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皮一下就很开心
看着张亮满载而归,从正堂后的转出来的魏王妃阎婉,妙目中透着不解。
“夫君如此慷慨?”
不止是慷慨,刚才张亮带走的,足足有千贯之巨。
换成铜钱,足足六千四百斤,马车都得拉十三车啊!
而且,看张亮狡黠的小眼神,那马与马车,多半当随礼了——庆祝收义子第三百六十五人。
魏王府是有钱,却也不是这花法吧?
王妃不出来见张亮,也是有说法的,不是通家之好,家主在,主母是不见客的。
能见了,说明两家关系匪浅。
李泰扫视了一圈,武能等人匆匆退下。
“娘子是有所不知,一来张亮算是第一个投向我的大将,千金市骨;二来,你以为阿耶赐下这许多钱财、赐下芙蓉园,是给我纸醉金迷的么?”
别看李泰遥领的都督有两个,还兼了左候卫大将军,可真正靠拢他的军中将领,张亮是独一个。
阎婉打了个哆嗦,恶狠狠地盯着李泰:“当年我就该拒不出嫁,掺和你家这破事!”
一转身,一跺脚,阎婉对身边的侍女喝道:“备我厌翟车,去芙蓉园!”
李泰笑嘻嘻地发问:“娘子去芙蓉园,可方便为夫相随?”
阎婉翻了个白眼:“爱来不来!”
“武能,备我象辂车!”
夫妻的车驾规格不同,是因为顶级的内外命妇车制是厌翟车,而亲王与一品的车制是象辂车。
这些礼制,讲究起来能让人头大,好在王府都有专人负责。
延康坊到芙蓉园,路程不算短,但这车驾一出,别人的车纷纷让道了,迅速自然就快了起来。
进了芙蓉园,李泰一直在絮絮叨叨:“王妃这是要请客吗?紫云楼主楼,可以随时腾出……”
阎婉柳眉倒竖:“闭嘴!再唠叨就回去!”
李泰立刻掩唇,心有不甘地在喉咙里咳了两声,还真没张嘴。
皮一下就很开心!
本质上,李泰也就是個十七岁的少年,难免顽皮。
哦,错了,唐朝一般是讲虚岁,所以李泰是十八了。
在别人面前,李泰从小就得摆出雍容的气度,可他终究是个年轻人啊!
也就在阎婉面前,李泰可以暴露本性了。
走过廊桥,阎婉步入角楼,看得李泰一怔。
要请客,干嘛不去主楼?
整个芙蓉园都是自家的,奢侈一下怎么了?
看到青衣幞头的范铮侍立在侧,李泰眼睛都值了。
应该不会,我家娘子,怎么看得上这个面容普通的家伙嘛。
看到另一侧的小娘子,李泰瞬间松了口气。
还好,是正常宴客。
酒菜陆续摆上,数量不多,除了一些鹿肉、羊肉,还是以时鲜蔬菜居半。
酒在杯中,是杏花村,以范铮的分类算是中度酒,不算烈,却也不至于淡得跟没喝似的。
“这位是将仕郎、敦化坊坊正范铮,这位是光禄寺良酝署令杜侃家的小娘子。本妃呢,也不说虚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妃记得范铮你去年就成丁了吧?你上次说缘分不到,这杜家小娘子,你觉得如何?”
唐朝的礼教没那么死板,不存在男女不能见面的说法,但也有规矩的。
譬如说,阎婉就没提小娘子的姓名,因为除了打小结识的伴之外,小娘子的姓名是轻易不外泄的,到了提亲的六礼,还专门有“问名”这一项流程。
所以,对陌生人提小娘子姓名,是很无礼的行为。
杜小娘子的容貌,也不是多么惊艳,说一句端庄倒不过分,与范铮的相貌半斤八两,不丑,能下手。
正八品下良酝署令家的小娘子,婚配一个从九品下文散官,过说得过去。
当然,范铮的家境,比起人家世代掌酿酒,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范铮举杯:“敬杜小娘子。不过,区区范铮,薄地两亩,耶娘一双,不文不武,恐难当小娘子青睐。”
说白了,后世来客,对相亲这种事不感兴趣,除非李泰愿意剃光头站着,同时妙语连珠。
是小酒不好喝,还是算盘不好耍,非要找个人来约束自己?
李泰阴阳怪气地开口:“谁说不文的,一片两片三四片,不是挺好的么?”
范铮苦笑一声:“大王可是说笑了,那叫口占,随便说说玩的,我又没法写。”
杜小娘子举杯,邀约范铮共饮,目光清澈无比。
“杏花村虽好,不要贪杯。”
连续邀了三杯酒,范铮忍不住劝了一句。
喝酒嘛,随兴就好,动不动就灌酒,忒没意思了。
杜小娘子笑而不语,李泰拍着桌子大笑,阎婉掩口轻笑。
“范铮啊范铮,你听了人家的出身,还敢劝不要贪杯。杜,杜康的杜!人家就是酿酒、品酒的世代之家,喝翻你没问题!”李泰放肆狂笑。
范铮听了,更是叹气:“感谢王妃一番好意,只是这缘分确实不到。”
杜小娘子眼神如刀,锋利地盯住范铮。
要不给个满意的说法,就是魏王都挡不住发飚!
我说的!
“娶妻生子,人之大事,不可不慎。不说饮酒对怀中胎儿影响多大,你只想想哺育时,婴儿吮一口母乳,醉酒了,如何是好?”
优生优育的说法,在这个时代不能完全被接受,范铮也只能用相对滑稽的语言来表达了。
“请乳娘啊!”阎婉十分自然地说。
呃……
底层出身的范铮,当然与贵族的想法格格不入。
好吧,还是钱的问题,请一个乳娘,至少得养人家一年,范铮有这钱,买樊大娘荷叶鸡吃不好吗?
“娃儿长大了,是跟亲娘亲,还是跟乳娘更亲?王妃,这想法,差异太大,不能勉强。”
杜小娘子举杯:“想那么多干嘛?且喝!万年隐者,你说是吧?”
范铮没傻到承认的地步,想来除了相里家主,也只有相里干知道此事,断然不可能出卖自己,索性不接话。
“杜小娘子极为仰慕《清明》的作者万年隐者,猜测对方是在万年县……”阎婉把话补充完整。
还真是玲珑心肝,居然凭猜就猜到自己身上。
“万年县大着呢。”
范铮轻描淡写地推脱。
第六十一章 受不起
杜小娘子笑盈盈的,浑然不将范铮略为冒犯的话当回事。
本来就是两个相貌普通的男女,谈不上一见钟情,或者是见色起意。
本来就没有期望,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成与不成,无须介怀,倒不如多饮两杯杏花村,好歹今天是王妃宴请呢。
李泰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嘲笑范铮:“土鳖了吧?没见识了吧?谁告诉你酒量好就一定得天天喝?你也不想想,杜侃一个正八品下,有多少钱供小娘子天天喝?”
范铮咧嘴一笑,憨厚中带了几分小民式的狡黠。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想逃避婚姻的男人,能找出多少种借口。
想必以杜小娘子的玲珑,当明白范铮的意思。
两个见面感觉普通的男女,找理由推脱,不仅仅是范铮乐意,就是杜小娘子也乐意。
不扯这不靠谱的鸳鸯谱,共同话题竟然多了起来,不是吃就是喝。
“河州搅团好香的。”杜小娘子流露出怀念之意。
“昭应县的石傲饼香。”范铮不甘示弱。
昭应县同样是京畿,为隋新丰县,神龙元年复新丰之名。
“鄯州羊蹄筋耐嚼。”杜小娘子斗嘴上瘾了。
“盩厔(周至)的苌楚(猕猴桃)酸甜可口。”范铮也不知道,怎么就兴起,接上了话题。
或许都是年轻人,或许以后不会再见面,所以无拘无束?
“伊州甜瓜(哈密瓜)香。”
“关中冷淘汤饼美。”
众人哈哈一笑,都是吃货!
吃货眼里,美食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好吃与否。
一说到吃,滔滔不绝;
一说到姻缘,顾左右而言他。
连李泰都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讨论,说起洛州肉合,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死面饼烧得瓷脆,里头夹着细如丝的黄瓜丝、薄如蝉翼的猪头肉、蒜泥,贼香!”
李泰为什么知道,其实很好理解,他理论上的封地可就在洛阳县呢,怎么会没去过?
黄瓜,从西域引进时叫胡瓜,自石勒起改名叫黄瓜。
阎婉略为无奈,这不是谈得挺好的吗,怎么就偏偏缘分不到呢?
说到相貌,这不挺好的吗,都是中等容貌,谁也别嫌弃谁。
真要馋美色,你纳妾去,或者索性买一個新罗婢也行。
新罗婢除了相貌不太行,性格还是很温顺的。
相貌问题,新罗人如果天生过得去的话,后世整容那邪术是怎么在那里盛行的?
男昆仑奴,女新罗婢,在东市可抢手哩。
如果买一个奴隶,大约是在五贯钱左右,昆仑奴与新罗婢则至少是十贯以上。
曾经有人认为昆仑奴是非洲的黑人,但这种说法一般不被接受——你得考虑路程与当时的运输能力。
主流意见,昆仑奴指的是东南亚人种,肤色略黑,不是全黑。
新罗婢嘛,相貌只能说过得去,但人家精通歌舞与服侍之术,你懂的。
嗬,说到妾,李泰纳孺人二名的账,好像要算一算了哦。
但是,也就发点小脾气而已,能怎么样?
亲王的妾,依制有:孺人二名,视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
现在李泰只纳了孺人,已经算很规矩了。
阎婉发小脾气可以,闹大了,七出之六“妒忌”了解一下。
孺人、媵既然视同朝廷官员,还能享受一定俸禄,自然是在吏部主爵司(李治时期改司封司)备过案的,可不是想扔井里就随便扔那种。
当然,妾都享受朝廷给予待遇的,夫必须是五品官以上,范铮这种货色,且干看着。
……
都干了两小坛杏花村,范铮辞行,步履依旧稳当,倒让李泰有些许惊讶。
范铮轻笑,魏王还不了解“酒精考验”的涵意,后世哪个基层的,不得有一两斤的酒量?
也不纯粹是贬意,至少在一些特定场合,要融入百姓中,酒确实是免不了。
杏花村的坛子是范铮设计的,他当然知道,看起来不小的坛子,其实里头的酒,也就一斤左右。
范铮这是深得了过度包装的精髓。
有没有网上买东西,快递送来一人高的箱子,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最后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那种感觉了?
才踏入敦化坊,甄邦已经跳了过来:“舅舅,找到舅母了么?”
范铮愕然:“谁告诉你,我要找婆娘的?”
甄行老气横秋地叹气:“甄邦,别问了,看不出来么,又没成。你可上点心吧,别老让范阿翁他们操心。”
范铮哭笑不得。
这屁娃儿,都开始玩深沉了!
范铮一人赏了一个屁股兜:“玩去!大人的事,娃儿少管。”
大人一词,除了不能称呼上官之外,用法与后世差不多。
老娘元鸾,端着一簸箕菽(黄豆)筛了筛,眼皮抬了一下,面色可不太好看:“连个媳妇都说不回来,那么丢脸,就不要回来了吧。”
范老石装上最后一根车辕,重重点头:“你阿娘说得对!”
呵呵,耙耳朵,鄙视你。
催婚,哎,这就是一个逃不过去话题。
樊大娘哈哈大笑:“坊正兄弟一表人才,只要不是非得娶官家小娘子,我随时能说十个八个小娘子见面,我侄女都快及笄了!”
及笄,十六岁,也是大唐律法准许成婚的年龄。
看着樊大娘雄浑的身姿,范铮还是果断敬谢不敏。
不是床板受不起,就是身板受不起。
“陆甲生!受死!”
范铮抡着拳头,向十字街处鬼头鬼脑的陆甲生追去。
狗东西,魏王府典签武能递请柬时,就只有他在旁边!
这大嘴巴,肯定嚷嚷得整个敦化坊都知道了!
“哈哈!坊正,我错了!”一边逃,陆甲生一边求情。
坊学一帮娃儿在旁边起哄,巫桑在拍手欢笑,冬月的寒气此时都似乎退了不少。
郦正义摇头,没说啥。
得,在他这一本正经的读书人眼里,啥都应该有规矩,范铮俨然胡闹了。
不过,即便是文散官,平常也与百姓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范铮还真不一样。
糜斐轻笑:“郦正义啊,看看,这才叫人间烟火气息。”
第六十二章 人善人欺
兽炭作坊里热火朝天,喧嚣的寒风也挡不住汉子、婆娘的汗珠从头发丝渗出。
兽炭作坊严禁烟火,更不允许连夜加班,因为加班就要照明,就会需要灯笼,自然就有了隐患。
钱,可以再挣;
人,没了可就没了。
范铮带人,将堆得齐腰厚的石炭末子翻了一遍,觉得脸上有点痒,戴手套的手挠一下,瞬间成了花猫。
陆甲生指着范铮,嘿嘿直笑。
处久了就知道,范铮并不太在意伙伴之间的玩闹。
翻石炭末子,是因为堆得有点久了,底上的通风不够,怕捂出高温,引起自燃。
石炭末子太细碎,铲之前当然得洒上一些水分,免得尘埃四起,却也导致范铮他们要出更多的力气——湿了的石炭末子,更沉了。
坊正当监工时,谁也别想偷懒。
坊正自己都上阵翻石炭了,哪个不长眼的还想偷奸耍滑?
别忘了,坊正还是半个东家,惹毛了直接赶人走都没人敢说闲话。
一处石炭末子,飘起若有若无的轻烟。
范铮指了指陆甲生,让他仔细看看。
虽然这还达不到自燃的温度,但已经有了苗头,这一撮石炭,得赶紧用了。
“赵刘氏,赶紧拿撮箕来,把这一堆做成石炭,不许耽误了!”陆甲生叫道。
和上黄土,浇上水,看你再冒烟!
兽炭作坊的人,终于不再为范铮的折腾而嘀咕。
水火无情,真不是说着完的,毁财毁物不说,毁到人呢?
力气嘛,用完了再睡一觉就有了,能保证兽炭作坊平安就是好事。
“坊正,隔壁立政坊那些穷疯了的家伙,拦住了我们运送兽炭回来的车子,说是兽炭污了他们的街道。”
运兽炭去东市,当然要经过立政坊外的街道。
注意,是坊外!
各坊的领地,严格地说,就是在坊墙之内圈着的那块,外面的大街,归万年县管,归雍州管,偏偏不归各坊管!
范铮翻白眼:“屁大的事!找我阿耶不就好了嘛。”
以十月初一、社火那天,范老石的狂暴表现,怕是周围各坊没有谁敢惹。
“范东主说了,你一天不找娘子,就一天不管你的事。”
实锤了,这是亲阿耶。
催婚都催到这地步,啧啧,没谁了。
“抄家伙!”
范铮这小暴脾气,可不惯着谁。
立政坊很了不起吗?
耶耶是将仕郎!
一群男女气势汹汹地走出兽炭作坊,身上的衣裳是黑色,脸部是上黑下白,看上去挺吓人的。
不要误会,绝对没有人工化妆,这是因为口罩的功劳。
零星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带动一溜黑灰滚到下半张脸时,黑白分明的脸瞬间花了。
一群这样的人,沉默着,手里不是铲子就是棍子,架势可真有些吓人。
悠哉闲哉的武候相里干,被吓了一大跳:“咋了?这是要跟哪里干仗呢?”
范铮摆手:“没你的事,你到坊学转转去。”
几十号人沉默向走出敦化坊,走到大街,右转,步步向前。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兽炭作坊以其超低的成本,迅速成为敦化坊最大的经济支柱,养老、抚孤、助学、修整坊内沟渠道路,可全靠它了。
谁都知道制作兽炭脏且累,可这能挣更多的钱啊!
有人想阻敦化坊的财路,老少们还不得拼命?
孙九急匆匆地从道旁蹿了出来,对范铮说了句“小心”,撒丫子往敦化坊跑了。
孙九这样的年龄,加上无牵无挂的,你就别指望他拼命,能提醒一句已经是很有人情味了,不坑范铮一下都是他善良。
敦化坊的几辆驴车,被立政坊十余名抄着短木棍的麻衣汉子拦着,几头驴子不耐烦地张嘴“啊呃”,敦化坊几名汉子、婆娘满眼喷火,其中一人还捂着肩头。
驴车的车厢大开,垫底的油布上,零星的兽炭渣子一点没有,全洒到了街上。
范铮带人围上去,一铲子照着领头汉子的脑袋削去。
铲子这东西,真打起架来,很彪悍的。
汉子根本想不到,范铮一言不发就下死手,唬得几欲魂飞魄散,身子本能地一矮,一阵剧痛传来,满头胡乱扎起的长发飘然落地。
范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大兴善寺结过一些善缘,居然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佛门的看家手艺——剃度。
啧,手艺有点潮,像马啃头,不完美。
要不要补两铲?
倒不完全是铲子边锋的功劳,主要是范铮发了狠,半边头发是生生扯下来的。
“饶命!”汉子手中的短棍落地,人也顺势跪了下来。
立政坊十余名汉子哆嗦着,老实扔棍下跪。
在铲子面前,棍子不好使,那东西的锋口可真会要人性命的。
本以为敦化坊的人出来会先论个道道,哪晓得人家出手奔夺命来?
不是说敦化坊最懂《贞观律》么?
呜呜……
范铮抬眼看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立政坊坊门,冷笑道:“立政坊准备好背负杀官造反的罪名了吗?如果是,放手厮杀吧,不让立政坊一半人家守寡,算敦化坊孬种。”
杀官造反的名头,与敦化坊拼死的决心,终究是让人忌惮的。
人影渐渐散去。
好不容易熬到太平年头了,为这点破事,杀官造反,还是在天子脚下,谁能护得住你?
本来打算靠人多,压迫敦化坊低头,想不到范铮蛮不讲理地动手,开口就要死拼。
唉,如意算盘落空咯。
也别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不现实,在村庄里,为了灌溉抢水,打死人都是常事。
“舔干净了。”
范铮的花脸闪过狰狞之色。
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自己大概是太久没发威了,没存在感。
其实还是很仁慈的,黄土无毒,石炭无毒,也就是难消化一点,当为他们免费清理肠胃了,就这还不得送锦旗?
消化不了,那个是事么?
大家身体都健壮到不行,医工吃啥呢?
一队左候卫翊府翊卫缓缓出现在大街上。
为首的旅帅眼里带着古怪的笑意。
唐朝的编制,一队五十人,六队为一团,约三百人,主官为校尉,校尉之下有佐官旅帅二人。
第六十三章 人情
出现在唐朝兵制中的旅帅,按常理可能管到三队人马。
当然,人数多少,是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不是一成不变的。
前面说的是理论上的编制,但现实中,翊府的一个校尉,对应两个旅帅、四个队正,也就是不满编的意思,兵力大约在二百人。
(《唐六典》所载。)
想想也正常,平时值守,与战时补充一定兵员,当然是不同的。
但是,需要注意一点,佐官!
与各队有队正、副队正类似,校尉真想针对的话,可以让你一个翊卫都指挥不动。
“左候卫旅帅袁达骰,奉命巡视街道,令你们停止欺凌,放开扣押人质。”
旅帅张口就定性。
范铮才明白,孙九说的“小心”,应该是指这个。
老光棍还是能分出個好赖来,知道该稍微向着谁一点,腊八看望孤寡时,可以将他加入名单里了。
范铮抹了把脸,一张脸瞬间更花了。
“本官将仕郎范铮,只想问问你这不入流的旅帅,是谁给你的胆子,一来就栽赃上官的?”
文散官,本身就没有职司,类似后世“享受XX待遇”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九品中正制为核心的大唐官员体系中,你必须得承认,文散官,他也是官。
前文就说过,校尉大约与县尉平级,也就是在从八品下到从九品下之间,旅帅可想而知,就是个流外官而已,简称不入流。
范铮在怀里掏了一下,亮出右半边鱼符。
鱼符这东西,古时称虎符,为了避李虎的讳,改名、改形。
说起来就奇怪了,为什么不避鲤鱼的“鲤”讳,非要铸个鲤鱼形状呢?
明明大家都避讳“不吃”鲤鱼了。
范铮的鱼符,是后来礼部补制、中书省授下的,直让范铮犯迷糊,这东西不应该是吏部管吗?
真不是。
礼部的职责里,有那么一条:内外百司,皆给钢印一钮;内外百官有鱼符之制,并出于门下省。
门下省的符玺郎(武则天更名符宝郎),除了掌管天子、朝廷的印信,最重要的是管鱼符,鱼的左半边就在他那里分门别类地收纳着。
鱼符是个统称,细分五类。
起军旅、易值守的铜鱼符;
给邮驿、能制命的传符,必要时可以凭传符审理被告谋逆的官员;
随身鱼符,主要是表明身份、征召杂役,依制,太子为玉符,亲王为金符,庶官为铜符;
木契,主要是太子监国期间,五百兵马以上的征讨专用;
旌筛,大约就是旌节。
随身鱼符一亮,左候卫的翊卫气势降了下来。
如果真是依理行事,倒是不用管你是不是官,横推就完事了,可大家都清楚,这事它有猫腻。
想仗势欺人,又撞到铁板上,傻子才会跟旅帅去得罪人。
袁达骰被范铮这一噎,一时语塞,隔了一阵才说:“本旅帅只看见你们的欺辱百姓!”
范铮笑得狰狞:“我敦化坊百姓被打、东西被抢时,你们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现在我占上风了,你就跳出来主持正义了,干得漂亮!想来大将军知道了,会以你为荣吧?”
袁达骰轻笑一声:“真以为有个官身,就能结识大将军之类的大人物了?你怕是没睡醒,正三品的大将军,会是你这号小人物能巴结的?少废话,拿人!出事了本旅帅担着!”
范铮手里的铲子攥了又攥,嘴巴张大着,硬是没喊出“拼了”。
拿头拼哦。
市井百姓与训练有素的翊卫,差距大到惊人,何况一动手就真背上了造反的嫌疑,再有人推波助澜,范铮可以准备去伊州种甜瓜了。
袁达骰怪笑着,轻声道:“将仕郎,没想到吧?明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非要较真,麻烦来了吧?”
翊卫们面面相觑,队正无奈挥手,翊卫们上前,将慌乱的敦化坊坊民围住。
趴在地上舔兽炭末子、满舌头都是黑黄交织的立政坊汉子笑了,面上带着几分得意。
怎么样?
将仕郎又如何,官老爷又如何,还不是得喝耶耶的洗脚水!
“叭、叭”的击掌声,有节奏地在街角响起。
“本大将军还是第一次知道,合着我认识谁,还得经人许可。”
年轻的声音,立刻让翊卫们停止了步伐,只是沉默着候命。
旅帅的乱命,翊卫们虽然不得不受,却不代表心头没杆秤。
一个朝代怎么样,看军队就知道。
开国、鼎盛时期,军纪严明,即便有害群之马,也绝对是少数;
到军队全无节操,劫掠百姓、杀良冒功的时候,距离朝代末期一定不远了。
被指使干坏事,虽然未必是自己的罪过,可心里总归是膈应的。
敢在左候卫翊卫面前自称大将军,且不加前缀的,自然是正牌左候卫大将军李泰了。
李泰头戴远游三梁冠,冠上加金附蝉,方心曲领五章衣,衣上龙、山、华虫(当然是虎了)、火、宗彝(祭祀所用酒器)图案俱全,革带、乌皮鞋,标准的朝服。
那么,退朝回来的李泰又是怎么赶到这犄角旮旯的?
范铮抬头,意外地看到李泰身旁,顽皮地吐着舌头、挤着鬼脸的杜小娘子。
应该是杜小娘子发现了端倪,然后找李泰出面解决问题的。
这个小娘子,排除当自家婆娘,还是能处的,有事她真上。
这份人情,得认,改天请她吃樊大娘荷叶鸡。
“大将军,职下只是在尽忠职守……”袁达骰慌乱地解释。
“不用跟我解释,兵部那里,自己去报到吧。左候卫庙小,养不起这样的大佛。”李泰冷笑。
本部大将军革除区区一个旅帅,还是有正当理由,谁能阻止?
就是翊府中郎将当面,也不敢开口求情的。
“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李泰一声轻斥,队正带着翊卫,对李泰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唐朝的平民行礼一般为叉手,身子微躬,两手相叉;
军中行礼,则一般是拱手,据说这是出自汉朝细柳将军周亚夫之手。
捶胸的,大约是心情激荡而已,却算不上正式军礼。
第六十四章 七十二变
李泰伸手要拍范铮的肩头,却发现那一层厚厚的灰,小有洁癖的李泰讪笑着收回手掌。
“这事吧,到此为止,本大将军就再无能为力了。”李泰的话很实诚。“把那旅帅扔回兵部,如何安置就不是左候卫的事了。”
陈国公、兵部尚书侯君集,倒是还没表现出支持哪位皇子的倾向,可人家太子天然占了名分上优势,再加上官官相护的官场特质,范铮都能想出来,最多是扔哪个折冲府当校尉,一两年又回来。
不可能把袁达骰从整个卫府体系赶出去,范铮的颜面还没大到这地步。
目标锁定太子这头,当然是因为之前袁达骰的话了。
“较真”二字,是这一场麻烦的来源。
不过,范铮倾向于只是太子手下的擅作主张,甚至可能是卫君子自己胡来,因为堂堂太子要玩这种带江湖气的小把戏,就显得不够大气了。
真要李承乾出手,吏部考课上卡一卡,还是很正常的,且没有后患。
就算卡不住,也能恶心你一把。
比如要你文散官二十七最,都没有实职,最个屁啊!
李泰挤眉弄眼:“人家杜小娘子为了你,在朱雀大街奔马,都被左候卫告到本大将军处了。将仕郎,嘿嘿,要领情啊!”
范铮对杜小娘子叉手:“今日之情,改日定请小娘子一酌,品品坊中樊大娘荷叶鸡。嘿嘿,皇后都赞不绝口的。”
杜小娘子俏皮地皱起鼻头,撇了撇嘴:“说定了。一身石炭渣子,赶紧回去洗洗吧!”
轻轻摆了摆素手,杜小娘子蹦蹦跳跳地行了一段路程,身子骤然一顿,走出大家闺秀的仪容,看得范铮瞠目结舌。
难怪别人说,女人都会七十二变呢。
“她家阿娘在前面等着呢。多管闲事,估计回去又得挨一顿骂了。”
李泰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晃着身子坐上了小舆。
因为李泰肥胖,行走不太方便,李世民特意准他乘小舆入朝。
乘舆没事,入朝也没事,组合一起就是事。
事实上,这已经严重僭越了,要知道连太子都没这待遇!
你觉得,李承乾会怎么看待?
只能说,贞观皇帝就是拱火的一把好手,大概觉得玄武门还没杀够,想娃儿们重演一把。
然后嘛,宫变就成了大唐的传统节目,隔上十几二十年就要来上一次,请老少爷们看个热闹。
反正帝王儿子多嘛,李渊二十二子,李世民十四子,杀不完的。
地上的立政坊汉子,全部被李泰身边的亲事府亲事拿下,送交雍州衙门。
倒也方便了,反正是李泰左手倒右手,别忘了雍州刺史也是他。
至于他们是笞刑、杖刑还是徒刑,看李泰心情。
……
敦化坊大门处,元鸾瞅了瞅花猫似的范铮,一脸嫌弃。
“脏得没法看!难怪人家小娘子看不上你!”
短短一句话,却暴露了元鸾刚才跟在后方的事实。
这就是亲娘,满嘴嫌弃,却得随时为你操心有的没的。
“哎哟,阿娘,我也没说看上人家啊。”
范铮说话的时候,很小心地加上一个“说”字。
阿娘,你不知道世上有纯洁的男女闺蜜么?
互相嫌丑!
当然,这是玩笑话了,无论是范铮,还是杜小娘子,都说不上個“丑”字。
虽说两家的差距并不大,可是真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啊!
人是个好人,可不是自己的菜,怎么办?
你总不能说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吧?
勉强在一起,那叫凑合,叫搭伙过日子,不叫成亲。
元鸾鼻孔里哼了一声:“自个儿照照铜镜,或者端盆水照照,尊容啥样,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拖了一年没谈上婚事,阿娘的怒火在腾腾燃烧,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范铮能怎样?
斗嘴不能,动手,嘿嘿……
“阿娘,我去兽炭作坊干活!”
阿娘的唠叨,就是无敌的武艺,杀得范铮落荒而逃。
兽炭作坊里,奋力铲着石炭末子的陆甲生,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打趣:“坊正,你家的桃花是不是要开了?”
“哈哈。”
男男女女快活地笑着,就是声音经过口罩,总显得怪异。
“滚犊子!”
范铮翻了个白眼。
其他人开这玩笑,范铮能上脚踹,可年龄相近的陆甲生嘛,范铮并不觉得冒犯。
“说正经的,人家杜小娘子对敦化坊有恩情,以后你们尊重着点,特别是当面,绝对不能让人家觉得冒犯。懂?”范铮正色道。“还有,陆甲生,你记下了,今年看望孤寡什么的,把孙九加上。”
陆甲生瞪大了眼睛:“坊正,你是在说认真的吗?孙九虽然是光棍,可过了年都才五十岁啊!”
作坊里的男女,声音大大小小,几乎都是赞同陆甲生的意见。
范铮吐了口大气:“耶耶当然知道他还没五十!这么安排,一个是因为孙九的身体确实差了些,另一个是我们刚才去干仗时,孙九还记得提醒我们,心头有敦化坊。”
“所以,提前将他列入抚慰人员里,是千金市骨,让人知道,心向着敦化坊的人,坊里就不会亏待他。”
“还有,今天操家伙出去的人,以后每天的工钱涨五文钱。”
兽炭作坊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一天加五文钱,四天就能买一斗米!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一次就完,是细水长流!
相比之下,抚慰名单加一个孙九,多大的事?
以后,坊里的事,就是耶耶的事!
范铮得意地拍了一下陆甲生的肩头:“大家都得好处了,区区孙九也就不在话下了。明白吗?未来的坊正。”
陆甲生点头:“明白倒是明白,就是有点费钱。”
范铮躬身铲了一铲子石炭末,嘿嘿笑道:“不,钱是小问题,只要伱能让跟你做事的人得好处,以后愿意为你做事的人自然会多起来。”
陆甲生左右两铲子,哼哼道:“对,钱是小问题,大问题是我没钱。”
范铮大笑。
陆甲生时不时冒出两句话来,能让人失笑,角度竟格外清奇。
第六十五章 称心
十二月,天子还宫。
注意,这里是指洛阳宫,不是长安太极宫。
这是玩嗨了的节奏。
也是,当年李渊为太原留守的时刻,李世民可没少祸害太原的野兽。
百济王遣太子扶余隆来朝。
注意,这里应该是《旧唐书》一处有争议的地方。
扶余隆是百济太子扶余义慈之子,扶余义慈是贞观十五年为王,此时的百济王还是武王扶余璋,扶余隆非要说的话是太孙。
所以,古人的书籍,还得辩证来看,《旧唐书》里,同一时期的安西都护,都能一个列传叫郭孝恪、一个列传叫郭恪,错漏自然难免。
扶余璋的态度还是两头不得罪,一面交好倭国,一面向大唐称臣纳贡,当真是做人圆滑。
这一点,扶余义慈就不行了,他一心交好倭国,断了对大唐的朝贡。
朝贡虽然靡费不少,可对于一个国家来,能有几个钱?
监国的太子李承乾,应对得体,令重臣们暗暗嘉许。
贞观朝有太子如此,后继有人了。
可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父未老,子已壮,奈何?
平民之家,遇到这状况,尚且免不了争执一二,何况是天子之家。
太子,从来是一個高危职业,你可以算算历朝历代平安继位的太子有多少。
回到东宫,李承乾便往崇仁殿一侧的曲室走去。
所谓曲室,就是简单营造的屋子,可以暂时歇息,此时刚刚完工。
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拦路劝谏:“臣听说节俭才是正道,东宫在隋朝时才完工,看到的人尚且称赞奢侈,营造靡费也不小,工匠持斧凿入宫,让人担心殿下的安危。听说最近东宫中鼓乐常响,伎儿入便不出,听说的人都觉得战栗啊!望殿下停止工匠的活儿,驱逐靡靡之音。”
(业余翻译表示,原文骈四俪六,大意应该差不多。)
李承乾笑了。
营造曲室,对东宫而言,相当普通人家营造个柴棚,屁大的事你也管?
所谓靡靡之音,就更好笑了,休闲时候听一听怎么了?
如果靡靡之音真那么坏,你们怎么不禁绝天下的靡靡之音呢?
莫非要东宫时时奏着《高山流水》,才符合你们道德君子的要求?
“孤造曲室,自有用处,左庶子不必多言。鼓乐之事,左庶子认为孤当出家、清心寡欲的话,孤无话可说。”
李承乾当场甩脸子。
一个个的,分不清主从,好像教过孤读书,寡人就得一辈子听你们似的。
于志宁叹息,转身回詹事府,身子微微佝偻。
苦心劝谏,换来的是适得其反,任谁都难免心灰意冷。
曲室里,称心格外妩媚,为李承乾奉上浓浓的茶汤,阳羡紫笋呢。
李承乾高坐,深深吮了口茶汤,反手操起小竹鞭,狠命往称心臀上抽着。
“孤好不容易在左候卫安插的人手,谁让你去指使的?这一下让青雀逮到机会踢了出来!”
称心面容扭曲,额头上渗出汗珠,紧咬牙关,不敢叫出声,只是鼻孔里难免有闷哼声,却让人勾动业火。
李承乾狠狠揍了一顿,挥手斥退称心。
半个时辰后,称心再入曲室,面容带着几分冷清,步履也没那么婀娜,却丝毫不像受过责打的人。
李承乾搂住称心的腰,眼神却很清澈:“你要多教他规矩。要报复一个人,方法多的是,无须如此拙劣。损失了一颗钉子不说,关键是丢了孤的颜面。”
顺便提一嘴,古人的建筑是榫卯结构没错,可钉子也不是全无用武之地,宫门、陵墓上运用的不少。
称心冷哼一声:“他初脱樊篱,哪懂得这些?你要包容些。”
李承乾的声音轻柔下来:“孤下次会轻些……”
其后,少儿不宜。
……
坊学内,一个个小手炉烘着,娃儿们并未受寒意的影响,课间依旧笑闹如常。
算盘练习的进度,已经拉开了距离。
连铁小壮在内,学生们都磕磕绊绊地,进入了较为复杂的加法、减法练习。
唯有甄邦一骑绝尘,开始了加减法的混合计算。
范铮稍稍心虚,照甄邦的进度,自己肚子里的货,还能教多久?
好吧,就算把心算扯进去,怕也撑不住多久哦。
要不要开始教甄邦流水账?
好为难啊!
铁小壮在坊学内洋洋得意:“看到没?我跟上来了!郦先生说得不错,勤能补拙!”
郦正义有些无奈,我是让你补那手鸡爪字的拙,你偏偏补到算盘上了。
不过,坊学的目标,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不是奔着高大上的科举去的,而是实实在在为娃儿、妹娃子们,找一条比较轻松的谋生之道,让他们不用再像父辈不一样,连卖个苦力都得看人脸色。
好在现在是郦正义的课时,基本占据了多数时间,各种知识轮番传授,唯有医学真不敢轻易乱教。
别看太医署令才区区从七品下,即便冯一纸被封了县子,享实食邑一百户,也没能提起太医署的等级,可实权是极大的,整个大唐的医药行业要受他们节制,医工要经过太医署考课才能从业。
州学的医学博士,教授的医学内容必须经过太医署审核。
没县学什么事,大唐所有的县学,都没有医学博士、医学生。
所以,教授医学,真不是你想教就教的。
当先生真是郦正义的宿命,哪怕课时远超糜斐,他依然甘之如饴。
射,以坊学的院子,还是可以练一练的,不过所有的竹箭、木箭都只有箭干、箭羽,没有最重要的箭镝。
安全第一,谁敢保证,哪个娃儿皮起来,不会挨上两箭?
这一点,铁小壮是有发言权的,他两次撒野,闯入了靶场,然后挨了三四箭,中箭处都青了,偏偏还喜笑颜开。
虽然没有箭镝,箭干射在身上还是很疼的。
让所有人都喜欢的课,居然是御,这就离谱了。
你能相像,柔柔弱弱的巫桑,赶着范铮的小叫驴拉兽炭车,在院子里撒欢的场景么?
让范铮心塞的是,自己驾驭起来都时时犯倔的小叫驴,在学生们手里却格外听话。
第六十六章 贞观十二年,裹行
贞观十二年三月,草长莺飞,柳叶鲜嫩。
天子车驾终于从洛阳宫还京了。
太子李承乾,一五一十地将监国期间处理的政事禀报上来。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有房玄龄、长孙无忌一干大臣相佐,做出决定之前基本要商议,出纰漏的机率本来就小。
李承乾自身的能力也不弱,各地的赈济、粮草的运转、案子的裁决,不能说处理得十全十美,至少也是可圈可点。
“准西戎州新任都督拓跋思头,以牦牛、犏牛、黄牛、驴、马、骡、羊,至叠州合川县交换大麦。这是为何?”李世民考校道。
重点提一下犏牛这个相对陌生的名称,这是牦牛与黄牛的杂交种,与骡子一样,几乎没有生育能力,肉质好、听话,却只适应高寒气候,下来只能当肉牛,成为程咬金的心头之好了。
西戎州都督府,其实是羁縻州,也就是党项羌拓跋氏的地盘。
前任都督拓跋赤辞,是现任都督拓跋思头的亲叔父,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李承乾不假思索地回答:“拓跋氏不产五谷,却好酿酒,所需大麦都是从外界交换而得。既然如此,朝廷将这些牛马掌握于手,分释各地急需畜力的村庄,岂不是好事?”
“哪怕是牦牛、犏牛,能给卢国公他们下酒也不错。”
朝堂上响起一片起哄声,当然不是针对太子,是针对程咬金。
这泼货,吃牛是执着而坚定的,大约除了巫州龙标县的牛瘪不吃外,什么口味都能尝一尝。
李世民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句:“东宫的某些事,收敛点。”
李承乾瞬间脸红到耳根,只觉得臊得慌。
阿耶知道自己错乱阴阳的事,真是……
哪个当儿子的,第一次干坏事被阿耶知道了,不得有几分局促?
哪怕不打骂呢,总感觉不自在。
等以后老脸厚皮了、刀枪不入了,你随便骂,说不定还能反怼几句。
殿外,有内侍省内谒者监寺人辗转递补上皇后的亲笔信,上呈御览。
李世民一眼便看完了。
观音婢的字迹太熟悉了,熟悉到谁也无法冒充。
嗯,区区将仕郎,夹在太子与魏王中间,让皇后不安了?
小小范铮,好歹救过皇后,也不能无视了。
“御史台,察院安排一个监察御史,原将仕郎范铮。”
得,这个让人忌惮的位置,想来能避开两个逆子的争锋了。
正八品上监察御史,品秩不高,相比范铮从九品下的文散官,差距还是蛮大的。
治书侍御史韦悰出班:“回陛下,察院八名监察御史,已经满额。”
八名的限额,是武德年间定的。
身为御史台二号人物,韦悰的话就代表了御史台的态度,不欢迎,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能往御史台钻?
“参照马周旧例,令范铮为监察御史裹行。”
李世民迅速拍板。
裹行,是指定员之外的官员,整個唐朝首个裹行就是马周,这名称换个清朝的词大家就比较熟悉了,行走。
当初马周为监察御史裹行,也很受同僚的排斥,直到马周出手揪出一桩大案子才有所改善,也导致马周下去吃鸡肉被人弹劾。
然后,人家马周青云直上,让这八名监察御史刮目相看,继而仰望。
察院的庙,终究是小了点,装不下大佛。
……
敦化坊内,范家门外。
门下省流外官传制,捧着诏书,骈四俪六地念起来,让范铮有点头晕。
诏书是旨授,由吏部司起草,皇帝御批即可,仅仅针对一般六品及以下官员。
之所以要加“一般”二字,是因为那些六品以下、可以上朝的朝参官与皇帝身边的供奉官任命,是完整地走了三省的流程,叫敕授。
意外吧?
不是宦者传诏。
与传制同行的,还有门下省符宝郎下属的令史,是为范铮更换随身鱼符,因为鱼符上都刻有名字与对应的官职。
九品迁八品,连官服都不用换,反正都是青色。
倒是官帽,不再是乌纱帽,也不是朝臣们的进贤冠,而是法冠,又名獬豸冠,是整个御史台独有,监察御史以上佩戴,象征清平公正。
喜钱是要给的,一人几十文,讨个吉利。
元鸾前脚笑盈盈地送走传制、符宝令史,后脚脸就拉了下来。
“这个皇帝,他不讲究!”
范老石走了过来:“虽然也是个麻烦职司,却未必不能起来。看看马周,不也是从监察御史起身,现在都是正五品上中书舍人了。”
中书省的五品,几可相当六部九寺的四品,已经是中等官员的巅峰了。
三品以上,是为朝廷大员,个个都是宰辅,或者等同宰辅。
以马周的出身,获此高位,那是相当的励志了。
哪怕元鸾觉得这是个得罪人的位置,也只能认了。
万年县令亓官植,带着户曹这一拨人,冲着范铮叉手:“恭喜右迁!”
范铮叹息:“喜什么啊!都打乱我计划了,我还想着带坊学两年呢。”
真是的,连甄邦都没学成啊!
没有助手啊!
“我这坊正是得卸任了,可否向明府举荐陆甲生为坊正?”
范铮履行当日的诺言,喜得陆甲生笑开了怀。
亓官植可不就是为此来的?
虽然范铮这监察御史未必就会对万年县不利,可谁愿意为这点屁事得罪他?
敦化坊,公正地说,摆脱了从前垫底的位置,可在万年县五十四坊中,也仅仅是个中而已,不值当眼红。
是务本坊不好,还是平康坊没钱?
陆甲生接任,属于无缝衔接,不至于对敦化坊有不良影响,坊学也能持续办下去。
坊学,才是敦化坊真正的亮点,亓官植在考课时,说到教化都能在吏部考功司官员面前自夸几句啊!
司户佐当场为范铮与陆甲生办理了交割,从此敦化坊的坊正就姓陆了。
“记住,萧规曹随!”
亓官植郑重嘱咐了陆甲生一句。
“嘛意思?”粗通文字的陆甲生没听懂。
“让你照我路子走,没把握不要乱改。”
范铮中译中。
陆甲生咧嘴笑了:“那不能。”
以陆甲生的性子,创业不足,守成有余,应该不会胡来。
第六十七章 冷遇
过朱雀门就是皇城,值守的左骁卫翊卫验过随身鱼符,摆手让范铮往左门进去。
皇城及宫城,通行的规则,都是左门进、右门出,与后世的交通规则正好相反。
朱雀门到承天门之间的广袤地盘,就是传说中的皇城,多数朝廷的具体部门在其中,少数极其重要的,则在太极殿两侧的宫城之内。
承天门街为中轴,将皇城分割为左右两片区域,御史台就在其右,位于鸿胪寺之后、毗邻宗正寺。
御史台的布局,除了正后方是御史大夫、治书侍御史的公廨,总署御史台外,分成了三个院落。
正中间,牛皮哄哄的台院,是侍御史的公廨。
顾名思义,台院嘛,承接了御史台主要的工作,不仅仅是弹、弹、弹,还参与三司会审,独力审理一些特殊案子,收取退赃赎罪的财物——专业名词叫赃赎。
御史大夫李乾祐,在《旧唐书》上就一小段,还是因为儿子当了宰相才记录上去的。
但是,于御史台而言,李乾祐的功绩彪炳,让御史台增加了台狱。
也就是说,御史台在某些地方,可以单独办案了。
这也是武则天时期酷吏横行的起因之一。
算上这一点,台院就真的牛皮了。
左手是殿中侍御史的公廨,称为殿院。
在御史台三院里头,殿院的实际职权最小,就是负责纠正朝堂上的失仪,相当后世的风纪。
右手为监察御史的公廨,称为察院。
范铮进了察院,直接被当成了空气。
八名监察御史各自忙碌,三十四名监察史来回送着卷宗。
“岂可因武功令为世家子,便任由他胡来?本官李义府,拼却这顶獬豸冠不要,也要弹劾他!”
二十余岁的俊秀青年监察御史,拍案而起,一脸大义凛然。
范铮看得目瞪口呆。
事,倒不是特别的事。
人,却是特别的人。
白居易说:“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
李猫的恶名,在史书上浓墨重彩。
谁曾想过,人家也是有抱负的正义青年,当得“耿直坦荡”之评,先后被李大亮、刘洎、马周举荐,才改任监察御史的?
只能说,在生活没有压弯脊梁之前,多数人还是愿意挺直腰板做人的。
一旦丢了底线,大约连自己都惊讶,这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呀。
一名中年监察御史压了压手掌,李义府无奈地坐下。
看到这里,范铮隐约明白了。
虽然八名监察御史都是正八品上,实际上职司也不一样,中年人或许就是其中的首席。
没有一个人负责掌总,日常事务不得乱成一团麻?
“弹劾是一定要弹的,不过,贪墨这块,你只有一个大数目,算不出具体数额,拿上去贻笑大方啊!咦,你可是新来的裹行范铮?本官柳范。”
柳范此时还没有升为侍御史,官声却很不错。
人家的出身也不凡,蒲州解县,河东柳氏,不大不小也算个世家,在官场上是有加成的,光禄少卿柳亨是他族叔。
世家的优势就在这里,瓜藤绕葛藤,相互照应,势力大起来,皇帝都得头疼。
河东柳氏在宋朝时,因为苏东坡取笑陈季常的“河东狮吼”而名声大作,当真哭笑不得。
柳范的风骨不错,但对出身卑微的同僚,难免有点自傲。
李义府,也就是祖父当过县丞,与白身何异?
至于范铮,实打实的底层出身,幸进之辈,当然更不放在眼里了。
刚才的无视,固然有忙碌的因素在,未尝没有下马威的意思。
遗憾的是,对于自觉找地方坐下歇息的范铮来说,没啥作用。
“学习时间”了解一下。
范铮起身,叉手见礼:“范铮见过各位同僚。”
都是正八品上,谁也别说是谁的上官,不配。
“你新来,一时也没处安排,要不先学着吧。”
浓浓的排斥味洋溢而出。
意思很明显,即便不谈家世,大家也是专业的监察御史,你一個幸进的棒槌就不要来掺和了。
范铮慢条斯理地取下背着的褡裢,拿出六寸高、十五寸长的算盘。
察院的监察史倒也常用算盘,可那都是能当兵刃使的大家伙,拨一颗珠子的时间,都够说一句话了。
“李兄的弹劾,具体账目不清?巧了,我在账目上颇有造诣,不如让我试试?”
范铮找了套空桌椅,坐下,算盘清子,手法的娴熟让监察史眼睛都一亮。
速度如何不好说,至少人家的姿态是专业的。
懂事的监察史奉上笔墨纸砚,唯独毛笔让范铮头疼了一会儿,翻手从褡裢里取出一根鹅毛。
监察御史们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继而嘴角张开,大笑声响彻公廨。
“鹅毛,哈哈,本官自开蒙就未用过如此不入流的东西!”
大家笑归笑,能说出这话的监察御史,情商多半不够。
不过也正常,察院要的是倔强耿直之辈,换句话说,就是情商欠缺的人居多。
监察史研墨、上卷宗,范铮的神态变了,在几张纸上分门别类,然后持着鹅毛笔在纸上抄写着,字虽然不中看,速度却比常人用毛笔快多了。
监察御史们张扬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李义府情不自禁地挪到范铮身边,看他如何操作。
咦,将账目分门别类记录,这个法子比较新鲜。
范铮将鹅毛笔搁置,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三十四名监察史不禁在他后面垂手而立,如同童子侍师。
笑声中断,公廨中除了算盘声,再无杂音。
监察史们会打算盘,但没有形成固定的口诀,指法也一人一个样,甚至是一指禅都有,加上算盘巨大,速度自然不行。
这么说吧,纯粹的加百子,铁小壮那个渣渣都可以在他们面前骄傲一下。
这是因为,算盘这工具出现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规则,各有各的玩法,却都比较片面。
柳范整了整面容,肃然起身,站到了范铮身侧。
看走眼了,得认。
仅凭这一手让人眼花缭乱的算盘技艺,范铮就有资格堂堂正正进入察院。
第六十八章 规矩与福利
“三十三处谬误,收支相差一百三十七贯六百五十三文钱。”
范铮停下算盘,逐条记录了差错,再清子,重新复核一遍,算盘珠子的声响再度回荡,竟比刚才快了许多。
过了盏茶工夫,范铮停下算盘:“核对无误。”
“这里,支出了三十三贯五百钱,对应的物品七项,只有三十贯五百钱。这里,支出了八十一贯,实际物品为一十八贯,这是最大金额的谬误……”
逐一指出谬误,都有理有据,看得李义府目瞪口呆。
他知道武功县肯定有问题,也能找到一两处漏洞,却不能如范铮一般,连三五文钱的错漏都不放过。
关键是数据翔实,能够让门外汉看了都一目了然。
三十三处啊!
武功令,你个瓜娃子,等着本官弹死你!
格老子的!
弹劾的奏章,李义府一蹴而就,那一手工整的字迹就让范铮自愧不如,文章才气纵横,即便是柳范也微微颔首。
正常了,李义府起家,就是因为文章得李大亮欣赏,才引荐为从九品下门下省典仪,负责殿上赞名、唱名、引导班次。
书写完毕,李义府署名、盖钢印,然后扭头看向范铮,笑容说不出的亲切:“此次查验,赖范兄之功,当请一并署名请功。”
换了别人,范铮当仁不让。
笑中有刀李猫,虽然还没有丢失底线,范铮还是不想分润这功劳的。
“李兄好意心领,只是我还没领钢印,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不放过。”
一番推脱,大家你好我好,察院内其乐融融。
想来李义府的乐,应该是真乐,毕竟范铮出了大力,又能不抢占功劳。
好人呐!
此时的李义府,还没有资格豪横,遇到的当然不都是好人了。
像之前,柳范阻拦李义府的弹劾,理由当然是正当的,可你要说没有给李义府点颜色瞧瞧的意思,李猫是不信的。
两相对照,谁亲谁疏,不是一目了然吗?
“为兄就愧受了。对了,你还没领钢印,等一下我带你去礼部司拿。”
李义府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
监察史们恭恭敬敬地目送范铮与李义府出衙,绷着的身子终于松了下来。
“怎地如此紧张?”柳范皱眉。
一名监察史长吁口气:“上官不明白,在这位上官身上,我们就如当年初学的稚子,他就是挥舞竹鞭的授业恩师。规矩不可废啊!”
这个就真不好说了,各行有各行潜在的规矩,务实的行业,规矩不少,总的一点是:达者为师。
……
与李义府交好,好处还是有的。
至少,李义府把点卯时间、退衙时间等琐事说了一遍。
点卯,顾名思义,必须在卯时抵达衙门,也就是凌晨五点到七点,你就得赶到衙门。
至于说凌晨三点的,那就是扯了,各坊门五更才开,也就是五点开坊门。
三点,你爬墙出去啊?
不人性是不是?
那么,来点人性化的。
《旧唐书》记载,内外百官,日出受理事务,中午就可以退衙回家,有事当值的官员承接。
就问你爽不爽!
八品官员的俸禄倒是没多少,十九贯二百文一年而已。
可是,范铮从文散官转为实职官员,每年的俸料折合六十四石半粮食。
俸料就是俸禄之外,食料、厨料的补贴,眼馋吧?
按每石二十文的市场价折算,也就区区一贯零二百九十文,大约相当伙食补贴。
二百五十亩职田的收入,朝廷代管,到时候直接交到手上,贴心吧?
七贯五百文的色役钱,适当补贴一下以色役征召的白丁。
至于色役征召到杂户,那是不给钱的,官员可以自己笑纳了。
假宁之日,才是官员真正的福利。
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寒食、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腊各三日。
正月七日·、正月十五日、初晦日(正月最后一天)、春秋二社、二月八日、三月三日、四月八日、五月五日、三伏日、七月七日、七月十五日、九月九日、十月一日、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每旬,给休假一日。
五月给田假,九月给授衣假,为两番,各十五日。
私家祔庙,各给假五日。四时祭,各四日。
父母在三千里外,三年一给定省(亲)假三十五日;五百里,五年一给拜扫假十五日,并除开路程不算。
冠礼(二十岁),给三日;五服内亲冠礼,给假一日,包括路程。
婚嫁九日,除开路程。
就这还不是完整的。
有没有羡慕到眼睛发蓝的?
每年吏部考功司的考课,也是相当严格的,四善二十七最的条例,中中以下就危险了,下上到下下,基本是革职到陷身囹圄的命运。
但是,这待遇,就是要求苛刻点也有人往里钻啊!
三百多年以后的南汉,要当官先噶一刀,照样有人挥刀练葵花宝典。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迟到、脱值、笞二十;值夜,整夜脱值,笞三十。
李义府絮絮叨叨的,唯恐说漏了哪点,误了“贤弟”的事。
不怪李义府紧张,在一个满是排斥之意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个带善意的,关键人家还真有本事帮到自己,能不在意么?
礼部司员外郎倒是没有留难,只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神态,着实让人不舒服。
但是,正八品上官员,在人家从六品上员外郎眼里,确实排不上号。
出了礼部,李义府嘀咕:“他最好祈祷别落在我手里。”
一转头,李义府笑容可掬地开口:“贤弟最好于知根知底的人中,征一色役,安排驴马起居,要不然上衙误了时辰,麻烦多着呢。”
别说,这句话切中了范铮的痛处。
从敦化坊骑驴到皇城,倒是要不了一个时辰,可也意味着坊门一开,范铮就必须出门。
皇城各衙的福利是真不错,即便是午后退衙,中午这一顿,皇城也原样供应,吃得范铮嘴角流油。
皇城的膳食,味道未必是最好的,但食材,一定是最好的,档次不会低于宫中。
第六十九章 甄行兄弟的未来
“舅舅!你不是上衙了吗?”
甄行、甄邦一左一右拽着范铮的胳膊,对他早早出现在自家的荷叶鸡店铺很好奇。
现在离晚膳时间可还早着呢。
“呵呵,除了当值,我们五更到衙门点卯,日出做事,午后用过膳食,就能回家了。”范铮耐心地解答,一如樊大娘当年耐心地对自己。
甄邦瞪大了眼睛:“哇!那么好!长大我也要当官!”
甄行就冷静得多了:“不可能只有好处吧?”
范铮笑了一声:“甄行果然细心。不能迟到、脱值,被发现一次要笞二十。”
甄邦愁眉苦脸地护着小屁股,显然决心有点动摇。
对娃儿来说,打屁股已经是顶天的处罚了。
至于徇私枉法之类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太遥远,没必要说。
樊大娘笑眯眯地端着一碗梅子汤过来。
乌梅、桂花、山楂、甘草加一点饴糖,熬出琥珀色,开胃健脾,解除油腻,正适合在皇城吃得有点不太消化的范铮。
一口下去,酸酸甜甜,消食合中,生津止渴,怎生一个爽字了得。
范铮从小乐意跟在樊大娘身边,就是因为,她总能神奇地搞出各种好吃的东西。
皇城那里其他的都好,就是因为地势低洼,热,哪怕才阳春三月也有点煎熬了。
比皇城更热的是太极宫。
贞观二年七月,公卿劝时居东宫的李世民建阁避暑,李世民没有听从。
以节俭出名的贞观前期,居然有人能劝皇帝避暑,可知整个太极宫带东宫是有多热。
前朝宇文恺建城,这一点可以算是瑕疵了。
“还顺利吧?”
樊大娘关心的只是这个。
范铮喝干梅子汤,把碗放到桌上:“照规矩,当然是冷遇。不过,我当场露了一手算盘的绝活,立马把人镇住了。”
樊大娘哈哈大笑:“你说别的我不一定信,说算盘,那是绝对行!不瞒你说,我去东市,也见过那些掌柜请的账房先生,拨算盘珠子,那是乌龟拉车,能急死人!就是甄行他们刚刚学算盘时,也没慢成这样的。”
甄邦不乐意了,嘟囔道:“别拿他们跟我比!铁小壮都比他们快好吗?”
当然,铁小壮确实比外头的账房快,可惜“准”这一点不行,范铮的要求是百分之百准确。
同样一套题,每个人至少算两遍,确认结果是否一致,称为复核。
这个标准有点高,甄邦的准确率在百分之九十五,兀自不满意。
真正能做到百分之百的人,世间还是比较少,能到百分之九十都不错了,要不然复核是干嘛用的?
范铮不过是高标准、严要求罢了。
樊大娘笑骂一声:“你個屁娃儿还急了。”
范铮微笑:“其实,到衙门那一刻,我就在想,甄行的性子沉稳、细心,甄邦一手算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后为账房先生就太屈才了。”
“既然我踏入察院的衙门,察院又还是一个需要算盘的衙门,那为什么我在几年后,不能带着甄行、甄邦他们入主察院呢?”
听听这用词,就知道范铮的野心,不是入驻,是入主!
樊大娘大笑:“姐姐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事,都由范铮兄弟做主。”
得,即便范铮不当坊正了,樊大娘对他的称呼仍旧不用改,谁让“范铮”的音与“坊正”就没多少区别呢?
两家的关系,用“通家之好”来形容都不够贴切,说亲如姐弟还真合适。
除了有特殊原因的人,有几个不想踏入上官场、鲜衣怒马呢?
即便是流外官、吏员,依旧是许多平民百姓可望不可即的位置。
虽说现在开科举取士了,可每年录用的人,依旧寥寥无几,举荐等方式仍旧占据了主导地位。
这一点,看看贞观时期比较有名的臣子就知道,除了孙伏伽是正儿八经的状元,有几个是走科举的?
李义府都是李大亮举荐的,可谁敢说李义府的才学就差了?
范铮斟字酌句地开口:“你也知道,官场上处处诱惑,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可能就回不了头。甄行性子稳重,我不担心,倒是姐姐你得时时提点甄邦,不要走歪了,心要端正。”
“否则,日后我带他们上官场,可能就是害人害己了。”
范铮不是在空口白话,监察御史的位置,他要是坐稳了,安排八分之一的监察御史办不到,安排三十四分之二的监察史,不是啥大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甄行、甄邦的年龄,才八岁哟!
就算你要开特例,征召中男为流外官,那也得八年后。
这八年,日子难熬,没有帮手。
李猫,呃,李义府此时的人品还算坚挺,但谁敢保证,他就不会失一次节操?
所以,不能太纯良了,白莲花在官场是混不长的,除非你抱的大腿是大象腿。
“那个杜小娘子,真没眼缘?”
樊大娘开始八卦了。
女人呐,别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性子冷清还是豪迈,不变的,是同样的八卦。
阿娘那一嗓子,怕是半个敦化坊都知道了。
“相貌吧,中等,就是青春动人。性子吧,也很好,活泼开朗,且是非分明。”范铮轻轻摇头。“可惜,虽然相谈甚欢,我和她相互都没有这个意思,不能怦然心动。”
凑合过日子肯定没问题。
但是,有能力的情况下,谁愿意对付着过?
甄行看了范铮一眼,满满的失望,叹气、摇头,一幅怒其不争的样子。
属实,伤害性不大、污辱性极大。
……
真正让范铮头疼的,还是征召庶仆。
按制,八品官员可有庶仆三名,可范铮没有合适的人选。
别说三名,一名都不好找。
如铁大壮之类的家庭顶梁柱不合适,不说人家要挣工分吧,好歹还有铁小壮要照顾一下。
顺便说一句,苦贞贞在香坊卖力干活,对外人都不假辞色,根本没有除服后再嫁的意思。
甚至,香坊里,一个婆娘跟范铮嚼舌头时提到,苦贞贞曾经打听过长安城尼姑庵的消息,有可能存了出家的念头。
如陆甲生之类年龄相近的,人数当然也不少,偏偏没得几个完全信得过的。
最关键是,庶仆主要是免役,官员酌情从七贯五百文的色役钱里补贴部分,数目是没有定数的。
所以,对官员的人品,你当百姓不看么?
这一点,范铮的名声倒是坚挺。
第七十章 庶仆
兽炭作坊里,陆甲生喝骂声不断。
然而,依旧有人不拿他当回事。
原因很简单,欺新。
陆甲生这个坊正,没有范铮的凶恶,不会动不动就一枣木短棍砸过来,相对就要好说话得多。
人善人欺嘛,汉子婆娘们开始偷奸耍滑,很正常。
都是街坊邻居,叔伯兄弟、婶子嫂子,你能咋地?
骂就骂呗,又少不得一文钱,都老脸厚皮了,随便骂。
何况,你陆甲生还不是兽炭作坊的东家。
范铮站到兽炭作坊门外,淡淡地开口:“陆甲生,你也太仁慈了些。记住,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谁,谁倒霉。”
“这段时间,干活卖力的,每人再加五文一天。偷奸耍滑、死皮赖脸的,明天不用来了,兽炭作坊养不起耶耶。”
“记住,陆甲生的话,就是我的话!”
又打又拉,兽炭作坊立刻分成两批人。
老实干活的人暗暗庆幸,幸亏没跟着胡来。
前面那些油滑的,赶紧向陆甲生认错、求情,表示再也不敢了。
开玩笑,十五到二十文一天的活,稳定且就在家门口,是那么好找的?
陆甲生的处置倒是可圈可点,除名一人,其余人以观后效。
这么说吧,陆甲生就是底气不足,不敢像范铮那样肆意处置,水平还是有点的。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操家伙跟范铮出去干仗的人,没有一个掺和进来的。
处理完兽炭作坊的事,陆甲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想着坊正是什么好活,结果烦得要死!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动不动就一棍子。”
当然是棍子说话更轻松了!
庶仆的事,范铮也跟陆甲生抱怨了一下。
倒是不求三个庶仆满额呢,好歹来一个可靠的吧?
难不成,本官上衙,还得自己牵驴侍候?
“我家二郎今年成丁了,恰好可以补一个。”陆甲生举贤不避亲。
这年头讲究多子多福,生個老二老三什么的,太正常了,人程咬金家半支足球队呢,反倒是范铮这样的独苗才不正常。
陆甲生的弟弟叫陆乙生,如果还有三郎四郎,那应该叫丙生、丁生,挺省心的取名方式,简单实用接地气。
陆乙生与陆甲生面容相似,性格要腼腆一些,倒是个可信的人物。
有一个庶仆就不错了,范铮也没奢望三个都配齐。
倒不是奢望省那两文钱,关键是宁缺勿滥,因为身边的人惹出祸端的也不是没有。
陆甲生斟酌了一下:“其实,还有个人可以用,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忌惮。”
陆甲生推荐的人物,确实超出范铮的预料,居然是孙九。
孙九这个人物吧,论打斗是绝对的渣,但人家眼力好。
别的不说,仅判断出东宫亲卫,就足以说明他的用处。
至于他的某些癖好,不祸害人就行,范铮还没霸道到要管天管地管空气的地步。
油滑是一定的,但孙九大方向没出错,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心还是向着本坊的。
两个人都是陆甲生推荐的,自然由陆甲生找来。
倒不是范铮走不了这几步路,是要让陆乙生、孙九知道盐打哪儿咸,是谁在后头为他们出力,谁又为他们承担了连带责任。
当然,连好歹都分不清楚的人,只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孙九端端正正地扎了个发髻,戴上了幞头,一袭洗得苍白的圆领袍居然没一点褶子,满面的皱纹也仿佛少了一半,眉眼里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御史与坊正这是照顾小人哩!小人身子虽然不成器,眼力还好使,当与陆二郎勠力同心,不丢御史的颜面。”
老江湖的嘴皮子就是利索,马屁拍得到位。
呵呵,几乎没什么劳力的孙九,日子过得本就艰难,当上庶仆,别的不说,范铮得管他两顿吧?
就是全都胡饼也不错啊!
陆乙生始终脸嫩,憋了半天,红着脸说:“我也一样。”
张翼德,是你么?
陆乙生的目的与孙九不同,他是为了长见识。
兄长跟着范铮,拿着兽炭作坊的份子,混上了坊正,他为什么不行?
范铮纠正了一下:“以后完整称呼我监察御史。”
裹行,这个后缀仅限于官场的正式场合,其他场合称裹行就容易翻脸了。
就像后世,你在公开场合,称呼在某单位做事的表兄弟“临时工”,你觉得人家会有好脸色不?
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倒也能省称御史,只是让人听上去有拉虎皮做大旗的嫌疑,范铮不屑为之。
……
凌晨四点,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是一种什么体验?
“阿娘,才五更半啊!”
范铮嘟囔着,眼皮都睁不开。
不敢耍脸色,绝对不敢。
不说此时的道德问题,就是这小身板,也没有跟阿娘耍横的资本啊!
(前面认知有误,五更是指凌晨三到五点,五点开坊门无误。)
“赶紧的!要是点卯迟了,换我们那阵,要掉脑袋的!”
热汗巾呼到脸上,湿热的感觉让范铮恢复了一点意识。
感谢这个时代,天黑就睡,一更始,也就是十九点就躺下,睡眠时间基本是够了。
汗巾这东西,百搭,可洗脸、洗手,还能扎发髻,白居易认证的。
戴上獬豸冠,穿上青袍、麻鞋、白袜。
感谢品级不够,再上去,还得弄曲领与蔽膝。
武德年定的官鞋是乌皮履,到贞观年间,因为马周的建言,增加了麻鞋一项。
否则,你想想,以太极殿的热法,群臣再穿着捂得严实的乌皮履,那家伙,十里飘香哇。
官服上,还应该有装饰品,三品以上饰玉,五品以上饰金,七品以上饰银。
可是,你告诉我,八品、九品官员饰天然黄铜矿石(鍮石)是个什么鬼?
还不如不饰呢。
院门打开,孙九、陆乙生已经垂手而立,身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孙九与陆乙生的区别,看孙九腰间的葫芦就知道了。
陆乙生的生活经验,就是一片空白。
牵驴、挂鞍,孙九的动作流畅,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五更末,听到街鼓时,陆甲生打开了坊门。
正史上,街鼓是马周建言而设的。
第七十一章 欺人太甚
嘚嘚的驴蹄声,慢慢在朱雀大街响起。
范铮都忘了,给小叫驴钉一套掌。
马掌这东西据说古罗马用过,有遗址能考证。
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且可靠的证据,是敦煌莫高窟中有一幅开皇四年的“钉马掌图”,清晰描绘了钉马掌的画面。
更早没证据,但唐宋渐渐普及是事实。
所以,范铮想凭马掌混点功劳的想法,无疑被浇了一盆冷水。
影影绰绰地,朱雀大街两面陆陆续续加入一些马、驴,至不济也是马车。
唐朝并不排斥人力抬的舆,但男人一般只乘舆,而不坐遮掩视线的轿——舆男女通乘,轿在眼下,基本是女人乘坐。
反正前后都有人摸黑跟从,一个个灯笼只能照清楚眼前的方寸之地,谁想快一点也做不到。
谁让敦化坊是犄角旮旯呢?
范铮出门上衙,天生就是个费劲事,比北上广提前一两个小时乘公交也不遑多让。
卯时的气息,冰凉中带一点湿润,很快让人清醒了。
朱雀门外,范铮下驴,持随身鱼符进入皇城,孙九则熟门熟路地带着陆乙生,牵着小叫驴,进入了一侧的兴道坊。
陆乙生惊讶地看到,兴道坊有一半的地方是简易的茶寮,旁边是可以拴驻马、驴,并补充草料的地方。
“年轻不是?这多正常啊!贵人们上衙了,他们的车驾什么的,也不可能掉头回府,当然得找地方歇脚了。按规矩,歇脚钱是主家给的。”
孙九叫上一壶野茶、两个胡饼,与陆乙生分而食之。
这年头,饼实在,一個胡饼足以饱腹。
“孙……伯,你为什么要带个葫芦?”
陆乙生阅历不足,只能虚心请教。
孙九嘿嘿一笑:“水。万一渴了,又不在茶寮,怎么办?”
……
皇城内悬挂的引路灯笼不少,加上这一阵磨蹭,已经是六点多的时间,卯时过了大半,晨曦渐露,看路要清晰许多。
察院的公廨里,看到范铮的身影,一时显得欢喜。
“贤弟来得正好,还担心你路远误事了。快坐下,要点卯了,监察史给你搬来的桌椅呢。”
李义府絮絮叨叨,犹如祥林嫂。
憋狠了,在察院里他就没几个能说话的人。
“像赵国公住皇城边上崇仁坊、梁国公住务本坊,那多方便呐。”李义府羡慕得眼珠子发蓝。
你倒是敢想,现在就想跟人长孙无忌、房玄龄比。
坦白说,就是给机会,皇城周围的宅子,李义府、范铮之流的也只能看看。
长安城的房价,越往北越贵,南边贱得卖不出几贯钱。
谁让中心是在北面呢?
卯时末将近,察院的话事人——监察御史柳范,持着名籍,逐一点名,验明正身。
谁想代点名应到,那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之后就是供应早膳,粥、饼都有,味道就那样吧。
但是,这就是与平民百姓最大的区别,官员吃三餐,百姓多数还是两餐。
收成不好的年头,恐怕连一餐都得勒紧裤腰带。
吃完,汗巾擦嘴、挥手,餐具自有杂役收拾。
然后是整理个人仪容、安放应用器具,气氛相对轻松。
日出时分,开始理事。
其他人都有职司,就范铮新来,不知道该干什么。
柳范目光闪烁,斟酌了一下:“昭应折冲府在骊山剿山贼,斩首百余,依律当由察院审其功劳,裹行走一趟吧。”
啊?
监察御史干这个?
这不应该是兵曹参军、监军之类的人物干的活么?
这倒是范铮不了解监察御史的职责了,除了普通的监察百官,监察御史在将帅得胜归来,还得检查俘虏,验看斩首数目,确认有无杀良冒功、虚报功劳。
按常规,一州才置一折冲府,但那是指其他地方。
处于战争高发区的关内道,折冲府的数目相当惊人,有据可考的有二百八十九府,全国可考的才约六百二十七府。
于是一番折腾,陆乙生骑驴回敦化坊,范铮带着两名监察史、孙九,乘着驿站的驿马出发了。
乘驿马还是要给钱的,不过这算在出行靡费里头,察院得报销的。
唐朝的驿站也是史上一绝,三十里一驿,一千六百三十九所驿站,由兵部驾部司统驭。
长安城到昭应县百里之遥,路上也懒得换马了,就这么直接到了昭应城。
折冲府驻地,位于昭应一角,府兵们唱着《大角歌》,挥舞刀枪,疾刺、组阵,士气昂扬,即便范铮是个门外汉,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锋锐。
营房的一角,是二十余名伤到胳膊、膀子的府兵,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静静地在外头坐着,享受日光的沐浴。
正常来说,受伤的人因为血液的流失,会觉得比较冷,晒晒不太烈的日头,有益于恢复健康。
“竟伤了这么多人?”
府兵的传说,在范铮印象里都是很牛的,剿百余骊山贼,即便没人死亡,这受伤的比例也有点高了。
折冲都尉樊胜有些恼火地回应:“我的府兵,是很强的!关键这一伙骊山贼,他也不弱!纵然手上的兵甲都是旧的,可那也是正经的木枪、步兵甲!”
两名监察史的脸色变了,与范铮小声地交流着。
大唐对于枪、矛、甲、弩、长弓、角弓、弩箭、兵箭等制式兵甲,掌控是相当严格的。
私有兵器,最低徒一年半;
有弩二年半;
甲一领或弩三张,流二千里;
甲三领、弩五张,绞。
所以,这些制式兵甲,是怎么流出去的?
追究下来,怕得滚几颗人头才能了解。
斩首,在以前的砍脑袋,可脑袋的份量肯定影响了士兵继续作战,于是改成了割左耳,偏偏语言习惯上还是斩首。
看到一袋人耳朵倒出来是什么感受?
反正,绝对不好受,又不是猫耳朵(零食)。
血早已凝固,味已经淡了许多,范铮不至于到呕吐的地步,面色还是微微变了一下。
说白了,一个手上没人命的白丁,又不是医学生,见到器官有所不适,很正常。
如果全部是耳朵,樊胜还有些说不清楚,可还生擒了敌酋呢。
敌酋是一名四旬不到的汉子,面容苍老得像六十,一双蜂目里迸射着仇恨的光芒,却一字不说。
两名监察史对视一眼,开始寻地方书写记录。
孙九朝范铮使了个眼色,范铮踱到一旁,孙九小声开口:“可不得了,钓到大鱼了!这是海陵剌郡王的旧部,谢叔方的堂弟谢季方!当年玄武门之后,谢叔方与冯立杀了陛下爱将敬君弘、吕世衡,见事不可为,次日方降,想不到他这藉藉无名的堂弟……”
海陵剌郡王是李元吉,李渊四子,身死,五子尽诛。
然后,李·曹贼·世民操作风骚,收李元吉的王妃杨氏入宫,并将他与杨氏之子曹王李明承李元吉嗣。
这样的操作,李元吉地下有知,棺材板大约是摁不住的。
欺人太甚!
第七十二章 李世民的决定
范铮豁然开朗。
如果是当年李元吉旧部,有这战斗力、兵甲,就不足为奇了。
伯仲叔季,这个排名顺序,现在也同样有人用,说是谢叔方的堂弟倒不足为奇,就是最后一个字雷同有点奇怪。
当然,这种事也牵扯不到谢叔方身上,毕竟这个年头,亲兄弟分属一方的情况都不罕见,就像当年的薛万均支持李世民、胞弟薛万彻效忠息隐王一样。
(前文误书为隐息王,谬误。)
李世民绝对不可能将对薛万彻的气,撒到薛万均身上。
说白了,魏晋之后的世家,多数学了诸葛亮三兄弟的策略,多线投资,免得满盘皆输。
问题有两个。
孙九这种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眼力好一点不足为奇,可他怎么能认出谢季方的?
不过,孙九不说,范铮也不打算问。
谁还没点隐私了?
回去得赏他百来文。
不过,想来这老光棍,又会去半掩门子快活了,两天过去又是两手空空。
谢季方残部在骊山中藏身好理解,可总要有生活物质吧?
别的大约可以熬一熬,盐却绝对不可少。
偶尔断一顿盐,还可以挺一挺,时间长了会导致神经衰弱、肌肉收缩异常、胃肠不适、四肢无力等症状,哪里可能彪悍地伤了二十余府兵?
你说百余人的命,换二十余府兵的伤,算不上彪悍?
这就真得说道一下了,谢季方残部因为年龄渐长、补给不足等问题困扰,体能早就远不及峰值。
府兵是三年一遴选,二十一岁到六十岁的丁口,择优轮换,基本保持了年轻力壮的势头。
再加上,贞观初年,李靖任兵部尚书,将沿用隋朝的各项制度、战阵进行了微调,发挥出来的威力就比从前大了许多。
实力一升一降,打成这样真不能说他们不行。
不是兄弟无能。
其他问题可以不在乎,盐却是一个必须追究的事。
不要说卖盐的商贾可能无辜,这世上,无辜被牵连的人,少么?
樊胜与范铮闲扯了几句,听到范铮自承出身敦化坊,态度冒名地亲切了几分。
……
三日一朝会,是贞观朝的定例。
每旬正好上朝三次,再加休沐,不正合适了嘛。
范铮呆在太极殿一角,暗自腹诽。
小官没人权,正八品上监察御史无事不得上殿,有事也不得走正门,只能走侧门!
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领军卫、左右千牛卫的当值卫士立于太极殿内外,充为仪仗、警戒,主导的是左卫、右卫。
这两卫,才真正是十六卫之首,左卫、右卫大将军品秩虽同其他大将军,却可以在必要时节制各卫。
满脸络腮胡子的左卫校尉,盯着范铮看了几眼,轻轻摇头,“小声”道:“难怪杜家妹子看不上,长得也不俊呐!”
范铮茫然张眼:“这位前辈,你说什么?”
络腮胡子咆哮着挥拳示威:“耶耶程处默,耶耶才二十五岁!”
呃……
范铮忍不住笑了:“我的错!程兄!”
又不是登哥,你整一脸胡子,差点都看不见嘴了,肤色还粗糙,不得误会至少是三十五吗?
按这年头,二十岁一代人的标准计算,可不得看成上代人了吗?
倒是这位标准的贞观小说男配一,居然认识杜小娘子,倒奇怪了。
程咬金大将军、卢国公的身份,无论哪個都与良酝令杜侃差距极大,而且职司八杆子打不着,听程处默口气还挺熟络的。
程处默咧嘴一笑:“我那阿耶,时常跑去良酝署蹭酒喝。”
程处默还是说得善良了,程咬金那叫蹭酒喝吗?
那是连酒坛子都扛着跑!
换个皇帝你试试!
反正,程咬金干的各种奇葩事情,导致他二十年俸禄都被罚没了,也不差偷点酒。
不是因为差那点钱,程咬金说是为了回味当年做响马的滋味!
终于轮到范铮,门下省典仪赞唱范铮名讳、官职,赞者引范铮入殿。
嗯,李义府以前就干这活计的。
“臣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裹行范铮,受院中差遣,前往昭应折冲府审功、辨真。昭应折冲府斩获、生擒人数无误。”
“然,敌酋经臣庶仆辩明身份,为海陵剌郡王旧将谢季方。”
“当年之事,时日已久,臣不知他们如何在骊山中坚持许久,又如何获得盐食用,只能伏乞圣裁。”
范铮讲明了缘由,一个神龙摆尾,把蹴鞠踢了出去。
程咬金咆哮:“陛下,逆贼当诛!”
丁母忧回来、启用为右卫将军的薛万彻脸色微变。
谢季方的情况,活脱脱就是他当年的翻版,不过人家坚持的时间更让人佩服。
薛万彻率数十骑逃到终南山,也只是呆了两个月左右,在昔日同僚的劝说下,降了李世民,被称赞“忠义”。
谢季方这是逃避了十二年啊!
在背后没有人支持,才叫有鬼了。
薛万彻在那两个月里,吃尽了苦头,想来自己是没有能力坚持十二年的。
但更重要的是,兔死狐悲,谢季方如果处死,别人循此复论当年,自己该怎么办?
按理不会追究,可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依着道理来的?
“会不会与伊州刺史谢叔方有关?”赵国公、司空长孙无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话一出,满朝一震。
这是代表着要算旧账了吗?
王珪、魏征等人,终于是要清算了吗?
说起来,王珪还与当今结为儿女亲家,次子王敬直尚了李世民三女南平公主。
但是,王珪这个迂腐的,非要让南平公主依古礼,对舅姑行礼,摆一摆长辈的威风,结果王敬直到现在都没进得了南平公主府。
什么是尚公主?就是公主的上门女婿啊!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当年,朕就赦免了息隐王与海陵剌郡王一党的罪过,一罪不二议。令收缴所有兵甲,押他们返乡为民,不追究旧过。”
凭这一句,朝堂上下安心,“圣明”之声此起彼伏。
范铮揣摩了一下,心头暗暗点赞。
不愧是朝堂,红脸白脸都安排妥当,估计又收获一波人心了。
范铮这点微不足道的功劳,李世民也没忘记,吩咐吏部尚书高士廉,让考功司记下这一功。
第七十三章 成年班
柳范估计是看出了范铮的潜力,拨了两名监察史给他为佐吏,算是按正职的监察御史配备了。
至于其他方面,监察御史与监察御史裹行,本来就没多大差异。
有能力了,大家认可了,裹行不裹行的也无所谓了。
不是巴结,只是将他当正常监察御史看待,归为同类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范他们这些监察御史,对同样能力不弱的李义府,天然有种排斥感,对范铮却不存在。
难道,是李义府笑中有刀的刀尖露出来了?
说起来范铮也是庶民出身啊!
监察史一个叫刘谙,一个叫华鸣,正好组个成语。
都是年龄三旬左右,相貌端正且没太大特点,就是华鸣的手指头细长,刘谙的手指头短粗,且肉乎乎的。
刘谙满眼的钦佩:“上官当日,一手出神入化的算盘技艺,让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流外官也可以算作官,这个自称没有问题。
不过,说出神入化就呵呵了,甄邦的加百子已经到了五十息的速度,范铮不敢随便牛皮,免得丢脸。
咳咳,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华鸣有些苦恼:“可是,市面上只有我们用的、同样大小的算盘,就算想学上官,也办不到啊!”
得,人家是明着说要学算盘技巧了。
“这种算盘,我阿耶的范氏木器作坊出产,五百文。”
范铮也没有推脱。
再说,刘谙他们只是为了区区算盘技艺吗?
人家图的,还是学一手账务分析啊!
毕竟,这还是监察史们吃饭凭据之一。
至于算盘的报价,也没有太浮夸,毕竟这个年代,车珠子还真是個有难度的活计,特别是内弧,报废的比例有点高。
何况,监察史买算盘,是公用器具,柳范也不会卡着这一贯钱斤斤计较,失格呢。
范铮也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各行业的技艺,有些需要保持自家特色而保密,有些却需要发扬光大,不可一概而论。
像珠算这种技艺,没必要藏着掖着,长安城偌大,人口众多,你还担心人家抢了铁小壮他们的饭碗啊!
再说,技艺这东西,最好还是从小学起,毕竟人小,身体灵活,接受能力强。
那种半道而来的成年人培训班,一般在速度上都差强人意。
但成年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学这些东西,往往能与阅历对照,理解起来更深刻。
当然,最重要的,是校正指法。
“干嘛?扔了一指禅吧!拇指上,食指下,这两个手指头是管下珠的,中指管上珠。”
范铮首先要校正他们的一指禅打法。
难怪甄邦看不上账房先生拨打算盘的速度,算盘大是一个方面,一指禅的习惯也是主要因素。
明明有五个手指头,你偏偏只用一个,范铮这头用三个,速度自然有差异。
你就想想后世的键盘录入,别人十指翻飞、你左右一指禅的尴尬场景吧。
当然,你家势大的话,还可以宣布一指禅战胜了十指,创造了世界一大奇迹。
反正这世上,从来不乏赵高。
刘谙打得手忙脚乱,一个简单的加百子,因为指法的变更,竟打得无比艰难,第一次顺利用新指法打完已经过了二百息。
打完之后,刘谙满头大汗,手指头差点抽筋。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娘哩,莱菔粗的手指头,要协调变化,太难了!
总算控制住想要变回一指禅的本能了。
倒是手指头细长的华鸣天然占据了优势,几番练习,一百八十息左右打完加百子。
“慢了些,好在指法基本没乱。多练习。”
对成年班,要求就别那么高,有成效就行。
华鸣支支吾吾地开口:“上官,听说敦化坊的坊学,你也授了算盘技艺,不知道我们的速度,可能与他们相比?”
嗬,胜负欲挺强的啊!
范铮颔首:“不错。就坊学里最笨的铁小壮,仅仅加百子都在九十息之内。”
刘谙、华鸣齐齐哀鸣一声。
完了。
连最差的学生都比不了,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一百八十息,比他们日常练习都快了一些,即便还能有进步,预估也就是在一百二十息之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和娃儿比,你们的优势是稳重。”
范铮随口安慰。
真……真的?
……
坊学内,山长糜斐教儒学,不含六艺。
《论语》是本好书,用它对娃儿、妹娃子讲些为人处世的哲理,相当实用。
但是,人一辈子,不能只靠哲理活着。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对多数人来说,不是靠哲理能解决得了的——当然,糜斐他们这种先生职业例外。
杂学、六艺,都是郦正义包打天下。
或许,郦正义终于找到了他这号有道德洁癖的人,最理想的归宿,教书育人不正合适吗?
出人意料,射这门技艺,郦正义找到的衣钵传人,居然是之前被无镝箭射了的铁小壮,那不是一般的皮啊!
举弓要稳,瞄得要准,松弦要狠,这三点,铁小壮尽得真传,虽不说箭箭中靶心吧,上靶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有点费弓,范氏木器作坊做出来的猎弓,被铁小壮搞坏几具了。
细细算下来,铁小壮真有射艺的天赋,坊学枣树上安家的那窝老鸹,生生被他拿弹弓祸害走了,连老鸹蛋都被他拿回家煮给铁大壮吃了。
铁小壮皮是真皮,本性却不坏。
郦正义唯一遗憾的,是坊学的教学方向居然不是科举!
现任民部侍郎的孙伏伽,可是状元之身,也是一众寒门学子心中的楷模。
不是户部,是民部,从隋朝下来就是民部,到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驾崩,避讳才改成了户部。
所以在贞观年间找户部,就是个笑话。
科举,是寒门眼里鱼跃龙门的正途。
顺便提一句,唐朝初年的科举是吏部负责,到唐玄宗开元年间调至礼部负责,后世一直沿袭。
当然,科举取士的名额终究过少,只能说为寒门开了一线生机。
甄行、巫亹,郦正义相信,如果自己全力以赴,他们是有希望踏足科举门槛的。
甄邦么,痴迷于技耳。
巫桑,惜是女子身,没听说科举有女子来考的。
第七十四章 鄜州行
甄行、甄邦,其实当日都听到了范铮与樊大娘的话,虽然阅历不足以理解,却多少知道,他们兄弟可能会被舅舅带上官场,奔向另外的前程。
甄邦被甄行提醒过,在别的方面嘻嘻哈哈,唯独对此事只字不提,这就显得沉稳了许多。
范铮倒是不在乎他们说不说,反正本就亲疏有别,你当年幼时吃了樊大娘那么多好东西,能喂出白眼狼来吗?你当甄行、甄邦那一声舅舅是白叫的吗?
虽然大家都跟着叫舅舅,但甄行兄弟是亲的,你们是表的。
哈哈!
但是,甄行不乱说很正常,甄邦不乱说,就让范铮刮目相看了。
有这份心性,未来可期。
抽空,范铮把加减法的心算与乘法的打法,提前教授给甄行兄弟,让他们在练熟之后,视同窗进度再传下去。
因为,范铮接了新活,巡按州县,自然是要离开一段时间的。
以这年代的车马速度,是需要较长时间的。
不知道是皇帝授意,还是太子出手,或是御史台的安排,范铮巡按的地方,奇怪地安排在鄜州。
要知道,李泰头上的鄜州都督之职,还没有拿走。
让范铮去鄜州,意味着鄜州多少有点事情,会不会让李泰受影响嘛,你当磨刀石的待遇是白给的?
范铮查不出事叫无能,查出事了,会不会得罪李泰?
启夏门左边,一身平民装束的武能,与骑着马的范铮错开身子时,微不可查地吐出四个字“无须顾忌”。
范铮的心落了下去。
既然与李泰无关,怎么下手都无所谓了。
关键是范铮的学识,能不能够压得住场子。
鄜州离长安五百里,因鄜城县得名,好玩的是武德二年把内部县、鄜城县划归了坊州。
州治洛交县,领洛交、洛川、三川、直罗、伏陆五县,《旧唐书》记载“户一千七百三,口五万一千二百一十六”。
这里估计就是一处谬误,把一万七千三百记成一千七百三,否则一户将近三十人,太不现实了。
如果对这说法不赞同的话,我们来看看天宝年的数据,“户二万三千四百八十三,口十五万三千七百十四”。
这年头的五百里,是个很遥远的距离,哪怕鄜州与雍州之间就隔着一个坊州,也显得山高水长,足足五天才赶到。
至于洛交县,先替它难受百息。
洛交县城里有个鄜州衙门,鄜州衙门头上有个鄜州都督府,统鄜州、丹州、坊州、延州兵马。
就问你個小媳妇,头上有个婆婆,还有婆婆的婆婆,是个什么滋味。
《旧唐书》提及都督府的编制,稍稍与地方志不同,贞观二年置都督府,贞观六年升大都督府,贞观九年复为都督府。
就很疑惑,贞观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令都督府升格了?
突厥的威胁,当时已经消除了啊!
洛交县地处渭北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貌为主,三川交汇,五路噤喉,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此重视也不为过了。
三川,指的是洛水、罗水(芦水支流)、芦水(葫芦河)。
据说鄜州还是北方少有种植稻谷的地方,直罗贡米在此时也出名,不知道真假,反正范铮这档次也够不着去享用。
倒是传说中传承上古的彩陶,古朴典雅,范铮忍不住让陆乙生掏钱买了几个轻巧玩意回去。
钱财,范铮是绝对不放心丢给孙九管的,鬼晓得这个素了许久的家伙,会不会拎着去半掩门子照顾买卖了。
没事不要考验人性。
这地方,佛教气息也很浓。
宝应寺于贞观三年铸的梵钟,有飞天、朱雀、青龙图案,流传到了后世。
建于隋朝大业年的石泓寺石窟,洞接寺院,也是一景。
因为范铮的任务只是巡按鄜州,不是巡按鄜州都督府,所以都督府自然不用理他,鄜州衙门也只是例行公事接待,刺史嵇狄丕露了个面,敞开卷宗让范铮、刘谙、华鸣审查,就死活不出来了。
身为上州刺史,从三品大员,嵇狄丕有这个资格自傲,要知道中都督府的都督也才正三品,别驾代管,品秩还真不如他。
这里要说一下大唐奇怪的编制,下都督府、中都督府最高上佐是别驾,大都督府就直接没有这个职位了,最高就长史。
至于用膳,监察御史到地方,按例是住驿舍、自己安排膳食的,原因还是马周吃鸡的锅。
既然相互间不用留情面,那最好是各吃各的,免得扯皮。
账目,有点问题,不大,责令鄜州改正即可;
州狱、县狱,查过卷宗,问过典狱、人犯,同样没多少问题。
范铮不懂之处,刘谙、华鸣自会为范铮解说,但没找到多少破绽。
祭祀,好像也没问题。
稍稍有点奇怪,祭祀这种活儿,监察御史居然也能管一管。
但是,人家安排范铮来,不可能是让他公费旅游。
就是横竖找不到问题,头秃。
“来喽!陈麦面制的软馍,上好的羊肉,客官请慢用!”
摊主端着热腾腾的软馍、大碗的羊肉汤上来。
软馍是洛交县一大传统美食,梨叶衬底,麦面、糜子面皮包裹着红豆馅,豆绵皮香。
要是早年间,软馍还是百姓过年才吃得起的好东西。
范铮往羊肉里挖了一勺油汪汪的油泼食茱萸,一口甜、一口辣地享受起来,全不顾会串味,当真是吃得怪。
“掌柜,为什么是陈麦面制,而不用新麦面呢?”没有什么阅历的陆乙生想不明白。
刘谙、华鸣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上官身边这位庶仆,没经过事,应该是照顾亲朋故旧安置的。
“这有啥难想的,新米旧麦,没听说过?”孙九惬意地吮了一勺羊汤。“米是新的香,麦需要放置一段时间,最好是三个月到半年,磨出的面粉最香。”
陆乙生抬杠:“照这么说,五年以上的麦子岂不更香?”
孙九摇头:“除了司农寺的太仓、太府寺的诸常平仓,很难有长时间保存的条件。嗯,告诉你一个八卦,当年瓦岗李密打下的卫州黎阳仓,也是常平仓之一,主要作用是平抑粮价。”
“一般情况下,三年以上的粮会糠酸,一些保存得极好、五年以上的麦子,会被药行收去配药,但数量不会多。”
范铮抬头看了一眼孙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孙九的武力是个渣,见识却颇广,配药这一点范铮是真没听说过。
所谓的糠酸,就是指粮食变质、变味了,人无法食用,轻微变质的还能喂一喂鸡鸭,重的只能肥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