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仓库
“监察御史,我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驿舍里,孙九饮了一口驿长送来的醪糟,有点甜,有点淡淡的酒味。
醪糟是指甜米酒,是用糯米酿造,此时也称为江米。
似乎鄜州不应该有江米?
错,“五谷杂粮遍地有,九州不收鄜州收”是鄜州特色,人称塞上小江南。
《鄜州志》记载:“隋大业三年(607年),户部尚书崔仲方筑城直罗,引华池水(今葫芦河)修渠溉田,教民秧禾。”
贞观元年,朝廷下令鄜州以直罗稻米进贡。
因此,本地有少量江米,也就不足为奇了。
驿长长长吐了口气:“你说,好好的长安你们不呆,跑鄜州来干嘛?从去年起,洛交这一头,气氛就不对。”
“驿所去年还有十二匹马,因为游侠儿的胡闹,险些导致马匹丢失,被驾部司减了三匹。”
信息量很大。
驿所的马匹,通常是以三为数,因为按规定,每三匹马增加一名驿丁。
驿马并不容易丢失,它们的右前腿印有小小的“官”字,且以“出”字印,并印左右颊,一目了然。
但真丢失了,责任人麻烦就大了,百日之内寻找到则无事,否则照价赔偿吧。
一匹最劣等的马,在价钱最低的时候也是四贯多,何况是驿马。
《贞观律》规定,盗官私马匹而杀,判徒刑二年半。
所以一般人还真不敢动驿马。
况且,驿所隶属兵部,不归地方管辖,寻常人也不至于来捣乱。
连驿站都来骚扰了,明显是有事,不想让驿所传出风声。
也许,就是那一两天的事。
范铮从驿长送上的碗里,拈起一小块软滑香甜的糜子糕,慢慢咀嚼着,完全咽下去:“驿长,能说说具体时间吗?”
驿长翻出一本册子,仔细找了一下:“喏,去年冬月十九到二十二,四天时间,驿丁、驿卒都出不去。”
不要把驿丁与驿卒混为一谈,前者是从地方上征召的丁口,主要是养马、维持驿所的后勤,驿卒是正经八百的兵部卫兵,有战事之类的,跑八百里加急就是驿卒。
四天时间,说明动静不小啊。
“路上的车马数量如何?”刘谙问出了关键。
驿长想了一下:“应该是车水马龙,比往日至少多了一倍。”
华鸣张嘴,无声地做了“粮食”的口型。
司农寺与太府寺的诸仓都不在鄜州,这一点也比较奇怪,不是塞上小江南,盛产粮食么,两大管粮食的机构都看不上?
司农寺下头的诸仓也不多,无非是太原仓等几座。
顺便歪一嘴,有些唐初小说写太原因为收成问题,闹饥荒了,情节是没有问题,考证上差了点,司农寺偌大一个太原仓在,只要敢开仓放粮,百姓活命是没问题的。
次日,范铮到鄜州衙门,对录事参军提出了查验仓储的要求。
“司仓参军尤朔楚,陪上官查验仓库!”录事参军不耐烦地吼道。
上州司仓参军从七品下,品秩其实还比范铮高,但京官下地方就得视为高一级,御史台出来的官员又得视为高一级,称上官也说得过去。
尤朔楚圆滚滚的身子,仿佛蹴鞠从地上滚过,两只绿豆小眼滑稽地睁着,莫名地带了一丝喜感。
司仓参军,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田园、市肆,权限很大的。
仓曹与户曹的关系,依稀有几分出纳与会计的影子。
查户曹,是账目方面;
查仓曹,是实物方面。
账实相符的原则,范铮倒是没忘。
尤朔楚手下,还有三名司仓佐、六名司仓史,带着范铮一路前行,经过折冲府府兵守护的区域,进入相对干净整洁的仓库区。
司仓史开锁,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范铮进入正仓区域。
稻香、麦香,即便不是当年收割的,香味依旧淡淡地飘浮着。
大约多少石,范铮就真没这能力辨别了,总不能再让人重新拿斛装吧?
唐朝的一石粮食,正好是满满一斛,二者是等量关系。
到了宋朝,一石等于两斛。
华鸣眯着眼睛转了一圈,鼻孔里哼哼:“五百一十四石,误差不过一石。”
范铮挑了挑眉毛。
柳范分派的人手,不是庸才啊!
或许账目上,人家不如范铮,可其他地方总有意想不到的本事。
尤朔楚的绿豆小眼闪过钦佩,肉乎乎的手掌拍击着:“好眼力!这一堆是五百一十三石四斗。”
这一点误差,可以忽略不计了。
刘谙的胖手抓住一柄钎筒,狠狠地往粮食堆里扎去,带出一些麦子,还有些许泥土。
刘谙似笑非笑地看了尤朔楚一眼,没有声张。
就凭这一插,足以证明刘谙存在的价值。
天下间少有完全干净的官吏,尤朔楚他们在谷物中间堆土抵账,数目不是太大的话,上官也大可不必较真。
曾经有那么一个笑话,说是某贪县令被抓,父老跪地求情,上官大惊:“莫非你们不知道他贪吗?”
父老哽咽:“我们知道他贪,但就算是头大虫也快喂饱了啊!要是换了饿狼来,比喂饱的大虫更狠!”
反正这种事呢,见仁见智,各人角度不同。
范铮当然也瞧出一些猫腻了。
老实说,尤朔楚要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范铮倒真要疑心了。
有点小问题,在规则的边缘横跳,这才是官员的现状啊!
何况,民间的玩笑话就说,如果天下闹饥荒,除了兵和官,最后死的一定是厨子与管粮仓的。
不能说管粮仓的都是坏人,但确实容易出坏人,毕竟终日面对诱惑。
黍(糜子),三百零七石;
菽(黄豆),一百五十三石;
稻,七百三十九石。
出入是有,抛开偶尔的小花招,出入数量大约在十石左右。
范铮像模像样地斥责了几句,令尤朔楚限期整改,尤朔楚的脑袋频频乱点。
整改,懂,好歹拿点粮食来把缺口补上,过后该咋样还咋样嘛。
回到驿舍,陆乙生气呼呼的,咬着牙齿不说话。
孙九喝着绿蚁酒,哼着那些下三滥的调子,得空还不忘嘲讽一下:“哎哟,年轻人呐,没被这世道毒打过,就想着伸张正义。嘿嘿。”
第七十六章 块垒难消
华鸣手指头在有规律地运动,这是在无实物练习打算盘,速度是提升不了多少,练指法而已。
出行这几天,华鸣觉得自己的指法慢慢契合要求,预估能进步到加百子一百五十息。
停下手指头,华鸣轻笑着看向陆乙生:“你不懂,需要多学习。你以为上官意在正仓吗?想想吧,正仓是维持鄜州衙门正常运转的粮食,尤朔楚能在里面捞一点,却绝对不敢太狠,否则其他官吏会扒了他的皮。”
握了握手掌,华鸣正色:“我们目前的能力,就如这手掌,大小是有限的。那么,要抓东西,就得有取舍,抓大放小也就必然了。”
范铮轻轻击掌。
华鸣这番话,是在教导陆乙生,也是在变相提醒范铮。
果然,能在官场混的,没有几个是不长脑子的。
所以,今天查的那点东西,真没滋味,搞不好就是嵇狄丕特意露出的破绽。
这一招其实并不罕见,以一些小问题掩盖大问题,也是官场套路之一,反正小问题也足够监察官员交差了。
一些老到的监察官员,自然就坡下驴,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刘谙请示:“上官,接下来我们继续对常平仓、义仓动手吗?”
州一级,即便太常寺常平署没有在当地设常平仓,自己也有权丰年加价收、欠年减价卖,以此平抑粮价,同样也称常平仓,账目需要上报尚书省。
义仓,是贞观二年四月朝廷下诏,让各州县建立属于地方上自己控制的仓储,存粮的目的只有一个,赈济。
账目,同样要上报,但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每一年,每亩地征收二升粮入义仓,为的就是防灾年。
制度是好制度,你也得看人是否执行到位。
每年报个损耗,稍微大一点,正常吧?
用两年陈粮换当年的新粮,挣个价差,不过分吧?
只要粮食没有糠酸,陈粮也能活命,你得承认吧?
一个個似是而非的理由说出来,明明当耗子都能搞出猫的气势。
一个赵高倒下了,千千万万个赵高站了起来。
当然也不必因噎废食,义仓总体发挥的作用还是很大的,比没有强多了,至少能让灾民坚持到朝廷的赈济,贞观元年关中部分百姓被迫卖儿女的惨状,确实很少出现了。
范铮微微摇头:“不能按这个既定路线走。否则,人家预判了你的行动,即便其他仓有欠缺,拉正仓去填上,那就是纯粹走个过场而已。”
再说,逼得太急了,你当人家不敢付之一炬?
非战时烧粮仓的事,史书上大约没有记载,但谁会天真地认为只有清朝会烧?
……
洛水岸,看着混浊的洛水冲刷着堤岸,一路平缓而下,范铮只能摇头。
事实上,洛水鄜州段因为岸上多为梢林分布,草深林密,塬面较为平坦,且支流芦水相对要清澈得多,水土流失轻微。
洛交以南,落差渐大,河道变窄,水流渐急。
不管怎样,一条洛水确实便利了百姓的生产生活。
河道边,巨大的水力石磨在缓缓转运,在此时的书面叫法是碾硙。
引着范铮的人,是洛交县的白直,一个壮汉,对本乡本土相当熟稔。
“这个碾硙,是鄜州司功参军牛雄家的;那个碾硙,是鄜州司法参军洛莫家的。”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谁也没蓄意防着白直这种没什么身份的人,白直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讲起来也肆无忌惮。
唐朝的县令、县丞、县尉、市令,不许本州人当,偏偏州这一级,除了市令外基本没这个限制。
然后,州级官员兼本地豪强,就问你个附郭县怎么动他。
孙九悄悄打了一下范铮的手臂,范铮无声地笑了。
指派两名游侠儿跟踪朝廷命官,还真是敢想。
即便刘谙、华鸣是文职,却不妨碍他们有点身手,对付府兵不足为恃,对付两名游手好闲的游侠儿,却是手到擒来。
刘谙迅速在范铮身边小声开口:“依制,司户参军掌井田利害,凡本官府的官吏,不得在辖区内请射田地、造碾硙,与民争利。”
“请射”二字是文雅的说法,直白一点就是兼并。
碾硙这东西,其实本身是没错的,但有些权贵为了碾硙的利益,而影响到了百姓的灌溉,这才导致朝廷颁布的限制条例。
碾硙的利益极大,导致这条例最后还是形同虚设,《旧唐书》里甚至还有太平公主与僧寺争碾硙的记录。
碾硙的管理,正常情况下是两个部门都有权管辖,一个是朝廷的都水监,一个是本州的司户参军。
偏偏都水监在洛水北段的鄜州到坊州,就一名津令,又管桥又管船的,究竟是忙得顾不上这一段,还是不想找事,就仁者见仁了。
但鄜州司户参军,就怎么也脱不了爪爪。
幸亏鄜州的官员还要点脸,没有公然在洛水两岸请射田地。
但碾硙这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就落到了范铮手里。
……
鄜州衙门,六曹公房。
司户参军游艺春声如雷霆,大巴掌拍得公案晃荡。
“早就叫你们拆碾硙,拆碾硙!一个个跟本官打哈哈!监察御史盯到耶耶头上了,你们还不拆除,信不信耶耶带人砸了你们的碾硙!”
狗东西!
不是他们身上的责任,他们乐得装憨!
“别,游兄别发火,我这就让家人把碾硙拆下来,待这劳什子监察御史走了再装!”牛雄、洛莫赶紧示好。
都是平起平坐的从七品下参军,谁也没大过谁,在游艺春职权范围,真得给点颜面。
要不然,游艺春犯起浑来,真砸了你家碾硙,没地方说理去。
从七品上录事参军贺琼楼眯起眼睛:“游艺春,伱飘了啊!要不要拆拆我家的碾硙?你是不是忘了,上州的司户参军是二名?”
游艺春瞬间如泄了气的蹴鞠,蔫了。
是啊,还有一名职司相同的司户参军,在上官贺琼楼的指令下,随时可以夺了他的权柄,让他变成有职无权的司户参军。
只是,胸中这块垒,难消!
第七十七章 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
洛川县的集市里,范铮拿起一个比婴儿拳头略小的柰果,稍稍奇怪。
现在还不到收获的季节,这些柰是怎么从去年保存到现在的?
冰箱效果也没那么好吧?
蹲在摊子上的庄户咧嘴笑了:“有窑洞哩!放窑洞里,半年都没问题。”
范铮才想起来,后世,这一块算是陕北地界了,窑洞是地方特色。
柰果鲜红诱人,可惜味道甜中带点酸涩,隐约有苹果的味道。
柰,又名林檎、沙果、花红。
值得一提的是,林檎一词,此时专指苹果,西域传过来的种,不明白的人容易搞混。
林檎,本意指飞鸟爱食用的美味果子,在历史上的含义几经变迁。
不是西域传过来的林檎不好,但林檎的植株适应性,确实没有柰好。
柰这味道不算好的果树,从河北到昆州等地都广泛种植,就是因为它对水土的要求极低。
陆乙生抓过一个柰果,龇牙咧嘴地咀嚼着,偏偏除了核,就是皮子都没舍得吐出来。
年轻,长身体,胃口极好,啥东西都能对付两嘴。
孙九慢悠悠地咬了一小口,老脸皱成一团:“啊咧!这味道,还是那么涩!”
集市里人来人往,不时会有人相互碰撞,气量好一些的各自散开,脾气不好的挥拳相向。
前头就有两名青年口吐芬芳,继而缠了上去,拳脚、肘交替使用,继而抱在一起角力。
如果是胜负立分就没有看头了,偏偏两个人的技艺、体能、体型相当,引得无数人围观,就连市令都含笑把臂,不去制止。
不是不善良,只是,看戏是人类的本能,在眼下这种娱乐匮乏的年代,这种事,可算是一大乐子了。
范铮也是乐子人,当下驻足于一角,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因为没着官服,范铮肆无忌惮地挥拳:“摔他!提他裤腰带!右腿抢中路!进了有海参吃!”
话是越来越奇怪了啊!
刘谙、华鸣分立左右,隔开闲人;
陆乙生站到范铮后方,努力防止他人挤到范铮;
孙九在范铮前方,奋力为范铮拉出一条可以直视的线路。
“别挤!”孙九奋力咆哮着,脸色骤然一变,随即大声让人闪开。
哎,热闹确实是热闹了,可惜两人的实力太相近,居然一盏茶时间没分个胜负,市令看看拥堵的集市,只能出面让他们滚蛋,要约架去外面。
集市里的乐子人哀叹了一声,免费大戏看不成了。
范铮一行回到驿舍,进了房内,孙九谨慎在地门口左右看了一下,掩门、插门闩,从袖中抽出一张指头大小的字条。
别嘲笑范铮之前用鹅毛笔写字,在许多特定时刻,鹅毛笔就是比毛笔好用,字能写得更小。
字条上面就两个没头没脑的字,户义。
刘谙、华鸣默默地伸出手指头,指向最后一個字。
义,义仓。
对方显然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他们提供了线索。
孙九点上烛火,范铮将字条交给他烧了,开始琢磨:“鄜州没有姓户的,名字里也没有带户的,就只能是司户参军了。问题是,上州的司户参军、司法参军都是二人,我知道这是谁?”
刘谙小声说:“司户参军游艺春,碾硙正在他职司范围内,而州衙各官员并不配合拆碾硙,连姿势都不肯做。这事,上官你追究下去,倒霉的一定是他。”
游艺春……
范铮忽然指着刘谙、华鸣,乐不可支。
华鸣及时捧了一句:“上官何故发笑?”
范铮收敛了笑容:“因为你们的名字,正好作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连稳重的孙九都忍不住失笑,最后一句生生将他们三人的名字镶进去了,还很有意境。
意境,虽然不是人人能理解,但即便是平民,也能感受其魅力。
并不是生僻字堆积、词藻华丽就有意境的。
……
通往鄜州都督府的街道冷清无比,似乎连耗子都不愿意往这儿跑。
范铮戴獬豸冠、着青色官服、麻鞋,五人悠闲地踏上街道,一步三摇,稍稍惹眼。
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十三名游侠儿,负着两柄横刀、十余根短棍,吊儿郎当地叼着狗尾巴草茎,杵在街道上,把路封死。
“官爷,请回吧,此路不通。”为首的游侠儿一声轻笑。
官又如何?
在洛交这一亩三分地上,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范铮举起随身鱼符,大声道:“杀了!”
弦动,兵箭出!
十支兵箭,瞬间射倒了十名游侠儿,十一名常人打扮的翊卫,扯下罩在外头的圆领袍,露出闪亮的步兵甲。
这天气,身上还得穿四十斤重的甲,真是难为他们了。
剩下三名游侠儿,手中的横刀、短棍落地,娴熟地跪了下来:“兵爷饶命,我们就是开个玩笑!”
遗憾的是,翊卫只听从范铮的号令,说杀光就杀光。
仅存的游侠儿,绝望地举刀相抗,正面交锋,一刀就被震得横刀脱手。
游侠儿自诩堪比府兵,此刻才知道,他们与大唐的兵,差距之大,可比天堑。
一刀解决了最后的战斗,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屠杀,翊卫伙长率众拱手,与范铮见礼,并带来一名门下省符宝主符,流外官。
“下官奉陛下与门下省之命,为监察御史带来铜鱼符。”
范铮看了符宝主符许久,发现对方没有丝毫动静,懂了。
铜鱼符是鱼符之首,可以调动兵马,想来数量、权限什么的还另有讲究。
皇帝派符宝主符持铜鱼符,就是为范铮撑腰,免得他势单力薄。
但是,人家也不会将铜鱼符直接交给范铮,而是符宝主符代持,如果范铮的指令出格,抱歉,恕难从命。
范铮就想问一句,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
洛交县衙,司法史气喘吁吁地跑进衙门,在二堂见到了闭目饮茶汤的县令,大声禀报:“明府,不好了!监察御史他们,在都督府街杀了十三人!”
县令茶碗一顿,面色不善:“你最近很闲啊!典狱,带他去打扫县狱,要有一只虱子,就别让他出来!”
哼哼,这种事,是小附郭掺和得起的么!
第七十八章 转折(新年大吉!祝得偿所愿!)
鄜州衙门,刺史嵇狄丕如泥雕木塑,捧在手里的茶碗都快凉了。
六曹公房里疯狂的争执声,他也听到了,却手脚冰凉。
如果范铮是个普通的监察御史,凭他从三品刺史的身份,即便有一些问题,也总能圆过去。
可是,监察御史身后隐藏着翊卫,哪怕仅仅是一伙,性质也完全不同。
这表明,天子已经知道鄜州的情况严重,担心监察御史有来无回!
翊卫无声无息入洛交城,这真是个要命的消息。
六曹公房内,司户参军游艺春梆梆地拍着公案:“我说什么来着?叫你们老实认个错,拆了碾硙,一个个都不听,还作死找游侠儿威胁监察御史!你们可真能耐!”
“傻了吧?十三個游侠儿,变十三具尸体,监察御史他不惮下死手!本来好好说话,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偏偏你们刚愎自用!”
瞪着眼睛,游艺春挑衅地看向录事参军贺琼楼:“咋?不服气?想夺了耶耶的权柄?随便夺!耶耶不陪你们作死!以为自己能翻天似的!”
游艺春大手一拍,钢印亮在桌上:“看清楚了,耶耶今天交割了!从此以后,你们的肮脏事,与耶耶无关。”
不玩了!
谁愿意接这烂摊子,只管接!
游艺春走了,司功参军牛雄萎靡地坐下,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
牛雄这名字,是真取错了,他的性子既不牛、也不雄,反而有些怕事。
司法参军洛莫眯起眼睛:“既然找上都督府了,那出动洛交折冲府的可能性极大。要不,先将正仓的粮换过去?”
贺琼楼鼻孔里哼了一声:“换粮,得出多少人力?监察御史的眼睛又没瞎!洛交折冲都尉,是我儿女亲家,无非是招呼一声的事。”
“拖延一下时间,阻碍一下监察御史,也不是多难的事!”
“有个三两天的时间,我们可以从容行事。”
……
所有驻守粮仓的洛交府兵,全部撤了开去。
这是鄜州都督府军令,即日起洛交折冲府与牛武折冲府换防。
洛交县治下的牛武城位于洛交东部,南临洛川、北交伏陆、东抵丹州,传说汉代董翳在此筑城、驯牛。
大唐的一个县,并不只有一座城,关内道可几乎是一城一个折冲府的。
军令如山,即便原洛交折冲都尉有什么小心思,也只能老实交接,否则是与自己的项上人头过不去。
亲家,中元节那天,我会为你多放几盏河灯、多焚点纸锭的,了不起再多烧几个小娘子过去。
我保证,三娃儿会好生待你女儿的,反正嫁出来的女儿按律不受牵连。
在州衙众官惊骇的目光中,范铮一行大摇大摆地进入义仓,圆滚滚的尤朔楚屁颠屁颠地开门。
尤朔楚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如水的司仓参军,可也就在正仓与常平仓啃了两嘴,义仓,关他屁事!
搞清楚,他尤朔楚是今年二月上任的,今年的粮还没收,这个烂摊子他可一点没动!
贪,也是要有智慧的,一些爆出来能死人的东西,绝对不能碰!
朝廷、都督府都介入了,不老实交代行吗?
再说,本官凭什么要替别人的罪过背锅?
“去年十一月十九,下官还是洛交县正九品下主簿,鄜州就把义仓的粮全部换了。所以,下官右迁司仓参军,却从来不敢到义仓来……”
尤朔楚絮絮叨叨地解释,绿豆小眼拼命眨巴,生怕把他牵连进来。
五千户以上为上县,洛交县够这个资格了,主簿的品秩也略高一些。
而且,县一级的上佐里,主簿是唯一不受本地籍贯限制的职位。
安排尤朔楚升迁为司仓参军,背后的人,搞不好真是想让他背锅。
谁也没想到,尤朔楚的反应竟如此决绝。
账目上两千多石存粮的义仓,粮的数量,大差不差。
可是,进到义仓,嗅不到丝毫粮食的清香,反倒是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仓内弥漫。
孙九抓了两粒麦子,厚实的指甲掐开表皮,麦粒表面起了劲筋,也就是沟纹处起白线,已经没有丝毫光泽,颜色暗黄,与正常粮食相比,如绝望投井的女人与青春少女之差。
孙九微微用力一捏,麦粒就碎成了许多小块,显然已经失去了黏性。
“这些畜牧啊!这是连家禽都不吃的变质陈粮啊!”
一直风轻云淡的孙九,忍不住哆嗦着开口诅咒。
陈粮,虽然过分了点,好歹在心理承受线上,可谁晓得竟然是变质陈粮!
刘谙、华鸣默不作声地四下插钎筒取样,将变质粮食装入布囊中,然后放入木匣,贴封条以为上交朝廷的物证。
范铮取了几堆的样,各个品种的状况差别不大,基本是无法食用的陈粮。
无法想像,当鄜州遇到灾年时,拿这种狗都不吃的东西赈济,会是个什么场面!
“拿人!”
怒不可遏的范铮,完全顾不上合不合规矩了。
哦,有铜鱼符可以借用,未必就不合规矩。
也许,朝廷给出铜鱼符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牛武折冲府,哦,现在是洛交折冲府,府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州衙,见到一只狗都要扇上两巴掌。
小吏、流外官倒是没事,参军以上,除了尤朔楚、游艺春,直接一网打尽。
“两个叛徒!你们不得好死!”
戴上镣铐、押上槛车的贺琼楼破口大骂。
游艺春倒没出声,眨巴着小眼睛的尤朔楚,滚到了槛车旁边:“录事参军,有个事,真的很对不起,你下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原谅。这个事,是我捅到朝廷里去的。”
贺琼楼一声大喝:“气煞我也!”
终日算计人,没想到被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蹴鞠坑死了!
连范铮都惊了许久,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转折,难怪从一开始查正仓时,尤朔楚的状况就有些异常。
“不好了!使君在二堂,自缢身亡了!”
一名杂役惊叫道。
范铮轻轻摇头。
也许,死在此时,是嵇狄丕最好的归宿。
第七十九章 壁州
来来回回,半个月时间都过去了。
案子结了,证据上呈朝堂了,剩下的就不是范铮能管的事咯!
李义府悄悄咪咪地挪到范铮身边,满眼的羡慕:“有这个功劳,你在察院就站稳脚了,再无人提裹行一词。啧啧,他们开始接纳你了,就我一个人受排斥咯!”
兄台,你那标志性的假笑收一收,融入进来也很快的。
“弘文馆学士、银青光禄大夫、永兴县公虞世南薨了。”
范铮莫名其妙地看着李义府,不明白他的用意。
虞世南是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可与范某何干?
“可惜那一身书法造诣哟,要是能分一成给贤弟你,也不至于拿根鹅毛晃荡。”李义府轻笑。
在公廨中,不能太失仪,否则会被处罚,要不然李义府能放肆大笑。
这个不厚道的!
李义府干笑两声:“我长于文笔、书法,润色当是不屈人下。贤弟擅长实务,精于梳理,却在文章上吃了些亏。”
“这次贤弟在鄜州立个功,要是为兄润笔,少说也是二十七最之一。不如,合二为一?”
李义府的话,不能不听,却也不能尽听。
必须得承认,李义府的才情极好,由他捉刀,七分功劳也能写成十分。
李义府的弊端在于,柳范给他派的监察史,是整個察院最鸡肋的两个,与刘谙、华鸣对比起来,没法说。
你想想,一个玩笔杆子的,座下两个只擅长文墨的刀笔吏,谁做实务?
李义府近半年不出业绩,当然心头有点慌了。
京官,可是九月三十日以前就要考课的,时间不多了!
范铮的业绩有着落了,他可没有!
李义府的人品不太坚挺,脊梁没弯之前倒基本没太出格的事,就是想认赵郡李氏为宗。
咳咳,上行下效,准皇室认老子为祖宗,不准李义府认个好祖宗么?
再说,这是李义府他爹的遗愿呐!
李义府他爹的名字,《旧唐书》上有,就是与老人家当年的化名太接近,不便输出了。
在范铮看来,李义府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跟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皇帝。
“李兄,恕我交浅言深,叙他人族谱,于兄有害无益。至于合作之事,当然可以,但功绩须以我为主。”
范铮微微点了一下,听不听就是李义府的事咯。
李义府长长叹息。
遗愿啊!
李义府尴尬地笑了笑:“功绩自然是贤弟为主。贤弟知道壁州么?”
范铮微笑。
地方虽然不太熟,却知道你后来差点被长孙无忌贬到壁州当司马了。
李义府讲解起来,范铮才知道,壁州这个地方,是在山南道,州治诺水县,领诺水、白石、广纳三县,距长安一千八百二十二里。
大致推论一下,应该是后世四川通江县一带。
此时的壁州,有相当数量的山獠——当然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怪物,而是一个族群。
大致上,唐朝的獠这个族群,约等于后世的瑶加一些零散的小族群。
俚,约等于壮。
蛮,则泛指族群。
唐朝初年,对西南方向的统治,并不如历史教科书上说得那么美好。
岭南道,得亏冯盎一家一直沿用冼太夫人对中原王朝的策略,虽据一方之利,却服从大唐,岭南俚僚多半安稳度日如年。
剑南道,总有零星的獠人反叛。
黔州下都督府,实际上一半多的地方是羁縻州,连矩州都从经制州退为羁縻州了。
黔州治彭水县,后世隶属重庆,没见识的可别叫嚷“黔驴技穷”是说贵州,还瞎科普,人柳宗元是唐朝人,只会按唐朝地理写故事。
但是,一些老师讲这个课前不做功课,就让人无语了。
矩州,才是后世的贵阳。
扯远了。
总的来说呢,这些居住半山腰的族群,本身就不太乐意接受统治,地方上再稍微处置不当一点,立刻挥刀造反了。
打得过,就占据地方;
打不过,就退居山林。
反正壁州是中低山区带部分切割地貌,那些碎石地面,常人穿鞋都觉得硌脚,山獠却可以赤脚,健步如飞。
你可以看看《旧唐书》里,贞观一朝,獠人的反叛记录有多少。
在李世民手上,就有四次獠人叛乱的记录,这还是面对最能打的皇帝了。
范铮沉吟一阵:“李兄是指壁州山獠反叛?”
壁州之乱,朝廷已经派了右候卫将军(《旧唐书》记为右武候将军)上官怀仁平叛。
想不到吧?
即便是维持长安巡警的右候卫,也有相当的战斗力。
李义府轻笑:“即便是獠人,没有一定的理由,人家也不会悍然提刀造反吧?就算他们容易冲动,起因呢?总得让朝廷知道,盐打哪儿咸。”
范铮点头:“确实,要不然按下葫芦浮起瓢,大唐有再多兵力,也经不起一阵阵的消耗。”
设想是极好的,但柳范直接泼冷水:“来回至少一个月时间,壁州还处于交战状态,上官怀仁可没那心思护你们周全。一个不济,你们就得魂断壁州了。”
范铮与李义府坚定地请求巡按壁州。
“罢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你们闯一闯,免得日后说老夫嫉贤妒能。”柳范道。“不过,得治书侍御史批示。”
治书侍御史韦悰,看到察院的文牒,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
手下人勇于任事,按理说是好事,可这也太勇了吧?
战火纷飞的时刻,去壁州巡按,可是有很大的风险!
飞起一脚,韦悰技术娴熟地把问题上交到御史大夫李乾祐手上。
李乾祐举目四望,啧,三省与御史台是平行的,管不了这事,只能将文牒上交到皇帝手里。
“范铮不是才从鄜州回来没多久?李义府,朕记得这个人是你马周举荐的吧?”李世民咂嘴。
中书舍人马周回应:“是臣为侍御史时举荐的,此人文采飞扬,敢于言事,故臣举荐为监察御史。”
热血青年嘛,有几个不是敢于言事的?
李世民思索了一阵:“也好,且成全他们。卢国公,从左屯卫(亦名左领军卫)中抽一队翊卫护卫他们周全。”
程咬金大声道:“陛下放心,左屯卫的儿郎,绝不能丢脸!”
第八十章 人情世故
阿娘元鸾,气鼓鼓地瞪着范铮。
“不就是为范家香火着想,催你两句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赶紧成亲,给我生个孙儿才是孝!”
元鸾怒道。
不管这句话有几个意思,在元鸾这里就必须是这个意思,就是孟子本人来说都不好使!
范铮无语问苍天。
就这嫌弃劲,都不需要验基因,百分之百是亲生的。
甄行负着手,怒其不争地看了范铮一眼,摇头晃脑叹息:“哎,没救了。阿婆,我把巫桑留给舅舅吧!”
范铮兜屁股一脚,甄行咯咯笑着跑开了。
屁娃儿,家传的本事就不错,郦正义的骑射,他还真学了几成,滑溜得很。
装老成的时候贼像,一旦破功,你才会发现他也是个瓜娃子。
“甄行!你真行啊!”不远处,巫桑的眼圈通红。
“哎哎,别当真呀,就是为了刺激不成器的舅舅嘛。给,我阿娘做的面人,好看不?”
范铮觉得,心口中了一箭。
现在的屁娃儿,都会哄妹娃子了!
我还是单身狗!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才是范铮从鄜州回来没几天,又想着与李义府去壁州原因。
不想再听阿耶阿娘叨叨催婚。
刀山火海,没有催婚可怕。
出门了,耶娘再大本事也只能看着。
毕竟,除了在长安城内,能随意跨越万年县与长安县的地界外,在外头,过关津是需要县衙民曹开具过所的。
别以为玄奘能出国,大家就可以随意出国,那是趁着灾年准许百姓自行乞食,才到了边境上的,属于偷渡。
既然是偷渡,通关文牒肯定是没有的,也难怪整本《西游记》动不动就拿通关文牒说事,大约是缺啥补啥。
马还是驿马,人还是之前几个,加了李义府三人。
那一队翊卫,十五骑,一人双马,还有三十匹驮马负重承载辎重,其余是步卒,人人负弓箭,却与范铮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左屯卫在十六卫中,也是名列前茅的主战队伍,规矩森严,不苟言笑。
大约是程咬金之前交代过了,护周全是责任,但没事不要走得太近。
所以,范铮虽然疑惑骑兵与步卒手中的枪不一样长,却没找到机会问。
出了启夏门,又看到杏花村在路边以酒征诗。
这個举动,并不是真为了得到好诗,也没那么多水准之上的诗迸发,纯粹是相里氏的营销活动。
这么做,成本低廉,大家还觉得风雅,每次都引得国子监生三五成群来蹭一口酒喝,杏花村的名声又能够迅速扩散。
“杏花绿柳拂堤岸,美酒飘香醉长安。”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然后是雀跃的欢呼:“怎么样?怎么样?值三杯不?”
范铮笑了笑。
哎,三杯酒下肚,人家杜小娘子的面颊只是微红,当初李泰家说她酒量好并不是夸张的形容。
范铮估计,要是两人对饮,绝对是自己先倒。
如果不是自己的配偶,这么喝当然无伤大雅。
台上的杜小娘子一眼看到马上的范铮,跳下台来,一路蹦到范铮面前:“坏人!去鄜州也不说一声,好歹带点吃食回来嘛。这是要去哪里?壁州啊,带几两银耳回来给我噻。”
这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杜小娘子善解人意,要用几两银耳,抵消了之前为范铮叫来李泰的人情。
这是人情世故,做不好就是人情事故。
范铮笑了:“放心,除了银耳,我还会带鸟酢回来。”
杜小娘子眼睛亮了。
虽然没听过鸟酢之名,想来应该好吃吧?
“说定了哦!”杜小娘子蹦上一辆马车,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迅速缩入车厢中。
范铮莞尔一笑,陆乙生在旁边多嘴多舌了:“监察御史,这个小娘子,很配你哦。”
孙九叹息:“后生哦,当庶仆就要有庶仆的样,你要是回坊了,随便怎么跟监察御史说话,老汉都无话可说。”
陆乙生脸上臊红,垂首道:“孙伯说的是。”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范铮渐渐放心了,孙九虽然荤素不忌,但不会祸及身边人,就是黄昏常喝着绿蚁酒,消失在众人面前,天黑前又回来。
可以这么说,当庶仆该做的事,孙九未必都到位了,但不该做的事一定不会触犯。
出长安,过灞水,走东南,过蓝田县。
不得不吐槽一句,某些小说写武德九年突厥打到蓝田地界的,大约是没有看地图。
除了西面、北面,长安往东、南,大约有三条道路可走。
东面走潼关到洛阳宫,然后坐拥隋炀帝留下的运河之利,沟通南北都容易许多。
当真是杨广跌倒,女婿吃饱。
西南是走岐州,然后进入山南道的凤州、兴州、梁州、利州,进入剑南道,就是唐玄宗逃命的路线;
东南是走商州、邓州、襄州,然后分流,南下就是荆州,西折经均州、金州,过洋州或通州到壁州。
整个直线距离,在舆图上并不太远,但你不得不绕一个大圈子。
范铮选择了过通州,直接进入壁州白石县。
白石县的状况良好,没有一点战争的影子,该干嘛还干嘛,贩夫走卒还是那么忙碌,就是人口实在稀少。
从九品上主簿白乾城门相迎,不卑不亢。
不管监察御史是要干嘛,反正不可能是小小白石县背锅。
为一个户不足千的下县,值当吗?
“户不满两万为下州,整个壁州,户一千四百九十二,口七千四百四十九。”白乾无所谓地摊手。
三个县呢,平均每县不到五百户。
倒不是壁州真的连万人都没有,那些散居在群山中的山獠算上,怎么也得过万,但问题州县官员降不住啊!
下州的刺史,也就是正四品下而已。
白乾在前头,引他们入驿舍。
“山獠,以我估计,老少有三千之数,能出来搞事的,千人左右。”白乾简单讲解了一下情况。“但是,人家藏身于米仓山一带,岩溶、深切割、多窄谷,右候卫的人马难以展开啊!”
而且,官员们对山獠的风俗、习性根本就不了解,怎么沟通都是问题,像这次的反叛,连刺史都觉得莫名其妙的。
第八十一章 路遇山獠
白乾虽然不出钱接待,却也敬陪末座,顺便为范铮点上了壁州的特产。
香菇、银耳、木耳、魔芋。
魔芋这东西,本土应该是它的原产地之一,先秦的《尔雅》就有记载,别名也五花八门,如鬼芋、花麻蛇、南星头、蛇头草、灰草、山豆腐。
魔芋本身是有毒的,需要加工后才可以食用,禁生食。
当然,陆乙生也在白乾的引导下,为范铮买够了这四样特产,干的。
杜小娘子有一份,范铮自己家肯定有一份,还有一份想都不用想,必须是樊大娘家的。
蹭了人家十几年的吃食,好歹得回赠一次不是?
李义府很安静,看着范铮与白乾谈笑风生,瞅着刘谙、华鸣不失时机地送上话题,让气氛保持热烈,不由颓然。
自己手下这两名监察史,除了会摇笔杆子、会说子曰诗云,连捧场都不会。
想到这里,李义府对察院的同僚更痛恨了。
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你们咋就不敢卡范铮呢?
啧,这壁州本地的酒,咋那么酸!
酿醋呐!
有个本地豪强出身的主簿在,很多事情就方便了,即便是那一队左屯卫翊卫,也借机备了一些粮草。
白乾为范铮张罗了一名向导,是个常年走白石县与诺水县的伙计,话不太多,却很熟悉壁州的情况。
向导简单解说了一下,范铮才知道,整个壁州,也就白石县孤悬于东北角,诺水县、广纳县并存西南角,相距并不远。
难怪山獠闹腾得右候卫出动来剿,白石县却丝毫不差不受影响。
整个壁州在米仓山与大巴山的的区域之内,道路自然不好走,高高低低的,有时候能钻到云雾之上,有时候又得绕行溪谷。
进入一处相对低洼的地方,向导指着四面渐渐灌浆的稻子、半山腰略显金黄的小麦,面带一丝骄傲:“这就是泥溪最好的谷子、麸麦。”
范铮隐约明白了,麸麦怕是小麦的别称。
泥溪,大约是这里的地名。
噼里啪啦的声音如暴风骤雨,范铮动作迅速,一顶斗笠戴了上来,撒丫子往树下跑,身边的人全部紧紧跟随。
李义府动作慢了一点,一颗鸽蛋大的雹子砸到脑门上,瞬间红肿一片。
冰雹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田地里的稻谷被砸趴许多,估计得减产了。
范铮指着李义府取笑:“李兄现在可是头角峥嵘了。”
李义府咧嘴笑了一下,又觉得额头的包有点痛。
词是个好词,可配合头上的红肿,就有点奇怪了。
左屯卫翊卫这一队人,五十来人依旧笔挺地立于道路中。
范铮张了张嘴,想问问队正,冰雹砸身上不疼吗?
然而,看看人家一身的铁甲,这种愚蠢的问题就算了吧。
最多就是好奇,他们的马匹似乎也不在意冰雹。
军盲的范铮并不知道,左屯卫翊卫着的是步兵甲与山文甲,四十斤左右,区区冰雹砸上去还真不在乎。
你说脸?
哦,盔的结构中,有一部分叫面甲,拉下来可以只露眼睛与鼻孔。
转过泥溪,是一個很大的弯子,坡度略陡峭的山地上,赫然是百名椎髻、赤足、着五色衣的山獠,老幼齐全,多数人手持着简陋的农具、木矛,以及装上柄长达两尺的斩草刀。
坡地上,真有锄过的痕迹。
山獠的人很紧张,不时獠语夹汉语的词汇飘出,“优勉”这个单词不时被提起。
左屯卫部分人执弓,部分人端枪,蓄势待发,只看范铮的号令。
山獠既然叛了,杀戮就不是罪过。
范铮微微摇头,让队正只保持警戒就行。
至于攻击,对方没有主动挑衅,范铮也不想擅自开杀戮。
一名怯生生的妹娃子,穿着褪色的对开襟衣裙,以布束腰,从一旁的镬中打出一碗食物,缓缓走到范铮面前,绽放出笑容:“羹羹。”
向导开口解释:“这里拿麸麦煮的食物就叫羹羹。”
范铮要接碗,孙九已经抢上先:“监察御史恕罪,人老了,饿得快。”
孙九小半碗羹羹入腹,没有异常,剩的羹羹才被范铮喝了。
别嫌弃不卫生,这个时代,这种待遇不是小人物能享受的,这叫进食先尝,就是长孙皇后身边那个内宫尚食干的事。
目的,是防止敌对方下毒。
当然,药师如果高明到毒只针对个体的身体素质有效,那进食先尝也就没有意义了。
连这个规矩都懂,孙九的阅历也很丰富嘛。
范铮吃完羹羹,亮碗,缓缓将粗陶碗递还,妹娃子脸上的怯意才渐渐消散,撒开光脚丫往回跑,脸上的喜意克制不住。
在妹娃子简单的思维里,接受了她表达的善意,应该就不会对他们下手了吧?
一名壮年汉子,着左衽,裤及膝,赤足,服饰全是黑色,在妹娃子的拉扯下,赤手空拳来到范铮面前,不情不愿地叉手行礼。
“山獠盘更香,见过官爷。”
按后世的习惯,这个名字有点怪异,可在古代,男人名字里带芳、香、美的都很正常。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这是在开荒呐?”
盘更香点头,用微微别扭的口音道:“没办法,要活着嘛!总不能天天靠打仗过日子。”
范铮微微诧异,想不到盘更香并不忌讳山獠造反的事。
“整个壁州,山獠过百寨,还有一部分住在溶洞里头。闹腾的只是诺水周围那群,可不能把板子打到全部山獠人身上嘛,这不得行。”
盘更香磕磕绊绊地表达完自己的意思。
范铮给妹娃子递上一块路上带来的零嘴,大约是什么糕,忘了,反正妹娃子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让她眼睛眯成了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随后,妹娃子把糕捧在手心里,哪怕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馋意,却再也不肯动它一下。
范铮笑了:“懂事的妹娃子啊!是要带回去给阿娘吃吗?没事,这一大包都给你。吃吧!”
盘更香轻喝:“盘盈儿,多谢官爷!”
“多谢官爷。”盘盈儿的声音如百灵,就是口音有点怪异。
山獠说汉话嘛,不是长居汉人之地的,多少得带点口音。
第八十二章 缘由
俗语说,山獠居住半山腰,真一点没错。
背靠溶洞,山腰上一个不大的坪子,几乎没有什么土壤,五十余户人家的土木屋子,顶盖茅草,组成了个小寨子,矗立在茫茫大山之中。
真遇到灾难时,溶洞就是他们的退守之地。
没有鸡鸭,因为养不起,也因为獠人的身手不错,半数人其实可以去当猎人,犯不着家养。
狗偶尔能见几条,半饥半饱的状况,使得这些看上去不算太大的山犬,很多有自行狩猎的本事,偶尔往家里叼来一只血淋淋的野鸡、野兔也不足为奇。
为什么不干脆都当猎人?
猎人虽然多数时候收益都不错,可也难免有收获抵不上消耗的时候,不稳定啊!
土里刨食,虽然艰难,却胜在稳定。
寨子一角的坪子上,翊卫们安营扎寨,幕(帐篷)扎成梅花形,留了范铮他们的一个幕在中间拱卫。
幕、杆、梁、钉、橛、锤、锅、马盂、盐袋、药袋都是行军必备的物资。
有许多书里提及醋布代盐,应该有,但不会是主流,可能是立国之初的无奈之举。
《太白阴经》里明确标注有盐袋与人马食盐数量,这是官方标配。
翊卫不会吃别人给的食物,只会自己煮。
一伙一口锅,这也是“伙”这个基本军事单位的由来,同样是军中号称“一口锅里刨食”的出处。
队正带着几名翊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范铮,任由范铮随盘更香进了空荡荡的屋子。
敢带翊卫进驻这寨子,当然是有把握一举灭了整个村寨,不怕他们打什么主意。
府兵是很牛,但贞观时期的翊卫,更牛。
因为府兵中的强者,需要轮值上番,多数就上番到各卫翊府中去了。
然后,就转换身份,变成翊卫了。
别的时期还有强枝弱干的说法,这個贞观,枝强,干更强。
两张大小不等的简易木板床,一个陶缸里还有不多的麸麦,就是盘更香几乎全部的家当。
盘盈儿打一碗麸麦、掐点野菜,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点油盐,一并放入一口吊在火塘上的锅中,加水慢慢熬。
羹羹嘛,就这样,要说多好吃,那得有足够的东西去改味,尤其是肉。
李义府撇嘴,没得蜀椒的膳食是没有灵魂的!瓜皮!
没被李大亮举荐之前,他就居住在剑南道梓州永泰县,吃麻是深入骨髓的习性。
永泰县后世并入盐亭县,为绵阳下辖,麻辣之味长飘香,就是常得看肛肠医生。
屋子里没有椅子,就几截干木头墩子,范铮自然地坐了下去,李义府微微犹豫,也坐到范铮旁边。
他不明白,贤弟非要来这山獠家干嘛,烟熏火燎的。
拨开着火塘,盘更香脸上的皱纹被火光照得更明显了。
“都说獠人想逃赋税,谁知道獠人苦哟!本来住山上,产出就不如山谷,还要承担每丁租粟二石、调生绢二丈、庸生绢六丈,哪里负担得起哟。”
盘更香絮絮叨叨地开口。
李义府神色一动,想要开口,还是生生忍住了。
“交不起,衙役就打骂,当然就闹腾了。然后,官府就索性把獠人分出去,不算户籍,也不准獠人到集市买卖。”
“没有铁,我们还能忍一忍,可没盐能行么?打一头毛冠鹿就换得一斗盐,苦哟!”
天宝年及以前,大唐的盐是没有实行榷盐法的,盐价在十文一斗,很稳定的价格。
当然,说的是粗盐,什么精盐、霜盐、桃花盐,是另外的价钱。
唐肃宗时期榷盐,就是收为官卖,每斗盐加价百文,变为一百一十文,这事记录在《新唐书》上。
十文钱换一头毛冠鹿,即便这鹿是死的、体型偏小,也明显是被商贾狠狠啃了一嘴。
李义府忍不住怒了:“我朝自武德年起,租庸调就形成定例,夷獠从半输。壁州竟然敢不减半?”
减半,当然不是优待之类的原因,而是夷獠的居住地、生产力确实跟不上。
不用多想,壁州的账目上,定然还是减半的。
至于多收的钱,根本就不用问去哪里了,就是陆乙生这种没阅历的人也能猜到结果。
范铮只是苦笑。
朝廷诏令减,而地方不减,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通病。
真要朝廷令行禁止,就没有那么多糟心事了。
就这,还是大唐立国不久,官吏相对清廉的结果了。
人心要黑起来,连老朱的剥皮革草都没太大作用。
“这也不是此次山獠造反的主因吧?”
范铮问出了关键。
钝刀子割肉,虽然疼,还不至于到搏命的地步。
李义府对范铮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范铮虽然入御史台察院没多久,对各种职司、权柄不甚了然,看问题却直指核心。
李义府也是这样认为的,前面的苛待,既然山獠还没有反,说明还在他们承受的底线之上,骤然举旗,当然是另有原因的。
“今年初,壁州不是新换了个官,啥君来着……”盘更香挠头。
“使君,就是州刺史,壁州最大那个官。”李义府忍不住解说。
盘更香点头:“对头嘛,就是使君,诺水县周围十几寨子,约了几个寨老,去向使君说情。前面谈得倒是好好的嘛,结果使君摆席,狗肉宴!”
范铮、李义府齐齐拍额。
山獠自承祖宗为盘瓠,盘瓠本就是一条会说话、能娶公主的狗,所以山獠没霸道到不许人吃狗肉,自己却也不会食用。
这不是禁令,是对祖先的尊敬。
这位刺史是不是被人耍了,不知道。
但你来獠人颇多的地方为官,该忌惮的东西都不掌握,活该被坑死!
请山獠吃狗肉,堪比当面辱人妻,山獠只要有点血性,必反!
李义府扭头看向范铮,眼里跳动着炽烈的光芒。
功劳!
这就是大功劳!
取之!
“格老子的,整!”李义府一急,梓州口音就露出来了。
整件事,没有盘更香说的那么简单!
即便有,在监察御史面前,也必须没有!
真以为监察御史是人畜无害的小猫咪?
呵呵,这是要食人的大虫!
尤其,是要食官吏!
范铮无比赞同。
还没走歪的李义府,是有志青年,想着怎么用贪官污吏的血来蘸蒸饼吃。
丢了节操的李义府,就可以用任何人的血来蘸蒸饼吃。
第八十三章 胆大妄为
一路上,偶尔能见到以队为单位的右候卫翊卫加壁州府兵,在巡逻、在搜索,保证山獠不会暴起发难。
山獠会不会出来抢、杀,范铮不知道,反正身后有左屯卫翊卫拱卫,前面有翊卫放出的游奕——也就是斥候,以山獠散兵游勇的状态,没有几百人的伤亡,别想冲开翊卫的防线。
彪悍归彪悍,散兵游勇与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比,个人的武勇微不足道,除非你能达到尉迟敬德、程咬金之流的水准,足够以点破面。
右候卫翊卫遇上左屯卫翊卫,难保没有个把熟人,但还是严肃地验过铜鱼符,才给予放行,可见这个年头军纪的严明。
诺水城位于大巴山与米仓山的缺口处,四季分明,气候温润,是壁州难得的好去处。
可惜,离县城不远的猫儿梁、撑腰岩、火石梁,山獠都若隐若现,让右候卫与府兵直挠头。
倒不是打不过他们,问题人家凭借地利,赤足在锋利如刀的石块上跳跃,如履平地,不时能找个溶洞一钻,或者以比猴还迅捷的速度,攀上接近垂直的岩石,虽然攻击力不足,但凭此恶心卫府是足够了。
至于山獠的人口,《旧唐书》没有提,《新唐书》说是俘六千余人,但《旧唐书》里壁州的人口才七千四百余,感觉应该有出入。
右候卫将军上官怀仁,倒是拨冗相晤了。
从三品的将军,当然得用敬语,等级相差太大了。
上官怀仁的相貌,也就是普通而已,但人家是正经的将三代、官四代,和后来大名鼎鼎的上官仪是叔伯兄弟。
现在的上官仪,还不晓得有没有参加科举。
上官怀仁肯见面,不是因为监察御史的身份——毕竟现在的御史台,还不是闻者落泪的地方。
上官怀仁是惊讶于,这两名年轻人竟然在战事未息的时候,冒险进入壁州。
山獠与大唐彻底敌对,没有斡旋的余地,啥时候冒险杀一波官员,也实属正常。
虽说富贵险中求,可这也太险了。
“年轻有为,勇气可嘉。”
上官怀仁不吝表扬一下。
范铮叉手见礼,落座之后,单刀直入,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壁州之乱,根源久远,在租庸调不依律施行夷獠减半。”
上官怀仁淡然一笑:“这些地方事务,却与我右候卫无关,老夫也无权置喙。”
李义府笑得有些邪恶:“但是我们监察御史有这个权啊!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上官怀仁的身子僵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两名年轻的监察御史:“壁州刺史余春仁,朝廷正四品下官员,你们两個正八品上也敢……”
范铮垂目,一脸慈悲相:“杀一人,救万人,为大慈悲,右候卫此刻也正在行慈悲事。下官不才,到诺水之前也详细了解过此次叛乱的缘故,堂堂壁州刺史,公然请山獠吃狗肉席,啧啧。”
上官怀仁蹙眉,不知道叛乱与狗肉有什么关系,李义府立刻舌灿莲花,将道听途说的盘瓠故事再讲述一遍,听得范铮直冒冷汗。
李兄,差不多得了,你这一讲,好好的民俗故事都都快成艳词了。
忘了,李义府这家伙还真是个不太正经的人,艳诗《堂堂词二首》还蛮厉害的,都收录到《全唐诗》里了。
李义府: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联想到“杀一人,救万人”,上官怀仁的背上都忍不住冒细汗。
胆大妄为!
两个瓜皮是铁了心要整事,余春仁可以提前超度了。
不管是余春仁有心,还是被人算计了,罪责难逃,这两个眼睛都瓦蓝瓦蓝的监察御史会让他好过?
监察御史有巡按州县之权,也就是上州刺史,因为是三品大员,他们不能直接下死手罢了。
但谁让壁州是下州呢?
上官怀仁果断表示,右候卫马上撤离诺水县城,撒到周边去搜索。
去毬!
你们爱关羽砍项羽,砍好了!
本将军,什么也不知道!
范铮傻眼了,还想着从右候卫借兵拿下州衙呢!
只拿几个官吏,当然没问题,但范铮计划将州衙上下百来号人一网打尽,逐一甄别。
身后一直当背景板的左屯卫队正乔粱开口:“这种事,我这一队人手足矣。”
乔粱愿意出手,一来是他们的职责,二来是当初听到盘更香的叙说,激愤难平。
三来,这种小事要去右候卫求助,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左屯卫啊!
右候卫去乡野追击山獠,诺水人瞬间不太安心。
好在,一队翊卫护送着两名年轻的官员进城,人数虽然少了些,总比没有强。
范铮、李义府与迎接的诺水县令寒暄几句,往州衙而去,留下诺水县令苦笑。
监察御史从来不会无功而返,区别在于猎物是鼠还是虎。
刺史好歹是正四品下,干不出到正门外迎接的谄媚事,只是让长史率人迎接。
范铮、李义府率左屯卫翊卫入州衙,长史嘴唇动了动,却不敢多嘴。
按常理,兵丁是不得进官衙的。
衙院内,笑容可掬的壁州刺史余春仁,态度亲切:“啊呀,壁州过失,害两位监察御史远道而来,罪过!”
范铮疑惑地看了李义府一眼。
你家亲戚?
李义府摆手:“此行,还奉了今上口谕,使君还是召集齐衙中所有差役,一并聆听的好。”
看,假笑哥说假话,竟然无人质疑。
也是,这年头,没几个敢假冒圣命的。
下州的官吏,定员就要少许多,以参军为例,司仓参军兼司功事,司户参军兼司兵事,司法参军兼司士事。
整个衙门的官吏,连典狱、白直在内,没超过百人。
当然,这是把州学排除在外了。
范铮击掌,翊卫们迅速合围,冰冷的刀枪让人望而生畏。
余春仁大骇:“这是要干什么?监察御史,你们越界了!”
李义府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这架势不明显么?从现在起,你们全部是阶下囚,在未甄别完之前,最好老实听话,否则别怪翊卫手中的木枪不认人!”
范铮恍然大悟,原来步卒手中的枪,正式名称叫木枪么?
横刀、铁尺落地,没有谁想不通,非要尝尝身上开窟窿眼的滋味。
第八十四章 心狠手辣李义府
两名左屯卫翊府的辅兵,敲着锣在街道各处喊了一嗓子。
在州衙审理其官吏,任由百姓围观,但不得胡乱冲闯翊卫设的警戒线。
于是,壁州衙门大开,诺水县的闲人基本都进来看热闹了。
有仇怨的,看了出一口恶气;
没仇怨的,看个热闹,充当以后的谈资。
看别人倒霉,很多人还会乐一下;
看官吏倒霉,那不得堪比过元日?
衙院虽大,两三百号人挤进来看热闹还是显得拥挤的。
公堂之上,公案后坐着踌躇满志的李义府,范铮坐次席陪审。
翊卫只负责维持秩序,公堂上,总得有人充当问事动板子吧?
这时候,翊卫中数量不多的辅兵就派上用场了。
大唐的辅兵,略逊于正兵,一般从事辎重等后勤事务,仗打急了就把辅兵拉上去,立了功的辅兵就有资格转为正兵。
有没有预备队的既视感?
李义府的手法,让人叹为观止。
第一个拉上来的是门子,上来先笞二十,然后再慢慢询问。
别说这不讲道理,在官场上,这叫“杀威棒”,用来打破疑犯心理防线的。
虽然有点粗暴,但好使,许多小民根本没熬到打完杀威棒就招了。
真要打杀,一水火棍就够打断脊梁骨了。
从来就捞不到什么好处的门子,当然不会为谁背负责任,谁谁那天出现过,讲得一清二楚,华鸣记录之后,门子忙不迭地摁手印。
他个先人板板!
当个门子,都要吃官司。
社会太复杂,衙门路也滑。
什么白直、典狱、司法史、司户史,其实李义府就是借机打一顿,消一消民愤,毕竟以他们的职司,跟这件事挨不上边。
你要说他们全部都有罪过,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两个里头怎么也有一個,锅背得严严实实的。
就说司户史吧,你要办一个过所,他看了一遍,说不对,然后你又得跑回去找里正。
不折腾个三五趟,他不会告诉你,就是错了那么一个字。
等你拿到过所,本来该去吃喜酒的,直接吃娃儿的满月酒吧,一次到位了。
当然,如果小百姓懂人事,那就是一遍过。
你当老百姓不懂里面的道道?
不,是肉疼好不容易攒下的那几文钱!
三个参军、一个录事参军,全部挨了二十杖,看得围观的百姓眉飞色舞,一声声“彩”直冲云霄,把衙院中、枫杨树上做窝的老鸹都吓得飞走了。
四名监察史记录完口供,让四人签名画押,正欲押回县狱,一直不吭声的范铮突然开口。
“司仓参军司寇崖,再重审一遍。”
李义府惊讶地看了范铮一眼。
好家伙,铁树开花了,范铮首次插手了!
因为轻易不开口,范铮的建议更让李义府重视了。
司仓参军,管公廨、度量、仓库、庖厨……
庖厨!
李义府这才明白,自己疏漏了什么。
也就是说,即便当日的狗肉宴是白直从集市买来的,司寇崖也必然事先知情。
与余春仁是外来户不同,司寇崖可是地地道道的壁州人,对山獠的忌讳一清二楚,不可能不知道狗肉宴意味着什么。
“冤枉啊!那一天正好下官阿耶做寿,下官跟录事参军请过假的,卷宗里都有!要说贪点粮食,下官认罪,可狗肉真与下官无关!”
司寇崖涕泗横流。
下州司仓参军,从八品下,可不是下官么?
要定大罪,也不能一味地打,好歹还是得寻一点证据。
从录事参军公房里找出卷宗,调阅当日的记录,范铮蹙眉。
司寇崖当天确实回泥溪为父做寿,不仅是今年,往前两年也是同一天的记录。
所以,这纪录的可信度瞬间就提高了啊!
范铮闭目,想了许久:“当天摆宴席的人是哪些?站出来!”
十六名白直整齐划一地站了出来。
白直这个词,换一个字就好理解了,白值,就是没有薪水的义务工。
在衙门吏员之外,额外征用白直,免其税赋,隔三差五白直还能捞那么一点好处。
当然,会是谁承担这额外的开支,结果不言而喻。
“你们就没想过,用狗肉招呼山獠,不妥么?”
李义府眯着眼睛,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问。
一名中年白直叉手:“回监察御史,小人等是什么身份,有开口的余地么?不管当时安排狗肉宴,是不是在存心污辱山獠,我们人微言轻,开口只能被夺差事。”
刺史余春仁在公堂一侧,着乌纱帽、绯色官服、乌皮履,坐在离地不过一尺的小矮凳上,面色胀得通红,眼珠子几乎要喷火了。
也许,他真是第一次知道,狗肉对山獠是污辱?
范铮严肃地发问:“既然如此,是谁令你们置办狗肉宴的?”
白直长叹一声:“是录事傅晟声。”
下州录事从九品下,上承录事参军,下领录事史,官不大,却不容忽视。
李义府急切地拍着惊堂木:“傅晟声何在?”
余春仁的眼睛黯淡无光:“死了!一个月前,傅晟声奉命去广纳县办差,途中遇到山獠作乱,被拖入河中溺亡了。”
李义府不禁起身,眼里带着狠厉之意,面上如沐春风,抚掌而叹:“果然行事缜密,本官自愧不如。好一个死无对证!你们壁州衙门上下,就休怪本官心狠手辣了!”
这就是范铮为什么要让出主审位置的原因了。
虽然范铮也不是纯良的善男信女,但这种事,还是交给李义府比较合适,免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刺史、别驾、治中、录事参军、三个参军,李义府都让辅兵给他们戴上了木枷。
“刑不上大夫!”余春仁脸红脖子粗地咆哮。
其他朝代不知道,本朝正儿八经的大夫,是从五品下朝散大夫起。
五品以上有特权,可以封母或封妻为外命妇,也就是后世小说里的诰命夫人;
五品以上,官方承认的媵(妻的近亲或陪嫁的妾)三人,给予从八品待遇。
李义府笑得如夜枭:“本官知道这句话在《贞观律》中只提了一下,符合八议的,必须先奏请朝廷。敢问刺史,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你占了哪一条?”
余春仁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其他的他够不着,勉强能看一看的议贵,是指职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偏偏壁州还不是上州!
稍稍特殊一点的是议宾,指的是前面两个王朝的直系后人。
第八十五章 范铮的锅
唐朝的枷,重二十斤,堪比翊卫、府兵穿戴甲胄一半的分量。
即便余春仁等人也不是弱到风摆柳的官员,戴上枷一刻钟,依旧撑得脸红脖子粗的,仪容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脸上汗珠滚滚,双腿隐隐打颤。
百姓发出阵阵喝彩声。
看官吏受审、受刑,是草民的一大乐趣,除非是真受过那名官员的活命大恩,否则都是哈哈哈。
唐朝的重枷,在中国酷刑历史上,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胡人索元礼在枷的基础上,加厚加重,单枷四十斤,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
当然,李义府的处置,也略微出格了,如果不能顺利获得结果的话,恐怕自己要遭弹劾。
但是,抓刺史已经出格了,何妨再出格一些!
“来呀!让犯官对百姓跪下!”
李义府如野猫一般,眼睛闪亮。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折磨人,尤其是这种可以名正言顺出手的机会,难得啊!
御史台里虽然设了台狱,可李义府在御史台里根本排不上号,有机会肯定得拼命使。
余春仁满面屈辱,在辅兵强制的举动下,双膝着地,跪了。
跪和跪坐,完全是两个概念好吧?
起码,跪坐,膝盖下头是有蒲团或草席的。
膝盖疼,腰疼,肩疼,全身都疼。
但是,威武不可屈!
几名官员咬牙切齿地死撑着,鼻息渐渐粗如牛。
“每名犯官,准十名百姓依序在其枷上添砖加瓦。”
李义府眼珠子一转,坏点子立刻冒了出来。
围观的百姓立刻沸腾了,争先恐后地举手示意,请求这次难得的体验。
“李义府!你不得好死!”
枷上放置了十块砖的余春仁,发出最后的咆哮。
因为,后面他除了勉力支撑,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身里衣如同从河里捞出来一般。
“冤!”司寇崖等人只喊了一个字。
范铮轻轻拍额。
都是范铮的锅,在途中吹牛打屁,无意中与李义府说起,后来的监察御史李全交,创造的酷刑之一“仙人献果”,结果李义府硬是记住了。
还好玉女登梯、凤凰晒翅之类的绝活,范铮没瞎抖露出去。
事实上,李义府也还有点分寸的,不过一刻钟就让人卸砖卸枷了。
时间长了,是真会出人命的。
即便如此,卸了刑具的官员们,立马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了。
李义府发出如野猫般瘆人的笑声,范铮总算明白“李猫”这个诨号是怎么来的了。
官拉去县狱了,李义府开始审吏。
对吏员,李义府除了杀威棒,也没有其他措施,可之前收拾余春仁的手段,都落在吏员们眼中,于是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招供。
然而,范铮与李义府更迷茫了,他们与死去的傅晟声交集不多,零星提供的资料,根本还原不了大致的原貌。
只有一名老录事史的话稍稍有价值,那就是:录事不是壁州人,籍贯好像与刺史相同。
审理暂时没有头绪,只能退堂。
“本想着可以摧枯拉朽,一下把结果审理出来,哪晓得人家手脚做得那么干净。”
李义府坐二堂里,烹制着雅州出产的蒙顶茶,有些郁闷。
此时的蒙顶茶,可是一流名茶,在后世有“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美誉。
江心水不是指普通的江水,是指扬子江心的中冷泉,烹茶极佳。
范铮笑了笑:“也不是多干净。看看这极品茶,当知道余春仁家世不错,那么,与他同乡的傅晟声,受他家恩惠、为余春仁驱使,情理之中了吧?”
李义府放油、盐、葱、姜末、蒜泥、江米,手中的小勺缓缓搅动。
同乡这個理由很强大,至于受没受恩惠,不重要。
我李义府要他受,他就必须受,就算死了也得受。
唐朝的茶汤,虽然味道有点奇怪,五味杂陈的,号称人生真谛,但有一点值得称道,充饥。
起码范铮吃过一碗茶之后,有了几分饱意。
范铮才明白,后世一些地方坚持用“吃茶”这个说法,而不是“喝茶”,大约是沿袭了茶汤的习惯。
二堂翻完,两人进了三堂。
三堂是正堂官处理隐秘事务的地方,东厢房是刺史居住之地,西厢房是仆从起居室。
范铮轻笑,看了李义府一眼,两人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余春仁这个刺史,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仆从!
这不合理,连范铮身边都有孙九、陆乙生为庶仆!
找来钥匙开门,先进入余春仁的起居室,房间意外地简朴,除了一张桌、一笼蚊帐、一套桌椅,就别无他物,连马子都没一个。
“像苦行僧啊!”
李义府幽幽叹息。
矛盾之处在于,余春仁这个人,你无论怎么看都与清心寡欲这个词不沾边。
范铮四面游走,指节不时敲击在墙壁上。
李义府心头一动,脚步也在地面来回踏动。
折腾了许久,一无所获,两人掉头往仆从起居室走去。
似乎,除了一个比较高大的柜子,里面就是一些扫帚、撮箕之类的杂物。
李义府有些茫然,却见范铮的唇角微微翘起。
柜子上方,灰色的墙面上,隐隐有些烟熏火燎的烟尘气。
陆乙生长进了,知道跑出去叫翊卫帮忙。
几名翊卫合力将沉重的柜子移开,露出一个嵌入壁中的神龛,里面横卧着一尊笑容可掬、富态横生的佛像。
是弥勒佛,佛教过去、现在、未来三佛祖的未来佛。
如果是在寺庙里,弥勒佛与诸佛共享香火,绝对没有问题。
如果单独供奉弥勒佛,问题就大了!
梁武帝时,傅翕傅大士以居士身份,创立了弥勒教;
北魏宣武帝时,冀州比丘僧法庆,改信奉弥勒教,公然造反,称“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有平民与奴隶相随不足为奇,还有官僚大族响应就让人瞠目结舌了。
固然有社会不公等因素,但这个口号,不是为佛,是为魔了。
其后的历朝历代,都在极力清剿这个走上邪路的教派。
隋大业九年,高阳人宋子贤,以幻术召集弥勒教众造反。
第八十六章 是战是降
司仓参军司寇崖,以劫后余生的心情,飞快地赶着小毛驴回泥溪,身后是一伙左屯卫翊卫,骑兵。
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出身泥溪这小地方而脱灾啊!
范铮与李义府,两个都不是善男信女,当然不会平白让司寇崖解难。
退赃、除职,是必要的,也幸亏司寇崖吃的不是太多,不至于倾家荡产都补不上窟窿。
能放司寇崖回去,是需要他给盘更香带话,让山獠各寨派一人到诺水城,壁州衙门里,听取监察御史审理狗肉宴一案,给山獠一个交待。
范铮明确表示,与右候卫将军上官怀仁沟通过,前后共三日时间,翊卫、府兵暂停攻击。
案子审理过后,山獠各寨,是战是降,悉听尊便。
口气并不好,但这才真实。
要是当官的跟山獠和颜悦色,吃了不少亏的山獠,保不齐就往陷阱这头想了。
司寇崖表示跟山獠不熟,范铮直接一大脚踹他屁股上。
两边相距不远,你跟我说不熟?
别说是山獠了,就是当年突厥肆虐大唐时,你以为大唐边境的百姓,就没有与突厥亲善的、甚至是联姻的?
哪来那么多白莲花,一个二个都白白净净的哟!
范铮是年轻,但不代表范铮的阅历就少了。
两世的经验,足够拆穿司寇崖的推诿。
当然,让司寇崖跑得飞快的,是李义府说想再找人试试仙人献果。
五天之后,椎髻、对衫、及膝裤、赤足的三十余名山獠壮汉,腰带长刀,以慷慨赴死的姿态过了右候卫的防区,却发现往日杀红了眼的右候卫翊卫,根本不带正眼看他们的。
倨傲就对了!
山獠们的心慢慢放下。
前面提及山獠百寨,为什么只有三十人来诺水?
其实很正常的,山獠住山腰,周边的产出相对贫乏一些,原本应该是一寨的人,分成了上寨、中寨、下寨,但寨老还是同一人。
就是,寨老其实还不够老。
司寇崖引着山獠们进入诺水城,踏入州衙时,山獠寨老被衙院里熙熙攘攘的场景吓了一跳,怕不是走错地方,到了集市里哟!
走院廊,到公堂下方,司寇崖领山獠们站着静候升堂。
壁州衙门,流外官、吏员这个层次,前面已经收拾过,就不再多事了,监察御史也没闲到盯着他们这個层次不放的地步。
“壁州司仓参军司寇崖,贪常平仓、义仓若干石粮,念其为朝廷联系山獠有功,且补足粮数,故除官身,余罪不究。”
李义府带的监察史,一板一眼地念着判决。
文案什么的,才是他们的强项。
司寇崖叉手领命,解乌纱帽、除青色官袍、脱乌皮履、交印信,动作麻利到让人应接不暇。
哎呀,解脱了,再也不用扛枷了,不必练习仙人献果了!
其他同僚,啊么,打入牢狱,不日押解进长安,好悲惨啊,且让老夫浮一大白!
别说什么幸灾乐祸,官场中,谁还跟同僚、上官没点过节了?
只不过是势弱时,无奈隐忍罢了。
治中、别驾垂首,任由李义府定罪名,想来到大理寺还能好好辩解一下。
李义府,虽姓李,他不讲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范铮点头,没错,都是李义府的锅,要恨恨他。
寨老们眼里流露出浓浓的不满,这就是要给的交待吗?
喝彩声再度把老鸹赶跑。
刺史余春仁被押上公堂时,连山獠寨老都吃了一惊。
乌纱帽、绯色官服、乌皮履、印绶,全部被剥夺干净,一身囚服,手足镣铐,走路叮当直响。
“经御史台察院二名监察御史、四名监察史共同查证,当日激起山獠反意的狗肉宴,系刺史余春仁蓄意指使其同乡、录事傅晟声所为,傅晟声事后被余春仁安排于广纳县途中溺亡。”
李义府傲然宣判。
哈哈,今年的考功,二十七最,怎么也得有其一,四善也必须得其一!
想把耶耶排挤出察院,你们痴心妄想!
“胡说八道!你们这是无端陷害朝廷命官!滥用刑罚!本官会到大理寺上诉!”
余春仁青筋暴现,挥舞着双臂咆哮,镣铐震得乱响。
范铮击掌,翊卫们从三堂抬出神龛,弥勒佛的模样让稍有见识的人惊呼。
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不是吗?
一个弥勒教余孽伪装起来,混到刺史之位,刻意安排狗肉宴激怒山獠,导致他们反叛,以图趁乱发展弥勒教,这不就理所当然了么?
你说身居高位,怎么可能如此行事?
哎,狂信徒哪里还考虑什么得失啊!
当年法庆起事时,身后的官僚也不少。
至于说武则天假托弥勒佛转世的事,与弥勒教无关,也不代表人家武则天就不灭弥勒教了。
余春仁哈哈大笑:“瞒不过了啊!不错,本官已经是十住菩萨,未来佛自会下凡度化本菩萨,脱离这肮脏的世道!”
山獠寨老们双目喷火,手按刀柄,手背上青筋凸现,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上去剁这龟孙子。
你们弥勒教想造反,为什么要来坑害我们山獠人?
刘谙抄写的罪状,余春仁看都不看,挥笔画押,然后掷笔狂笑。
左右是个死,就是把天下罪名都加上去又何妨?
“新佛出世,除去众魔!”余春仁满眼狂热地咆哮。
浑然不惧生死,这是狂信徒的特征。
李义府的风头出完了,范铮缓缓起身:“本官知道,你们山獠于税赋上被针对,积怨已深,借着狗肉宴造反出气。现在,余春仁本官会押解进长安,租庸调未减半的事也会上奏朝廷,就问你们,是战是降?”
“别忘了,你们才几千人,大唐的卫府,总人数在五十万以上!真要斗,今年的盘王节,你们也别想过!”
关于獠人的盘王节,唐朝刘禹锡还写有《蛮子歌》,收录进了《全唐诗》。
需要说明的是,此时的盘王节,各地时间存在差异,直到1984年才统一定为农历十月十六日。
寨老们纷纷低头,用山獠语交流了一番,才有人起身:“监察御史,可否容我们商议一两天?”
范铮点头:“可以,我也在上官将军面前说了,三天之内不清剿。盘更香,记得制鸟酢、毛冠鹿干,本官回去时,要捎给亲朋好友。”
“陆乙生,付两贯钱给盘更香,不足部分到时候补。”
第八十七章 教首
出了诺水,越过右候卫的防区,进入熟悉的山林,寨老们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一个溶洞,点火造饭。
在诺水城里,真是饿坏了。
虽然他们担心官府耍花招,可你好歹问客杀鸡,装个样子嘛!
连午膳都不准备,抠门!
无论范铮他们管不管饭,寨老们都不会吃的,就是心理不平衡牢骚几句罢了。
“盘更香,人家当官的居然舍得给你钱?怕不是过后要收走哟。”
盘更香慢条斯理地回应:“那不得。初次见面,他到我们寨子,也就喝了盘盈儿的一碗羹羹,他们自己扎帐篷住坪子里。”
“奇怪了,他是咋个晓得盘王节的?”
注定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再然后,寨老们就是否归降展开亲切友好的问候,偶尔还辅以身体的局部摩擦。
意向很明显,山獠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盘更香为主,认为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从中作梗的人已经擒获,见好就收吧,免得到时候落个悲惨结局;
一派则认为,双方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山獠有上百族人死于翊卫、府兵的攻击下,仇已经解不开了。
盘更香淡淡地开口:“你愿意拖着你们寨子的老小,宁愿不种地、饿肚子也要反叛,也由你们了,但是我们要活下去。再大的仇,也不能让我们不顾家里的老小。”
……
“本官要吃狗肉!这种猪食,不吃!”
州狱里,余春仁闹起了脾气。
很抱歉,州衙处于停摆状态,在下一任刺史等官员赴任之前,范铮与李义府还得等一段时间,余春仁同样也得等。
所有膳食,从范铮、李义府到余春仁,全部由左屯卫翊卫安排,味道嘛,不要太讲究的话,还是能将就的。
队正乔粱无所谓地收碗。
爱吃不吃,惯的你,阶下囚了还想要高官的待遇,呵呵。
余春仁闹腾了许久,翊卫直接断了他的膳食,直到他觉得腹中如火在烧。
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余春仁,生平第一次知道,饥饿的滋味是如此难受。
“不,我不饿,我有未来佛祖庇佑,身为十住菩萨,岂能为区区口腹之欲所困!”
余春仁自我催眠。
奈何,身体的反应,太真实了,“咕噜”之声响得令余春仁自己都羞愧。
信什么弥勒教啊,都是吃得太饱了,撑的。
夜幕,星辰,虫鸣。
整個诺水城,都陷入了休眠。
一条人影,悄悄出现在壁州狱墙,细看四面,只有两名翊卫懒散地巡视了一圈,便迅速翻越了狱墙,灵猫一般轻巧的落地。
身后,十几条黑影悄然滑下。
黑影对州狱的一草一木都很熟稔,轻易绕过花木,走到无人镇守的狱中,悄然接近余春仁所在的牢房。
讲道理,黑影的能量是很大的,牢房有那么多间,且由左屯卫接手了,他们还能准确找到位置。
“十住菩萨!我们来接你了!”
黑影悄然抽刀。
能救走,自然救;
救不了,断后患。
昏暗的火光突然亮了起来,牢房里的身子转过来,露出范铮的面容。
“啊么,捉了三天的虱子,终于把你们钓出来了。”
火把接二连三地点亮,现出左屯卫翊卫以及右候卫翊卫的身影。
范铮是觉得一队人马日夜守卫不把稳,硬是找上官怀仁借了一队翊卫,联合设陷阱。
总算没有白费力,或许是觉得右候卫出城清剿山獠了,弥勒教的余孽终于出动救人,或者灭口。
弥勒教众人疯狂挥刀,冲向翊卫,那三脚猫的武艺惨不忍睹,单打独斗或许还能够坚持几下,合击哪里是翊卫的对手?
为首的汉子被制服,露出一张威武的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牢中的治中看了一眼汉子,大惊失色:“这不是傅晟声么?他不是溺亡了么?”
被绑缚到不能动弹的傅晟声,嘎嘎笑了:“本教首是新佛下生佛,岂会死于区区水火?”
外头走来李义府,满眼钦佩:“贤弟这安排,我还觉得没必要,想不到竟立了大功。”
范铮淡淡一笑:“当日的判断,有个最大的漏洞,就是余春仁到底通过谁下手灭口的?之所以一直不走,除了等待朝廷新任官员,我留在诺水的目的,就是为了钓出他们来。”
至于来人是传说中溺亡的傅晟声,更是弥勒教的教首,那就是额外之喜了。
之前的“溺亡”,要么是以秘法闭气装死,要么就是替身。
“傅晟声,难道是傅大士之后么?”
范铮无限唏嘘。
好好一宗教学术流派,变成了千年毒瘤,以造反杀人为业,难怪后世诸朝都不待见。
无论怎么洗,石炭就是石炭,洗不白的。
报功的奏折,用六百里加急往长安而去。
加急最高是八百里加急,但那是非战事不许用。
别说,兵部驾部司每年花大价钱养的驿所,重要性在此时就体现出来了。
山獠内部正式分裂,愿意归降的寨子,重新到诺水县衙登记,以前的欠税范铮做主免了,嘱咐县令一定要遵照朝廷减半的章程办理。
几小坛子的鸟酢、上面满是蜀椒与食茱萸的毛冠鹿干,盘更香也送了过来,顺便再结了一贯有余的尾账。
买卖就是买卖,不要动不动扯人情。
倒是盘盈儿的出现,让范铮微微意外,妹娃子笑容绽放,一个拳头大小的毛桃捧在手心。
这一次,陆乙生长进了些,接过毛桃,简单洗了洗,递给范铮。
试吃只适宜没有信任度的时候,现在再试吃,难免就尴尬了。
范铮咬一口,桃汁飞溅,清香甜蜜且不腻味,微黄偏粉的果肉让人食欲倍增。
可惜这里的交通条件,要运到长安,实在太难了。
范铮粘糊糊的手,竖起一个大拇指,盘盈儿咯咯直笑。
誓死不降的寨子,也遭到了右候卫的全力围剿,再有溶洞也藏不了几个人,上官怀仁俘获寨老十人、山獠男女千人。
寨老的命运是注定了的,俘获的山獠男女,估计会迁至别处。
新任壁州官员到位,简单交接后,范铮、李义府押着余春仁与傅晟声,与右候卫一路班师回朝。
莫名就有了右候卫当仪仗的感觉。
第八十八章 通家之好
进长安,入明德门,“万胜”之声如潮,汹涌澎湃。
骄傲的大唐人哟,总是不吝于将最美好的词汇,安放到得胜归来的将士身上,哪怕这只是区区平叛。
孙九与陆乙生悄然折转敦化坊,拉着一车的鸟酢与毛冠鹿干,可得及时转交范老石夫妇手里,陆乙生需要跟家里报平安,孙九需要解救失足的娘子。
左屯卫押解人犯去哪里,与范铮、李义府无关,他们依旧回到察院,接受了柳范不咸不淡的赞扬。
李义府苦笑,显得不太满意。
这么大的功劳,就是上太极殿嘉奖也够资格了啊!
范铮心态倒是平和,任你抓到弥勒教的人有多大功劳,大唐永远是军功为首。
接踵而至的考课,让李义府乐不可支。
按规矩,考功员外郎在察院宣读考课结果,李义府以“清慎明著”、“恪勤匪懈”二善,“访察精审、弹举必当”一最,得评上下。
要知道,中上以上,每进一等,加一季俸禄喂!
跟随李义府的两名监察史,也难得地获取“中”的考课。
考功员外郎遗憾地告诉李义府,如果不是他擅自对刺史用刑,且下手有点狠,遭到一些官员的反感,“公平可称”这一善,也可以给李义府评上的。
范铮的考课,则在李义府的基础上加了“公平可称”,一最三善,为上中,加半年俸禄。
刘谙、华鸣也得了流外官考课的上等。
要知道,贞观年的考课是相当严格的,虽然有个上上等,可几乎没人拿过,上中差不多到顶了。
李义府突然觉得,自己的“上下”也不香了。
道理他都懂,依靠范铮得功劳,自己就要扛占什么,可心头就是忍不住酸溜溜啊!
不说了,回府上买一坛并州陈醋!
……
“甄行、甄邦,来拿吃食咯!”
敦化坊樊大娘荷叶鸡铺子,范铮将一袋毛冠鹿干、鸟酢摆到桌上。
甄邦跳跃着,眼里满是欢喜。
虽然家里也不缺吃的,可换换口味总是好的。
甄行摇头晃脑的:“哎,还不趁着有吃食,赶紧哄一个娘子回来,真是的!让人操碎了心。”
范铮张嘴戳破了他的本来面目:“这意思,你是要用这吃食,把巫桑哄过来呗。”
甄行尬笑,樊大娘哈哈大笑,甄邦眼现茫然。
很显然,甄行没少干这事,樊大娘并不介意娃儿早早定情。
“在姐姐这里蹭了不少吃食,好歹也回赠一次。”
范铮满眼带笑。
哪怕只有一次,也比只知道蹭吃喝强,有来有往不知道吗?
不是往多少次的问题,而是表个姿态。
“那个小娘子帮过你,你不得表示一下?”
樊大娘抓了一把鸟酢放陶碗中,连碗一起放入甑子里,与糜子饭同蒸,顺便八卦。
范铮笑道:“有她一份。”
回到宅院,孙九熟门熟路地套上驴车,装了满满两袋的鸟酢、鹿肉,露出一口黄牙,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范铮一拍额头。
就知道是这样!
老光棍的通病,管不住裤腰带与褡裢,当初给陆乙生管钱果然是英明之举。
排了一百文给孙九,范铮语重心长地开口:“节制点吧。”
孙九麻利地将钱收进褡裢里,嘿嘿笑道:“这肉味,没尝过也就罢了,尝过之后难免有点……嘿嘿。”
范铮倒是有一次撞见孙九从某间屋子心满意足地出来,身后那位姿色普通、膀大腰圆,口味果然非同一般。
然后范铮就想起,前世有人恶搞夫子,说子见南子,最后对子路说“天厌之”的后世版翻译是:你可以污辱我的人品,不能污辱我的审美!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莫当真。
范铮上车,孙九马鞭空甩,小叫驴以旋风般的速度冲出宅院,俨然有几分高粱河车神的神韵。
孙九驾驭的本事不错,小叫驴的速度在他的掌控下,快慢如意,即便各条街道上车水马龙,依旧显得游刃有余,很快到了延康坊魏王府门前。
范铮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该送魏王府一点礼物。
是膨胀了,还是觉得身在御史台,该避嫌?
可人情世故,不是这么做的啊!
可见,请孙九为庶仆,很值当啊!
这一次,李泰两口子都在,很正式地在正厅会客了。
这是通家之好才能享受的待遇。
“鸟酢?毛冠鹿干?这是壁州特产啊!鸟酢更是獠人才会制作。李欣,这下你有口福咯!还不谢过监察御史?”
李泰笑呵呵地揽着六七岁的娃儿。
说李泰才华横溢,虽然有点吹捧的意思,但李泰是真有学问,尤其地理一道,颇有几分接郦道元衣钵的风采,对各处的特产了如指掌。
也就今年,司马苏勖劝李泰请求编撰《括地志》。
李欣走到范铮面前,像模像样地叉手行礼:“李欣谢过监察御史赠送美食!”
范铮是不敢安然坐着受礼的,赶紧起身还礼:“世子客气了,区区食材,不过是投桃报李,谢大王赠书千本之恩,聊表心意而已。”
不得不说,李欣的气度雍容,一举一动合乎礼仪,是一个真正有皇室风范的晚辈,李泰的风采,在他面前其实略逊。
有些东西,本性不够,你再强求也掩不住浓浓的粉饰味。
阎婉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欣儿,记住了,别人送你东西,物品的价值,是最无聊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看看别人的心意是否真诚。”
李欣叉手:“阿娘的教诲,李欣记下了。”
武能烹制的茶汤奉上,范铮品了一口:“微甜,色淡红,雅香,是不是加了点菊花?咦,菊花不是红色呀。”
李泰拍腿:“果然懂茶!没错,加了点于阗国尼壤城(也称尼雅)的雪菊,又因为色泽偏红,称为血菊!”
西域的菊花与大唐本土的菊花,说不上孰优孰劣,但尼壤雪菊的获取难度肯定要高一些。
李泰只与范铮谈天说地,天南地北他都能说上几句,绝口不提官场、朝堂之事。
在他看来,与范铮这样出尘的雅士,说世俗的权力,太俗!
还是阎婉看不下去了:“少说点吧!监察御史不得去……杜署令府上送礼呀!”
李泰一拍脑门子,笑得奇奇怪怪:“怪我,怪我!险些误了监察御史的好事!武能,带监察御史去良酝署杜署令府上,你就可以回来了。”
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又到了上架的时节,今天中午12点正式入V了。
坊正一书,虽然有点偏离初衷,却是我写过最有成绩的一本书。
虽说众口难调,却也与厨子本身的手艺有关,我的能力不足是事实,也无须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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