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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七月雨

    大雨磅礴,稀了黄土,砸了石板,敲了瓦片,破了树叶。

    入眼一片水茫茫,整个敦化坊,坊民跟鹌鹑似的,缩家里不动,就连坊学都暂停授课。

    范铮却得披蓑衣、油布、着草鞋,在坊中各处巡视。

    油布这东西并不难,刷一层桐油防水而已,算是原始版的雨衣。

    不过,效果嘛,外面下大雨,身上浇小雨,谁淋谁知道。

    身子冷飕飕的,一滴雨水就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可是,即便再难受,范铮也必须巡视完敦化坊这一亩三分地。

    倒不是说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作奸犯科,可那些有点年头的土木屋子,特别是住了孤寡的老屋,谁敢保证不出问题?

    坊民除了天寿到之外,死人,坊正是要扛责任的,尤其是考课这一块!

    考课为中下,影响的不仅仅是范铮个人,还会导致明年庸这一块的加重。

    地方官府最容易调整的,就是庸这一块。

    与坊丁陆甲生敲开苦贞贞家大门,巡视了一遍,冒雨换了一片灰瓦,闻了闻满屋子的药味,看着风吹柳似的苦柳氏,范铮心情难免低落了些。

    虽然范铮不是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人有同理之心,范铮自然知道苦贞贞的难处。

    即便铁大壮表示愿意与苦贞贞共同承担,吃过一次亏的苦贞贞,只能微笑着拒绝其好意。

    拖累他人的事,一次已经嫌多。

    好在,敦化坊香坊那头,苦贞贞能够自食其力,只是加上负担苦柳氏的药汤靡费,难免有点吃力。

    乐喜再没去找过苦贞贞,大约是觉得没脸。

    倒是乐林氏来找过苦贞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乐喜委屈,表示了忏悔,想求苦贞贞与乐喜复合,并保证以后不再苛责苦贞贞。

    人性如此,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苦贞贞很为难。

    十年夫妻,要说她与乐喜没感情,那不现实。

    但是,乐林氏这些年的变本加厉,她是亲身领教过的。

    最后,还是范铮出面当了恶人,警告乐林氏不得再来找苦贞贞,否则请她上县衙走走。

    家暴这种事,只有零与无数次,没有中间值,苦贞贞既然跳出了火坑,就不要再回头找死了。

    否则的话,神仙难救该死的鬼。

    没时间伤春悲秋,范铮还需要一家家巡视,顺便看看各处排水是否畅通无阻。

    地面的雨水约半指深,哗哗地流向沟渠,家家户户门前都水流畅通,绝对没有杂物堵塞,连铁大壮门前都干干净净的。

    说不说,自铁小壮进坊学之后,铁大壮的臭脾气收敛了许多,大约是真想给娃儿做个表率?

    铁大壮不占邻里的地头,这真是稀奇事一桩。

    幸亏端午前后,范铮安排过人清理过沟渠,排水绝对不成问题,否则坊内要成水泽了。

    就是自家那几畦菜地哟,菘菜叶子都稀烂了,胡萝卜也裸露出泡烂的块茎。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根本没在太史局的预料中,各地官府显然也应对仓促。

    今年,李世民巡视洛州,改洛州为洛阳宫。

    话说这些贵人,似乎都有些爱改地名的癖好啊!

    七月这场大雨,谷水溢入洛阳宫,深四尺,坏左掖门,毁宫寺十九所;洛水暴涨,漂没六百家。

    长安遭的灾要少一些,但长安县、蓝田县、三原县等地方,依旧有损失,唯独万年县一枝独秀,连麦子都没湿多少。

    这样的成绩太亮眼了,连吏部考功司郎中都忍不住上门相询。

    短打扮的亓官植,袴褶上的泥兀自厚厚一层,半干半稀地附在上面,怕不得有一斤重。

    官靴……

    无论是皮靴还是麻靴,都不合适在泥地里走动,亓官植穿的是草鞋,裹着一层泥浆,看上去倒像是着了两只泥靴。

    天难得放晴,亓官植索性不入二堂,在天井中与郎中攀谈。

    按平日来说,这算是失礼了。

    可几天连绵暴雨,日头显得弥足珍贵,又让人不在意礼节的小事了。

    “今年晴好,但恐天有不测风云,加上有高人提醒一句,故本县冒着风险,催促治下子民及早收割麦子。虽然此举有些冒失,但为了治下小民不饿肚子,就是丢了乌纱帽也值了。”

    亓官植说得冠冕堂皇。

    虽然有点往自己面上贴金之嫌,但亓官植的作为确实拿得出手了。

    从七品上跃居正五品上,要坐稳确实得远超同侪,要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吏部的厚爱呢?

    考功郎中眼睛一亮。

    亓官植的话,略有些唱高调,可配合他这一身辛苦、万年县受灾最少的事实,奏报上去也能树个楷模。

    每年的考课,考功司都需要树立那么一两个正面形象,只要亓官植以后不行差踏错,四品还是可以期盼一下的。

    当然,也不是说亓官植这么干就没有一点弊端,起码今年的麦子,因为没有完全熟透,是没法留种的,只能明年开春从正仓里放一些粮种出去了。

    但这是白璧微瑕。

    哪个不开眼的拿这说事的话,估计下边地为官的机会将大增。

    别说皇帝的暴脾气,就是宰辅们也能将你怼死。

    朝廷现在的最大底线是:少死百姓!

    为此,一些地方官稍稍越权什么的,三省都选择性失明。

    否则,你以为去年李泰开义仓,就没人想弹劾他?

    “是哪位高人,本官可能拜访一二?”

    考功郎中笑道。

    这话,稍稍有点不妥,从五品上考功郎中,应该在正五品上县令面前自称下官的,称本官有平起平坐的意思。

    但是,吏部官员,见官大一级,相互间称呼也不会卡那么死。

    “这一位,郎中也不陌生,就是去年新封的文散官将仕郎、敦化坊坊正范铮。”

    考功郎中想了想,眸子微缩。

    如果是范铮,就不必细说了。

    这位,来头很大,治愈皇后、倡议备药,让大唐在时疫面前有充足的准备。

    同样,麻烦也不小,据说已经被东宫盯上了,很可能成为太子与魏王两兄弟的角力点。

    别说身高八尺,就是身高八丈也不能招惹。

第四十六章 东市行

    天晴了,泥干了。

    范铮苦哈哈地带人,扫着残留在石板上的泥土,重新将它们倒入各家的菜地边上。

    水土保持,从小处做起。

    坊内,各家散养的鸡不时踱出来,啄一嘴蚯蚓等虫豸,昂头咽下去,跑到菜地边啄几嘴烂菜叶,被人追赶时还有彪悍的飞起来啄人。

    别说,那铁喙,啄起来还真疼,一些娃儿甚至会被啄哭。

    开玩笑,生态鸡,斗蜈蚣、斗蛇,性子野得很,肉也格外结实。

    散养的鸡,堪称一霸,有时候细腰犬都会被它们欺负。

    所以,长安城,特别是崇仁坊那一带,斗鸡是个格外有赚头的行当,凡是各家打架厉害的鸡,会有一些闲人出高价买下来。

    当然,高价二字,就跟“高价回收旧电脑”一样,别当真。

    正常的一只鸡三十文左右,能斗的鸡最多也就开到五十文,能多挣一点,但不会太多。

    别以为闲人就不要挣钱了,他们倒进崇仁坊,最少一只也在二百文。

    这,才是闲人们的生活方式。

    当然,不仅仅是鸡,如果说有好斗的鸽子也要。

    没错,按此时的风气,鸽子除了送信,还有斗鸽这种娱乐方式。

    《朝野佥载》里记载李世民派白鹘“将军”送信给李泰,但鹘(gǔ)这种鸟通常是青黑色,故而可能指的是白鸽。

    反正,通假字嘛,大家都知道的,古人、名人用错了就是通假字,常人用错了就是错字。

    同一时期,《酉阳杂俎》记录了波斯海员放鸽子回家报平安的事迹,可见大家玩信鸽的时间也差不多。

    可惜无论是好斗的鸡还是鸽子,都无法量产,对敦化坊的裨益聊胜于无。

    倒是其他散养的鸡,就近卖给樊大娘,连出坊都省了。

    其中,痴肥的线鸡就比重更大了。

    仗着御书的效应,加上樊大娘荷叶鸡的味道还不错,铺子里每天都至少卖出五十只鸡,就算一只毛利五文钱,那也能挣二百五十文了。

    抛开雇工、柴火、石炭等杂七杂八的开销,樊大娘一天纯利润也在一百八十文上下,抵十二名壮丁的收益。

    所以,家底本就不错、收益又足够轻松养家的樊大娘,才会时不时给坊学的娃儿、妹娃子弄零食吃,才会心宽体胖地“哈哈哈”。

    当然,樊大娘自己也难免有心事,那却是旁人帮不了的了。

    《笨小孩》唱得对啊,只是晚上寂寞难耐!

    除了生理的,更多还是心理的,“无处话凄凉”啊。

    范铮的苦恼在于,能给坊民安排部分出路,却难以形成规模。

    正如香坊,能销出去的量是固定的,增产不增收就没得意思了。

    敦化坊有地,却不多。

    菜畦、坟地、住宅、道路,基本就占了九成空间,想学其他村、里,以种植为生,无异于缘木求鱼。

    骑着小叫驴,让陆甲生随行,两人一驴晃晃悠悠向东市走去。

    不得不说,敦化坊实在太偏僻了,得往北走过五个街口才看到东市的门。

    下驴,缰绳丢给陆甲生,范铮腆着并不存在的肚腩,步子走出一点官老爷的风范,身边拥挤的状况立刻消除了。

    不管真假,小老百姓不愿意与官员沾上任何关系,谁知道这官员今天屁股歪向哪头?

    也许王二麻子奸了人,官员就要没收天下男子的作案工具呢?

    至于官员是不是失心疯,谁知道呢?

    东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店铺林立,是长安城两大市之一,当然不可能没有官府管辖。

    东市署有从六品上东市令一人、正八品上东市丞二人,录事一人、府三人、史七人、典事二人、掌固一人,管交易的公平、赃物、伪劣产品等事。

    所以,当初隐潭游侠儿在东市里勒索商贾,其实也有东市署的纵容成分。

    你当游侠儿收的钱,全部归游侠儿祸祸了?

    年轻了不是?

    在各处转了转,笔墨纸砚,特别是纸,范铮买了一车,让商贾拉到敦化坊去。

    本来商贾还想要两文脚力钱的,可看看范铮的官样,果断闭嘴。

    惹不起,官字两张口,咋说咋有理。

    是藤角纸、黄麻纸、竹纸,那些上好文书专用的楮纸可不敢买。

    就这,一刀五六十文,爱买不买。

    哦,一刀纸,通常指的就是百张。

    所以,读书的穷人少是有原因的,要是连书写的最基本纸张都买不了,咋读?

    穷文富武,可就是穷,也有个三六九等的。

    有人把家里的豪宅出租挣钱称为穷,有人夜宿桥洞称为穷。

    也就是有香坊这个坊产顶着,要不然坊学的用纸量足够范铮头秃。

    前面是大堆石炭。

    石炭的价格,在唐朝没有找到直接可参考的数据,间接的《卖炭翁》倒是可以参考一下。

    一丈绫,约六百六十文;半匹纱,按生绢计算,二百四十文。

    那个“一车炭,千余斤”,斤数是虚指,大约按五百斤算比较合适。

    五百斤,九百文钱,如果以贞观时期的物价水平来说,还是不错的。

    以《卖炭翁》在安史之乱后的背景,斗米二百文的物价水平,对比贞观年平均斗米二十文的水平,就只能呵呵了。

    大块的石炭几乎售罄,就只剩零星的石炭渣子与粉末,掌柜与伙计正苦着脸,用笤帚与铁皮撮箕扫拢。

    卖大石炭时有多爽利,处理这些渣就有多费事。

    哪个主顾愿意买这些残渣?

    拉去倒你还得找到合适的地方。

    石炭堆多了,通风不足,还可能会自燃。

    “同州的?”

    范铮冷不丁开口。

    掌柜立刻放下笤帚,赔着笑脸迎了过来:“这位客官好眼力,同州郃阳的石炭,烧得可带劲了。”

    关中一带,同州的石炭是出了名的,郃阳、白水、澄城、韩城四县,可是连片的石炭大产区,离长安城还不远,同州治所冯翊县到长安才二百五十五里。

    这一片主产的还是煤化程度高的瘦煤、适于民用的贫煤。

    所以,石炭的粘性就呵呵了。

    那么,碎渣自然就比例较高,处理起来也比较费事。

第四十七章 兽炭

    (感谢书友20211210204946566提醒,《卖炭翁》中的炭是木炭,价值比石炭高,理论上不应成为价格参照物。但作者没找到石炭价格的具体资料,只能大致借用一下,错误难免。)

    至于说焦煤,郃阳这一片也不是没有,比例低罢了。

    “郃阳啊,踅(xué)面不错。”

    作为南腔北调客,范铮多少了解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未必管大用,初次见面侃一下去除生疏感还可以。

    踅面在古代史上还可以提一提,大约可以算最早的方便面了。

    七成荞麦面与三成小麦面相和,搅匀后烙成面饼,再切成汤饼的细条状,易储存,要吃的时候在沸水里烫两分钟,然后再洒上盐、秦椒、食茱萸、醋之类的调料,香喷喷。

    注意,北方的荞麦,是甜荞,云贵方向的是苦荞,别搞混了。

    其实郃阳还有一个特产,好吃不好说,乌鲤。

    倒不是这鱼有啥毛病,主要是当朝皇帝姓李,避讳么,所以明面上大家都不吃鲤鱼了。

    实际上,该吃照样吃,但你别嚷嚷,就跟明朝老百姓照样吃猪肉一个道理。

    也别说这世道虚伪,换哪个世道,没点虚伪的勾当?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说话的声音也略为放松。

    “小地方么,就那么几种吃食。”

    话谦逊,神态里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长安城的主顾都知道郃阳的吃食咧。

    “你们这石炭末子,一般是怎么处理?”

    范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掌柜愁眉苦脸的:“又不能倒进河里,还不敢乱堆放,只能找寸草不生的石窝子倒了,还得给村民钱。”

    废话,倒河里,这污染,黄河的水产还要不要了?

    堆放其他地方不可能,石窝子将就,毕竟石炭这东西,自燃的毛病很让人头疼,要是烧到山林,麻烦可就大了。

    范铮颔首:“如果,我让人来收走石炭末,给你打扫干净了,付你三文一车,愿意吗?”

    掌柜失声笑道:“要是那样,不收钱我都愿意!”

    范铮没有理会,直接敲定了这价格,甚至还签了一张契约。

    当然,契约落款不是范铮,而是陆甲生。

    这倒不是在逃避责任,只是范铮好歹有个将仕郎的官身,操持商贾之事,有失身份,只能推陆甲生当一把白手套了。

    再说了,能有什么纠纷?

    一般都是一车一结的事。

    为什么选择象征性的付三文钱,而不是索性以打扫换免费的石炭末,当然是有考量的。

    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

    或者换直白一点的话说,三文钱虽然不多,却构成了完整的买卖行为,不至于为人诟病。

    至于谁说价钱低了,这个没问题,你出更高的价买嘛。

    明知道有人盯上了自己,范铮肯定不会留下话柄,强抢民财的帽子,休想扣自己头上。

    再说,免费收石炭末,绝对会有人眼红,会以同样的方式来争抢,给钱了虽然也未必能绝此事,但竞争绝对有序得多。

    “客官愿意拿去做香兽,怕也用不了这许多。”

    掌柜实诚人,把话摊开了讲。

    以碎煤为煤饼,不是啥倭国发明的东西,汉代冶铁遗址就有煤饼的出土。

    晋以后,人们将炭末加工为兽形,称为兽炭。

    唐朝的兽炭玩出了新花样,加以一定的香料,称为香兽。

    白居易的《青毡帐二十韵》提到“兽炭休亲近,狐裘可弃捐”。

    那些富贵人家,冬天用的手炉,实际上烧的也是香兽。

    至于说制煤球,别人不是不会制,只不过人家是拉大块石炭回去打碎了制,范铮是打算一开头就直接用石炭末制。

    除了省事,重点是:便宜!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端。

    找车倒容易,范铮家里就是木器作坊呢;

    牲口就不够用了,搭上范铮家的三头驴子,都有好些得靠人力推拉;

    石炭末是粉末状多,需要让相关人员都佩戴麻布夹木棉花的口罩,免得挣的钱还不够买药的;

    车子底部、头上都必须放置油布,免得石炭末漏出,万年县的衙役可是要骂娘的。

    堆放的棚子好搭,却也要靠近活水,隔三差五得引水浇一浇石炭,给它降温。

    “明明白白说好了,香坊我没有占任何好处,做兽炭我得占一半的份子。陆甲生管着兽炭这摊子,也不拿工钱了,就拿一分的利钱。”

    召集了坊民,范铮直接丑话丢在前头。

    啥,官身?

    挂范老石身上,就问你行不行!

    长安城中的贵人,耻于言利,不也同样是挂家奴名头。

    别逗,连魏征都自酿醽醁翠涛来帮补家业,你真相信有哪个自己不事商贾、家族也不事商贾的谦谦君子在朝堂上?

    白莲花之所以白,是因为它的根在臭不可闻的淤泥里。

    香坊上,范铮高风亮节了一次,你总不能指望范铮次次都干白工吧?

    至于陆甲生,人家每次都全力以赴,从来不知道偷奸耍滑,给占甜头是应该的。

    要不然,以后谁跟你卖力呢?

    “要得!制成兽炭了,我铺子全用自家坊里的!”

    樊大娘拍着胸膛叫道。

    坊内制豆腐的王三川艰难挣扎了一阵,无奈摇头。

    范铮笑道:“王三川就不要买兽炭了,石炭不适合做豆腐,不然豆浆凝结起来会有苦味。”

    王三川叉手一笑,心头释然。

    坊正是真懂,也就不必多话了。

    带人去东市交割等闲散事,自然就是陆甲生负责了。

    ……

    万年县功曹,县尉夏端静静地听司功史禀报范铮在东市的作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文散官,太谨慎了,谨慎到根本抓不到把柄。

    免费的石炭末都不要,硬要开三文钱一车的价,钱不多,性质立马变正当,无懈可击。

    契约,防的根本不是掌柜,是自己这一类想挑刺的人。

    就这,范铮自己还不签,让坊丁签,有事你们找陆甲生说话。

    滑不留手啊!

    他上辈子是泥鳅变的吗?

    才二十二的人,竟然比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油子更奸猾!

    “要不,从学校入手?”司功史小心翼翼地看了夏端一眼。

    夏端缓缓摇头。

    名不正则言不顺,坊学虽然是学校,却是正经八百的私学,不是官学,不在功曹的控制下。

    更要命的是,那个坊学,陛下与皇后曾亲巡,魏王赐书,去找事的话,不想在官场混了吗?

第四十八章 口罩

    石炭末混黄土,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长安城所在,可就是黄土高原,脚下全是黄土。

    加点锯末灰助燃,你是不是忘了范氏木器作坊是干嘛的?

    香料这种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香坊的牙香里,本来就添加有香料,拿来就能用,不过看范铮是否愿意添加进去。

    配香料当然能让兽炭价值增加,可投资收益比算一算就没那么可观了。

    范铮咬牙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做普通的兽炭,香兽……忍痛割爱了。

    高端市场的容量有限,范铮并不知道贵人们喜欢什么香味,更不可能贸然闯入人家分割好的市场。

    高端市场的争夺,并不是打一架就完事的,每年龙首西渠,总会漂出那么一两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呢。

    倒是低端市场,容纳的数量几近无限,要不然人家郃阳的石炭掌柜,也不能放任范铮抢饭吃嘛。

    鼎盛时期的长安人口百万,即便不是全在长安城里,各乡里、畿县也有不少人口,但城内八十万之数是有的。

    贞观年的人口少算一点,六十万怎么也有吧?

    那么多人口,一家一块兽炭,就是个天文数字。

    七月流火(古读huǐ),天气渐渐转凉。

    这个成语出自《诗经》,本意是指心宿星下沉,夏去秋来,气候变凉。

    但在后世,因为公历的缘故,很多人本能地认为是指公历七月酷热。

    倒也说不上错误与否,不过是一种顺应时代的变迁罢了。

    凉是凉了些,但上身着葛麻对襟衫的婆娘、中男,甚至是几名丁男,依旧汗流浃背,葛布粘到皮肤上,感觉还真不好受。

    搅拌黄土与加水的石炭末,然后放置入相应的模具中等待阴干,是极耗体力的事,累自然难免。

    但累都是小事,关键是范铮强制要求,所有进入兽炭作坊的人,必须佩戴遮掩口鼻的口罩,呼吸难免不畅,闷得慌。

    有两口子受不了这闷气,把掩在口鼻处的简易口罩取下来,立时招来范铮枣木短棍没头没脑的责打:“不要命你们可以滚出兽炭作坊,永远不要回来!娘的,本坊正费心费力为你们设计这口罩,当是好玩吗?”

    “那些粉末沿着口鼻进入身体,让你们成痨病鬼,说一句话咳一声,是为了晚上防贼吗?”

    “出来扛活,挣的钱不够药钱,你图的什么?”

    “受不了闷气,哪怕你溜出作坊再脱口罩喘气我也认了,敢不戴口罩!”

    棍法依旧稀烂,那两口子却不敢还手,只是赶紧戴上口罩,生生拿肩背扛了几下。

    满脸横肉的汉子一连声认错,保证哪怕捂死,在兽炭作坊里也不摘下口罩。

    打得有点痛,但骂得在理。

    即便不讲范铮的官身与坊正之职,也不扯兽炭作坊东家的身份,好赖话还是得听一听。

    不要拗,回家洗口罩时,盆里的水有多黑又不是看不到,草木灰加澡豆才能洗干净啊!

    澡豆是此时普及的洗涤用品,孙思邈的《千金翼方》就提到,从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是生活必需品。

    甚至,心善的老道长,在《千金方》、《千金翼方》上都记载了几种澡豆的配方,希望能让普罗大众学会了自己制作,能减少一些生活开支。

    悲天悯人如孙思邈,真可以称圣了,“药王”的称呼尚不能尽显他的慈悲。

    慈悲到什么地步?

    临终时,吩咐后人薄葬,不烧纸扎阴器,祭祀时不宰杀牲畜。

    在那个极信鬼神的时代,很少有人如孙思邈这般开明。

    当然,澡豆这东西是分档次的,平民百姓用的自然是基础版,贵人们用的则是加香版、加珍珠粉版,价差能让人掉眼珠子。

    兽炭作坊大门处传来击掌声。

    太常寺太医署医正姜茯苓,眼带笑意,轻轻击掌,显然对范铮的话极为认同。

    “不要觉得将仕郎是在吓唬你们,有亲朋故旧在石炭矿上的话,问一问那些采石炭的人,有多少是成了痨病鬼,最后不治身亡的。”

    真不是在恫吓,那些挖石炭的,出矿之后就牙齿还算白的,不洗全身都黑,几年之后,咳、病在所难免。

    所以,仁义一点的石炭矿,是用俘虏、奴隶去挖,反正昆仑奴价钱也不太贵。

    然而,同样有本地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挖石炭,几年之后就走上了别人的老路。

    不是医药治不了,是他们根本承受不起比较昂贵的药材,索性放弃了治疗。

    再然后,他们的子孙又走上了祖辈的道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范铮走出兽炭作坊,摘下口罩,用力扇了扇。

    别看揍人时气势汹汹的,其实范铮也不情愿戴这玩意儿,呼吸的都是湿热的空气,相当难受,但命重要啊!

    “医正是有什么事?”

    范铮直截了当。

    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没必要兜圈子,否则以华夏语言的艺术,讲个一天都不知所云也不是难事。

    姜茯苓挺胸、负手:“本官,从九品下医正,要晋升从八品下医监,七名医正都不肯退让,特意求援。”

    医正与医监,一门之隔,待遇相差却极大。

    八名医正,四名医监,是太医署的标准配置,难得腾出一个医监的位置,自然都要争一争。

    如果太医令讲什么人情,事情倒好办得多。

    论医术,哼哼,谁又服谁?

    冯一纸最后出了一个主意,谁能在近期立一功,凭功劳大小晋升。

    公平吧?

    可眼下没时疫,也没战事,不会有太多人受伤,姜茯苓能怎么办?

    还是相里干的通风报信,让她发现了亮点。

    口罩这个东西,应该大有可为。

    不告而取谓之偷,姜茯苓怎么可能干这事呢,当然是跟范铮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了。

    口罩要作为姜茯苓的进身之阶,姜茯苓的补偿是,姜氏的药行,保证永远不会短缺敦化坊的药材,且在敦化坊需要时,一定派医工相助。

    范铮摇头:“医正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当的,医正只管报上去就是。有人问,我只会说是医正教制的口罩。”

    姜茯苓有点羞赧,为了前程却不得不接受范铮的好意。

第四十九章 送礼

    口罩不是万能的,但确实能隔绝大部分尘埃,比面衣、苏公帕的效果强很多,成本也低廉,适宜推广。

    戴口罩,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总比丢了命强。

    至不济,能让人多活个几十年,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口罩的制作并不难,只不过没人往这方向去想罢了。

    或者,口罩那类似猪嘴的造型,不太符合人们的审美观?

    哈哈,想想后世医院里,某些病人要求医生缝合伤疤要有美感吧!

    太医令冯一纸对比了各人的业绩,相对简单的口罩列到了第一位,令其他七名医正小有不服。

    咋,我提出在温泉汤旁边种药草,效果不好吗?

    冯一纸翻了个白眼,好个屁!

    冷地方的人参,你丫能提出种温泉边上,真是个人才!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但这口罩,确实比面衣、苏公帕强多了,以后太医署及天下医工都要在做事时佩戴,痨病。病人也要戴。”冯一纸一锤定音。

    姜茯苓有些急了:“太医令,这口罩,最大的用处,应该是各矿山啊!”

    冯一纸叹息:“本官当然知道,少府监治下各矿山才是口罩最大的用武之地。可是,姜茯苓,姜医监呐,天下的事,并不是正确了就一定要执行的。”

    “天下最恶的地方,一是牢狱,二是矿山。矿山上,不是俘虏,就是重罪人犯,就算直接拉去砍了,也没几个冤的。那地方,人命贱如草,指望给他们加口罩?”

    “民间开采是有,可有几个矿主愿意出这钱?指望民夫自己买或者制作,缘木求鱼啊!”

    少府监掌冶署的职责是:天下出铜铁之处,听人私采,官收其税。

    这一点,透着浓浓的自信,朝廷不怕百姓拥有铜铁器材,只要不是枪、甲、弩等违制器物就行。

    当然,重点矿山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要不然,少府监诸铸钱监九十九口铜炉怎么办呢?

    九十九炉,真不是瞎说,少府监自身十炉,绛州三十炉,杨、宣、鄂、蔚各十炉,益、邓、郴各五炉,洋州三炉,定州一炉,资料都详细记录着的。

    别看口罩这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可量大了,一样是巨大的开支。

    低值易耗品同样可以成为大成本的。

    姜茯苓想了一下:“不可以让少府监推向民间矿山么?”

    冯一纸轻笑:“妹娃子啊!你还是年轻。少府监治下都不用,你让他推向民间,怎么张得开口?再说,你根本没经历过那种精疲力竭到想当场死去的场景,根本不了解,有些人呐,根本就没指望多活。”

    姜茯苓当场抑郁了。

    她要的是理想,冯一纸以现实还击。

    现实,总是那么让人无能为力。

    难怪范铮当时的表情,总有那么一点怪怪的,怕是早就预料到了,口罩没有理想中那么大范围推广的可能。

    ……

    兽炭在东市出现了,效果还不错,范铮直接让陆甲生送了一车兽炭给东市署。

    东西不值多少钱,善意却表达出来了,东市令自然是笑纳了。

    无关品秩高低,入了品就是同僚,互相给个颜面,小小照应一下是应该的。

    要是送钱,被人揭发了,那就是贿赂,哪怕是屁大的钱也洗不干净腚。

    送兽炭,且是送到东市署嘛,那就是将仕郎给同僚送温暖,冬天烧了取暖也有问题吗?

    两车兽炭,范铮带头,送入了万年县衙,在衙院,请示过明府亓官植,与司户史廖腾完成了交割。

    “万年县同僚记住了,今冬的天气可能会冷,但敦化坊坊民的心意,让我们心里都是暖的!廖腾啊,你负责存储,天冷分发,务必保证每个公房都不能遗漏,让所有人知道,官与民,也可以如此亲近的。”

    亓官植含笑说话,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少府夏端身上瞟。

    夏端苦笑低头。

    本来就不好下手,如今更张不开嘴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觉得功曹用了人敦化坊的兽炭取暖,司功佐、司功史还能向着你夏端么?

    县尉怎么了?

    万年县不缺县尉,足足六位呢!

    范铮倒真没这意思,不过是亓官植免了敦化坊一半的调,投桃报李罢了。

    反正敦化坊兽炭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正经土特产,礼轻情意重嘛。

    “将仕郎啊,做得不错。不过,魏王赐书之情,你也别忘了,好歹送两车兽炭还礼,要是手头不便跟本官说。”

    亓官植低声提点。

    会不会导致别人说范铮谄媚?

    真不会,两车兽炭而已,又不是香兽,不值几个钱,可能未必值魏王与其他文士用膳的一顿饭钱。

    再说,有魏王赐书的善举为因,说起来也不突兀。

    延康坊里,魏王府占了将近半坊之地,可见李世民对其宠爱。

    这套府邸,是前隋越国公杨素的宅子,武德年间高祖太武皇帝李渊赐给了下嫁豆卢怀让的六女万春公主,贞观中李世民才赐给李泰的。

    说点前后眼的话,李泰死后,王妃阎婉将府邸立为西明寺。

    门子倒没有倨傲的神态,面对拉着兽炭的范铮,神情微微惊异:“我家大王上朝呢,府中有王妃管事,请尊驾稍等,我去请示。”

    范铮叉手:“有劳了。”

    别提给钱,一点小钱你拿不出手,且李泰素有风雅之名,人家多半不吃这套。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这还是亲王府的门子,范铮这从九品下的文散官,叉一个手还真不为过。

    一刻钟后,侧门打开,门子引范铮,带着两驴车兽炭进了前院。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通常是有中门、侧门之分的,中门大开是来了贵客,或者至少与府邸主人身份相当的人,其余人只能走侧门。

    庭院中,王妃阎婉着襦裙,眉间着梅花钿,柳眉如弯月,眼角脂粉染晕,铅粉淡淡涂于面上,梳惊鹄髻,金步摇轻晃,气度雍容,身后有几名侍女侍候着。

    “敦化坊感激刺史赐书,无以为报,今坊民制成普通兽炭为业,聊以区区两车兽炭表示感激,愿王妃勿嫌品质粗劣,受坊民心意。”

    范铮看了一眼阎婉,立即垂下目光,叉手行礼。

    说见到贵人不得抬头,就稍嫌过分,你不抬头看,怎么知道贵人长什么模样?

    不得长久注视,才是正理。

第五十章 穷得只剩命

    (明明是出版书籍违禁,遗老遗少们偏偏要将脏水泼到网络小说上,你们是有多仇视网络小说啊!是打算扼杀网文吗?实体书和网络分不清,你们眼瞎么?如果对方真是网络小说,那么,是哪个网站发的,为什么只字不提?不追究该网站责任?是对方的背景太大了,还是给得太多了?真优秀!要不要干脆把汉字消灭了,大家一起结绳记事?这样多传统!这几天新闻针对网文的浓浓恶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不是有个强X犯,就得把天下男人的作案工具全部没收了?)

    阎婉美不美?

    美!

    但不是狐媚子那种美,是端庄秀丽。

    仪容不够端庄,是成不了王妃的。

    秀目流转,阎婉睫毛闪动:“按理说,魏王府不应收受民间财物。不过,坊民回馈刺史赐书的情谊,拒收又会伤了民心。”

    “对了,这兽炭本钱几何?”

    范铮恭敬回应:“禀王妃,黄土是不要钱的,石炭因为是买的末子、碎屑,三文钱一车,几可忽略不计,也就一点人力而已。这可真是土特产了。”

    阎婉失笑。

    土特产真的是有“土”的成分,可有趣了。

    “不是香兽?”

    虽然世代富贵,但阎婉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世事的,知道香兽与普通兽炭价差颇大。

    她的曾祖是北周少司空阎庆,曾外祖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阎立德,叔父阎立本、阎立行都是建筑与制造的大家,真正的系出名门。

    范铮咧嘴一笑:“真不是香兽。首先,敦化坊初次接触这行当,能制出兽炭就不错,谁知道什么样的香料,才符合贵人的喜好?其次,香兽这种高端行当,一个钉子一个眼,下官不觉得自己有本事挤走别人。”

    阎婉点头,金步摇乱颤,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将仕郎果然不同于大王身边那些眼高手低的,做事稳重、踏实,一步一个脚印。我记得,将仕郎似乎还未成亲?”

    范铮轻轻一笑:“可能是缘分未到吧。”

    除了眼下这个从九品下文散官的尴尬身份之外,主要是范铮没碰到感觉合适的。

    倒不是说什么思想束缚,所有封建王朝里,唐朝女子受的束缚最少,与后世思维最接近,非要吹毛求疵的话,注孤生。

    你说敦化坊的小娘子?

    就跟近亲不许结婚的笑话一样,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

    总而言之,范铮见到的小娘子,虽然不乏漂亮的小家碧玉,却没有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就这么相对无言,锅碗瓢盆地过一生,虽然也是过,范铮总有点不甘心。

    “我倒是有个世交,小娘子性子极好,容貌端庄,就是好酒,若合适,见一见?”

    阎婉随口道。

    哦,提相貌端庄,就别奢望如苏妲己一般勾魂夺魄了。

    李泰身边那些如司马苏勖、记室参军蒋亚卿之类的属官,在阎婉眼里,都是些终日大言、一事无成的庸碌之辈,除了跟魏晋时期那些捉虱子的雅士一样高谈阔论,真正办成了一桩事情吗?

    奢谈什么夺嫡,就这一群腐儒,真搞出什么损招来,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舅姑安排这种人到李泰身边,什么目的还不清楚吗?

    喊一喊高调,让太子有点危机感,不至于懈怠下去,就是李泰的使命了。

    细算几个都督府,哪个的实权在李泰手里?

    对不起,遥领大都督,大都督府的实权是由长史代行!

    说真的,阎婉宁愿李泰身边都是范铮这种学问不算太高、做事扎扎实实的人,至少范铮在芙蓉园紫云楼的讽谏,就深得阎婉欣赏。

    为子民做点事,不比争那个根本就不合适的位置强吗?

    倒是嫡子李欣,小小年纪就深得翁婆欢心,三天前又接入太极宫了。

    要说有希望,李欣比李泰强多了。

    按理应当请范铮入厅堂品茶的,一来主人不在家,二来等级差得太多,省得麻烦,阎婉才出来前庭,让人交割兽炭。

    ……

    东市里,敦化坊汉子们紧跟行情,价格不高也不低。

    高了卖不出去,低了有破坏行情的嫌疑——虽然敦化坊石炭的成本并不高,可犯不着挤兑别人。

    汉子们学了范铮,每人腰间别一根枣木短棍。

    敦化坊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谁敢断老少的财路,别怪和他拼命。

    反正,穷人嘛,除了命也没别的。

    倒是那些东市那两名典事,不时警告周遭的兽炭摊主、零星的游侠儿,不要去招惹敦化坊兽炭的人。

    “你们惹不起,别生事。记住,他们背后是将仕郎,是官!再不服,想想铁隐何在!”

    典事的警告,一来是为了让东市少生乱子,二来收了人家的兽炭,投桃报李。

    虽然那一车兽炭也不值几个钱,但心意到了。

    做官如做人,该给颜面的,千万别怠慢。

    范铮的名头,东市令可跟他们讲解过,机缘巧合救了皇后,胆上生毛讽谏魏王,得罪他的隐潭游侠儿被集体送去伊州吃甜瓜了。

    官,是最低品秩的文散官,懂事的人却不敢小觑了他。

    无论是谁,同时跟太极宫、魏王府沾上了关系,都不是平民百姓招惹得起的。

    即便是敦化坊的汉子、婆娘累成了狗,兽炭的产量仍旧有限。

    受限于原材料的不足,受限于人力的缺口,受限于范铮不愿再扩大产量。

    “记住,兽炭作坊是为敦化坊坊民,找一条不用出坊就能挣钱养家的活路,不是要与哪家一较长短。所以,按部就班的做固定数量的兽炭,稍有上下没事,切莫奢望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范铮领着陆甲生在东市转悠,带他与东市令、东市丞、东市史、典事、掌固等人打了个照面。

    东市这头,范铮不可能常来,陆甲生需要时常过来照应,不说给人家啥好处,起码也得混个面熟。

    当然了,没有范铮将仕郎的官身撑着颜面,仅凭陆甲生的话,慷慨解囊这个后世的成语得学一下了。

    同样一件事,在没有恩怨等外部因素影响下,官场内的人与官场外的人,待遇是不同的。

    要不怎么说官官相护呢?

    “本官将仕郎范铮,见过各位东家。敦化坊生计不易,来东市讨个生活,劳动各位同行相互照应。”

    “当然了,敦化坊穷,穷得只剩命了,若有人愿意换命呢,敦化坊五千多条命恭候。”

    好话赖话,范铮全说了一遍,官身也没藏着。

    最后的话,也不完全是威胁,人穷起来,真的可以不要命。

    尤其是那些娃儿入了坊学、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坊民,为了让娃儿多读几天书,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

第五十一章 新到先生

    东市里,终于求得韦思言开恩、重回韦氏麾下扛活,立政坊、广德坊的汉子们虽然汗流浃背,却在心头涌起一丝骄傲。

    敦化坊的穷鬼们,看这里,看这里,我们又回来了!

    在杏花村作坊里,从事力工活计的敦化坊汉子表示,渣渣!

    卖一身力气,一天十五文的活,居然还需要卑躬屈膝去讨好韦思言,可要点脸吧!

    我们挺直腰板,在杏花村卖力气,接触不到技术活,可连上时不时的打赏,一天算下来有十八文了,我们骄傲了吗?

    东市里卖兽炭的汉子表示,说什么钱咧,伤感情,就是这里挣的每两文吧,它有一文是坊里的公产,什么鳏寡孤独的养老、破损宅院的修缮、娃儿与妹娃子读书的靡费,都是要从里面开支的,你就说气不气?

    敦化坊没钱,真的,不信你看那坊门,还是前朝时候的,都有些脱色了。

    坊中修缮得最好的,不是坊正家的宅院,是那个皮猴子们读书的坊学。

    哎呀,你们立政坊、广德坊财大气粗,坊门都才换了新的,想必娃儿上学了吧?

    这一刀,捅得立政坊、广德坊汉子脸色骤变,只能闷哼着走开。

    诸坊垫底的敦化坊,竟然骑到头上了!

    偏偏地,除了酸,他们还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两坊,不管怎么说,家底是比敦化坊厚一些的。

    可是,修坊门、砌花台、种牡丹,外表搞得花团锦簇,偏偏各家娃儿没一个读书的。

    哦,前朝隋炀帝干过这事,用丝绸包裹树木。

    啥,那是《资治通鉴》写的?

    那没事了,哄哄娃儿还是很好的嘛。

    人家《资治通鉴》,本来就是为了哄娃儿皇帝编的书,别当史书看,还是挺有意思的。

    魏征主编的《隋书》可没这么写,老道士表示,莫碰瓷。

    立政坊、广德坊有了面子,失了里子,你当坊民没点想法?

    可不管换谁上去当坊正,都不可能开坊学!

    你以为坊学只是请一个私塾先生的事?

    笔墨纸砚,不要钱?

    学出来了,偏偏离科举差老大一截,干嘛营生去?

    真以为什么都学得了么?

    敦化坊的汉子,淡淡一句“娃儿上坊学了”,就能让以前的对头破防,蹲墙角画圈圈。

    敦化坊的娃儿读书,有明确的发展方向,坊民们心头早就稳了。

    当那具算盘,是给娃儿拎着打架耍的?

    县衙的司户史都称赞过甄邦的技艺,说日后足以接他的班!

    对底层小民而言,廖腾这种小吏的话,某些时候比县令的话更可靠些。

    毕竟,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小吏还要长期在本乡本土厮混,轻易不敢胡说八道。

    ……

    从范氏木器作坊扛了一把摇椅,晒着日头,在坊学的直棂窗外摇晃,听着娃儿们咿咿呀呀背“天地玄黄”、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也是一种享受。

    巡视坊内?

    忙碌了一年,还不许偷懒一下?

    啊哈,这是个玩笑话,陆甲生经常跑东市,坊内破例又征了两名坊丁。

    当然,以县衙而论,坊丁也就是免部分租庸调而已,认真说起来不如十五文一天的力工。

    可是,谁让敦化坊有钱、有坊产了呢?

    十五文一天的补助,谁有意见,站出来说,保证不打你。

    范铮一向很明煮的,明着让你下热水锅煮一煮。

    “这位就是敦化坊坊正、将仕郎范铮。坊正,这是我同窗郦正义,学识虽不能考科举,开蒙、授学还是足够的。”

    郦这个姓略生僻一些,也就楚汉争霸的谋士郦食其及弟郦商、北魏编撰《水经注》的郦道元比较出名,有河南郦邑的黄帝后人与关中蓝田骊山氏女娲风姓两支源头。

    郦寄与郦道约、郦炎等人,知名度稍低一些。

    总而言之吧,就一个意思,他家祖上阔过。

    相貌吧,稍微差范铮那么一点点,也就是有点丑,倒是眼神坚定,至少在没被生活压垮以前,不会有太大的失德。

    相貌丑一点,又不至于太丑,吓到娃儿,糜斐用心了。

    真要太俊的,咳咳,范铮对天发誓,不是嫉妒人家的容貌。是怕勾了初长成的妹娃子,搞一个什么师生恋,在这个时代就难听了。

    “成亲了没?哪个坊的?”

    大致状况,范铮还是需要了解一下的,哪怕这其实算是糜斐作保,也要走这个流程。

    啧,还是对面青龙坊的,以前咋没见过呢?

    当然这纯属瞎感慨,连敦化坊都五千多人呢,不认识对面青龙坊的人,不很正常么?

    郦正义成亲好多年,娃儿都会走路了,倒是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像范铮这种到点不婚的才是另类。

    为什么一些重要位置上,用人必须是已经成亲的?

    因为,有家有室的人,多半有羁绊,不敢太随心所欲。

    当然,你要说同床异梦、后来和离之类的事,那也无法。

    世上从来没有让人永远不变质的方法,你觉得和珅是一开始就那么贪的?

    “郦正义为先生,日三十文钱。恭喜糜先生,要叫你一声山长了,此后坊学的事,多劳费心,每日且五十文。”

    博士、助教之类的名称,是官学才有的,私学多半是先生,山长也就是校长。

    只不过,人家的书院,少说也是占了一个山头,山长的称呼实至名归,糜斐的山长就难免名不副实了。

    敦化坊虽然也不都是平地,可坊内别说山头,高一点的土丘都没有。

    郦正义大喜叉手,糜斐的笑容里保留着一丝矜持。

    山长了,不能喜笑皆形于色,风度,风度。

    “学生初到,听糜斐兄……山长说,敦化坊素来以实用为主,就想问一下,史、子、集、诗、儒、易、佛、道、艺、医、丛各部,坊正想要哪部?或者说,每部挑一些?”

    郦正义开口,瞬间让范铮震动了。

    不明觉厉啊!

    “史怎么说?”范铮不知不觉地站直了身子。

    “史部,分正史、野史、编年史、别史、地理、传记、杂史、史评、载记、政书、职官等。”郦正义信手拈来,彰显出腹中学识。

    “就正史、野史、编年史吧,怎么也得让他们知道老祖宗的功过。其他的,以后有兴趣了,让他们分班学。”范铮不带犹豫的。

第五十二章 倔强的郦正义

    子部,范铮选择了农家、算法。

    当然,算法的要求,不要太精深,毕竟这里不是国子监算学,用不到高深复杂且烧脑的知识,主要是为了配合珠算而已。

    农家的要求,是必须比现在的产出更高。

    要是学了还不如现在的技术,笑话就闹大了。

    集部那些诗词、笑话、谜语,可以当调剂。

    诗部么,范铮认为对联可以将就学一下,好歹过年可以让他们学着给自家写楹联嘛,顺便还可以给范铮写一幅。

    当然,别整“福满乾坤爹满门”,不然会挨揍的。

    捂脸,一手鸡爪字的弊端啊!

    害得范铮到现在都不敢装文化人,毕竟针管没发明出来,喷不出墨汁,想跳大神都办不到。

    儒部,范铮犹豫了好久,决定《论语》还是要学的,免得被人骂了都听不懂。

    瞎扯一句,孔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老师,姬宰予上课睡觉,换现在再正常不过了,老夫子直接开骂:“宰予白天睡觉,烂木头一块,不能够雕琢!”

    事实上呢,宰予是孔夫子的得意弟子之一,孔门十哲、孔门十三贤都有他的名。

    同时,宰予是极少敢对孔子“三年之丧”礼制表示反对的人,希望改为一年。

    当然,孔夫子也没惯着他,又骂了一顿。

    有说墨子也在孔子门下,也提出过同样的理由,但那是首现于《淮南子》,是否可靠难考证,倒是墨门也提倡节葬,这一点与宰予不谋而合。

    当然,以前的读书人,要找几个没被老师骂过的,就真稀罕了。

    当朝太子李承乾,被责骂得更狠。

    不过是与内给使戏耍而已,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上书,将他身边的宦者骂成赵高,李承乾自然就是秦二世嬴胡亥了。

    易部就算了,那些高大上的易数、八卦,每一个字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艺部就好玩了,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射、御、刻,草木鸟兽鱼虫,好是好,太容易分心了。

    而且,靡费不小啊!

    范铮抓耳挠腮,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决定都上,不过要控制好时间与投入。

    娘哩,光是一个琴,花费就能让范铮心疼,哪怕这钱由坊产出也一样。

    御,勉强可以拿自己的小叫驴充数。

    射,却稍稍有讲究了。

    步兵用的长弓、骑兵用的角弓,以及弩弓,当然不是平民百姓该接触到的。

    相应的,弩箭、兵箭,也是禁止百姓拥有。

    能够拥有的,是威力相对低一些的猎弓、木箭、竹箭。

    木箭与竹箭的区别,就在于箭干的材料不同。

    “医部是要教的,但所有医部书籍,必须先由太常寺太医署医正……不,是医监姜茯苓审核。”

    这一点,不容辩驳。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其医学标准。

    即便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到了本朝依旧会进行一些调整。

    不是说张仲景他老人家错了,而是病情会产生变异,这东西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至少,现在唐朝的官方最高医学管理机构就是太医署,必须经过他们认同的医学理论才敢教出去。

    否则,庸医比屠夫杀人更厉害,锯左脚能把右脚锯了。

    不要笑,这是真实的医例。

    丛部是杂书,可以与佛道一同束之高阁。

    大方向定了吧?

    史部,范铮突起心思,要加入《竹书纪年》。

    “恕学生不敢苟从。《竹书纪年》从晋朝出土,因为古今字体差异、残篇等原因,版本都有好几个,从禅让到逐前君主都有,采信哪个?有《史记》这种成体系的史料不用,采用尚有争议的《竹书纪年》,会让当年的先生与同窗笑死!”

    意外地,郦正义格外坚持,一张脸拧巴得像扭过的抹布,更丑了。

    看着范铮气鼓鼓的模样,糜斐赶紧打圆场:“坊正!郦正义不谙世事,给他一个机会,我劝劝他!”

    糜斐用力拖着郦正义走向墙角,郦正义高呼:“宁死,不可改!”

    这都整出了后世上刑场的戏码了!

    范铮无力地挥手:“就这样吧。”

    郁闷,想加点私货都不行。

    这些教书匠,咋倔头巴脑的呢?

    不过,好像这样倔强的先生,用起来才放心,不用担心胡来?

    事后,糜斐悄悄向范铮告罪,说这个郦正义,真才实学是有,甚至当初县学还想过招他当助教,可因为倔脾气不肯退让,才沦落到为人代写诉状。

    之后,又因为代写诉状抢了司法史的买卖,脾气还死硬死硬的,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当然是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再也不准他代写诉状。

    因为现在并没有专业的讼师行业,诉状一般是司法史额外的财路。

    诉师这个行当,虽然早在春秋就有鼻祖了,但此时连写诉状的人都极少,北宋才正式发展,明清才大盛。

    唐朝初期一个尴尬的现实是,官吏体系严重缺人手,所以一般的读书人,只要稍微有点关系,流外官捞不着,捞个刀笔吏并不是太难。

    至不济,混个博士、助教、私塾先生,也比在衙门外写诉状稳定得多。

    虽然衙门也没霸道到不许外人写诉状,可你好歹会做人嘛,好处给不了,好话来上两句也行。

    啥都不行,还死倔,当然是这下场了。

    范铮忍不住哈哈大笑,稍稍郁闷的心情变好了。

    之后,范铮听了一堂郦正义的课,讲个三皇五帝的故事,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讲得铁小壮都听懂了,确实有两把刷子。

    还真是个天生的教书匠!

    好吧,一天三十文的价钱还是值了。

    另外,郑重提一下,无论是书写于纸上,还是随手的板书,郦正义的风格都端正平稳,有点欧阳询的风采,不像他的性格。

    是谁说的字如其人?

    怕是赵佶、蔡京能笑活过来。

    历史上的奸臣,李林甫也好,李义府也罢,有几个书法不好的?

    甚至,人家李义府的诗才还极好!

    事实上,如果不是受名声所累,李义府的诗在整个唐朝也是顶尖的那批。

    所以,不要拿才华与人的品性划等号。

第五十三章 守孝期

    奇奇怪怪的学问都要教授,留给甄邦他们打算盘的时间就不是很多了。

    然而,这倒让娃儿们抓紧了练习,每到打算盘的时间,那种紧绷绷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坊学,每个人的速度突飞猛进,除了铁小壮,基本都进了加百子九十息的水平。

    这是个什么道理,范铮没想明白。

    反正是好事。

    铁小壮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指,也没莱菔(萝卜)粗啊,怎么就跟不上大家的速度呢?

    沮丧。

    范铮拍着铁小壮肩头安慰:“没事,你还小,等你长大了……”

    铁小壮满眼期盼:“那就跟得上了?”

    范铮插刀:“不,是差得更多了。”

    坊学内哄堂大笑,铁小壮无奈地趴在桌上,生无可恋。

    大家都能做到,就他不行,满满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天下的道路无数条,这一条你没有天赋,可以去其他条试一试,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反正你年轻嘛。”范铮正色道。“郦正义先生,学富五车,琴棋书画射御都精通,你何妨跟他学学?说不定,你的前途在他那边呢?”

    “这话,也不仅仅是对铁小壮说的。教你们算盘,是为你们铺一条谋生的路不假,但绝不应该限制你们往其他方向发展。相反,你们本事越多,日后我越沾光,说不定坊正的富贵还得靠你们呢?”

    “到哪天坊正老得拄拐杖了,你们提着腊肉来看坊正,我不得张开没牙的嘴笑啊?”

    学生们大笑,连巫桑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腊肉,是个半真半假、可真可假的笑话,束脩了解一下。

    步入坊学的郦正义,对范铮叉手一礼。

    范铮的学问比较单一,郦正义原本还高傲着,不怎么看得上范铮。

    哎,这就是书生意气。

    可范铮刚才的话,让郦正义不得不服。

    什么是胸襟,什么是格局!

    郦正义都必须承认,看着自己的学生学别人的本事,多少有点膈应。

    不是正人君子就没有点私心杂念的,顶多是控制住了。

    ……

    九月,天高云淡。

    一身病痛的苦柳氏终于撒手人寰,苦贞贞欲哭无泪。

    凭苦贞贞自己,一无钱财,二无力气,家里还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根本没法操办丧事。

    坊中暂时闲下的丁男、婆娘,被范铮召集一下,都来帮忙,布置灵堂、清洗身子、换寿衣、入棺椁、准备膳食,安排得井井有条。

    办席是必须的事,无非是坊中先垫钱。

    人家随礼,得吃饭吧?

    帮忙的,总不能让人回去吃了再来吧?

    配不配当坊正,这些小事上就能看出来。

    如果连丧事都办不了,这个坊正的组织力太差、威望不足,还是趁早辞了吧,莫害人害己。

    因为苦贞贞家没有什么余财,棺椁只能从范氏木器作坊抽几块薄皮板铆了。

    白送是不可能的,也万万没有送棺材的道理——除非是生死仇家。

    范铮询问过苦贞贞的意思,从香坊里预支部分工钱买下了棺材。

    白送不可能,成本价还是可以商量的。

    范老石抬头看了范铮一眼,笑骂一句“滥好心”,低头刨木板了。

    元鸾接过买棺材的钱,反手数了二百文给范铮。

    “这是家里的随礼。”

    长安城百姓随礼的规矩不知道,敦化坊的规矩是在二十文之内,斗米的价钱。

    你想想壮丁一天普遍在十二文到十五的力气钱,就知道这数目不算低了。

    元鸾的意思,买棺材的钱不可以少,但可以多随礼帮衬一下。

    买卖归买卖,人情归人情,不可混淆。

    在人情世故上,范老石夫妇还是做得不错的,要不然范铮也不能那么懂事不是?

    苦贞贞一身孝服跪坐在蒲团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看得铁大壮心痒痒。

    江湖传言:要想俏,一身孝。

    范铮有意无意地开口:“别害人,《贞观律》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徒三年。守孝期二十七个月,不得谈婚论嫁,不得饮酒作乐,明白了吗?”

    声音不大,恰好铁大壮与苦贞贞听得清晰。

    这不仅仅是说给铁大壮听,也是说给苦贞贞听的。

    律法的处罚还是小事,真犯了这事,街坊邻居的冷言冷语、唇枪舌剑,能够杀死人的。

    就算你能迁居别处,这恶名也能跟随一辈子,洗不掉的。

    这也是坊正的义务之一,提前向坊民警示,不要触犯律法。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总想着倒霉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要不然,大唐的牢狱早就空了。

    唐朝的守孝时间,总体来说还是遵循儒家的规矩,二十七个月,你算三年也说得过去。

    律法支持改嫁、再嫁,但那是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之后,期间该守的规矩要守。

    当然,如樊大娘一般愿意守节的,绝不能勉强。

    总的说,在婚姻制度上,唐朝算是相当人性化的。

    苦贞贞的前夫乐喜,早就外出做事了。

    或许,支离破碎的家,让他想逃离这伤心地。

    出人意料地,乐林氏托人随了一百文的礼。

    以两家僵化的关系,乐林氏随二十文已经不错了,就是分文不随也说得过去。

    坊内自有安葬的地方,且多多有余。

    毕竟这一座长安城,连上叫大兴城的时间在内,也不过五十余年,算是一座年轻的都城。

    所以,真正敦化坊三代以上的原住民,比例极低,后来迁入的人口占了大头。

    故而墓地在敦化坊真不算多。

    虽然苦柳氏确实是薄葬,但坊内的长舌妇居然不嚼苦贞贞的舌头,倒也罕见。

    要知道,连彪悍的樊大娘,都有人在编排,便是挨了打、掉了两颗牙,依旧嚼舌根子。

    不说苦贞贞,是因为确实没啥好编排的,厚养薄葬,谁能说个不是?

    苦贞贞嫁乐喜十年,说一声是卖身救母也不为过。

    或许你能说苦贞贞亏欠乐喜,但不能说她亏欠苦柳氏。

    没有她的付出,苦柳氏也许十年前就该下葬了。

    三天后,苦贞贞换下孝服,臂扎黑布条,到香坊复工了。

    守孝,并不是让人枯坐家中,否则家无隔夜粮的穷人不得饿死?

    (回应一下开头文言文部分居多的问题,本书的初衷是依托《唐律疏议》写一些唐朝的小故事,引用的原文比例高了一点,结果后来写成了家长里短。当然,唐律部分并不会放弃,毕竟挺有意思的。)

第五十四章 耗子给猫当新娘

    十月初一,青龙坊与敦化坊一同安排社火,侯莫陈羽表示,青龙坊为辅,敦化坊为主。

    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给猫当新娘。

    想想当初两坊横眉怒目的关系,到现在侯莫陈羽甘愿伏低做小,变化太让人猝不及防。

    殊不知侯莫陈羽也是满腹无奈,但有半分奈何,谁愿意给往日看不起的对手低头啊!

    范铮当将仕郎了,青龙坊忌惮而已;

    隐潭游侠儿栽了,侯莫陈羽三令五申,青龙坊的人不得与敦化坊起冲突,哪怕遇到仇人也得绕道走;

    郦正义进敦化坊坊学,家里那一直郁郁寡欢的婆娘突然扬眉吐气,手头渐渐宽裕,话也难免多了起来。

    那么,吹一吹自己夫君时来运转、得对面敦化坊看重,也是必然的事。

    “对面敦化坊的坊学啊!等等,敦化坊……开坊学?”

    侯莫陈羽的婆娘眼睛都瞪直了。

    “一百五十三名学生呢,听说以后十二岁以下的,每两年收一批,不拘娃儿、妹娃子。”

    郦正义的婆娘漫不经心地掰着豆荚。

    “就凭穷得连袴褶都得轮着穷的敦化坊?”

    固有印象,让青龙坊的婆娘们难以置信。

    郦正义婆娘默不作声地拂了拂身上生绢裁剪的崭新襦裙,眼里闪过一丝蔑视。

    敦化坊穷,我家夫君是怎么拿三十文一天工钱的?

    哦,应该说束脩的。

    我这一身新衣裳,虽说档次不是很高,可与从前的葛布衣服相比,差距大了!

    生绢四百八十文一匹,上等的火麻布四百文一匹,我以前穿的葛布二百文一匹!

    眼瞎吗?

    侯莫陈羽的婆娘,一张嘴如鹦鹉,迅速学给了侯莫陈羽听。

    侯莫陈羽是坊正,经常关注对头敦化坊的坊正,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婆娘,听完了蹲在地上,半晌不起身。

    任你青龙坊近万人口,就是不如人家只有五千人的敦化坊,丢人呐!

    最关键是,自己家也有两个娃儿,大郎已经十二岁,没指望了,可二郎才六岁啊!

    你以为送别人家的私塾很容易么?

    当年大郎六岁到八岁,两年间,自己求过无数私塾,可人家私塾就只收自家子弟与旁系,最起码也是姻亲!

    靡费什么的且不说,关键人家不愿意对外放开!

    知识的垄断,才是最大的垄断。

    下了狠心的侯莫陈羽,顾不上什么颜面,托郦正义转圜,死活要跟敦化坊拉上一点关系,社火联谊也就是最合适的理由了。

    范铮不屑一顾。

    早干嘛去了?

    陆甲生则劝说着范铮:“坊正啊,你早晚要高升,那个位置,嘿嘿,应该能轮到我吧?你想想,敦化坊跟青龙坊、立政坊、广德坊都不对付,以后难免吃亏,总不能四面皆敌吧?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打架也要找帮手不是?”

    范铮仔细打量了陆甲生一遍:“长见识了嘛。不错,以后接我的班足够了,这种小事你做主。”

    陆甲生年轻的面容瞬间容光焕发。

    都是年龄相近的伴儿,陆甲生了解范铮的臭脾气,在别人面前还可能阴阳两句,在自己面前则从不说虚的,不爽了也直接抡枣木短棍上手。

    范铮开口,自己敦化坊第二人的地位也稳了。

    安排在十月初一,是因为按农时已经收割完庄稼,大家庆祝一下在暴雨倾盆的日子还保住了收成。

    没有人知道,这场提早的收割,其实还有范铮的功劳。

    范铮自己也没放心上,不过是投桃报李提醒一句罢了,主要功劳还是县令亓官植。

    至少,人家敢冒这个险。

    如果范铮判断错误,亓官植很可能从此坐冷板凳了。

    今年的社火,斗歌、斗舞,引得无数人围观,敦化坊的,青龙坊的,立政坊的,广德坊的……

    长安城的宵禁,使得一切活动都提前到下午,社火的那个“火”,就是个装饰,不比城外是真点火照明。

    心情大好的陆甲生,高桡、旱船、对歌,玩得不亦乐乎,青龙坊的小娘子连声起哄,倒真有人看上这个小郎君。

    于是,本来就是随便耍一耍的对歌,成了眉来眼去歌。

    陆甲生倒是直白,在歌里把家境唱了出来。

    “一亩菜畦两间房,头上双亲要奉养”,倒真让不少小娘子退却。

    范铮暗笑。

    陆甲生倒也没说假话,可那是没给他一分兽炭作坊的利之前。

    现在么,陆甲生家已经计划在春后把宅院好好建设一番。

    试探人心么,从来不算错,总比相处之后问题重重好得多。

    后世那些星期婚,除了骗婚的,主要就是相互间根本不了解,跟盲婚哑嫁没啥区别,加上后世人的小暴脾气……

    人群中,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负手而立,面上带着一丝骄傲。

    中年人身侧,是几名异常健壮的汉子。

    “左候卫武候相里干,见过上官。”相里干低沉的声音响起,恰好够中年人听到。

    “你认识老夫?”

    老夫其实不老,但这个人均寿命四十的年代,中年人确实有资格用这个词了。

    “武德九年,麾下见过大将军。”

    相里干的话并没有隐藏讯息,可以直接推导,他说的大将军,必然是左候卫大将军。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长孙无忌被封左武候大将军。

    事实上,这里是《旧唐书》的一点瑕疵,左武候卫这个名称,在隋炀帝时就已经改叫左候卫了,唐朝沿用了左候卫的名称,直到喜欢乱变官名的李治,才改名左金吾卫。

    唐玄宗时期,声名狼藉的“口蜜腹剑”李林甫,主修从立国到开元年间职官类工具书《唐六典》,完整地记载这些变迁。

    就是一张手纸,用对了地方,作用仍极大,极少有恶到纯粹的人,史书上的褒贬,未必就真的公正。

    至少李林甫活着,能让安禄山战战兢兢,不敢有异心。

    许是陪衬当久了,青龙坊的汉子终于来了脾气,一名壮汉持着短棍轻舞了几下,站了出来:“听说敦化坊的人,身手不错,可否赐教一二?”

    陆甲生怒视着侯莫陈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我为青龙坊在坊正面前说好话,结果你们来这一手?

第五十五章 不杀之恩

    “尔朱成,闭嘴,滚回去!你是觉得,本坊正奈何不了你吗?”

    侯莫陈羽眼里喷火。

    坏我好事,狗东西,明年徭役整不死你!

    尔朱氏是羯胡种,高鼻深目,因世居尔朱川得姓,在北魏时进入最高光时刻,最出名的人物是尔朱荣。

    所以,后世一些激愤于五胡乱华的人,说羯胡被灭种了,情绪可以理解,但不可信。

    再不情愿,你还是得面对事实,有部分羯胡人融入了本土。

    到唐末五代,还有道士尔朱洞,道号归元子,以丹药闻名。

    羯胡人的一个特性是好斗,即便是在青龙坊里,尔朱成也时不时当刺头,何况是为向来弱于他们的敦化坊俯身为配。

    尔朱成铁塔似的身子立于大街,笑声如夜枭:“怎么地,敦化坊是怕了么?没事,只要你们乖乖低头,耶耶也不会得寸进尺!”

    陆甲生咬牙,身子一晃,就要上前应战,却被范铮拉了回来。

    范铮的棍法被相里干评为稀烂,陆甲生还不如范铮呢。

    有人配合,抓个小蟊贼,陆甲生还是能胜任的,可好勇斗狠嘛,他真不行。

    坊中主战斗力樊大娘,因为要换妆露两手,此刻不在现场。

    范铮一咬牙,抽着枣木短棍,迈步上前。

    虽然武艺不济,但自己有官身,坑也要坑死他!

    眼前一花,范铮骇然发现,自己已经两手空空,枣木短棍赫然出现在一身华丽襦裙的元鸾手中!

    哎哟,老娘嘢,这不是在闹着玩的!

    范铮心烦意乱,正要开口,元鸾已经持着枣木短棍来到尔朱成面前。

    尔朱成可不知道怜香惜玉,一棍子劈了下来。

    虽然是短棍,但大家普遍是用刀招,无非是横刀容易出事才用木棍替代而已。

    还有一个原因,穷,买不起横刀。

    两贯钱,对日平均收入不到十五文的百姓来说,也是好大一个负担。

    范铮眼皮子直跳,想上去帮忙,却被范老石的大手死死钳住肩膀,动弹不得。

    “阿耶,放手!”范铮低低地咆哮。

    “就你这屁大的本事,上去添乱么?你阿娘发起威来,我都得跑!”范老石没好气地开口,

    好像透露了什么了不起的讯息?

    范铮僵硬地伸着脖子,看着自家阿娘身子轻侧,枣木短棍如灵蛇一般捅在尔朱成胸口。

    气势汹汹的尔朱成身子一滞,本来就很白的面容,仿佛突然失去了血液,一口污血骤然喷在地面,铁塔忽然倒塌,溅起无数尘埃。

    “垃圾。”

    元鸾轻啐一口,不屑转身,枣木短棍往空中一扔,木棍打着旋儿向范铮飞去。

    尔朱成身后,一名同样粗壮的汉子,目露凶光,纵身跳了出来,抡着短棍,对着元鸾肩头就打。

    总算他还有一点理智,不敢对脑袋下手。

    “阿娘!”

    范铮红着眼咆哮。

    范老石身子跃起,抓住盘旋的枣木短棍,挟雷霆之势,向那名汉子脑袋砸去。

    敢对我家娘子下手,活腻了!

    汉子一惊。

    真打到元鸾肩头,范老石这一棍能把他脑门砸迸裂!

    范老石含怒出手,可没有收敛实力。

    身子无论怎么晃,都脱不开枣木短棍的攻击范围,汉子只能举棍招架。

    “当啷”、“咔嚓”的声音响起,竟没人能分辨哪个在前。

    汉子手中的短棍直接炸断,两截全都落地,虎口血迹斑斑,竟是被震得裂开了。

    只来得及歪头,范老石的一棍砸到他肩上,又是骨裂的声音。

    围观的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谁都知道最后一下,范老石是留了点余地,否则直接打死人了。

    范老石这一下虽然狠辣,但法理上,谁也挑不出刺来。

    为救人嘛。

    一声惨叫,汉子倒地上哀嚎,范老石扬着完好无损的枣木短棍,狠狠呸了一口:“对一个女人也要用偷袭的卑劣手段,丢人!”

    击掌声从长孙无忌处响起,继而整个敦化坊的人都在喝彩,只觉得格外扬眉吐气。

    看一看你们青龙坊什么货色,看一看敦化坊的厉害!

    还有胆量来叫阵不?

    侯莫陈羽赶紧让人找医工来救治这两个混账。

    该死的东西,本坊正苦心孤诣营造出与敦化坊缓和关系的活动啊,全被你们毁了!

    要不是身为坊正,侯莫陈羽巴不得他们去死!

    明年青龙坊的徭役,你们两家等着!

    “娘子军的兵曹参军元鸾,隐息王手下的军头雷永吉,哦,现在恢复本名,叫范老石了。贤伉俪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五品官身说不要就不要了。”

    长孙无忌有意无意地解说。

    人们释然了,难怪范家娘子也身手不凡呢,娘子军出来的,有弱者么?

    说一个娘子军当时不太出名的小将,丘师的弟弟丘行恭,随当今征战薛举、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战功赫赫,邙山为李世民单刀开道,丘行恭拔箭的石雕,后来还刻在昭陵阙前呢。

    范铮眼睛都直了。

    阿娘居然是娘子军的人?

    难怪阿耶这土脾气,也被克得服服帖帖的,真是一言不合可以来上一架呀!

    活这么大,是不是该谢谢阿娘的不杀之恩?

    但凡阿娘拿出今天一成的本事,范铮觉得自己就可以走入下个轮回里了。

    范老石收起枣木短棍,别到腰上:“要是我不弃官,赵国公还能留我活到现在?”

    贞观十一年,长孙无忌由齐国公改封赵国公,并册封世袭赵州刺史。

    长孙无忌与马周等人,坚决反对世袭分封,于是李世民收回成命。

    很难分辨李世民是真心想让功臣们世袭,还是在作秀。

    范老石的话倒是真的,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姻缘而退出,范老石难免与李世民这一系殊死拼杀,未必能如薛万彻一般活下来。

    玄武门之变前后,李建成一系的将领,其实死了不少,只是没记载在史书。

    哦,还是有出现在史书的,大名鼎鼎的罗艺,贞观元年还是因为觉得心有不安,在豳州(bīn,陕西彬县)兴兵造反,结果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统军平叛,大军还没到呢,罗艺被自己的部将攻击而逃,半道为左右斩杀。

    不管当年李建成如何仁义,大势如此,谁也没法。

    再说,当时的立场有些尴尬,平阳昭公主与李世民关系不错,元鸾与范老石结合,帮谁都是错。

    只有果断退出,才保得全家安康。

第五十六章 长孙一诺

    虽然长孙无忌在历史上不以军功见长,但你不能否认,人家确实有资格领军。

    这就是时代特色,纯文官或纯武官不多,多数是可以两边出任的。

    当然,你要说太子率更令欧阳询那样的老人家,还天生身子不怎么好的,就不可能文武双全了。

    高士廉那样的人物,在玄武门之变都有亮眼的表现。

    别人的司空是个虚衔,长孙无忌的司空是个实权。

    有意思吧?

    他在贞观的宰辅之中,排名一直在前,要不是谦让,房玄龄未必是百官之首。

    就这样,在李世民的凌烟阁上,长孙无忌依旧排名第一。

    没有真本事的话,何以服众?

    你以为尉迟敬德他们的脾气很好么?

    不是因为与李世民的郎舅关系,是长孙无忌真有这份才学与本事,《贞观律》就是他主修的,李治时期的《永徽律疏》也是他修正的,相较比较粗疏的《武德律》要完善得多。

    影响千年的《唐律疏议》,指的就是《永徽律疏》,而《永徽律疏》相对《贞观律》,变动的并不多。

    也就是说,唐朝的律法,此时基本完善了。

    顺便妄议一句,李世民打仗是厉害,可他的为人,真没他那个被隋炀帝称为“阿婆面”父亲李渊狠。

    看看李世民对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处理,真是手下留情了,至少让人家一家好好活着,直到贞观八年阿史那咄苾郁郁而终。

    你看看人李渊。

    李密,噶了;

    萧铣,噶了;

    窦建德,噶了;

    李子通,噶了;

    王世充,被仇家噶了。

    杜伏威,倒没噶,暴卒了。

    李世民除了对侄儿狠了一些,其余时候还是很留余地的。

    李渊使用裴寂为相,赐裴寂铸钱之权,为儿子李元景聘裴寂之女为妃,他家娃儿,不当律师的裴律师被赐婚临海公主,裴寂更参与编撰了《武德律》。

    唐朝律法的渊源,大致就是如此了。

    所以,长孙无忌在唐朝,是真牛,不是靠裙带关系。

    他的诗《灞桥待李将军》写得不错,就是为李广张目、欺辱人家冤死的霸陵醉尉,屁股太歪。

    堂堂赵国公,没事从城北的崇仁坊跑城南的敦化坊,谁信?

    长孙无忌呵呵直笑:“放心,本官不是来寻贤伉俪的。将仕郎范铮是吧,皇后阿妹得你之功,身子大好,本官自当承一份情。”

    “武力,有你耶娘在,不是出动一队人马威胁不了你。这样,本官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不违背《贞观律》、不危害到阿妹一脉,本官为你出一次头,就是天塌了也得顶起来。”

    倒不是长孙无忌在空口说白话,而是他兄妹情深,当年母亲去世后,一同被同父异母兄长长孙安业逐出家门、流离失所,痛苦永远铭记在心。

    也是舅父高士廉、舅母鲜于氏心善,抚养了他们兄妹。

    否则,还不知道有没有长孙无忌的今天。

    哦,贞观元年,身为右监门将军的长孙安业,悍然随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密谋借诸卫反叛。

    事泄,李孝常等人处死,因为长孙皇后的求情,长孙安业免死,发配嶲州(四川越西县)。

    成为外戚的长孙安业为何谋反,要说没长孙无忌一点逼迫、一点手脚,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毕竟,世人都知道长孙无忌“以德报怨”的名声。

    长孙安业在嶲州的日子会如何,也可想而知。

    长孙皇后天性善良,长孙无忌就用自己的一身血腥,守卫阿妹的善良。

    ……

    社火依旧继续,之前尔朱成兄弟破坏的气氛,也渐渐恢复过来。

    瑕不掩瑜,反正元鸾又没吃亏。

    樊大娘这一次反串的,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秦武王,嬴荡。

    话说这个名字,真别具一格的。

    秦武王这个年轻有为的君主,设丞相、逐张仪、与魏盟、伐韩、平蜀乱、改田律,让秦的国力更上一层楼。

    唯一的问题是太年轻好胜,与大力士孟说赛举鼎而亡,终年二十三岁。

    范铮有些奇怪,去年樊大娘饰举鼎的西楚霸王项羽,今年樊大娘饰举鼎的秦武王嬴荡,这是跟鼎过不去了?

    偏偏樊大娘那不专业的造型,居然让两坊的人喝彩连连。

    喝彩的人,倒不是说欣赏的眼光不好,纯粹是因为樊大娘的力气,在坊间是耳熟能详的。

    但樊大娘今天并不是最出彩的。

    甄行、甄邦为首,铁小壮为腰,巫亹、巫桑为尾,一百五十三名学生衣着整齐朴素,整齐地列队出坊门,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娃儿、妹娃子认真背书的样子,是极其可爱的,即便青龙坊的大人们有敌对情绪,也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继而在想,自家的娃儿,为什么就不能去读书?

    书上那些东西,可是连他们都不知道的啊!

    也就“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听懂了,其他的,不懂啊!

    偶尔也有一两句,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但是,读书总是高大上的事,说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即便是那些一刀一枪博取功劳的府兵,你又以为他们会不想送娃儿读书?

    哦,府兵一般是当地家境殷实的,读书还真有渠道?

    是了,府兵除重兵器与战马,要自备随身七事,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没点家底你连府兵都当不了。

    所以,府兵的家境,加上官府的倾斜,县学不敢保证,开个蒙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千字文》不过是开蒙书籍,可那么多娃儿、妹娃子异口同声,就真是一道风景了,在文字普及率低下的时代,能让许多人浮想翩翩。

    侯莫陈羽讪讪地走到范铮面前,叉手道:“将仕郎,你一定要相信我,尔朱兄弟的事,绝对与小人无关。小人,小人安排这场社火,除了缓和两坊的关系,就是想求个情,请敦化坊准我家二郎进坊学,束脩、靡费小人会承担。”

    所以,侯莫陈羽犯不上搞那么凶险的事。

第五十七章 杂户

    我想着你的黑夜,想着你的容颜,反反复复孤枕难眠……

    范铮还没有能想的人,却依旧辗转反侧。

    长孙无忌不坐衙,情有可原。

    唐朝官吏的法定节假日,称假宁之节,种类繁多,十月初一这一天也是假宁日。

    但是,长孙无忌来敦化坊,只为给自己一个承诺,范铮是不信的。

    欧阳询与长孙无忌写诗互嘲,其中一句范铮还是记得的,“只缘心溷溷(hùn)”。

    溷字,意为混浊、混乱,也指污秽。

    都相互指着鼻子开骂了,已经八十高龄的欧阳询还会顾虑什么吗?

    更不要说,潭州(长沙)人的脾气本就火爆。

    可骂你也得有理有据,文人对骂总不能如泼妇骂街,所以长孙无忌嘲笑欧阳询像猕猴,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心肮脏。

    先撩者贱,谁让你长孙无忌先去嘲笑人的?

    就是李世民打圆场,欧阳询依旧不低头,长孙无忌只好哈哈一笑,就此罢休。

    关键一点,说长孙无忌心污秽,还真不是虚言。

    除了处理不少不宜公开的事,长孙无忌的性格也有问题,喜欢玩阴的,不够大气。

    再加上尔朱成兄弟突兀的挑衅,难免让范铮多想。

    要知道,如果是铁大壮这么胡来,早就被范铮抽打了。

    敢逆坊正意思的坊民,有,不多,尤其是在外头,基本会顾坊正的颜面。

    假设一下,长孙无忌其实不想出什么承诺,让尔朱成等人捣乱一下,然后让部曲出面破局,就当还了个人情,岂不是干净利落?

    不能这么想,太脏了。

    ……

    坊中,孤男孙九年近五旬,看上了一个中男,想养为子。

    范铮懒得出面,让陆甲生跑了一趟,结果陆甲生气咻咻地回来了。

    “坊正!孙九油盐不浸,非要收那个异姓的杂户为子!”

    唐朝的平民百姓,看似是社会最底层,其实还真不是。

    在平民阶层之下,有三层。

    一层良人,就是身上有点官方纪录、但全部免罪的人,可以与平民百姓通婚,享平民百姓的权利,承担相应的义务,但事实上仍旧矮人一头;

    二层是杂户,前朝遗留、犯官配没、俘虏为三大来源,属于有官方不良纪录、监视居住的半官方奴隶,与太常寺的乐工地位相近,籍属州县,仍为贱民;

    三层是蕃户,就是免了死罪的官奴,归各司掌管。

    《旧唐书》就提及那么一条: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一免为蕃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民,皆因赦宥所及则免之。

    杂户的地位低下,除了良贱不婚的规定,还不允许收杂户为子孙。

    孙九的破宅院里,侍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旧麻衣中男,卫君子,容貌姣好,隐隐有女相,也就是他要收的养子。

    义子是干儿子,你随便认;

    养子是要继承香火,可不能胡来。

    何况,还涉及户籍之类的官方事物,没有坊里点头,你连去户曹办理的资格都没有。

    孙九一头枯槁的头发胡乱扎了个髻,眼神微微闪烁,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老树皮似的手掌在哆嗦。

    气的。

    咋,我孙九打了一辈子光棍,临了找个养子接香火也不成?

    范铮恶形恶色地出现在孙九的宅院里:“孙九,胆子肥了嘛,坊丁的劝说都不听。”

    孙九的怒火立刻消逝,堆起了笑脸:“坊正说哪里话,小老儿不过是与陆甲生这后生理论,情急之下,声音高了……”

    孙九谄媚地掐着半截指:“那么一点点。”

    范铮抬起眼皮:“你姓孙,他姓卫。《贞观律》中规定,无子收养同宗,养异姓男者,徒一年,你可想好了。”

    这就是陆甲生不如范铮之处,虽然他也知道不对,却不能如范铮一般,《贞观律》的条文信手拈来。

    同样是违律,笞刑与徒刑,威慑力差好多。

    这一条律法也相当有意思,收养子不得收异姓,在后世则被弃了。

    所以,唐朝没有“三代归宗”的说法。

    卫君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孙九,本已犹豫不决的孙九咬牙道:“收!为了祖宗香火,徒一年也干了!”

    不就是万年县里白干一年苦活吗?

    去!

    当然,这是没领教过官法的孙九,才敢这么想。

    真正徒过的人,都会朝地上啐一口,耶耶不会再让你们抓到徒刑了!

    范铮轻笑:“可惜,还不止这一条。养杂户男为子孙,徒一年半;养杂户女,杖一百。且徒刑、杖刑都是白挨,之后还要还正。”

    孙九一下就傻眼了。

    要是挨了刑罚之后,官府就认了,孙九还有可能撑一撑。

    可是,受罚白受,还要还正,这不白吃苦头了吗?

    折腾是为了什么?

    没挨过打吗?

    “阿耶……”卫君子的声音,酥得肉麻。

    孙九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可不敢咧。我没这福分当你阿耶。”

    卫君子的嘴撅起,居然有几分女装大佬的风采,连陆甲生都有点失神。

    范铮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啧啧,孙九看着老实巴交的,想不到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卫君子潸然泪下:“我想脱掉杂户的身份,变为良人,我有什么错?你们要这样阻拦我?”

    范铮吐了口带着薄雾的粗气:“杂户想脱籍为良人,除了等待朝廷的赦免,别无选择。想通过养子这条途径脱籍,害人害己而已。”

    卫君子的身躯抖了又抖:“从贞观元年到现在,十一年了,我等到了什么?哈哈,老天,这是要绝我卫君子的生路吗?”

    范铮枣木短棍挽了个棍花:“上一任坊正猝死,也没交待得太清楚。不过,就贞观元年犯事的,且是就近安置的,应该是义安王李孝常、右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一党,还是比较边缘的人物。”

    “受此牵连嘛,就是送你当官奴也不冤,索性加一刀送入内侍省也未必不行。杂户,虽然不是太自由,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杂户冤不冤,不是范铮配讨论的问题。

    但是,卫君子嘛,想脱籍为良人,难度真不小。

第五十八章 脱籍

    顺便提一句,唐朝的官方匠人,很多是蕃户、杂户与他们的后裔。

    婚姻的话,蕃户只能娶蕃户,杂户只能嫁杂户,给良人当妾都不行,专业一点叫当色为婚。

    律法里的“色”,当然不是指色相、容貌,而是将人分为各色人等。

    蕃户、杂户,不能当府兵、不能读书,就是要你家沉沦下去。

    也许你家厉害,有人能世代将知识传下去,但这是凤毛麟角的概率。

    但是,熬到改朝换代,然后得以翻身的人,更罕见。

    要知道,杂户里还有“前朝遗留”一说。

    杂户因为落籍在州县,所以一些坊区有杂户居住,是很正常的事,敦化坊的杂户就安置了十户。

    但是,往日的杂户们就很安分守己,老实得跟鹌鹑似的,今天卫君子是怎么生起不该有的心思?

    看了看卫君子那雌雄莫辨的面容,范铮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卫君子与太子李承乾的新宠、太常寺太乐署乐人称心,还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杂户与太常寺的普通乐人,理论上是同一阶层的。

    也就是在官府征番役时,杂户是二年五番,每番一个月,负担比民户重很多。

    但是,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能活着就好,奢求什么呢?

    卫君子含恨跺脚,扭身抹泪离去,虽然一身麻布圆领袍,依旧挡不住风情万种。

    嘶……

    难怪以太子之尊,都能改双向。

    当真应了后世那话,男人妖娆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关键你还生不起反感之心。

    范铮目光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孙九,啧啧两声,却没说下去。

    点到为止,毕竟一个素得太久的男人,干点啥,不要强迫,也不过分。

    取向这种事,老祖宗们玩得很花的,从龙阳君开始,都还诞生了几个成语,雅得让人摇头。

    谁跟我说古人很传统?

    谁?

    后人玩的,不过是古人玩剩下的。

    那些张嘴闭嘴厚古薄今的,对诸如剥皮革草之类的优良传统,就只字不提了。

    孙九隐约觉得忐忑,嘴皮蠕动了半天,忽然迸出话来:“坊正,我知道有人在接触铁大壮他们,想打探杏花村的消息。”

    范铮的眸子微缩。

    好家伙,还不死心呐!

    陆甲生补了一句:“不像是东市那些粗人。”

    孙九眼神闪烁,却被范铮捕捉到了。

    “你知道些什么,是吗?”范铮露齿一笑,枣木短棍在掌心里轻轻击打。

    孙九犹豫了几息,还是吐露了消息:“是一个跟卫君子长得很像的年轻人,衣着华贵,身边跟了几個像府兵、但是又软了许多的人物。”

    孙九这样的老货,其他方面未必中用,可一双眼睛还是比较毒的。

    府兵、护卫、部曲,孙九能够一眼就辨别出来。

    活得久,见得多。

    范铮默然。

    像府兵、又软了许多,指向性还是很明确的。

    左右卫麾下的亲府、勋一府、勋二府,太子左右卫率下辖的亲府、勋府,都在这个行列之中。

    府兵,这个词其实可以细分。

    三品以上子、二品以上孙为亲卫,入亲府;

    四品子、三品孙、二品曾孙,为勋卫入勋府,或率府亲卫;

    然后是翊卫及率府勋卫、诸卫及率府翊卫。

    至于地方上,则是折冲府的府兵。

    看,照样有三六九等。

    不好理解的话,可以直白地将亲府、勋府视为官员子弟蹭资历的地方,翊府就是真正的作战、值守单位。

    能让孙九说软的,大约也只有身世不凡的亲卫了。

    左右卫此时此刻毕竟还是大唐的主战力,哪怕是亲卫也得像点样子,能够松懈一点的大概就太子左右卫率的亲卫了。

    跟卫君子很像,未必是指相貌像,可能是气度相像,特别是“双兔傍地走”的气度。

    因此,来人的身份,范铮就锁定在称心身上。

    相当于说,范铮之前的瞎推断,居然可能成真,称心与卫君子,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有一条线将他们连接起来,这才是卫君子想摆脱杂户身份的底气!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范铮的目光看向陆甲生,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手中的枣木短棍不自觉地微翘。

    哦,阿耶含恨出手,枣木短棍外头看起来没事,内里还是有些问题,掂上去手感不对,回去该换一根了。

    陆甲生微微摆手:“不关我的事,铁大壮他们昨天黄昏被人问起,早上才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刚跟我说没多阵。”

    呃……

    范铮无奈了。

    铁大壮他们,干活是一把好手,脑子嘛,不敢恭维。

    足足过了一夜才发觉不对,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难为他们还能反应过来。

    大概,这也是他们卖力气、不卖脑子的原因吧。

    范铮叹了口气:“一帮没警觉的!让铁大壮告诉杏花村,对方可能出自东宫。”

    陆甲生唬得瞪直了眼,手中的枣木短棍落地,砸到脚背兀自不知。

    老天爷,敦化坊屁大的地方,能招来东宫注意?

    ……

    杂户卫君子脱籍不成,次日却有万年县司户史持符文将卫君子调至隔壁立政坊。

    哦,前面没有细说,官府的符文,指的是下行公文,不是道士画的符箓。

    再过得几天,听说卫君子寻了个孤老,当了人家的养子,脱了杂户籍,继而不知所踪。

    户籍的卷宗,相信已经天衣无缝。

    经手的司户史,据说已经去了边地为官。

    看,只要有心、有权,律法算个屁?

    范铮只能表示,努力守好自己这一道关卡,至于别处,从九品下的文散官而已,多什么事?

    世上的不公,多了去,范铮只能保证自己手上相对公平。

    你没看错,相对公平。

    这世上就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

    立政坊的坊民,敢跟平康坊的坊民比小日子么?

    鄯州的小百姓,敢跟长安城的百姓比生活么?

    同样的事,在樊大娘与铁大壮之间,范铮可能稍稍偏向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难道还刻意疏远关系更近的樊大娘,偏向关系相对平淡的铁大壮?

    范铮的脑子又没进水。

第五十九章 太子监国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御驾临河南道怀州。

    朝中由太子李承乾监国,诸宰辅相佐。

    李承乾的性子虽然有些拗,但能力是不差的,毕竟从小李世民就让他听政,稍大一些还让他决断部分事物,君臣的评价是“颇识大体”。

    对一个储君而言,识大体就足够了。

    再英明神武,你是想让陛下当太上皇么?

    十八岁的李承乾,除了身为人夫,还身为人父。

    庶长子李象,都已经七岁了,不得不叹服他们早熟。

    想想十一岁,我们在干什么,撅着屁股打玻珠、与女生划三八线啊!

    这个还真不是黑,《册府元龟》里有时间记载的。

    嫡长子,现在还在太子妃苏氏怀中,毕竟李承乾贞观九年才娶的秘书丞苏亶之女为妃。

    太子已经成年了,有一定的诉求,只要不是影响到大局,宰辅们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倒是东宫的属官会言辞激烈。

    给一个杂户脱籍为良,虽然处理手法有些稚气,能交待了也就行。

    世上很多事,就是给个交待完事的,你以为什么都能深究?

    贵人腚上的糊糊,也是你贱民能看的?

    只有将原太常寺太乐署乐人称心除籍、并授太子左春坊从九品下主事一职,让宰辅们叨叨了两句。

    哪怕你将他放为良人吧,马上就给个官职,是不是太突兀了?

    李承乾表示,左春坊太子司议郎,职责里有那么一项,记录伶官改变音律、曲调,其佐官主事给称心当很合适嘛。

    啥,为什么不安置去管礼乐的太子率更寺?

    太子率更寺,那地方虽然不太出名,率更令也是老好人欧阳询,可那地方掌宗族次序、礼乐、刑罚、漏刻,不能随意变动,称心也没能耐呆着。

    气氛老压抑了。

    有部分职司,就比照朝廷的刑部、大理寺啊!

    东宫少詹事、太子右庶子张玄素,对此极力劝谏:“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苟违天道.人神同弃……”

    直白的一句话就是:太子你胡来!

    (史实是劝游畋废学的话。)

    民间有句话:师傅多墙歪。

    用在李承乾身上就再合适不过了,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杜正伦、魏征、李百药、房玄龄、刘洎、岑文本、马周,或为太子师,或为东宫属官,每一個都满腹经纶、满脑主意,祈使句一个使得比一个凶。

    偏偏,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教出来的东西也就大相径庭,你让李承乾学哪个?

    顺了哥意失嫂意。

    于是,厌恶、疏离甚至是仇视的情绪,难免在李承乾身上出现了。

    刚刚成年的人,是极度讨厌别人在耳边说教的,尤其是那种罗家英式的说教,哪怕这说教本身是为他好。

    于是,趁着夜色初上,李承乾指使奴仆(内给使),用马鞭抽打张玄素,差点把张玄素打死。

    (《旧唐书》所载。)

    有后世坏学生毕业了打老师的既视感没?

    先生也成了一个涉危职业啊!

    东宫的属官,自然又是一阵闹腾,誓要为张玄素讨一个公道。

    讨什么公道?

    李承乾的态度无比激烈,太子可以不当,绝不低头。

    哪怕矛盾激化到这地步,李世民也不将张玄素调离东宫,其中的意味就让人深思了。

    李承乾的性子是真的暴,甚至还令招揽的门客纥干承基刺杀张玄素。

    前面就说过了,封师进、纥干承基的刺客职业,是个二把刀的兼职,结果跟踪张玄素的纥干承基又被巡街的武候打了一顿,鞋都跑掉了。

    只是,东宫的人开始奇怪,陪在太子身边的新宠称心,似乎隔一段时间,隐约有点不同。

    ……

    延康坊,魏王府。

    正堂的主位,是压得圈椅微晃的魏王、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相州都督、鄜州大都督李泰。

    客位捧茶碗的,是勋国公、相州都督府长史张亮,面容不出奇,除去官服的话像个老农,眸子里闪耀着底层百姓熟悉的狡黠。

    值得一提的是,张亮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真正的农民出身,因李泰这位都督只是遥领相州都督府,他才去担任了长史之位。

    理论上,张亮真是李泰的下属。

    这一位,也是很出奇的人物,打仗从来不行,功劳从来不少。

    不黑,张亮的功劳,多数是联系各地势力归降而得,可知张亮对江湖这一套很熟络。

    联络江湖嘛,义子、义兄、义弟之类的关系不少,可有几个能当真的?

    倒是不少人,当年随张亮当响马,子嗣靠张亮吃饭,叫一声义父也不为过。

    有那么多义子,张亮才能够“潜遣左右伺察善恶”。

    就连李世民都知道张亮的义子多,可这事吧,用你的时候是功劳,不用的时候是罪过。

    是非只在上位者一念间。

    “下官带了一点内黄县的大枣,权且当都督的零食,给世子尝尝相州的土特产。”

    (注:真实时间,是贞观十七年,内黄县才从黎州改属相州。)

    土特产没错,土里结出来嘛。

    相州内黄县肉厚、弹性好、酸甜可口,在贞观年间也是贡品。

    李泰指着张亮手里那一小袋,示意武能收下,吩咐上阳羡紫笋茶汤。

    阳羡紫笋,在此时可是顶尖的茶。

    李泰轻笑:“长史送礼,居然只送那么小袋,忒小气了。”

    别的不说,相州安阳的玉雕,也是有名的。

    张亮苦哈哈地笑了,拉开官袍一角,露出洗得发白的里衣。

    李泰大惊:“就是郑国公、门下侍中魏征,也没穷到这地步吧?”

    张亮苦笑:“义子是那么好养的?”

    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文不能治国、武不能治军的功臣,最大的窘境。

    张亮的立身,靠的是江湖。

    打探消息要人,勾连各方势力同样要人,朝廷给的权柄,能养的数量是有限度的。

    于公于私,张亮都得让义子们有条生路。

    顺便说一句,张亮也是少有的弃妻另娶之人,头上的幞头绿油油的,亲儿子张慎微劝谏不听。

    张亮还极喜欢听术士之言,术士程公颖颇得信任。

    所以,这是一个复杂到一言难尽的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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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安小坊正介绍:
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贞观之年,繁华之世,当活出自己的风采。贞观长安小坊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长安小坊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