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墙有耳
范铮带元来入华容开国县侯府时,各人相视无言。
这种恩宠,类似双刃剑,好坏参半。
“雷七,倒座房寻一件安静的,让元来单独入住。元来只从事日常洒扫,任何人不得干扰他。”
范铮简单地安排了一下。
洒扫不是多重的活,元来当可胜任。
单独居住,不是因为优待,而是中官身体残缺,总有不便之处。
元来默然,叉手领命。
杜笙霞狐疑地看了元来几眼,低头不语。
范老石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元鸾的目光却在元来身上打量。
好好的侯府,突然多了那么一个外来人,还是皇帝赏赐的内给使,不免多了几分不自在。
虽说范铮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却也难免有失言之时,故而别扭。
谁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会时时刻刻端着,未语先三思?
范铮虽谨慎,却也达不到这标准。
范百里却不管大人的想法,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牛心柿饼,笑嘻嘻地塞到元来手中。
元来眼圈一红,收下柿饼,叉手向范百里行礼。
“阿耶,你看他手上都没茧子,干粗活也不太中用,不如让他陪我,顺便研墨。”
范百里请求道。
范铮自无不可。
想不到范百里与这位元来还有眼缘,倒省了范铮为难。
元来叉手,频频行礼。
起居室中,夫妻落座,杜笙霞对着铜镜左描右绘,捣腾了老半天,范铮却没看出明显的改变。
然后,杜笙霞倒腾起一件又一件新衣裳。
此时的长安,俨然是万邦中心,各种胡服渐渐流入,大唐以海纳百川的姿态,接受了种种胡服。
当然,以杜笙霞的身份,那些沽酒胡姬所着勾魂的服饰没法穿,也就是窄身的短衣、长裤、革靴,看上去显苗条。
别的也就算了,苗条是真不可能。
都生了两个娃儿,不说腰间赘肉吧,髋骨是要阔了许多,神仙都改不了的。
能不成为水桶腰、磨盘臀,就算杜笙霞保养得好了。
所以,那些娶媳妇说“屁股大好生养”的,是倒是真话,可你仔细琢磨琢磨。
“郎君,我穿这身衣裳,好看吧?”
杜笙霞已经换了三套图案各异的胡服,在范铮面前显摆。
范铮如多数久婚后的汉子,木讷地回了一句:“不穿更好看。”
杜笙霞噗哧笑了,玉掌不轻不重地拍到范铮肩头。
打闹一阵,杜笙霞伏在范铮身上,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圈圈。
“郎君,天子恩赐内给使,感觉总是奇奇怪怪的。那个元来,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觉得眼熟。”
杜笙霞轻轻咬着范铮耳垂低语。
隔墙有耳,说话须得小心、再小心。
“夫人高见。其实,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一直都有,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要不怎么说是心有灵犀呢?
只是,相互间都清楚,元来在府上,多少也表示,皇帝偶有关注侯府。
倒是范百里这娃儿,会为阿耶娘分忧,主动将元来领走了。
元来跟着范百里,也不至于出什么话题。
就算是皇帝,也没法跟黄口小儿计较嘛。
廊下,范百里执笔书着骆宾王的《咏鹅》,横平竖直基本做到,笔锋却略欠缺。
元来想了一下,握着范百里执笔的手,写了一笔,最后部分骤然用力,快速出锋提笔,中锋显露出来。
虽不完美,至少隐隐有锋芒,不再是平庸圆滑的收笔。
范百里笑道:“厉害!我再写几个字。”
到范百里练刀练棍时,元来就只能站一连,根本没法插手。
“棍扫片,枪挑线,身似游龙善百变!”
范百里念念有词,一个回马枪,棍头刺到一块风化石上,石末掉了一地。
光德坊,州衙二堂,茶室。
范铮与李叔慎、亓官植围坐,贺钩雄被撵去干杂活,容光焕发的参军事陈祖昌亲手烹茶。
对于这一点,李叔慎与亓官植是十分赞同的。
老八这厮正活不太精通,杂七杂八的东西硬是懂得不少。
同样的水、同样的料,贺钩雄烹出来只是能喝,老八烹出来却隐隐有些韵味。
“别驾出巡这一个月,雍州也没啥乱子,就是坊州方向来了几百名流民,王福畤带骆宾王等人施了赈济。”亓官植四平八稳地禀报。
李叔慎黑脸现出一丝得意:“经本官协调,暂将他们安置于永安渠畔,并寻了工部水部郎中陈贤德,安置其中丁男女补修缮河堤之缺。”
范铮吐了口热气:“司户参军不又得跟本官哭诉没钱了?给医学的钱,又被卡了?”
捉襟见肘就是这窘迫相,谁来了也没辙,就是倒腾甑盖的高手见了也得摇头。
即便王福畤逆了范铮之意,他也没法追究,事有轻重缓急。
按理说今年的雨水还略多,却不至于成灾,坊州也不该产生流民的。
可惜理论归理论,实际为实际,不搭界。
天灾人祸四个字,几乎是所有灾难的源头,饶是范铮也无法处处追查。
反正习惯了,不管哪里受灾,离雍州近一点的,庶民自会往长安城靠近,谋一口饱饭。
实事求是地说,长安城虽劳力有过剩,不是太好找活,混个肚儿圆是没问题的。
想不到李叔慎与陈贤德还有点交情。
安置灾民的事,可大可小,相互间没有一定的交情,水部司也没必要非接这烂摊子。
即便我有空缺的名额,凭什么一定要买你的账?
这世上啊,别的或许没有,人却多的是。
“不管怎样,医学的器皿、药材必须尽快到位。”范铮态度坚决。“实在不行,与姜氏药行打了条,今年取物,翻年耗磨日前后给钱。”
李叔慎与亓官植对视,面有难色,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
不晓得是哪一任雍州官员,遇事时也用这方法与商贾赊了诸多物品,然而翻年却只咬着没钱,足足拖了三年才给付。
“要命的是,其中有一商贾,偏偏急病发作,到死也没拿到钱。”李叔慎悠悠地说。
于是么,雍州在庶民之中的口碑尚可,在商贾眼中却信誉全无。
要什么东西,可以,钱货两讫,本小利薄,概不赊欠。
范铮只能苦笑,前辈干的糊糊事,后辈来受苦。
第五百三十九章 老八的主意
以蠲符抵钱的事,根本就行不通。
除了迫不得已接受蠲符的,就只有柜坊那些黑心的蛆,愿意以半价接收蠲符。
柜坊还振振有词,接收蠲符是要承担风险的,万一官府翻脸不认怎么办?
就这,你还无言以对。
能咋地,前人挖坑后人填呗。
范铮头痛地抚额:“就是本官挨饿,也得想法给医学凑上这数目。”
这钱对范铮个人而言九牛一毛,偏偏雍州就是腾不出来。
上官扶持医学之心坚定,奈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老八分完茶汤,微微一笑:“诸位上官莫慌,别驾莫愁,区区五百贯而已,让世家们出就是了。”
亓官植没好气地瞪了陈祖昌一眼:“世家连朝廷的账都不一定买,你以为雍州脸大?”
范铮意外地扫了陈祖昌一眼:“雪花盐可是你的技艺。”
这话是说给亓官植与李叔慎听的。
陈祖昌笑道:“既在华州献与别驾,自是别驾之物。华州不珍惜雪花盐,糟塌了这技艺,自当另辟蹊径,使其重见天日。”
老八这话同样是说给两位治中听的,我陈祖昌真不是靠裙带关系入职的,雪花盐就是我的敲门砖。
直白的说就是,既然用不了雪花盐工艺,还不如换几文钱花花。
雍州公开拍卖雪花盐制法的消息不胫而走,五姓七家的掌柜们纷纷表示不感兴趣。
拍卖也不是什么泊来词,唐朝武德九年,道宣法师抨击寺院拍卖圆寂比丘遗物有悖戒律,宋朝时此行为称“唱衣”。
网上还有《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中“拍卖群牛”一词的说法,然查阅了此章,并无相关词语,连偏差一些的都没有。
负责协助陈祖昌拍卖的李景恒慌了:“上官,市井之地纷纷传说,世家不愿来买这制盐之法。”
这就是没有阅历的坏处,很难扛得住风浪。
范铮笑眯眯地回应:“不急,你放风出去,永安坊波斯寺景汉要来参拍。”
以景教一方的势力,当然无法对抗世家,拿这名头来搅局却足够了。
妙的是,当初华州的雪花盐,就是这位不黄人承接的,景四郎连否认都没人信。
十月十五,范铮入东宫朝太子。
州衙公房中,司仓参军李景恒率两名司仓史,正忙得不可开交。
明天拍卖制盐法,借地芙蓉园紫云楼,无牙牌不得入场。
牙牌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捡了竹子,寻了个匠人随手一雕,总共也没花十文钱。
但是,黑心肠的范铮,就敢开出二百文钱一块的天价,爱要不要,不退钱。
李景恒原想着未必能挣回那十文钱,哪晓得之前信誓旦旦说不参与的世家,争先恐后地出现了,其中还夹杂了不少庶族、商贾。
“你也来了?”
“你不是说打死不来么?”
“这不是没被打死么?”
喜闻乐见的互怼不时出现,但忙碌的李景恒顾不上看戏。
每一家的人头都要核对,没有一定财力的劝退。
意外的是,粟特人也不甘示弱地掺了进来,与世家针锋相对。
李景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视同仁办理。
本就缺钱了,可顾不得是不是大唐人氏。
安、史、石、曹四姓的粟特人,本身就是部分世家的下游商贾,相互间利益纠葛,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买卖翻脸。
比如太原王氏祁县房的琉璃,最大的销路就是通过粟特人贩至波斯、大食、拂菻,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制盐与粟特人反目?
虽然,太原王氏地头上也有盐业。
固有的利益与未得的利益,哪一头更重要,大家还是拎得清的。
等到范铮回衙,李景恒献宝似的捧着账簿来到二堂,眉毛乱跳。
“嘿嘿,上官,九十七家哟,牙牌就卖了十九贯四百文,扣除本钱,净赚十九贯三百九十文。”
范铮都意外了:“原以为能来五十家就不错了。”
李景恒得意洋洋:“那是上官遗漏了庶族、粟特人这一块啊!仅仅是粟特人,就来了四姓。”
粟特人与大唐的纠葛是深入骨髓的,立国功臣有粟特人,衰败之祸也是因粟特人。
范铮却沉吟了。
或许,可以一鸡两吃?——
初冬的落叶渐渐多了,即便杂役频繁清扫,也扫不尽随风飘零的枯叶。
一脚踏上枯叶,即听得细微的脆响,一片枯叶即碎成无数残屑。
即便暖阳升起,路边草茎上的霜仍未化,微风中带着丝丝寒意,一缕一缕地沁入露出的肌肤中。
芙蓉园,紫云楼外,九十七家的管事俱已到齐,穿着裘衣、皮履,跺着脚暗骂雍州官府黑心肠。
说好辰时三刻开拍,都快巳时了,紫云楼的门还没开!
这不是在晾人玩吗?
关键这天还有了一点寒意,旁边还是蓄了许多水的曲江池!
要不是看在诸多阿堵物的份上,谁愿意呆这里受罪啊!
雍州司仓史一步三摇地将紫云楼大门打开,诸管事蜂拥进楼,借着楼阁避一避寒气。
陈祖昌一身青袍笔挺,连个褶皱都没有,昂然台上,手握惊堂木。
“啪”一声,万籁俱静。
“本官雍州参军事陈祖昌,奉别驾令主持拍卖事宜。”
“本次所说雪花盐的炼制,并不完全准确。”
“准确地说,一百二十余石大盐,析出雪花盐二十石、精盐八十石、腌制盐二十石、废弃物数石。”
“值不值当诸位交这二百文,想来各自心头有数,若无意继续可退席了。”
一个个管事环顾左右,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等待同行退场。
一石大盐才值一百文钱,析成雪花盐、精盐,这价格就翻了多少倍!
即便其中有损耗,能占几何?
老八肃然,一拍惊堂木:“闲话少说,本方底价五百贯。”
这是要将医学所需一次性挣够了呗。
一片死寂。
司仓参军李景恒心头略慌,这个要价是不是太狠了点?
要是今天冷场了、流拍了,别驾的名声、雍州的声誉会不会受损?
各家在昨日已经会过一次面,初步达成共识:东西得要,价格得压,大不了各家日后共享此技艺。
不是太年轻的话,最后一句可以当耳旁风了。
谁家技艺到手,不想着独霸天下?
第五百四十章 洗洗就纯了
陈祖昌的阅历虽也不足,却有恃无恐。
制盐技艺在手,不敢奢求更高,五百贯是轻松到手的。
在华州那种本身没有大盐产区的地方,靠整雪花盐都能辅助地方度过蝗灾,利润可想而知。
老八阖眼,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用若有若无的声音,哼着不太正经的俚曲。
哎,小马拴到大树上咯,昔日的风骚,也只能转变为闷骚了。
身为人夫,好歹得有点样子,绝不是平康坊北里的糜费太吓人。
长安居,大不易,北里姑娘不便宜。
不,准确地说,啥都不便宜,老八的家底也支撑不住继续浪了。
好在杜四娘相貌虽不算出众,人却贤惠得紧,家务样样精通,一口膳食颇得老八之喜。
府上虽有三名庶仆相帮,杜四娘却尽量亲力亲为。
那种每餐都有家人等着一起用膳的感觉,久违了。
难怪人说娶妻娶贤,听古人的话没错。
要是明年能抱个乖娃儿、后年能听着他亲口叫一声阿耶,那滋味,美得哩!
等娃儿记事了,要带着他与杜四娘,回郑县给阿耶娘的坟茔磕个头,告慰先人。
死寂般的一刻钟后,尴尬万分的李景恒,忍不住推了推快笑醒的陈祖昌。
老八睁眼,笑容更甚:“既然没人感兴趣,这道方子就让它永远沉寂于世……”
一条胳膊高高扬起:“史施祀出五百零一贯。”
世家、庶族勃然大怒,明明说好了联合压制的呀!
仔细一看,粟特人啊,那没事了。
没辙,翻不了脸,否则那是在自断财路。
天下的买卖,固然不是只有粟特人能做,可粟特人倒腾那些看上去华丽、实际上作用不是太大的东西,占比最高啊!
真翻脸了,努力产出的琉璃卖给谁?
瞪了史施祀一眼,各家陆续抬价,底气不足的都被陆续淘汰。
动了真火的世家,喊价都带着怒意,生生抬到了七百贯。
什么联合,此时尽皆废话,谁抢到是谁的!
共享之类的鬼话,再无人提及。
没人注意到,喊了第一嗓子的史施祀,跟了两轮就消失了。
“七百一十贯,还有谁!”
太原王氏的管事,面目狰狞地吼出了这一句。
王氏的地头就有大盐,倒也不是没有提纯技艺,奈何效率实在是惨不忍睹。
这不是捧着金碗讨饭吃吗?
故而,王氏的管事不惜开口便提十贯钱,以本伤人。
要是落到别人手里,莫说人家不肯与你共享,就是真给你了,整出来的盐不定能毒死人。
只有握手中的,才是最安全的。
各世家之间明枪暗箭的过招,又不是第一回。
现在这个价格,已然超越其他世家的心理底线,自然没法跟了。
再赚钱的法子,它也有一个底线,价格再高就不划算买了。
王氏管事咬牙吼出最后一声:“但是,雍州也须得给我太原王氏一个保证,日后此方不会由雍州泄露出去!”
陈祖昌神采奕奕地笑了:“雍州敢以别驾的节操担保,大唐之内,唯你一家。”
钱货两讫,王氏管事提着锦囊,神气活现地走出芙蓉园,却立时为昔日同伙左右按倒,锦囊被劈手夺去。
其后,一堆人大打出手,即便左候卫翊卫出手弹压仍蠢蠢欲动。
终于,有一鼻青脸肿的管事打开锦囊,取出字条看了一眼,一头栽倒于地。
另一名管事心知不妙,却忍不住接住字条,嘴角漏风地念道:“洗洗就纯了。”
这就是老八的恶趣味。
呵呵,想从八爷手里捡便宜,门都没有。
真正的字条,老八让王氏管事塞犊鼻裈里,又有谁会翻那骚味十足之地?
王氏管事,早就在锦囊被抢之后,悄悄溜走了。
光德坊,雍州仓曹。
司仓参军李景恒笑容满面地吃着小食,司仓史开着字据给史施祀。
“哦,官人,这个数目能不能再多写一点,如五千贯?”
虚增成本的绝技,举世皆是。
李景恒笑了:“这不成,万一日后你持着字据与雍州扯皮,本官就死定了。”
随即,李景恒压低了声音:“出了大唐,你随便找人大致照样子刻章、写字据,要填多少不是随便你吗?”
跨国贸易便是如此,即便你明知道一些单据有水分,也没法细细追究——除非数额巨大。
这些鬼魅伎俩,李景恒这乖娃儿出身的年轻人自然不懂,都是让范铮给带歪的。
史施祀咧开胡须都是弯曲的大嘴笑了。
“字据!没错,我可以自己填!就连去风流都可以填进去!”
觉得学到了精髓的史施祀欣喜若狂,这不又找到一条财路了吗?
紫云楼的拍卖,史施祀只是一个托,负责将气氛带起。
因为,范铮许诺,粟特人只要做到此事,便可于拍卖之外,以底价采买得大唐之外的使用权。
至于是史施祀个人取得,还是他们粟特人诸姓共享,则不是范铮该考虑的事了。
雪花盐这东西,你说挣钱也不假,可同样有不少东西比盐更值钱,史施祀他们回去在异国搞搞就足够了,拉来大唐打竞争,成本过高。
太原王氏的七百一十贯,加上史施祀的五百贯,雍州仓库里瞬间增加了一千二百一十贯,补医学的缺口绰绰有余。
王福畤接到单据,整个人都傻了。
自以为天大的难事,上官挥手而决,补了缺口还有节余!
医学如同过节,二十名医学生搞出了二百名的动静。
因为,别驾承诺过的器皿、药材,全都到位了!
就连人偶,都是从姜氏药行正经采买的精制品,认穴一定更精准!
“听说雍州没钱了,别驾为了医学,将手上提炼雪花盐的法子卖了出去。”
姜白芷煽情地抖露了消息,让医学生更为感动。
可谁知,范铮同意卖出制盐法,是因为雍州不产大盐,这个方子也就成了鸡肋,还不如倒卖出去解燃眉之急。
倒不是说哪年又有疫病了,难道平日就不需要大量的医工救治庶民么?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嘛,范铮身为雍州别驾,自然是要为雍州的子民着想嘛。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豆腐。
范某人的境界,就是那么高!
第五百四十一章 元来是你
眼角的余光扫到太子那英姿勃发的面容,范铮越发觉得,哪里有点问题。
堕婆登、乙利、鼻林送、都播、石、波斯、康国、吐火罗、阿悉吉等远夷十九国朝贡,君臣俱深以为喜。
波斯被大食打得狼狈不堪,美索不达米亚丢失,伊嗣埃三世无力回天,萨珊王朝危如累卵。
刑部侍郎崔仁师出班:“今年秋决三十九人,流三百九十七人,较上年略为增长。”
范铮无奈,雍州为流人犯做了杰出的贡献。
话说,现在的人是吃得太饱了吗?
被流的几个人,范铮刻意提高了惩处。
什么玩意,连吃人魔王朱桀都有人为他洗地?
有些人呐,吃得太饱,需要去驩州吃点龙牙蕉净化一下肠胃。
一天吃三顿龙牙蕉,肠道保证干干净净。
宗正少卿出班禀告:“濮王世子李欣病亡,拟葬郧乡城东里许的马檀山。”
李世民仿佛老了许多,无力地抬了抬手臂,王波利张口:“圣谕:厚葬。”
不对啊,范铮去郧乡县的时候,李欣不是好好的吗?
也不对,范铮当时根本就没见到李欣,只有姜茯苓入了后宅。
姜茯苓可从未提及,阎婉及李欣状况如何。
倒是马檀山,自此变为李泰家族专用墓葬之地。
范铮微微抬头,却见太子李治长叹:“孤与欣儿自幼相处甚善,闻此噩耗,不由悲从中来。”
“令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舍人李义府急赴郧乡县,代孤送欣儿一程。”
范铮微微颔首,太子还真是有情有义。
等等!
换个角度想想,太子莫不是怀疑李欣假死脱身?
啧啧,这些人的心眼,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腹诽是一回事,换范铮在那位置上,也一定会严防死守,防止在关键时候出现任何问题。
看着李治神采飞扬的面孔,范铮突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于是,后半程的朝会,范铮都听得心不在焉,亏得议的多半不关雍州之事。
将军郭广敬出班:“臣奉诏征招突厥车鼻部阿史那斛勃入朝,车鼻悖逆,臣请讨之。”
郭广敬其人,虽号将军,史无战功,书法以“恬静妍妙”著称。
一个没捞着仗打的将军,委实无奈。
《弘福寺首律师碑》便是由许敬宗撰、郭广敬书、张士贵立。
在名家辈出的唐朝,郭广敬这一手书法,自然就被挤到后面去了。
不是郭某笔锋不利,奈何他人实在太强了。
阿史那斛勃,那个自称乙注车鼻可汗的突厥小汗,不是还企盼天可汗的正式册封么?
咋,胜兵三万就牛得不行了?
“着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率一军平叛。”
李世民轻描淡写地下令。
一军,大致二至三万人。
以区区中郎将为主将,虽说有磨练他的意思,也真是看不起阿史那斛勃小儿。
现在的大唐,不是当初被动挨打的大唐,区区车鼻部,哪怕勾结了葛逻禄、仆骨也非大唐之敌。
螳臂当车,无非如此。
车鼻部是没有能力正面相抗的,即便拉盟友下水也办不到,唯一的可能是凭借突厥的纵深避让,耗到唐军粮草将尽、自动退去。
“遣使车鼻北之结骨,令其俟利发失钵屈阿栈相助高侃。册结骨为坚昆都督府,失钵屈阿栈为都督,兼授左屯卫大将军。”
一拉一打的策略,贞观天子用得炉火纯青。
结骨自贞观七年以来,朝贡不断,貂皮每年都入宫,几番请求羁縻,与大唐的关系极为密切。
这关系其实很正常,直白一点说叫地缘政治,文雅一点说叫远交近攻。
反正大唐与结骨不可能与疆界问题摩擦,为什么不努力交好呢?
失钵屈阿栈的态度,决定了结骨与大唐的关系,以羁縻的方式纳入版图,也是皆大欢喜。
对结骨来说,找了个强力支撑的背景,大可以在草原上挥刀大喝:“还有谁?”
退朝、下衙,回府。
范铮几乎是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仿佛一团浆糊。
坐上位子,用膳都心不在焉。
“阿耶,你的碗里都没饭了,还吃呢?”范百里敏锐地发现了阿耶的不对。
范铮收回心神,才发现碗里空空如也,不由自嘲一笑,放下碗箸,慢慢踱到游廊下,看一池草鱼游来游去。
侯府大了,该有的水池、假山也布置了。
唯有养鱼,范老石死活不肯养锦鲤之类的观赏鱼种,执意养草鱼,说是能看也能吃。
这就是挨过饿的人,最本能的反应,看到什么食物都想囤积一把。
游廊下,元来痴痴傻傻地看着游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铮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宗正少卿上报朝廷,濮王世子李欣病亡。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雷七等人身影闪动,彻查府中每一寸地方,防着不相干的人接近侯府。
元来面现悲色,对范铮叉手,却一言不发。
范铮愤怒地抄起拳头大的石头,砸进水池里,溅起些许浪花,草鱼惊慌地甩尾,钻入水底。
都他娘的不是好人啊!
从头到尾,就范铮一个蒙鼓人!
难怪姜茯苓来去都未与自己交谈一语,是心中有愧还是怕露出破绽?
李泰这狗东西,还装可怜!
偷梁换柱的手法,还真用得娴熟啊!
难怪当初看元来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内给使会有胡茬!
这一切,还是出自皇帝手笔!
至于说范铮之前为什么想不起,简单的化妆术就能让一个人形象大变,比如剑眉变刀眉。
若心无疑虑,是真看不出来的。
别说范铮认识李欣的话,去郧乡县时的李欣才多大?
现在的李欣,是中男!
几年时间,早就长开了。
关于年龄,计算无误,别忘了现在说的都是虚岁。
李欣与李治相差四岁,但经历了磨难的李欣长得有点着急,隐隐与李治身形、相貌相似,才导致了范铮的疑心。
不开口,是因李欣正处变声期,声音正难听着,说话就露馅。
恼怒了一阵的范铮,无力地摆手,让“元来”离开,自己靠在廊柱上,无助地苦笑。
这不是自己能抗拒的,只能躺倒、迎合。
真想毁灭啊!
第五百四十二章 态度问题
两个娃儿早被卫无忌带去安歇了,堂屋内只余范家四个大人。
“够笨的。”
范老石有椅子不坐,依旧蹲地上,看范铮的眼神犹如看瓜皮。
与范老石这种老江湖相比,范铮自是幼稚得可笑。
“元来”一入侯府,范老石便看出了他的伪装。
当然了,更深层次的东西,范老石懒得去想。
御赐的人,藏着这样那样的隐私,偏偏范老石根本不在乎。
“你好生看看,中官与常人相比,缺失了物件,走路姿势是不同的。瓜娃子!”
范老石嫌弃地看了范铮一眼,便自去安歇了。
杜笙霞无奈地笑了:“想也没用,放宽心吧。”
“再说,姐姐也蛮可怜的,帮帮吧。”
杜笙霞与濮王妃阎婉是世交,还是不顾忌身份差异的那种,故而对李泰一家子颇为同情。
以前是没有能力相帮,可现在不是机会来了么?
就是这风险来得太大了啊!
侯府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个巨浪过来就得沉没。
偏偏,范铮还无力扭转扁舟的方向。
元鸾起身,眉眼中透着一丝智慧:“不过是区区风险,能比得上当年死中求活么?”
“心莫乱,又不是没有活路。府中只当不知他的身份,走一步是一步。”
“至少,那位不能看着他最宠爱的孙儿……”
也只能如此了。
陆甲生在前、陆乙生在后,迈步踏入侯府。
兄弟二人面貌相近,气度却迥异。
陆甲生威严了许多,即便是着一身布衣,手一负、肚一腆、鼻孔里冷哼一声,素不相识的庶民也知道是个官人。
简而言之:官气逼人。
当然,还可以再简的。
陆乙生壮实,身上略带凶悍气息,应该是管纸坊养出的气势。
毕竟,纸坊里基本是敦化坊民,若无事可跟你东拉西扯一天,就是偷奸耍滑,不凶一点压不住。
偷奸耍滑这弊病,跟贫富贵贱一点关系没有,纯看人品。
陆飞甲跟在后头,笑嘻嘻地提着一篮饼子进来:“范百里、范鸣谦,吃太后饼呀!”
娃儿们在一旁吃着小食,不住地叽叽喳喳,陆飞甲笑着说被蒋乾先生打了手板心;
陆甲生兄弟与范铮饮着滚烫的茶汤,舒去身上的寒意。
“一眨眼,我当这坊正也好几年了。”陆甲生感慨道。“坊中大小事务,可是越来越多,渐渐跑不过来咯。”
“一来是敦化坊需要增加坊丁,县衙那里你说话应该更容易些;二来,我是想辞了这坊正,让我家二郎试试。”
好嘛,一个坊正的位置,给陆甲生弄得仿佛家族式传承。
然而帮亲不帮理,范铮于此举双手赞成。
陆乙生上任,对敦化坊的事务熟悉,不用上手磨合,有着天然的便利。
且陆乙生为范铮当了多年的庶仆,相互间的秉性都了解得透澈,有足够的信任度。
“你这肚腩,搞得跟怀胎八月似的,当然是跑不动了。二郎接手,我自是放心,万年县那里,本官自会招呼。”
不得不嘲笑一句,哪怕累成狗,陆甲生的肚腩还是越来越鼓,哪怕是忍饥也瘦不下去。
“坊丁就麻烦了,衙门能认的只有二人,坊中可以自雇虾蟆更夫,不能省租庸调,只得出钱了。”
好在敦化坊家底厚,即便是以更夫名义雇佣人手也无所谓。
反正只能是知根知底的敦化坊民应召。
“酒坊这头,我会十万分小心,谁想搞事,从本官尸体上踏过去!”
陆甲生拍着胸膛,豪迈地夸口。
范铮摆手:“不兴说这些胡话。真遇事,命要紧,有仇以后再报。”
陆甲生絮絮叨叨地向范铮展示了他的成就。
酒坊的器皿,除了锅灶之类没法移动、拆卸的,陆甲生全部换成了可以快速拆解、彻底摧毁的家当,能在外人强闯之前彻底掩盖痕迹。
纸坊的一些关键位置,陆乙生照猫画大虫,也用上了这种技艺。
范铮听得挑眉:“宣德郎牛皮!这样一来,作坊的技艺不怕人抄袭了。”
陆甲生得意地笑了,然后再提商州商洛县竹林关的竹子问题。
因为是长途运输,商贾不可能一筒筒竹子运来,占地方嘛。
先将青竹剖成竹板,一车就能多拉倍余的份量。
然而这也有一点问题,竹板运送的几天时间,会略微脱水,导致试制纸时多调了不少配方。
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往往是影响成败的关键。
要说成本,多少还是较从司竹监取竹子高了那么一点,倒也还能承受。
真到了无利可图,范铮自然就会关闭纸坊。
香坊是孙九管事,据说倒是没敢动手动脚,就是时不时会说几句让寡妇心头乱跳的话,然后被卫无忌一手拧耳、一手砖头给镇压了。
范铮忍不住大笑,板砖师太威名依旧,孙九这浪荡货终于套上了笼头。
要不然,敦化坊第一骚可是让范铮拜服的。
香坊二掌柜是铁小壮的舅子,虽中男却威信足够,管得立政坊一帮婆娘、中男女服服帖帖。
一句话,他姐夫是五品左郎将、姐姐是县君,就问你服不服!
香坊、兽炭作坊其实没啥技术含量,就是胜在渠道与原料的便利,谁爱争只管争。
老实说,不是为了安置多余的劳力,兽炭作坊范铮都不太乐意开下去。
相对而言,水泥作坊挣的可比这两个作坊多多了。
得益于范铮任雍州别驾,京畿县衙门或与衙门有瓜葛的商贾,多多少少都撇了几单石板,换成了水泥板。
采买多少是能力问题,采买与否是态度问题。
范铮知道了,也只能苦笑。
说不上奉承,这只是下属给上官的一点颜面,在合理的范围内,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方法,双方都有实惠,任你御史台怎地弹劾也弹不动。
若说受损,大约也就石板商贾少了一丁点买卖,也无所谓了。
难道区区商贾,还敢与官人争执?
范铮若是再说几句“不必如此”,估计京畿县还得再追加几单。
有些话,它就得反着听。
这风气,不是范铮一人能扭转的,范铮能做的,只是尽量不推波助澜。
第五百四十三章 道路修复
雍州司士参军子辽痛并快乐着。
几乎被整个雍州忽视的士曹,也有今天!
因为仓曹没钱而搁置的道路修复,终于可以开工了!
听子辽这姓就知道,根正苗红的商朝王室后裔。
钱不多,大约就五百贯,主要是采买材料、工具。
人工?
呵呵,州衙每年判徒刑的人那么多,不征发杂户都能干一阵子的。
粮嘛,倒不用愁,找李景恒要就是。
几百号人犯被几名司士史、司士府押解,自安化门出,操着工具、撅着腚,吭哧吭哧地修补路面。
纵然长安城外的路面压得很实,可架不住无数负重的车辆进进出出,平直的路面渐渐变得坑坑洼洼。
最深的坑,已经有半截小腿那么深,这就恐怖了。
要是奔马拉车从这里经过,车里的人都得颠出来。
“坑里填土石、沙子,使骡子拉石碾压实!路脊修出来,边沟理出来,路面要有轻微的倾斜!”
子辽吆喝道。
路面其实与屋顶差不多,没有点倾斜,容易造成积水,影响通行,且夯实的路面易为积水泡坏。
从子辽的调度来看,他不是外行。
至于几个人役使几百人怕不怕的问题,子辽只能付之一笑。
打仗时,几十号人押解成百上千俘虏呢,怎么就不怕呢?
和平年代,最有力的约束,是户籍啊!
不信你问问这些人犯,放任他们逃跑,原意不?
老老实实干活,最多三年,他们又是志得意满的雍州人。
就凭着“雍州”二字,他们多多少少都占了一些便利。
不信,你让他们迁边州试试,看看有谁乐意。
哪怕边州的土地多,尽属宽乡呢。
虞牙与宗政崖岸倒是想跟上雍州的步伐,顺便将一些辅道、便道修理一番,奈何囊中羞涩。
不是不想沾雍州的光,就是空得能跑耗子的钱库不允许啊!
雍州的举动,大受商贾赞赏。
这破旧的路面,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要不然范铮出城为何不乘车而骑马呢?
下衙准备打道回府的范铮,折了个方向,出安化门外,看士曹怎么干活。
要想知道下属的真实情况,就要突然袭击,那种事先打招呼的就是走个过场。
当然了,你要相信,人是没有下限的,有多少人打了招呼还是填不平坑,不就是给御史送人头吗?
说老实话,御史台也不想每年送那么多官员进去,业绩实在太多了,奈何这些官员的作为,让监察御史连放水的话都不好意思说。
“耶耶挖一点河沙怎么了?就问你浐水是不是在雍州的地界上!”
五里外,子辽怒发冲冠,指着一名水部司主事破口大骂,吐沫星子溅了对方一脸。
河沙的事,工部管得了,雍州也管得了。
职司重叠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有时候就只顾得扯皮去了,正事没人干。
填路面嘛,土石、河沙都能用上,当然是什么方便用什么。
水部主事以袖掩面,狼狈不堪:“你欺负人!水部司掌天下川泽、陂池政令,导达沟洫须经水部司核准!”
“无政令,不得擅采河沙!”
子辽跳脚喝骂:“耶耶士曹掌津梁、舟车、百工,通山泽之利,怎么就无权采沙!士曹发出的也是政令!”
“就是陈贤德站这里,耶耶也得问一声,想怎地?”
两人各执一词,却没有谁对谁错。
说白了,两家对浐水都有一定的管理权,主要是个协调问题。
范铮轻轻咳了一声。
你个正七品下司士参军,欺负人家从九品上水部主事也就算了,还点名从五品上水部郎中,头咋那么铁呢?
子辽见到范铮,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一溜小跑到范铮面前,一张老脸笑得如菊花绽放。
“上官咋还亲自来了呢?这尘土飞扬的,莫污了这身官服。”
范铮狠狠一脚踢到夯实的路面,尚未干透的路面只留下淡淡的脚印。
“还行,没偷工减料。”
范铮笑了一声。
不管这个时代有没有豆腐渣,范铮一定不能让这东西出现在自己手下,丢不起那个人。
有多大肚,吃多少饭。
范铮没指望着划拉五百贯,子辽就能把路修到西州去。
“怎么就捞起河沙了呢?”瞅了一眼河豚一般气鼓鼓的水部主事,范铮笑问。
至于磨擦,呵呵,正常了,牙齿和舌头都能干架,雍州衙门内尚且不是一片和谐,况乎职司重叠?
子辽笑眯眯地回应:“这不是掺一点河沙,效果会更好一些么?”
左右打量了几眼,子辽说了实话:“这一路出来,农田居多,少有闲置之土,只好趁着冬天浐水低落,取些河沙来补充一下。”
范铮指了指子辽:“取河沙动静小一些啊!咋,怼人家小主事还不过瘾,还要怼五品郎中,你是忘了自己才七品?”
子辽得意地笑了:“上官有所不知,下官与那水部郎中陈贤德是郎舅,时常对骂的。”
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自家人嘛,怼怼更健康。
“也没必要欺负人家主事,有话好生商议,不成让他回报水部司或工部,两司之间对等商议。”
对骂或大打出手,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协商可行。
就像水部司管着碾硙,地方民曹也管着碾硙,是抢着去管,还是竞相撒手?
雍州相对六省六部九寺三监一台,还是略略低了一点。
这里的三监,都水监是依旧算进了将作监的,谁让它级别低来着?
既然略低一级,做事就得讲方法,不能强压——特别是不怎么占理的时候。
范铮心平气和地商量,子辽哪能不应?
与水部主事好生商议一通,事情自然就过了。
职司冲突的事,好生说话,双方同等记录也就完事了。
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
“告诉人犯,干活卖力些,两日加一餐猪肉。”
猪当然是那种没劁过的,味腥骚,卖不起什么价,然对于久不知肉味的人犯来说,这就是美味佳肴。
已经蔫头巴脑的人犯们立刻精神抖擞。
无利不起早,范铮修整道路的原因,自是盼商贾进入,市得越多税越多,三十税一嘛。
东市署、西市署虽归太府寺管辖,但收得的税中,是有雍州一份的。
故而范铮才格外地上心,破天荒地出钱修路。
第五百四十四章 录事
雍州二堂内,司功参军隗阴阳抑扬顿挫地禀报考课中出现的问题。
“依律,各州县市令取勋官五品及职资九品以上;若无,通取勋官六品以下。”
就这律令,可以看出来,勋官与职官之间的差距委实很大。
“州市令不得取本州人,县市令不得用当县人。”
“然,蓝田、渭南、武功、泾阳、咸阳五县,市令取勋官的皆本县人。功曹已拟符文,斥五县更正,着市令交叉任职,请别驾用印。”
功曹有考课的职司,类似吏部考功司的延伸,对本州六曹、诸县均能考课,为六曹之首。
范铮颔首,让卜塘取官印盖上。
州县的市令须用外来人,原因只有一个:相对公平。
若是本县人上任,即便他不顾自己的利益,三亲六故得帮衬一下吧?
之所以说“相对”二字,市令本人的节操、是否会为人腐蚀且不说,市令万一成了本县的女婿呢?
凭你再卡得紧,人心总如指间沙,谁也没法完全把握。
“盩厔、好畤录事,部内勋官五品以上不取,而取佐、史。”
好畤是武德二年从醴泉县分置的,在唐朝隶属虽常变,而县名不变——太难得了!
地方录用勋官为实职,根本原因就是鼓励有军功的将士。
就连范铮任用录事陈徐隽,都投机取巧了一把。
首先是其时确实没有合适的勋官,再就是陈徐隽是司兵史出身,多多少少也算沾点关系。
还有一点,州衙的录事已经是职官,县衙的录事是流外官。
“录事参军,以雍州之名,斥盩厔、好畤,录事之位,责令限期改正,并通报诸县。”
“不论勋官能力如何,此职司专为优选勋官而设,岂容他们随心所欲!”
“若寒了将士之心,日后还有谁愿为府兵,愿一刀一枪为大唐杀出个太平?”
范铮的话,李叔慎深以为然。
不管怎地,府兵的激励机制必须贯彻到位,你得让他们切切实实看到,凭借军功可以改变未来。
即便只是一线机会,那也能让人拼命去博取。
若是连这一线机会都剥夺了,谁还有心气奋斗?
隗阴阳只是苦笑:“若二县阳奉阴违,当如何?”
还真不是隗阴阳耸人听闻,这也是官场中经常出现的事。
查出问题来了,改呗。
等上官走了,继续维持原样呗。
一错就查,一查就改,改完再错,再查再改。
“本官自当上书,将盩厔、好畤的堂官上佐尽数调离雍州。”
这就够了。
录事那条鹭鸶腿上,能刮几两油?
诸官离了畿县,能去哪里?
即便能从吏部司的冷板凳上起身,也得耗费几年时光,且多半还是去边州磋磨,孰轻孰重?
一天天,净想些花狸狐哨的事,连预留给勋官的位置都敢打主意!
只有县内没有符合条件的勋官,才允许取佐、史、白身!
先决条件不容忽视。
范铮也没想到,盩厔县竟然头铁如斯,生生将雍州的符文顶了回来。
盩厔令邹久酒直接打马入长安,至光德坊,闯二堂,将雍州的符文扔到案上,双目喷火。
“盩厔如何治理,本官比雍州更清楚,就不劳上官越俎代庖了!勋官山雄为人不堪,他若权在手,会害了庶民!”
邹姓此时二源:商朝邹国后人,周朝楚灭邹国之后人。
山姓的源流就多了,古烈山氏、周朝山虞官、春秋时以祖叔山冉之名省、鲜卑族吐难(nìng)氏改(亦有姓难),甚至连宋朝岳飞之后都有拆姓山的。
范铮靠着椅背,面色有几分阴沉。
这是倚老卖老惯了啊!
“你这意思,是朝廷关照勋官的律令错了,还是你盩厔县连区区录事都控制不了?”
“要不要本官举荐你为监察御史,好生将你满腹牢骚奏上殿!”
“若是你无力掌控盩厔,本官自会请吏部另委县令。”
范铮丝毫不给颜面。
面对倚老卖老之辈,最忌退让,你但凡退了一步,他就能蹬鼻子上脸。
一个正六品上的畿县令,举荐去当正八品上监察御史,脑壳长包才原意!
遇到范铮这号不讲武德的,邹久酒一肚子的怪话没法说出口。
山雄自有其弊病,但也到不了不能为官的地步,纯纯是邹久酒看不惯这些粗鄙武夫罢了。
于是,一点小问题无限放大,致使上官不得不同意盩厔的做法,在上任别驾那里已经验证过了。
哪晓得范铮如此粗暴,选择也只能两个:依律安置,或是挪腚。
“上官,山雄性子暴戾……”邹久酒的气焰尽消,声音低不可闻。
“本官就问你一句,盩厔安置得了吗?安置不了,州衙安置!”范铮不给他辩驳之机。
邹久酒咬牙:“此等不服管束之辈,盩厔难从命!”
老夫已经好言好语给你娃儿颜面了,你竟还咄咄逼人!
就不信为了此事,你能摘了老夫的乌纱帽!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录事参军,为雍州书关牒至吏部,请求更替盩厔县全体官佐;另,下符文征辟盩厔县勋官山雄,为雍州录事府。”
吏部司办事,总归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何况是将一县官佐尽数扫开。
征辟山雄至州衙任录事史,则是打个样儿,千金市骨,让雍州地界的好儿郎都知道,敢于为大唐厮杀,雍州就不会亏待你!
邹久酒转身、拂袖,一点颜面不给范铮留。
哼哼,你都要抽走老夫腚下的椅子了,老夫还有必要赏你好脸色?
邹久酒有这底气,是因范铮能抹了他的职司,却抹不掉他的品秩。
这个事,你再上纲上线,也没法让邹久酒成为白身。
再说,邹久酒都一把年纪了,就是赋闲几年含饴弄孙又何妨?
雍州符文出,长安城尽惊。
朝廷对勋官看重,有时候到了地方上,就阻碍重重,缺的就是范铮这种地方官啊!
兵部郎中屠千里,亲自护送着山雄至光德坊,认认真真地给范铮长揖。
“若天下官府皆如此尽力安置勋官,大唐将士无悔矣!”
范铮好整以暇地受了此礼,笑道:“兵盛,则大唐盛;大唐盛,则雍州盛。本乃一家,自当尽力。”
第五百四十五章 怎生定位
山雄壮实,身如铁塔,面如锅灰,眼如铜铃,声似霹雳,手如蒲扇,横刀在他身上犹如小巧的玩具。
勋官五品,相对职官来说极低,但在诸多待遇上,是真享受了的。
范铮扫了眼身边垂手而立的雷七,雷七微微颔首。
明白了,山雄是有真本事的,战场上的人头没得水份。
招呼贺钩雄奉茶,范铮笑道:“录事府原是在哪里征战?”
屠千里捧茗,笑而不语。
山雄习惯性地拱手,发现不对,赶紧改成叉手:“回上官,小人……下官经历过高昌之战、剿灭薛延陀之战,侥幸立了些功劳,因……嘿嘿,私掠而退为民。”
私掠这种事说出去不好听,可在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了。
李靖破突厥,为人弹劾他纵兵私掠。
这里头,敲打固然是有的,可李靖的兵马也确实掠了。
不让府兵们夺得额外的财物,凭什么让人家那么卖命?
府兵制半耕半战,可不比募兵制那么轻松,马无夜草不肥,你指望对敌也不拿一针一线么?
“对敌之事,本官也上过阵,知道府兵不易,就不多说了。”
“但是,这手段,严禁用于大唐子民身上,否则本官定严惩!”
范铮告诫了一番。
这不是无稽之谈,有一些便宜占惯了的兵痞,回乡也惹是生非,坏了名头。
山雄面色凝重:“二位上官当面,山雄发誓,若蓄意毁大唐子民财物,当自断双臂!”
屠千里郑重道:“山雄,别驾可是于辽东随驾亲征,任忠武将军,操控飞骑攻城掠地,军中那套最好别使出来。”
山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眼崇拜之色。
飞骑在辽东打响了名声,虽无天外飞屎的名场面,却震慑得高句丽士气低迷。
军中之人,素来崇敬强者,即便不是范铮本人升空出击,那战功也有他一份啊!
又不是只有身先士卒才是名将,儒将那也是将好么?
大名鼎鼎的白马陈庆之,同样不会武艺。
山雄略有难色:“上官厚爱,山雄感激。只是,山雄虽粗识文字,却难胜任文牍之需。”
这是个问题啊!
文武双全的人是不少,可也不能个个都如此吧?
迈入茶室的陈徐隽轻笑:“这有啥为难的?录事的所有事宜,一句话就说完了:辅佐堂官。”
“你日后跟在别驾身边,端茶倒水的你,挡刀挨枪是你,这不就完了吗?”
范铮为屠千里介绍:“这就是录事之一陈徐隽,日后就是山雄的顶头上司。陈录事,来见过兵部屠郎中。”
雍州在录事这一块,有录事参军二人、录事四人、录事府二人、录事史二人,析一人出来丝毫不影响。
陈徐隽才智是有的,轻描淡写就解了山雄之难,也算为范铮增加一点防护力量。
也就是说,山雄领录事府的职司,行执刀之实。
看看,马屁轻轻松松送上了,还不让人觉得谄媚,这就是本事!
雷七悄悄颔首。
山雄铁塔似的身材,当肉盾再合适不过了。
屠千里笑道:“山雄一事已遍传雍州,雍州及同州、华州、岐州三辅州,府兵今年的筒点,应者如云。”
筒点,没有准确的释义,应是指检阅及轮换兵员。
那些艺术作品里常有的父子兵、兄弟兵,在一切较为顺畅的当下,是不存在的。
“父兄子弟,不并遣之”的规定,还是很人性的。
辅州、雄州、望州、边州,则是按地理位置划分的,大致可以理解为:以京城为中心的各等级防线。
“另外,”屠千里有些难以启齿。“雍州范围内,尚有二十余勋官六、七品,朝廷未能妥善安置,活得很艰难。”
陈徐隽挑眉:“上官,雍州能按规矩安置的,可一个不拉了。”
这不是喧宾夺主,而是替上官说出得罪人的话。
从陈徐隽嘴里说出,还有转圜的余地。
范铮开口,那就是铁板钉钉了。
屠千里苦笑:“下官知道。这二十余人手脚有残缺,干不了重活,耕不了田,如今勉强在凤栖原三兆村糊花灯为生。”
“身为兵部郎中,却帮不了他们,难免有愧。若上官能帮衬一把,下官铭感五内。”
范铮想了想:“诸陵署可愿往?谋陵户不难。”
太常丞汤仪典那里,范铮的颜面还是要给的。
别的不说,高阳原的隐太子陵,就有陵户三十,安置几个轻巧的营生也不是太难。
醴泉县九嵕山的昭陵,就不适宜身体不便的勋官了,倒是相对平坦的献陵好做事。
屠千里苦笑:“方便的话,改日下官带路探视。”
雍州三次强硬的关牒,让吏部司左右为难,还是吏部侍郎高季辅拍了板,整个盩厔县,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全部换人。
跟上一级衙门顶牛,有这结果实属正常。
品秩是不会掉,找到什么合适的位置坐下,却难说得紧。
三五年没捞到实职,说不定早就被封在尘埃里了。
盩厔令邹久酒也不晓得寻了什么门路,硬生生钻入皇城,进了御史台当从六品下侍御史,成了端公。
正六品上进皇城,徙应是正六品下,他这算是左迁,掉了两级。
亏是亏了一点,待遇还是不错的。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对范铮小儿发起攻击,以雪心头之恨。
邹久酒却没发现,配给他的令史、书令史,全是垂垂老朽,没有一个年轻的。
录事甄行嘴角勾起,轻笑一声。
丘神勣那种背景深厚的,我暗算不过,还暗算不过你一老朽?
听说过啥叫欺老不欺少么?
丘神勣起初还兴冲冲地与邹久酒攀谈,以为能拉拢一个盟友,共同对付范铮,岂料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吾辈立于天地中,仰俯无愧,岂可蝇营狗苟,行此下作之事?”
“吾与雍州别驾不和,乃公事,意见不同而已,岂至于行暗箭伤人勾当?”
“范铮有错,吾当不计生死弹劾,却不是为私利!”
丘神勣呸了一口,转头就走。
腐儒,书读傻了不是?
不当合力,寻出范铮痛处,给予致命一击么?
甄行听说此话,人都麻了。
啊么,要怎生定位邹久酒此人?
第五百四十六章 十月卅日
十月卅日,半晴半阴。
宜访友、祭祀。
这些都是废话,关键是,这一天是休沐日。
山雄开道,雷七等五名防閤随侍左右,马车上堆放着高香、纸钱、香烛等物。
兵部郎中屠千里着一身朴素的常服,站在三兆村头,欲引范铮入村,见马车上的事物,不由一愣。
“上官这是……”
范铮淡淡开口:“既至凤栖原,怎可不拜祭我万年县前贤颜氏昆仲?颜师昆仲,儒林大家,本官亦曾受指点,至此不拜,失礼。”
屠千里引着范铮走向颜氏墓群,心头却是大喜。
人死如灯灭,纵生前万种风流,亦风吹雨打去,范铮却能记着颜师古的好,委实不易。
这样的人,重情,哄好了,日后能得助。
颜师古、颜相时的坟茔相距不远,范铮一一上香、烧纸钱,虽不能一板一眼,至少粗合礼数。
没法,范铮在这方面没经验,他家连给先人上香都找不着地方。
“秘书监且放心,颜氏一脉源远流长,自会安安稳稳走下去。”
“晚辈呢,为异姓兄长撮合了与颜氏的姻缘,多少也沾亲带故了,你老人家有空关照一二。”
嗯,品秩升上来了,范铮就不自称下官了,改口晚辈,现实得紧。
自有颜氏的守墓人过来叉手见礼:“官人一向少见。”
这是来问范铮的来历,要不然怎生向家主交待?
怕不得被家主颜扬庭痛骂失礼哟!
在颜氏,生死都不是大事,失礼才是天塌了。
没法,大儒之后,文林世家,一举一动都先得考虑礼法。
范铮回礼:“万年县敦化坊范铮,曾受颜公师古昆仲庇佑,今至三兆村访友,特来拜祭一二,望恕莽撞。”
没打招呼就进来,确实有点失礼。
守墓人叉手侧站:“郎君高义。”
颜师古落葬之后,外姓人来拜祭他的屈指可数,就更不要说相对内敛的颜相时了。
看范铮的气度,虽着常服,却也是人上人。
三兆村的存在,自汉以来就颇多守墓人,耕作产出占比略低一些。
“长安城的社火,有几处是专请三兆村人,也是一门营生。”
“然后就是糊花灯,元日各条河渠中飘着的花灯,九成是三兆村所出,妇孺老幼皆以此挣点肉钱。”
屠千里娓娓道来。
范铮笑了:“怎么听着侍郎对这三兆村如数家珍呢?”
屠千里摆手:“说来惭愧,下官就是这三兆村人,与上官是为乡党。”
范铮忍不住大笑。
乡党这个词说出来有结党营私的味道,可没有乡党相助,在官场上容易为人攻讦。
“这说明,我万年县人杰地灵啊!”
范铮大言不惭地开口,丝毫不顾万年县人口众多的事实。
人多了,总会出几个人物的。
摊平均了算,未必比其他地方出彩多少。
七拐八弯,踩过几摊热呼的牛粪,范铮走到一个破旧的宅院前。
土墙半缺,几名顽童骑在上头,对里头吐舌头、做鬼脸、念歌谣。
“瞎子瞎,木棍净乱打。”
“跛子跛,怪地不平哦。”
“独臂残,花灯糊不完。”
这三句话够损,却道尽了院中二十余勋官的惨相。
屠千里面上怒气翻涌:“达狗子,信不信耶耶揍你!”
娃儿们做着鬼脸跳下墙头跑开,一阵鸡飞狗跳。
院中,一名独臂汉子笑了一声:“郎中何苦与娃儿一般见识?我们拼死拼活,不就是让娃儿们活得自在么?”
屠千里绷着脸不说话,却已拿定了主意,待转身,一定让里正严厉训斥这几家汉子婆娘。
这几家的娃儿若吃不到竹笋炒肉,一定是本官失职!
为国征战的勇士,便是本官尚且得尊重,况乎尔等草民?
为此,屠千里不惮在父老面前耍一把官威!
独臂汉子看到范铮,微微惊讶:“来的是哪位官人?恕我等残缺之躯,无法全礼了。”
范铮颔首:“本官雍州别驾范铮,诸位无须多礼。且听屠郎中说,诸位身体受损,无法从事繁重事务,糊花灯也难维持生计。”
“雍州衙门虽不大,养几位勇士还是能做到的。”
独臂汉子举起单手:“残余之人,谢过上官好意。只是,怎忍官府钱粮,供我等无用之人?”
准确地说,他们的日子只是难过,还不至于无法维持生计。
自身的永业田与军功兑换的永业田,佃给他人耕作,虽收益少许多,却好过没有。
聚到三兆村,是因为花灯这种轻便活,他们多少能将就弄一些。
至于其他的,他们也死心了,你总不能指着跛子跟人比跳舞吧?
就他们的身体状况,范铮原先让他们混个陵户的想法就完全落空了。
陵户的活计可以轻松,必要的走动与简单的劳作还是得有,他们必无法胜任。
一些过于带怜悯性质的帮助,他们又不肯接受,说是心头有愧,再怎生残缺也比那些战死的袍泽强。
说白了,心头有傲气,身上有傲骨。
范铮坐在咯吱乱响的椅子上,目光扫着那些制作得不怎么精良的花灯。
民间故事、上古传说、道佛典故都有……
道佛典故!
“你们能制所有的道佛故事花灯?”范铮问了一句。
十一月二日,小雪。
长安的冬天,下雪会冷一些,化雪则更冷。
即便是这天气,各色人等还是得打起精神,该做的事还得做。
各观、寺依旧大开山门,观主、寺主顶风冒雪向长安县光德坊走去。
大兴善寺主悟崐面上宝相庄严,心里却早就开骂。
雍州就会折腾方外人,这下雪天,不知道光头会冷啊!
就是毗卢帽也无法尽数挡去寒意啊!
不那何,雍州功曹就死死卡着方外的命脉,敢不给颜面,并光寺觉乌、崇义寺海光现身说法你信不信?
悟崐心头,对雍州是抗拒的,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前面那些该永坠阿鼻泥犁的,为什么会将范铮推向玄都观啊!
上一次,靠着摩诃般若,悟崐率大兴善寺避开了一劫,这一次是否能过,心头没底。
就当是佛祖割肉饲鹰了?
阿弥陀佛,佛祖割肉时,是否与贫僧心境类似?
一瞬间,悟崐面上竟满是慈悲相。
第五百四十七章 自助者天助
宽敞的二堂内,道佛齐聚,倒也没多少人。
观、寺的数量相对大唐中后期来说,还是很有限的。
热呼呼的脚炉,热乎乎的茶汤,热乎乎的小食,唯有人心不太热乎。
西楚霸王项羽,生动形象地解说了“宴无好宴”这句话。
小食用的油、料,绝对符合道佛两家教义,不可能让人挑出毛病。
这是请他们议事,不是来挑衅人的。
容貌俊朗、双眼深邃、周身泛着神秘色彩的玄奘和尚,随宏福寺主出现在二堂,大约是静极思动了。
“阿弥陀佛!玄奘法师译经如何了?”
悟崐合什行礼。
自取经归来,玄奘隐隐被奉为大唐佛门主导者,却没人管他喜不喜欢。
玄奘回礼:“恰如当年出西域,方到高昌。倒是恭喜寺主,将证须陀洹。”
悟崐眉眼间透出一丝欢喜。
若是别人说他得证须陀洹,他了不得当马耳东风,可玄奘是公认的高僧啊!
等等,能一眼看出悟崐的状态,玄奘怕早就是斯陀含,甚至是阿那含了。
悟崐倒没敢想阿罗汉,毕竟证得阿罗汉的人,应该在佛界,而不是流连人间了。
玄奘之所以还没完全脱俗,一是译经的执念,二是想回缑氏——不,现在是偃师——省亲。
奈何第二条,竟然都难以实现。
以玄奘万众景从的名声,哪个皇帝放心让他离开视线?
道家亦不遑多让,陈矩年等人以太史丞李淳风为中心,字字珠玑,出口尽是玄之又玄的词语。
这就是道佛之间的明争暗斗。
自玄奘归来,无论他本人是何意愿,佛教的势头都一路攀高,不可避免地与道家撞上一撞。
景教?
抱歉,在道佛两家眼里,都没这打酱油的小教派。
景教从诞生到灭亡,都未被这两家庞然大物视为对手。
范铮端坐上头,与陈矩年寺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场合不对,不宜太过亲切,免得让人诟病循私。
虽然,循私也是很正常的事。
范铮侧面,是一身绿袍的司功参军隗阴阳。
干咳了两声,待道僧入座,隗阴阳慢慢开启话题:“长安城内,道佛齐聚,本官就不开虚言了。”
“道佛昌盛,前提须是大唐昌盛,若再现人间泥犁,虽方外亦不能独善其身。”
经历了隋朝末年的人默默颔首。
莫以为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就能让响马、乱军放过观寺了,岂不知香火钱是绝路人的最爱。
说什么永坠乌竟都(油锅地狱),乱世中人,早就丧失理智,为了一口膳食,宁愿行遍整个十八泥犁。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为了天下安宁,大唐无数好儿郎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舍命护天下苍生。”
隗阴阳此话一出,“无量寿福”、“阿弥陀佛”之音此起彼伏,似在致敬。
这是绝对的立场正确,谁敢在这上头唱反调以彰显个性,是要倒大霉的。
除了居心叵测者与心智不全之人,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中,便有一些好儿郎,眇目、足疾、残臂……”
眇字的本意是一目失明,后扩展亦指双目失明。
陈矩年稽首:“无量寿福!玄都观愿每年加以慰问。”
慰问当然不是带张嘴就行了,基础的生活物资得跟上。
悟崐不甘示弱:“我佛慈悲,大兴善寺愿承担勇士的治疗靡费。”
即便是打秋风,以大兴善寺的丰厚家底,也不是多大的事。
真以为柜坊是谁都开得起的么?
隗阴阳压了压手,苦笑道:“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大唐好儿郎,身残志亦强,宁愿糊花灯勉强度日,也不愿受雍州钱粮。”
亦不排除他们自尊心太强、不愿受人怜悯与施舍的可能。
“故,别驾殚精竭虑,苦思得一策,可相助这些儿郎,却须诸位方外之士相助。”
悟崐合什:“阿弥陀佛!此辈乃伏魔金刚,大兴善寺岂能袖手旁观?但请吩咐。”
只是襄助而已,多大的事?
只要不是上座那位想算旧账就成。
再多的阿堵物,不过是善信几日的供养、施舍罢了。
陈矩年大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玄都观亦助。”
太真观主悟真垂眉:“太真观坤道居多,能力有限,然亦愿为此尽绵薄之力。”
玄奘目光炯炯地看向范铮:“不知佛门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铺垫到位了,范铮终于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道佛两家俱有善信,采买有自家故事的花灯,本官请求给这些儿郎一个机会,诸位观主、寺主,尽量与售卖相关花灯的善信招呼一声,分一些单过去。”
范铮与屠千里商量过了,多接一些订单过去,让勋官们稍稍发展下线,挣一点微薄的牙钱度日。
对于这一点,勋官们还是默认的。
虽说兼为牙子有些折颜面,却不是施舍,便是拿着铜钱也不烫手。
唯一的问题要把握好度,别想着一口将三兆村的花灯全吃了,那会招致村民的恶感。
范铮说话是有分寸的,只说是售卖花灯的善信,事实上这些商贩多与观、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商贩直接出面,加上观、寺的颜面,价钱怎么也比被过了几手的高许多。
李淳风轻轻稽首:“此事,道家应下了,且会将此事遍传天下道门,愿诸师兄为此略表心意。”
玄奘不甘示弱:“阿弥陀佛!贫僧当与诸弟子共传书佛寺、招提、阿兰若,召天下比丘,但有寸力,当行此善举。”
不仅是当今,大唐对方外、尤其是佛门,态度向来微妙,共襄盛举好歹是向朝廷表明,佛门也是有正面意义的。
秋风打了,若是连便饭都不留,那也太没人情味了。
素菜、豆腐、豆油,虽无三荤五厌却让人食指大动,尤其是纯面裹豆沙制成的酥肉,令悟真赞不绝口。
“别驾可能将此法示下?师妹凤真定然极喜此物。”悟真是个不客气的。
范铮招来食手,让他将整个制作过程细说了一遍。
李明达的颜面,还是要给的。
稍稍为难的是,炸酥肉时,和面最好是以鸡子来和,以水和面容易炸锅,油溅得到处都是。
鸡子是荤是素,却仁者见仁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家宴
侯府中,樊大娘带着一家四口过来用膳。
即便不是元日传座,两家走动仍旧频繁,范百里也格外爱与甄邦兄弟玩耍。
“鞭聪明!”
范鸣谦不知从哪里翻出了独乐,交给范百里,目带期盼地看向甄邦。
范百里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兄长,二郎是想让你鞭给他看呢。”
范鸣谦嘿嘿直笑。
也就是这年代缺乏玩具,鞭聪明与竹蜻蜓都能让范鸣谦痴迷。
就是以范鸣谦的小体型,还鞭不动独乐,请外援再正常不过了。
甄行没那么跳脱,鞭聪明的活儿自然是交给甄邦,瞬间鞭子抽得“啪啪”作响,独乐在水泥板上快速旋转,范鸣谦拍手喝彩。
范铮看着举止稳重的甄行轻笑:“他兄弟二人,自甄行成亲后,差异越发大了。”
甄行像个成熟的丁男,甄邦像没长大的顽童。
樊大娘翻了个白眼:“装的!回宅院里,还不是一样皮!”
啊呵呵……
甄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舅父得夸夸我。嘿嘿,那个倔老儿邹久酒,我给他配的令史,可都是些老人。”
倒不是说老人不好,但这配比,邹久酒要算账时得抓狂。
范铮笑了笑,不说话。
这事,能干不能说。
樊胜乐滋滋地提来一只白羊:“这是我闲暇时在终南山射杀的,一共四只,一只给婆娘补身子,一只哄哄岳丈,一只给姐姐,一只便与范铮兄弟尝尝鲜。”
四不像啊!
终南山的白羊指羚牛,陇右的白羊指绵羊,这一节须得分清楚。
“多亏了范铮兄弟,我那从未给过好脸的岳丈,破天荒地在婆娘面前夸了我两句。”
樊胜乐呵呵地说。
樊大娘两眼放光:“快说,咋回事?”
姻亲归姻亲,但颜氏有些看不上樊胜却是实情,夸赞更是闻所未闻。
没辙,即便是樊大娘自己,都觉得娶颜氏女是高攀,硬气不起来。
樊胜笑道:“这不是范铮兄弟去了凤栖原,给家主的阿耶、叔父上香拜祭了一番嘛,颜氏觉得范铮兄弟能处,顺带高看我一眼。”
范铮摆手:“不是什么事,莫到处说。颜师昆仲于我曾有恩,拜祭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范老石在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忘恩负义,腿打折!”
颜氏还是相当讲究的,范铮拜祭回来没几天,这效果就折射到樊胜身上了。
理是范铮说的那样,可受了颜师古好处的文人不少,有几个去了凤栖原拜祭?
即便凤栖原离长安城委实不远,可有几人原意再去拜祭,烧这冷灶的?
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却多现实之极。
当然,曾为颜师古阻碍前程之人,就更不会去了。
范铮看了看入座的甄行夫妻,打趣道:“还不打算让姐姐抱孙儿么?”
巫桑羞着垂首,甄行笑道:“要不,等成丁再说?”
倒不存在年龄问题,巫桑都二九年华,要孕育身体也不成问题了。
这些话题,早年范铮闲聊时说过,甄行也牢牢记住了。
樊大娘嫌弃地挥手:“孙儿都不生给我养,要你有何用?”
甄行无言以对,来自血脉的压制,任你身为圣贤都无力相抗。
巫桑羞涩地开口:“好像……”
樊大娘瞬间手舞足蹈:“他阿耶,看到了吗?甄氏有后了!”
至于男女,不重要了。
怔了一下,樊大娘直奔侯府厨房,一块块肉验证起来。
元鸾与杜笙霞只是笑,明白樊大娘是在顾忌什么。
有说法,孕妇不能吃产过崽的老母猪肉,容易导致癫痫,俗称“羊癫疯”、“老母猪疯”。
老母猪肉与正常猪肉,肉眼可以测出差距的,就是猪皮的厚度不同,老母猪的皮厚了将近一倍呢。
甚至,连白羊樊大娘都让过后再吃,樊大娘坚决不信,白羊它不是羊!
好在侯府的肉食储备也很丰富,犏牛肉、牦牛肉可以轮换着吃到腻。
葫芦鸭替换出来,变身葫芦鸡;
羊肉羹换成牛肉羹。
这些小事,在樊大娘手中轻快无比,甚至她还哼起了小调。
防閤厨娘在樊大娘面前,只能老实化身为学徒,听着樊大娘絮叨。
“加葱姜去腥,加八角茴香增香,注意火候……”
八角茴香亦称八角,本土原产,现阶段多集中于岭南,有香料、食用调料、药物之用,但多食会损目发疮,气疾、消渴症忌食。
范百里牵着范鸣谦,在厨房外闻香咽唾液。
“姑母做的菜肴,好吃!”范百里认真地告诉阿弟。
“好吃!”范鸣谦舔了舔嘴唇。
樊大娘的手艺,他们是品尝过的,每次都吃得饱饱的。
膳食上桌,甄邦瞬间呆了。
“有没有搞错?为什么我的牛肉就那么一点,嫂嫂的一大碗?”
樊大娘瞪了甄邦一眼,甄邦瞬间蔫了。
阿娘的脾气,甄邦是知道的,虽说平日就是哈哈哈,可真发火,那绝对是山崩地裂。
所以,爱会消失的,是吗?
“你嫂嫂能为甄氏传宗接代,你能么?十八的人了,连个相好的都没有,白瞎了你的官身!”
大唐版催婚上演。
甄邦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嘴贱啥呀,少吃一块肉又不会瘦,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我知道,你这官身也找不到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也没求啥出身,良人就成。”
樊大娘慢条斯理地开条件。
良人是最低条件了,色人绝对不行,良贱不婚。
至于找出身好的,那不现实。
甄邦苦着脸:“我还是个娃儿啊!”
成亲有什么好的,还有个人来抢我东西吃、抢我床铺睡、抢我仅有的宠爱!
范铮忍不住嗤笑。
樊胜摸了一把甄邦的脑壳:“要不,哪天让你舅母安排一下,踏青时结识几个小娘子?反正你又不是舅父这般的粗鄙武夫。”
甄邦幽怨地看了眼不正经的舅父,非得掺和这破事干嘛,不知道让我悠闲几年么?
眼珠子一转,甄邦迅速转移话题:“嫂嫂碗中肉多,要不让嫂嫂给你生个孙儿领着玩?”
甄行鼻孔里哼了一声:“要不你以为,娘子凭什么分走你碗里的肉?”
甄邦大喜过望,连连叉手:“好兄长、好嫂嫂,赶紧生一个给阿娘带,省得她成天盯着我!”
第五百四十九章 风雪连天
连续十天的风雪,一些街道边已出现哆哆嗦嗦的流民。
不是一地的流民,是雍州及辅州、雄州范围零星过来的庶民,未必是因欠收而形成。
即便是天子脚下,亦难免有乞食者。
再明媚的阳光,也有晒不化的悲伤。
虽有碍观瞻,但范铮总不能将人赶出雍州,任他们冻死、饿死吧?
范铮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到这地步,为考课计,也只能尽量少死人了。
还好主要涉及粮、物,不提钱,雍州还是颇有家当的。
一天到晚嚷着“太闲了”的李景恒,被范铮抓了个差使,带着司仓府、司仓史,驱着几十名徒刑人犯,于安化门外、清明渠畔赈济。
渠畔,人犯简单地钉着木板,做成一个个简易的木棚。
棚内,残破的盆、炉生起炭火,石炭渐渐变红,驱走寒冷的气息。
门处,厚实的布帘挂着,是为挡风遮雨。
范老石若在现场,一定痛心疾首地大骂“钉子木匠”。
稍微正常一点的木匠活,用的都是榫卯结构啊!
用钉子,丢祖师爷的脸!
大鼎烹着三年陈的麦、九年陈的粟,剁入一些腥骚的猪肉、窖藏的莱菔,撒上大盐,大锅铲不住地搅拌,热腾腾的蒸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赈济所用的粮,通常就是这些陈粮,陈到临近糠酸的粮,再堆积些时日就只能喂禽兽了。
这香气对好菜好饭侍候着的李景恒来说,真个不值一提;
对那些殍饿之人,这就是无上美味!
不用人传话,上百悬鹑百结的男女老幼,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大鼎前,持着缺了口子的陶碗,舔着干涩的嘴唇,眼中全无光泽。
若是平时还好,多少有善人施舍粥饭,偏偏风雪导致许多人不愿出门。
饿是一种要命的感觉,手脚会战栗,肠中如火烧,胃痛如刀绞,脑子……不,这时候还有啥脑子?
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看那几个挎横刀、持铁尺的司仓府与司仓史有点凶恶,他们怕早就一窝蜂冲上去抢了。
所以啊,即便是好心赈济,凶恶的外表还是得有。
要不然,一个踩踏,好心办坏事,还说都说不清。
大胡子的司仓府扬着铁尺咆哮:“雍州别驾、华容开国县侯范公讳铮,怜尔等小民孤苦无依,特着司仓参军李景恒前来赈济!”
“鼎中有粥,棚中有石炭驱寒,尔等但依令行事,自保得性命!”
“令:先幼后老,先女后男,依序前行施粥。不听号令,铁尺侍候!”
这个时候,不凶一点是没人听的。
一团和气,只会将事情弄得一团糟。
终于有人犯叉手:“禀参军,粥已熟,可改小火,并施粥了。”
李景恒志得意满地伸出戴了尉的手掌:“施粥!”
哈哈,虽未及阿耶沙场纵横,某亦非一无是处!
当先的娃儿依次领粥,微微躬身致谢,李景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
这辈子首次知晓,积德行善还是件快乐的事。
某,亦是善人矣!
李景恒当然不知道,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感动。
蓦地,一名鹑衣百结的汉子推开正接受施粥的娃儿,将碗伸到大勺下,贪婪地看着黏稠的粥。
李景恒怒目而视,司仓府、司仓史立刻扑上去,拽着汉子肮脏的长发拖到一边,铁尺一顿胖揍。
看着跌倒、眼中带泪,却强忍着不发一声的娃儿,李景恒想伸手拉一把,却多少有点洁癖。
“起来,继续吃粥,管饱。”
李景恒难得当了一把好人。
大胡子司仓府停止殴打那汉子,走到李景恒面前叉手,一板一眼道:“请参军收回成命。”
“咋?本官还不能多给娃儿补偿几碗粥了?”李景恒眉眼中透着恼意。
司仓府认真地回答:“真不能。参军的怜悯下官知道,但补偿娃儿,亦最多两碗。”
“参军不知道,饿极了的人,吃起来往往没有节制,有些人是活活撑死的。”
李景恒张大了嘴,傻愣愣地任由雪花飞入口中,十余息之后才叉手:“是本官无知了。”
李景恒所受的教育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那名受了惩治的汉子,被司仓史踢到最后的位置上排队,白挨了一顿打不说,越发饿得惨了。
杀鸡儆猴的效果蛮好,流民瞬间变得井井有条,领粥的速度快了不少。
之后,在司仓史的安排下,流民们分别进入棚中取暖,并指定了具体的便转区域。
这里毕竟靠着安化门,要是遍地屎尿,别说是范铮会发火,就是朝廷也会见责。
被褥倒也颇送了些给流民御寒,至于要他们怎生洁净,那就算了吧。
记住,雍州的赈济,是暂时的,不是永久的。
范铮并未闲着,而是在宗政崖岸的引领下,逐坊查看长安县民居。
地上的积雪倒不算太厚,堆到脚踝而已,可这样的雪,对于一些年久失修的民居来说,就比较危险了。
宫殿、寺、观、大臣府邸、商贾宅院,一律不在范铮的巡视范围。
他们的居所,倒就倒了呗,又不是修不起。
倒是寻常庶民家,房子倒了,还真未必修得起——尤其是孤寡之家。
长寿坊内,坊正戴着狗皮帽子,鼻子冻得通红,戴着尉的双手握着铲柄,努力将街道上的雪铲到边上,拍到树根的边缘。
看到宗政崖岸,坊正腋下夹着铲柄见礼,一张嘴就是一口雾气喷出。
“明府咋来了?长寿坊正参见别驾。”
范铮没时间闲话,连珠炮一般发问:“坊中孤寡有多少,人在何处,宅院是否受损?”
坊正一听这话就知道,来的是行家,蒙不得。
“回别驾,坊中孤寡计十五口,因风雪太大,小人怕出事,安置到自家宅院挤一挤。”
“有两户的屋顶受损,待雪停后当向明府请求赈济。所有人家的屋顶,小人已命坊丁洒了小盐,当不至于再积得那么厚了。”
范铮默默点头。
所言无虚的话,这处置是相当麻利了。
小盐,就是硝盐,价格相对大盐便宜得多,以盐化雪也是北方常见的事。
“坊民的存粮、兽炭够么?”
坊正拍着胸膛:“雪初下,小人便挨家挨户查过,再挨十天不是事!”
穷人家就比较难熬了,毕竟大雪天难得出门找活挣钱,只能啃为数不多的积蓄。
第五百五十章 雪中剑出鞘
嘉会坊,坊正被暴跳如雷的宗政崖岸骂得狗血淋头。
若非范铮拦着,宗政崖岸就要给他一飞脚了。
说起来,坊正也是一肚子冤屈,半夜三更塌房梁,这谁能想得到啊!
整个嘉会坊数千口人,就死了那么两口倒霉催的。
别说,不出事都不知道,他家的房梁早被蛀虫咬得虫眼纵横了。
房梁直接压在身上,即便不是风雪天也只能吃席了。
命中有此劫难,还真怪不得谁。
坊正被骂,该不该?
该!
享受了相应的好处,就得背负对等的责任,坊中有任何错漏都是坊正背锅。
除了坊正要背锅,宗政崖岸这个长安令也少不了考课下调等级,不恼火就怪了。
若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多了,连范铮都要吃挂落。
别以为三品官员人家吏部考功司就不考课你了。
故而范铮并不阻止宗政崖岸骂人,只是沉默着继续往坊中前行,一户户查证有无问题。
多数人家的石炭、兽炭、米麦大致够用,就是菜肴一时补充不了,只能食用地窖的存货。
“有上官的关怀,小民便是吃糠咽菜也心满意足了。”
呃,这时候还能说出这话,是真感动还是习惯性拍马,就真不知道了。
“麦子还够吃半个月的,地窖里有些莱菔,房梁上悬着几块腊肉,应该够熬到放晴。就是兽炭数量少了点,官府能协调一下商贾么?”
嗯,有正经诉求的,才是真庶民。
九成人家看完,范铮往一个破败的宅院走去。
回过神来的坊正,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范铮的去路,面上满是谄媚的笑容,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
“上官,孤寡数名,衣食尚无着落,可否……”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山雄一把搡开坊正,一脚踹开在风中摇摆的破门,一头扎入荒凉的宅院中。
身后,两名执刀将坊正控制住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坊正越发紧张,这里越发有问题。
寒光骤现,剑锋刺向山雄咽喉!
山雄冷笑一声,带鞘横刀拍苍蝇似的拍下,巨大的力度打得那把剑落地,左手的铁尺稳稳当当地架住一把剑。
这就是雷七青眼有加的缘由,山雄力大如牛,武艺颇为精湛,他全力护持,范铮几可无虞。
雷七见猎心喜,吩咐了雷九一声,操着横刀上阵,一刀格住对面的青锋剑,略短的障刀却就势破开对面的腹部,滚烫的血洒在冰凉的地上,腾起淡淡雾气。
与山雄倚仗身沉力大欺负人不同,雷七只讲究杀人效率,如毒蛇吐信,一击必中。
雷七的出手,稍稍解了山雄的压力,却正好将屋中人逃窜的出路堵死了。
同时,这也是防止他人冲向范铮。
毕竟,门就只有那么大。
虽说雷九也能护县侯周全,可安全无小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能给。
否则,不仅是在砸饭碗,更是在砸名头。
一名执衣吹响了竹哨,尖厉的哨声在风雪中激荡。
右候卫一队人马涌入嘉会坊,为首的是右候卫将军梁建方、右候卫长史相里干。
没有寒暄的工夫,梁建方指挥翊卫弓箭、刀盾、木枪,层次丰富地将宅院包围,雷七二人顺势撤了出来。
对方据着破宅院负隅顽抗,右候卫的刀盾手滚动前行、相互照应,木枪一扎一个窟窿眼,弓手封锁了所有逃遁的道路。
“长安城大啊!魑魅魍魉数都数不清。”
梁建方一声感慨,目光移向了范铮:“别驾不坐衙门里,跑坊间做什么?”
范铮能感觉到,梁建方对自己的态度不远不近。
徙到右候卫许久的相里干,悄悄地眨巴眼,传递着一些消息。
范铮没空计较梁建方的态度,随口道:“风雪茫茫,雍州上下忙得团团转,两名治中或奔京郊、或巡畿县,录事参军跑万年县,本官也只得劳碌起来了。”
两名从三品的对话,自是平等。
再说了,三品以上官员,看的不是品秩,是具体职司。
都是正三品,李道宗的太常卿位置,与礼部尚书孰轻孰重?
“清贵”二字了解一下。
一伙刀盾手破门而入,盾牌挡住长剑,横刀收割性命,娴熟的配合让对方无力抵抗,一条条身影倒在血泊中。
“禀将军,贼人十八,尽数击毙!”
无一降者,除了证明右候卫下手的狠辣,亦说明对方的悍不畏死。
并不是所有的清剿,都能捕获俘虏的。
相里干沉喝一声:“右候卫有无伤亡?”
队正傲然挺胸:“若这等蝼蚁都有伤亡,右候卫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梁建方深深地看了范铮一眼,领着翊卫,将十八具尸身拖走了。
“不是,他们凭什么!”山雄跳脚了。“有一人是雍州斩杀的!”
山雄说的,是雷七杀死的对手。
范铮笑了笑:“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雍州不是军中,人头没那么多好处,让也就让了。
范铮左侧,宗政崖岸咬着牙,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坊正的耳光。
什么钱都敢拿,什么人都敢藏!
知情而藏匿罪人,减罪人罪一等!
也就是说,这些负隅顽抗的贼子应绞的话,坊正应流三千里!
万年县,亲仁坊。
雍州录事参军卜塘,带着录事陈徐隽,跟随万年令虞牙,率先拜访了杜家宅院,与光禄寺良酝令杜侃、监事杜官保嘘寒问暖,之后才在坊正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巡察。
“哎,良酝令好像也不是多大的官,参军咋那么客气?”
陈徐隽不解地问。
卜塘笑而不语,虞牙指点道:“对别人而言,他家无足轻重。对雍州衙门而言,他家份量十足。”
“这是别驾的岳家啊!”
即便杜侃一家从不倚仗范铮的权势强出头,该有的尊重也是要给的。
陈徐隽恍然大悟。
通常情况下,谁也不比他人笨多少,欠缺的,很可能是地位导致的眼光不足。
其实,先拜谒杜侃还有一个好处,他家平和的姿势便是一种支持,坊民多少得给点颜面,不能蓄意找难堪。
陈徐隽带人入了一个家徒四壁的光棍家。
“坊中可曾安排了相应的粮食?”
陈徐隽耐心地询问。
火塘边上的光棍,从腋下搓出伸腿瞪眼丸,笑眯眯地回答:“要是安排个婆娘就更好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父慈子孝
即便雍州上下做得相当到位了,仍旧有百余人出了意外。
没法,下辖二十县,人口过百万,没漏成筛子就是侥天之幸了。
接近一半的损失是在乡村,这也是没法的事,庄户人家的屋子,相对要粗略一些,能将就用就将就用,突出一个节约。
长安令宗政崖岸上文牒,自请处分,范铮批纸尾,罚俸一月,揭过此事。
范铮罚了,原则上考功司就不会再纠缠,这叫一事不二罚,权当罚酒三杯了。
嘉会坊正被宗政崖岸流去爱州(后世越南清化),与大个的蚊子为伍去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范铮喜欢判人去交州,宗政崖岸自然紧随其后。
长安城中的诸坊正,有类似罪责的不仅嘉会坊正一人,唯他挨的处罚最重。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谁让他被县令与别驾抓了现行,那些藏匿的人偏偏还动了刀剑呢?
其他的坊正,了不得挨板子,皮糙肉厚的躺两天就好了。
“司户参军得辛苦一趟,视州内各家损失,尽量免租。”
再怎地同情,损失摆在那里,能算到十分损四已经略放宽松了。
毕竟,庶民的土地产出是几乎没受影响的。
但也不是诸县报了损失就算的,州衙民曹还须审核,以免有人谎报、冒充。
张三遭灾、李四免租的事,又不是不可能发生。
王福畤颔首:“别驾,且须防着豪强借机兼并受灾庶民的永业田。”
兼并,往往是借着灾荒之机进行的。
范铮面无表情地开口:“告诫诸县,今年若生兼并,且向盩厔县邹久酒等人看齐。”
别看邹久酒最后还钻得一个不错的位置,可盩厔县的丞、主簿、二县尉,至今还在吏部司挂着,上不沾天、下不落地,好生凄凉。
有他们这只“鸡”在先,二十县可得好生想一想,为了豪强些许好处去坐冷板凳,值不值当。
豪强的兼并,除了借天灾下手,就与衙门多少沾点关系了。
宣德郎陆甲生腆着肚子踏入州衙,在参军事陈祖昌的带领下步入二堂。
交卸了坊正职司,陆甲生身上就这一个文散官,轻松自在。
“别驾,敦化坊愿为雍州效一份力,助千斤兽炭为老弱过冬之用。”
陆甲生是动了点脑子的,知道送钱不合适,搞不好一顶“贿赂官吏”的帽子就会落下来,洗都洗不干净。
风言风语风杀人,没人在乎你是否冤枉,他们只知道,落水狗上岸,一定拿棒子打死。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掉河里。
送兽炭,实惠且便宜,反正是敦化坊的土特产,花不了几个钱。
莫以为敦化坊钱多,就可以傻乎乎的多捐,那是在树敌。
你有钱多捐了,那些不愿捐献的人怎么办?
君不见,真金白银行善的,往往被泼得一身污垢;那些仨瓜俩枣都舍不得的,还能捞个好名声。
太特立独行了,不是什么好事,陆甲生可不是范铮,能招惹得起众多敌手。
“善!令万年县、长安县均分敦化坊兽炭,分至孤寡手中。”
司仓参军李景恒大踏步进来:“上官,安化门外,已空无一人,流民各自入城乞食。鼎、粮已经收回,棚子是否拆除?”
对于棚子,哪怕是仓曹自身亦意见相左。
有人认为当拆,矗在安化门化有碍观瞻;
有人认为当留,定期令人清扫,即便不容纳流民,给行人避一避风雨也蛮好的。
范铮略加思索,还是下令拆除,同时令将原先的便转之所处置妥当。
不是不愿给人方便,而是不想沾风险。
宁可每次风雪去钉棚子,也不愿棚子成为藏污纳垢之所,更怕有逆贼藏身其中。
太极宫,两仪殿。
脚炉烧得暖烘烘的,李世民却总觉得有点冷。
早年透支太过。
秦叔宝号称失血过斛,李世民即便没那么惨烈,也受过不少的伤。
没法,比不得程咬金皮糙肉厚,被马槊贯体还能杀敌,过后嘛事没有,成天惹是生非。
“太子啊,这十余日风雪,据闻雍州尚有百余口丧生,你有何见解?”
李世民轻尝温过的桑落酒,出言考校太子。
四贡酒,是按季节饮用的,诸如秋清酒最适合秋天所饮。
事实上,八成政务已由太子承担,除了军权没放之外,李治已有部分皇权了,比当年的李承乾更进一步。
李治心头一阵腻歪,当谁是娃儿呢?
然则面上,李治依旧恭谨:“天灾无情人有情,雍州衙门所为,颇为尽职。”
“倒是借此清理出不少魑魅魍魉,亦有不少坊正曲意庇护,藏污纳垢。”
“臣在想,是否由各县再补贴里坊村保一些钱粮,免得他们见利忘义?”
李世民大笑:“江山交给太子,朕无忧矣!”
“只是,太子要知道,人心无尽,你给得再多,也架不住索取无度。”
李治人畜无害地笑了:“如此,再重罚时,当无人再叫屈了吧?”
“对了,宣德郎陆甲生为雍州孤寡奉送兽炭千斤,亦是善事一件。”
“更难得的是,他不贪图虚名、不自行奉送,而是让两京县派送。”
踱到舆图旁边,李治指点江山:“大唐下雪,突厥、吐谷浑、西突厥必寒。”
突厥方向,有高侃整军,将伐车鼻部,必震慑得胆气尽丧的突厥各部不敢妄动。
吐谷浑方向,虽经历了野马驿之败,却让慕容诺曷钵见识到了吐谷浑与吐蕃的差距,着令乙弗摩诃狠狠操练兵马,以待雪耻。
虽说吐谷浑的实力在渐渐恢复,可驻守在叠州的李世勣,就是钉在吐谷浑腰眼的钉子,让他们不敢向大唐方向靠近。
至于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虽有心再复西域,却有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县主李娇娥之夫阿史那贺鲁牵制。
“倒是阿史那贺鲁实力大张,有处月部、处密部、五姓弩失毕部,风头渐渐盖过乙毗射匮可汗。”
弩失毕五姓有:阿悉结阙俟斤、哥舒阙俟斤、拔塞干暾沙钵俟斤、阿悉结泥孰俟斤、哥舒处半俟斤。
而乙毗射匮可汗所拥的五啜中,阿史那贺鲁的女儿嫁入了胡禄居阙啜。
李世民为李治的见解抚掌,老怀大慰,一片父慈子孝景象。
李治的笑容依旧温和,依稀还带了点柔弱:“阿耶,欣儿他究竟是何急病,竟走得如此匆忙?”
第五百五十二章 朴素的高尚
总算告一段落,范铮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臂都不想抬。
身躯没有多疲惫,是心头疲倦了。
千斤重担落于一身,百万子民皆仰望别驾秉公,范铮近日战战兢兢,唯恐哪里又疏忽了,导致人口伤亡。
虽然知道伤亡是免不了的,范铮多少有点自责,若是早让诸县巡察治下民居,会不会挽救回一些生命?
诸观、寺,有样学样,隔三差五施粥,倒是让流民多了许多生存之机。
其中,太真观的施粥,主要针对幼小,据闻凤真道长将自己的田产尽数捐在其中了。
不知怎地,连范百里都关注到了此事,嚷嚷着要将旧衣物赠与流民取暖。
杜笙霞好不容易制止了范百里这不靠谱的念头。
“大郎,不能凭着一番好心就贸然行事哦。你与二郎的衣物,怎么说都要好许多,让人穿了去,万一招致歹心,反为不美。”
范百里垂首,仔细想了想,终于认同这看法。
倔强的范百里,转头跟坊内几家有交往的人家讨了些旧衣物,带着元来、雷十三等人,牵着小叫驴,至施粥处发放旧衣。
衣虽旧,能袪寒,自有许多流民依序领取。
司仓史打人那一幕,让人刻骨铭心,谁都知晓雍州的规矩大。
看到娃儿们行礼领衣物,范百里咧嘴笑了。
先生教得对,在能力范围内积德行善,果然很快乐。
拎着铁尺、身着皂隶服饰的万年县典狱陈利俭,见到范百里,不由笑道:“师弟这是在行善啊!”
范百里叉手:“师兄这是下值了么?”
陈利俭笑道:“连雪这十数日,师兄我也尽力了十数日,正当回去好生尝尝阿娘的搅团。”
“你在这行事,身边竟没个着公服的,却是不妥。一些泼皮,专爱生事端,且待我与你同归。”
陈利俭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在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两个泼皮的身影出现,又因陈利俭的出现离去。
虽说雷十三等人的武艺了得,范百里的身份也不凡,可能省事,岂不更好?
范百里打量了陈利俭这一身装扮,笑道:“师兄还在练算盘么?”
陈利俭面现羞愧:“师弟莫取笑。正经的,我应当找巫先生退学费,学的那点技艺全还回去了!”
巫桑教授的学生中,数陈利俭的算盘学得最差,要不范百里怎会取笑他呢?
范百里掐着手指头:“进衙门当差,日子好过了,过几年找得婆娘来,师兄可以苦练跪搓衣板了。”
陈利俭笑道:“真找到婆娘,跪搓衣板也乐意!咋,伱小小年纪,就操心此事?给你娶妻你也还不中用啊!”
范百里摆手:“俗!我这是算计要随多少份子呢。”
发放完旧衣,师兄弟斗着嘴,沿着兴安大街南上,欲到进昌坊东转回敦化坊、青龙坊。
“闪开!马惊了!”
启夏门方向,一匹枣红马在兴安大街狂奔,很快闯到进昌坊,眼见要撞到范百里了!
陈利俭大惊失色,伸手推开范百里,挥着铁尺迎了上去,竟未考虑到这是螳臂当车。
枣红马怒目扬蹄,避开陈利俭一尺,长嘶着照陈利俭踏下。
“完了,搅团没得吃了。”
陈利俭眼见无法避开,心头唯余此念。
一拳击出,枣红马不甘地翻倒,硕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
这是人能干出的事?
雷十三负手望天,吹着口哨,一副高人模样。
范百里与陈利俭却没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已经红肿,痛得直甩。
再怎生有力量,雷十三终究只是一个人,还不是佛门金刚、道家护法。
范百里吃惊地看着陈利俭:“你想些什么?竟敢去面对奔马?”
话有些嫌弃,却是真为陈利俭推开自己而惊讶。
师兄,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死的!
陈利俭惊魂初定,长长地吐了口气:“想什么?什么也没想啊!那时候还能想?”
事实上,多数在遇险时刻救助他人的行为,纯属本能、本性,根本就没空去想什么,那些“想什么”的说法,是强行粉饰。
迟一秒就会死人的时候,还能想八百字的心理活动么?
或许,去了粉饰,素面朝天,才更动人。
请还以朴素的高尚,而不是画得花里胡哨,连自己都不认识。
侯莫陈羽与婆娘看到二郎回家,老脸都泛着光,直接把不待见的大郎踹一边去。
“二郎,尝尝你阿娘制的搅团!”
大郎撇嘴,悄无声息地挪到角落里。
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倒不是说侯莫陈羽夫妇势利,纯粹是远香近臭,谁让陈利俭十余日未归家了?
陈利俭在家超过三天,还不定怎么嫌弃呢!
搅团出名,料也简单,麦面或甜荞面、或混合面搅制,制法讲究一些,可说白了就是面糊糊。
搅团讲究一个筋道,是相当费力气的吃食。
要吃腊肉、炸酱,那是额外的事。
陈利俭嘴不刁,搅团就能吃得乐呵呵的,顺带对大郎挤眉弄眼。
侯莫陈羽蹲了蹲:“婆娘,二郎进公门了,虽说未必能当官,至少是衣食无忧了。差不多,得考虑大郎的亲事了。”
婆娘装了一碗搅团递过去,笑容渐渐凝结。
能让大人沉默的事,九成是因为没钱。
侯莫陈羽当初咬牙将陈利俭送进敦化坊学,承担了不小的压力。
好在没白费,二郎原定当账房的如意算盘虽没划拉响,入衙门当典狱也不枉费了一番苦心。
但是,大郎的年纪也到了,不得为他安排亲事?
虽然一般的六礼靡费不多,但那也是钱!
别的不说,一双大雁的一百文钱,得出吧?
有钱男子汉,没钱男子难。
捧着搅团碗,侯莫陈羽突然觉得不香了。
“坊正在家吗?范铮来拜访了。”
侯莫陈羽心头一颤,猛然起身,搁置碗箸,小跑着开了院门。
着厚实常服的范铮,带着范百里,身后的防閤拉着一辆马车,上面的绢帛、牦牛肉、果脯晃得侯莫陈羽眼晕。
虽然多少按月得了点干俸禄,侯莫陈羽还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县侯,不是我家娃儿闯祸了吧?”侯莫陈羽艰难地问道。
范铮笑眯眯地叉手:“那不能!陈利俭与范百里同归,有惊马奔来,他不假思索地推开范百里,是个难得的好儿郎。”
侯莫陈羽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郎,没被撞到吧?”
话方出口,侯莫陈羽就知道是一句废话。
哪怕只是擦着,二郎也断不会如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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