的吏位。
说一二,实指下来,就只有一。
“有心了。”
虽安置不了几个人,这人情是要领的。
十八录事这下尴尬了,有心学虞牙吧,他们都只是流外官,哪来的权利?
不学吧,怕回去明府骂得狗血淋头。
范铮笑道:“莫跟这二位明府学坏。”
空气里顿时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录事们明白,别驾这是为他们解围,免得进退两难,让他们回诸县禀告明府再说。
有一说一,这事,范铮没有任何权力与颜面强求诸县,全仗着诸县给脸。
虞牙与宗政崖岸不提此事,范铮也不可能舍下老脸去为陈利俭他们谋前程。
第二批学生即便出来了,也绝对没有第一批那么抢手,饭碗却是不愁的。
说不定,在东市、西市里给人当账房,到手的钱粮甚至比在衙门多。
可古往今来,都视衙门的饭碗牢固啊!
就是当个典狱,准不准人犯家眷送衣食,那也能捞一些好处。
太极殿上,侍御史丘神勣举笏:“臣丘神勣,闻万年县、长安县肃清不法,此为佳政。”
“然,万年县当街杖毙略人者三名,长安县当街杖毙伤人者二名,虽大快人心,却有悖《贞观律》。”
“臣以为,雍州还是略加约束为妥。”
范铮,小样,这一次我不论私心,全以律法说话,看你反击!
贞观天子闭口不言,太子微微蹙眉:“华容开国县侯,此事可真?”
范铮肃然举笏:“御史台消息无误,臣令治下诸县严肃法纪,准诸县用重刑,直至杖毙。”
长孙无忌淡淡开口:“有《贞观律》为凭,何以擅自更改?”
范铮应道:“律为基石,地方用之如水,水自当视情形涨落。若陛下以为臣所为不当,别驾之位另请贤明。”
李世民隔了数息才开口:“雍州所断,无误。”
丘神勣此次无私,故皇帝未训斥他一句。
长孙无忌为《贞观律》的主要制定者,维护律令的念头也无可指摘。
范铮于治下始用重刑,即便未曾禀告过,贞观天子也隐约能猜测到其心思。
天子垂暮,莫说是尚药局、太医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几乎是每日饮着苦煞人的药汤,保护着摇摇欲坠的残躯,当年征战时留下的每一道伤痕,都在隐隐作痛。
马,早已骑不得了,进出都是乘小玉辇。
万一有个好歹,长安城内乱相生起,纵然早有安排,也得废一番手脚。
雍州所为,虽用刑严苛,却有效扼制了城中各处乱相。
乱世用重典,本就不是说说而已。
以长孙无忌之智,跳出《贞观律》固有的框框套套,自亦明白范铮施辣手的用意,故未纠缠下去。
李治的阅历虽不足,却足够睿智,仔细想想就明白其中关窍。
只有丘神勣暗骂:“可恶,又让他逃过一劫!”
李世民一口老痰在喉间横亘,费了好大力气才吐出来,暗黄的色泽中夹着几缕血丝,落在汗巾中,入目格外恶心。
老矣,不能饭。
丘神勣继续弹劾:“臣闻华容开国县侯任用私人,欲令治下二十县接纳敦化坊学子,不知真伪。”
朝堂上响起嗡嗡之声。
范铮批量带挈学生入公门,第一次倒好说,怎生还来第二次?
范铮回应:“敦化坊学新结业四十三名学生,雍州治下二十县,各有一二史、吏空缺,诸令应允,若适宜,且留下。”
“史需吏部司定夺,雍州已行关牒,是否合适,当为吏部司所决。至于吏,好像诸县可自主任用,对吗?”
御史大夫李乾祐淡淡地扫了丘神勣一眼。
年轻,不谙世事。
与他年龄相仿的范铮,本就是御史台出身,你要弹劾他,事先不会多想一下对方的用意么?
范铮做事,少有无的放矢,一言一行自有深意,看不透就莫轻易开腔。
至于说该不该弹劾嘛,丘神勣若私心少一些,与范铮交手也算长经验了。
吏部侍郎高季辅站了出来:“臣以为,仅雍州上报的六名史,并无违规之处,当可批纸尾。”
嗯,流外官连旨授的资格都没有。
丘神勣愕然。
不是,我要安置一名流外官,咋千难万难的?
丘神勣却忘了,他父子的性格一脉相承,待人极苛,别人凭什么给你颜面?
人情世故与人情事故,相距也只一线。
“高季辅,你去督吏部司,将此事办了。”
李世民轻言细语地吩咐。
吏部侍郎高季辅领命。
屁大的事,流外官而已,尚未入品,大唐可安置上千不眨眼。
贞观元年至今,二十一年了,年年嚷着要减冗员,冗员却越来越多,又在乎多加敦化坊四十三冗员么?
拦了范铮安置人员,信不信范铮至少把雍州范围的各家冗员全部赶走?
别人不明白范铮两件事一起上的目的,李世民可是洞若观火,这厮是做了事,连报酬都一并索取了。
准确地说,就是不让皇帝与太子欠他的情,免得日后还不起,只能还上一刀。
第五百一十二章 法咒
敦化坊第二批学生原本不止四十三名,可他们比甄邦等人多学了几年,功利的自然坐不住,或改换门庭、或索性谋生了。
大唐可没有“童工”一词。
事实上,连侯莫陈羽对自家二郎的未来,也是一片茫然。
第一批坊学生占着天时,凭着算盘打天下,少数九品官、多数流外官,还有几名当账房。
第二批的自然丧失了这个优势,大约能挣个肚儿圆就不错了。
可谁知道,陈利俭竟成功混入万年县衙门,穿上一身皂色公服,横刀、铁尺往腰间一别,看上去竟有几分威风。
“二郎出息咯!”
侯莫陈羽不贪心,能入公门就相当不错了,要啥绛戺衣?
“看人犯能捞一些好处。但是,二郎,不能贪,若是他人过你之手,吃了外面的膳食而亡,而这人犯事关重大,搞不好小命难保。”
侯莫陈羽搜肠刮肚,总算想到关于典狱的话题,立即小心地提醒陈利俭。
多数家长都会这么叮嘱自家初入职场的娃儿,虽然这些叮嘱到最后看来,不合时宜,却也是一片父母心。
“阿耶放心!我陈利俭,势必不能成坊学丢人的学生。”
如每一个初入官场的热血青年似的,陈利俭发出了豪言壮语,却不知道他未来能不能守得住底线。
每一名学生,糜斐与郦正义都循循教诲,入公门的第一要义:保住自身!
诿过于下、甩锅同僚,在公门属于常见事宜,每一个年轻人都要学会对不合理的指令说“不”。
青龙坊独有侯莫陈羽一家乐,敦化坊可是普坊大庆,师兄弟们开始交流,谁跟自己又是一个衙门。
糜斐满眼欣慰,同郦正义、巫桑、蒋乾频频举杯,与这些觅得前程的学生、家长共贺,渌酒干了一杯又一杯,连巫桑的双颊都酡红了。
“诸位,做人呢,要知晓盐打哪儿咸。坊学生顺利入公门,谁的功劳最大?”
郦正义喝多了渌酒,不醉,就是胀得慌,索性转移目标。
一群人老老实实地排队,老少向范铮敬酒。
“敦化坊若非有县侯,娃儿指不定跟我一样,就能卖点力气,有活十五文,没活喂飞蚊。”
一个个的俏皮话陆续出现。
范铮也不客气,渌酒来者不拒。
坊学生读出来,自然是要给个相对好一点的饭碗,而不是让他们跟父辈一样卖苦力。
读书若不能改善生存环境,读了为何?
为了满口大话、胡话么?
“山长,从今年起,坊学却要控制规模了。”
范铮的意思很明显,除了本坊子弟,外坊的且缓一缓。
朝廷、雍州官府不可能有持续不断的位置,专供敦化坊学。
教出海量学生,结果全去扛麻包,这种冷笑话并不好笑。
“宣义郎,啊,宣德郎,劳烦告知坊民,不可能全长安城的流外官、吏员都是敦化坊学生。再往后,大约就得出雍州、关中,渐渐散落各地了。”
陆甲生就喜欢范铮称呼他官衔,虽然还是散官。
“县侯之令,下官领会得!”陆甲生拖腔拖调的开口。
其实,即便范铮不说,多数坊民也隐隐猜测到了。
毕竟,好事不能只是你一家的,要是一个衙门的胥吏都是敦化坊人,那离灭顶之灾已经不远了。
范百里拖着未开锋的短刀,稚嫩的声音高喊:“廉洁、自律、公正、坚强!”
坊学生们本能地呐喊:“廉洁、自律、公正、坚强!”
坊学的八字法咒,飘荡于敦化坊上空。
口号是口号,能不能持之以恒地做到,可就难说了。
毕竟,人性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还有人愿意穿贫民装、贪巨额财呢。
但谁也不能说,教学生从善就错了,该有的形式还是得有——哪怕只是形式。
范百里在坊学中年纪最小,可谁敢忽略他?
不提范铮的官爵,范百里自身就是给事郎好么?
论品秩,大约就铁小壮能压他一头。
范百里喜欢老气横秋地在坊学内显摆,却不曾欺压过谁,看到坊学生之间打闹过头了还会劝架,威望竟仅次于巫桑。
范百里接过雷十三递来的杯子,杯中除腥、加糖的羊乳白生生的,仿佛流动的白玉。
“为人生新征程贺!”
范百里举杯,一口喝了大半杯羊乳,一滴乳汁沿嘴角流了下来。
范百里虽少不了顽皮,这方面却恪守范铮的意思。
不喝酒,我喝羊乳没问题吧?
要的就是一个仪式感。
“贺!”
坊学生们乱糟糟的举杯相贺。
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敦化坊喜气洋洋,自有人怒意勃发。
“世无公道乎?区区坊学生,竟可直入公门,我等十年寒窗仿若废物!”
一些咆哮声从诸私学飘荡。
州学、县学的学生,至不济能混到一个吏员。
诸私学生嘛,成绩好的可以去参加科举,这些无能狂怒的,自然是学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够的差生。
“公道,多好笑,你一出生即衣食无忧,别人得努力干活挣钱才能交束脩,那时候伱怎不说公道?”
“诸人寒窗苦读,尔却偷鸡摸狗,科考无望,你又有何颜面说公道?”
“坊学生有县侯为他们遮风蔽雨,你没有。你有天生的家境、豪强的出身,他们没有。”
从兖州瑕丘县辗转回长安、旧衣浆洗得发白的助教骆宾王开口训斥。
骆宾王虽方成丁,少小即名扬海内。
虽非世家出身,亦颇具儒家气息,其名宾王,其字观光,出于易经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其亡父为青州博昌县令,卒于任,致使骆宾王少年贫困。
初入长安的骆宾王,身上的光环早已退去,七岁能诗又如何?
然而,一首《晦日楚国寺宴序》的散文,迅速将他的名声推起。
“人间行乐,共烟霞者几何?”
骆宾王的诗作不少,骈文亦相当,甚至其遗世文章,数《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最为慷慨激昂。
故而虽为助教,其威望甚重。
都是读书人,即便你写不来诗词骈文,没法品鉴其精妙,还是大致能听懂他写的文章,一个字:好!
不服气的学生,被骆宾王骂到服气。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一伙反贼
录事参军卜塘上报,功曹今年欲贡举秀才、明经、进士、明法,司功参军隗(wěi,清之后有讹读Kuí、yǔ)阴阳请卜塘上报别驾。
是的,功名并非全部通过朝廷科考,地方亦有权贡举,贡生一样得享科考生待遇。
至于贡举秀才,听听就行了,唐朝的秀才难度极大,以至于在贞观之后,绝了秀才这一科。
上州年贡三人,也就是明经、进士、明法各一,若有茂才异等,亦不抑以常数。
这里的茂才,不是指秀才,是指州县学生。
在这科举初兴的时代,地方的推荐也是一种辅助手段。
除了贡举,还有宾贡:正直清修、名行孝义、旌表门闾、堪理时务,亦随宾贡为孝弟(悌)力田。
多了不好说,以雍州之广袤,贡举加宾贡,十人之数还是有的。
隗阴阳的用意,当然是向上官示好,若有意则留一名额给敦化坊。
范铮微笑:“司功好意,本官自是领了。然敦化坊学,非与常见儒学一致,更侧重于实用技,贡举不合适。”
“且四十三官吏入诸县,已有人略不满,若好事尽落敦化坊,恐为不美。”
“尽量秉持公心即可。”
虞牙开了一个不大好的头啊!
隗阴阳未必就不知道,敦化坊未必适合贡举,可万一呢?
即便范铮不需要贡举,至少功曹的态度是摆出来了,以后有啥美事,范铮也必能考虑到他。
谄媚?
身在官场,有几人未行过此等谄媚之举?
海瑞为什么总为人所崇拜?
因为,除了百姓之外,官场中人几乎做不到他那地步。
要是清官满地,就没几个人崇拜清官了,司空见惯嘛。
隗阴阳可是知道,某些人为了晋升之机,将自己洗白白送入上官书房。
好吧,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双方都是……
辣眼睛!
数日后,隗阴阳粗豪的面上挂着一脸笑意,捧着薄薄一页初稿来到二堂,请别驾定夺。
贡举三个名额,隗阴阳精简了再精简,依旧有十人适宜。
贡举茂才两名,倒是雍州经学博士所荐,隗阴阳亦亲自考证过,学识还行,重点是品行优良。
宾贡嘛,也有五六人,需要甄别一番。
范铮一一细看,不时挑剔。
“这个广德坊卢楚学,夺老父之产、与兄长争家业,他也配宾贡么?”
“两名茂才,俱品行无阙?”
进入筛选贡举阶段,范铮的速度慢了许多。
明显有瑕疵的,隗阴阳也不敢放入贡举备选名单,与宾贡蓄意留几个让范铮挑刺的姿态截然不同。
嗯?
范铮的笔提起,眼睛瞪得老大。
初唐大名鼎鼎的造反书生,观光先生骆宾王,居然就在长安城中?
隗阴阳察言观色,笑着解释:“此书生虽年轻,也是官宦子弟,且年少扬名,七岁成诗。”
范铮颔首:“当年本官十八,不通诗赋,为先生斥不如七岁顽童。”
这就尴尬了。
好在后来范铮多少抛出了几首不是太惊艳的诗作,勉强挣回一些颜面。
隗阴阳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可以摸着芳华阁姑娘的心口发誓,与骆宾王没有丝毫利益瓜葛,纯粹是爱才。
嫌弃归嫌弃,范铮还是圈了骆宾王贡举明经,毕竟这反贼未来虽作死,论才华当真吊打同侪。
隗阴阳面现笑意:故友泉下有知,当明吾为贤侄助了一臂之力。
私学中,助教骆宾王闻得雍州司功史报喜,红着眼圈,从身上抠抠搜搜掏出两枚开元通宝,羞涩地递给司功史。
所谓囊中羞涩,不外如是。
本来就没积蓄,还好饮酒,若非私学管膳食,骆宾王早饿死了。
此时的骆宾王还只是小有名气,绝非名满天下时可比。
司功史微微撇嘴,倒也没嫌弃,果断笼入袖中。
好歹也沾点喜气。
不会袖里乾坤,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公门中人。
背褡裢出门,俗气!
“此次,是雍州司功参军隗讳阴阳举荐,别驾范讳铮亲笔所圈。”
司功史顺便点明了功名的由来。
骆宾王朝光德坊方向叉手为礼。
山长闻得此事,竟于坊中酒肆为骆宾王贺。
“贤弟且看,这一位却是私学之主,故吏部侍郎唐皎之子、现门下省从七品上录事唐之奇。”
唐皎此时已经过世。
“这一位,是门下省从八品下主事杜求仁,驩(欢)州刺史杜正伦之侄。”
说到杜正伦,这倒霉蛋卷入李世民与李承乾父子之争中,以“泄禁中语”,由太子左庶子外放谷州刺史、交州都督,又因东宫废而再贬驩州。
啧啧,这个外放,从河南道谷州(治渑池县)踢到交州(治交趾县,后世越南河内西北),再踢到驩州(新驩州治九德县——后世越南义安省荣市,旧驩州治咸驩县——后改名怀驩县,为后世越南义静省演州西,于贞观初变更),突出一个被贬经验丰富。
由此可见,李世民对杜正伦,怨怼是何等深沉。
也不晓得,杜正伦有没有纳一两位厚唇的小妾。
骆宾王再如何骄傲,也知道这几位出身不凡,所处中书省,放于六部九寺至少还得升一级,当下彬彬有礼地叉手。
最关键是,骆宾王已一贫如洗,即便贡举了明经,也得有一段时间才得领禄米,现在只能主打一个混吃混喝,没有底气傲然。
再有才华,没有阿堵物傍身,亦只能徒呼奈何。
至于那位在段成式《酉阳杂俎》中,为亲耶耶纵火焚林而不死的传奇反贼李(徐)敬业,此时还未满一纪,跟这些人还勾搭不到一起。
总而言之,除了李敬业,未来的反贼队伍接近团圆了。
哦,彻查资料,最早说武则天在当才人时私通李治的,似乎就是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或者说是《代李敬业讨武曌檄》。
后世网络小作文作者,可来拜见祖师爷了。
“贤弟之才,吾久知之。然唐某位卑,无举荐之能,只能徒呼奈何。”
这话听听就行了,唐之奇以前真看重骆宾王的话,不至于在私学里还是区区助教。
倒是唐之奇也未刻意亏待于骆宾王。
在他眼中,文章写得好的人,很多,并非每人都值得交结。
唯有骆宾王此时有功名在身,才算是值得他们论交。
回“何不食肉糜”教授:若劳苦大众皆如尔等锦衣玉食,何愁无人不学问!
第五百一十四章 别驾巡城
虽说范铮极度厌恶于下衙之后巡视,却不得不履行这业务。
没法,官懒一时,民死一片。
司法参军武柏直、莘可代率法曹及问事,板着面孔在长安县各街道巡视。
武氏祖地河南道,相传为春秋宋国之地,商王武丁之后,为子氏后裔。
但姬姓之后、汉朝以封地为姓皆并存。
莘姓两个源于姒姓的说法,指向的祖地皆后世陕西合阳县东南。
还有源于高辛氏的说法,及后世变更为辛氏的说法。
武柏直这名字,深为范铮吐槽,差点让他学骷髅兵持短刀,对人犯高唱一句“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范铮表示,效果一定很好,问事都省得动刑杖了。
别驾出行,鬼神辟易,好不容易在怀贞坊见到几名身上雕蛇刺鹰的游侠儿吧,人家要么跑得快,要么跪得快。
范铮招手,让几名游侠儿剥开上衣,查验一遍,不禁忍俊不禁。
刺蛇刺鹰都正常,刺个鸡、驴是什么意思?
这年头,游侠儿都要熟读诗词了,这是要提高涵养,以羞辱不学无术的读书人吗?
啧啧,司户参军王福畤的亡叔、人称“五斗先生”的王绩(《旧唐书·隐逸》有载)所作《过酒家》一诗,仅诗文就百字啊!
“你咋想的?刺百字不痛啊?”范铮好奇地发问。
“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游侠儿垂首。“小人时常无钱,便刺此诗警醒自己戒酒。”
范铮好奇地问:“戒了没?”
游侠儿诚恳地回答:“每日一戒。”
范铮不禁大笑,警告他们不要为祸乡里,全部撵开了。
虽说要严以治城,但人家目前还没有犯过错,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打一顿。
一般来说,不是游侠儿这个群体闹得太过分了,官府也不至于下狠手。
张干?
就凭他胳膊上刺的“生不怕京兆尹”,就是对官府的挑衅,不死何为?
旧任京兆尹或许心存顾忌,换一位刚强的京兆尹,打不死他!
天大的背景,也不是一介游侠儿挑衅三品大员的凭据,背景最多“哦豁”两句就完事了。
“拦住那婆娘!”
范别驾小小耍了一把威风,骤然咆哮。
司法史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几名游侠儿旋风似地冲出,一个个面目狰狞,虽未出手伤人,却将那抱着沉睡娃儿的灰衣婆娘拦了个结结实实。
颇有几分姿色的灰衣婆娘,无助地抱着沉睡的娃儿四下打量,见雍州官吏一行,顿时尖叫。
“官人救命!这些歹人要劫色了!”
几名游侠儿呸了一口。
劫色?
就你这点姿色,配么?
不知道多少良家妹娃子,以跟随游侠儿为荣,吵架时以“信不信叫我游侠儿汉子收拾伱”占据上风。
什么,你说考虑以后?
多少人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不是穷就是病,顾得那么多吗?
得一时痛快,谁顾以后晚景凄凉?
司法史将灰衣婆娘拎到范铮面前,几名游侠儿讪笑着在旁边等候。
“武柏直,给他们一贯钱去沽酒。莘可代,着人记录一下他们的姓名,日后轻罪,可免杖一次,州县通用。”
游侠儿瞬间眉开眼笑。
本以为讨个几十文,能尝点绿蚁酒就不错了,按现在这样子,不食一条羊腿说不过去呀!
免杖一次,这个更熨帖了。
“谢别驾赏赐!”
拎着钱,游侠儿往西市杀去。
“官人,民妇犯了什么过错么?”
灰衣婆娘怯生生地问。
范铮负手:“你们两个司法参军断案。”
问案、断案本就是法曹的活儿,了除非重案、法曹出错,别驾是不会天天审案玩的。
武柏直迅速开口:“拿下人犯,抱着娃儿,分一人回衙请医学博士姜白芷到此。”
范铮倒是忘了,雍州还有个医学博士是姜氏一脉的。
本官与姜氏有缘呐!
灰衣婆娘倒地撒泼:“救命啊!官府欲夺我娃儿!”
四面八方有汉子、婆娘围了过来,神情将信将疑,隐隐孕育着怒火。
范铮无限唏嘘,是哪些人才令庶民对官府丧失了信任?
莘可代怒斥一声:“略人者,依雍州别驾令,可当场杖毙!口口声声你娃儿,你一介髋骨未张的妇人,怎么生出来的?”
庶民们握紧的拳头松开,神色渐缓。
范铮暗暗称赞,庶务娴熟啊,连髋骨未张这种事,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范铮不指定谁负责,就是想看看他俩在攀比的情况下,谁更出彩。
武柏直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是你家娃儿,很好,说出你家住哪坊,本官召坊正来对质。若是外州县,出示你的过所。”
莘可代一声冷哼:“如此尖叫,娃儿尚无丝毫反应,显然是中了迷药。”
这一句,彻底让庶民释疑了。
无论娃儿是睡是病,偌大的动静,不可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司法史、司法府将拶子套入灰衣婆娘的手指头。
这叫拶(zǎn)刑,是逼供的刑罚,五刑则是审判之后的处罚。
十指连心,拼命挤压手指之痛,正常汉子都受不了的。
武柏直唇角扬起:“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想尝尝刑具的味道么?”
灰衣婆娘面如土色,却仍强撑着嘴硬:“民妇冤枉!这是我家大郎重病,刚刚抱去西市诊治回来!”
与姜茯苓有几分神似的姜白芷赶到,闻言轻笑:“那么,说说是哪家药行的坐堂医看的,衙门召人出来。”
姜白芷手指搭于娃儿脉上,将近半刻钟结束,向范铮叉手:“医学博士姜白芷回别驾令,娃儿中了迷药,至少半日方醒。”
范铮微微疑惑:“可以用凉水浇面而解么?”
姜白芷的声音微微拔高:“以下官多年诊治经验来看,不妥!若如此,娃儿易遗留后患。”
范铮嘀咕:“当真是医者父母心了,娃儿交由你看护。”
“法曹,你们没去风流快活吧,怎么就软了呢?”
武柏直狞笑着挥手,两名问事左右拼命牵扯着麻绳,套于其上的拶子拼命收拢,高亢的女高音直冲云霄。
看着那么一个嘴硬的婆娘,才拶了一回就痛得死去活来,涕泗横流,多少有点丑陋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打脊
姜白芷的话,令庶民咬牙切齿,故白直施拶刑的场面虽惨烈,却只换得一片喝采。
姜白芷虽有官身,日常还是会在姜氏药行为坐堂医,医术不敢说绝顶,至少能胜过多数医工,且为人心善,开药尽量用便宜的药材。
最后这一点,尤其让与他接触过的人钦佩。
医其实不大挣钱,药才挣钱。
有事没事,让你喝莱菔汤能补好的病,非得买他家参须,钱不就滚滚而来了么?
姜白芷用药,却尽量斟选价格低廉的,哪怕因此病患要多服两剂。
要知道,很多穷人,小病靠忍,大病靠等。
等什么?
自然是等黑白无常来助解脱了。
所以姜白芷在庶民心中的地位,搞不好比范铮高多了。
谁不想多交好这样的仁医?
拶了几遍,灰衣婆娘晕了过去。
范铮张嘴,想让白直泼水将人浇醒吧,好家伙,怀贞坊的庶民推着鸡公车,拉着几盆水,赔笑着送给白直。
大约是这些庶民发现前头冤枉了官人,心头过意不去吧。
两盆冒着烟雾的水,冷热各异。
热的是能拔毛的滚水,冷的是可镇寒瓜的井水。
还有一小盆,看着淡黄的颜色,远远飘散着骚味,瞬间就让人明白是啥玩意了。
那个年近而立的丑汉子,一脸骄傲:“官人尽管放心用,这是原产的童子尿,包真!”
范铮翻着白眼。
偌大年纪了,你是童子你很骄傲吗?
白直也不是啥善人,一盆超龄童子尿直接浇到灰衣婆娘面上,不知是水激醒了人,还是尿臭醒了人。
灰衣婆娘醒了又晕,反复三次,终于嘶哑着招供。
娃儿,是她在西市里,趁着人潮汹涌下手,夺来就跑的。
武柏直大怒:“此等恶行,就当杖毙!”
莘可代冷冷地出声:“交代出迷药来源,可得速死。”
范铮颔首。
两位司法参军虽大致伯仲之间,莘可代却更细腻一些。
灰衣婆娘招供之后,莘可代分了一半人手,直入西市,将出售迷药的慈悲药行查抄,从掌柜、坐堂医到伙计都押回衙门受审,并张露布宣告今日事宜。
打着慈悲名号的,却多不慈悲。
“我家娃儿……”
几个嗓子喊哑、眸带绝望的男女,转身向光德坊跑去。
范铮意兴阑珊地扫了眼越来越多的庶民,开口道:“打脊。”
打脊就是打背部,是唐朝的语言风格。
至于扒袴褶打屁股,真没必要,那是对死不了的人犯所行羞辱。
落到范铮手中的拐子,真没活命的奢望。
白直的刑杖是真讲究功夫,抡起来似乎没什么风声,可第一杖范铮就听到隐约的骨裂声。
“有一套。”
范铮不至于吝惜夸奖。
武柏直眉眼间透着一丝得意:“干这行的,没点本事哪行啊!这叫阴阳手,阴阳生死,俱存一手。”
白直虽为吏,却也是法曹的一员嘛。
这一边在惨叫,街角的娃儿们却在击掌唱歌谣:“打麦,麦打,三三三,拐子今日定要亡。”
这种游戏,名称就叫打麦。
三三三,是因为要连续三拍。
杖毙拐子,弃尸于西市口,深有乏意的别驾转回衙门了。
头门外,数名男女伏地,眼中却满含希望。
“这是咋地?”
范铮自不能视而不见。
你要相信,范铮能一次无视庶民,落到六曹参军处就敢十次无视庶民,落到流外官与吏就敢百次无视。
上梁不正下梁歪,到时候你有何颜面教训僚属?
“官人呐!我们娃儿被解救,特来谢雍州衙门!”
姜白芷从头门出来,眉眼略带恼意:“跟你们说了,要等娃儿醒来,由他确认父母,不是由你们说了算,懂?”
一名魁梧汉子走出来,叉手见礼:“小人同蹄念恩,忝为群贤坊正,可为他一家佐证。”
范铮微微意外:“同蹄,关中羌姓?你们的急切,本官感同身受,但官府有自己的流程,不能由着你们性子来。”
“待娃儿自己醒来,自认了阿耶娘,在民曹簿子上摁手印,方可带回家。”
“在此之前,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
雍州官吏心头一暖。
坚持原则,本是官吏的本职,奈何有太多屁都不懂的上官,仗着职司强压僚属违背本心而为。
事发后上官拍屁股走人,该僚属就莫名其妙背上一口黑锅。
像范铮这样为僚属抵挡压力的上官,越来越少了。
“若是孤要雍州现在将娃儿交还呢?”
轺车滚滚,李治似笑非笑地盯住范铮。
“臣范铮参见殿下。臣在雍州一时,雍州就得按规矩行事,殿下欲干涉亦可,臣挂印离去便是。”
范铮不惯李治这臭毛病。
就连皇帝都不能为所欲为,你个太子就想一手遮天了?
李治大笑下轺车:“雍州别驾,果然是强项令!大唐幸甚!”
范铮不知道这是李治的心声,还是在挽尊,只是单纯地觉得,李泰的城府与他相比,真的浅薄了。
“博士,娃儿醒了!哭着找耶娘哩!”
一名医学生欢呼着冲了出来。
泪眼婆娑的娃儿才出了头门,骤然见这许多人,有点畏缩了。
“二郎,我的二郎。”那一家的婆娘眼中带泪光,声音刻意压低了。“家中的甑糕熟了,再不回去,大郎这瓜皮要吃光了。”
娃儿立刻扑向婆娘怀中,口中嚷道:“光儿不依!光儿要吃!”
司法史早就持了簿子,念了一遍所载事由,诸人无疑义,争先恐后摁手印,连群贤坊正同蹄念恩与光儿都不例外。
李治目睹这一家离去,在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的拱卫下,随范铮入衙。
“想不到,雍州办事,竟严谨如斯。”
李治饮了一口卜塘烹制的茶汤。
贺钩雄身份不足与上位者接触,茶汤手艺亦不足成事,只能老老实实让到外头去了。
范铮轻笑:“雍州要用法严苛,就必须保证不枉不纵,不能刽子手的刀落下去了,才为人发现冤屈。”
“每一次冤案,对雍州的信用都是一次重创。”
“殿下前头未见,抓捕拐子时,她叫嚷官府欲夺她娃儿,怀贞坊的庶民竟在臣面前尚怒目而视。”
李治默然。
纵然再励精图治,总有官吏行不法之事,而肆无忌惮者皆有靠山可倚,地方难免畏手畏脚,甚至出现严重的偏私。
久而久之,威信扫地。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为大唐效命
李治痛饮茶汤,置茶碗,隐现锋芒的目光看向范铮。
“孤诚心向卿家请教,何以置《贞观律》上限不顾,行严苛之事,竟至当街杖毙呢?”
倒真不是在找茬,李治聪明,阅历却是个短板,自然理解不了。
偏偏东宫属官,如李义府者众,即便看透了这个问题,敢说么?
除了一个尉迟宝琳,有谁敢自称是太子的心腹?
李治早期的过分谨慎,却也导致了他与东宫属官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
李世民不向李治解说个中缘由,李治只能借着怀贞坊外一事不耻下问了。
范铮抬眼,示意卜塘出去。
李治犹豫了一下:“都是孤信得过的臣子,但言无妨,无须顾忌僭越。”
但凡他不犹豫那下子,范铮就信了他的鬼话。
也就尉迟宝琳那个又坏又憨的瓜皮,会感恩涕零了。
事涉今上,即便范铮身为三品大员,也须斟字酌句。
“陛下春秋已高,殿下不怕他人异动么?”
春秋本意年龄,但范铮这里,却是隐喻时日无多。
虽说天命之年在古代也算不错了,但李世民的体质,若非早年受伤甚重,熬个古稀还是不难的。
李治热泪盈眶,却只在眼眶中打滚,兀自不肯落下,也不知是不是真情流露。
范铮不为所动:“雍州势单力薄,只能尽力压制地方,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故,便是万千骂名亦无妨,只要地方宁靖,愿粉身碎骨。”
“食大唐俸禄,为大唐效命,此臣子本分。”
李治春风满面地离开雍州,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官娃(官妓)的侍候呢。
却无人看到,轺车驶出光德坊之后,李治的面容阴沉起来。
惑倒是解了,可范铮的态度也摆明了。
重点在于“为大唐效命”,也就是说,范铮不是为他阿耶李世民效命,而是为大唐朝廷效命。
听上去差不多,差距却大了去。
范铮的意思,不管是谁坐稳御座,在不损大唐、不伤自身的前提下,他就臣服谁。
简而言之,纯臣!
可李治想要的,是三品大员的全力支持!
那些三品大员都奸猾似鬼,谁又愿意在乾坤未定之前入局?
譬如玄武门之变,当年的功臣,其时多职位卑微,事后也多在从三品之上了。
其时的尉迟敬德,虽勇,不过是从五品上左二副护军(职司后变名称为亲王府亲事府副典军)。
可没有参与的程咬金、李世勣,不照样稳稳占据国公之位?
从龙能飞黄腾达,可三品大员还能升到哪儿去?
没有好处、唯有风险之事,那些老奸巨猾之辈自不肯亮明态度。
唯有舅父长孙无忌,确定是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褚遂贤、褚遂良兄弟起复。
褚遂贤任越王李贞府文学,从六品上,品秩丝毫未变。
越王李贞为燕德妃所诞,年方成丁,赴相州任都督。
好武,善骑射;
好文,通文史,精行政。
喜佞斥正,僮仆欺民。
最后这个缺陷,还真是精妙绝伦,去了就类似李恪。
有这缺陷存在,李贞就无望争储,自也不会遭新君清算。
在十四个皇子中,李贞的地位中不溜,几近透明。
褚遂良起复为黄门侍郎,又因倒向李治,被拔擢为正三品中书令,成为第二个旗帜鲜明支持李治的大员。
至于其他人,呵呵,连老奸佞黄门侍郎许敬宗都只是虚与委蛇啊!
除了十六卫,李治最希望的,是得到雍州的全力支持。
哪晓得,表错了情,人家雍州的忠诚,只是给大唐的,与李治无关!——
范铮送走李治,回二堂抓了把小食,斜靠椅背,坐相慵懒地咀嚼了两口。
这位太子,太过顺风顺水了,不接地气。
世间哪有真情在,卖得一块是一块。
一点好处不掏,红口白牙想范铮效忠于他,想多了。
三品大员,勉强能成为大唐棋盘上的推手,跟四品以下官员是两码事。
稳稳当当地过渡到新君上位,范铮照样是三品大员,有损失么?
从龙有风险,效忠须谨慎。
中低官员如义府兄之流的,倒是愿意吃这一波红利,冒这一趟险、赌上一把前程,可未必会被太子看中。
自从当今开启了宫变夺位之后,大唐的皇位继承精彩纷呈,不搞点动静出来都不好意思宣称登基了。
范铮自己倒无所求,可范百里、范鸣谦、敦化坊学生能不牵挂么?
虽说关中饼多,可连个饼你都舍不得画,能哄得了范铮这么现实的人么?
长安令宗政崖岸满面羞愧,到范铮面前请罪。
范铮但凡不讲理一些,今天就能让他穿穿五寸的履。
事发地在长安县的街道、怀贞坊旁,长安县连推脱的地方都没有。
“长安县治理无方,请别驾治罪。”
范铮笑了笑:“经查证,拐子是从西市逃出,长安县无须自责。”
说你有罪你就有罪无罪也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有罪也无罪。
宗政崖岸当日是在大安坊附近巡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范铮没必要苛责于他。
西市,归西市署管,隶属太常寺,也不是雍州能管到的。
最多衙门间相互协调,便是封慈悲药行也亏得西市署睁只眼闭只眼。
真要扯皮,就是范铮都头疼。
宗政崖岸惭愧地叉手:“下官亡羊补牢,查证了慈悲药行背后的来头,与景教有关。”
这个背调,约等于无。
立于永安坊的波斯寺,大量的信徒是官、商,阿罗本依靠他们,才在道佛之争的夹缝中打开一条生路。
“景教也无所谓,本官自会找人去永安坊询问阿罗本。”
宗政崖岸满面抑郁:“永安坊也是长安县地头。”
累,想哭。
万年县怎么就没那么多破事呢?
虞牙表示:谢谢惦记。
范铮敲着凭几:“真正的问题在于,庶民渐渐不信任官府了。”
宗政崖岸苦笑:“恕下官说得难听,换下官也一样不肯信。”
“前几任明府在位时,归义坊一孤寡死于宅中,本县的判决是:死于以汤饼自缢。”
范铮难以置信。
这么荒唐的理由都弄出来了,你还不如坦诚说未查出呢。
难怪长安县地头,庶民对官府隐隐抗拒啊!
第五百一十七章 再见景汉
司功参军隗阴阳遣人往永安坊吱了一声,阿罗本便遣景汉前来拜谒范铮了。
莫说道佛之流的方法地位超然,那得看遇到谁。
县官不如现管,司功参军地位并不太高,却管着道佛之事,稍有偏差,未必能整死哪家,却能让人恶心死。
恶心人的小手段不要太多哦。
景汉虽不列阿罗本二十一弟子,却是整个景教对外联系的重要人物。
“小人景汉,恭贺别驾右迁,加官进爵!”负责具体事务的景汉,未语先笑,煞是圆滑。
范铮示意贺钩雄奉茶,姿态略为放松:“本官自回长安城,还是首次见你。怎地,华州的盐,还在采买么?”
景汉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声无奈的叹息:“别驾,恕小人无能,华州使君他另寻了太原王氏采买,录事贲扬也被闲置,同州的大盐也不再供给华州。”
“据说,华州已经产不出雪花盐了。”
范铮品茗,久久不语。
官场的事就这样,人亡政息。
即便范铮还活着,离开了华州,在那里与“亡”也没什么区别。
可怜老八一番心血哟。
贲扬被甩一边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新任华州刺史也太过急切,惹得贲扬小脾气发作,自然也断了雪花盐的技艺。
匠户倒是尚存,可各负责一段的状况下,上官所为令人寒心,就不免相互推委,久而久之连真正的手艺是啥都忘了。
“倒不是为阿堵物,小人只是觉得,美味绝伦的雪花盐,不应就此埋没。”
景汉口才了得,范铮却只是笑笑。
你一介商贾,不为阿堵物就见鬼,你当真要说“我对钱没兴趣”吗?
此事并不是雍州直接重建盐坊那么简单。
精练雪花盐的工艺不算太复杂,且老八在自己身边,不得为姑丈出点力么?
再让雍州接手盐坊显然不妥,华州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再让人冷了心肠,雪花盐不定就永远埋在尘埃里了。
敦化坊接手也不妥当,对面是同州,官府间的调剂真变成买卖,好说不好听。
最关键一点,同州刺史雷永盛与范铮,明面上没有什么关系,实则多少算沾亲带故了。
当初皇帝急着将范铮调离华州,目的之一就是防着他与雷永盛加深联络。
长安城嘛,天子脚下,范铮不至于太飞扬,很多无形的规矩要守。
“雍州打死拐子,查封慈悲药行,阿罗本应该知晓吧?”
范铮笑容不改,眸子却透着一丝凌厉。
景汉起身叉手:“别驾恕罪,寺主只顾清修,俗务是小人打理。有疏漏之处,小人愿领罚。”
范铮狗脸一板:“慈悲药行私售迷药,且与景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非念波斯寺未深度参与,雍州法曹早就上门拿人了。”
“本官不介入道佛、景教之争,但诸教也请收敛,勿为诸恶撑腰。”
“否则,雍州也不介意请诸观、寺迁出长安城,入终南山清修。”
这个威胁,对道家来说没多大用,道法自然,他们还未必乐意在城中呆着呢。
可对于深度依赖香火的佛教、急需拓展信徒数量的景教,就有点狠了。
景汉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小人回去,一定禀告寺主,日后接纳信徒也加以甄别,保证导人向善。”
范铮抓了把小食,漫不经心地咀嚼着:“顺便让阿罗本告知信徒,慈悲药行上下,本官分不清谁冤谁不冤,一律流至一万二千四百五十二里外的驩州。”
“那地方,一年四季是水果,天天睡醒了伸手就可摘蕉吃,可有福气了。”
蕉原产天竺、中国及东南亚诸国,《庄子·人间世》就有那么一句: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当然了,译文是将这个“蕉”译为野草。
或者有人要说,不是流三千里吗,怎么就万里之遥了?
嗯,认真阅读理解一下,三千里只是下限,可没人说不准发配万里之外。
驩州人天顶龙牙蕉、脚踏菠萝蜜,果腹倒是容易,可兽、蛇众多,虫豸漫天,人进纱帐至少能拍死十二只蚊子。
三只老鼠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虽说是云南特色,驩州也不差的。
驩州最让人煎熬的,是热。
白天日头暴晒、汗出如浆就算了,夜晚兀自热得辗转反侧,流出的汗水能将明黄色的竹席染得黯淡。
景汉额头的汗水更多了。
这位就是个狠人,知道景教于西域方向有影响力,索性将人发配到极南的交州都督府治下。
西域是热,可除开一些特殊位置,热度还是不如驩州的。
“别驾放心,景教一定劝人向善,勿为恶人行方便。”
天可怜见,这得丢失了多少钱财哟!
众所周知,为恶人、歹人行方便的买卖,它最挣钱!
别驾率公人,行至崇业坊,让吏员在玄都观外等候,范铮与莘可代缓缓入观。
“观家屹立长安城多年,深得清静无为要义,除了祈福、布斋、施斋,偶行治病救人之善。”
莘可代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范铮。
观家的“家”字,在这里只是个助词。
范铮轻笑:“玄都观桃子熟了,本官是来打秋风的。”
莘可代无话可说了。
玄都观的桃花、桃子都格外出名,除了善信外,少有人得品。
“无量天尊!县侯喜玄都观桃子,却来得正是时候,回去正好带一筐给范百里食用。”
观主陈矩年精神矍铄,依旧是黄褐、莲花玄冠、黄裙、麻履,手执拂尘。
地位上升,不等于品第就上升了,陈矩年依旧是洞玄品第,可见道家对自家规矩的严苛。
莘可代悄悄松了口气,原来观主与别驾是旧相识,那就没事了。
陈矩年对范铮的兴趣并不大,最关切的还是他亲自取名的范百里。
“听说给事郎读书,颇习文武了?”陈矩年引范铮至寮房,闲坐叙话。
自有道童摘了几个桃子,洗净了置于盘中。
范铮抓了一个有点粑软的桃子,张嘴咬下。
九成熟的桃子,香、粑,入口又粉又面,格外诱人。
后世那种桃子脆才好吃的说法,纯粹是因为运输、储存等原因,摘下树的桃子才七分熟啊!
“寻了郦道元的后人,教授些文武之道,省得荒废。这桃子好吃,莘参军赶紧尝尝。”
陈矩年微笑:“如此正好,老道手抄了一本《道经》,赠与范百里,郦氏后人也可为他解读一二。”
第五百一十八章 磨刀霍霍
“哦,还有一本《南华经》。”陈矩年一并递给范铮。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范铮信口背诵。
好悬,没说出“一锅炖不下”。
没错,因汉朝奉庄子为南华真人,《庄子》又名《南华经》、《南华真经》。
对后世而言,最熟悉的无非是挂教室墙上那庄子版毒鸡汤: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然而,年轻的学生却不知道,这一断章取义,正好与原文意思相反。
后一句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加上出处《庄子·养生主》,翻译: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识无限;用有限的生命(无节制地)追逐无限的知识,很危险!
这篇讲养生的文章,被节取去鼓励好学,真个啼笑皆非。
陈矩年讶然:“想不到县侯还熟知《南华经》。”
范铮摆手而笑:“这几句太出名了,时常听人提起,故班门弄斧。再多一句我都不会了。”
这是在论私谊,故没有“本官”、“本侯”这种很官方的自称。
陈矩年轻笑,很认可范铮的说法。
北冥有鱼这几句,确实很出名,说出去显得有格调,许多年轻人不知不觉中,因此喜欢上了道家理论。
潜移默化嘛。
“想来你寻老道,亦非全为私谊,但言无妨。”
陈矩年笑容依旧。
范铮略沉吟:“本官厚颜登门,确实有事相求。雍州整治长安城,想来道长亦有耳闻,事虽仅涉景教,本官却想借机梳理所有教派。”
“劳烦道长私下相告一声,雍州治下,各观、寺彻查非法,与观、寺产相关或倚之为恶者,所有私入道者、门徒僧,俱重于《贞观律》而责。”
雍州不可能公然偏私某个教派,但范铮此举则抬陈矩年身份,微微压制佛门因玄奘回归而大盛的势头。
至于全力压倒,范铮还没这能耐。
历史上,能完全压制佛教的,惟有帝王。
再仔细研究一下的话,连道教都受池鱼之殃。
所以,整肃一下、压一压歪风邪气是绝对没问题的,想要大动是痴心妄想。
出了玄都观,范铮笑看莘可代:“怎地,你与道家有瓜葛么?”
莘可代垂手:“虽无利害,下官幼年病重,却是蒙一道长施救。”
这个理由,当真无可挑剔。
道佛两派,除了推广各自的理念,亦自有治病良方,也都有济世救人。
念旧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别偏得过分了。
虽敦化坊与大兴善寺交恶,范某人也不可能迁怒于整个佛门——最多使个小绊子。
雍州的招呼,有人听,有人漫不经心,有人觉得自家背景更深厚,不一而足。
道家的问题相对要少一些,毕竟道观数量也更少一些。
观、寺的比例一比三,就凭这一点,你佛门问题不多,谁多?
靖善坊的大兴善寺,寺主悟崐苦着脸,令都维那清理了所有门徒僧,断绝了一切灰色勾当——除了柜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兴善寺门口,无簪等香贩被护寺武僧轰走,未经许可不准来贩牙香。
上座的眼皮子直跳。
悟崐这一通折腾,令大兴善寺损失了不少财源。
“阿弥陀佛!寺主这般谨慎,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有法师表示不满。
悟崐冷哼:“谨慎?呵呵,这不是你们与上一任寺主造的孽?波颇离寺了,你们就非得斩断他的恩泽,结果傻眼了吧?”
“昔日草芥一般的坊正青云直上,一举成为三品大员,还正好是雍州的父母官。”
“昨日因,今日果,若持身甚正,或许能安然过关,否则等着倒霉吧!”
“气量狭小,枉为出家人,本可为大兴善寺助力的贵人,生生被你们推到对面的玄都观,面皮臊不臊?”
大兴善寺诸比丘垂首无语。
悟崐之言,虽俗了些,却正戳中诸人的痛处。
没有什么比从手上生生推开的贵人更让人心痛。
出家人要六根清静,可有几个真的无欲无求?
位于万年县延寿坊的崇义寺,寺主海光听到各种传闻,忍不住冷笑。
崇义寺为长广长公主为亡夫赵慈景所立,背景响当当的,怕他做甚?
“悟崐鼠辈,岂足为一寺之主?堂堂大兴善寺,竟风声鹤唳,有失佛门颜面。”
海光可深记当年“除心头魔”之恨,自是借机嘲讽。
说海光嗔念未除,他也认了,毕竟他没修到须陀洹境界。
一果罗汉之下,皆我佛门徒,有嗔念不正常么?
长安县北,修德坊中宏福寺,一身缁衣、执笔疾书的玄奘法师,眼角余光扫到奉茶的年轻僧人,淡淡地开口。
“窥基,你的心境乱了。”
窥基很想辩上一辩。
我三车和尚,一车经文,一车自乘,一车女妓、女仆、食馔,尚心如止水,为什么会乱?
然而,乱了就是乱了,再诡辩也没有用。
“法师,雍州彻查诸观、寺不法,要清理门徒僧,声势浩大,且别驾下手颇狠……”
窥基之所以是三车和尚,是因为他此时并未完全认同玄奘的佛理,故未称师父,身处僧俗之间。
玄奘手犹未停:“贫僧寄居宏福寺译经,寺中事务自有上座、寺主、都维那主持,断无僭越之理。”
“尔之剃度,便是天子亦知,非私度,惊慌何为?”
玄奘之言,颇有“与我无关”之意,隐隐有一丝怨气,窥基没听出来而已。
玄奘离乡多年,欲回缑氏县省亲,却为朝廷所止。
哦,贞观十八年,缑氏县就省入偃师县了。
窥基置茶碗,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弟子受教了。”
整个长安城,唯长安县道德坊太真观无动于衷。
但有凤真道长在,太真观连香火都不在乎,又岂能为俗务左右?
观门紧闭,唯冲天的烟雾在表明,太真观在举行科仪。
科仪之名,曰朝真礼斗,俗称“拜斗”。
北斗消灾解厄,南斗延寿施福,故颂《北斗星君赐福真经》、《南斗星君延寿真经》。
一般的道观于春秋二季为善信行礼斗法会,此际是凤真道长为病痛的天子礼斗。
虽名出家,超脱凡俗,然父女天性难断。
斗、米、斗光焕彩大圆镜、青龙桃木七星剑、朱雀凤凰朝仪剪、白虎戥点两生秤、玄武天蓬大法尺,七种法器,对应四方。
法物之中有油灯,须长明不熄。
这是一个女儿对阿耶的最真情感。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吃柿子捡软的捏
皇城之右。
长安县颁政坊,并光寺。
雍州司功参军隗阴阳带着司功府、司功史,在细细点着人头。
寺主觉乌一脸晦气,任由功曹折腾。
要不然还能怎地?
反抗一把?
别闹!
别家背后的支柱,大不了就是魂归极乐了;
并光寺背后的支柱,不光是魂归极乐了,还坠入淤泥,永世翻不了身那种。
没办法呀,废太子立的寺,先天底气不足,跟官人说话时,腰不自觉地塌上三分。
“还有一个门徒僧。”
隗阴阳清点完人数,对照簿籍,迅速发现了问题。
“阿弥陀佛!小寺也没办法,这是务本坊梁国公府送来的门徒僧,贫僧不敢拒绝。”
觉乌苦笑一声。
范铮撇嘴:“司空断然不能行此非法之事,无非是他人假借名义。”
房氏四子,长子房遗直为礼部员外郎,恪守礼法;三子房遗则虽娶李元景之女,却只是一介散官;幼子房遗义为谷州司士参军。
《旧唐书·地理》上,贞观元年割谷州之新安属洛州都督府,七年又割谷州之寿安来属,显庆二年废谷州。
这可与外头说的“贞观元年废谷州”大相径庭。
能干出这种狗屁倒灶勾当的,目标自然是跳脱的驸马都尉房遗爱,被《新唐书》批发了一顶绿油油帽子的家伙。
房遗爱要真当了乌龟,恐怕就没那么张狂了。
假借房玄龄的名义,这很合理,坑阿耶不就是这么干的么?
司户参军王福畤令司户史翻开簿籍,司户府迅速对照门徒僧,查出了此人属地,万年县升平坊人氏。
万年令虞牙火速令县尉捉了升平坊正,笞二十,依据是不觉人口脱漏。
至于万年县自身,嘿嘿,脱漏十口就得挨笞,虞牙也不敢保证一定就不挨那三十笞。
门徒僧及其师,觉乌及上座、都维那,俱杖一百,加徒一年。
司法参军武柏直翻了翻卷宗:“不止如此。该门徒僧因伤人,为州县共捕,遂入并光寺避罪。”
范铮冷笑:“看来本官的话,还是少人听啊!门徒僧带枷游长安城三日,诸罪并罚,流交州;寺主、上座、都维那,因庇佑人犯,加刑半年,并光寺比丘数量减至三十名。”
至于房遗爱,虽然范铮也想收拾一把,奈何没凭据。
私入道、度人者、寺观三纲、家长、里坊正、县衙都可以被追责,惟有送门徒僧的梁国公府,在律法上竟无法追究。
荒唐吧,可笑吧?
这就是最真实的世道,有些人明明干了坏事,偏偏无法追究。
一片悲痛的“阿弥陀佛”声,比丘垂眉,沙弥对视,各自心思不一。
谁去谁留,这是个问题。
去者,又有何寺肯接纳?
门徒僧被扒去僧衣,换上一身囚服,戴上二十斤的枷,白直在旁边敲锣唱罪名,一条条街道走到脚板生痛。
只戴二十斤的枷,不是优待,是怕那门徒僧撑不住。
“查万年县升平坊王某,殴斗致人重伤,遁逃入并光寺为门徒僧。”
“雍州追查,并光寺只留比丘三十,寺主、上座、都维那杖一百,加徒一年半。”
“王某杖一百,游街三日,流交州!”
白直川阿西的声音,还自带节奏感,配合着锣声,让范铮脚痒痒,还想吼上一句“天黑路滑、社会复杂”。
得益于雍州将近一个月的严厉整治,空气中多了些肃然,却少了诸多不法。
别的且不说,自从杖毙了拐子后,雍州在庶民心目中的地位扶摇直上,便是白直们偶尔态度不佳,庶民也没太大怨气。
态度好不好,有用吗?
给你安排个天生只会笑的人,啥事不给你办,眼睁睁看着他人不法,你乐意不?
川阿西本是坊民出身,这个白直,属于“役”,平日喜欢与庶民攀谈,自有人过来饶舌。
“瓜怂!话都说不清楚,还公告咧。说个门徒僧,你都不说是哪家送进去的,哄鬼哟。”
一些上了年纪的庶民,很快听出蹊跷。
就算是《贞观律》有漏洞,未提及惩处送门徒僧的人家吧,可你官府也没必要讳莫如深,让庶民猜遍朝中每一位王公大臣吧?
“藏着掖着,是这家权势,只手遮天了?大唐,药丸了?”
不得不说,人老了,说话一般忌惮少了,加上这多年阅历,开口就能毒煞人。
范铮想开口,川阿西已经神神秘秘地说小话:“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不能外传啊!这是务本坊那位……”
得,范铮省事了。
长安城的老人,闲得到处蹿,长安皇城之外的场所,在他们口中都不是秘密,一个个堪比活舆图。
“务本坊,难道是国子监?”
“傻不是?梁国公府!”
“以他的贤明,不至于吧?”
“蠢了不是,谁家府上没几个逆子?”
至于川阿西说不要外传,呵呵,不传就怪了!
梁国公府,愁云惨淡。
继梁国夫人卢氏薨之后,司空、梁国公房玄龄也抱恙,卧床不起,院子里时常飘荡着苦涩的汤药味。
不仅是太医署的人出没,就连尚药局的侍御医都被天子遣来诊治,依旧无力回天。
油尽灯枯,身后事就在这几个月了。
甚至,皇帝令尚食局每日供给房玄龄御膳,以示恩宠。
说句风凉话,不死都对不起这待遇。
四子、四媳俱在堂屋,轮番去表一表孝心。
身为正一品司空,堂堂三公之一,不说当年的部曲、奴仆什么的,就是防閤也有九十六名,真正喂药、喂水、擦身、更衣、除秽,又哪里轮得到子、媳?
然房玄龄到卧床的地步了,依旧间歇着口述,令房遗则代书上表。
“愿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诫,以保万代巍巍之名。发霈然之恩,降宽大之诏,顺阳春以布泽,许高丽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
这只是其中一小段。
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身为司空,百官之首,房玄龄是不大赞成连连征伐高句丽的。
不存在谁对谁错,皇帝与宰相之间,各自所处的角度不同。
李世民之所以不间隔打击高句丽,自有其考量,亦是在为后人除去东北方向的威胁。
房玄龄的立场,则为了民生与吃紧的财政。
第五百二十章 开革
部曲步履匆匆,入屋于榻前对房玄龄耳语,面容极其难堪。
房玄龄吐了口淤血,面如金纸,有气无力地摆手,让房遗则退开,气若游丝地开口。
“大郎啊,当礼部员外郎了,且让为父看看,你这长兄是如何教诲二郎的。”
文弱书生状的房遗直,接过部曲递来的“家法”——色泽早已黯淡的藤条。
全家最具武力的房遗爱本能地转身,任由兄长鞭脊,眉眼间透着一丝不服气。
“阿耶,就是要千刀万剐,我也认了。可就算是上东市口,你也得让我知道为何吧?”
房遗直收了几分力度,轻斥道:“闭嘴!阿耶面前,有你说话的份么?”
这个时候,阿耶消气是最重要的!
房遗爱无奈闭嘴。
习惯了,总是挨抽,偏偏不说理由,辗转由兄长诠释。
咋地,二郎就不配你老人家开金口?
或者以为,你的娃能读懂人心?
反正以房遗爱那牛犊似的身子,房遗直那不痛不痒的鞭脊,权当是挠痒痒了。
“当啷”一声,一个茶碗碎成八瓣,茶拓子(托盘)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开,高阳公主霍然起身,凤目圆睁,戟指怒骂。
“区区礼部员外郎,也敢折辱本公主的驸马都尉!”
高阳公主性子跋扈了些,却不是不通礼数之人,便是纡尊降贵装个样子侍候一下阿舅,最多也是跟房遗爱抱怨一二。
房遗爱要是真做错事了,父兄上手教育,高阳公主也无话可说。
可是,什么话都不说,上来就行家法,你打的是本公主的脸!
驸马都尉犯了错,本公主自会回府让他跪搓衣板,轮不到你不声不响地揍人!
房遗直坐蜡了,阿耶的吩咐与公主的怒火,他哪头都抵挡不了,只能默然收藤条。
房玄龄凭着被褥,支起身子:“却是臣欠思虑了。二郎以梁国公府名义,送人入并光寺为门徒僧,被雍州查出,在城内大肆宣扬。”
高阳公主勃然大怒,给了房遗爱一记耳刮子,素手拧着他的耳朵旋了半圈:“咋?高阳公主府的名号,很丢人么?不配你提起么?”
房遗爱半真半假地呼痛,心头却一暖。
这个婆娘虽凶悍,却肯维护自家汉子。
房玄龄再次感受到了卢氏在世时,那种不讲理的绝望。
没法沟通啊!
高阳公主并不认为送个门徒僧是多大的事,她恼的是驸马都尉居然不借公主府名头!
房氏之内的隔阂,自此而起,聪慧如房玄龄,尚且不知起因为何。
这一辈子,房玄龄就没弄明白过女人的想法,所幸也只有卢氏一个婆娘。
跋扈的高阳公主被叫入两仪殿,李世民手持着房玄龄的表章,轻声感慨:“此人危惙如此,尚能忧我国家。”
(此话为《旧唐书》原文。)
就凭这话,当可侧面证明高阳公主,此时没有如永嘉长公主般的恶名,否则李世民也没这耐心好生说话。
记住一点,高阳公主只是个庶出的公主,不是嫡出的公主,李世民即便偏私也有限度。
所谓李世民宠爱这个皇女、那个皇女的,就稍稍想一下,子女多得快要用编号了,你还可能宠得那么多么?
皇帝的话,高阳公主不能不听,却暗暗记恨到了房遗直身上。
是啊,记恨阿舅不合适,记恨大伯子没问题吧?——
光德坊,雍州衙门,二堂。
范铮不紧不慢地叉手为礼:“见过公主。”
若是在外头遇上,范铮还是要行拜礼的。
拜礼未必要跪拜,长揖是免不了。
礼部有明文规定,(道左相逢)三品以下拜正一品。
亲王是正一品,外命妇中的大长公主(皇姑)、长公主(皇姊妹)、公主,皆视正一品。
但他们与范铮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臣子。
高阳公主气势汹汹:“本公主听说,雍州抓了我驸马都尉的门徒僧,押解游街,可有此事?”
范铮矢口否认:“公主想必是听错了。雍州是从并光寺抓了一名门徒僧,他招供是梁国公府送去的。”
用词须严谨,不能让这些金枝玉叶抓了把柄。
高阳公主冷哼:“不就是房遗爱这个窝囊废干的事?公主府领了,不劳梁国公府背这污名!”
啊哟喝?
“但是,那名油嘴滑舌的白直,本公主不喜欢,开革了!”
信口胡柴地哄走发飙的高阳公主,范铮在二堂里踱着步子,卜塘静静等候他拿主意。
不管是啥身份,发起飙的婆娘都猛如大虫,没必要硬撑着,不是太离谱的条件,先应下再说。
“别驾,川阿西也犯什么错啊!怎么就遭这无妄之灾了呢?”
武柏直面红耳赤,有意为川阿西争一下。
莘可代垂手,默然无语。
站在他们身后的川阿西,红着眼圈叉手:“上官勿忧,不过是白直之身,开革也就开革了。”
话是说得轻松,在外头的日子那么好过,又何来打破头争白直之位?
是,外头雇佣,一天有十五文钱,可你能保证天天有活?
川阿西在州衙中虽是一介白直,却有不少商贾得时常小巴结一下,甚至还允诺川阿西若出衙门,可至他们那里捡个肥差。
可川阿西要真丢了衙门的差事……
你哪位?
范铮的脚步停了下来:“出文牒,川阿西被开革,这一身皂服就穿不成了。”
川阿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眼神落寞。
没法,莫名其妙就得罪公主了,以后的日子哟!
“录事参军,出个文牒,招收司法史一名,为川阿西,动静小一些。”
三位参军都被这骚操作震惊得目瞪口呆。
卜塘面上的笑容越扩越大,竟而笑声震天井。
“妙哉!”
川阿西发愣。
合着这意思,脱下皂服,得换上绛戺衣?
祖上十几代,就没出过一个官,到我这里要破开诅咒了?
因祸得福,流外官,也是官!
川氏列祖列宗在上,你们的灰孙子出息了!
情不自禁地,川阿西伏在天井里,给范铮表演了磕一个。
高阳公主发脾气,却不可能再来盯川阿西这点破事,失格!
开革的姿态做出来,这就够了。
至于重新将川阿西招进来——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第五百二十一章 放生
大兴善寺,大雄宝殿。
悟崐宝相庄严,《般若灯》轻颂,木鱼敲得隐隐有禅意,不轻不重的声音飘荡,诸法师、禅师、律师合什而礼。
就很讽刺,把波颇译制的《般若灯》奉为圭臬,波颇本人却被挤走了。
异相很可能表明,悟崐触及须陀洹门坎。
众僧对悟崐的姿态,比以往更为尊崇。
佛法倒也罢了,此事讲个法,更讲个缘,强求不得。
可寺主的先见之明,令比丘钦佩不已。
并光寺的待遇,可为前车之鉴。
觉乌诸僧在雍州徒一年半,让一惯骄横的佛门打了个寒颤,再无人敢在雍州符文前,摆出视若无睹的出尘模样。
出尘、超凡、脱俗,说起来倒是容易,做起来才知道,无异于缘木求鱼。
柴米油盐,再如何高僧也脱不开的,即便有人达到了辟谷的境界,对不起,那也只是在一定时段减少饮食,而不是永远餐风吸露。
真能那么牛,还在人间何为?
“摩诃般若!寺主先见之明,小僧佩服。”
悟崐做完功课,有律师合什。
摩诃般若一词,大致译为“大智慧”,因附其他释义而一直用原文。
悟崐平静地回应:“诸因起,诸果生。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故六欲灭,外魔消。”
悟崐表示,一不小心装了个大的,全靠同行陪衬。
范铮这一把扫荡,大兴善寺是少数没有损失的,因悟崐已经先行斩断了不少灰色的东西。
至于大兴善寺的柜坊,范铮还没蛮到对它下手。
柜坊行业,遍地污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动了一家,就得承受所有柜坊的反击。
诸柜坊之后,无非是寺庙、世家,范铮还不至于与他们同归于尽。
并光寺只是个开始,崇义寺海光据说徒了两年,顶着个秃瓢劳作的迹象,一定很美,至少雨水永远没法打湿他的头发。
知客僧愁眉苦脸地进大雄宝殿。
“悟禅,因何而恼?”
悟崐对这位师弟颇为照顾,不惜将原知客僧安排去抄录经文,让悟禅占据了这肥差。
“回寺主,有两波官人家眷做功德,要请寺中法师散斋。”
悟崐微微颔首:“此事不难,都维那安排便是。”
祈福、消灾、超度、施舍、放生,请僧道仪式相辅,是为散斋,上限人数四十九名僧道。
悟禅的面容纠结:“可是,一波是要放生水的……”
悟崐手中的槌重重敲下,木鱼响了一大声。
“这是哪个邪魔外道想出的主意?放生水,闻所未闻!”悟崐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着一丝怒意。
“可她们说,《毗尼日用切要》载:‘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又说,众生平等,水中的虫也是众生之一。”悟禅无奈地说。
大雄宝殿内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个说法,还真不好辩驳。
可这么下去,日后善信都放生水,佛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别的且不说,道家那些牛鼻子老道,嘲讽的目光就能让佛门抓狂。
原来,你们佛门是那么蠢的?
悟崐敲了三记木鱼,殿内安静下来。
“告诉居士,佛居天竺,观的是恒河水!”
上座带头,法师、禅师、律师齐颂:“摩诃般若。”
妙,有能耐,你去放生恒河水。
恒河水之脏,举世闻名,非天竺人无福消受。
悟禅略为缓和:“可是,寺主,另一波人更难对付。她们要在渭水放生猪婆龙,在终南山放生狼群。”
悟崐一槌敲破木鱼,横眉怒目,颇有金刚法相:“令比丘尽出,逐魔出寺!上座辛苦,至雍州报备,日后有此类魔行,俱与我大兴善寺无关!”
一群官人家眷跳脚怒骂着,为护寺武僧举棍叉出靖善坊,连带她们上的香、供奉的财物,丝毫不落地扔了。
悟禅合什,傲然立于寺门:“放生猪婆龙、狼群,此为邪魔外道!大兴善寺存世,或有微瑕,唯‘善’不敢忘,誓不与邪魔外道为伍!”
“即日起,此等人家,为大兴善寺所拒,不得踏入半步。但有违抗,虽佛亦有金刚之怒,誓斩妖除魔!”
往来于朱雀大街的庶民,忍不住纷纷喝彩,就连对面崇业坊的玄都观,都有道士隐隐稽首。
道佛之争,绝不影响两家对善恶的看法大部分重合。
宣阳坊万年县衙,范铮与虞牙面面相觑。
范铮万万没想到,放生的乱相,竟在大唐也上演了。
虞牙忍不住龇牙:“上官,这事得管管吧?怎么都透着一股邪气。”
范铮冷哼:“猪婆龙与狼群一放,倒霉的是我雍州子民。”
“回衙即令录事参军,拟符文宣告:所有未经州衙准许的放生,即视为非法,最低杖一百。”
“放生水之类的邪行,徒一年;放生猪婆龙、狼群等危害庶民的,杖毙!”
“勒令州县官吏,约束家眷,但有家眷参与邪行,一律除名,永不录用。”
别驾令出,随行官吏与万年县官人俱浑身一震。
身为公人,其实不惮得罪于人,毕竟吃的就是这碗饭。
但上官所为往往令人寒心,方导致下面不作为、素餐尸位。
所以,当底层官吏都在混日子时,上官自省一下吧,反正上官也好动不动叫人自省。
范铮的为人,毛病同样不少,骂起官吏来同样嘴上不积德,却肯为官吏撑腰。
川阿西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无过而为公主厌,开革了白直身份,反手招为雍州司法史。
这样的上官,在官吏心中,比完美无瑕的道德君子强多了。
也许这一生,就只能遇到这么一位维护僚属的上官了。
录事陈徐隽叉手:“别驾,下官以为,这不是孤立事件,其后定有人指使。”
范铮嘉许地颔首道:“责成司法参军莘可代、武柏直,顺藤摸瓜,揪出此事背后的源头,准严刑拷打!陈徐隽为本官居中联络,断要让元凶无所遁形。”
唐朝的邪恶教派,其实还真不少,要不然朝廷会禁了诸多的淫祠野祀?
佛门坐大的一个原因,是朝廷与官府暗地纵容的结果。
庶民要信仰,信佛,总比信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强吧?
第五百二十二章 后院起火
二堂中,亓官植鼻青脸肿,眉角一路长长的抓痕。
范铮示意贺钩雄上茶汤,李叔慎黑脸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咋?亓官府上的长豆角架倒了?”
范铮微微摇头。
亓官植出身名门,他家郡君也非等闲出身,轻易闹不到这地步。
“愧见上官。山荆不智,竟是放生水的邪行人之一,下官劝阻未果,区区老容颜,也不在乎了。”
“只是,下官愧对雍州,未能督导家眷,无颜素餐尸位,只能请辞治中职司,且还归耕读。”
老实说,亓官植这选择是相当明智的,既然官身导致家眷骄横,那便辞官不做。
看看他面上的伤痕,就知道这个时代婆娘的战斗力了。
李叔慎笑容尽敛,眉宇间透着一丝无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这事落到他身上,又当如何?
范铮的手指头“咄咄”地敲着茶案,茶碗置于茶拓子上,一时没顾得上吃茶汤。
亓官植的能力中庸、性格中庸,唯人品较坚挺,与敦化坊多年的往来也极为愉快,能留还是得留啊!
可自己前面才发话,官吏家眷参与邪行,一律除名,也不能自打嘴巴。
若让下面的僚属知道了,又当如何?
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日后谁还信服你?
“亓官治中的品行,本官素知,料来是郡君一时未想通。”
“且请治中携郡君至二堂,本官劝解一二。若是无能为力,也请治中谅解。”
亓官植迅速出衙,不多时,劈手捉着年逾四旬的婆娘皇甫茕(qióng)入衙。
莫看他婆娘在家凶横,真入官衙还是很心虚的。
人大多如此,耗子扛枪窝里横。
范铮倒也不怕有人闲话,本身年龄差异极大,亓官植的婆娘也是个水桶腰,范铮在这方面又持身极正,加之亓官植在场,就是天子当面也不带忌讳的。
“郡君请坐。本官与治中自万年县初任明府时相识,至今多年,素知其本性良善,不忍见治中被迫弃官,故请郡君共商。”
范铮斥退贺钩雄,二堂唯他与亓官植夫妇,遂对坐而谈。
皇甫茕对放生走火入魔,对自家汉子的官身却极看重。
很现实的说,没了亓官植的权势,她凭什么进入那些小圈子里,受他人敬仰?
“不行!凭什么要他弃官?我要告御状!”皇甫茕如护崽的母大虫,长身而起,瞪眼咆哮。
范铮微笑烹茶:“皇城之外,敲登阖鼓、立于肺石之下,便可告御状了。郡君不妨声明,状告雍州别驾范铮,也就是本官。”
“雍州有符文:放生水之类邪行,徒一年;放生猪婆龙、狼群等危害庶民,杖毙!但有家眷参与邪行,官吏一律除名,永不录用。”
皇甫茕急了:“这是乱政!《毗尼日用切要》写了: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放生水即放生虫,何为邪行!”
范铮倒是没想到,这口锅螺旋状飞出,最后还能落自己身上。
“好教郡君知晓,《毗尼日用切要》,本官所书,于微末时赠与大兴善寺主波颇禅师。”
“大兴善寺现寺主悟崐,于此附注一语,甚合本官心意:此乃恒河水!”
范铮想说,悟崐黑得漂亮。
“你是不是还觉得,别驾只是个臭写书的,没你懂得多?”
亓官植冷冷地刺出最后一刀。
忍了这么多年,也是够了。
实在不行,回乡耕地,到时候让婆娘使劲往干涸的土地上放生水。
皇甫茕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没再嘴硬下去。
她们奉为圭臬的《毗尼日用切要》,究竟是谁所书,一问便知,范铮犯不上背上污名来骗人。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唵嚩悉波啰摩尼莎诃。”
范铮淡定地诵了一遍饮水切要,皇甫茕再无疑义。
皇甫茕的气势全消,一屁股坐下去,坚实的椅子发出“咯吱”声。
范铮分茶,逐一摆出茶拓子上:“今日,治中已来辞官,看在昔日情分上,本官劝说郡君,以为最后的挽留。”
“若郡君执迷不悟,治中大约只能回乡耕田了。”
虚无缥缈且错漏百出的信仰,与自家汉子的前程哪个重要?
范铮没敢指望皇甫茕一定洗心革面,毕竟对于走火入魔的人来说,“宁去天堂捡垃圾、也不愿回来锦衣玉食”,并不罕见。
总算皇甫茕走火入魔程度没那么严重,几番犹豫之后,还是服软了。
“当家汉子,我错了。”
画面稍稍辣眼睛,几百斤的体型撒娇,旁人真个遭不住哇!
皇甫茕做事干净利落,前因后果抖了个干净,将那些姊姊妹妹的全部抖了出来,只图一个痛快脱身。
一堆大大小小官员的家眷,倒也未让范铮意外。
只是这个主使,略让范铮诧异。
洺州为中望州,正六品上长史贺兰安石(《新唐书》为贺兰越石)之妻武顺,已居长安,颇具手腕,一个看上去抽风的放生水,竟让她在官员家眷中混得风生水起。
口舌之利武顺固然厉害,但更厉害的是,她的二妹武照入宫,为陛下新宠,位居才人。
哪怕明知武顺无法联系到武照,武照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万一呢?
毕竟是外州官员家眷,范铮也没鲁莽行事,而是让卜塘叫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女史、女典狱作陪,以示清白。
召入雍州衙门的武顺,身姿婀娜风摆柳,眉眼如画诸多情,玲珑凸凹颇诱人,让许多年轻的官吏都悄悄咽唾液。
按一些老油渣的说法,是熟到一口就能吸出汁的桃子。
范铮倒是稳如山岳。
淡定,在信息满天飞的时代,啥东西没见过?
开玩笑,“门”都开了无数次好吗?
“洺州长史贺兰安石之妻武顺,参见别驾。不知雍州传小妇人至此何干?莫不是小妇人干犯国法了?”
羞羞怯怯施礼,娇滴滴开声,软谈丽语,让人心如猫挠。
“令郎贺兰敏之,颇为聪慧,愤世嫉俗,若不好生教导,呵呵……”
范铮开口,似从无关的角度出发。
武顺姿态一敛,竟隐隐现出雍容华贵:“别驾金玉良言,武顺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