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七月雨
大雨磅礴,稀了黄土,砸了石板,敲了瓦片,破了树叶。
入眼一片水茫茫,整个敦化坊,坊民跟鹌鹑似的,缩家里不动,就连坊学都暂停授课。
范铮却得披蓑衣、油布、着草鞋,在坊中各处巡视。
油布这东西并不难,刷一层桐油防水而已,算是原始版的雨衣。
不过,效果嘛,外面下大雨,身上浇小雨,谁淋谁知道。
身子冷飕飕的,一滴雨水就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可是,即便再难受,范铮也必须巡视完敦化坊这一亩三分地。
倒不是说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作奸犯科,可那些有点年头的土木屋子,特别是住了孤寡的老屋,谁敢保证不出问题?
坊民除了天寿到之外,死人,坊正是要扛责任的,尤其是考课这一块!
考课为中下,影响的不仅仅是范铮个人,还会导致明年庸这一块的加重。
地方官府最容易调整的,就是庸这一块。
与坊丁陆甲生敲开苦贞贞家大门,巡视了一遍,冒雨换了一片灰瓦,闻了闻满屋子的药味,看着风吹柳似的苦柳氏,范铮心情难免低落了些。
虽然范铮不是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人有同理之心,范铮自然知道苦贞贞的难处。
即便铁大壮表示愿意与苦贞贞共同承担,吃过一次亏的苦贞贞,只能微笑着拒绝其好意。
拖累他人的事,一次已经嫌多。
好在,敦化坊香坊那头,苦贞贞能够自食其力,只是加上负担苦柳氏的药汤靡费,难免有点吃力。
乐喜再没去找过苦贞贞,大约是觉得没脸。
倒是乐林氏来找过苦贞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乐喜委屈,表示了忏悔,想求苦贞贞与乐喜复合,并保证以后不再苛责苦贞贞。
人性如此,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苦贞贞很为难。
十年夫妻,要说她与乐喜没感情,那不现实。
但是,乐林氏这些年的变本加厉,她是亲身领教过的。
最后,还是范铮出面当了恶人,警告乐林氏不得再来找苦贞贞,否则请她上县衙走走。
家暴这种事,只有零与无数次,没有中间值,苦贞贞既然跳出了火坑,就不要再回头找死了。
否则的话,神仙难救该死的鬼。
没时间伤春悲秋,范铮还需要一家家巡视,顺便看看各处排水是否畅通无阻。
地面的雨水约半指深,哗哗地流向沟渠,家家户户门前都水流畅通,绝对没有杂物堵塞,连铁大壮门前都干干净净的。
说不说,自铁小壮进坊学之后,铁大壮的臭脾气收敛了许多,大约是真想给娃儿做个表率?
铁大壮不占邻里的地头,这真是稀奇事一桩。
幸亏端午前后,范铮安排过人清理过沟渠,排水绝对不成问题,否则坊内要成水泽了。
就是自家那几畦菜地哟,菘菜叶子都稀烂了,胡萝卜也裸露出泡烂的块茎。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根本没在太史局的预料中,各地官府显然也应对仓促。
今年,李世民巡视洛州,改洛州为洛阳宫。
话说这些贵人,似乎都有些爱改地名的癖好啊!
七月这场大雨,谷水溢入洛阳宫,深四尺,坏左掖门,毁宫寺十九所;洛水暴涨,漂没六百家。
长安遭的灾要少一些,但长安县、蓝田县、三原县等地方,依旧有损失,唯独万年县一枝独秀,连麦子都没湿多少。
这样的成绩太亮眼了,连吏部考功司郎中都忍不住上门相询。
短打扮的亓官植,袴褶上的泥兀自厚厚一层,半干半稀地附在上面,怕不得有一斤重。
官靴……
无论是皮靴还是麻靴,都不合适在泥地里走动,亓官植穿的是草鞋,裹着一层泥浆,看上去倒像是着了两只泥靴。
天难得放晴,亓官植索性不入二堂,在天井中与郎中攀谈。
按平日来说,这算是失礼了。
可几天连绵暴雨,日头显得弥足珍贵,又让人不在意礼节的小事了。
“今年晴好,但恐天有不测风云,加上有高人提醒一句,故本县冒着风险,催促治下子民及早收割麦子。虽然此举有些冒失,但为了治下小民不饿肚子,就是丢了乌纱帽也值了。”
亓官植说得冠冕堂皇。
虽然有点往自己面上贴金之嫌,但亓官植的作为确实拿得出手了。
从七品上跃居正五品上,要坐稳确实得远超同侪,要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吏部的厚爱呢?
考功郎中眼睛一亮。
亓官植的话,略有些唱高调,可配合他这一身辛苦、万年县受灾最少的事实,奏报上去也能树个楷模。
每年的考课,考功司都需要树立那么一两个正面形象,只要亓官植以后不行差踏错,四品还是可以期盼一下的。
当然,也不是说亓官植这么干就没有一点弊端,起码今年的麦子,因为没有完全熟透,是没法留种的,只能明年开春从正仓里放一些粮种出去了。
但这是白璧微瑕。
哪个不开眼的拿这说事的话,估计下边地为官的机会将大增。
别说皇帝的暴脾气,就是宰辅们也能将你怼死。
朝廷现在的最大底线是:少死百姓!
为此,一些地方官稍稍越权什么的,三省都选择性失明。
否则,你以为去年李泰开义仓,就没人想弹劾他?
“是哪位高人,本官可能拜访一二?”
考功郎中笑道。
这话,稍稍有点不妥,从五品上考功郎中,应该在正五品上县令面前自称下官的,称本官有平起平坐的意思。
但是,吏部官员,见官大一级,相互间称呼也不会卡那么死。
“这一位,郎中也不陌生,就是去年新封的文散官将仕郎、敦化坊坊正范铮。”
考功郎中想了想,眸子微缩。
如果是范铮,就不必细说了。
这位,来头很大,治愈皇后、倡议备药,让大唐在时疫面前有充足的准备。
同样,麻烦也不小,据说已经被东宫盯上了,很可能成为太子与魏王两兄弟的角力点。
别说身高八尺,就是身高八丈也不能招惹。
第四十六章 东市行
天晴了,泥干了。
范铮苦哈哈地带人,扫着残留在石板上的泥土,重新将它们倒入各家的菜地边上。
水土保持,从小处做起。
坊内,各家散养的鸡不时踱出来,啄一嘴蚯蚓等虫豸,昂头咽下去,跑到菜地边啄几嘴烂菜叶,被人追赶时还有彪悍的飞起来啄人。
别说,那铁喙,啄起来还真疼,一些娃儿甚至会被啄哭。
开玩笑,生态鸡,斗蜈蚣、斗蛇,性子野得很,肉也格外结实。
散养的鸡,堪称一霸,有时候细腰犬都会被它们欺负。
所以,长安城,特别是崇仁坊那一带,斗鸡是个格外有赚头的行当,凡是各家打架厉害的鸡,会有一些闲人出高价买下来。
当然,高价二字,就跟“高价回收旧电脑”一样,别当真。
正常的一只鸡三十文左右,能斗的鸡最多也就开到五十文,能多挣一点,但不会太多。
别以为闲人就不要挣钱了,他们倒进崇仁坊,最少一只也在二百文。
这,才是闲人们的生活方式。
当然,不仅仅是鸡,如果说有好斗的鸽子也要。
没错,按此时的风气,鸽子除了送信,还有斗鸽这种娱乐方式。
《朝野佥载》里记载李世民派白鹘“将军”送信给李泰,但鹘(gǔ)这种鸟通常是青黑色,故而可能指的是白鸽。
反正,通假字嘛,大家都知道的,古人、名人用错了就是通假字,常人用错了就是错字。
同一时期,《酉阳杂俎》记录了波斯海员放鸽子回家报平安的事迹,可见大家玩信鸽的时间也差不多。
可惜无论是好斗的鸡还是鸽子,都无法量产,对敦化坊的裨益聊胜于无。
倒是其他散养的鸡,就近卖给樊大娘,连出坊都省了。
其中,痴肥的线鸡就比重更大了。
仗着御书的效应,加上樊大娘荷叶鸡的味道还不错,铺子里每天都至少卖出五十只鸡,就算一只毛利五文钱,那也能挣二百五十文了。
抛开雇工、柴火、石炭等杂七杂八的开销,樊大娘一天纯利润也在一百八十文上下,抵十二名壮丁的收益。
所以,家底本就不错、收益又足够轻松养家的樊大娘,才会时不时给坊学的娃儿、妹娃子弄零食吃,才会心宽体胖地“哈哈哈”。
当然,樊大娘自己也难免有心事,那却是旁人帮不了的了。
《笨小孩》唱得对啊,只是晚上寂寞难耐!
除了生理的,更多还是心理的,“无处话凄凉”啊。
范铮的苦恼在于,能给坊民安排部分出路,却难以形成规模。
正如香坊,能销出去的量是固定的,增产不增收就没得意思了。
敦化坊有地,却不多。
菜畦、坟地、住宅、道路,基本就占了九成空间,想学其他村、里,以种植为生,无异于缘木求鱼。
骑着小叫驴,让陆甲生随行,两人一驴晃晃悠悠向东市走去。
不得不说,敦化坊实在太偏僻了,得往北走过五个街口才看到东市的门。
下驴,缰绳丢给陆甲生,范铮腆着并不存在的肚腩,步子走出一点官老爷的风范,身边拥挤的状况立刻消除了。
不管真假,小老百姓不愿意与官员沾上任何关系,谁知道这官员今天屁股歪向哪头?
也许王二麻子奸了人,官员就要没收天下男子的作案工具呢?
至于官员是不是失心疯,谁知道呢?
东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店铺林立,是长安城两大市之一,当然不可能没有官府管辖。
东市署有从六品上东市令一人、正八品上东市丞二人,录事一人、府三人、史七人、典事二人、掌固一人,管交易的公平、赃物、伪劣产品等事。
所以,当初隐潭游侠儿在东市里勒索商贾,其实也有东市署的纵容成分。
你当游侠儿收的钱,全部归游侠儿祸祸了?
年轻了不是?
在各处转了转,笔墨纸砚,特别是纸,范铮买了一车,让商贾拉到敦化坊去。
本来商贾还想要两文脚力钱的,可看看范铮的官样,果断闭嘴。
惹不起,官字两张口,咋说咋有理。
是藤角纸、黄麻纸、竹纸,那些上好文书专用的楮纸可不敢买。
就这,一刀五六十文,爱买不买。
哦,一刀纸,通常指的就是百张。
所以,读书的穷人少是有原因的,要是连书写的最基本纸张都买不了,咋读?
穷文富武,可就是穷,也有个三六九等的。
有人把家里的豪宅出租挣钱称为穷,有人夜宿桥洞称为穷。
也就是有香坊这个坊产顶着,要不然坊学的用纸量足够范铮头秃。
前面是大堆石炭。
石炭的价格,在唐朝没有找到直接可参考的数据,间接的《卖炭翁》倒是可以参考一下。
一丈绫,约六百六十文;半匹纱,按生绢计算,二百四十文。
那个“一车炭,千余斤”,斤数是虚指,大约按五百斤算比较合适。
五百斤,九百文钱,如果以贞观时期的物价水平来说,还是不错的。
以《卖炭翁》在安史之乱后的背景,斗米二百文的物价水平,对比贞观年平均斗米二十文的水平,就只能呵呵了。
大块的石炭几乎售罄,就只剩零星的石炭渣子与粉末,掌柜与伙计正苦着脸,用笤帚与铁皮撮箕扫拢。
卖大石炭时有多爽利,处理这些渣就有多费事。
哪个主顾愿意买这些残渣?
拉去倒你还得找到合适的地方。
石炭堆多了,通风不足,还可能会自燃。
“同州的?”
范铮冷不丁开口。
掌柜立刻放下笤帚,赔着笑脸迎了过来:“这位客官好眼力,同州郃阳的石炭,烧得可带劲了。”
关中一带,同州的石炭是出了名的,郃阳、白水、澄城、韩城四县,可是连片的石炭大产区,离长安城还不远,同州治所冯翊县到长安才二百五十五里。
这一片主产的还是煤化程度高的瘦煤、适于民用的贫煤。
所以,石炭的粘性就呵呵了。
那么,碎渣自然就比例较高,处理起来也比较费事。
第四十七章 兽炭
(感谢书友20211210204946566提醒,《卖炭翁》中的炭是木炭,价值比石炭高,理论上不应成为价格参照物。但作者没找到石炭价格的具体资料,只能大致借用一下,错误难免。)
至于说焦煤,郃阳这一片也不是没有,比例低罢了。
“郃阳啊,踅(xué)面不错。”
作为南腔北调客,范铮多少了解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未必管大用,初次见面侃一下去除生疏感还可以。
踅面在古代史上还可以提一提,大约可以算最早的方便面了。
七成荞麦面与三成小麦面相和,搅匀后烙成面饼,再切成汤饼的细条状,易储存,要吃的时候在沸水里烫两分钟,然后再洒上盐、秦椒、食茱萸、醋之类的调料,香喷喷。
注意,北方的荞麦,是甜荞,云贵方向的是苦荞,别搞混了。
其实郃阳还有一个特产,好吃不好说,乌鲤。
倒不是这鱼有啥毛病,主要是当朝皇帝姓李,避讳么,所以明面上大家都不吃鲤鱼了。
实际上,该吃照样吃,但你别嚷嚷,就跟明朝老百姓照样吃猪肉一个道理。
也别说这世道虚伪,换哪个世道,没点虚伪的勾当?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说话的声音也略为放松。
“小地方么,就那么几种吃食。”
话谦逊,神态里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长安城的主顾都知道郃阳的吃食咧。
“你们这石炭末子,一般是怎么处理?”
范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掌柜愁眉苦脸的:“又不能倒进河里,还不敢乱堆放,只能找寸草不生的石窝子倒了,还得给村民钱。”
废话,倒河里,这污染,黄河的水产还要不要了?
堆放其他地方不可能,石窝子将就,毕竟石炭这东西,自燃的毛病很让人头疼,要是烧到山林,麻烦可就大了。
范铮颔首:“如果,我让人来收走石炭末,给你打扫干净了,付你三文一车,愿意吗?”
掌柜失声笑道:“要是那样,不收钱我都愿意!”
范铮没有理会,直接敲定了这价格,甚至还签了一张契约。
当然,契约落款不是范铮,而是陆甲生。
这倒不是在逃避责任,只是范铮好歹有个将仕郎的官身,操持商贾之事,有失身份,只能推陆甲生当一把白手套了。
再说了,能有什么纠纷?
一般都是一车一结的事。
为什么选择象征性的付三文钱,而不是索性以打扫换免费的石炭末,当然是有考量的。
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
或者换直白一点的话说,三文钱虽然不多,却构成了完整的买卖行为,不至于为人诟病。
至于谁说价钱低了,这个没问题,你出更高的价买嘛。
明知道有人盯上了自己,范铮肯定不会留下话柄,强抢民财的帽子,休想扣自己头上。
再说,免费收石炭末,绝对会有人眼红,会以同样的方式来争抢,给钱了虽然也未必能绝此事,但竞争绝对有序得多。
“客官愿意拿去做香兽,怕也用不了这许多。”
掌柜实诚人,把话摊开了讲。
以碎煤为煤饼,不是啥倭国发明的东西,汉代冶铁遗址就有煤饼的出土。
晋以后,人们将炭末加工为兽形,称为兽炭。
唐朝的兽炭玩出了新花样,加以一定的香料,称为香兽。
白居易的《青毡帐二十韵》提到“兽炭休亲近,狐裘可弃捐”。
那些富贵人家,冬天用的手炉,实际上烧的也是香兽。
至于说制煤球,别人不是不会制,只不过人家是拉大块石炭回去打碎了制,范铮是打算一开头就直接用石炭末制。
除了省事,重点是:便宜!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端。
找车倒容易,范铮家里就是木器作坊呢;
牲口就不够用了,搭上范铮家的三头驴子,都有好些得靠人力推拉;
石炭末是粉末状多,需要让相关人员都佩戴麻布夹木棉花的口罩,免得挣的钱还不够买药的;
车子底部、头上都必须放置油布,免得石炭末漏出,万年县的衙役可是要骂娘的。
堆放的棚子好搭,却也要靠近活水,隔三差五得引水浇一浇石炭,给它降温。
“明明白白说好了,香坊我没有占任何好处,做兽炭我得占一半的份子。陆甲生管着兽炭这摊子,也不拿工钱了,就拿一分的利钱。”
召集了坊民,范铮直接丑话丢在前头。
啥,官身?
挂范老石身上,就问你行不行!
长安城中的贵人,耻于言利,不也同样是挂家奴名头。
别逗,连魏征都自酿醽醁翠涛来帮补家业,你真相信有哪个自己不事商贾、家族也不事商贾的谦谦君子在朝堂上?
白莲花之所以白,是因为它的根在臭不可闻的淤泥里。
香坊上,范铮高风亮节了一次,你总不能指望范铮次次都干白工吧?
至于陆甲生,人家每次都全力以赴,从来不知道偷奸耍滑,给占甜头是应该的。
要不然,以后谁跟你卖力呢?
“要得!制成兽炭了,我铺子全用自家坊里的!”
樊大娘拍着胸膛叫道。
坊内制豆腐的王三川艰难挣扎了一阵,无奈摇头。
范铮笑道:“王三川就不要买兽炭了,石炭不适合做豆腐,不然豆浆凝结起来会有苦味。”
王三川叉手一笑,心头释然。
坊正是真懂,也就不必多话了。
带人去东市交割等闲散事,自然就是陆甲生负责了。
……
万年县功曹,县尉夏端静静地听司功史禀报范铮在东市的作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文散官,太谨慎了,谨慎到根本抓不到把柄。
免费的石炭末都不要,硬要开三文钱一车的价,钱不多,性质立马变正当,无懈可击。
契约,防的根本不是掌柜,是自己这一类想挑刺的人。
就这,范铮自己还不签,让坊丁签,有事你们找陆甲生说话。
滑不留手啊!
他上辈子是泥鳅变的吗?
才二十二的人,竟然比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油子更奸猾!
“要不,从学校入手?”司功史小心翼翼地看了夏端一眼。
夏端缓缓摇头。
名不正则言不顺,坊学虽然是学校,却是正经八百的私学,不是官学,不在功曹的控制下。
更要命的是,那个坊学,陛下与皇后曾亲巡,魏王赐书,去找事的话,不想在官场混了吗?
第四十八章 口罩
石炭末混黄土,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长安城所在,可就是黄土高原,脚下全是黄土。
加点锯末灰助燃,你是不是忘了范氏木器作坊是干嘛的?
香料这种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香坊的牙香里,本来就添加有香料,拿来就能用,不过看范铮是否愿意添加进去。
配香料当然能让兽炭价值增加,可投资收益比算一算就没那么可观了。
范铮咬牙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做普通的兽炭,香兽……忍痛割爱了。
高端市场的容量有限,范铮并不知道贵人们喜欢什么香味,更不可能贸然闯入人家分割好的市场。
高端市场的争夺,并不是打一架就完事的,每年龙首西渠,总会漂出那么一两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呢。
倒是低端市场,容纳的数量几近无限,要不然人家郃阳的石炭掌柜,也不能放任范铮抢饭吃嘛。
鼎盛时期的长安人口百万,即便不是全在长安城里,各乡里、畿县也有不少人口,但城内八十万之数是有的。
贞观年的人口少算一点,六十万怎么也有吧?
那么多人口,一家一块兽炭,就是个天文数字。
七月流火(古读huǐ),天气渐渐转凉。
这个成语出自《诗经》,本意是指心宿星下沉,夏去秋来,气候变凉。
但在后世,因为公历的缘故,很多人本能地认为是指公历七月酷热。
倒也说不上错误与否,不过是一种顺应时代的变迁罢了。
凉是凉了些,但上身着葛麻对襟衫的婆娘、中男,甚至是几名丁男,依旧汗流浃背,葛布粘到皮肤上,感觉还真不好受。
搅拌黄土与加水的石炭末,然后放置入相应的模具中等待阴干,是极耗体力的事,累自然难免。
但累都是小事,关键是范铮强制要求,所有进入兽炭作坊的人,必须佩戴遮掩口鼻的口罩,呼吸难免不畅,闷得慌。
有两口子受不了这闷气,把掩在口鼻处的简易口罩取下来,立时招来范铮枣木短棍没头没脑的责打:“不要命你们可以滚出兽炭作坊,永远不要回来!娘的,本坊正费心费力为你们设计这口罩,当是好玩吗?”
“那些粉末沿着口鼻进入身体,让你们成痨病鬼,说一句话咳一声,是为了晚上防贼吗?”
“出来扛活,挣的钱不够药钱,你图的什么?”
“受不了闷气,哪怕你溜出作坊再脱口罩喘气我也认了,敢不戴口罩!”
棍法依旧稀烂,那两口子却不敢还手,只是赶紧戴上口罩,生生拿肩背扛了几下。
满脸横肉的汉子一连声认错,保证哪怕捂死,在兽炭作坊里也不摘下口罩。
打得有点痛,但骂得在理。
即便不讲范铮的官身与坊正之职,也不扯兽炭作坊东家的身份,好赖话还是得听一听。
不要拗,回家洗口罩时,盆里的水有多黑又不是看不到,草木灰加澡豆才能洗干净啊!
澡豆是此时普及的洗涤用品,孙思邈的《千金翼方》就提到,从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是生活必需品。
甚至,心善的老道长,在《千金方》、《千金翼方》上都记载了几种澡豆的配方,希望能让普罗大众学会了自己制作,能减少一些生活开支。
悲天悯人如孙思邈,真可以称圣了,“药王”的称呼尚不能尽显他的慈悲。
慈悲到什么地步?
临终时,吩咐后人薄葬,不烧纸扎阴器,祭祀时不宰杀牲畜。
在那个极信鬼神的时代,很少有人如孙思邈这般开明。
当然,澡豆这东西是分档次的,平民百姓用的自然是基础版,贵人们用的则是加香版、加珍珠粉版,价差能让人掉眼珠子。
兽炭作坊大门处传来击掌声。
太常寺太医署医正姜茯苓,眼带笑意,轻轻击掌,显然对范铮的话极为认同。
“不要觉得将仕郎是在吓唬你们,有亲朋故旧在石炭矿上的话,问一问那些采石炭的人,有多少是成了痨病鬼,最后不治身亡的。”
真不是在恫吓,那些挖石炭的,出矿之后就牙齿还算白的,不洗全身都黑,几年之后,咳、病在所难免。
所以,仁义一点的石炭矿,是用俘虏、奴隶去挖,反正昆仑奴价钱也不太贵。
然而,同样有本地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挖石炭,几年之后就走上了别人的老路。
不是医药治不了,是他们根本承受不起比较昂贵的药材,索性放弃了治疗。
再然后,他们的子孙又走上了祖辈的道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范铮走出兽炭作坊,摘下口罩,用力扇了扇。
别看揍人时气势汹汹的,其实范铮也不情愿戴这玩意儿,呼吸的都是湿热的空气,相当难受,但命重要啊!
“医正是有什么事?”
范铮直截了当。
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没必要兜圈子,否则以华夏语言的艺术,讲个一天都不知所云也不是难事。
姜茯苓挺胸、负手:“本官,从九品下医正,要晋升从八品下医监,七名医正都不肯退让,特意求援。”
医正与医监,一门之隔,待遇相差却极大。
八名医正,四名医监,是太医署的标准配置,难得腾出一个医监的位置,自然都要争一争。
如果太医令讲什么人情,事情倒好办得多。
论医术,哼哼,谁又服谁?
冯一纸最后出了一个主意,谁能在近期立一功,凭功劳大小晋升。
公平吧?
可眼下没时疫,也没战事,不会有太多人受伤,姜茯苓能怎么办?
还是相里干的通风报信,让她发现了亮点。
口罩这个东西,应该大有可为。
不告而取谓之偷,姜茯苓怎么可能干这事呢,当然是跟范铮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了。
口罩要作为姜茯苓的进身之阶,姜茯苓的补偿是,姜氏的药行,保证永远不会短缺敦化坊的药材,且在敦化坊需要时,一定派医工相助。
范铮摇头:“医正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当的,医正只管报上去就是。有人问,我只会说是医正教制的口罩。”
姜茯苓有点羞赧,为了前程却不得不接受范铮的好意。
第四十九章 送礼
口罩不是万能的,但确实能隔绝大部分尘埃,比面衣、苏公帕的效果强很多,成本也低廉,适宜推广。
戴口罩,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总比丢了命强。
至不济,能让人多活个几十年,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口罩的制作并不难,只不过没人往这方向去想罢了。
或者,口罩那类似猪嘴的造型,不太符合人们的审美观?
哈哈,想想后世医院里,某些病人要求医生缝合伤疤要有美感吧!
太医令冯一纸对比了各人的业绩,相对简单的口罩列到了第一位,令其他七名医正小有不服。
咋,我提出在温泉汤旁边种药草,效果不好吗?
冯一纸翻了个白眼,好个屁!
冷地方的人参,你丫能提出种温泉边上,真是个人才!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但这口罩,确实比面衣、苏公帕强多了,以后太医署及天下医工都要在做事时佩戴,痨病。病人也要戴。”冯一纸一锤定音。
姜茯苓有些急了:“太医令,这口罩,最大的用处,应该是各矿山啊!”
冯一纸叹息:“本官当然知道,少府监治下各矿山才是口罩最大的用武之地。可是,姜茯苓,姜医监呐,天下的事,并不是正确了就一定要执行的。”
“天下最恶的地方,一是牢狱,二是矿山。矿山上,不是俘虏,就是重罪人犯,就算直接拉去砍了,也没几个冤的。那地方,人命贱如草,指望给他们加口罩?”
“民间开采是有,可有几个矿主愿意出这钱?指望民夫自己买或者制作,缘木求鱼啊!”
少府监掌冶署的职责是:天下出铜铁之处,听人私采,官收其税。
这一点,透着浓浓的自信,朝廷不怕百姓拥有铜铁器材,只要不是枪、甲、弩等违制器物就行。
当然,重点矿山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要不然,少府监诸铸钱监九十九口铜炉怎么办呢?
九十九炉,真不是瞎说,少府监自身十炉,绛州三十炉,杨、宣、鄂、蔚各十炉,益、邓、郴各五炉,洋州三炉,定州一炉,资料都详细记录着的。
别看口罩这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可量大了,一样是巨大的开支。
低值易耗品同样可以成为大成本的。
姜茯苓想了一下:“不可以让少府监推向民间矿山么?”
冯一纸轻笑:“妹娃子啊!你还是年轻。少府监治下都不用,你让他推向民间,怎么张得开口?再说,你根本没经历过那种精疲力竭到想当场死去的场景,根本不了解,有些人呐,根本就没指望多活。”
姜茯苓当场抑郁了。
她要的是理想,冯一纸以现实还击。
现实,总是那么让人无能为力。
难怪范铮当时的表情,总有那么一点怪怪的,怕是早就预料到了,口罩没有理想中那么大范围推广的可能。
……
兽炭在东市出现了,效果还不错,范铮直接让陆甲生送了一车兽炭给东市署。
东西不值多少钱,善意却表达出来了,东市令自然是笑纳了。
无关品秩高低,入了品就是同僚,互相给个颜面,小小照应一下是应该的。
要是送钱,被人揭发了,那就是贿赂,哪怕是屁大的钱也洗不干净腚。
送兽炭,且是送到东市署嘛,那就是将仕郎给同僚送温暖,冬天烧了取暖也有问题吗?
两车兽炭,范铮带头,送入了万年县衙,在衙院,请示过明府亓官植,与司户史廖腾完成了交割。
“万年县同僚记住了,今冬的天气可能会冷,但敦化坊坊民的心意,让我们心里都是暖的!廖腾啊,你负责存储,天冷分发,务必保证每个公房都不能遗漏,让所有人知道,官与民,也可以如此亲近的。”
亓官植含笑说话,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少府夏端身上瞟。
夏端苦笑低头。
本来就不好下手,如今更张不开嘴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觉得功曹用了人敦化坊的兽炭取暖,司功佐、司功史还能向着你夏端么?
县尉怎么了?
万年县不缺县尉,足足六位呢!
范铮倒真没这意思,不过是亓官植免了敦化坊一半的调,投桃报李罢了。
反正敦化坊兽炭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正经土特产,礼轻情意重嘛。
“将仕郎啊,做得不错。不过,魏王赐书之情,你也别忘了,好歹送两车兽炭还礼,要是手头不便跟本官说。”
亓官植低声提点。
会不会导致别人说范铮谄媚?
真不会,两车兽炭而已,又不是香兽,不值几个钱,可能未必值魏王与其他文士用膳的一顿饭钱。
再说,有魏王赐书的善举为因,说起来也不突兀。
延康坊里,魏王府占了将近半坊之地,可见李世民对其宠爱。
这套府邸,是前隋越国公杨素的宅子,武德年间高祖太武皇帝李渊赐给了下嫁豆卢怀让的六女万春公主,贞观中李世民才赐给李泰的。
说点前后眼的话,李泰死后,王妃阎婉将府邸立为西明寺。
门子倒没有倨傲的神态,面对拉着兽炭的范铮,神情微微惊异:“我家大王上朝呢,府中有王妃管事,请尊驾稍等,我去请示。”
范铮叉手:“有劳了。”
别提给钱,一点小钱你拿不出手,且李泰素有风雅之名,人家多半不吃这套。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这还是亲王府的门子,范铮这从九品下的文散官,叉一个手还真不为过。
一刻钟后,侧门打开,门子引范铮,带着两驴车兽炭进了前院。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通常是有中门、侧门之分的,中门大开是来了贵客,或者至少与府邸主人身份相当的人,其余人只能走侧门。
庭院中,王妃阎婉着襦裙,眉间着梅花钿,柳眉如弯月,眼角脂粉染晕,铅粉淡淡涂于面上,梳惊鹄髻,金步摇轻晃,气度雍容,身后有几名侍女侍候着。
“敦化坊感激刺史赐书,无以为报,今坊民制成普通兽炭为业,聊以区区两车兽炭表示感激,愿王妃勿嫌品质粗劣,受坊民心意。”
范铮看了一眼阎婉,立即垂下目光,叉手行礼。
说见到贵人不得抬头,就稍嫌过分,你不抬头看,怎么知道贵人长什么模样?
不得长久注视,才是正理。
第五十章 穷得只剩命
(明明是出版书籍违禁,遗老遗少们偏偏要将脏水泼到网络小说上,你们是有多仇视网络小说啊!是打算扼杀网文吗?实体书和网络分不清,你们眼瞎么?如果对方真是网络小说,那么,是哪个网站发的,为什么只字不提?不追究该网站责任?是对方的背景太大了,还是给得太多了?真优秀!要不要干脆把汉字消灭了,大家一起结绳记事?这样多传统!这几天新闻针对网文的浓浓恶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不是有个强X犯,就得把天下男人的作案工具全部没收了?)
阎婉美不美?
美!
但不是狐媚子那种美,是端庄秀丽。
仪容不够端庄,是成不了王妃的。
秀目流转,阎婉睫毛闪动:“按理说,魏王府不应收受民间财物。不过,坊民回馈刺史赐书的情谊,拒收又会伤了民心。”
“对了,这兽炭本钱几何?”
范铮恭敬回应:“禀王妃,黄土是不要钱的,石炭因为是买的末子、碎屑,三文钱一车,几可忽略不计,也就一点人力而已。这可真是土特产了。”
阎婉失笑。
土特产真的是有“土”的成分,可有趣了。
“不是香兽?”
虽然世代富贵,但阎婉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世事的,知道香兽与普通兽炭价差颇大。
她的曾祖是北周少司空阎庆,曾外祖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阎立德,叔父阎立本、阎立行都是建筑与制造的大家,真正的系出名门。
范铮咧嘴一笑:“真不是香兽。首先,敦化坊初次接触这行当,能制出兽炭就不错,谁知道什么样的香料,才符合贵人的喜好?其次,香兽这种高端行当,一个钉子一个眼,下官不觉得自己有本事挤走别人。”
阎婉点头,金步摇乱颤,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将仕郎果然不同于大王身边那些眼高手低的,做事稳重、踏实,一步一个脚印。我记得,将仕郎似乎还未成亲?”
范铮轻轻一笑:“可能是缘分未到吧。”
除了眼下这个从九品下文散官的尴尬身份之外,主要是范铮没碰到感觉合适的。
倒不是说什么思想束缚,所有封建王朝里,唐朝女子受的束缚最少,与后世思维最接近,非要吹毛求疵的话,注孤生。
你说敦化坊的小娘子?
就跟近亲不许结婚的笑话一样,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
总而言之,范铮见到的小娘子,虽然不乏漂亮的小家碧玉,却没有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就这么相对无言,锅碗瓢盆地过一生,虽然也是过,范铮总有点不甘心。
“我倒是有个世交,小娘子性子极好,容貌端庄,就是好酒,若合适,见一见?”
阎婉随口道。
哦,提相貌端庄,就别奢望如苏妲己一般勾魂夺魄了。
李泰身边那些如司马苏勖、记室参军蒋亚卿之类的属官,在阎婉眼里,都是些终日大言、一事无成的庸碌之辈,除了跟魏晋时期那些捉虱子的雅士一样高谈阔论,真正办成了一桩事情吗?
奢谈什么夺嫡,就这一群腐儒,真搞出什么损招来,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舅姑安排这种人到李泰身边,什么目的还不清楚吗?
喊一喊高调,让太子有点危机感,不至于懈怠下去,就是李泰的使命了。
细算几个都督府,哪个的实权在李泰手里?
对不起,遥领大都督,大都督府的实权是由长史代行!
说真的,阎婉宁愿李泰身边都是范铮这种学问不算太高、做事扎扎实实的人,至少范铮在芙蓉园紫云楼的讽谏,就深得阎婉欣赏。
为子民做点事,不比争那个根本就不合适的位置强吗?
倒是嫡子李欣,小小年纪就深得翁婆欢心,三天前又接入太极宫了。
要说有希望,李欣比李泰强多了。
按理应当请范铮入厅堂品茶的,一来主人不在家,二来等级差得太多,省得麻烦,阎婉才出来前庭,让人交割兽炭。
……
东市里,敦化坊汉子们紧跟行情,价格不高也不低。
高了卖不出去,低了有破坏行情的嫌疑——虽然敦化坊石炭的成本并不高,可犯不着挤兑别人。
汉子们学了范铮,每人腰间别一根枣木短棍。
敦化坊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谁敢断老少的财路,别怪和他拼命。
反正,穷人嘛,除了命也没别的。
倒是那些东市那两名典事,不时警告周遭的兽炭摊主、零星的游侠儿,不要去招惹敦化坊兽炭的人。
“你们惹不起,别生事。记住,他们背后是将仕郎,是官!再不服,想想铁隐何在!”
典事的警告,一来是为了让东市少生乱子,二来收了人家的兽炭,投桃报李。
虽然那一车兽炭也不值几个钱,但心意到了。
做官如做人,该给颜面的,千万别怠慢。
范铮的名头,东市令可跟他们讲解过,机缘巧合救了皇后,胆上生毛讽谏魏王,得罪他的隐潭游侠儿被集体送去伊州吃甜瓜了。
官,是最低品秩的文散官,懂事的人却不敢小觑了他。
无论是谁,同时跟太极宫、魏王府沾上了关系,都不是平民百姓招惹得起的。
即便是敦化坊的汉子、婆娘累成了狗,兽炭的产量仍旧有限。
受限于原材料的不足,受限于人力的缺口,受限于范铮不愿再扩大产量。
“记住,兽炭作坊是为敦化坊坊民,找一条不用出坊就能挣钱养家的活路,不是要与哪家一较长短。所以,按部就班的做固定数量的兽炭,稍有上下没事,切莫奢望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范铮领着陆甲生在东市转悠,带他与东市令、东市丞、东市史、典事、掌固等人打了个照面。
东市这头,范铮不可能常来,陆甲生需要时常过来照应,不说给人家啥好处,起码也得混个面熟。
当然了,没有范铮将仕郎的官身撑着颜面,仅凭陆甲生的话,慷慨解囊这个后世的成语得学一下了。
同样一件事,在没有恩怨等外部因素影响下,官场内的人与官场外的人,待遇是不同的。
要不怎么说官官相护呢?
“本官将仕郎范铮,见过各位东家。敦化坊生计不易,来东市讨个生活,劳动各位同行相互照应。”
“当然了,敦化坊穷,穷得只剩命了,若有人愿意换命呢,敦化坊五千多条命恭候。”
好话赖话,范铮全说了一遍,官身也没藏着。
最后的话,也不完全是威胁,人穷起来,真的可以不要命。
尤其是那些娃儿入了坊学、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坊民,为了让娃儿多读几天书,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
第五十一章 新到先生
东市里,终于求得韦思言开恩、重回韦氏麾下扛活,立政坊、广德坊的汉子们虽然汗流浃背,却在心头涌起一丝骄傲。
敦化坊的穷鬼们,看这里,看这里,我们又回来了!
在杏花村作坊里,从事力工活计的敦化坊汉子表示,渣渣!
卖一身力气,一天十五文的活,居然还需要卑躬屈膝去讨好韦思言,可要点脸吧!
我们挺直腰板,在杏花村卖力气,接触不到技术活,可连上时不时的打赏,一天算下来有十八文了,我们骄傲了吗?
东市里卖兽炭的汉子表示,说什么钱咧,伤感情,就是这里挣的每两文吧,它有一文是坊里的公产,什么鳏寡孤独的养老、破损宅院的修缮、娃儿与妹娃子读书的靡费,都是要从里面开支的,你就说气不气?
敦化坊没钱,真的,不信你看那坊门,还是前朝时候的,都有些脱色了。
坊中修缮得最好的,不是坊正家的宅院,是那个皮猴子们读书的坊学。
哎呀,你们立政坊、广德坊财大气粗,坊门都才换了新的,想必娃儿上学了吧?
这一刀,捅得立政坊、广德坊汉子脸色骤变,只能闷哼着走开。
诸坊垫底的敦化坊,竟然骑到头上了!
偏偏地,除了酸,他们还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两坊,不管怎么说,家底是比敦化坊厚一些的。
可是,修坊门、砌花台、种牡丹,外表搞得花团锦簇,偏偏各家娃儿没一个读书的。
哦,前朝隋炀帝干过这事,用丝绸包裹树木。
啥,那是《资治通鉴》写的?
那没事了,哄哄娃儿还是很好的嘛。
人家《资治通鉴》,本来就是为了哄娃儿皇帝编的书,别当史书看,还是挺有意思的。
魏征主编的《隋书》可没这么写,老道士表示,莫碰瓷。
立政坊、广德坊有了面子,失了里子,你当坊民没点想法?
可不管换谁上去当坊正,都不可能开坊学!
你以为坊学只是请一个私塾先生的事?
笔墨纸砚,不要钱?
学出来了,偏偏离科举差老大一截,干嘛营生去?
真以为什么都学得了么?
敦化坊的汉子,淡淡一句“娃儿上坊学了”,就能让以前的对头破防,蹲墙角画圈圈。
敦化坊的娃儿读书,有明确的发展方向,坊民们心头早就稳了。
当那具算盘,是给娃儿拎着打架耍的?
县衙的司户史都称赞过甄邦的技艺,说日后足以接他的班!
对底层小民而言,廖腾这种小吏的话,某些时候比县令的话更可靠些。
毕竟,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小吏还要长期在本乡本土厮混,轻易不敢胡说八道。
……
从范氏木器作坊扛了一把摇椅,晒着日头,在坊学的直棂窗外摇晃,听着娃儿们咿咿呀呀背“天地玄黄”、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也是一种享受。
巡视坊内?
忙碌了一年,还不许偷懒一下?
啊哈,这是个玩笑话,陆甲生经常跑东市,坊内破例又征了两名坊丁。
当然,以县衙而论,坊丁也就是免部分租庸调而已,认真说起来不如十五文一天的力工。
可是,谁让敦化坊有钱、有坊产了呢?
十五文一天的补助,谁有意见,站出来说,保证不打你。
范铮一向很明煮的,明着让你下热水锅煮一煮。
“这位就是敦化坊坊正、将仕郎范铮。坊正,这是我同窗郦正义,学识虽不能考科举,开蒙、授学还是足够的。”
郦这个姓略生僻一些,也就楚汉争霸的谋士郦食其及弟郦商、北魏编撰《水经注》的郦道元比较出名,有河南郦邑的黄帝后人与关中蓝田骊山氏女娲风姓两支源头。
郦寄与郦道约、郦炎等人,知名度稍低一些。
总而言之吧,就一个意思,他家祖上阔过。
相貌吧,稍微差范铮那么一点点,也就是有点丑,倒是眼神坚定,至少在没被生活压垮以前,不会有太大的失德。
相貌丑一点,又不至于太丑,吓到娃儿,糜斐用心了。
真要太俊的,咳咳,范铮对天发誓,不是嫉妒人家的容貌。是怕勾了初长成的妹娃子,搞一个什么师生恋,在这个时代就难听了。
“成亲了没?哪个坊的?”
大致状况,范铮还是需要了解一下的,哪怕这其实算是糜斐作保,也要走这个流程。
啧,还是对面青龙坊的,以前咋没见过呢?
当然这纯属瞎感慨,连敦化坊都五千多人呢,不认识对面青龙坊的人,不很正常么?
郦正义成亲好多年,娃儿都会走路了,倒是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像范铮这种到点不婚的才是另类。
为什么一些重要位置上,用人必须是已经成亲的?
因为,有家有室的人,多半有羁绊,不敢太随心所欲。
当然,你要说同床异梦、后来和离之类的事,那也无法。
世上从来没有让人永远不变质的方法,你觉得和珅是一开始就那么贪的?
“郦正义为先生,日三十文钱。恭喜糜先生,要叫你一声山长了,此后坊学的事,多劳费心,每日且五十文。”
博士、助教之类的名称,是官学才有的,私学多半是先生,山长也就是校长。
只不过,人家的书院,少说也是占了一个山头,山长的称呼实至名归,糜斐的山长就难免名不副实了。
敦化坊虽然也不都是平地,可坊内别说山头,高一点的土丘都没有。
郦正义大喜叉手,糜斐的笑容里保留着一丝矜持。
山长了,不能喜笑皆形于色,风度,风度。
“学生初到,听糜斐兄……山长说,敦化坊素来以实用为主,就想问一下,史、子、集、诗、儒、易、佛、道、艺、医、丛各部,坊正想要哪部?或者说,每部挑一些?”
郦正义开口,瞬间让范铮震动了。
不明觉厉啊!
“史怎么说?”范铮不知不觉地站直了身子。
“史部,分正史、野史、编年史、别史、地理、传记、杂史、史评、载记、政书、职官等。”郦正义信手拈来,彰显出腹中学识。
“就正史、野史、编年史吧,怎么也得让他们知道老祖宗的功过。其他的,以后有兴趣了,让他们分班学。”范铮不带犹豫的。
第五十二章 倔强的郦正义
子部,范铮选择了农家、算法。
当然,算法的要求,不要太精深,毕竟这里不是国子监算学,用不到高深复杂且烧脑的知识,主要是为了配合珠算而已。
农家的要求,是必须比现在的产出更高。
要是学了还不如现在的技术,笑话就闹大了。
集部那些诗词、笑话、谜语,可以当调剂。
诗部么,范铮认为对联可以将就学一下,好歹过年可以让他们学着给自家写楹联嘛,顺便还可以给范铮写一幅。
当然,别整“福满乾坤爹满门”,不然会挨揍的。
捂脸,一手鸡爪字的弊端啊!
害得范铮到现在都不敢装文化人,毕竟针管没发明出来,喷不出墨汁,想跳大神都办不到。
儒部,范铮犹豫了好久,决定《论语》还是要学的,免得被人骂了都听不懂。
瞎扯一句,孔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老师,姬宰予上课睡觉,换现在再正常不过了,老夫子直接开骂:“宰予白天睡觉,烂木头一块,不能够雕琢!”
事实上呢,宰予是孔夫子的得意弟子之一,孔门十哲、孔门十三贤都有他的名。
同时,宰予是极少敢对孔子“三年之丧”礼制表示反对的人,希望改为一年。
当然,孔夫子也没惯着他,又骂了一顿。
有说墨子也在孔子门下,也提出过同样的理由,但那是首现于《淮南子》,是否可靠难考证,倒是墨门也提倡节葬,这一点与宰予不谋而合。
当然,以前的读书人,要找几个没被老师骂过的,就真稀罕了。
当朝太子李承乾,被责骂得更狠。
不过是与内给使戏耍而已,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上书,将他身边的宦者骂成赵高,李承乾自然就是秦二世嬴胡亥了。
易部就算了,那些高大上的易数、八卦,每一个字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艺部就好玩了,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射、御、刻,草木鸟兽鱼虫,好是好,太容易分心了。
而且,靡费不小啊!
范铮抓耳挠腮,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决定都上,不过要控制好时间与投入。
娘哩,光是一个琴,花费就能让范铮心疼,哪怕这钱由坊产出也一样。
御,勉强可以拿自己的小叫驴充数。
射,却稍稍有讲究了。
步兵用的长弓、骑兵用的角弓,以及弩弓,当然不是平民百姓该接触到的。
相应的,弩箭、兵箭,也是禁止百姓拥有。
能够拥有的,是威力相对低一些的猎弓、木箭、竹箭。
木箭与竹箭的区别,就在于箭干的材料不同。
“医部是要教的,但所有医部书籍,必须先由太常寺太医署医正……不,是医监姜茯苓审核。”
这一点,不容辩驳。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其医学标准。
即便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到了本朝依旧会进行一些调整。
不是说张仲景他老人家错了,而是病情会产生变异,这东西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至少,现在唐朝的官方最高医学管理机构就是太医署,必须经过他们认同的医学理论才敢教出去。
否则,庸医比屠夫杀人更厉害,锯左脚能把右脚锯了。
不要笑,这是真实的医例。
丛部是杂书,可以与佛道一同束之高阁。
大方向定了吧?
史部,范铮突起心思,要加入《竹书纪年》。
“恕学生不敢苟从。《竹书纪年》从晋朝出土,因为古今字体差异、残篇等原因,版本都有好几个,从禅让到逐前君主都有,采信哪个?有《史记》这种成体系的史料不用,采用尚有争议的《竹书纪年》,会让当年的先生与同窗笑死!”
意外地,郦正义格外坚持,一张脸拧巴得像扭过的抹布,更丑了。
看着范铮气鼓鼓的模样,糜斐赶紧打圆场:“坊正!郦正义不谙世事,给他一个机会,我劝劝他!”
糜斐用力拖着郦正义走向墙角,郦正义高呼:“宁死,不可改!”
这都整出了后世上刑场的戏码了!
范铮无力地挥手:“就这样吧。”
郁闷,想加点私货都不行。
这些教书匠,咋倔头巴脑的呢?
不过,好像这样倔强的先生,用起来才放心,不用担心胡来?
事后,糜斐悄悄向范铮告罪,说这个郦正义,真才实学是有,甚至当初县学还想过招他当助教,可因为倔脾气不肯退让,才沦落到为人代写诉状。
之后,又因为代写诉状抢了司法史的买卖,脾气还死硬死硬的,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当然是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再也不准他代写诉状。
因为现在并没有专业的讼师行业,诉状一般是司法史额外的财路。
诉师这个行当,虽然早在春秋就有鼻祖了,但此时连写诉状的人都极少,北宋才正式发展,明清才大盛。
唐朝初期一个尴尬的现实是,官吏体系严重缺人手,所以一般的读书人,只要稍微有点关系,流外官捞不着,捞个刀笔吏并不是太难。
至不济,混个博士、助教、私塾先生,也比在衙门外写诉状稳定得多。
虽然衙门也没霸道到不许外人写诉状,可你好歹会做人嘛,好处给不了,好话来上两句也行。
啥都不行,还死倔,当然是这下场了。
范铮忍不住哈哈大笑,稍稍郁闷的心情变好了。
之后,范铮听了一堂郦正义的课,讲个三皇五帝的故事,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讲得铁小壮都听懂了,确实有两把刷子。
还真是个天生的教书匠!
好吧,一天三十文的价钱还是值了。
另外,郑重提一下,无论是书写于纸上,还是随手的板书,郦正义的风格都端正平稳,有点欧阳询的风采,不像他的性格。
是谁说的字如其人?
怕是赵佶、蔡京能笑活过来。
历史上的奸臣,李林甫也好,李义府也罢,有几个书法不好的?
甚至,人家李义府的诗才还极好!
事实上,如果不是受名声所累,李义府的诗在整个唐朝也是顶尖的那批。
所以,不要拿才华与人的品性划等号。
第五十三章 守孝期
奇奇怪怪的学问都要教授,留给甄邦他们打算盘的时间就不是很多了。
然而,这倒让娃儿们抓紧了练习,每到打算盘的时间,那种紧绷绷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坊学,每个人的速度突飞猛进,除了铁小壮,基本都进了加百子九十息的水平。
这是个什么道理,范铮没想明白。
反正是好事。
铁小壮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指,也没莱菔(萝卜)粗啊,怎么就跟不上大家的速度呢?
沮丧。
范铮拍着铁小壮肩头安慰:“没事,你还小,等你长大了……”
铁小壮满眼期盼:“那就跟得上了?”
范铮插刀:“不,是差得更多了。”
坊学内哄堂大笑,铁小壮无奈地趴在桌上,生无可恋。
大家都能做到,就他不行,满满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天下的道路无数条,这一条你没有天赋,可以去其他条试一试,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反正你年轻嘛。”范铮正色道。“郦正义先生,学富五车,琴棋书画射御都精通,你何妨跟他学学?说不定,你的前途在他那边呢?”
“这话,也不仅仅是对铁小壮说的。教你们算盘,是为你们铺一条谋生的路不假,但绝不应该限制你们往其他方向发展。相反,你们本事越多,日后我越沾光,说不定坊正的富贵还得靠你们呢?”
“到哪天坊正老得拄拐杖了,你们提着腊肉来看坊正,我不得张开没牙的嘴笑啊?”
学生们大笑,连巫桑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腊肉,是个半真半假、可真可假的笑话,束脩了解一下。
步入坊学的郦正义,对范铮叉手一礼。
范铮的学问比较单一,郦正义原本还高傲着,不怎么看得上范铮。
哎,这就是书生意气。
可范铮刚才的话,让郦正义不得不服。
什么是胸襟,什么是格局!
郦正义都必须承认,看着自己的学生学别人的本事,多少有点膈应。
不是正人君子就没有点私心杂念的,顶多是控制住了。
……
九月,天高云淡。
一身病痛的苦柳氏终于撒手人寰,苦贞贞欲哭无泪。
凭苦贞贞自己,一无钱财,二无力气,家里还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根本没法操办丧事。
坊中暂时闲下的丁男、婆娘,被范铮召集一下,都来帮忙,布置灵堂、清洗身子、换寿衣、入棺椁、准备膳食,安排得井井有条。
办席是必须的事,无非是坊中先垫钱。
人家随礼,得吃饭吧?
帮忙的,总不能让人回去吃了再来吧?
配不配当坊正,这些小事上就能看出来。
如果连丧事都办不了,这个坊正的组织力太差、威望不足,还是趁早辞了吧,莫害人害己。
因为苦贞贞家没有什么余财,棺椁只能从范氏木器作坊抽几块薄皮板铆了。
白送是不可能的,也万万没有送棺材的道理——除非是生死仇家。
范铮询问过苦贞贞的意思,从香坊里预支部分工钱买下了棺材。
白送不可能,成本价还是可以商量的。
范老石抬头看了范铮一眼,笑骂一句“滥好心”,低头刨木板了。
元鸾接过买棺材的钱,反手数了二百文给范铮。
“这是家里的随礼。”
长安城百姓随礼的规矩不知道,敦化坊的规矩是在二十文之内,斗米的价钱。
你想想壮丁一天普遍在十二文到十五的力气钱,就知道这数目不算低了。
元鸾的意思,买棺材的钱不可以少,但可以多随礼帮衬一下。
买卖归买卖,人情归人情,不可混淆。
在人情世故上,范老石夫妇还是做得不错的,要不然范铮也不能那么懂事不是?
苦贞贞一身孝服跪坐在蒲团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看得铁大壮心痒痒。
江湖传言:要想俏,一身孝。
范铮有意无意地开口:“别害人,《贞观律》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徒三年。守孝期二十七个月,不得谈婚论嫁,不得饮酒作乐,明白了吗?”
声音不大,恰好铁大壮与苦贞贞听得清晰。
这不仅仅是说给铁大壮听,也是说给苦贞贞听的。
律法的处罚还是小事,真犯了这事,街坊邻居的冷言冷语、唇枪舌剑,能够杀死人的。
就算你能迁居别处,这恶名也能跟随一辈子,洗不掉的。
这也是坊正的义务之一,提前向坊民警示,不要触犯律法。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总想着倒霉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要不然,大唐的牢狱早就空了。
唐朝的守孝时间,总体来说还是遵循儒家的规矩,二十七个月,你算三年也说得过去。
律法支持改嫁、再嫁,但那是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之后,期间该守的规矩要守。
当然,如樊大娘一般愿意守节的,绝不能勉强。
总的说,在婚姻制度上,唐朝算是相当人性化的。
苦贞贞的前夫乐喜,早就外出做事了。
或许,支离破碎的家,让他想逃离这伤心地。
出人意料地,乐林氏托人随了一百文的礼。
以两家僵化的关系,乐林氏随二十文已经不错了,就是分文不随也说得过去。
坊内自有安葬的地方,且多多有余。
毕竟这一座长安城,连上叫大兴城的时间在内,也不过五十余年,算是一座年轻的都城。
所以,真正敦化坊三代以上的原住民,比例极低,后来迁入的人口占了大头。
故而墓地在敦化坊真不算多。
虽然苦柳氏确实是薄葬,但坊内的长舌妇居然不嚼苦贞贞的舌头,倒也罕见。
要知道,连彪悍的樊大娘,都有人在编排,便是挨了打、掉了两颗牙,依旧嚼舌根子。
不说苦贞贞,是因为确实没啥好编排的,厚养薄葬,谁能说个不是?
苦贞贞嫁乐喜十年,说一声是卖身救母也不为过。
或许你能说苦贞贞亏欠乐喜,但不能说她亏欠苦柳氏。
没有她的付出,苦柳氏也许十年前就该下葬了。
三天后,苦贞贞换下孝服,臂扎黑布条,到香坊复工了。
守孝,并不是让人枯坐家中,否则家无隔夜粮的穷人不得饿死?
(回应一下开头文言文部分居多的问题,本书的初衷是依托《唐律疏议》写一些唐朝的小故事,引用的原文比例高了一点,结果后来写成了家长里短。当然,唐律部分并不会放弃,毕竟挺有意思的。)
第五十四章 耗子给猫当新娘
十月初一,青龙坊与敦化坊一同安排社火,侯莫陈羽表示,青龙坊为辅,敦化坊为主。
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给猫当新娘。
想想当初两坊横眉怒目的关系,到现在侯莫陈羽甘愿伏低做小,变化太让人猝不及防。
殊不知侯莫陈羽也是满腹无奈,但有半分奈何,谁愿意给往日看不起的对手低头啊!
范铮当将仕郎了,青龙坊忌惮而已;
隐潭游侠儿栽了,侯莫陈羽三令五申,青龙坊的人不得与敦化坊起冲突,哪怕遇到仇人也得绕道走;
郦正义进敦化坊坊学,家里那一直郁郁寡欢的婆娘突然扬眉吐气,手头渐渐宽裕,话也难免多了起来。
那么,吹一吹自己夫君时来运转、得对面敦化坊看重,也是必然的事。
“对面敦化坊的坊学啊!等等,敦化坊……开坊学?”
侯莫陈羽的婆娘眼睛都瞪直了。
“一百五十三名学生呢,听说以后十二岁以下的,每两年收一批,不拘娃儿、妹娃子。”
郦正义的婆娘漫不经心地掰着豆荚。
“就凭穷得连袴褶都得轮着穷的敦化坊?”
固有印象,让青龙坊的婆娘们难以置信。
郦正义婆娘默不作声地拂了拂身上生绢裁剪的崭新襦裙,眼里闪过一丝蔑视。
敦化坊穷,我家夫君是怎么拿三十文一天工钱的?
哦,应该说束脩的。
我这一身新衣裳,虽说档次不是很高,可与从前的葛布衣服相比,差距大了!
生绢四百八十文一匹,上等的火麻布四百文一匹,我以前穿的葛布二百文一匹!
眼瞎吗?
侯莫陈羽的婆娘,一张嘴如鹦鹉,迅速学给了侯莫陈羽听。
侯莫陈羽是坊正,经常关注对头敦化坊的坊正,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婆娘,听完了蹲在地上,半晌不起身。
任你青龙坊近万人口,就是不如人家只有五千人的敦化坊,丢人呐!
最关键是,自己家也有两个娃儿,大郎已经十二岁,没指望了,可二郎才六岁啊!
你以为送别人家的私塾很容易么?
当年大郎六岁到八岁,两年间,自己求过无数私塾,可人家私塾就只收自家子弟与旁系,最起码也是姻亲!
靡费什么的且不说,关键人家不愿意对外放开!
知识的垄断,才是最大的垄断。
下了狠心的侯莫陈羽,顾不上什么颜面,托郦正义转圜,死活要跟敦化坊拉上一点关系,社火联谊也就是最合适的理由了。
范铮不屑一顾。
早干嘛去了?
陆甲生则劝说着范铮:“坊正啊,你早晚要高升,那个位置,嘿嘿,应该能轮到我吧?你想想,敦化坊跟青龙坊、立政坊、广德坊都不对付,以后难免吃亏,总不能四面皆敌吧?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打架也要找帮手不是?”
范铮仔细打量了陆甲生一遍:“长见识了嘛。不错,以后接我的班足够了,这种小事你做主。”
陆甲生年轻的面容瞬间容光焕发。
都是年龄相近的伴儿,陆甲生了解范铮的臭脾气,在别人面前还可能阴阳两句,在自己面前则从不说虚的,不爽了也直接抡枣木短棍上手。
范铮开口,自己敦化坊第二人的地位也稳了。
安排在十月初一,是因为按农时已经收割完庄稼,大家庆祝一下在暴雨倾盆的日子还保住了收成。
没有人知道,这场提早的收割,其实还有范铮的功劳。
范铮自己也没放心上,不过是投桃报李提醒一句罢了,主要功劳还是县令亓官植。
至少,人家敢冒这个险。
如果范铮判断错误,亓官植很可能从此坐冷板凳了。
今年的社火,斗歌、斗舞,引得无数人围观,敦化坊的,青龙坊的,立政坊的,广德坊的……
长安城的宵禁,使得一切活动都提前到下午,社火的那个“火”,就是个装饰,不比城外是真点火照明。
心情大好的陆甲生,高桡、旱船、对歌,玩得不亦乐乎,青龙坊的小娘子连声起哄,倒真有人看上这个小郎君。
于是,本来就是随便耍一耍的对歌,成了眉来眼去歌。
陆甲生倒是直白,在歌里把家境唱了出来。
“一亩菜畦两间房,头上双亲要奉养”,倒真让不少小娘子退却。
范铮暗笑。
陆甲生倒也没说假话,可那是没给他一分兽炭作坊的利之前。
现在么,陆甲生家已经计划在春后把宅院好好建设一番。
试探人心么,从来不算错,总比相处之后问题重重好得多。
后世那些星期婚,除了骗婚的,主要就是相互间根本不了解,跟盲婚哑嫁没啥区别,加上后世人的小暴脾气……
人群中,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负手而立,面上带着一丝骄傲。
中年人身侧,是几名异常健壮的汉子。
“左候卫武候相里干,见过上官。”相里干低沉的声音响起,恰好够中年人听到。
“你认识老夫?”
老夫其实不老,但这个人均寿命四十的年代,中年人确实有资格用这个词了。
“武德九年,麾下见过大将军。”
相里干的话并没有隐藏讯息,可以直接推导,他说的大将军,必然是左候卫大将军。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长孙无忌被封左武候大将军。
事实上,这里是《旧唐书》的一点瑕疵,左武候卫这个名称,在隋炀帝时就已经改叫左候卫了,唐朝沿用了左候卫的名称,直到喜欢乱变官名的李治,才改名左金吾卫。
唐玄宗时期,声名狼藉的“口蜜腹剑”李林甫,主修从立国到开元年间职官类工具书《唐六典》,完整地记载这些变迁。
就是一张手纸,用对了地方,作用仍极大,极少有恶到纯粹的人,史书上的褒贬,未必就真的公正。
至少李林甫活着,能让安禄山战战兢兢,不敢有异心。
许是陪衬当久了,青龙坊的汉子终于来了脾气,一名壮汉持着短棍轻舞了几下,站了出来:“听说敦化坊的人,身手不错,可否赐教一二?”
陆甲生怒视着侯莫陈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我为青龙坊在坊正面前说好话,结果你们来这一手?
第五十五章 不杀之恩
“尔朱成,闭嘴,滚回去!你是觉得,本坊正奈何不了你吗?”
侯莫陈羽眼里喷火。
坏我好事,狗东西,明年徭役整不死你!
尔朱氏是羯胡种,高鼻深目,因世居尔朱川得姓,在北魏时进入最高光时刻,最出名的人物是尔朱荣。
所以,后世一些激愤于五胡乱华的人,说羯胡被灭种了,情绪可以理解,但不可信。
再不情愿,你还是得面对事实,有部分羯胡人融入了本土。
到唐末五代,还有道士尔朱洞,道号归元子,以丹药闻名。
羯胡人的一个特性是好斗,即便是在青龙坊里,尔朱成也时不时当刺头,何况是为向来弱于他们的敦化坊俯身为配。
尔朱成铁塔似的身子立于大街,笑声如夜枭:“怎么地,敦化坊是怕了么?没事,只要你们乖乖低头,耶耶也不会得寸进尺!”
陆甲生咬牙,身子一晃,就要上前应战,却被范铮拉了回来。
范铮的棍法被相里干评为稀烂,陆甲生还不如范铮呢。
有人配合,抓个小蟊贼,陆甲生还是能胜任的,可好勇斗狠嘛,他真不行。
坊中主战斗力樊大娘,因为要换妆露两手,此刻不在现场。
范铮一咬牙,抽着枣木短棍,迈步上前。
虽然武艺不济,但自己有官身,坑也要坑死他!
眼前一花,范铮骇然发现,自己已经两手空空,枣木短棍赫然出现在一身华丽襦裙的元鸾手中!
哎哟,老娘嘢,这不是在闹着玩的!
范铮心烦意乱,正要开口,元鸾已经持着枣木短棍来到尔朱成面前。
尔朱成可不知道怜香惜玉,一棍子劈了下来。
虽然是短棍,但大家普遍是用刀招,无非是横刀容易出事才用木棍替代而已。
还有一个原因,穷,买不起横刀。
两贯钱,对日平均收入不到十五文的百姓来说,也是好大一个负担。
范铮眼皮子直跳,想上去帮忙,却被范老石的大手死死钳住肩膀,动弹不得。
“阿耶,放手!”范铮低低地咆哮。
“就你这屁大的本事,上去添乱么?你阿娘发起威来,我都得跑!”范老石没好气地开口,
好像透露了什么了不起的讯息?
范铮僵硬地伸着脖子,看着自家阿娘身子轻侧,枣木短棍如灵蛇一般捅在尔朱成胸口。
气势汹汹的尔朱成身子一滞,本来就很白的面容,仿佛突然失去了血液,一口污血骤然喷在地面,铁塔忽然倒塌,溅起无数尘埃。
“垃圾。”
元鸾轻啐一口,不屑转身,枣木短棍往空中一扔,木棍打着旋儿向范铮飞去。
尔朱成身后,一名同样粗壮的汉子,目露凶光,纵身跳了出来,抡着短棍,对着元鸾肩头就打。
总算他还有一点理智,不敢对脑袋下手。
“阿娘!”
范铮红着眼咆哮。
范老石身子跃起,抓住盘旋的枣木短棍,挟雷霆之势,向那名汉子脑袋砸去。
敢对我家娘子下手,活腻了!
汉子一惊。
真打到元鸾肩头,范老石这一棍能把他脑门砸迸裂!
范老石含怒出手,可没有收敛实力。
身子无论怎么晃,都脱不开枣木短棍的攻击范围,汉子只能举棍招架。
“当啷”、“咔嚓”的声音响起,竟没人能分辨哪个在前。
汉子手中的短棍直接炸断,两截全都落地,虎口血迹斑斑,竟是被震得裂开了。
只来得及歪头,范老石的一棍砸到他肩上,又是骨裂的声音。
围观的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谁都知道最后一下,范老石是留了点余地,否则直接打死人了。
范老石这一下虽然狠辣,但法理上,谁也挑不出刺来。
为救人嘛。
一声惨叫,汉子倒地上哀嚎,范老石扬着完好无损的枣木短棍,狠狠呸了一口:“对一个女人也要用偷袭的卑劣手段,丢人!”
击掌声从长孙无忌处响起,继而整个敦化坊的人都在喝彩,只觉得格外扬眉吐气。
看一看你们青龙坊什么货色,看一看敦化坊的厉害!
还有胆量来叫阵不?
侯莫陈羽赶紧让人找医工来救治这两个混账。
该死的东西,本坊正苦心孤诣营造出与敦化坊缓和关系的活动啊,全被你们毁了!
要不是身为坊正,侯莫陈羽巴不得他们去死!
明年青龙坊的徭役,你们两家等着!
“娘子军的兵曹参军元鸾,隐息王手下的军头雷永吉,哦,现在恢复本名,叫范老石了。贤伉俪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五品官身说不要就不要了。”
长孙无忌有意无意地解说。
人们释然了,难怪范家娘子也身手不凡呢,娘子军出来的,有弱者么?
说一个娘子军当时不太出名的小将,丘师的弟弟丘行恭,随当今征战薛举、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战功赫赫,邙山为李世民单刀开道,丘行恭拔箭的石雕,后来还刻在昭陵阙前呢。
范铮眼睛都直了。
阿娘居然是娘子军的人?
难怪阿耶这土脾气,也被克得服服帖帖的,真是一言不合可以来上一架呀!
活这么大,是不是该谢谢阿娘的不杀之恩?
但凡阿娘拿出今天一成的本事,范铮觉得自己就可以走入下个轮回里了。
范老石收起枣木短棍,别到腰上:“要是我不弃官,赵国公还能留我活到现在?”
贞观十一年,长孙无忌由齐国公改封赵国公,并册封世袭赵州刺史。
长孙无忌与马周等人,坚决反对世袭分封,于是李世民收回成命。
很难分辨李世民是真心想让功臣们世袭,还是在作秀。
范老石的话倒是真的,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姻缘而退出,范老石难免与李世民这一系殊死拼杀,未必能如薛万彻一般活下来。
玄武门之变前后,李建成一系的将领,其实死了不少,只是没记载在史书。
哦,还是有出现在史书的,大名鼎鼎的罗艺,贞观元年还是因为觉得心有不安,在豳州(bīn,陕西彬县)兴兵造反,结果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统军平叛,大军还没到呢,罗艺被自己的部将攻击而逃,半道为左右斩杀。
不管当年李建成如何仁义,大势如此,谁也没法。
再说,当时的立场有些尴尬,平阳昭公主与李世民关系不错,元鸾与范老石结合,帮谁都是错。
只有果断退出,才保得全家安康。
第五十六章 长孙一诺
虽然长孙无忌在历史上不以军功见长,但你不能否认,人家确实有资格领军。
这就是时代特色,纯文官或纯武官不多,多数是可以两边出任的。
当然,你要说太子率更令欧阳询那样的老人家,还天生身子不怎么好的,就不可能文武双全了。
高士廉那样的人物,在玄武门之变都有亮眼的表现。
别人的司空是个虚衔,长孙无忌的司空是个实权。
有意思吧?
他在贞观的宰辅之中,排名一直在前,要不是谦让,房玄龄未必是百官之首。
就这样,在李世民的凌烟阁上,长孙无忌依旧排名第一。
没有真本事的话,何以服众?
你以为尉迟敬德他们的脾气很好么?
不是因为与李世民的郎舅关系,是长孙无忌真有这份才学与本事,《贞观律》就是他主修的,李治时期的《永徽律疏》也是他修正的,相较比较粗疏的《武德律》要完善得多。
影响千年的《唐律疏议》,指的就是《永徽律疏》,而《永徽律疏》相对《贞观律》,变动的并不多。
也就是说,唐朝的律法,此时基本完善了。
顺便妄议一句,李世民打仗是厉害,可他的为人,真没他那个被隋炀帝称为“阿婆面”父亲李渊狠。
看看李世民对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处理,真是手下留情了,至少让人家一家好好活着,直到贞观八年阿史那咄苾郁郁而终。
你看看人李渊。
李密,噶了;
萧铣,噶了;
窦建德,噶了;
李子通,噶了;
王世充,被仇家噶了。
杜伏威,倒没噶,暴卒了。
李世民除了对侄儿狠了一些,其余时候还是很留余地的。
李渊使用裴寂为相,赐裴寂铸钱之权,为儿子李元景聘裴寂之女为妃,他家娃儿,不当律师的裴律师被赐婚临海公主,裴寂更参与编撰了《武德律》。
唐朝律法的渊源,大致就是如此了。
所以,长孙无忌在唐朝,是真牛,不是靠裙带关系。
他的诗《灞桥待李将军》写得不错,就是为李广张目、欺辱人家冤死的霸陵醉尉,屁股太歪。
堂堂赵国公,没事从城北的崇仁坊跑城南的敦化坊,谁信?
长孙无忌呵呵直笑:“放心,本官不是来寻贤伉俪的。将仕郎范铮是吧,皇后阿妹得你之功,身子大好,本官自当承一份情。”
“武力,有你耶娘在,不是出动一队人马威胁不了你。这样,本官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不违背《贞观律》、不危害到阿妹一脉,本官为你出一次头,就是天塌了也得顶起来。”
倒不是长孙无忌在空口说白话,而是他兄妹情深,当年母亲去世后,一同被同父异母兄长长孙安业逐出家门、流离失所,痛苦永远铭记在心。
也是舅父高士廉、舅母鲜于氏心善,抚养了他们兄妹。
否则,还不知道有没有长孙无忌的今天。
哦,贞观元年,身为右监门将军的长孙安业,悍然随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密谋借诸卫反叛。
事泄,李孝常等人处死,因为长孙皇后的求情,长孙安业免死,发配嶲州(四川越西县)。
成为外戚的长孙安业为何谋反,要说没长孙无忌一点逼迫、一点手脚,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毕竟,世人都知道长孙无忌“以德报怨”的名声。
长孙安业在嶲州的日子会如何,也可想而知。
长孙皇后天性善良,长孙无忌就用自己的一身血腥,守卫阿妹的善良。
……
社火依旧继续,之前尔朱成兄弟破坏的气氛,也渐渐恢复过来。
瑕不掩瑜,反正元鸾又没吃亏。
樊大娘这一次反串的,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秦武王,嬴荡。
话说这个名字,真别具一格的。
秦武王这个年轻有为的君主,设丞相、逐张仪、与魏盟、伐韩、平蜀乱、改田律,让秦的国力更上一层楼。
唯一的问题是太年轻好胜,与大力士孟说赛举鼎而亡,终年二十三岁。
范铮有些奇怪,去年樊大娘饰举鼎的西楚霸王项羽,今年樊大娘饰举鼎的秦武王嬴荡,这是跟鼎过不去了?
偏偏樊大娘那不专业的造型,居然让两坊的人喝彩连连。
喝彩的人,倒不是说欣赏的眼光不好,纯粹是因为樊大娘的力气,在坊间是耳熟能详的。
但樊大娘今天并不是最出彩的。
甄行、甄邦为首,铁小壮为腰,巫亹、巫桑为尾,一百五十三名学生衣着整齐朴素,整齐地列队出坊门,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娃儿、妹娃子认真背书的样子,是极其可爱的,即便青龙坊的大人们有敌对情绪,也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继而在想,自家的娃儿,为什么就不能去读书?
书上那些东西,可是连他们都不知道的啊!
也就“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听懂了,其他的,不懂啊!
偶尔也有一两句,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但是,读书总是高大上的事,说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即便是那些一刀一枪博取功劳的府兵,你又以为他们会不想送娃儿读书?
哦,府兵一般是当地家境殷实的,读书还真有渠道?
是了,府兵除重兵器与战马,要自备随身七事,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没点家底你连府兵都当不了。
所以,府兵的家境,加上官府的倾斜,县学不敢保证,开个蒙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千字文》不过是开蒙书籍,可那么多娃儿、妹娃子异口同声,就真是一道风景了,在文字普及率低下的时代,能让许多人浮想翩翩。
侯莫陈羽讪讪地走到范铮面前,叉手道:“将仕郎,你一定要相信我,尔朱兄弟的事,绝对与小人无关。小人,小人安排这场社火,除了缓和两坊的关系,就是想求个情,请敦化坊准我家二郎进坊学,束脩、靡费小人会承担。”
所以,侯莫陈羽犯不上搞那么凶险的事。
第五十七章 杂户
我想着你的黑夜,想着你的容颜,反反复复孤枕难眠……
范铮还没有能想的人,却依旧辗转反侧。
长孙无忌不坐衙,情有可原。
唐朝官吏的法定节假日,称假宁之节,种类繁多,十月初一这一天也是假宁日。
但是,长孙无忌来敦化坊,只为给自己一个承诺,范铮是不信的。
欧阳询与长孙无忌写诗互嘲,其中一句范铮还是记得的,“只缘心溷溷(hùn)”。
溷字,意为混浊、混乱,也指污秽。
都相互指着鼻子开骂了,已经八十高龄的欧阳询还会顾虑什么吗?
更不要说,潭州(长沙)人的脾气本就火爆。
可骂你也得有理有据,文人对骂总不能如泼妇骂街,所以长孙无忌嘲笑欧阳询像猕猴,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心肮脏。
先撩者贱,谁让你长孙无忌先去嘲笑人的?
就是李世民打圆场,欧阳询依旧不低头,长孙无忌只好哈哈一笑,就此罢休。
关键一点,说长孙无忌心污秽,还真不是虚言。
除了处理不少不宜公开的事,长孙无忌的性格也有问题,喜欢玩阴的,不够大气。
再加上尔朱成兄弟突兀的挑衅,难免让范铮多想。
要知道,如果是铁大壮这么胡来,早就被范铮抽打了。
敢逆坊正意思的坊民,有,不多,尤其是在外头,基本会顾坊正的颜面。
假设一下,长孙无忌其实不想出什么承诺,让尔朱成等人捣乱一下,然后让部曲出面破局,就当还了个人情,岂不是干净利落?
不能这么想,太脏了。
……
坊中,孤男孙九年近五旬,看上了一个中男,想养为子。
范铮懒得出面,让陆甲生跑了一趟,结果陆甲生气咻咻地回来了。
“坊正!孙九油盐不浸,非要收那个异姓的杂户为子!”
唐朝的平民百姓,看似是社会最底层,其实还真不是。
在平民阶层之下,有三层。
一层良人,就是身上有点官方纪录、但全部免罪的人,可以与平民百姓通婚,享平民百姓的权利,承担相应的义务,但事实上仍旧矮人一头;
二层是杂户,前朝遗留、犯官配没、俘虏为三大来源,属于有官方不良纪录、监视居住的半官方奴隶,与太常寺的乐工地位相近,籍属州县,仍为贱民;
三层是蕃户,就是免了死罪的官奴,归各司掌管。
《旧唐书》就提及那么一条: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一免为蕃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民,皆因赦宥所及则免之。
杂户的地位低下,除了良贱不婚的规定,还不允许收杂户为子孙。
孙九的破宅院里,侍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旧麻衣中男,卫君子,容貌姣好,隐隐有女相,也就是他要收的养子。
义子是干儿子,你随便认;
养子是要继承香火,可不能胡来。
何况,还涉及户籍之类的官方事物,没有坊里点头,你连去户曹办理的资格都没有。
孙九一头枯槁的头发胡乱扎了个髻,眼神微微闪烁,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老树皮似的手掌在哆嗦。
气的。
咋,我孙九打了一辈子光棍,临了找个养子接香火也不成?
范铮恶形恶色地出现在孙九的宅院里:“孙九,胆子肥了嘛,坊丁的劝说都不听。”
孙九的怒火立刻消逝,堆起了笑脸:“坊正说哪里话,小老儿不过是与陆甲生这后生理论,情急之下,声音高了……”
孙九谄媚地掐着半截指:“那么一点点。”
范铮抬起眼皮:“你姓孙,他姓卫。《贞观律》中规定,无子收养同宗,养异姓男者,徒一年,你可想好了。”
这就是陆甲生不如范铮之处,虽然他也知道不对,却不能如范铮一般,《贞观律》的条文信手拈来。
同样是违律,笞刑与徒刑,威慑力差好多。
这一条律法也相当有意思,收养子不得收异姓,在后世则被弃了。
所以,唐朝没有“三代归宗”的说法。
卫君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孙九,本已犹豫不决的孙九咬牙道:“收!为了祖宗香火,徒一年也干了!”
不就是万年县里白干一年苦活吗?
去!
当然,这是没领教过官法的孙九,才敢这么想。
真正徒过的人,都会朝地上啐一口,耶耶不会再让你们抓到徒刑了!
范铮轻笑:“可惜,还不止这一条。养杂户男为子孙,徒一年半;养杂户女,杖一百。且徒刑、杖刑都是白挨,之后还要还正。”
孙九一下就傻眼了。
要是挨了刑罚之后,官府就认了,孙九还有可能撑一撑。
可是,受罚白受,还要还正,这不白吃苦头了吗?
折腾是为了什么?
没挨过打吗?
“阿耶……”卫君子的声音,酥得肉麻。
孙九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可不敢咧。我没这福分当你阿耶。”
卫君子的嘴撅起,居然有几分女装大佬的风采,连陆甲生都有点失神。
范铮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啧啧,孙九看着老实巴交的,想不到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卫君子潸然泪下:“我想脱掉杂户的身份,变为良人,我有什么错?你们要这样阻拦我?”
范铮吐了口带着薄雾的粗气:“杂户想脱籍为良人,除了等待朝廷的赦免,别无选择。想通过养子这条途径脱籍,害人害己而已。”
卫君子的身躯抖了又抖:“从贞观元年到现在,十一年了,我等到了什么?哈哈,老天,这是要绝我卫君子的生路吗?”
范铮枣木短棍挽了个棍花:“上一任坊正猝死,也没交待得太清楚。不过,就贞观元年犯事的,且是就近安置的,应该是义安王李孝常、右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一党,还是比较边缘的人物。”
“受此牵连嘛,就是送你当官奴也不冤,索性加一刀送入内侍省也未必不行。杂户,虽然不是太自由,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杂户冤不冤,不是范铮配讨论的问题。
但是,卫君子嘛,想脱籍为良人,难度真不小。
第五十八章 脱籍
顺便提一句,唐朝的官方匠人,很多是蕃户、杂户与他们的后裔。
婚姻的话,蕃户只能娶蕃户,杂户只能嫁杂户,给良人当妾都不行,专业一点叫当色为婚。
律法里的“色”,当然不是指色相、容貌,而是将人分为各色人等。
蕃户、杂户,不能当府兵、不能读书,就是要你家沉沦下去。
也许你家厉害,有人能世代将知识传下去,但这是凤毛麟角的概率。
但是,熬到改朝换代,然后得以翻身的人,更罕见。
要知道,杂户里还有“前朝遗留”一说。
杂户因为落籍在州县,所以一些坊区有杂户居住,是很正常的事,敦化坊的杂户就安置了十户。
但是,往日的杂户们就很安分守己,老实得跟鹌鹑似的,今天卫君子是怎么生起不该有的心思?
看了看卫君子那雌雄莫辨的面容,范铮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卫君子与太子李承乾的新宠、太常寺太乐署乐人称心,还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杂户与太常寺的普通乐人,理论上是同一阶层的。
也就是在官府征番役时,杂户是二年五番,每番一个月,负担比民户重很多。
但是,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能活着就好,奢求什么呢?
卫君子含恨跺脚,扭身抹泪离去,虽然一身麻布圆领袍,依旧挡不住风情万种。
嘶……
难怪以太子之尊,都能改双向。
当真应了后世那话,男人妖娆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关键你还生不起反感之心。
范铮目光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孙九,啧啧两声,却没说下去。
点到为止,毕竟一个素得太久的男人,干点啥,不要强迫,也不过分。
取向这种事,老祖宗们玩得很花的,从龙阳君开始,都还诞生了几个成语,雅得让人摇头。
谁跟我说古人很传统?
谁?
后人玩的,不过是古人玩剩下的。
那些张嘴闭嘴厚古薄今的,对诸如剥皮革草之类的优良传统,就只字不提了。
孙九隐约觉得忐忑,嘴皮蠕动了半天,忽然迸出话来:“坊正,我知道有人在接触铁大壮他们,想打探杏花村的消息。”
范铮的眸子微缩。
好家伙,还不死心呐!
陆甲生补了一句:“不像是东市那些粗人。”
孙九眼神闪烁,却被范铮捕捉到了。
“你知道些什么,是吗?”范铮露齿一笑,枣木短棍在掌心里轻轻击打。
孙九犹豫了几息,还是吐露了消息:“是一个跟卫君子长得很像的年轻人,衣着华贵,身边跟了几個像府兵、但是又软了许多的人物。”
孙九这样的老货,其他方面未必中用,可一双眼睛还是比较毒的。
府兵、护卫、部曲,孙九能够一眼就辨别出来。
活得久,见得多。
范铮默然。
像府兵、又软了许多,指向性还是很明确的。
左右卫麾下的亲府、勋一府、勋二府,太子左右卫率下辖的亲府、勋府,都在这个行列之中。
府兵,这个词其实可以细分。
三品以上子、二品以上孙为亲卫,入亲府;
四品子、三品孙、二品曾孙,为勋卫入勋府,或率府亲卫;
然后是翊卫及率府勋卫、诸卫及率府翊卫。
至于地方上,则是折冲府的府兵。
看,照样有三六九等。
不好理解的话,可以直白地将亲府、勋府视为官员子弟蹭资历的地方,翊府就是真正的作战、值守单位。
能让孙九说软的,大约也只有身世不凡的亲卫了。
左右卫此时此刻毕竟还是大唐的主战力,哪怕是亲卫也得像点样子,能够松懈一点的大概就太子左右卫率的亲卫了。
跟卫君子很像,未必是指相貌像,可能是气度相像,特别是“双兔傍地走”的气度。
因此,来人的身份,范铮就锁定在称心身上。
相当于说,范铮之前的瞎推断,居然可能成真,称心与卫君子,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有一条线将他们连接起来,这才是卫君子想摆脱杂户身份的底气!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范铮的目光看向陆甲生,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手中的枣木短棍不自觉地微翘。
哦,阿耶含恨出手,枣木短棍外头看起来没事,内里还是有些问题,掂上去手感不对,回去该换一根了。
陆甲生微微摆手:“不关我的事,铁大壮他们昨天黄昏被人问起,早上才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刚跟我说没多阵。”
呃……
范铮无奈了。
铁大壮他们,干活是一把好手,脑子嘛,不敢恭维。
足足过了一夜才发觉不对,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难为他们还能反应过来。
大概,这也是他们卖力气、不卖脑子的原因吧。
范铮叹了口气:“一帮没警觉的!让铁大壮告诉杏花村,对方可能出自东宫。”
陆甲生唬得瞪直了眼,手中的枣木短棍落地,砸到脚背兀自不知。
老天爷,敦化坊屁大的地方,能招来东宫注意?
……
杂户卫君子脱籍不成,次日却有万年县司户史持符文将卫君子调至隔壁立政坊。
哦,前面没有细说,官府的符文,指的是下行公文,不是道士画的符箓。
再过得几天,听说卫君子寻了个孤老,当了人家的养子,脱了杂户籍,继而不知所踪。
户籍的卷宗,相信已经天衣无缝。
经手的司户史,据说已经去了边地为官。
看,只要有心、有权,律法算个屁?
范铮只能表示,努力守好自己这一道关卡,至于别处,从九品下的文散官而已,多什么事?
世上的不公,多了去,范铮只能保证自己手上相对公平。
你没看错,相对公平。
这世上就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
立政坊的坊民,敢跟平康坊的坊民比小日子么?
鄯州的小百姓,敢跟长安城的百姓比生活么?
同样的事,在樊大娘与铁大壮之间,范铮可能稍稍偏向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难道还刻意疏远关系更近的樊大娘,偏向关系相对平淡的铁大壮?
范铮的脑子又没进水。
第五十九章 太子监国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御驾临河南道怀州。
朝中由太子李承乾监国,诸宰辅相佐。
李承乾的性子虽然有些拗,但能力是不差的,毕竟从小李世民就让他听政,稍大一些还让他决断部分事物,君臣的评价是“颇识大体”。
对一个储君而言,识大体就足够了。
再英明神武,你是想让陛下当太上皇么?
十八岁的李承乾,除了身为人夫,还身为人父。
庶长子李象,都已经七岁了,不得不叹服他们早熟。
想想十一岁,我们在干什么,撅着屁股打玻珠、与女生划三八线啊!
这个还真不是黑,《册府元龟》里有时间记载的。
嫡长子,现在还在太子妃苏氏怀中,毕竟李承乾贞观九年才娶的秘书丞苏亶之女为妃。
太子已经成年了,有一定的诉求,只要不是影响到大局,宰辅们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倒是东宫的属官会言辞激烈。
给一个杂户脱籍为良,虽然处理手法有些稚气,能交待了也就行。
世上很多事,就是给个交待完事的,你以为什么都能深究?
贵人腚上的糊糊,也是你贱民能看的?
只有将原太常寺太乐署乐人称心除籍、并授太子左春坊从九品下主事一职,让宰辅们叨叨了两句。
哪怕你将他放为良人吧,马上就给个官职,是不是太突兀了?
李承乾表示,左春坊太子司议郎,职责里有那么一项,记录伶官改变音律、曲调,其佐官主事给称心当很合适嘛。
啥,为什么不安置去管礼乐的太子率更寺?
太子率更寺,那地方虽然不太出名,率更令也是老好人欧阳询,可那地方掌宗族次序、礼乐、刑罚、漏刻,不能随意变动,称心也没能耐呆着。
气氛老压抑了。
有部分职司,就比照朝廷的刑部、大理寺啊!
东宫少詹事、太子右庶子张玄素,对此极力劝谏:“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苟违天道.人神同弃……”
直白的一句话就是:太子你胡来!
(史实是劝游畋废学的话。)
民间有句话:师傅多墙歪。
用在李承乾身上就再合适不过了,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杜正伦、魏征、李百药、房玄龄、刘洎、岑文本、马周,或为太子师,或为东宫属官,每一個都满腹经纶、满脑主意,祈使句一个使得比一个凶。
偏偏,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教出来的东西也就大相径庭,你让李承乾学哪个?
顺了哥意失嫂意。
于是,厌恶、疏离甚至是仇视的情绪,难免在李承乾身上出现了。
刚刚成年的人,是极度讨厌别人在耳边说教的,尤其是那种罗家英式的说教,哪怕这说教本身是为他好。
于是,趁着夜色初上,李承乾指使奴仆(内给使),用马鞭抽打张玄素,差点把张玄素打死。
(《旧唐书》所载。)
有后世坏学生毕业了打老师的既视感没?
先生也成了一个涉危职业啊!
东宫的属官,自然又是一阵闹腾,誓要为张玄素讨一个公道。
讨什么公道?
李承乾的态度无比激烈,太子可以不当,绝不低头。
哪怕矛盾激化到这地步,李世民也不将张玄素调离东宫,其中的意味就让人深思了。
李承乾的性子是真的暴,甚至还令招揽的门客纥干承基刺杀张玄素。
前面就说过了,封师进、纥干承基的刺客职业,是个二把刀的兼职,结果跟踪张玄素的纥干承基又被巡街的武候打了一顿,鞋都跑掉了。
只是,东宫的人开始奇怪,陪在太子身边的新宠称心,似乎隔一段时间,隐约有点不同。
……
延康坊,魏王府。
正堂的主位,是压得圈椅微晃的魏王、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相州都督、鄜州大都督李泰。
客位捧茶碗的,是勋国公、相州都督府长史张亮,面容不出奇,除去官服的话像个老农,眸子里闪耀着底层百姓熟悉的狡黠。
值得一提的是,张亮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真正的农民出身,因李泰这位都督只是遥领相州都督府,他才去担任了长史之位。
理论上,张亮真是李泰的下属。
这一位,也是很出奇的人物,打仗从来不行,功劳从来不少。
不黑,张亮的功劳,多数是联系各地势力归降而得,可知张亮对江湖这一套很熟络。
联络江湖嘛,义子、义兄、义弟之类的关系不少,可有几个能当真的?
倒是不少人,当年随张亮当响马,子嗣靠张亮吃饭,叫一声义父也不为过。
有那么多义子,张亮才能够“潜遣左右伺察善恶”。
就连李世民都知道张亮的义子多,可这事吧,用你的时候是功劳,不用的时候是罪过。
是非只在上位者一念间。
“下官带了一点内黄县的大枣,权且当都督的零食,给世子尝尝相州的土特产。”
(注:真实时间,是贞观十七年,内黄县才从黎州改属相州。)
土特产没错,土里结出来嘛。
相州内黄县肉厚、弹性好、酸甜可口,在贞观年间也是贡品。
李泰指着张亮手里那一小袋,示意武能收下,吩咐上阳羡紫笋茶汤。
阳羡紫笋,在此时可是顶尖的茶。
李泰轻笑:“长史送礼,居然只送那么小袋,忒小气了。”
别的不说,相州安阳的玉雕,也是有名的。
张亮苦哈哈地笑了,拉开官袍一角,露出洗得发白的里衣。
李泰大惊:“就是郑国公、门下侍中魏征,也没穷到这地步吧?”
张亮苦笑:“义子是那么好养的?”
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文不能治国、武不能治军的功臣,最大的窘境。
张亮的立身,靠的是江湖。
打探消息要人,勾连各方势力同样要人,朝廷给的权柄,能养的数量是有限度的。
于公于私,张亮都得让义子们有条生路。
顺便说一句,张亮也是少有的弃妻另娶之人,头上的幞头绿油油的,亲儿子张慎微劝谏不听。
张亮还极喜欢听术士之言,术士程公颖颇得信任。
所以,这是一个复杂到一言难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