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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天生尤物

    武顺坐椅子上,素手交叠,修长的手指如羊脂白玉,且柔若无骨,但凡自制力差一点,都想细细把玩一番。

    就这,还是范铮以贺兰敏之为警示,让武顺稍加收敛了。

    说及子女,身为大人,多少会收敛一些。

    “雍州政令,武大娘子应是知晓了。不客气地说,本官不悦。”

    看着武顺要有小动作的模样,女史、女典狱一左一右地夹了上去,仅凭敦厚的身板就让武顺知晓进退。

    “本官撰写的《毗尼日用切要》,竟被糟践如斯,成为放生水的理论依据,可笑!”

    范铮一拍茶案,震得茶碗盖子直颤。

    武顺情不自禁地掩口,睫毛隐现水雾,一副楚楚可怜状,真个我见犹怜。

    “别驾,你要奴家怎样……”

    听这糯糯、娇羞、欲迎还拒的声音,让人怀疑走错了场所。

    所幸范铮安排了女史、女典狱陪同,才不至于担心为人诟病。

    由此可见,衙门里有女性官吏,是多么的重要。

    畜生,安置女性官吏,那是让她们与同性沟通,不是让你们垂涎姿色的!

    更不是让你们管不住部件,便授人分外权柄的!

    “当众承认‘放生水’的错误,承诺永不再犯,徒一年。念令郎年幼,可暂缓执行。”

    范铮的话,滴水不漏。

    没提及她女儿贺兰氏,是不确定那小尤物出生了没有。

    “别驾说奴家错了,那便是错了,断不敢狡辩。”武顺的身子丝毫不动,却让范铮生出波澜壮阔之感。“唯这惩处……奴家妹子在宫中,忝居才人,别驾不能法外开恩么?”

    武顺认罪之爽利,倒是出乎范铮的意料。

    抬宫中武照出来,似乎让范铮不大舒服,然而这是多数人的正常反应。

    有关系不用,等着过期作废吗?

    范铮举茶碗吃了一口,淡定地回复:“若武大娘子可使令妹说动陛下,这颜面本官还是要给的。”

    武顺面容白了几分。

    竟是忘了,雍州别驾是从三品,不是等闲官员,可打着宫中的旗号招摇撞骗。

    三品官猛起来,连皇帝的诏令都未必听啊!

    细细想了想,武顺的唇角挂起一丝勾魂夺魄的笑意:“别驾,要是奴家检举他人,可减免刑罚吗?”

    范铮淡定地开口:“检举的,作为恶劣程度必须超过武大娘子。”

    条条框框要画好,可不能让这婆娘钻了空子,说出一大堆她发展的下线当功绩。

    理论上,那也是减罪依据啊!

    武顺抚了一下鬓角略微凌乱的发丝,朱唇轻启:“别驾不是遣人彻查放生猪婆龙、狼群诸源头吗?”

    “妾身偶得消息,这些人,并非如我等是在胡闹,真实目的也并非只限于放纵野兽伤人。”

    范铮摆手,示意女史、女典狱将武顺送走,“咄咄”地敲着扶手。

    武顺的消息,虽有限制,却让范铮隐约有了联想。

    别的且不说,放生狼群、猪婆龙之后,伤人事件势必难免。

    眼下这个微妙的时机,再加上几桩恶性事件,来上几句谣言,说太子德不配位、苍天警示之类的话语,可真得有热闹看了。

    不要怀疑唐朝时期邪恶教派的力量,就是所谓科学昌明的时代,邪行不是照样满天飞?

    敢于出头操纵邪行,有几个无朝廷、官府背景的?

    弥勒教之类的虽然以造反为主旨,没有利益驱动,人家也不会刻意选这时候。

    对他们来说,造个反,家常便饭了,还用挑黄道吉日不成?

    那么,目标的范围就可以缩小了。

    要争皇位,就是打出狗脑子来,范铮也至多是抓把小食看戏。

    可是,这种歪风邪气,以及不将庶民当人看的举动,却真恼了范铮。

    “令法曹结放生水一案,全力查处放生猪婆龙、狼群一案,准用拶刑审案。外命妇用刑,先报本官批纸尾。”

    原则上,刑不上大夫,要用刑须先夺其官身,这一条对外命妇同样适用。

    故以武柏直、莘可代的身板,没法扛住偌大的责任,范铮的批纸尾就将事情尽数揽了过去。

    敦化坊今天格外热闹。

    起因很简单,一向大气的华容开国县侯府大公子、给事郎范百里,在坊学把人给打了一顿。

    当然是单方面动手。

    毕竟,范百里再怎么习武,年龄劣势摆在那里,真对打未必是对手。

    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说随行的雷十三,就是坊学生中,也有不少拥趸。

    即便不帮着范百里揍人,至少也让对方不敢还手,只能在坊学内闪避。

    闪避范百里都不是主要的,还得时时提防范百里身边那神出鬼没的细腰犬。

    那细腰犬倒也不动嘴咬人,可时不时咬着裤腿往下扯、张腿往对方腿上泚尿,欺人太甚!

    范百里倒也知道讲规矩,短刀让雷十三代持,自己狂奔着冲上去,两个小拳头照对方胸腹连环出击。

    范百里每日闻鸡起舞,对武艺甚为执着,范铮、范老石舍得为他熬制药水泡澡,郦正义倾囊相授,数年下来,力气还是不小的。

    看着对方在地上翻滚呼号,范百里恨恨地呸了一口。

    一抬头,郦正义黑着脸出现在眼前。

    范百里自觉地走到枣树下,头上放块木头,脚下扎起四平马。

    范百里岁数渐长,郦正义的管教也渐渐严格,扎四平马是犯错常见的处罚。

    郦正义戒尺虚击,风声惊人。

    “劣徒,知错没?”

    范百里倔强地沉默。

    倒不是理亏,扎四平马最讲究一口气,气松而势散。

    “起来回话。”

    范百里起身,摘下木头,瞪着眼大声回话:“范百里没有错!敦化坊学未必是最好的,却是诸子弟谋生的起点!”

    “若有人看不上坊学,退学即可,谤我坊学何为?身为坊学生,范百里必须维护坊学!”

    “若有见责,以我官身相抵!”

    坊学生中,喝彩一片。

    哪怕坊学生寻得的差事已经降到胥吏,对许多人而言,这仍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外人看不上坊学倒也罢了,可你一外坊子弟,托了多少人情才辗转进了坊学,何来颜面臧否坊学?

    郦正义满面怒容,戒尺虚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范百里不是吧,维护坊学是理所当然的啊!

    可说破天,殴斗就是不应该。

第五百二十四章 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着常服的范铮、对方的阿耶,以及万年令虞牙,带着两名问事,持笞杖而入坊学。

    范铮叉手:“郦先生,此事且交与万年县公裁如何?”

    对方的阿耶苦着脸,有意揭过此事,不那无人理睬。

    虞牙寻椅子坐下,对范百里开口:“敦化坊为万年县属地,万年县衙过问此案,给事郎可有异议?”

    范百里叉手:“有过必罚,范百里甘领罪责。”

    虞牙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这也不骄横哇!

    “经查未使用兵刃、未使用他物殴斗,亦未见血,不伤及目、鼻、口、齿、耳,未折手指,未拔发,未折肢、未跌落身体,何人异议?”

    “依《贞观律》斗讼之三百零二条:以手足殴人者,笞四十。可有异议?”

    对方的阿耶苦笑:“明府,娃儿间的打闹,犯不着小题大作吧?我家大郎言出不逊,起了些争执而已啊!”

    范百里咬牙:“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打脊!”

    虞牙为难地看了范铮一眼。

    再没个台阶,他可就骑大虫难下了。

    范铮叉手:“明府容禀,法理人情,皆应虑及。范百里当笞不假,然尚年幼……”

    不少涌入看热闹的坊民唇角带笑。

    不就是罚酒三杯吗,我们熟!

    “养不教,父之过,范某自请代子受笞四十。此地无别驾、县侯,唯有范百里之父。”

    陆甲生的笑容凝滞。

    喂,老坊正,你喝假酒了吧?

    这些年只有你打别人的,几时有别人打你?

    哦,懂了,板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给一个场面上的交待。

    虞牙扭头,挥手让问事出手。

    范铮寻了条凳趴下,解下衣裳,吩咐道:“打脊。”

    要颜面的人就愿意打脊,不用露出白花花的臀,但范铮的考量略为不同,若是伤了臀,没法坐衙。

    问事熟练地挽了个棍花,笞杖舞得风声呼啸,落在范铮背上,便是一声巨响。

    范百里目中噙泪。

    范铮蹙眉,轻斥道:“没吃饭么?不用留手!”

    他能够感受到世代传承的问事手艺,完美地诠释了“雷声大雨点小”,落在身上的力度,比杜笙霞玩笑时打的也重不到哪里。

    “硬汉”范铮很快就后悔嘴贱了。

    一杖落,痛得想哀嚎,唯有埋着头,才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泪花。

    我逞的什么强啊!

    与范铮最熟稔的陆甲生,看出了不对劲,忍不住咋舌:“娘哩!还真打啊!”

    虞牙愕然回首,才发现挨了四十笞的范铮,背都一片淤肿。

    虞牙忍不住怒视二问事,范铮深吸了口气,摆手:“明府莫怪他二人,是我要求真打。”

    雷七扶起范铮,范铮龇牙咧嘴:“失算了,耶耶还以为自己是真汉子,想不到连四十笞都那么难熬。”

    坊学内一片寂静,大人娃儿都对范铮叉手。

    原本,范铮可以演一演的,庶民就是看出来了,也不能说什么。

    范百里默默地走过去,搀扶起范铮,好一个父慈子孝。

    范铮勉强直起身子,昂首一笑:“我儿之罪,吾已担之。花有因,树有果,谤坊学之事,也当给范百里一个交待,给坊学一个交待。”

    那名坊学生的阿耶,畏畏缩缩地看了范铮一眼,反手四十个大耳刮子帮自家娃儿催肥。

    人家三品大员都生受一点水分没有的四十笞,你个嘴贱的玩意儿挨四十耳光算什么?

    “犬子,退学。”

    本来还可以借娃儿在坊学的缘由,寻思攀一攀范铮的高枝,竟反目成仇了!

    不退学是不行的,即便范铮不屑踩死这只蝼蚁,也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出脚。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定远将军府内,范铮扑在松软的被褥上,杜笙霞含着泪,玉手抹着范老石提供的药酒,在范铮背上努力揉搓。

    每一记揉搓,咬着枕头的范铮都是一声闷哼。

    娘哩,散淤比挨打还痛啊!

    “非要去逞强!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非要用那么激烈的方式应对吗?”

    范铮从喉咙里挤出回声:“瓜婆娘懂个什么?这一次虽然惨了点,却有益于教子,至少日后范百里行事,都会想想今日。”

    “不要行差踏错,要不然,不是他受伤,就是家人受伤。”

    道理大家都懂,但不至于将自己搞得那么惨兮兮的。

    范铮只能苦水往肚里流。

    他能说,预料错误,没想到真打那么痛吗?

    从挨了认真的第一笞,他就后悔了啊!

    范铮回衙,陈祖昌从公房里溜出来,一脸钦佩:“哎哟,姑丈,你老人家也不就着授衣假,在府上养养身子。”

    “过两天我与四娘成亲,你老人家好歹得去坐镇,撑一撑场面啊!”

    没辙,陈祖昌最大的短板是身后没人,亲眷早已尽亡。

    水部郎中陈贤德?

    算了吧,两边虽算同宗,谁知道其中的恩怨纠葛?

    范铮笑了笑:“去!正好借着授衣假,给你长个脸。”

    九月的授衣假十五天,奈何范铮这种堂官是没法尽享,歇个两三天倒是还行。

    大约,这也是有得必有失,没得当佐官时自在了。

    青龙坊又不远,还可以让范百里目睹整个流程。

    身为嫡长子,人情世故需要了解,各种庶务多少要接触。

    嗯,六曹公房里投射出崇敬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二堂中,佐官齐聚,只等着范铮归位了。

    “隗司功,各观寺都梳理完了?”

    范铮难以置信地看向隗阴阳。

    即便有并光寺的前车之鉴,梳理道佛两家依旧磕磕绊绊。

    无他,哪家背后,多少都有点关系,或明言让雍州高抬贵手,或暗中下绊子,隗阴阳都险些吃了闷棍。

    隗阴阳叉手笑道:“别驾威名震长安,先震佛寺后震观。诸般传说中,别驾位列长安三恶。”

    范铮咧嘴:“谁排这名次?该打!本官难道不应是长安首恶?”

    哄堂大笑。

    养好面上伤痕的亓官植应道:“这可真不行,连卢国公都没捞到首恶,彭王(李)元则常于崇仁坊博戏,令无数人倾家荡产,为首恶。”

    “卢国公在朝堂上时常打架,罚俸早已超过三十年,为次恶。”

    “别驾严格来说不是恶,是疯,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笑声四起。

    笑毕,复沉默。

    别驾对自己严加要求了,诸官呢?

第五百二十五章 拒亲

    朝会上,紫绶朝服,范铮立于班中。

    背上的淤已消,肿未尽退,白纱中单衣偶尔摩擦着,还是有一些痛楚。

    范铮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偷奸耍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李世民今天神采奕奕,不晓得是碰到了什么喜事。

    “吐蕃遣人送来国书,为王子贡松贡赞请赐婚。”鸿胪卿阿史那杜尔启奏。

    贡松贡赞是吐蕃王储,赞普松赞干布的唯一血脉。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松赞干布娶了诸多赞蒙,却只生了这一根独苗。

    别说是高原苦寒缘故,同在高原的噶尔·东赞又怎生子嗣昌盛?

    黄门侍郎许敬宗出班:“臣许敬宗以为,当可玉成此事,赐一县主下嫁,也全两邦之谊。”

    许敬宗人品不太好是一回事,可他的观点,并不是孤立无援,有许多臣子迅速站到了他这边。

    公主都和亲了,还吝惜搭上一个县主么?

    皇帝与太子竟有几分意动。

    说白了,又不是自家妹娃子,宗室女而已,数量不少,嫁谁不是嫁?

    留来留去,万一再出个李娇娥、摩罗盟呢?

    还不如放出去祸害人呢。

    范铮慢吞吞地出场:“大唐于吐蕃,唯下嫁赞普为赞蒙,未知嫁王子是何身份?闻贡松贡赞早已成婚,尚有一子,不知下嫁宗室女有何意义。”

    “倒是听闻许侍郎有爱女一名,正是花样年华,不如且嫁吐蕃?”

    范铮无力地阻止了一下。

    原因很简单,宗室女李娇娥因范铮建言,嫁给阿史那贺鲁,继续从事摩罗盟扩张的伟大事业,嫁县主之类的先例也开启了。

    有一说一,贡松贡赞寿限将至,就莫让好人家的妹娃子去守寡了,积点德吧。

    啥,贡松贡赞还很年轻,不可能有娃?

    见识少了不是,在一些地区,十三岁当耶娘都不罕见。

    许敬宗的言论,不就是指望嫁过去的县主生娃,娃儿能承嗣,然后亲近大唐么?

    在贡松贡赞已有一子的情况下,这个想法就是空中楼阁了。

    许敬宗幽怨地看了范铮一眼,对他言语间的漏洞听而不闻,只是闭口不言。

    倒不是许敬宗舍不得自家妹娃子,为了活命他都跪过,尊严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舍不下?

    只要自己的前程在,一切都好商量。

    问题是,这位的品秩超越自己且不说,恶名委实令许敬宗敬而远之。

    四十笞,不光许敬宗挨得起,绝大多数人都挨得起。

    但那是被动的接受,没人愿意跟范铮这疯子似的主动挨笞。

    那就不是痛不痛的事好吗?

    范铮瞅了一眼宁静的太极殿,颇为诧异,恶名就那么好使,连个抬杠的人都没有么?

    就连一向对范铮不友好的侍御史丘神勣,都破天荒地低头垂视地面,不与范铮较一时长短。

    御座上的贞观天子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此事便依范卿,权当是补偿第一个在三品位上被笞的大臣。哈哈!”

    满朝文武在这一刻鲜活起来,一个个肆无忌惮地嘲笑范铮。

    范铮满面不那:“陛下莫取笑。养不教,父之过,臣身为人父,自应力担大郎之过,亦让他知晓,犯错是要承担后果的,最大的区别是他承担还是家人承担。”

    李世民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换成一声感慨:“这一眨眼,朕当年慈旨预封的给事郎,也到了闯祸的年纪。”

    “诸公,朕不奢求人人如范卿一般苛责自身,唯愿多管束家眷,邪行、恶行莫为。”

    范铮满面愧色:“倒不是臣苛责,就是没料到动真格的,竟能如此疼痛。臣高估自身了。”

    李世民大笑:“便是朕当年走马飞鹰,为太原留守的阿耶责打时,也几难承受。”

    程咬金洋洋得意:“程家儿郎,打小皮糙肉厚,挨几杖屁事没有。老程家、尉迟家,有事没事都打娃儿玩。”

    这个,还真没几个人比得上的。

    说到邪行,有几名朝臣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李治眸中光芒闪烁:“范卿家教甚严,想来日后子嗣亦堂堂正正。孤有一女名下玉,不知范卿可有意结秦晋之好?”

    范铮举笏:“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大郎性子未稳,臣出身卑微,不敢耽误郡主未来,若有缘,当待日后他二人相处再决定。”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太放肆了,孤的女儿尚不能换得你的支持吗?

    殊不知,就是他的女儿,才让范铮敬而远之。

    萧良娣之女,大唐日后最悲惨的公主之一,委实招惹不起。

    再者,诸多驸马都尉,你看看有几个是长子?

    李治这个人,能力是有的,可情感淡漠,说是提起犊鼻裈就不认人也不为过,他的子女、嫔妃,就没几个受他庇佑。

    兵部侍郎韩瑗的启奏,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英国公、琅琊开国郡公水陆并进,然进展不大。高句丽据鸭绿水死守,泊灼城亦占据地利,琅琊开国郡公亦只能谨慎地遣小股人马入其后方破敌。”

    范铮上过了战场,自然知道这轻描淡写的战绩,背后定有不少人伤亡,便是折损一二将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上一次的天子亲征,稳占优势,尚且免不了左难当、姜行本的殉国。

    总而言之,想当个名将,除了武艺、韬略、治军,还得考虑一个幸运光环。

    饶你震古烁今,一支冷箭就轻取性命,自然没有以后了。

    李世民微微颔首:“辽东早寒,且令李世勣、牛进达回师。命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整偏师一支,屯于定州,备齐兵甲粮草,明年开春即自行向高句丽进军,目标自定。”

    “诏李世勣外放叠州都督。”

    让薛仁贵为主将,所率人马自然远低于李世勣等人,也算是培养卫府新的大将,为新老交替留够充足的时间。

    这种低烈度的轮番攻击,能让高句丽喘不过气来,大唐自身的负担却没那么大。

    李世勣的外放,也让人诸多猜疑。

    叠州下都督府,都督从三品,虽说以国公任从三品也无所谓,可总觉得不对劲。

    难道,陛下是怒于李世勣师出无功?

    并不单纯如《旧唐书》所言,是留给新君施恩。

    叠州的位置很关键,位于大唐、党项羌拓跋氏、吐谷浑的交汇处,为大唐的后背。

    李世勣镇守此处,拓跋氏与吐谷浑自然得熄了不该生起的念头。

    致敬九十六年来抛洒血汗的无数英雄!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我总算被儿子打了

    范老石这倔老头终于还是想清楚了,同意兴建华容开国县侯府,撤去定远将军府。

    有朝廷给的好处不用,脑壳上有包。

    不得别籍的制度,有利也有弊。

    至少,入了侯府,主屋就应该是范铮的,大事小事当是范铮、杜笙霞说了算。

    虽说以杜笙霞的性子,也不至于恶形恶色,主次却须变一变了。

    这不仅是范铮一家将要面对的问题,也是诸多新老交替家庭的纠葛。

    处理好了、认清自己的位置,皆大欢喜;

    一个不慎,一家子闹腾得沸沸扬扬,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有事没事教一教范百里武艺,本郡太夫人带范鸣谦,为他二人解一点压力,莫让人看了本府的笑话。”

    元鸾轻拧着范老石的耳朵,并未使劲,范老石依旧龇牙咧嘴状。

    “是,郡太夫人下令,区区定远将军岂敢不从?”

    范鸣谦跑过来,轻轻拉开元鸾的手,嘟着嘴为耶耶吹耳朵。

    阿娘教过的,吹吹就不疼了。

    范老石笑呵呵地抱过范鸣谦,眼睛眯起:“还是我二孙孙心疼耶耶。”

    但是,一个普遍的规律是,大郎的身体素质要强于二郎,能接范老石衣钵的,还真只有范百里。

    一文一武、一内一外,是范铮全家达成的共识。

    范百里提着短棍,像模像样地耍起了范老石教的招数。

    同样是耍棍,郦正义教出来的是堂堂正正,范老石教出来的是刁钻毒辣。

    目、喉、心、腰、胯,俱是攻击的重点目标,是实战技巧。

    范老石的招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各个角度攻击这些目标,重意不重形,格外适合力量还略不足的范百里。

    以范百里目前的能力,自无法将两家技艺融为一体,只是各练一段时间。

    “阿弟要努力习文,日后兄长有事,还得阿弟帮忙哩。”

    范百里说罢,来了个金鸡独立,逗得范鸣谦咯咯直笑。

    有了坊学一事的教训,范百里虽豪气不减,行事却沉稳得多了。

    至少,不会轻易出手了。

    范铮在游廊一角,咬牙切齿地提着笔,一遍又一遍地书写自己的名字。

    身为三品大员,落款表章、文牒、批纸尾的机会大增,那一手不怎样的字,范铮自己怎么都看不顺眼了。

    元鸾在那里戳心:“哟,读书时候干嘛去了,现在才练字。乖孙儿,莫学你阿耶,要从小就认真练字,晓得不?”

    凭这戳心程度,确认是亲生的。

    范鸣谦笑嘻嘻地走近范铮,嘟囔着“练字”。

    范铮玩心大起,对着范鸣谦面颊下笔,左三撇、右三捺。

    杜笙霞忍着笑,拿出一面铜镜让范鸣谦照着:“二郎看看,这小花猫是谁?”

    范鸣谦看着自己的花脸,咧嘴笑了,伸手一抹,一脸黑,丑哭了。

    元鸾半真半假地打了范铮肩头一巴掌:“这个当阿耶的竟促狭捉弄我孙儿,该打!”

    卫君子迅速端来一盆温水,以澡豆为范鸣谦洗面,汗巾擦脸,让范鸣谦重新照了照镜子,才算安抚下来。

    范铮讪笑,哪晓得二郎那么爱干净?

    闹腾归闹腾,范鸣谦还是很喜欢凑范铮身边,认真看他写字。

    元鸾看不下去了,吩咐人摆上小桌小椅,笔墨纸砚备齐,叫刚刚收了架势的范百里,手把手教阿弟写字,免得为范铮这一手臭字带坏。

    范铮苦笑。

    没法,天生短板,天天写“同字不同意”也纠正不过来的,就是范百里那一手楷书,都比自己强。

    仔细一想,范铮释然了,Q哥还要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自己这是真被儿子打脸了。

    陆甲生带着司竹监巫马竹进了全新的侯府,连味道差劲的秋笋与笋干都没提来。

    倒不是说巫马竹过河拆桥,实在是娘子军起事碑处较为红火,能卖的笋都早早挣了阿堵物,连巫马竹自己都没捞得吃的。

    “人流还那么大?”

    小食一推,茶汤一奉,范铮微微诧异。

    巫马竹抓了把小食,嘿嘿笑道:“本来去年人流渐少,太仆少卿柴二郎又带了一批地方上的书生来,硬是将此处撑起。”

    范铮、司竹监、太极宫经营此处是为利而来,唯柴令武的心思真诚些,孝心带扬名。

    每日数百人观光,足以维持司竹监的正常运转,故司竹监年初便已还了敦化坊与太极宫的本,接下来便是纯利了。

    “略微为难的是,广售干鲜竹笋、竹编,与大量供应敦化纸坊竹子,多少是相互抵触了。”

    巫马竹满眼的为难。

    陆甲生瞬间翻脸:“司竹监这是用人膳、不干人事啊!咋,敦化坊没用了,可以弃如敝履了?”

    范铮摆手,制止了暴躁的陆甲生,吃了嘴小食,慢慢思索利弊。

    “无事,司竹监明年起无须再供敦化坊竹子,且保障宫中、朝廷与观光客所需。”

    范铮轻轻摆手,巫马竹松了口气。

    好在上官虽青云直上了,还是愿意倾听下面的苦衷。

    若是范铮非要他保障供应竹子,巫马竹还真不知如何是好,顾得了头顾不得腚。

    陆甲生急了,嚷嚷道:“就是不顾着挣韦曲的钱,你也得保障坊学生的用纸吧?”

    范铮轻敲凭几:“无妨,商州商洛县竹林关,竹林茂密,你自去东市与商州商贾交涉即可。”

    陆甲生不情不愿地嘟囔:“司竹监运送至此,凡百二十里。竹林关至此,逾四百里。”

    巫马竹听得好生愧疚。

    却不知,陆甲生所有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目的是要司竹监承这份情。

    竹子的来源,范铮与陆甲生早就剖析过了,不可能永远靠着司竹监,毕竟那是朝廷的衙门!

    要不然,范铮凭什么张口就说竹林关,陆甲生凭什么知道有四百里?

    至于远近,其实没有太多区别,毕竟敦化纸坊开的价格是到岸价。

    与司竹监合作,最大的问题在于,价格上敦化纸坊不能压一文钱,免得为人诟病。

    所以,敦化纸坊开出的价格略高,商州的商贾即便从竹林关贩运竹子过来,依旧有利润可图。

    事实上,商洛县的商贾早就来过敦化坊沟通,虽一时未夺走司竹监的买卖,却早就奠定了更换货源的基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预告:明天的更新在14点。

第五百二十七章 你也有今天

    犹豫了许久,巫马竹终于开口:“下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范铮挑眉:“这是论私谊,并非公事,无须如此谨慎。”

    这是范铮与陆甲生唱红脸、白脸之后,令巫马竹心生愧疚,才纠结着要不要说些捕风捉影的话。

    “据司竹史禀报,胜光寺附近多了不少生面孔,粗略估计有百人。”

    范铮蹙眉,随即向巫马竹叉手。

    这一地百人,其他地方呢?

    胜光寺的位置,在鄠县与司竹监左近,极利于两头闪避。

    过所制度虽好,却也不是万能的,总有漏洞可钻。

    且司竹监的观光客颇具流量,百来人杂处其中,一个不小心还会扩大事端。

    雍州衙门能出动的,无非是百来号人,根本无力解决问题,一不小心还得将命搭进去。

    折冲府……

    呵呵,雍州所有的折冲府,都归十六卫——不,是前十二卫直接管辖,偌大一个雍州,兵调不动一个。

    就连在城中维持秩序的,都是左候卫、右候卫翊卫啊!

    送走巫马竹,范铮上革辂车,直奔太极宫。

    青龙坊内,宅院披红挂彩。

    万年县典狱陈利俭一身皂衣,笑容满面地陪着范百里,为他解说陈祖昌宅院的各项安排。

    “说来也巧,参军事姓陈,我也姓陈。”

    这话就是打趣而已,谁都知道他是侯莫陈氏简姓而来,不是一个源流。

    “新人到来前,除耶娘之外,他人不得留于宅院,要踏新娘脚印而入。”

    “常人新娘着花钗礼衣,钗是金银涂色,无论新娘家是官是庶,礼衣都为青色,故称绿女。”

    “庶人新郎准略逾越,着绛戺衣,也就是流外官服饰,所以称红男。男女混合,称红男绿女,借指成亲。”

    “因为新郎官是正八品下,着的就不是绛戺衣,是爵弁服。”

    陈利俭读书就是一般,唯耳濡目染,对这些坊间杂事很熟稔,解说起来头头是道。

    范百里赶紧退出宅院。

    “师兄,我听说这位表姐夫,亲眷早逝啊!那么,拜高堂咋办?总不能拜神主吧?”好奇宝宝范百里眼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没法,耶娘成亲没赶上趟,铁小壮师兄成亲时又太年幼,不记事。

    这遗憾,今天可不就弥补了么?

    陈利俭笑看范百里身后。

    范铮着七旒五章的毳服,杜笙霞着花钿七树、翟七等花钗翟衣,昂然出现于宅院内。

    范百里眼睛眨巴,合着这意思,阿耶娘充表姐夫的长辈了呗。

    无论官爵还是亲疏,好像也都说得过去哈?

    “那,待我成亲,也能穿阿耶这一身华美的毳服么?”范百里眼里闪烁着光芒。

    没穿过的人当然会羡慕,范铮则嫌弃不已,这一身零件重且不说,穿着还繁复,要没人帮忙,自己都穿不上。

    略略了解一些婚礼服饰的陈利俭讪笑:“师弟,怕是不行哦。三品官的嫡子婚,准假四品官的絺冕,差一个档次哦。”

    范百里眨眼:“意思,如果我家府上有庶子的话,成亲还没资格用絺冕哇。”

    要不怎么说嫡庶有别呢?

    鼓乐声中,舆夫抬着彩车,随着侯莫陈羽的步伐入坊,还有一个老汉唱着佶屈聱牙的迎亲曲。

    新人夫妇携手入宅院,踏转席,抱着过火盆。

    因没有猪舍,只拜了灶神。

    拜长辈这一关,自然就是范铮与杜笙霞代了,一身三品服饰就足够为陈祖昌与杜四娘撑腰了。

    范百里看着陈祖昌身后那青袍官员,小声道:“他嘴角好像有点肿。”

    倒霉的陈徐隽,生生被老八抓了当傧相。

    “在新郎官身边的,就是傧相,下新郎挨打时,他顶上……”

    范百里吓到了:“咋?娶个婆娘还要挨打?”

    陈利俭解说:“短棍上通常裹了布条,下手也应有轻重。这位傧相挨的位置,多少有点旧恩怨了。”

    “此外,傧相最好有诗才,新郎官作不出催妆诗、却扇诗时,傧相要补上,哪怕是胡诌也得充数。”

    陈利俭的话,有点意思了,可惜范百里太年幼,听不出来。

    倒是诗,范百里不带怯场的。

    即便作出来显得很幼稚,平仄不够讲究,范百里多少能写得出来几首。

    没辙,不是人均骆宾王,人家的天赋异禀,七岁之作能愧煞许多人。

    拜完长辈拜宾客,除了一干同僚,也没啥官员来了。

    至于沃盥、除盖、却扇、同牢、合卺、解缨、结发等步骤,却与范铮夫妇无关了。

    范百里与陈利俭坐于院外大快朵颐,对青龙坊精心准备的菜肴赞不绝口。

    倒不是范百里没吃过这类菜肴,就是吃别人家的膳食要格外香一些。

    范铮与杜笙霞则在堂屋内,优雅地食用着侯莫陈羽精心准备的膳食。

    撑场面要撑齐了,日后才没人敢生些歪心思。

    杜笙霞轻启贝齿,咬下一丝肉,咀嚼了一下:“嘿,这是犏牛肉。”

    犏牛肉倒不是什么难得之物,只是各家喜欢食牛肉的太多,东市、西市的犏牛肉上摊,最多一个时辰就售罄了。

    “慈旨封二郎为正九品上儒林郎是怎么回事?”杜笙霞品了一口渌酒。

    滋味淡了些,聊以漱口,当阿娘的人还得时常注重形象,可不能肆意喝醉了。

    “司竹监到府上,说了胜光寺附近的异常,雍州又无兵可用,只能禀报天子咯。”

    “然后,皇帝遣天水郡公丘行恭带兵,扫了扫雍州各畿县,捕了三千余人。我的官爵已不能再升,这份功劳,自然就换了二郎的儒林郎。”

    丘行恭也是娘子军出身,对娘子军起事碑附近的异常,自然格外用心。

    至于散官嘛,莫说天子小气,范百里都才是正八品上给事郎,范鸣谦封的散官无论如何也得低一些,否则就是蓄意搞事了。

    阖府尽官人,无一介白丁。

    咳咳,说的是家人,防閤是没算进去的。

    旁边的小桌上,傧相陈徐隽与女傧分坐左右,各自低头而食。

    范铮意外了,平日里陈徐隽可是相当的话痨,给上官建言也只是话痨的一部分,今天转性子了?

    “咦?不对啊!本官的录事,嘴怎么肿了?难道四娘家那头,下新郎玩得那么狠?”

    范铮调笑。

    你也有今天!

    陈徐隽幽怨地扫了女傧一眼,不那地回话:“下官一时不慎,撞树上了。”

    你觉得本官信不信?

    求各种支持!

第五百二十八章 面上笑嘻嘻

    九天之后,幸福与疲倦交织的陈祖昌,终于回光德坊州衙坐衙了。

    温柔乡里葬英雄,老八都快胸无大志了。

    咳咳,好像老八从来也没过什么大志。

    可官吏婚嫁,给假也只有九天。

    授衣假十五天,陈祖昌没敢使,照这么下去,这个月他几乎不干活了。

    满衙的恭喜声,不管成亲当天有无到场或随礼,至少表面功夫是要做的。

    连随礼那几文都舍不得的,还就是陈祖昌身边一位参军事葛躬。

    正常来说,份属同僚,这点人情往来是要有的。

    只是不知这位同僚是眼高于顶,还是不喜陈祖昌这种外州来客,素来不与陈祖昌交谈,这一次更是不给颜面。

    老八面上笑嘻嘻,心骂狗东西。

    有朝一日,本官上了那么一点点位置,刚好卡死你的时候,一定让你知道厉害!

    结恩甚难结怨易,葛躬不知道,自己遭到了老八的深恨。

    范铮负着手,逐一巡察公房,看到老八则一脸的嫌弃:“就休一个婚假?授衣假不要了?”

    陈祖昌笑道:“这不想着连休的话,这个月基本不用来了吗?”

    范铮虚踹一脚:“滚!回去侍候婆娘,给你家开枝散叶!不是上佐,不管六曹,你操什么闲心!”

    “天大地大,姑丈最大。下官这就继续休授衣假了。”老八嬉皮笑脸地回应。

    范铮走后,参军事的公房里热闹起来,除葛躬之外的四名参军事态度格外的亲热。

    “我就说嘛,别驾在那天是充了长辈的。”

    “回去好生侍候婆娘吧,哈哈。半个月呢,回来别走不动道。”

    “贤弟啊!记得茶碗里头泡枸杞。”

    “吃点猪腰、羊腰也不错。”

    “去吧,反正参军事也没什么具体职司,检校与导引而已。”

    大致来说,参军事的检校,指的是临时事务;导引,一般来说,引导庶民,为堂官、上佐前导。

    说在上官面前混个脸熟,倒是一定的,却没多少职权,相应也没啥责任,清水官。

    陈祖昌在别驾面前,岂是一个面熟了得?

    四道怜悯的目光交错,落于闷头研读《谷梁春秋》的葛躬身上。

    葛躬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嗤之以鼻。

    老夫又不求上进,就在这参军事的破位置上混几年,又当如何?

    莫说是区区同僚,就是别驾,寻不到老夫错处,总不能平白栽一个罪名过来吧?

    了不得,老夫一怒,辞官归田,守着数十亩永业田耕读,含饴弄孙。

    范铮真心不是为陈祖昌这厮出头,可谁让郡夫人杜笙霞非得让他关心一下侄女婿呢?

    即便范铮坚信自己不是耙耳朵,可婆娘合理的要求还是得顾一下的。

    又不是福报社会,非得让陈祖昌弃假不休,这不有病吗?

    “录事参军,下发符文,令鄠县与司农寺司竹监多加商榷,利用娘子军起事碑事宜,广扬娘子军旧事,如当年的皇家故庄园,本官会讨来给地方经营。”

    卜塘惊愕地看着范铮。

    嗞,别驾该不会说错了吧?

    “下官记得,雍州与司农寺,似乎才争执了没多久?”

    卜塘委婉地提出意见。

    范铮哈哈一笑:“你该不会觉得,雍州必与司农寺势成水火了吧?舌齿且有相争时,况乎诸司?”

    “本官御史台出身,尚且时常为御史弹劾呢,能计较得这许多?”

    再说,司竹监巫马竹不一样,娘子军起事碑使得他与范铮的利益为共同体,范鸣谦的官身又沾了他的光。

    司竹监与鄠县好生合作,是个双赢局面。

    多数能首倡起义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穷。

    多数人脑满肠肥的地方,你指望他能起身推翻自己的利益么?

    穷,才是造反的不二法门,也是庄嘉说把庶民压榨到堪堪不反的原因。

    鄠县其实也想沾一沾娘子军的光彩,奈何之前无人撑腰哇!

    想做点实事,没有足够的门道,你只能干看着咽唾液。

    鄠令不可能手眼通天到能向皇室讨要庄园的地步,上官漠视他的建言就能让人浑身无力。

    巫马竹这头也不吃亏,与鄠县结盟的好处在于:

    修路时不会再受地方阻碍;

    必经处,巴掌大的地里,不可能同时栽下四株树苗;

    使用人力时可以相互协调,双方可以互通有无。

    录事陈徐隽挥毫疾书,将范铮的意见整理为书面语言,送给二位上官过目。

    录事一职,就是高级的刀笔吏,这些活是分内之事。

    卜塘斟酌着,指着一两个用词让陈徐隽修改,然后正式形成符文下发鄠县、写成移牒转司农寺。

    其实,那一两个用词,即便不改也丝毫不差,可这怎么展示上官的智慧?

    根据对等原则,雍州移牒也只能给司农寺,不可能直接面对司竹监。

    正事做完,范铮取笑陈徐隽:“咋,杜四娘那女傧,与你有过节?”

    陈徐隽满目忧伤:“陈年旧事,与她险些走到六礼了。”

    范铮表示不懂陈徐隽的悲伤,就算是纳采,难道不是一双大雁、清酒、江米、合欢铃就行了么?

    “纳采要求百贯。上官是知道的,之前下官就是个能管肚儿圆的司兵史,华州的几亩薄田、一间宅院,即便全抛了,能值几何?”

    别说是身为司兵史,即便现在是入了品流的录事,陈徐隽也掏不出百贯。

    别以为人人是李白那大蛮腰,可以腰缠十万贯。

    如果是真的,那是整个世界的悲哀——钱不值钱了,面额上可能是“当百文”、“当千文”,也许离崩溃就不远了。

    “然后嘛,下官与婆娘成亲,虽粗茶淡饭亦能度日。谁知道当日的女傧就是她?”

    呃……

    恩怨情仇,果真难说是非。

    虽说大唐多数人纳采是不提阿堵物,有也是象征意义的,可真没法排除高额礼金啊!

    朝廷或官府一刀切倒是容易,可万一对方等着这笔钱救命呢?

    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

    范铮轻轻摆手:“不管怎么说,你们的缘分已尽,莫搞出再续前缘的破事,做事前想想相濡以沫的娘子。”

    能与你粗茶淡饭煎熬下去的婆娘,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宝贝。

第五百二十九章 言出必践

    游侠儿殴斗,是长安城固有的旋律,缺了仿佛就少些滋味,正如高汤里没放盐。

    民曹公房,司法参军莘可代正审理着两拨游侠儿殴斗之事。

    游侠儿这个群体,你说他们无法无天吧,好像也不对,人家至少知道殴斗不用横刀,用枣木棍。

    你说他们知法吧,三天两头打一场。

    一些游侠儿,到衙门堪比回家,熟门熟路了。

    一般的游侠儿殴斗,也到不了雍州,万年县、长安县各自解决了。

    偏偏他们殴斗的场所,是两县之交的朱雀大街,虞牙与宗政崖岸一推六二五,都说不是自己辖区,雍州也只得接手了。

    不会推卸责任的官,未必能走得长久。

    “以物伤人及致出血,杖六十;拔发方寸以上,杖八十;致耳目出血及内损吐血,加二等。”

    听着游侠儿殴斗,就觉得是棍棒交加、拳拳到肉、腾挪辗转、飞檐走壁的热血场景?

    这可真错了,除了刻意排戏,殴斗从来不是什么好看的勾当,能抡棍棒、能动拳头、能薅头发,急了还能咬下对手的耳朵,某霍姓人氏可为证。

    双方都有人吐血,但不经仵作验伤,谁也不知道是内伤吐血还是咬破了嘴唇。

    加二等的意思是,杖八十,再加上八二一十六杖,计九十六杖。

    就这,还是范铮肃清风气之后,恢复按《贞观律》行事的判决了。

    游侠儿也不在乎了,有几个出来厮混的,没领教过问事的手艺?

    一名游侠儿抬头打量了莘可代一眼,忽地笑得轻快:“官人可记得怀贞坊外之事?”

    莘可代一愣:“抓拐子?”

    游侠儿笑道:“哈哈!不错,当时官人可是记下了我们姓名的。黑熊,耶耶可免杖责,傻眼了吧?”

    莘可代令川阿西翻出文书,逐一对应名字、相貌,训斥了几句,将这一伙游侠儿给放了,顺便将文书勾销。

    “雍州做事讲究,言出必践,下次我等必再助官人捉拿歹人!”

    一伙游侠儿大摇大摆地出光德坊,跪石上的黑熊急了:“官人,这不公!”

    莘可代冷笑不语,川阿西把脸一板:“这很公道!你若能如他们一般,为官府捉拿略人者,雍州一样能给你一次免杖的机会。”

    黑熊无言,只是挨杖责的时候,尚且小声念叨:“耶耶也要抓拐子。”

    不知怎地,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长安城游侠儿群体中传扬开来。

    一些心思敏捷的游侠儿,用轻蔑的眼光俯瞰了抡着羊腿骨火并的同行一眼,外出立功去!

    三教九流总相通,拐子们自以为隐秘的手段,在游侠儿眼中并不复杂。

    这不代表衙门的公人就不行,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

    天上的苍鹰眼中难有粪坑的蛆。

    但是,对于鸡鸭来说,蛆虫就是大补之物。

    在长安城到处流窜的拐子们,这下真遭了大罪。

    官府的清理如梳子,再怎地也有遗漏。

    可地头蛇发起狠来,那才真要命,一百零八坊都无处容身。

    州衙二堂,司法史川阿西颇带节奏地喊:“雍州治下,无数游侠,抓到拐子就是一阵打……”

    范铮迷糊了:“莘参军,怎么回事?”

    莘可代摆手:“莫多大事,就是兑现了怀贞坊外允诺游侠儿的事。”

    看到范铮有些记不住,莘可代提醒:“就是身上刺《过酒家》那伙游侠儿啊!”

    说到这个,范铮立刻想起来了。

    刺青还得刺得那么有特色,想忘都难。

    好么,就那么随口一说,估计法曹正好免了他们部分罪责,引起了相当部分游侠儿的追捧。

    莘可代笑得古怪:“关键是,游侠儿抓捕拐子,主要还不是为了让衙门减免罪责,是要以文比的方式分出高下,以在群体中排出座次。”

    范铮苦笑,为什么这结果感觉怪怪的?

    “法曹还是循旧例,核对无误,登记免一次杖责,一伙人赏一贯钱。告诉王福畤,即便是让本官饿肚子了,这钱也不能省。”

    “但是,告诫游侠儿,他们出手也是要担责任的。若是误捉了良人,每人至少笞四十。”

    有奖有罚,才是正道。

    若是由着游侠儿胡来,最后演变为任意捕捉良人,罪过就大了。

    给出去的权力没有约束,自然就逮着庶民祸害,谁让他们无还手之力呢?

    说不定,还有人蓄意纵容呢。

    但在雍州,谁敢这么干,范铮一定会想法整死他。

    范某虽不是纯好人,至少要脸,更怕被骂祖宗十八代——虽然范老石根本就不知道祖宗埋在哪里、名字为何。

    司户参军王福畤身上黑了许多,牵着长子王勔,略为得意地向同僚们炫耀。

    大儒王通之后,家学渊博,然王通的智慧并未体现于儿辈,而是隔代遗传了。

    略为无奈,好歹也后继有人。

    当然了,真正才气冲天那一位还没影子。

    炫娃的目的,是想压一压新来的司户府骆宾王,别以为有点才名了不起,有才的人多的是。

    平心而论,王勔的儒学、诗词,当不逊骆宾王当年,让骆宾王隐隐流露出一丝欣赏。

    也仅仅如此了。

    被雍州贡举明经,骆宾王也有了任官的资格,便是流外官也比原先的私学助教强多了。

    为什么不去参加科举,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说到这里,就得提一提科举初期最令人诟病的“投行卷”,凭你怎地有才华,也要登临大人物府邸,恭恭敬敬献上自己呕心沥血之作,换取人家那么一丝青睐。

    这样,科考阅卷时,有大人物提过的名字就会优先过关。

    这会儿的科举,可没糊名啊!

    骆宾王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宁肯低头教书,也不愿投行卷,雍州能格外赏识,已经是最佳的归宿了。

    没有隗阴阳暗暗抽送一把,他就再苦熬许多年吧。

    范铮负着手步入民曹:“王参军黑了、瘦了,这是去巡察回来?这是令郎?果然一表人才。”

    王福畤的几个娃儿,日后也就王勔官做得最大。

    “民曹是务实之地,就应当效仿王参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不压榨官吏是一回事,但六曹为务实之地,绝不允许摆烂。

    骆宾王突然麻了。

    雍州衙门是怎么回事?

    别驾不是没有文学造诣么,突然蹦出这两句是怎么回事?

    骄傲如骆宾王,也得承认这两句诗,绝佳,不逊自己的巅峰水平。

    要命的是,骆宾王知道,这绝对是一首诗里拆下来的。

    全诗呢?

第五百三十章 勤学好问骆宾王

    骆宾王放下了骄傲,开始跟王福畤学做事。

    “户籍:所有户籍俱由京畿各县上报,州衙民曹负责汇总、核实、抽查;”

    “计账这一项,是与仓曹相辅相成的,谁也别想耍小心眼;”

    “哦,民曹的各项,多需要用到算盘,你且跟别驾好生学学吧,他可是小算盘技法的祖师爷。”

    骆宾王眼睛都瞪大了,这难道不应该是从国子监算学发源吗?

    范氏算盘早在雍州普及,王福畤手下的司户史就有敦化坊学生,大家都换了算盘,就是速度一般都不会太快,按粗略标准,加百子入九十息的都不多。

    不是人家司户史藏私,而是成丁再练这门技艺,手指的灵活性总是有欠缺。

    即便如此,也比一个大算盘摆着、盏茶工夫拨拉一算珠强多了。

    骆宾王万万没想到,这种实用技艺,居然是范铮所创!

    他才回长安城不久,对范铮的过往不了解,自然诧异难免。

    “道路,含诸县驰道、便道。理论上,凡是在雍州地界上开一条道,都归我们管,特别是那些企图绕开关卡的道路,是重点目标。”

    骆宾王呆了。

    世上怎会有人不走正道?

    呵呵,这自然是方便带违禁品、敏感人群,至于逃税都在其次。

    你以为人家费心费力、冒着管吃管住的风险,开一条绕开关隘的便道,不要回本的?

    你以为关隘的那些兵爷,就真蠢到茫然无知?

    就算府兵不知晓,那些校尉以上的人物会没有数?

    不谙世事的骆宾王,当然一时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冲击。

    “逆旅,说的只是邸舍,驿舍不要去想,那是兵部驾部司所辖!一般的邸舍,诸县民曹自会去查,能报上来的,自然是来头较大、他们处置不了的。”

    “田畴、六畜,这两样可以合一,都是管束庄户的。该种什么、该养什么,他们说了不算,我们说了算,就是要他们养噬人的恶狼,他们也只能屈从。”

    所以,有时候官府强令庶民种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庶民也只能含泪种下去,至于是颗粒无收还是无人问津,就不关官府的事咯。

    “永业田、口分田、职田、公廨田要分清。宽乡、狭乡要区分,宅地良贱要区别。”

    “宅地:良人三口以下授一亩,三口加一亩;贱口五人以下一亩,五口加一亩。”

    贱口,自是指分发州县落户的杂户,雷七他们也在此列。

    蕃户一般是朝廷诸司直管,不在此列,官奴就更没法说。

    “京城及州县郭下宅园,则不在此例。”

    过所与蠲符,王福畤就不讲给骆宾王听了,也没打算安排他接这方面的活。

    水太深,年轻人把握不住,得本官来。

    就蠲符而言,你以为所有蠲符都该发吗?你觉得无人从中渔利吗?

    京县即可取得过所,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到雍州民曹谋过所呢?

    年轻人心高气傲,总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想着慷慨激昂地改变,却不知晓这世道,多数地方都是灰蒙蒙的。

    多为世道毒打几次,自然就学会沉默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然而死亡的才是大多数。

    虚心学了几天,骆宾王还是心痒难耐,寻了王福畤小声说话:“参军,我听说别驾也没上官学,咋就有好诗出炉了?”

    骆宾王好不容易说得委婉些了,他原本想说的是,范铮原先似乎没有文才。

    王福畤这个人,官场中人应有的小毛病,他多数是有的,心肠却不坏,还比较要脸。

    骆宾王能放下骄傲,王福畤因此自得,以为他敬佩自己了,解答起来也相对认真。

    “你不会觉得,只有上过官学的人才能作诗吧?十年前别驾就别出心裁的一片两片了,只是他藏锋而已。”

    王福畤说话,是相当有分寸的,没把范铮那一手不堪入目的丑字抖出来,倒塑造了一个藏锋的形象。

    范铮表示不满,说什么丑字?这不比丢人现眼的丑书强多了吗?

    以丑为美难道很光荣?

    以恶为善难道应提倡?

    毁了整个民族祖传的技艺才叫进步?

    “态度诚恳一点,瞅着别驾心情好,你也可以问他本人嘛。”

    王福畤腆着肚儿踱了两步。

    骆宾王有些忐忑,终究是上下等级相差过大,平素又没接触过,贸然打扰,会不会被穿小鞋?

    王福畤呵呵一笑:“你咋不看看司法史川阿西?人家在别驾面前蹦得多欢,也没见别驾斥过他一句。”

    骆宾王安心了。

    二堂茶室中,批阅完文牒的范铮悠闲地品着贺钩的茶汤,微微颔首,略有进步了。

    不容易呀!

    到现在为止,贺钩雄烹过的茶,干重都超过十斤了吧?

    还好这是公廨钱买的茶,一百文一斤,不贵,也不用范铮掏钱,练吧练吧。

    “茶汤、小食随意,不用太守规矩。”

    骆宾王放松了,别驾人还怪好嘞!

    初入官场的骆宾王自然不知道,范铮的话,是可以两面听的,你也可以译为“守规矩”。

    “学生,不,下官当日闻得别驾诗作,竟心痒难耐,欲知完整诗文,别驾可能赐教?”

    没法,见猎心喜,谁没点爱好、执著?

    范铮摆手:“诗乃心声,想到便吟,哪有什么完整不完整?这东西,陶冶情操、教化后人还是不错,于日常却无甚用。”

    骆宾王大急,嘟囔着说些什么“诗可励志”之类听不懂的话语,让贺钩雄笑了出声。

    “对文人而言,诗赋扬名。可扬名之后呢?”

    “任你光芒万丈,最终是要果腹,诗为科举敲门砖还是不错的。”

    “科举的目的,往大了说是想施展抱负、一展雄才,往小了说就是为官。”

    “可是,你我现在难道不是官吗?”

    范铮意味深长地点了点骆宾王。

    有文才是很好,可文才只应是为官能力之一,而不是全部。

    “王参军与本官说过你的勤学好问,这种低头做事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当然,记得抬头看天,莫以为有点本事了,天上的暴雨就落不到你头上。要谨慎啊!”

    最后这段,当然不是教骆宾王学会阿谀奉承。

    就他这性子,要他阿谀奉承,你还不如给他一刀痛快。

第五百三十一章 狠辣的铁小壮(万更已毕)

    龙首原下,飞骑的营帐大片,渐成规模。

    身子越来越健壮的飞骑左郎将铁小壮,督着校尉邓稳等千名飞行兵,在操练腾空技艺,对右郎将窦玄非的步步紧逼毫不在意。

    “郎将,要不要让几个儿郎故意吃坏肚儿,给他来一场乙失颉利苾的奢华待遇?”

    安排着一团人起飞,邓稳面现狠色。

    娘的,耶耶们拼着性命不要,才拉扯起来的飞骑,你一来就想喧宾夺主,就凭你姓纥豆陵?

    军中的汉子虽直爽,却也不是没脑子。

    邓稳的损招,中招后窦玄非即便知晓是故意的,也拿着没辙,更不敢乱嚷嚷,说不定为了颜面还得捂盖子。

    铁小壮笑道:“非得让儿郎损肠胃做什么?耶耶是左郎将,在飞骑里除了陈郡王这位中郎将,谁敢骑耶耶头上?”

    邓稳嗤之以鼻:“那可说不定,原本定下钱粮按飞、骑、步以三二一比例划分的,他窦玄非可是将飞行兵多的那份拿走了,说是飞骑之内,人人平等。”

    范铮嘿嘿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立起了杆子,抢果子的就来了。

    “准备十几套看上去完好的滑翔机。”

    邓稳拱手:“小校领命!”

    日头渐盛,六千人马汇聚,人喊马嘶,煞是热闹。

    校尉邓稳脱去上衣,半身肌肉虬起,槌三百三十鼓为一通。

    一伙老飞骑执出鞘横刀,立于铁小壮两翼,杀气腾腾地逼视场下数千人。

    说句不好听的,除了老飞骑的人升过空、见过血、立过功,其他人都是些没上过阵的嫩瓜,人数再多也不是凶神恶煞的老飞骑之敌。

    “三通已毕!”

    邓稳置了鼓槌,厉声喝道。

    老飞骑数伙操刀持枪,将点将台与外侧的路途尽数封死。

    “兵曹参军,按簿籍清点人数,点过的至台右侧而立。”

    “录事参军,准备行军法。”

    铁小壮现出了獠牙。

    右郎将窦玄非面带红晕,从一侧骂骂咧咧地出来:“哪个瓜怂乱敲军鼓?不晓得会死人么?”

    铁小壮眸子微缩:“可稀奇了,左郎将敲个军鼓点将,还得右郎将恩准?”

    窦玄非两眼迷离:“嗝……是左郎将啊!就是你要敲军鼓,事先招呼一声嘛。”

    铁小壮鼻孔里哼了一声:“右郎将倒是胆子大,军中无令饮酒。录事参军,杖他六十!”

    两名老飞骑大踏步而至,窦玄非的亲兵长身阻拦,两柄横刀斩出,血溅黄土。

    老飞骑视若无睹,余皆骇然。

    步骑皆手脚冰凉,哪知道军法竟然是说斩就斩,甚至不说也斩?

    拖鸡崽似的将窦玄非捉来,军杖呼呼击下,窦玄非竟神奇地打起了鼾声。

    瞌睡与疼痛,他总得选择一个。

    十六名飞骑新兵被捉了来,臊眉耷眼地认罪,反正抓到现行了,也没法赖。

    “念及飞骑初扩,左郎将仁慈,不欲见血,着录事参军杖诸人一百,逐出飞骑,簿籍销名。”

    邓稳忍住笑,一板一眼地为铁小壮代言。

    毕竟,主将的话不宜太多。

    地上两颗人头,还说不欲见血的话,铁小壮果然像极了他的师父。

    录事参军不敢违令,不顾这十六人的哀求,果断安排行杖、除名。

    天大地大,军营里是主将最大,这可是周亚夫立下的规矩。

    没这规矩,韩信能被刘邦轻易夺了兵权。

    酣睡中的窦玄非被绑好,身子与一具滑翔机牢牢结为一体,热气球缓缓上升,几个吊篮底上的绳索挂着他与八名亲兵,在空中飘啊飘。

    四千余步骑整齐地打了个冷噤,尘封在记忆里的痛苦再度涌现。

    在空中翻腾,对多数人来说,绝对是痛苦的回忆。

    简单地说,若他们能适应在空中翻腾的操练,又怎会刷下去为步骑?

    待遇差老大了好吧?

    差距是很大,没人表示不满,领多少饷流多少血的道理,除了窦玄非,每个人都懂。

    飞行兵能飞,看起来威风凛凛,可一个手滑,就是一生。

    甚至,他们出事,最幸运的是直接轮回,最不幸的是苟延残喘。

    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不,你真以为窦玄非不懂?

    悄悄说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但凡说“不是蠢、就是坏”的时候,绝对就是坏。

    冷风一激,窦玄非再大的瞌睡也没了,吊在天上的滋味难受之极,自是蛙声一片、涕泗横流,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若是身上未绑滑翔机还好,绑了窦玄非就更害怕了。

    这些无法无天之徒啊!

    若只是绑了绳索,窦玄非还能安慰自己,这帮贱奴不敢松了绳索,让自己坠亡,否则是明目张胆的谋杀。

    可是,有了滑翔机在身上,这些贱奴就真敢斩了绳索啊!

    摔死了,大不了说练飞行出事,谁能奈何得了?

    就是有滑翔机在手,窦玄非也不会用!

    何况,飞行兵平日操练,摔得有多狼狈,窦玄非是见过的啊!

    “左郎将,是末将糊涂了!末将有罪,末将悔过!”

    窦玄非大哭着求饶。

    邓稳这促狭的,还有意让吊篮上的飞行兵将绳索一松一紧,唬得窦玄非都人工降雨了。

    窦玄非终于想起,距离颇远且风声呼啸,他就是叫破了喉咙铁小壮也听不见哇!

    窦玄非连连拱手,终于引得铁小壮慈悲为怀,准他们全部放下来。

    双脚落地,窦玄非立刻瘫软下去,喉间呕吐连连,便是沾到衣袍上也无瑕顾及了。

    铁小壮摸着自己钢针一般的短须,一脸的诚恳:“闻右郎将以为飞骑之内人人平等,本将深以为然。”

    “故从今日起,飞骑之内,所有人都转为飞行兵,参与所有功课,盼右郎将以身作则。”

    以污秽的袖子擦了一把更污秽的嘴巴,窦玄非挣扎起身,连连拱手:“左郎将,末将错了,末将不该擅作主张,不该打飞行兵粮饷的主意!”

    “今日,末将保证,一定将飞行兵应得的全部送回!”

    铁小壮叹了口气,本以为能玩个空中飞人呢。

    铁小壮打小就是个熊孩子,能接受范铮的教导,老老实实守着飞骑这一亩三分地不闹腾,就已经很收敛了。

    奈何,总有人不识相啊!

第五百三十二章 唾面自干

    兵部侍郎柳奭的指节发白,额角的青筋直跳,眼睛眯得如毒蛇,一身绯色官服隐隐在颤动。

    若不是极力控制着情绪,他已经一茶碗盖告状的窦玄非头上了。

    “老夫费心费力,殿下想方设法,才让你进得飞骑,以防不测。”

    “这还是看在你是皇太后緦麻亲的份上,才照顾你的肥差啊!”

    “无须伱冲锋陷阵,无须你飞天遁地,老老实实护着殿下……就能有一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不满意?”

    “还想夺铁小壮的权?当初范铮执意要铁小壮交出权柄,尚且无人敢接手,你算什么东西!”

    臭骂归臭骂,柳奭是真的无可奈何。

    大唐有十六卫,但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飞骑、百骑,原则上是不归兵部管辖,直属于皇帝。

    李世民肯让窦玄非入飞骑,李治委实出了不少力,还是打着维护飞骑中郎将、陈郡王李忠的旗号行事的。

    能让太子的人进入皇帝看重的飞骑,这已经是天大的颜面了。

    结果,就这?

    脑子是不是缺点啥,要不要补一点豆腐渣?

    你老老实实操练步骑,铁小壮那个懒货才没有兴趣多事,即便步兵团、越骑、飞行兵不能形成立体的战斗力,那也稳稳有升迁之机啊!

    铁小壮只是收拾了窦玄非一次,而并非将他一逐了之,已然很有分寸了!

    以铁小壮之莽,这事又不是干不出来。

    真犯起倔来,天子还不一定能让铁小壮屈从。

    李治及柳奭格外注意飞骑,也是有缘由的,镇守玄武门的薛仁贵去了定州,明年还要袭扰高句丽啊!

    这个时候,驻扎在玄武门东北、龙首原之下的飞骑,突然变得很重要了。

    即便只有六千之众,亦是宫城北唯一的防线。

    “老老实实呆飞骑里,凭他铁小壮怎生羞辱也不许反抗,否则定让你去安西都护府啃沙子!”

    耷拉着脑袋的窦玄非,只能满腹苦水地往龙首原行去。

    哎,一步踏错终生错……

    虽以铁小壮的职司,尚不足开革窦玄非,可颜面尽失的他也只能伏低做小数年了。

    鄙夷的目光,忍着,最多不过唾面自干了。

    敦化坊,华容开国县侯府。

    铁小壮三指与范百里较力,面容有几分不虞。

    “舅父,我就没想明白,让出飞骑左郎将他们又不肯,却遣一右郎将来恶心人,何为?”

    范铮呵呵一笑:“咋?当左郎将还当上瘾了?做你该做的事,飞骑的位置,早晚你是要腾出来的。”

    铁小壮能入五品,即便是有战功撑腰、有贞观天子的青睐,却已算是侥幸了。

    铁小壮已把他自己未来十年的前程预支了,升迁几乎无望,需要沉淀。

    除非,他另立大功。

    “飞骑的操练,不应局限于龙首原一带,应轮番至终南山、京县郊、畿县操练。”

    “你本人至少得带一半人马镇守龙首原,宫中才安歇得稳当。”

    “所以,再给你上一课,使功不如使过,没事让那右郎将带兵马去操练,有功少不了你那份,有过一并收拾他。”

    铁小壮瞪大了眼睛。

    讲道理,舅父说的都对,可铁小壮天生的破脾气,难得转过这个弯。

    甚至,铁小壮暗暗在想,能不能关照邓稳,让他主持此事?

    然而这更不现实。

    邓稳区区校尉,压不住同级不说,他也难操控步骑,一个不好容易出事。

    再说,飞行兵这一头,多少还是需要邓稳协助的。

    “特别是那些关隘左近的隐密小道,让你的右郎将仔细搜索,说不定有发现哦。”

    当然,有些纯粹是山民猎、樵留下的痕迹。

    “还有终南山的翠微宫附近,更需要用心,你有时间自己也去看一转。”

    翠微宫旧貌换新颜,并不止是贞观天子避暑之需,也与长安城内外呼应,有事自能互为犄角。

    今年热天已尽,天气转凉,雨水中透着沁人的寒意,天子自是不会去翠微宫居住。

    但铁小壮可以提前琢磨随侍翠微宫的驻地、增援等问题,即便是无用功,也好过临时抱佛脚。

    其实,窦玄非这种角色,与铁小壮在飞骑里分庭抗礼、小小争斗,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是换一个阴险的角色,以铁小壮的脾气,难免吃亏。

    窦玄非与铁小壮斗斗更健康,皇帝更放心。

    这就是一个权力的制衡问题,一家独大,容易引猜忌,未必能有好下场。

    古往今来,不乏功臣良将因此而丧生。

    吃力不讨好的操练、巡察,就丢给夹起尾巴的窦玄非,也正合适。

    反正,即便有功劳,铁小壮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更进一步。

    铁小壮放下心头的包袱,高兴起来,抱起范百里转圈圈,惹得他咯咯直笑。

    范鸣谦在一旁,满眼羡慕。

    铁小壮放下范百里,一只胳膊虬起,让范鸣谦抱着缀上去,轻轻松松带着范鸣谦来回走动,引得细腰犬摇尾相随。

    “你阿弟与娃儿怎样了?”

    范铮有许久未关注坊内的事了,对此真不了解。

    铁小壮眼现一丝柔色:“阿弟与大郎,三天两头要吵一架,斗气一天不说话,两天又和好。”

    “三天见不到吧,互相会想念。”

    这对叔侄,甚是有趣。

    不过,高月娥这个县君,就有点厉害了,偌大的郎将府,硬被她一手遮天。

    铁大壮是宠溺子嗣,苦贞贞是先天底气不足,硬是让高月娥当了家。

    还好高月娥即便是关照阿耶、阿弟,分寸还是有的,没弄得太过。

    对舅姑,你说一点龃龆没有是不可能,可她拿捏得极准,就连旁人看了也没法说啥。

    看着有点不舒服,可细想还无从诟病,人物。

    “阿弟日后多半还是得在坊学就读,大郎在坊学熬到一定岁数,能进国子监了吧?”铁小壮现出一丝憧憬。

    “你家阿弟也可入国子监四门学,你家大郎可入太学。”

    没法,铁小壮对这些东西,天然接受程度慢,要他玩些花里胡哨的倒是学得贼快。

    铁小壮露出狡猾的笑容:“到时候可得舅父多替他们操心了。”

    范铮笑着指了指铁小壮,越来越滑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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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章 水至清则无鱼

    飞骑右郎将窦玄非郁结。

    左郎将铁小壮倒没有借机夺他权柄,只是安排了任务。

    雍州治下,关隘左近、终南山、京郊、畿县,铁小壮全都安排到了,重点还是翠微宫左近。

    “若尽数认真完成,我飞骑当入精兵之列!是故,右郎将且需努力!”

    铁小壮学来的画饼术,不伦不类的。

    本来么,他的职司虽略高于窦玄非,却不可能左右人家的前程,鼓励也就显得滑稽了。

    若是用于邓稳身上,那却没得说了。

    总而言之,就是铁小壮学艺不精。

    窦玄非真按铁小壮的安排行事,哪怕是以步兵团、越骑分散,各自按团行事,全部做完也得小半年时间。

    尤其是终南山,听说大虫、食铁兽、白羊、野狼都有迹可循。

    一般情况下,野兽是怕成群结队的人,可万一呢?

    谁敢保证,野兽就一定不会攻击人了?

    圆滚滚的食铁兽,看着多可爱,一巴掌就能送人上病床。

    力度大一点,堪比高僧,送人入轮回。

    发起怒来,一嘴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莫因其萌萌的外表,就忽略了它是熊属的事实!

    传说中,蚩尤可是骑它出战的!

    窦玄非很想将令牌掷到铁小壮脸上,指着他鼻子大吼“耶耶不干了”,无奈不敢。

    并不是所有姓窦的皇亲,与皇帝、太子都有渠道直接交流,至少窦玄非没有。

    一个偏远的旁支而已,能蹭得一个右郎将已是天上掉蒸饼了,还想怎样?

    截止目前,窦玄非还没单独面见过太子,万事都是柳奭直接下令,就憋屈。

    你是宗亲,耶耶难道不是?

    可惜,同样是宗亲,照样得分三六九等,即便窦玄非满腹牢骚,也只得奉命行事。

    “这个铁小壮!他是担心朕为奸人所乘?”两仪殿内,李世民笑骂两声。

    铁小壮安排如此大范围的操练,须经皇帝御批,李世民自然了如指掌。

    铁小壮自身坐镇龙首原,太极宫就稳了。

    让窦玄非拉着步兵团、越骑,到处打着操练的旗号梳理一遍,对未来这一年的安宁起了很大的辅助作用。

    于翠微宫的安全,李世民也自有打算,倒不怕牛鬼蛇神,可范铮师徒的情义,贞观天子还是得领的。

    毫无疑问,铁小壮是想不得那么细致的,尤其是查关隘附近的小径。

    李世民当老军头多年,这些魑魅魍魉的招数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奈何水至清则无鱼啊!

    有范铮出个主意,让窦玄非出动,蛮好。

    雍州民曹,放下包袱的骆宾王随着王福畤,骑着官马于南郊的农田巡视。

    “这里以前是种粟,亩产一石。后别驾任司农寺京苑总监,推广改粟为麦,亩产几近翻倍,雍州循之。”

    骆宾王表示不解:“为什么庄户自己不能改种麦呢?他们不会不知道麦能多收吧?”

    王福畤笑了:“事未成时,谁知前景?贸然让庄户放弃祖祖辈辈栽种的粟米,改为不熟悉的麦,会被庶民咒骂的。”

    “再说,粟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存储九年而食用。米、麦,只得三年。”

    果然是各有各的好处。

    相对而言,能尽快让庶民填饱肚儿的麦,显然好处更大一些。

    可也不是所有土地都适合种麦,依旧有一些地方只适宜种粟,却无关痛痒了。

    没有成功的范例,想让庶民改变是很困难的事,万一失败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哦,这里大致算西北了,西北风管够。

    “虽说州县民曹可指定治下庶民栽种桑麻、粟麦,但有一个原则,观光且须记住。”

    “民曹的作为,须是让庶民过得更好,而不是肆意让庶民冒险改变。”

    “即便是京苑四面监,别驾当年也是让他们先部分试种,成功了才全面推行。”

    王福畤絮絮叨叨地介绍。

    宗旨是真的,以前说那些强令庶民栽种不合时宜之物也真有过。

    权势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你是用这把刀割点肉回家,还是用这把刀伤人,存乎一心。

    至于说事后的追责、监察,太滞后了。

    “院角柴火棚里,堆着许多草茎,却是少见。”

    正常了,骆宾王早年的日子清苦,却多靠抄写度日,对农事并不熟悉。

    王福畤直笑:“你不觉得眼熟吗?此乃白叠茎啊!”

    骆宾王惊讶了。

    白叠,它不是一种观赏花么?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好像不搭吧?

    “白叠西州有产,时人以织衣物,别驾令人采集白叠花,晒干、除籽,缝入衣物夹层,其暖不逊裘衣。”

    “故,虽号令房前屋后栽种桑麻,对庶民种白叠也只视而不见。”

    这就是灵活应变了,你总不能强行把庶民用以御寒的白叠铲了,否则天寒冻死人算谁的?

    骆宾王学着王福畤,老农似的蹲在田埂边上,感慨道:“参军还真是怜悯庶民啊!”

    王福畤咧嘴,现出一丝得意,随即朝长安城叉手:“这是秉承了陛下的仁心,得益于别驾的仁术,老夫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骆宾王浑身如蚂蚁爬过一般的不自在。

    当官就当官,能不时时刻刻把皇帝、上官挂嘴边么?

    感觉多谄媚啊!

    王福畤表示鄙夷,瓜娃子,说什么风骨,难道我阿耶的名头很差么?

    等你饿得慌的时候,就知道风骨一文不值了。

    捧着皇帝给的碗,上官给你碗里添禄米,你还奢谈个毛的风骨。

    “其实,上官改种小麦,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冬小麦一般是五月刈,普遍先于蝗虫为害的季节。”

    骆宾王瞬间明白了,于是蝗灾对于冬小麦产区的祸害就没那么严重了是吧?

    这么一算,改种小麦确实很了得。

    “参军,我就有个疑问,别驾自小在敦化坊长大,按理说没操持过农事,咋懂这许多新招?”

    王福畤白眼相向:“瓜皮!别人不能七岁成诗,你咋能呢?”

    原来,世上不止我一个天才啊!

    骆宾王美滋滋地想。

    “浐水边上那些碾硙,看到了吧?有不少是达官贵人的产业,还有阻拦了灌溉引水的。”

    “井田利害,可是民曹的职司哟!”

    王福畤点了点骆宾王。

    骆宾王沉默了一会儿:“要是惹不起呢?”

    骄傲,可不是狂妄,骆宾王清楚地知道,他的小身板,任意一个达官贵人就能轻易碾压。

    王福畤白了他一眼:“上官是干嘛用的?”

    康熙三年,中国大陆最后一块反清的土地。

    热血,悲壮,男儿当如是!

第五百三十四章 巡州学

    范铮行走于州学,微微颔首。

    经学博士、二名助教略略叉手,便自为经学生答疑解惑了。

    没法,三名先生对应八十名经学生,已经是很忙碌了。

    中男女学生,大半是州县官吏的子女,读了州学,出来至少能混个胥吏身份。

    贞观年的官吏数量相对较少,到李治及李隆基时期,官吏数目才叫惊人。

    所以,经学生不用担心读了白读。

    理论上,经学生也有参加科举的机会,可有那能力,谁还窝在州学里头?

    国子监四门学的俊士,不香吗?

    即便有真才实学之辈,由雍州举茂才,不比没有把握去科举强吗?

    出身就是后盾,故而部份经学生对博士与助教并未刻意尊重。

    “助教,现在都大唐了,学《周礼》有什么用?”

    还是有顽劣学生,再度问出了罗圈问题。

    助教抚额,真个被气得肝痛,都已经说过三遍的问题了啊!

    范铮微微摆手:“这个问题,博士与助教的解说,可能你们不在意,且由本官说一说。”

    “若是本官问你大唐的婚嫁之礼,你能信口答之,而你身边这位同窗却能滔滔不绝地从周礼讲到当今之礼。”

    “此刻功曹只余一名司功史的位置,你二人出身相同、才学相差无几的条件下,你觉得本官会录用谁?”

    “尚书左丞卢公承庆,曾任民部侍郎,陛下问及人口之数,卢公自夏朝至今的人口增减信手拈来,且无一错漏,甚得陛下青睐。”

    鸡汤灌到这里就行了。

    现实是,满腹经纶,只得用一时。

    得用还不错,更多人都学了一肚子无用武之地的知识。

    至于一墙之隔的医学,安静到吓人,暂休而到处撒野的经学生,却怎么也不肯靠近医学,哪怕月门是没有阻拦的呢。

    范铮带着贺钩雄大步跨过月门,走进幽静的小院中,不知是因树荫还是什么,瞬间觉得凉了许多。

    落叶的声音,偶尔在耳边轻飘。

    一向自诩胆大的贺钩雄,双腿开始哆嗦。

    “又不是没见识过尸骨,怕个什么?再者说了,这里是医学院,又不是什么神鬼之所。”

    范铮虽不是特别皮实,上了一趟辽东,多少骸骨如山的场面都见识了,会怕这小场面?

    “吱呀”一声,一扇门缓缓打开,唬了贺钩雄一跳。

    “医学这是有多懒惰,都不会往门轴处滴桐油么?”

    范铮不满地推门,贺钩雄不那何(没奈何),只得壮胆跟了上去,却被里头几个眼眶空洞、面色苍白的人骇得几欲尖叫。

    却见范铮上去,取下一个头颅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略为嫌弃。

    皮革为表,以白叠等物填充,寻了些硬物为框架支撑,显然很失真。

    也不晓得贺钩雄年幼时经历了啥,这样子有点像童年阴影。

    “假的!医学给学生练手之用,这针脚粗的,就不能缝成花么?”

    范铮说了个无人懂的冷笑话。

    贺钩雄一听是假的,肚儿立刻肥了起来,蹦着到了范铮身边,戳一戳、摸一摸,还下了结论,羊皮。

    “这女工,还不如我呢。”贺钩雄嫌弃道。

    孤儿出身的贺钩雄,还真会一点针线活,虽然不怎么样。

    医学博士姜白芷出现在门口:“哟,上官不嫌这东西晦气啊!”

    声音带点玩笑,还带点欣慰。

    上官能理解医学之事,甚喜。

    这就是个矛盾的世界,人们一边希望医师治病救人,一边嫌弃他们多与死人接触,不吉利。

    范铮随手将假头颅套上去,撇嘴:“本官连战场都上过,怕这个?话说你们就不能多花几文,好生请人缝制?这针脚,就是本官上手也不过如此了。”

    纯粹骚话而已,范铮没进修过裁缝技艺,也不会《葵花宝典》,懂个屁的缝纫?

    姜白芷那张偏女性化的脸孔露出一丝嘲笑:“这东西,你就是让官奴去制作,人家也不肯,宁愿你杀了他。”

    这不仅是各种迷信能言尽的,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上下千年的警训,更让人对此敬而远之。

    都是医学生自制,针脚就别奢求了。

    随着姜白芷去讲堂,范铮见到了雍州硕果仅存的二十名医学生。

    这是贞观初年才允各州设的医学,雍州只有二十名,诸县不设医学。

    哎,二十名医学生,每县一个,刚刚够分。

    其他地方就更少了,大都督府、中都督府医学生十五人,下都督府十二人,上州十五、中州十二、下州一十。

    大都护府、都护府没有医学生的存在。

    宽敞的讲堂内,医学生各自练习。

    或捧《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素问》、《黄帝针经》苦读;

    或不住在人偶身上刺针;

    或相互按摩;

    或行禹步,施掌决、手印为咒禁。

    李世勣、许敬宗、辛茂将、苏敬等多人合著的《新修本草》,要到十余年之后才问世。

    太医署的学生尚分医、针、按摩、咒禁,州学的医学生却什么都学,杂而不精。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底层都是如此,什么都得会一手,却难得专精。

    毕竟,庶民也不专瞅着你会的项目生病啊!

    这年头的医工并不好当,太医署逐年对天下医者考核,想鱼目混珠真不容易。

    医学生不太热情地见礼,身子虽不动,却多半在琢磨各项技艺了。

    上官再重要,也没日后的饭碗重要。

    毕竟,医学生几乎都是庶人子,不懂官场这一套。

    范铮也没空摆架子:“本官前来,是想看看,医学有何可助力。且畅所欲言,本官自尽力而为。”

    一名年轻的医学生起身叉手:“上官,酒精不足。”

    范铮颔首:“明日送来十坛,可否?”

    酒精对范铮来说,根本就不是事。

    这名医学生叉手落座,另一名医学生起身叉手:“上官也见了,这人偶实在过于粗糙,难练刺穴啊!”

    范铮咧嘴:“要不然,本官请一具秋决之体,供你们使用?”

    大体老师还是可以提前上线的。

    想想黑夜中,医学生背负大体老师随风奔跑,那种带泪的嚎叫声一定很动听。

    医学生整齐划一地摇头。

    倒不一定是怕,关键是这事,好干不好说。

    敢为天下先,是勇者;

    但是,这世上,更多的是常人!

第五百三十五章 摆姿态

    姜白芷冷眼旁观,终于确定,别驾不是戏耍于人,是真看重医学。

    虽然从姊姜茯苓与别驾有点交情,也仅限于交情,相互间偶尔行个便利的事,不可能惠及自己。

    范铮不是以个人身份倾向于医学,而是以堂官身份公然昭告,雍州对于医学,将格外重视。

    其实从州学层面来说,医学真的比经学实用,奈何没几个人在乎实用与否。

    “都说些鸡毛蒜皮的,闭嘴吧。”姜白芷大手一摆。“别驾也看到了,医学什么都缺,没地方开辟药园也就算了,研钵都坏了不少。”

    “戥秤、杵臼、药碾、博山炉、乳钵、药斗,以及品种繁多的药材,缺口都极大。”

    戥秤是药行特意使用、称量极精准的衡具,博山炉则是香炉、香薰、薰炉的一种。

    “别的不说,至少以后让他们出师,莫将莱菔当人参,炮制煎熬救庶人。”

    莫以为唐朝就没假药了,只要能赚黑心钱,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姜白芷半是刁难范铮,半是真心想为医学补足所需。

    开国以来,雍州多任堂官,也只有这位肯对医学青睐了。

    范铮心疼地扳了扳手指头,哀叹一声:“也罢,让官厨那一头将本官的小食取消了,帮补一下民曹将出现的缺口。”

    “知会司户参军王福畤、司仓参军李景恒,就是让本官饿肚皮,也得将医学所需配齐。”

    姜白芷难以置信:“别驾不是在哄人吧?这七七八八配置下来,没五百贯打不住!”

    姜白芷说的价钱,还是以他的身份从姜氏药行拿药材、器皿的实价了。

    即便是再良心的药行,同一物品,价钱也分几个档次。

    卖给庶人的、卖给官人的、卖给商贾的,都是不同的品质、不同的价格。

    若不挣钱,那就不是药行,是在积德行善。

    范铮掩面摆手,颇有几分痛心:“不说阿堵物行不行?本官想静静。”

    五百贯的数目,对华容开国县侯府来说不是事,对雍州可真不一样。

    雍州家大业大,摊子也大,真别指望历年能积累多少余粮,没缺口都是前面几任官员讲良心了。

    遇上全身上下眼都黑的,给下任拉一堆饥荒,你也无可奈何。

    老实说,这已经影响到范别驾的小食自由了。

    闲得发慌的李景恒,兴冲冲地赶到医学,听完范铮的要求,倒也没啥意见。

    钱粮都在仓廪中,别驾要怎么用都成。

    王福畤领着骆宾王赶到,听到范铮的话,鼻子都红了:“这不成!仓库里的钱粮,多有定向!”

    “若别驾执意而为,下官,下官也只能效亡叔,回家归隐了!”

    骆宾王瞪大了双眼。

    参军,这不对哦,你不是很尊崇别驾的吗?

    你的随和、儒雅,与你现在的刚强模样不搭哈。

    王福畤鼻孔里冷哼,尊崇是一回事,但要从民曹的破口袋里,掏出最后这仨瓜俩枣,门都没有!

    范铮只能好言相劝:“那啥,参军呐,州衙有一点节余不是?先将就医学呗。”

    “别的不说,他们学了真本事,哪怕为参军按摩解乏也好嘛。”

    范铮其实想说日后为王福畤家人治病,可这话说出去像在诅咒人生病似的,只能改说按摩了。

    王福畤咬牙切齿,老半天才开口:“雍州能灵活动用的,只得二百贯!再多,别驾还是将下官开革了!”

    这些家底全部动用了,遇上什么事,雍州就得抓瞎!

    这是一个司户参军最基本的敏感!

    地方官府破事多,水旱、赈济、驰援畿县,哪样不花钱粮?

    驱使岁役?

    笑,哪年的岁役能留到入秋?

    还有不少庶民,岁役已经提前服了两年,蠲符都开了一大把好吗?

    骆宾王看得目瞪口呆,好好先生王福畤摇身一变,成了雍州版强项令,反差太大了!

    范铮指了指王福畤:“犟驴!今年先用二百贯,元日之后优先补齐医学所需,行了吧?”

    “实在不行,搭上本官的俸禄,也要在耗磨日前让医学药材、器皿充裕,免得日后被人骂,说庸医都是雍州出来的。”

    范铮的话当然是半真半假。

    今年能机动的靡费就二百贯,可本年四季已过其三,其余的磨到元日后再安排,谁能说个不是?

    不管范铮如何作态,至少他成全医学的举动是真的。

    姜白芷叉手长揖,二十名医学生也随之行礼。

    一季而已,医学不是等不起。

    至于说范铮摆姿态……

    只要他肯出钱,就是让医学视他如师如父又如何?

    这年头,常常有人高调唱得慷慨激昂,到掏钱时就一毛不拔了,或者索性人间蒸发了。

    能真出阿堵物的,甭管人家话说得怎样,至少是真做了。

    咋,人家真掏了,还不许过一下嘴瘾?

    范铮的独断专行,自然让李叔慎与亓官植颇有微词。

    怎么说我们也是治中呢,好歹商议一下行不?

    范铮摆手:“你我同为雍州官员,自需为雍州未来着相。”

    “多一些合格的医工,日后雍州更多几分面对病患的底气。”

    别老指望着太常寺太医署,除非真是大范围时疫了,他们才会出手。

    亓官植念及陈年旧事,眸子里现出警觉:“上官是觉得,最近两年,雍州难免有疫病?”

    这什么理解能力啊!

    范铮笑而不语,故作高深。

    不管怎样,加强一下医学建设,是绝对没错的,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坊间,范铮都可以振振有词。

    官厨那头,范铮说到做到,断了别驾的小食供应。

    司户府骆宾王满眼钦佩:“想不到参军竟强硬如斯,与别驾都能据理力争。”

    王福畤苦笑:“瓜皮,民曹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上官到处要用钱,可每年账上的钱是有定数的。”

    “不依上官,参军之位可能坐不稳;依了上官,多出的缺口怎么办?”

    就是把自己洗干净了,送上屠夫的案板,也卖不了这许多钱。

    “雍州地广人多,多多少少难免一些灾祸,若是把钱粮用尽,遇事干嚎吗?”

    朝廷出面赈济的事不是没有,可那得到了一定程度。

    管账的人,劳心劳力,苦哇!

第五百三十六章 十万火急下均州

    “诏:濮王泰病,朕心难安,令雍州别驾范铮、太医丞姜茯苓、侍御医陶之秋火速赴均州,为泰医治、视其所需。”

    突如其来的诏令,让范铮怔了许久。

    李世民临了,良心发作、舐犊情深了?

    纵有,以他的自制力,不会随意往炭火上浇一瓢冷水。

    虽然李世民不是永远正确,但这几年,做事越发老辣了。

    范铮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是为了李治顺利登基,让李泰早死早了么?

    然而这可能性不大,贞观天子还没心狠到这地步。

    现今朝廷中,愿意去接触李泰的官员凤毛麟角,谁也不想惹一身骚。

    其实,范铮也不想去沾染,可谁让他与李泰早年颇有交往,还是李欣的老师?

    总觉得,当年在洛阳宫,贞观天子安排此事,总有未解的深意。

    此行俱是殿中监尚乘局提供的好马,范铮换上的是一匹飞黄闲的良驹,跑得快、耐力好、平稳,便是范铮这种骑术一般的人也能轻松驾驭。

    马是好马,范铮真想要,皇帝也能赐下一两匹,可骑得起未必养得起。

    据说,好马的喂养相当讲究,连给盐多少都卡得精准。

    那些给马喂鸡子的说法,范铮听说过,却不知真伪。

    总而言之,养匹好马,比娶个祖宗回家也差不多,就范铮这懒相,还是算了吧。

    陶之秋初次见面,不熟;

    姜茯苓从医监迁到太医丞,品秩不变,却从专业的位置,转为了辅佐太医令之佐官。

    冯一纸已然年迈,能撑个几年就得致仕了,姜茯苓可是太医令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然而姜茯苓并不与范铮攀谈,全程目不斜视,令范铮生起了一丝警觉。

    一团越骑相送,倒也算正常。

    随行还有一名内给使元来,身躯略柔弱,面上却隐隐有胡茬。

    这是没噶得干净么?

    内侍省的人,没事少接触。

    无关身体残缺与否,重点是,接触内侍省的人,你想干什么?

    当然了,皇帝恩赐一些大臣宫女与内给使使唤,那是另一回事。

    但是,元来的面容,怎生隐隐面熟?

    这一趟,怕不是什么好活。

    南下一千二百九十五里,翻山越岭,即便有良驹也花了十余日工夫。

    李泰要真得了什么大病,赶过去可以吃席了。

    均州治所武当县,此时的武当县治所是延岑城,即后世湖北襄阳谷城县西北八里。

    刺史打头,率官吏们捧黑木耳到驿舍相见,却得到“概不见地方官”的回复,不由松了口气。

    地方官难为,朝廷就是下来一名九品官,你都得好生侍候着,还真不是天生谄媚。

    否则,保不齐人家在哪里戳上一刀,地方官的前途莫名其妙完蛋了。

    谁都烦迎来送往,甚至一些地方上,因迎来送往频繁而导致衙门公用不足呢。

    逆汉水西行二百五十里,抵达郧乡县,一行人未理睬县衙,直接到了濮王府。

    堂屋中,李泰一手鸡腿,一手猪脚,啃得满嘴流油,那身躯较当年,肥了不止一个档次。

    昔日文雅的李泰,早不见了踪影。

    范铮忍不住道:“大王不是病了么?”

    李泰眨巴眼,双下巴叠起肉浪,横张的双颊绽放出笑容:“本王得了不吃会死的病,以至于身形越来越臃肿了,睡觉的鼾声能掀起屋顶。”

    眨了眨眼睛,李泰自嘲:“连王妃都受不了这鼾声,只得自居一室了。”

    “要不,你也来尝尝?乌鸡、黑猪、胭脂米,可是郧乡特产来着。”

    再特产,偶尔吃吃是不错,一连吃上几年,谁都受不了。

    偏偏李泰还格外有胃口,一口啃得乌鸡腿只剩骨头与筋,扔地上立刻有土狗摇着尾巴上去啃一嘴。

    有沉默的仆从奉上碗箸,范铮毫不客气地坐下,挟着一块煮得耙而不烂的猪肉吃起来。

    不得不再次吐槽,“火巴”才真正符合食物的状态,偏偏这个字不上字典、词库,用“耙”总感觉词不达意。

    李泰吃的猪,肯定是自小劁过的,肉不带骚味,略肥。

    “这黑猪,应该是做腊肉更香吧?”范铮品尝了一阵,略带疑惑地问。

    鲜猪肉的味道,总感觉差点啥。

    李泰拍案,震得碗碟乱颤:“行家!老饕!这黑猪确实更宜腊制!”

    范铮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姜茯苓,笑道:“就是要给他诊治,也得等他吃完不是?”

    李泰摇头:“那你们得等到入睡前了。本王在郧乡,学会了一样本事,从早吃到晚。”

    那种围着火堆,从早吃到晚的人,范铮前世还是见过的。

    几杯劣酒,一锅肉菜,周而复始的罗圈话,兴致来了唱两句“饿了耶、饿了哟”,确实不是多罕见。

    但是,这样对肠胃极不好,简单地说,肠胃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放在李泰身上,真无所谓了,反正与圈禁也没啥区别,早死早投胎吧。

    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那都是为了将李泰与外界隔绝而设。

    “啧啧,才几年不见,你都混得紫袍了,认识你才是本王做过最正确的事,那么几年也只有你来看我。”

    又饮了一樽剑南烧春,李泰语带感慨。

    范铮轻轻摇头:“大王却是想差了。此时此刻,谁与大王接近,他未必有事……”

    李泰却一定更难过。

    胭脂米饭硬、香,色紫红,煮的时候有三次膨胀,口感糙、甜。

    糙倒不是事,华容开国县侯府的主粮,向来是粗粮、细粮搭配的。

    范铮吃了两碗饭,放下碗箸:“行了,你就少吃一点吧。再胖,要出问题了。”

    李泰哈哈一笑,肥手一招,立刻有人奉上盛水的盥盆、澡豆、汗巾,耐心地帮李泰洗去油污。

    侍御医陶之秋不情不愿地收拾干净了,给李泰把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虫。

    “目下虽无碍,然自娘胎所携气疾渐重,若再暴饮暴食,结局难料。”

    “若精心调理,合理膳食,十年不难。”

    李泰嗤笑:“再当十年猪舍里的黑猪吗?”

    陶之秋无言以对。

    李泰的处境,虽无庶民饥荒之危,却也活之无趣。

    昔年依附过李泰的人,多数都散居地方,再也凑不起来。

    即便是这样,李泰依旧数年未离开郧乡一步。

第五百三十七章 日食几斗

    李泰已经废了。

    不是说身体,也非提地位,而是意志已经垮了,再没有一丝多支撑些时日的意志。

    按陶之秋的说法,李泰的身体,已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现下看着好端端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席了。

    “无事!死都不在意了,在意病么?”李泰笑容可掬,配上他现在这肥头大耳的模样,有几分二师兄的喜感。

    喜感的面容,配上这略略凄凉的境地,让姜茯苓坐不住了,对李泰叉手:“下官太医丞姜茯苓,欲给王妃、世子及皇孙诊断。”

    内给使元来但叉手不语,意思却很明确,必须跟随姜茯苓进去。

    说来也奇怪,范铮这一路,就没听元来说过一句话,连自言自语都没有。

    李泰那猪腿粗的手臂乱摆:“只管去!这些年也是苦了她们母子。”

    “再过几年,本王双腿一蹬,她们就解脱了。”

    这是事实,李泰如果不是嫡次子、有可能争夺皇位,也不至于被圈禁几年。

    至于王爵的升降,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这话,听得陶之秋直欲掩耳,范铮直苦笑,根本不敢接话。

    “想想过去,还是与兄长争斗时最快乐。哎,前些时日,本王做梦,还梦得兄长说,他等我。”

    这就更不是什么好话了。

    不管是真话,还是蓄意传给贞观天子听的,都与范铮无关。

    “大王可知,下官任雍州别驾,治下一才子为司户史,颇具才名,七岁成诗。”

    范铮只能东拉西扯。

    李泰的文人本性果然激发了,仔细想了一想:“骆宾王这娃儿啊!又有什么新作了?”

    “人间行乐,共烟霞者几何?”

    仅仅这一句,就让李泰如灾民初品佳肴,一时间竟痴了。

    幽居郧乡县数年,竟已忘了,世间还可以有如此美妙的文字!

    “大王觉得,此子可教否?”

    范铮嘴角含笑。

    读书人就这性子,看到好的诗文就臧否几句,但差距过大时,就只剩下钦佩了。

    李泰写诗赋的能力也就在一流,要说超凡脱俗,那是别人看他身份吹捧。

    但论鉴赏,李泰敢说居大唐前列,自能品出文章的妙处。

    “才气冲霄,虽本王亦不及。”

    范铮却微微一笑:“然大王亦满腹经纶,起落亦异乎常人,何不成书,为子孙诫?”

    肥胖的大手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巨响,李泰满眼放光:“正合本王心意!果然,世间最了解本王的,不是那些书生,是你范铮!”

    好嘛,《李子训子》开书了,书名透着浓浓的不正经味道。

    就这个时候的李泰,也正经不起来。

    范铮打量了李泰的体型一眼:“山荆捎给大王一家四件赤狐裘,可惜有人穿不了咯。”

    李泰略恼:“就你胆大,敢取笑本王身材!咋,胖就不是身材了?”

    陶之秋听得咋舌。

    好嘛,这一位别驾也不是啥省油的灯,连濮王都敢嘲笑。

    人家再怎么落魄,那也是亲王,是正一品!

    皇帝遣范铮来的用意,李泰大致还是能猜到的。

    亲阿耶还是没舍得下死手,只能让熟人来排解一些抑郁的情绪,莫在关键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贞观天子给太子打造的形象是“仁”,若是李泰在他登基之前暴毙,苦心孤诣营造的仁君口碑必然崩塌。

    是的,大唐需要李泰活着,好生活着,让新君的仁爱展示于天下。

    至于诏书上说的“泰病”,看你怎么理解。

    谁说潜伏的气疾不是病,谁能说过度肥胖不是病,谁敢说胡吃海喝不是病?

    但是嘛,范铮也知道,此行陪同,不仅有天子的耳目,同样有太子的耳报神。

    姜茯苓带着元来走出,只抛了个眼色,范铮立刻心领神会了。

    “大王,下官且辞行,待书成后,愿请送一本到坊学,让娃儿们领会人生哲理。”

    李泰的笑容依旧,眸子却掠过一丝异彩。

    一路急驰,即便入驿舍也各自分隔得许远,范铮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明明觉得有啥没明白,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姜茯苓。

    入宫,缴诏。

    “青雀如何?”

    李世民的声音,多少有点颤抖。

    若非他执意让李泰当砺石,以李泰的性子,大约应在务本坊某地,召儒、道、佛三教,意气风发地辩论。

    这阿耶当得,多少是心中有愧了。

    旁边的李治目光如电,却堆出和善的面容:“二兄如今,日食几斗?”

    按子嗣顺序,李泰排于李承乾、李宽、李恪之后,应为第四子。

    但李治的说法,却也未必错了,他只论嫡子、不谈庶子而已,私下是可以的。

    范铮苦笑:“一直用膳,体态极肥,气疾将发,虽满面堆笑,却心头苦闷,也不知晓能熬多久。”

    这话,陶之秋是提前启奏过的,说法的差别虽有,意思却接近。

    “闻卿导他写训子书?也好,让他有事排遣一番。”

    李世民终于放下心来。

    李治想了想:“这样,孤令人抄录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令驿马送至二兄处。”

    代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的辩机泪流满面,没人想起他。

    别说,这想法还真对李泰的胃口,他若非对山川地理感兴趣,也不至于编撰《括地志》了。

    “卿大力扶持雍州医学,莫非又有当年事?”

    李世民蹙眉,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不能不问,雍州的情况已经反常了,莫非冬季就不预留一些应变的财帛?

    范铮苦笑:“非臣愿如此,可医学实在欠缺太多了啊!不说器皿、药材,就说练针的人偶,都是粗制滥造,缝工大约相当臣这笨手笨脚的。”

    “总不能让雍州医学生出去,辨不清药材、炮制火候不到、刺穴扎进肉里,丢了雍州颜面事小,闹出人命事大。”

    “实在出亏空,臣只能厚颜向陛下求助。”

    李世民伸指点了点范铮:“朕的臣子,就没人像你这般无赖。”

    “对了,你迁侯府,朕尚未贺礼,就赐内给使元来与你使用。”

    范铮微微一躬,当是谢恩。

    三品大员受赐宫人,原是赐宫女,奈何梁国夫人卢氏吃醋一事闹的,很多时候只能改赐内给使了。

    即便范铮不怎么情愿,也得受着。

    咋,皇帝的恩宠你都敢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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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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