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命硬(求首订)
驴车回转,到了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以南,亲仁坊。
贫富有别,但各坊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毕竟当初设计的目的是成为超大军镇,相似才有利于统一调配。
亲仁坊比起敦化坊要富庶得多,毕竟离东市极近,去哪里不能捞点铜钱?
武能带头,根本不用走冤枉路。
“杜小娘子,来客了!”
武能坏笑着叫了一声,看到大门打开,撒丫子就跑。
“再乱叫,腿打折!”
杜小娘子挥舞着鸡毛掸子,冲着武能身影叫嚷,辣味十足。
转头看到范铮,杜小娘子的脸色变了几下,还是大大方方地将鸡毛掸子别腰带上,笑着迎了过来:“真给我带鸟酢了啊!嘻嘻,你这朋友,能交!毛冠鹿干?银耳、木耳、香菇,居然还有魔芋,有心了啊!”
着软脚幞头、圆领袍的良酝署令杜侃,负着双手,神色复杂地看着范铮:“人家客人带礼过来,连茶都不奉一碗,岂不让人笑话我杜氏没家教?还不请入堂中?”
杜侃的府邸,也就是更精致一些,格局与范铮家并没有区别。
因为,按制,门舍三品以上五架(梁)三间(正房),五品以上三间两厢、六品以下及庶人一间两厢,五品之下都是渣渣。
《营缮令》则是规定庶人三间堂舍,门屋一间。
看这里,《唐六典》与《营缮令》似乎有冲突,其实不然。
《唐六典》是李林甫所编撰,记载的是开元前中期到立国的标准,《营缮令》是开元二十五年的标准,时代的变迁,单户人口的增加,导致条件的放宽,很正常。
良酝署令才正八品下,比范铮还低一级,当然更不可能有所谓的三进宅子了。
“冂”字结构的屋子,才是百姓与低级官吏应住的宅院。
杜小娘子嘻嘻哈哈的:“阿耶,看看,银耳、木耳、香菇、魔芋、鸟酢、毛冠鹿干!范铮这个人,能处!”
杜侃奉上茶汤,吹胡子瞪眼:“没规矩!仔细不让你出去祭月了。”
杜小娘子笑道:“没人出肩舆,才懒得去呢!”
范铮恍然大悟,难怪能看到杜小娘子乘肩舆呢,原来是别人出的,这就说得过去了。
否则,范铮这监察御史,说不得要查查杜侃有没有问题了。
没有一定的财力,根本养不起舆夫。
范铮显然不知道,长安城里,韦氏、杜氏掌控的车马行,不仅有马车租赁,就连肩舆带舆夫都能租赁。
这是他原先层次不够,接触不到这些信息,不知道唐朝租赁这个行当就如此发达了。
“杜小娘子,这些小小心意,权当上次帮忙解围的谢仪了。”范铮眼见杜侃的神色有点古怪,赶紧解释。
“哈哈……”
杜小娘子叉腰笑了两声,见到杜侃瞪眼,赶紧放下手臂,以香帕掩口,捏着鼻子,略显做作地回话:“哎呀,也就是刚好路遇魏王,顺便提了一嘴,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咦,杜小娘子竟在平庸的皮囊下,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嘛。
杜侃看向范铮:“上官,今日是谈私谊,老夫便占个便宜了。敢问范家郎,可曾婚配?”
范铮正色回应:“未曾。”
杜侃追问:“可买得起雁?”
范铮摸头不着脑:“买得起。”
废话,就凭俸禄,买一群雁都足够!
杜侃眼睛怒睁,桌子拍得梆梆响:“那还不买去!你要等到几时!”
看着范铮狼狈而逃,杜笙霞笑得前仰后合。
杜侃收敛了怒容,微微瞪了杜笙霞一眼:“笑!就知道笑!就伱这跳脱的性子,不晓得将来舅姑容得你不!不趁着这范家郎还有点好感,赶紧把自己装上彩车(花轿)!”
杜笙霞扭着腰,微微羞涩:“哪有当阿耶的这样说女儿嘛!”
虽然与范铮之间,还没有起什么情愫,但至少是不讨厌的。
驾着驴车回到范家宅院,孙九卸好车、拴好驴、喂好草,再在马盂一角放少量粗盐,喂水。
养个大牲畜不容易,除了随时节变化的草料、菽价钱,还有盐。
养一匹马,是日耗三合盐;
驴的量小,一头大约每天两勺盐,三头一年也是二斗盐,幸亏贞观的盐价不高了。
一个好玩的事,《太白阴经》上说,一军马支盐三十七石五斗,当时吓了作者一跳,心说就是腌马肉也得齁死,仔细分析才知道,“一军”马。
整理停当,乐呵呵地朝元鸾叉手:“恭喜当家娘子!”
元鸾一抖手,一个装着五十文钱的布囊恰恰落到孙九手上。
这种耳报神的勾当,又不损害范铮的利益,还能讨个赏,何乐而不为?
元鸾叉腰,仰天笑了许久,美滋滋地切毛冠鹿肉干,准备蒸吃。
虽说她厨艺不精,刀法却是很精妙的,切出来的肉干只略比纸厚。
兔崽子,还记得阿娘爱吃鹿肉,没白养!
……
坊学里,范铮看着鼻青脸肿、手背上几个创口的铁小壮,眼里闪过一丝怒意。
同窗之间有意见,相互摩擦也算是正常,可谁下手这么狠,半边脸都打肿了?
只有甄行敢在范铮发火的时候出头。
“哎呀,舅舅你听我们说完。铁小壮的事呢,怪不得别人,就怪他自己咯。”
“先说他手背的伤吧,那是抓了条菜花蛇当软鞭耍,被蛇咬了,不能赖别人吧?转头他又去斗公鸡,被公鸡啄了满坊乱跑。”
幸亏菜花蛇虽然好斗,却无毒。
范铮的面容缓了下来,要不是碍于身份,都有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难怪一些老人骂人“这倒霉孩子”。
“脸上嘛,就更一言难尽了。哎,舅舅你也知道,郦正义先生教射御……”
难道这皮实货又去挨箭射了?
“格局小了。他跑去扯那家伙事,口口声声说这是‘扯蛋’,结果被驴踢了。唉!”
范铮不该笑的,但实在忍不住了。
铁小壮这是命犯太岁,自己还能作,好在身体够皮实。
“请过医工来看没?”
甄行叹气:“能不请吗?先生和山长都吓坏了,结果医工来查了一遍,说是轻伤,涂了点药膏,让喝肉粥养两天就好了。”
范铮不得不佩服铁小壮的命硬,整成这模样了,居然只是个轻伤。
或者说,那头驴子成精了,知道怎么把人踢疼而只是轻伤?
叉手,感谢订阅,祝万事如意!
第九十章 纳采
检查了一遍学生们的算盘技艺,范铮大致表示满意。
甄行、甄邦兄弟的进度已经远超同窗,自不用说,其他人的速度也有提升。
就连向来殿后的铁小壮,加百子的速度都进了七十息,虽然准确率不行,就问你快不快吧?
再怎么地,也是一种进步,不能过于打击铁小壮的热情。
“铁小壮也有进步了,你们这段时间没荒废手艺。不过呢,接下来我可能没太多时间教你们算盘,就由甄邦带伱们开始练加减混合计算了。”
范铮开始甩手。
反正,相应的试题早早出了一大堆,其中也有刘谙、华鸣的功劳。
哎,借贷记账法也要弄出来了,不过这个年头用“借贷”二字,人家得以为你是专为柜坊服务的哟。
质库、柜坊、钱庄、银行,这是一脉相承的行当。
用收付记账法的皮,学借贷记账法的骨,是个不错的主意。
会计对象的与要素、科目与账户、会计恒等式、原始凭证的审核、会计凭证的填制与审核、丁字账的汇总方法……
啊!
要命,完整地回想起这些信息,难度实在太大了!
何况,科目、账户还得根据现实情况改动,头疼!
……
回到家里,范铮看着自己薅来的杏花村,一整坛地摆在堂屋里。
哈,阿耶不喝了吗?
桌上放着不大不小的一包粳米,就更奇怪了,几时有人这么摆放主食的?
还有两个铃铛,范铮倒是认出来了,婚礼上专用的合欢铃。
这是要干嘛?
一回头,范铮看到元鸾拎着两只绑缚着红绳的大雁,有些不解:“阿娘,这是干嘛?”
元鸾嫌弃地撇嘴:“从怀了你开始,阿娘就得一直操心,怕你冷、怕你饿、怕你被欺负、怕你找不到婆娘!哎哟,操心个没完了。赶紧的,趁着人家杜家不反感,把纳采先走了,乌氏可马上就到了。”
发现了杜小娘子的有趣之处,范铮的抵触之意全消,结姻缘也不是不可以么。
“问题别人家不是一对大雁就行了么?”范铮迷糊。
注意,大雁问题,除了实在家贫得没有办法的,一般都是讲成双成对,毕竟用大雁取的就是忠贞不渝的兆头,单单一只算怎么回事?
元鸾翻白眼:“和你阿耶一样,什么都不懂!清酒(相对浊酒而言)降福,粳米养食,合欢铃寓意日子和谐!”
咦,几乎是生活小白的阿娘,居然如此精通礼仪啊!
这是一套一套的。
万年县户曹官媒乌氏,脸涂得跟刮了一层腻子粉似的,两团腮红好似看树上的猴,一双细眉毛似乎加粗描过,嘴唇红得像刚刚喝过鸡血。
哎,没法,各人的审美观不一致,且包容吧。
“恭喜监察御史,这是要官上加官了。”
乌氏微福,喜笑颜开。
虽然对于万年县来说,正八品上的品秩不够看,可那是监察御史!
出了朝堂就威风八面的监察御史!
媒妁天生一张巧嘴,她说的第二个官,是新郎官。
倒不是乌氏托大,本来双方就接触过,相互没有恶感,再听说杜署令催买雁了,这不十拿九稳么?
加上元鸾出手阔绰,喜钱百文,让她更有信心了。
孙九哼着小曲,驾着驴车,拉着乌氏与大雁等物,往亲仁坊驶去。
乌氏挨着坐,当然听清了孙九在哼些什么。
哎呀,芜词俚曲什么的,最讨厌了,让人家听了脸红呢。
偏偏乌氏又是久旷之身,寡了几年的人,哪怕知道孙九不是什么良配,可心头依旧死水微澜。
到亲仁坊下车,乌氏收敛了一下纷乱的情绪,带着孙九入访杜宅。
开玩笑,那些礼物,乌氏可不会提。
她是来动嘴的,不是来动手的。
令乌氏愕然的是,杜家的正堂中,端坐着的客人,是雍州户曹的官媒蒲氏。
同行是冤家,与她同一目标,那更是死对头!
两人四目相对,笑容不改,气氛却莫名地冷了下来。
“恭喜署令,贺喜署令!监察御史范铮对令爱心仰慕兮,辗转反侧,其耶娘特请小妇人为媒妁,奉送贽礼,计鸿雁一双、杏花村一坛、粳米一包、合欢铃一对,请署令成全一桩美事。”
乌氏说完,得意地扫了蒲氏一眼。
蒲氏的心头沉了一下:“殿中省尚乘局,正七品下直长、乐寿县公次子长孙谊,奉上鸿雁一双,求娶令爱。”
乌氏咂嘴:“这位长孙公子,可就没诚意了啊!贽礼多少我们且不说,俗!你这居然连他耶娘都没有出面,合乎‘父母之命’吗?长孙直长这是打算别籍了吗?”
蒲氏瞬间哑口无言。
是的,长孙谊最大的漏洞,就是没有阿耶长孙操的认同。
即便他的身份,是长孙皇后的缌麻亲,同样没胆子说别籍。
父母在,别籍,可是判徒刑三年的!
别指望长孙无忌求情,要知道,《贞观律》就是长孙无忌主编的,他能打自己嘴巴?
杜侃轻轻哼了一声,一眼就看穿了局面。
看似两家争婚,其实只有一家是诚心诚意求婚的,另一家纯粹是来搅局的。
长孙操啊,呵呵,你家虾蟆陵的酒坊,就不必再请我去品酒了。
虾蟆陵的地址有争议,但一般都认为是下马陵的别称,因为关中话的“下马”与“虾蟆”发音极其相近。
杜家主母点头:“范家郎不错,虽然细节不是太讲究,胜在真诚。就是脾气暴了些,要改。”
乌氏汗巾掩口,轻笑道:“说得是哩!不过,年轻人火气旺,成家之后自然就稳重一些了。”
人家的意思很明显,大体满意,就是希望范铮少动手。
很显然,范铮上次在立政坊动手的场面,她是看在眼里了,幸好还没起恶感。
待仆从上茶,杜侃品了一品,慢条斯理地回话:“杜家虽然不是什么权贵、大族,倒也不乏家用,六礼如常即可,又不是卖儿鬻女。”
态度是很正的,但聘礼这一块,还是会随女方身世而起伏,就是没那么夸张而已。
乌氏春风满面地坐驴车回敦化坊复命,然后被孙九驾着驴车送回自家宅院。
至于有没有发生什么,仁者见仁了。
第九十一章 狂人
范铮骑在驴上,怎么也没想通,长孙谊横插一杠子是个什么意思。
有长孙皇后健在、长孙无忌许诺的背景,长孙氏的人应该知道,不宜与范铮为敌,偏偏长孙谊就是插手了。
可你要说长孙谊真插手了吧,却又未必。
单单没有长孙操的同意,这事的感觉就很儿戏,根本不可能为杜侃接受。
“孙九,要是某个与你有露水渊源的人,得罪到我头上,你觉得该怎么办?”
范铮饶有兴趣地看着前头牵驴的孙九。
孙九嘿嘿直笑:“监察御史说笑了,不说孙九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就说露水的事吧,千儿八百肯定是瞎吹,可百八十人怎么也有吧,哪里顾得过来?再说,孙九也没这么大脸面。”
陆乙生震惊地看着孙九,仿佛第一次知道这老货如此风骚。
范铮敢断定,陆甲生肯定没跟二郎讲孙九不得不说的故事,要不然陆乙生得膈应好久。
老家伙现在焕发第二春了,不,不知道是第几春了,天天借范铮的小叫驴出去溜达,每天都精神焕发。
倒是昔日他光顾的半掩门子,居然不再踏入了,就离谱。
范铮倒是觉得,孙九未娶,乌氏守寡除服,大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一家人。
不过,给一个老得快糊了的油渣讲成亲,是件可笑的事情,人家不会听伱的。
再说,乌氏自己就是官媒,真有心,方便得很。
唐朝的风气本就开放,男女之事,礼法的束缚并不重,只要不闹腾、不损害别人家的利益,随意了。
看来,对曾经的抱背之欢,孙九并没有太在意。
但范铮估量着这事就与卫君子多少有点关系,然后卫君子狐假虎威,导致长孙谊不出面不是、出力也不是,索性弄个四不像出来糊弄,两头不得罪。
即便是范铮,对长孙谊也没法生气,人家的摆出的架势就是不成事、走个过场而已。
察院内,各司其职,再没人提起“裹行”二字。
察院是务实的有司,不是台院只扛张嘴巴弹劾。
但现实就是那么无奈,到处奔波、处处务实的察院,就是处于务虚的台院之下。
难怪人说,跑断腿不如张张嘴。
李义府与范铮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大约是想自己弄个功劳出来。
壁州的刑罚,还是范铮教出来,结果就自己背锅,考课亏了一点点,委屈。
李义府已经忘了,当初是自己求着范铮合并查案的。
柳范逐一检查了各监察御史的进度,看着无所事事的范铮,干咳了一声:“陛下令你查查殿中省尚乘局。”
范铮整个人都呆了。
前面就说过,唐朝不止是权利中心的三省,而应该是六省。
殿中省是专门围绕皇帝,为他提供服务,并对天下的舆辇、车驾规格颁布法令。
“这个,怕是超出察院的职司了吧?察院在京都,分察尚书六部、纠其过失,是没错的,可没说有权查它省各司啊!”
范铮半生不熟地操起察院的职司推脱。
柳范呵呵直笑:“有长进了,学会偷懒了。”
公廨里哄堂大笑。
柳范轻轻虚按,公廨里的笑声便如同被人按了暂停键一般。
“需要告诉你,察院‘监察百僚’的职司,可大可小哦。”
范铮抚额。
年轻了,没想到这职司,也如某些人的裤带,可松可紧。
长孙谊,对不起,真不是我要查你,而是情非得已。
刘谙、华鸣带路,出了芳林门,直奔北走。
不同于殿中省的其他局,尚乘局是位于长安城外围。
尚乘局这个单位,秦汉以来是隶属太仆寺的,隋炀帝取出来划分到殿中省。
不都是养马吗,为什么还要分尚乘局与太仆寺?
这么说吧,太仆寺管的不仅仅是马,也不仅仅是长安附近的牧场,尚乘局类似从太仆寺里挑选中好马供皇帝及身边人使用。
尚乘局奉御二人,只有一人在苑内,另一人在皇城,这是办公与牧养分离模式。
奉御的副手,就是十名正七品下的直长,长孙谊正在其中,听到范铮的名字,多少显得不自然。
是真的受圣命而来,还是打击报复,谁知道呢?
长孙谊只是个凡人,七情六欲都有,一些小毛病还是有的。
真要按清廉如水的查法,朝廷上下,有几个官员经得起细查?
偏偏范铮就点了长孙谊的名,让他带路巡察。
长孙谊无奈,让习驭牵来几匹温驯的细马,请范铮上马。
习驭,大白话就是驯马师。
细马有小马之意,也有骏马、雄马之意,唐朝多指后意。
相应的,母马在此时的称呼,是敦马。
“尚乘局有多少马匹?”
范铮别扭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细马就比小叫驴高很多,乘坐姿势也不同,习驭赶紧教范铮调整,同时牵着马慢慢行走。
长孙谊见范铮绝口不提搅局之事,微微松了口气,翻身上马:“不多,两万多匹而已。”
而已……
电视上那种群马奔腾的场面,细数的话也就几百匹,两万马匹纵横,该是何等场面?
“调教马匹的习驭,五百人;侍候马匹的掌闲,五千人;兽医,七十人。”
听听这人数,吓人。
这也是中原王朝相对游牧民族的一个劣势,养一匹马需要的人员等成本太高,偏偏从草原、西域、吐谷浑引进的良马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代退化。
那么多马匹,只能按左右六闲分开管理,号称:飞黄、吉良、龙媒、陶赊、駃騠、天苑。
闲,是闲厩,指皇家的马厩。
駃騠(juétí)这个词,在这里是指良马,不是指驴骡。
到了一个山谷,两千多匹马悠闲地啃着渐渐变老的野草。
“这里是左飞黄闲的地盘,直长杜荷。”
咦,想不到又跟一个名人撞上了嘛。
一块山石上,斜躺着眉眼间满是桀骜不驯的青年——杜荷,斜睨着范铮。
“监察御史?”杜荷看着范铮的獬豸冠,吐了根草茎。“哪里凉快去哪里,耶耶的左飞黄,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正八品上官员指手画脚。”
就是那么狂。
不提他薨了的阿耶是大名鼎鼎的杜如晦,也不提叔父工部尚书杜楚客、兄长慈州杜构,就是杜氏所在的长安杜曲,也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他当然有资格倨傲。
网络上一些不靠谱的资料说杜如晦家在杜陵县,纯属一知半解。
唐朝的杜陵县在恩州,恩州是广东恩平市,杜陵县的位置在广东阳西织篢,与长安天南地北了。
第九十二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
其实,杜如晦一家的教养都良好。
长子杜构,为慈州刺史,当地流传着杜构在登州和莱州海域剿匪时,左腿筋被针梁鱼嘴戳断,助渔民钓针梁鱼致富的故事,即便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也可见其为人不差。
传说宋太祖听说了杜构的故事,派人到东莱为杜构修建了一座钓鱼神庙。
钓鱼佬们可算找到自己专属的神灵了,下杆前可以拜一拜哈。
唯有杜荷,锦衣玉食,阿耶又薨得早,惯成了这神憎鬼厌的模样,偏偏兄长又去地方上为官了,更没人能制约他。
长兄如父,大约杜府也只有杜构敢揍他了。
也就是李承乾夹袋里实在无人可使,才捏着鼻子接纳了这号妄人。
没办法,年轻一代的文人,多数往李泰那头去了,谁让李泰造势成功,俨然年轻文学宗师呢?
范铮笑了:“不愧是要当驸马都尉的人,就是牛气,圣命都能违抗。”
杜荷的面容微微扭曲,现出一丝愤怒,拳头捏得叭叭响,颈上的青筋都凸现了。
和其他人不一样,杜荷从来不觉得当驸马都尉是一种荣耀。
尚公主,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公主的上门女婿!
对性格狂傲到扭曲的杜荷来说,这就是一种羞辱!
大唐第一个名声糜烂的公主,是下嫁左卫将军窦奉节的永嘉长公主,后来李治改封为房陵大长公主。
这可不比高阳公主那真假难辨的毁誉,《旧唐书》、《新唐书》、《大唐房陵大长公主墓志铭并序》可都实锤了的。
永嘉长公主的同父异母姐姐长广公主,因夫亡,再嫁杨师道,生子杨豫之,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迎娶了海陵剌郡王李元吉之女寿春县主。
然而,生性风流的杨豫之,与满眼桃花的永嘉长公主本就是同龄人,王八看绿豆,一个对眼了,连伦理都置之度外,几年前就搅和在一起,“公主”这个名称,迅速在权贵眼中贬低。
纯纯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
但是,杜荷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也难怪杜荷到处乱甩脾气。
范铮微笑:“我们官卑职微,也没有能力尚公主,比不上直长。”
受到言语刺激的杜荷,眼睛布满血丝,猛然从石头上跃起,咆哮着扑向范铮。
“不可!”长孙谊惊呼。
呼归呼,长孙谊脚下却纹丝不动。
杜荷这个疯批,除了性子疯,手底下还真有本事,就是跟翊卫都能打上几个回合,长孙谊这种普通人上去只能吃亏。
范铮大笑:“杜家就是牛,这是要杀皇差了?”
沙钵大的拳头骤然停在范铮鼻尖一指之外,杜荷咬牙切齿地发了半天狠,转身让正九品下奉乘陪范铮视察。
杜荷是疯,不是寻死。
看到几匹细马被鞭打,范铮吩咐刘谙:“记录,左飞黄闲鞭责马匹,有违‘非因调习,不得捶击’的规矩。”
“又,俗语云:秋高马肥,左飞黄闲马匹普遍不长膘,疑‘青刍一围、粟半斗’被克扣。”
看到杜荷似乎松了口气,范铮笑了。
“刘谙、华鸣,逐一清点马匹数量。”
刘谙华鸣齐齐叫惨:“监察御史,你怕不是把我们当傻小子使哟!二千多匹马无所谓,但问题是它们是活物,会走动的啊!”
范铮露出狠意:“杀一匹、数一匹就不会错了。”
不仅两位监察史吓了一跳,连奉乘都直打哆嗦。
杜荷再疯,也只是他自己作,你这是要拖着我们几百丁口陪葬呐!
“不要!下官会安排好掌闲,一次五匹,由上官过目!”
奉乘立刻叫了起来,杜荷在旁边呼喝他都不理睬。
平常时候,你直长是上官,管着我们,可这种要命的时候,谁顾得上伱!
掌闲们是有真本事的,每次过五匹马,好计好算,虽然不是纵横一条线,却并不紊乱,只有杜荷的眼神在闪烁。
“停!”
范铮果断叫住了某一批次。
“细马、次马送尚乘局,在尾侧左右印‘三花’;杂马送尚乘局,以‘风’、‘飞’字印左髀(大腿)。没错吧?印的花和字呢?”
刘谙、华鸣匆匆围着次马转了一圈,果然没见到烙印。
问题大了!
虽然都是马匹,但细马与次马都是御马,不是外面的驽马可比,正如你不能用一辆宝莱换一辆宝马一样。
价值尚且是小事,性质才是最要命的!
难怪李世民会直接点将,让范铮破格查殿中省尚乘局,怕是也收到了消息吧?
这个皇帝也不厚道,你要有消息,早说嘛,我又何必在这里折腾许久?
当山蚊子不咬人呐!
如果现在不查,到冬天,杜荷依规定报上几匹死伤,这事就遮掩过去了。
杜荷眼里闪过一丝疯狂,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绑缚:“与他们无关,耶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御马我骑出去赌马,摔死了。”
“继续清点。”范铮不理会他。
你要说只是一匹,这个理由范铮信。
十匹了,你上坟烧手纸,哄鬼!
整个尚乘局,几乎被范铮翻了一遍。
不按规定善待马匹的、克扣盐与粟的比比皆是,就连长孙谊都糊了一腚。
到了现在,长孙谊反而松了口气,不是针对自己就行。
哪怕自己不那么干净,起码可以五十步笑一百步。
就是要倒霉,自己也不会是最惨那一个。
问题虽多,却属杜荷最严重。
偷梁换柱、倒卖御马,纯纯的作死。
……
两仪殿内,李世民一个大脚丫子踹翻了杜荷,怒不可遏。
“要不是靠克明的遗泽,你早就死八回了!朕的御马你也敢动,再下来,是不是要动一动卫尉寺的刀枪?”
克明,是杜如晦的字。
杜荷满不在乎地躺在地上回答:“卫尉寺不是杨豫之那个目无伦理的家伙在么?我嫌恶心!”
杨豫之此时正任卫尉丞。
这个臭不可闻的马子盖一揭开,李世民更怒了,连踩了杜荷几脚。
“你就对赐婚如此不满?”
杜荷无声地笑了。
如果有选择,哪怕让杜荷出家为比丘僧,杜荷也心甘情愿。
永嘉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太膈应所有即将成为驸马都尉的人了。
要不然,杜荷何至于疯狂折腾?
第九十三章 一人赏一个大嘴巴子
范铮在尚乘局折腾完,打算复命交差,新的圣命又来了。
啊!
崩溃!
居然在大唐找到了福报的感觉!
查太子仆寺?
范铮估计,凭自己与东宫的关系,进去得脱层皮。
一身阜(布)绢甲的张阿难站到范铮身后,一言不发,却让范铮迅速稳了下来。
张阿难除了一个内谒者监的差使,还是汶江县侯、左监门将军。
唐玄宗时期的高力士牛,张阿难比他更牛。
阜绢甲的出场极少,是因为这种甲是布料所制,纯粹的样子货,就是在朝堂穿,充个仪仗。
要不然,以太极宫的热度,武将们穿其他甲容易中暑。
从张阿难嘴里,范铮撬出了一些重要消息。
太子仆寺,你可以参照朝廷太仆寺的微缩规模来对比。
太仆寺除了管马,还管皇帝的马车,五辂车,且五种辂车都有副车,这是效仿秦始皇故事了。
太子仆寺管太子的车舆、骑乘、仪仗及其政令,并负责丧葬之物及车舆的保存。
太子的车舆有三种:金辂车、轺车、四望车。
四马并驱的金辂车外饰金色,黄缯车盖,车上描绘有巨大鸟兽图案,车辕是伏着的小鹿图案,车上凭扶的轼上是龙车与金凤的图案,一般是祭祀、元日及冬日大朝会、纳妃才乘用。
一车驱动的四望车,丝网、各部件末端饰为金色,紫油色的幔和里色,吊唁大臣丧葬专用。
轺车与四望车相比,独独少了一个丝网,是太子日常乘坐的马车,车厢没有遮挡,速度也轻快。
(车制的翻译不知道有没有错。)
太子仆寺还有一个下辖单位,厩牧署。
太子仆寺管车,他们管马,以及车驾的使用,使用完毕要归还太仆寺。
张阿难轻描淡写地说出让范铮肝疼的话:“对了,陇右牧群,有好些归厩牧署管。”
范铮站在皇城安上门街,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说福报,就是零零七都没那么玩人的。
开玩笑,跑了鄜州跑壁州,结果还要我跑陇右,你们是逮着一只羊可劲的薅毛呐!
张阿难笑了:“陇右那边,朝廷会另外遣人去。”
这还差不多!
万幸,太子仆寺等机构,一样在皇城里头,不用看到那个妖艳的卫君子。
三种马车整齐地摆于庭院中,范铮仔细检查舆、轮、辕、马、槽、伞盖。
范老石就开着范氏木器作坊,范铮虽然手艺不行,眼光还是过得去的,至少哪个部件是什么作用的,他一目了然。
拿棍细木棍轻轻敲打各处,范铮终于站直了身子。
“将军,金辂车与四望车没有问题,唯独轺车,这是多久没换伏兔了?都有裂隙了,到时候车速一快,伏兔突然崩了……”
范铮棍子一指舆下两块状如伏身兔子的物件。
这东西,连接车舆底板与车轴,保持轺车的稳定,用后世的话形容就是“减震”。
坐过车子的人都知道减震坏了是个什么滋味。
轺车最大的优势是四面不挡视线,可优势也可以在特定条件下变身劣势。
张阿难一挥手,几名左监门卫翊卫上前,放过太子仆,捉住了寺丞。
因为,从四品上太子仆是掌总的,也是务虚的,太子仆寺的日常事务是寺丞管理,但凡车舆、仪仗有缺失,需要及时移交有司修缮。
问题就来了,范铮都能发现的问题,你个寺丞为什么没有发现?
到底是何居心?
……
延康坊,魏王府。
李泰气息乱了,心也乱了,手中的《括地志》第一卷都拿反了,兀自不曾察觉。
这就是好阿耶啊!
两兄弟,一人赏一个大嘴巴子,且安静!
真要让我与兄长争储,伱不应该是坐看吗?
正四品上门下省黄门侍郎韦挺安慰道:“大王勿忧,区区从七品上寺丞,没了就没了,于大局无碍,优势在我。杜荷的直长之位,不也没了吗?那可是杜如晦之子。”
李泰放下《括地志》,深呼吸,平缓了一下心情:“本王没事。图穷匕见,可惜没能制造一点动静。让他夺我鄜州都督!”
双方打了个有来有回,总的来说,李泰兑子更占优势,谁让他拥趸众多呢?
只可惜,明确支持李泰的高官有限,除了杜楚客是正三品工部尚书,其余人多为中下官员,十六卫更不愿介入夺嫡这种糊糊事。
记室参军蒋亚卿忽然开口:“大王注意到,事情是监察御史范铮查获的吗?”
范铮不能算李泰一系的官员,却也渊源颇深,为什么会出手对付李泰的棋子呢?
李泰微微摇头:“这事,是阿耶的主意,范铮只是他拨动的棋子,只看看他身后的张阿难就知道了。”
从五品上秘书省著作郎萧德言赞道:“大王心胸宽广,果然是……之选。”
这些人,之所以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魏王府,是因为奉了圣命,协助李泰编撰《括地志》。
东宫的曲室里,收到消息的李承乾大发雷霆。
杜荷那个妄人,别说是免了直长,就是拉去绞了,李承乾也不会心疼半点。
李承乾怒的是,太子仆寺丞,竟然是青雀的人,轺车的伏兔竟然有如此大的隐患!
无法想像,当轺车疾驰时,伏兔崩坏,自己会不会摔出轺车!
一股怒气充斥了太子全身,他忍不住抓起身边楚楚可怜的人儿,鞭笞之。
宫城之北,玄武门外,有一着软脚幞头、圆领袍的汉子,自称是魏王府典签,声称要上奏请求为魏王加官进封。
不合规格的“奏书”,小半天才抵达李世民手中,在紫微殿中静坐品茗的皇帝,眉眼冷峻地打开。
什么请封,这上面,书写了魏王各种罪状,多达二十余条,然而多为红口白牙地诬陷。
魏王在长安,欲夺虾蟆陵为王庄,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吗?
李泰被赐芙蓉园,地盘已经极大,看得上区区虾蟆陵?
身为雍州刺史的李泰,至少在雍州范围是极注重名声的,干不出与民争利的事来。
“满口胡柴!令千牛卫将人拿了,下狱严查!”
然而,千牛卫的回禀是,人已不知所踪,口音也非关中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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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不是红男绿女
十月初一,假宁之日。
敦化坊里张灯结彩,坊正陆甲生安排一些得空的婆娘、中男,为范家帮忙,吃席的桌椅摆满了从坊门进去的街道边。
这也是北方一般不在冬天办婚礼的原因,冬天冷,动不动满桌的硬菜。
范铮在屋子里穿衣,死活都觉得别扭。
浅赤色的祭祀服,黑丝腰带,赤黄色的蔽膝,赤黑色、前小后大、顶端板状的爵弁冠,服饰上没有绣图案,整套称为爵弁服。
你没看错,这套爵弁服,是官员们婚配、祭祀所用,一些上了等级的官员,他们的子孙成亲时也可以穿这套服饰。
不是说唐朝成亲服饰是红男绿女吗?
这个要细说。
先说男子,庶人成婚,可以越一步规矩,着绛戺衣,就是流外官穿戴的赤色斜领衣,当然就红男了。
六品到九品官员,本身就可以穿这套爵弁服,就是范铮从来没参加过祭祀,第一次穿戴而已,要是着红衣就是自降身份了。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双方本来就有意向,乌氏又春风得意地卖力,速度自然极快。
迎亲的时节,是在午后。
范铮春风满面地骑着小叫驴。
牵驴的赫然是熊孩子铁小壮,挨了一蹄子之后,他与小叫驴的关系神奇地默契了。
左右是甄行牵着巫桑、甄邦撞着巫亹,后面是长长的坊学生队伍,虽然嘻笑,队形却不乱,可见郦正义教导有方。
当然,糜斐与郦正义两个保姆就必须相随了。
无论是哪个年头,都少不了拍花子这种恶毒勾当,小心为上。
郦正义出场,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目的,为范铮作催妆诗。
谁让范铮基本没展现过这方面的才艺?
要是被难倒了,敦化坊面上无光。
铁大壮为首,三十名敦化坊汉子护在外围,袍子里隐约有地方突出。
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花轿,在这个时代也叫彩车,范氏木器作坊自制的,唯有舆夫是从青龙坊请的。
没办法,以前的敦化坊,穷到想当舆夫,人家都看不上。
没有一定的技巧,抬的花轿能让里面的人颠到想吐。
鼓乐、仪仗什么的,倒是容易凑齐,而且樊大娘持双槌稳步于驴车上擂鼓的架势,当真是万骑辟易,鼓声指挥着其他乐器的节奏,欢快得很。
傧相是陆乙生,范铮特意嘱咐他穿厚一点。
一身干净衣裳的孙九,昂首唱起了欢快的迎亲曲子,不知道是哪里的曲调,反正范铮听不出来。
亲仁坊,杜宅,大门尽开,迎亲的队伍停在院外,范铮与陆乙生大步向前,几名婆娘、小娘子手持包裹了绸布的木棒,轻轻敲了陆乙生几下。
陆乙生满眼茫然。
木棒打到身上,虽然没用什么力,还是有轻微的痛感。
可是,为什么不打范铮身上?
这就是陆乙生第一次当傧相,不知道有些人家有这个规矩,棒打新郎、让他带伤成婚显然不妥当,当然是打在傧相身上了。
这有个名目,叫“下新郎”,下通吓,意思是给新郎一个下马威,以后可不敢慢待我家女儿。
向泰山、岳母、舅兄见礼,然后开始了下面的流程。
三升粟摆在旁边,范铮在慈眉善目的舅兄指引,将粟填进臼里;
一张草席,被范铮覆于井口上;
麻三斤,塞于直棂窗中。
粟与麻,象征衣食无忧;席,范铮就不明白了。
箭三支,置门上以驱邪。
杜笙霞的闺房,房门紧掩,一名小娘子在里面嘻笑:“想那么容易娶走新娘子?催妆诗!”
“不,催妆诗不稀罕,你得用新娘子的名写诗。”
不知道是谁,出的这个题目有点刁钻。
咦,杜笙霞都轻笑了,看来这一关得闯一闯了啊!
“雨后看山对酒歌,飞红骇绿满岩阿。万重山外碧方寸,五色雨中青最多。”
“亭下日生霞映草,松根苓长叶成窝。清溪分付西流去,莫作门前东逝波。”
【引自元·陈樵《西砚峰》】
范铮明显是取巧了,以“生”代“笙”且不说,生霞还分属两个词。
至于景色是不是对应,不重要了。
兀自苦思冥想的郦正义,身子一震。
范铮的诗,绝妙说不上,好是肯定的。
就是有些字词吧,它韵味有点不对,但瑕不掩瑜嘛。
关于这一点,范铮也无奈,时代的变迁,导致一些读音变化,太正常了。
“好诗!”
时任光禄寺良酝署从九品下监事的舅兄杜官保,击掌喝彩。
舅兄是个实在人,名字也实在。
“再来一首。”
声音有点怪怪的,范铮想了一下,果断猜出是杜笙霞捏着鼻子说话。
“绛罗密幄护风沙,莫遣牛酥污落花。蝶梦不知春已莫,鹤翎还似暖生霞。”
“诗呈金字怀仙客,手印红脂出内家。独羡沉香杜娘子,清平一曲度韶华。”
【引自元·高明《和李别驾赏牡丹》】
这一次,生霞就是一个词组,最后的“清平一曲”将杜笙霞的格调都抬高了许多。
说真的,以“笙霞”二字并列的诗,真有一首,却极不适合现在的场景。
范铮清晰地听到了杜笙霞“咯咯”的笑声。
“笑什么?待会儿你还要哭嫁呢。”
“不要!”
幸好杜笙霞不是那么矫情,非要三首催妆诗,直接将闺房门打开了。
要不然,范铮还得挠头,其他有这二字的诗词,要么意境完全相悖,要么长长长。
唐朝的绿女这一点没得错,上至一品、下到庶人女,婚服都是青色。
区别是:
庶人女着花钗礼衣,钗是金银涂色,青裳、青腰带、袜、皮履,都需要自制。
伱没看错,礼部的规定就是自制。
六品以下的妻女,着的是婚嫁花钗礼衣,钗覆笄,两鬓饰金银珠宝,大袖连裳青衣,素纱中衣,点缀的色彩是朱标,衣裳有边饰,蔽膝、大带、青衣带、袜、皮履。
覆笄是指发簪插到编起的头发上,朱标也跟老朱的儿子无关,是一种传统的色彩。
更高的品级就不用细说了。
女子婚嫁礼衣,还有一个人性化的规定,夫家、父家,谁的品秩高,依谁的规格。
女子初嫁,允许着阿娘的(等级)服饰拜谒祖庙,即阿娘是外命妇的话,女儿可以在特定时间穿她的细钗礼衣出现在公众场合。
着了婚嫁花钗礼衣有杜笙霞,再搭上青春活力的面容,新月眉微弯,睫毛眨动,眼里满是喜意。
第九十五章 结发
“请舅母上轿!”甄行开口,学生们随后相即附和。
格调,不就上来了吗?
入了轿子,杜笙霞笑嘻嘻的:“阿耶阿娘、兄长嫂嫂,等我三朝回门,弄好吃的、上好酒啊!”
当然,忙着盖盖头的杜笙霞,并没有回头。
这是当地一个比较看重的规矩,出嫁不能回头看,要一路向前。
得,就这模样,你指望她哭嫁?
大唐有哭嫁,但不是所有地方都讲究这个。
而且,哭嫁也不是什么好风俗。
正常的哭嫁是舍不得耶娘;
然后发展到哭耶娘狠心,为了钱将女儿推入火坑;
哭媒婆心肠歹毒,让自己嫁个残废、痴呆、恶心肠。
范铮当然不讲究这个。
樊大娘的鼓点起,轻快的调子,带着鼓乐走起,大约是《杂曲》的范畴吧。
本来路上还会有些障车,相熟的人出来要热闹一把,讨两文喜钱的,可看看铁大壮他们腰间的突起,还是偃旗息鼓了。
这个习惯,到了后世就严重变味了,成了一些老泼皮勒索年轻人钱财的途径。
铁大壮他们的本意只是防意外,倒把讨喜钱的人吓开了。
轿入敦化坊,热闹的声音涌入轿中,让好奇的杜笙霞悄悄拨开一点盖头,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
呀,这人声鼎沸的,怕是整个敦化坊的人都来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如苦贞贞之类守孝期的人,虽然不忌外出做事,却不能参加喜宴,苦贞贞托陆甲生随了十文的礼,礼到人不到。
轿子稳稳停在在范家宅院前,轿帘前是一路红毯。
整个宅院里,只有范老石与元鸾在,其他人必须循新娘子的足迹才可以进来。
范铮下驴,牵着杜笙霞柔软温热的手掌,共同踏上红毯,甄行、巫桑在身后撒五谷杂粮为贺。
路长毯短,就需要陆甲生他们不停地,将位于身后的红毯转到前头继上,这个名目就叫转席。
不铺毯子不像话,尽铺靡费太高,所以转席就成了最经济的法子,在中下层人群中广为流传。
过火盆、过马鞍、过粟袋,这种玩法,并不是整个长安都有。
在杜笙霞还戴着盖头的情况下,范铮当然只能抱着过了。
进门之后,并不是先拜舅姑,而是先拜猪舍与炉灶。
猪八戒大笑:这就是社会地位!
拜神祗之后才是拜舅姑,还要拜观礼的宾客。
稍稍意外,观礼的人群中,除了刘谙、华鸣,竟然还有李义府的身影。
还以为李义府用完了人,就要过河拆桥了呢,想不到他还有点人情味。
李义府一脸假笑。
他倒想用完人就扔呢,问题范铮反手就给他一个惊吓。
号称全长安城最狂的公子,被他反手弹劾了;
太子仆寺丞,被他一言送太子率更寺用刑了。
当了几年门下省典仪,冷板凳坐够了,无人问津的滋味李义府不想再尝了。
风骨?
哪有什么风骨,有的只是满腹牢骚!
范铮成亲这种惠而不费的场合,李义府当然要紧紧抓住!
魏王府典签武能踏入正堂,叉手行礼:“恭喜监察御史喜结连理,下官奉魏王妃之命,向范家娘子奉上于阗白玉臂钏为贺!”
一片惊呼声,让杜笙霞倍感得意。
嘻嘻,还是阎婉姐姐会撑场面,这一下颜面不就有了嘛。
夫人这个词,在唐朝是不能乱叫的,皇宫之外,一品及国公母、妻称国夫人,三品以上母、妻称郡夫人,乱叫是僭越,会招灾的。
范铮代为收下,然后交到一手执团扇的杜笙霞手里。
“请典签代谢魏王妃厚礼。”
元鸾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呵呵,这个儿媳妇,还是有点小心计的。
宾客们在院子里、坊中开席,新人则送入洞房。
所谓的洞房,当然是指正房分出的一侧起居室。
左右厢房,堆了老多木匠工具了。
沃盥礼洗干净手了,之后是挑盖头,这里还稍微讲究点,用的是秤杆。
说用秤砣那个,别走,去武候铺解释清楚,你真不是来夺命的?
取秤杆,取的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禄寿三星,恰合斤两的十六进制,寓意圆满。
贞观时期的女子,脸上涂的粉没那么夸张,要是像倭国舞伎那种腻子粉脸,会吓死人的。
但是,杜笙霞的脸,范铮也没看到,因为团扇迅速遮掩了脸庞。
哦,不是矫情,这是婚礼中一道必须的流程,叫却扇礼,需要以诗词打动新娘子哟。
词发源于南梁、成形于唐朝、兴盛于五代十国,鼎盛于宋朝,在唐朝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是普遍认为它格调不够。
“妆浓未试芙蓉脸,却扇凉犹浅。粉轻红袅一生娇,风外细香时伴,湿云飘。”
“双飞属玉来还去,谁识幽闲趣。莫教疏雨黄昏,已是不禁秋色,怕销魂。”
【宋·张镃《虞美人》】
杜笙霞噗哧一笑,团扇交给身边的女傧,如星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狡黠。
“万年隐者?”
嘿,杜笙霞的怀疑,从来没退散过。
都成了一家人,范铮也没有必要瞒着,大大方方地点头。
唐朝的婚姻,多数人的保质期为一生,不是闪婚闪离的周婚,相互间可信得多。
新人也是要用膳的,以范铮的家底,同牢礼的牢,怎么也是羊肉、猪肉齐全的少牢,还有其他菜肴,一看蔬菜那色香味俱全的模样,就知道绝对与阿娘无关。
哈哈!
陆乙生持干净的箸,分别挟了一片羊肉置入范铮与杜笙霞碗中,两人同食,以示正式在一起生活了,同牢礼就算完成了。
合卺礼,不用说得很复杂,就是交杯酒。
用完膳后,是解缨礼,也就是把杜笙霞发上的许婚之缨解开。
然后,夫妻各自剪下一些头发,挽成合髻,由杜笙霞保管,这也是结发夫妻一词的诠释。
最后,是婆娘们撒一些金钱在床上,同时在床头放置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寓意“早生贵子”,便告礼成,傧相与女傧也可以退出去吃特意留的酒席了。
瓜子自然不是向日葵,冬瓜籽而已。
花生不是十六世纪传入中国的吗?
现在国际上有不少人认为花生的原产地为巴西、中国、埃及,中国出土的浙江吴兴钱山洋原始社会遗址有炭化花生种子。
最多,你能说中国原生种可能因为产量等原因,而没有大范围种植,伱不能指着花生炭化种子说“孤证不举”,这样与行径与“抛开事实不论”有区别吗?
感谢朕躬万万岁打赏,祝陛下开疆拓土,广纳嫔妃,富有四海!
第九十六章 远近亲疏(五百订强制加更)
大人的事,娃儿不懂;
夫妻的事,外人不懂。
九天的法定婚假日,让范铮细细打理了头绪,然后,父子二人蹲廊下相对叹息。
三朝回门已过,自家的婆娘是个什么德行也一清二楚了。
酒量好,但并不是经常喝,没瘾。
性子也好,随和,有点活泼过头了,还算聪明伶俐。
与舅姑处得不说特别好吧,至少大家都过得去,不至于生闷气。
但是,一个家,两代女主人都不会庖厨,怎么办?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范铮日常是要坐衙的,范老石也需要花更多时间在范氏木器作坊上,家里两个放点盐能齁死人的婆娘,咋整?
可怜那一锅冬瓜汤啊,最后煮出锅,成了冬瓜块在大海里浮浮沉沉,还得拿笊篱解救。
造孽啊!
为什么当初就不让乌氏问一句,会不会庖厨?
当然,问了也是这结果,范铮不可能因为杜笙霞不会做饭就不娶了。
“招个厨娘吧。”范铮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依制,我可以征三名庶仆,这不还有一个名额吗?反正也没人说庶仆一定就不能是厨娘。”
范老石掐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排除敦化坊能当厨娘的人。
樊大娘首先得排除了,人家厨艺是不错,家当殷实,为啥给你当庶仆?
“等等,你说当庶仆是免徭役?你忘了税赋杂役都是以丁抽取,厨娘就自身而言,也用不着这一条吧?”
范老石,太老实,逮着这一条跟范铮较真。
范铮哈哈一笑:“她用不着,他家汉子用不着?即便是寡妇,也可以将免徭役的名额转手卖出去嘛。”
范老石是没见过,后世那些卖兑现不了的加班条,贱的能到十块一天!
踌躇良久,范老石才吭声:“坊中第一人选,是苦贞贞,但……”
苦贞贞是和离,不是寡妇,但单身婆娘照样是非多,铁大壮那个舔狗就总是想当接盘侠。
请苦贞贞当厨娘,因为苦贞贞的年龄比范铮大许多,范老石的口碑也坚挺,后院倒不容易起火,就是那些长舌妇容易嚼舌根子。
好吧,这倒是可以让陆甲生警告一番,谁嚼舌头,那些坊内看病、娃儿就学、慰问鳏寡孤独的福利就逐次削减,伱倒看看这川能不能塞得住。
问题就有个乐林氏的存在,是一件很恶心的事。
人家也不闹腾,就是三天两头在苦贞贞面前露脸,也不说话,你能咋办?
范铮叫来陆甲生,小声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完事。
苦贞贞难以置信地看着范铮,小声说了一句:“我孝服未除,你家新添喜事,怕不合适。”
这个,倒是范铮没想到的理由。
范铮转身与范老石、元鸾、杜笙霞商议,没想到根本没人在意这事。
或者说,即便有点在意,在不会厨艺的前提下,也只能迅速抛弃杂念了。
哎呀,做点饭菜什么的,比品酒(打架)难多了!
你要说庶仆自身免的徭役,比不上苦贞贞在香坊里做事挣的,别忘了范铮手头有朝廷补给的七千五百文仆役钱,分成三份,人头都能有二千五百钱,再用免徭役换钱,至少也是六千文钱。
苦贞贞在香坊,一天十五文,也就五千四百钱左右。
整个范家就没几口人,弄他家的饭菜,真是轻松许多。
香坊的活,看起来不重,可持续佝腰也很劳累的。
苦贞贞弄出的膳食,即便离樊大娘稍有差距,不是很挑剔的人吃不出来。
她还会一些潭州的菜肴,比如鹅颈丸子(蛋卷肉)、猪肉加生粉(芡)做出的假羊肉、江米猪肉丸子、梅菜扣肉,让人垂涎欲滴。
莫说木薯、包谷在美洲,绿豆粉与藕粉同样是上好的淀粉。
让人顾忌的乐林氏,再没出现在苦贞贞眼前。
原因很简单,范铮让陆甲生有意无意地透露,乐喜在给某位贵人当庶仆,那位贵人有可能不大妥当,忧心忡忡的乐林氏当然就没心思来捣乱了。
谣言这东西嘛,指名道姓就落下乘了,似是而非才是真谛。
然后你一追究,嘿,原来人家说的是车轱辘话,偏偏你们被带到了沟里。
有点小缺德,却也是无奈之举。
或许是觉得这钱拿得太轻巧了,苦贞贞时不时帮两个婆娘清理一下家务,范家宅院也清爽了许多。
……
九天时间过去,监察御史早早被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叫出来。
叫他的人,已经变成了杜笙霞。
范铮只能半梦半醒地穿戴、上驴,接受初冬清晨冷风的问候。
小巧的手炉抱在怀中,缓缓燃烧的兽炭驱走一些暖意。
公廨内的同僚纷纷恭喜范铮,一个个的都极为友善。
然而,远近亲疏,在成婚当日,范铮就已经分得清清楚楚。
不是说“缘”,而是在意态度。
即便是刘谙、华鸣也只随了二十文,范铮不照样笑纳了?
要知道,当官的人都有一项神奇的技能,可以不记得谁送了礼,却一定记得谁没送。
不完全是为了阿堵物,随礼有时候也代表了一种态度。
所以,李义府觉得范铮被其他监察御史接纳了,就是个笑话。
骨子里,出身优渥的同僚们,看不起功利心重的李义府,同样看不起出身卑微的范铮。
于是,即便是遣一庶仆去敦化坊随礼的举动,他们都不愿意去做。
李义府唇角带笑,眼中带刀,一个眼神就让范铮明白了,这些同僚们看到范铮的考课上中,嫉妒之意大起,想要给范铮挖坑了。
首席监察御史柳范去了鄯州都督府审功辨真,此时的日常事务,便由次席阚苫负责统筹安排。
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阚苫,开口就是一个大坑:“范铮御史年轻有为,正好这里有个审功辨真的差使,也没多远,瓜州豹文山守捉前段时间来报,斩薛延陀三百首级,可愿前往一探?”
李义府疯狂地眨着眼睛。
好家伙,是没多远,三千三百一十里而已!
范铮要是对地理不熟,上了这恶当,元日前都回不来咯!
关键是,范铮前头才出了鄜州、壁州,凭什么去瓜州啃沙子?
就因为那少得可怜的公婆泉水?
感谢秋水两三山打赏,祝你如山岳坚挺,有秋水长伴!
第九十七章 人间烟火
范铮面上僵硬地挂上李义府式的笑容。
“瓜州离长安,好像三千多里地?”
阚苫若有若无地轻笑一声:“不管多远,总得有监察御史去嘛!范铮御史去不去呢?”
上官、管事的派差,轻易拒绝不了,因为人家掌握了发言权,笔杆子一摇,就能把你写得十恶不赦。
事情倒应该没假,毕竟现在薛延陀坐大,吞了衰败、混乱的突厥许多地方,与大唐接壤之处日益扩张,其中的摩擦就免不了。
“本官去瓜州,倒也并非不可,只是圣命彻查杜荷,尚未完结。这一桩差事,移交给阚御史么?”
范铮反手一刀。
别说杜荷的事已经完结了,范铮说没完就没完。
从头到尾,杜荷之事奉的就是皇帝的口谕,没有行诸文字,也没有经三省,留给范铮的余地自然极大。
范铮的猜测是,李世民既想敲打狂妄得没边的杜荷,又不想将把柄留于朝堂。
毕竟,公主下嫁杜荷,是既定方针,不纯粹是为了酬杜如晦的功劳,更是为了拉拢近在咫尺的杜曲!
别的不说,长安杜氏,整个唐朝出了八位宰相!
哪怕唐朝实施的是群相制,也足够让人惊讶了。
阚苫的脸容僵了一下:“也对,新婚燕尔嘛,是本官欠考虑了。太府寺东市署,需要去查一遍,不如你去看看?”
坑一把范铮没问题,但前提是要接下头疼的杜荷,那就算了吧!
那个疯子,大约就范铮敢招惹。
至于东市署,那就是走个流程而已,有多少监察御史愿意呆那乱哄哄的市井之地,听那鸡飞驴叫人声沸?
……
午时,东市击鼓三百,正式营业了。
真是让人意外,范铮原本以为东市如后市的菜市场一般,清晨就开门了呢。
原来,在大唐大名鼎鼎的东市,只经营下午呀!
认真逛东市,就会发现地方规划得比较整齐,卖兽炭的在一处、卖大牲口的在一处,纸张书籍、药行、粮铺、木器、铁器都分门别类地形成相对统一的市场。
东市署衙外,一名东市史掌着大大小小的秤,为百姓复秤,这就是大唐版的公平秤。
东市史身后的架子上,摆放着横刀、猎弓、竹箭、木箭的式样。
大唐是准许民间拥有合制刀弓的,不像隋末,连钢叉都禁。
架上的刀弓是东市署立的样,每件上面都刻有工匠的名字,达不到架上标准的刀弓不许出售。
“你这秦椒,根本不麻,收官!”
一名署丞、一名东市史、一名掌固,从一家佐料铺子里提出一袋秦椒,身后跟着呼天抢地的商贾。
范铮亮出了身份,从袋子里抓了一颗秦椒,丢嘴里咀嚼几下,随口吐了出来,黑着脸让他们继续行事。
什么玩意儿,不麻的秦椒,它能卖钱吗?
纯粹就是坑冤大头!
或者,那商贾是想将这秦椒混入上好的秦椒里,卖个好价钱?
围观的人群里爆出“彩”声,甚至还有几名被这商贾坑过的人现身说法。
难怪商贾不招待见,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商贾群体中的老鼠屎比例还颇高。
“官爷,这可怎么办呐!我给主家买一百斤冬瓜,结果生生短了十五斤啊!”
一名仆妇在抹眼泪。
短了斤两,回去肯定被人置疑私吞了,主家的马鞭少不了,更有可能丢了饭碗、坏了名声!
东市署里走出一名干练的东市府,站到仆妇身前:“哭有什么用?走,带我去找那商贾!”
须臾,仆妇喜笑颜开的抱着一个商贾赔偿的冬瓜过来了,不停地向东市府道谢。
东市府微笑摆手:“我们东市署的存在,就是让百姓的交易尽量公平,这是我们的职司。”
陆乙生隐约听出点什么,小声在范铮耳边问:“为什么要加‘尽量’二字?”
长进了啊!
范铮身子不动,嘴唇轻启:“因为,就连当今皇帝,也做不到完全、绝对的公平。同样的争执,元从子弟与普通勋贵子嗣,待遇肯定有区别的,能尽量公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名东市府,说话滴水不漏,办事公正,应该不止这流外官的前程。
东市令快步奔了出来,微笑叉手:“监察御史莅临,怎么不说一声呢?要不是署丞看到了,本官还不知情呢。”
范铮轻笑:“都是熟人,不必玩虚的,在外面看看人间烟火,不挺好的吗?别的不说,至少东市署肯务实、为民做主,就值得肯定了。”
伱要说偌大个东市署,没点勾当范铮是不信的,至少当初的隐潭游侠儿就与东市署有勾连。
但明面上,东市署还是可圈可点的。
署中的公廨,依旧有牛马的味道飘逸过来,东市令讪笑道:“那边是在买卖奴婢、牛马,署内公验立券,买主持券到当地官府入籍。”
东市署的公验,这里头就有门道可说了,里面有没有猫腻,呵呵。
西汉第二任相国曹参就说过,牢狱与集市,是坏人最多的地方。
落座,烹制茶汤,东市令绝口不提范铮当初送兽炭之事。
那时候,范铮是小坊正,最多加个文散官,如今却是令侍郎之下都忌惮的监察御史,不宜再提昔日龌龊事。
许多人总喜欢拿着上官的过往说事,以为能得上官青睐,殊不知有些上官回头看了一眼过去的自己,什么玩意?
这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心理,但确实有许多人是这想法,孟郊的“昔日龌龊不足夸”就是个明证。
市署的职权其实挺大的。
器物、兵刃、车辆不合尺度,布帛不合粗细,色泽不正,五谷及果实未完全成熟,禽兽根本没成长到屠宰的程度,都不允许出售。
但你要说其中尺度没有弹性,就未必了。
手抬一抬,也许一些勉强点的就过去了,可你总得给人家抬手的理由吧?
范铮品着东市令的茶汤,火急了些,正如东市令的心情。
毕竟,东市署是正儿八经的事务机构,忙的虽然都是鸡毛蒜皮,可你也不能不管啊!
“牛马……有没有人私自卖不该卖的马匹?”
范铮笑呵呵地问。
第九十八章 强迫症?
东市令笑眯眯地捧着茶碗,惬意地吃了半碗,长长吐了口热气:“身为东市令,本官义正辞严地告诉监察御史,必须没有。”
范铮闭目想了一下,面上绽放出笑容。
这是个妙人。
“如果是一匹赃马,身上本就有烙印,要怎么让它合理合法呢?”范铮吃完一碗茶,笑呵呵地看着公房内外。
嗯,东市署确实忙碌,偌大的公房里只有东市令与自己存在。
东市令的眼睛眯萋,梦呓般飘忽的声音轻轻回荡:“东市之东,常乐坊,有皮匠;西市之西,怀德坊,也有皮匠。据说,他们有一种手法,可以暂时遮掩马匹身上的烙印……”
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遮掩的手段,不清楚,想来如同在渗水的老墙面上刷腻子粉,效果也就那样。
而公验、入籍,只要相应打点到位,遮掩得大致过得去即可。
几个重要位置,以新烙印坏旧烙印,实在不能烙的地方强行割一块皮再长,一年半载之后就风平浪静了,哪怕是官马,出处也早就报亡了。
牛马这样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各县衙也是要备案的。
东市令口中说出西市,那是存了一个念头:或许我会倒霉,多少带个伴走。
拖人下水,难道不是常事么?
范铮脑子里现出长安城的地图,不禁哑然失笑。
这些皮匠是有强迫症么?
常乐坊与怀德坊,恰好是在平行、对应的位置!
“据说那一位,常去西市。”
祸水西引,金蝉脱壳,本官的造诣啊,又进步了。
看来,五品以上的大夫等级,也是有希望的。
“东市令日理万机,下官也不多扰,可否遣一精干的府、史,带下官看看这有趣的东市。”范铮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懒得在公房内磨时间。
男人,其实也有逛街的喜好,唯独耐性不好罢了。
东市令笑道:“也是,不趁着现在逛逛,过几年监察御史就不得入东市了。卜乙,带监察御史巡视东市,知无不言!”
东市令能当上这六品官,这讨喜的口彩定然是一个助力。
说范铮以后不得入东市,那是因为五品以上不得入集市,是变相的恭维范铮了,偏偏范铮还不觉得谄媚。
吩咐卜乙知无不言,其实是一句反话,意思是悠着点,别瞎说什么大实话。
范铮看了一眼卜乙,咧嘴笑了。
这不巧了吗,刚好是帮仆妇要回短缺冬瓜的那位东市府。
卜乙其实是知道范铮的,毕竟当年送兽炭时,他也在场。
而今范铮已是位卑权重的监察御史,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卜乙在东市署的官吏中,算相对清廉的,如果不是被刻意针对,监察御史其实与其他上官也没什么区别。
“东市署呢,以秤、斗二物平市,尽力不让百姓受损;以三贾均事,每旬将同一物品按精、次、粗,定为上贾、中贾、下贾,官府采买、悬平赃物,都是按中贾来定。”
悬平,是一个比较专业的词汇,对于赃物与案发地价格有差异的,以案发地中贾计价。
卜乙咧嘴,有点没心没肺的:“上官,其实敦化坊的兽炭,恕我直言,一直是下贾。”
这里的贾,替换为“估”字就顺眼多了,估价嘛。
范铮微笑:“我知道啊!从一开始,敦化坊兽炭的定位,就是走下贾,因为下层人口多。上贾的香兽,我要贸然插足,龙首西渠还不晓得会增加多少浮尸。”
中贾的为什么不做?
先天不足嘛,石炭末子与整块的石炭,做出来的兽炭终究还是有点差异的。
而且,中贾的兽炭,竞争也激烈,陆甲生怕把握不住。
所以上贾、中贾的兽炭,算了吧,范铮只是想让敦化坊有个保障,并不想达到人人富裕,那不现实。
敦化坊的汉子、婆娘们见到范铮,面色喜悦,叉手之后便谈笑风生,东市里进出的人都为之侧目,从来没见过官员那么亲民的。
范铮来兽炭摊的目的,其实也显而易见,让周围的同行看看,敦化坊兽炭虽然是下贾,却大有来头,要搞点什么小动作,麻烦事先想清楚了。
姜氏药行很气派,药斗子装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医工偶尔给人看看病,抓几副方子,多半还是看病患的家庭承受能力而改方子。
不管怎么说,这些古老的医药行业,是真活了不少人。
遇到富庶的,药行也不吝售出上好药材牟利。
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姜茯苓了。
……
长安县,怀德坊。
皮匠扎堆,忙碌不休,硝、磨、切、割,都是手艺活。
皮具也是一大产业,无论是鞍具、马车、皮椅、衣履,都有它活跃的身影。
胆子大一点的话,就是私制皮甲也很便利。
忙碌的匠人,对着常服的范铮不以为意。
一名着圆领袍、蓄鼠须的管事踱了过来,叉手见礼:“这位客官是想买什么皮具吗?”
范铮并不搭话,孙九干嘛了一声:“我家郎君想问问,他看上一匹有主的马匹,要怎样掩盖烙印,好去公验入籍呢。”
管事的脸一沉:“什么掩盖?我们是做正经皮具,不懂这个!走走走,去别处玩!”
孙九鼻孔里哼了一声:“横什么?要不是朋友相荐,我们还不来怀德坊呢!真是的,当常乐坊不制皮具似的。”
管事冷笑:“哟,你怕是不知道吧,常乐坊的皮具作坊,同样是我宇文氏的!”
范铮眨着眼睛:“右卫大将军宇文士及?哎呀,那可不得了。”
有个典故就出自宇文士及,破镜难圆。
管事哼了一声:“天下就只有他姓宇文么?宇文恺公,长安城的缔造者,知道不?”
范铮恍然大悟。
宇文恺缔造长安城,给自己留点小福利,说得过去。
可是,他的长子宇文儒童随裴仁基、裴行俨谋诛王世充,事败后不是灭族了么?
是了,王世充只占据了洛阳,谁敢说宇文儒童在长安就没有子嗣?
范铮郁闷地叹了口气:“狗眼看人低!我们走,就不信偌大个长安城,只有宇文氏的皮具作坊!”
第九十九章 阎玄邃
(昨夜太冷,实在忍不住,只能睡了,计划码的字也耽搁了。)
“郎君,阎婉姐姐为什么要宴请你?”
持着武能送来的请柬,杜笙霞收敛了笑容,星眸里隐隐现出一丝担忧。
出身于低级官宦家庭,自身也聪明伶俐,杜笙霞很自然地察觉其中的味道不太对。
上次魏王妃延请,是为了给二人撮合,李泰还陪席了。
这一次,魏王妃不宜再请范铮,哪怕请杜笙霞,让她携带夫君都没事。
范铮轻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担心什么呢?能给颜面的,你夫君也不会吝惜,但触及原则也不会退步。”
杜笙霞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轻声而坚定地开口:“我要一起去。”
郎君这个词,在大唐词意也广,即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也是岳丈岳母对女婿的称呼,也是位卑者对年轻富贵子弟的称呼,还是长者对年轻人的称呼。
范铮眼里现出一丝笑意。
本来就是要带杜笙霞去的。
他单独会晤,瓜田李下,难免会有闲话,哪怕阎婉身边肯定有不少人也一样。
但是,范铮提出带杜笙霞,与杜笙霞主动要求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区别的。
相同的地方,不同的人。
阎婉身边有一青年男子,眉眼清秀,乍一看与她有七分相似。
“见过兄长。郎君,这是王妃的兄长阎玄邃。”
阎玄邃叉手行礼:“今日有事叨扰杜家妹婿,是阎大不是。”
阎玄邃是阎立德长子,时任从七品上司农寺主簿。
他还有两个兄弟,最大的也才十五岁,还没出来任事。
不愧是北周清都公主的嫡孙,礼仪之周到,无可挑剔。
范铮赶紧还礼,眼中现出一丝疑惑。
被贬为博州刺史的阎立德、身为司农寺主簿的阎玄邃,与范铮没有丝毫的瓜葛,而且范铮也弹劾不动他们。
所以,阎婉延请的目的何在?
古董羹汤翻滚,香味渐渐腾起,食材陆续上桌。
牛羊肉、猪肉并不稀罕,豆腐也理所当然,冬瓜、莱菔之类也还正常,就是颜色鲜艳的菘菜让范铮微微吃惊。
天冷了,一些阔叶类的蔬菜早就退市了,芙蓉园哪来的新鲜菘菜?
不要告诉我,唐朝也有反季节蔬菜。
阎玄邃眼力极好,含笑介绍:“这是我公权私用了,哈哈。司农寺下辖温泉汤监,于新丰县西,有温泉宫,还有北周庾信的《温泉碑》,近汤处,自然温热,果蔬要早熟、晚凋零一些。”
说了那么多,结果这个骊山温泉,最出名的原因是后来的杨贵妃出浴。
只能说,还是美女有看头,庾信之类的文人,掩面长叹息。
完全比不过啊!
温泉旁边种菜,因为地热的关系,倒是能起保温作用,效果也勉强能顶后世的蔬菜大棚。
注意,这不是在吹牛皮,《唐六典》里明确记录了的。
产量不高是一定的,除了供皇宫中,大约也就司农寺的官员,可以借职司的便利薅一把了。
烫熟的肉片翻卷,在笊篱里变白,范铮下意识地捞到杜笙霞碗里。
阎婉轻笑:“果然还是我有眼光,知道你们二人最般配。”
杜笙霞吃吃地笑了:“可惜当时缘分不足,倒让姐姐失望了。”
阎婉挟起一片熟肉,在放了芥末、秦椒、雪花盐的蘸水里滚了一下,贝齿轻启,优雅地咀嚼着。
杜笙霞就没那么优雅了,大快朵颐的姿势,可与时下鼓吹、长孙皇后著的《女则》背道而驰,却显得率性纯真。
那种小半碗饭还用箸数着饭粒吃的淑女,杜笙霞当不来。
阎玄邃一直在说一些趣事,顺带将司农寺的一些机构职能吹了一下。
上林署管苑囿、园池,果蔬供朝廷,除了祭祀外,皇宫与各司都能分润;
太仓署管着最多的官粮,京官的禄米就归它发放,同时相应享公粮待遇的人,丁男每天米二升、盐二勺五撮,妻妾、老小减半,国子监生、针医生,即便未成丁,也享受成丁待遇。
就是不知道太医署里,医学生、按摩生、咒禁生会不会有意见。
看,哪里都有待遇差。
钩盾署管的就有些奇怪了,草、炭、鹅、鸭、鸡、猪、水草、池塘、湖泊沼泽,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司竹监管竹子、笋,在鄠(户)县、盩厔(周至)有大片竹林,盛产竹笋。
将近酒足饭饱了,阎玄邃才点题:“听说杜家妹婿在查宇文氏的皮具?”
阎婉的神情一滞,眼中多少有些无奈。
这是祖辈的交情,宇文恺与阎毗都是前朝顶尖的建筑宗师,惺惺相惜也正常。
所以,后辈相互关照,在所难免。
范铮喝了最后一口汤,惬意地置碗:“阎兄所言,因何而起?”
阎玄邃呵呵一笑:“伱是不知道,一般大家族的产业,都会有一个熟知朝廷官员的管事坐镇,人家只是不便揭开你的身份罢了。就是不知道,皮具作坊是如何入杜家妹婿法眼的。”
阎婉一言不发,可这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范铮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不是要查皮具,是要查他们用手艺帮多少马匹掩盖烙印,从而能顺利公验入籍。”
阎玄邃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或许是交浅言深,但我还是要说,如果你明确要针对哪家,阻力会小许多。大范围查整个行业,结果你未必承受得住。”
这种灰色行业,哪朝哪代没有?
能在其中扎根的,背景都不一般。
阎婉斟字酌句的开口:“范铮,兄长的话不好听,却是实情。目前的你,没有能力查整个行业,承担不起反噬。”
杜笙霞眸子里现出浓浓的担忧:“这可如何是好?郎君的目的还没达到。”
范铮用汗巾擦嘴,眸子里露出一丝笑意:“宇文氏如果耳聪目明的话,应该知道我的目的。就看他们是否配合了,反正我只管今年的事。”
阎玄邃挑起了大拇指。
明白了,范铮去怀德坊,就是个姿势,目的是让宇文氏交出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宇文氏一定要顽抗的话,范铮是不吝惜手段的。
直接上太极殿弹劾,宇文氏就要面对暴风骤雨。
别以为宇文氏就没有对头了。
感谢没有滑稽的日子打赏,祝快乐相随,身体健康,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和和美美!
第一百章 用刑?
人在公廨坐,祸从天上落。
西市令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到台狱居住的日子,据说构建于地下的台狱,百余间囚室,自己是第一个入住的胃挨劈,囚室全包的那种,不知道是否该感到荣幸?
台狱建成,御史大夫李乾祐还没派上用场呢,倒让范铮先用上了。
治书侍御史韦悰微微犹豫:“让区区监察御史审案,似乎不妥,”
李乾祐点头:“确实不妥。让一名侍御史去台狱,挂名主审,唐临去吧,范铮实审,程序就对了嘛。”
身为抓人把柄的机构,不能反让人抓把柄,完整的流程很重要。
韦悰微微惊讶,御史大夫的架势,是要为范铮保驾护航啊!
李乾祐叹息:“铁打的御史台,流水的御史大夫。本官只求在任上,能留个好名声,可惜马周这等人才,在御史台都能放跑了,偏偏当时不是我当御史大夫。”
“范铮的才气不如马周,但敢冲敢闯,我们这些前人,也要为后人栽树,别让人寒心了。”
韦悰叉手:“御史胸怀,下官佩服!”
李乾祐微笑转身。
胸怀固然还是有的,但不多。
能够直接关照小小的范铮,那是因为自家的夫人于重阳之日,与一众外命妇拜谒皇后,赏菊饮宴时,皇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关爱下属”。
遇到为人粗疏的,这话说了和没说,区别不大,偏偏李乾祐是个精细的人。
李乾祐对下属的态度也就那样,不远不近,不害人也不助人。
说白了,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当然不会袒护。
但是,长孙皇后的话嘛,李乾祐可就得好好想想了,御史台里与长孙皇后有瓜葛的就范铮一人,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要不然,凭什么刚刚建成的台狱,让他开张?
民间的新铺子开张,还得是东家主持呢。
台狱之内,年近四旬的侍御史唐临靠椅背而坐,只品着自己亲手制的茶汤。
茶汤的大致方法都差不多,但因料的增减、火候的大小、手法的差异都会导致细微的差别,还是自己烹制的最合口味啊。
李乾祐派唐临为范铮撑场面,是因为唐临虽是老司法,性子却宽厚,甚至有一次生病,仆役煮错了药,他只是让倒了,说当天阴暗,不宜用药。
范铮不拉去外面过堂,而是选择相对阴暗的狱里问讯,在唐临想来,当是别有安排。
“西市令封言平,掌西市署期间,多有勒索胡商之举等不法事端,可自觉招供,免得受苦。”
范铮的声音飘忽,一张脸在火把的映射下忽明忽暗。
封言平不回答,只是喃喃自语:“我族兄封言道,正五品上中书舍人,你不能胡来,否则弹劾你。”
封言道与范铮同龄,同样是贞观十年成丁,从虚授的千牛备身一步跃入中书舍人,步子大到令人羡慕。
没办法,有个薨了的尚书右仆射、密国公阿耶封德彝,起步就是比别人快。
慢!
封言道出生是在隋朝大业十二年,范铮等同,而李渊攻打长安城是大业十三年,算上十月怀胎的时间,这里面足足有近两年的时间差,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呢?
要说范铮是谁谁家的娃,范铮是不信的,即便家里没铜镜,难道水盆也没有么?
对着水面一照,九成相似,根本就不可能是别家娃。
唯一的解释,是当年乱世,根本顾不得礼法,上车两年了才买票。
嘶,阿耶、阿娘厉害了!
难怪娘舅家不太待见,几乎没有走动。
“既然不招,动刑吧。”
范铮哼了一声。
刘谙小声提醒:“不好吧?这新刑罚,容易出人命。”
范铮拍桌:“仙人献果我都发明出来了,区区滴水穿石算个什么?动手!”
几名问事将封言平绑在木架上躺平,身子扎扎实实地绑成“太”字。
“伱们要干什么?救命啊!御史台要杀人了!”
后知后觉的封言平厉声叫道,身子徒劳地挣扎着,没用。
问事绑的绳子,如果能让他挣松了,证明这名问事的手艺不到家,会被同僚耻笑的。
他的体重,对于沉重的木架来说不值一提,挣扎如蚍蜉撼树。
一个铜盆置于封言平腕下,一把解手刀从他左手腕抹过,滴答的声音在传入封言平的耳朵里,是那么的可怕。
然后,所有人全部离开,就连火把都熄灭了,只余无边的黑暗,还有滴血的声音。
封言平咆哮、哭喊、哀求,台狱里依旧静得可怕。
生平以来,封言平真正知道度日如年的滋味。
血,不紧不慢地滴着,但封言平知道,这意味着生命正在流逝。
身子渐渐发冷!
(画外音:废话,不看看现在是哪个季节了。)
“救命啊!我要死了!我招,我什么都招!”
封言平哭罢笑罢,嘶哑着低声喊道。
就是直接一刀斩首,封言平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这滴水穿石太折磨人了喂!
火光,终于在台狱里点亮,刘谙负责记录口供,然后华鸣让人松开封言平的右手,签字画押摁手印,一条龙走起。
“监察御史,这种审讯手法,老夫开眼了。还不赶紧找医工过来治伤?”
唐临也是初次见识这种手法。
范铮摆手:“不用找医工,他连皮都没破,那把解手刀还没开锋呢!”
被问事解开的封言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腕,根本没有血迹!
火把再亮,角落里,一个悬着的水囊,正滴着水珠落入铜盆中。
封言平伏地大哭,想不到自己被这小小的把戏吓倒了。
范铮觉得中,封言平应该感到荣幸,提前一千多年享受到某国加州监狱传说中的试验。
唐临身子一僵,许久才恢复正常。
现在的年轻人,会玩,这一招要是玩死了封言平,连老资格的仵作都查不出问题来。
“恕老夫倚老卖老,刑罚的目的是为了审案,监察御史切不可本末倒置。”
唐临的忠告,范铮自是欣然景从,就不知道后来的来俊臣他们会怎么想了。
第一百零一章 宗亲
察院内,连阚苫都悄悄挪了一下屁股,似乎这就远离了范铮,多了一丝安全感。
院内其他人,即便范铮在壁州立了个大功,依旧觉得自己优越感满满——他一个平民出身懂啥呀!
可是,滴水穿石的审讯手法一出,再倨傲的人也必须承认,范铮手上是有绝活的。
别的不说,在不动刑具的前提下,要审清楚对方会抵死不招的案子,怕是曾经的大理少卿、如今的民部侍郎孙伏伽,也得费一番劲吧,可范铮就轻轻松松得了供词,时间半天。
最重要的是,没有用刑!
这一点,即便监察御史们自视再高,也无法否认,自己还就是做不到。
阚苫甚至在心头暗暗盘算,什么时候托人去吏部司走走关系,换个部司蹲着吧,毕竟范铮崛起已经势不可挡,要是哪天屈曲于他之下,凭沙州豹文山守捉的旧账,或许小鞋就够穿了。
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范铮本身就跟君子不沾边,他就是个普通人性格。
随即,阚苫面色一苦。
忘了啊!
吏部司郎中的舅子,就栽在他手里!
这个过节,它就绕不过去!
李义府眉飞色舞地凑了过来:“想不到贤弟还有这一手绝活!绝了,我就没想到啊!不用刑罚,就能让人崩溃!”
范铮轻笑。
李义府显然不知道,后世军队里的“关禁闭”,同样是让人心理承受不住的处罚。
绝对的安静,完全无交流,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孤独感,不是谁都能承受三五天的。
毕竟,人是群体性生物啊!
“李兄要不要分一杯羹?”范铮笑眯眯地问。
李义府意动,还是叹气拒绝了。
不是谁都胆子大到招惹第一纨绔,也不是谁都能得到御史大夫的青睐,没有大腿可抱的李义府,现在就是个渣。
别看他慷慨陈词,其实他主动招惹的目标,要么是惹得起的,要么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连李乾祐看了报上来的记录,都忍不住与韦悰探讨。
“你说,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我遭遇这样的手法,能不能抵挡得住?”
“事后下官带太常寺太医署医监、医正各一人,给封言平查过身体,他们告诉下官,虽然没有任何血液流失,但封言平的身体确实坏了许多。依下官看,我怎么也能比封言平强一些,好歹会撑过一天吧。”
……
有了封言平的供词,长安县户曹,从司户佐到司户史,免不了要被追责。
李泰这个雍州刺史还做得很到位,亲临长安县配合范铮,抛出如实招供可减免部分罪责的诱惑,细节一一浮出水面。
即便是这样配合了,十匹御马也只有九匹的踪迹。
十全十美做不到,范铮也没有纠结。
买走赃马的人家,来头也不小,却不是范铮这个档次能处理的了。
别说是范铮,就是李乾祐都管不了。
甚至,连李泰都有些头疼。
好家伙,全部是该宗正卿、襄邑郡王李神符管的人物,淮阳王李道明、窦氏、独孤氏等,最少也是个皇帝的缌麻亲。
果然,家世差一点的,根本玩不起这种勾当。
矛盾自然层层上报,李乾祐直接入两仪殿,将奏章单独上次给李世民。
“气死朕了!张阿难,召宗正卿李神符进宫!”
一天之后,宗正寺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小功亲、袒免亲、緦麻亲,统统杖刑。
当然,是留了手的,否则这帮纨绔,未必撑得过五十杖。
窦怀山呼天抢地的,显然这娇嫩的小身板,承受不了刑杖的厚爱。
都成丁了,还窝在国子监书学混日子,废在所难免。
淮阳王李道明,身兼左骁卫将军,身子骨连翊卫都不如。
不怪他废,他一天战场都没上过。
前淮阳王李道玄,作战风格与李世民极像,为李世民所喜,武德五年征讨刘黑闼时,因与副将史万宝不和,领军迎战时,史万宝按兵不动,导致李道玄被擒杀。
李世民哀痛之后,因为李道玄没有子嗣,在贞观年将淮阳王授与李道玄的弟弟李道明,以为承嗣。
偏偏史万宝此后平安地活到了贞观中,被封原国公。
历史,就是那么令人意难平。
一脸无所谓的殿中省尚乘局直长杜荷,听到免官、徒刑的定罪,奇怪地问了一句:“不是应该除了尚公主的资格么?难道,大唐的公主,可以下嫁囚徒了?”
这话犀利得连吏部司郎中、门下省符宝郎都掩面而走。
娘哩,谁敢接这话?
陛下要不是念念不忘赐婚,你杜荷可以去城头搬石头了。
倒是徒刑对达官贵人来说,真不是个事,除非皇帝有意下狠手,否则也就是个名头。
就问一下,杜荷在尚乘局徒刑了,有谁敢给他难看么?
徒刑与徒刑的区别,比天堑还大。
别人的徒刑,是驱赶着干活,累得像狗;
杜荷的徒刑,是依旧在左飞黄闲做事,去官不去职。
杜荷依旧对着掌闲们呼来喝去、拳打脚踢,依旧是尚乘局一霸。
……
范家,苦贞贞忙碌着弄膳食,元鸾将范铮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递来一张符箓。
还好范铮隐约有点符箓的印象,没有能力画,隐约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一张求子灵符。
“阿娘喂,杜笙霞年岁不大,也不必强求,这事不是得看缘分吗?”
范铮小声说。
这事可不能在这里公然谈,伱就是私下沟通都没问题。
你想想,杜笙霞听到耳朵里会是什么感受?
哦,舅姑嫌弃她不会生?
是不是要准备纳妾啊!
元鸾讪笑:“这不是想抱孙子吗?”
范铮小声道:“这事以后莫提,要不然杜笙霞得以为范家是在嫌弃她,到时候家宅不宁了。”
元鸾挑眉,意思:她敢?
范铮挤眉弄眼:你以为谁没点脾气?真就靠一个“孝”字,能永远让人压得住脾气?就连苦贞贞都能和离!
“舅姑、郎君,用膳咯!”
杜笙霞拿着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得意洋洋地进了正堂。
“咦?你还会刺绣?”
范铮迅速将符箓纳入袖中,看了一眼枕头套:“这两条毛毛虫很可爱嘛。”
“啊!气死我了!”杜笙霞放下枕头套,轻轻擂了范铮两拳。“明明是细腰犬!”
第一百零二章 贞观十三年
贞观十三年正月,雍州三原县。
太常寺献陵署的陵户们,在献陵令的吆喝下,把每一处石刻都擦了个锃亮。
献陵座北朝南,封土为陵,呈覆斗型,高六丈,平面呈长方形,长宽各三十三丈。
四门各一对石虎,啊,石大虫,硕大威武、健壮有力、栩栩如生,高近七尺;
神道两侧,是体型巨大的石犀;
南门外,立着二丈七尺高的华表,上蹲犼兽,下雕盘龙。
整个石刻群体的风格统一,有兽的威武,又招人喜爱,用后世的话说,萌,或者奶凶。
石刻还吸收了外来物种,两座浮雕是鸵鸟造型,羽毛丰满、腿较短、脖子不粗、翅膀结实,可作为鸵鸟进化过程的一个参照物。
献陵的主墓,是高祖太武皇帝李渊与太穆皇后窦氏冢。
那个死了娃儿李智云的楚国太妃万氏,史载贞观中薨,葬献陵,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赠荆州总管、谭襄国公丘和等一干老臣子,薨后就陪葬于献陵。
丘和虽然史上着墨不多,儿子却比较出名,比如娘子军将领丘师(也有记为丘师利)、生食人心肝的丘行恭。
日光照耀,献陵铺上金光,给寒冷的初春带来暖意。
李世民率着王公大臣,加上仪仗、翊卫,浩浩荡荡数千人,从长安赶到献陵,路上就费了三天工夫。
队伍中,只着软脚幞头、圆领袍的杜荷,如鸡立鹤群,看上去极为醒目。
当然,不去计较杜荷嘴角那一点淤青的话,这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青年,相貌还是不错的。
拜什么玩意?
反正这里也没他阿耶的墓,杜如晦葬在万年县南六十里呢,才不稀罕陪葬皇陵。
献陵令、丞、录事等人,率陵户于南门接驾,四名主辇赶紧抬上了小玉辇。
不知道为什么,当了皇帝之后,李世民格外喜欢乘坐人抬的辇,辂车之类的反倒坐得少,除非路程远。
焚香拜谒的地方,并不是到墓碑前,那是平民百姓的祭法,皇陵都建有专门的祭台。
三炷高香插起,香烟袅袅,李世民声情并茂,讲述起当年耶娘如何宠爱他,尽显孺慕之情,眼角都隐隐湿润了。
不涉及权力争端的话,李渊与窦氏当初还真是宠李世民的,要不然他哪来信心与长兄争锋?
李渊宠李世民,还真是有原因的。
李世民的箭法闻名于世,但你得知道,李渊的箭法也是相当好的。
《旧唐书》记载,李渊求娶窦氏时,窦氏是以门上两孔雀,让众多求婚的青年才俊射孔雀眼睛,中者才愿意嫁,独有李渊射中两眼。
所以,李渊对李世民的欣赏,类似李世民称赞李恪“类己”。
絮絮叨叨地走完了流程,献陵令趋步启奏:“陛下,三原县父老,得知陛下驾临,仰慕天颜,又恐惊了圣驾,遴选了十名百姓,在南门外候着。”
李世民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讶。
这可不是他安排的戏码,是三原令曲意奉承,还是真的百姓自发而来?
官场里的一些手段,李世民还是清楚的。
正需要名声让自己更闪闪发光的李世民,出了南门,见到衣着朴素、手上满是茧子的百姓,微微松了口气。
不管是不是刻意安排,真百姓与豪强,效果的差距依旧大到吓人。
虚扶了一下,张阿难立刻开口:“陛下说了,不用跪拜,起身好好说话。问,粮够吃吗?”
农夫犹豫了一下,咧嘴笑了:“可不敢在陛下面前胡说,交完了租庸调,能吃个八成饱,可比前朝强多了。”
这不是在瞎扯,毕竟租庸调的标准,唯一没考虑周到的就是贫富有别。
同一个标准,对于富庶地方来说不是事,对穷地方来说,负担可能就重了。
虽然还有上中下九等户的标准调节税赋,但作用并不是太明显,富者越富是哪个朝代都改变不了的趋势。
百姓要求的真不多,能安稳地活着,大致填饱肚皮,这就够了。
杜荷在后头撇嘴。
百姓饱不饱你不知道?
张阿难继续传话:“官吏可公平?对百姓可讲理?”
农夫想了想:“大体还算公平。讲理嘛,他们有时候会用铁尺讲。”
嗯,这一点请参照范铮当坊正时期的枣木短棍。
公平这东西不好说,能够做到相对公平,就已经是能吏了。
李世民开口:“传朕旨意,免三原县半年调,并曲赦三原县及行从徒至大辟罪。”
杜荷无力地摔倒,沾了一身黄土。
好家伙,图穷匕见,就说拜谒献陵为什么非要带自己呢!
曲赦,指的是赦免一地或部分地方的罪人。
大辟,则是死刑的古称。
行从,是指此次的随行人员。
好嘛,杜荷拼命折腾出来的徒刑,被赦免了!
东宫里,李承乾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对于杜荷这个未来妹夫没多大兴趣。
他阿耶若是活着,价值才真的大。
一个免官徒刑月余、家族却无一人上疏求情的奇葩,鸡肋。
卫君子哭得梨花带雨,早知道赦免来得那么容易,只要随驾去献陵,当初他何苦……
呜呜。
再也回不去了!
……
察院,李义府表情古怪地凑到范铮面前:“贤弟,因你弹劾而徒刑的殿中省尚乘局直长杜荷,免罪,官复原职,并由宗正卿李神符负责六礼事宜,要将皇后次女城阳公主下嫁于他。”
信息量很大。
范铮早就知道,杜荷判罪不过是走个过场,想不到解除得那么快。
曲赦,皇帝的特权么,笼罩一下杜荷还是没问题的。
城阳公主的生年无从考证,但一些资料显示为李治的胞妹,李治生于贞观二年,现在才十二岁,城阳公主也就十岁左右。
真刑啊!
难怪历史上的城阳公主与杜荷没有子嗣,那时候的城阳公主都没有长开,夫妻也只是名义上的啊!
范铮摆手,毫不在意。
能整治了他一次,就能整治两次。
“杜荷不乐意当驸马,这才是任我整治的原因。”
范铮终于揭开了谜底。
李义府的笑容僵硬,用力地在脸上揉了一把才恢复过来。
这话,听着咋那么别扭?
早知道杜荷是这心理,说什么我李义府都得上啊!
第一百零三章 孙伏伽
用了早膳,范铮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指导起了刘谙、华鸣的算盘技巧。
一时技痒,范铮掏出算盘,金香炉走起。
空香炉:555*957=531135
一炷香:5555*957=5316135
二炷香:55555*957=53166135
三炷香:555555*957=531666135
这纯属趣味打法,炫技而已,偏偏在懂行的人眼里,就能看得出练习者的水平。
别忘了,这是算盘发展初期的唐朝,没有完善的口诀技巧很正常,这种炫技的打法,大约相当于后世人看别人跑酷,怎生一个帅字了得。
打法并不复杂,刘谙、华鸣心痒难耐,乐滋滋地摆弄起算盘,指掌翻飞的速度,让其他监察史羡慕不已。
毕竟,这是吃饭的凭据之一。
一名御史令史踏入察院公廨,目光迅速落在范铮身上,倨傲的面容渐渐如冰山融化,笑意流露出来:“是范铮监察御史吧?果然年轻有为。嗯,下官奉治书侍御史韦公之命,请监察御史到御史台公廨走走。”
特意加一个姓氏,是因为治书侍御史的位置上,有两个人。
范铮走后,公廨里议论纷纷。
有拈酸吃醋的开口:“怕是没什么好事?治书侍御史直接来点名,怕不是犯了什么事哟。”
李义府难得地开口:“仁兄的眼睛,要不要请太医署的医正来看看啊?要没好事,令史需要堆笑脸吗?”
有人想辩驳,却被阚苫阻止了。
李义府的性子不太好,察言观色还是一流的,他的分析,跟阚苫一模一样。
治书侍御史韦悰的公廨大,许多书柜却堆满了书籍。
不是附庸风雅地摆一些根本不看的书,而是与监察、律法、算学有关的书籍,《韩非子》赫然在列。
“坐。”
韦悰忙于烹茶,也没多讲礼节。
旁边面容刚毅、着绯色官服的短须官员微笑道:“本官民部侍郎孙伏伽,特来请范铮监察御史助阵。”
范铮赶紧叉手:“见过上官。状元之名,如雷贯耳;大理少卿断案,如有神助!”
这不是奉承,孙伏伽真对得起这赞誉,风采无人可掩。
孙伏伽叹息:“可惜,贞观五年,却断错了一桩案子。”
因为这案子,孙伏伽被贬,很快又起复了。
瑕不掩瑜,谁也不能否认孙伏伽在司法方面的成就。
孙伏伽接过韦悰递来的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眼带好奇:“不是歧视啊,本官知道你不是科举一途中人,为何知道我状元的名头?都十几年的事了。”
看看,不愧是当状元的人,说话做事温润如玉,就不会直说范铮走的不是正途。
范铮笑道:“之前下官是在敦化坊为坊正,开了个坊学,请了郦正义为蒙学先生。那郦正义对上官好生推崇。”
孙伏伽微笑:“不必因出身而有负担,本官在前朝也不过是万年县法曹。郦正义这个后学,与本官还是有点渊源,一声师叔本官还是承受得起的。”
“有劳监察御史带句话,郦正义儒学不足科举,杂学绰绰有余,性子过于方正,上官场容易吃亏,倒是教书育人挺适合他的。”
“敦化坊以最穷、最偏僻出名,却敢开坊学先河,本官却得说一声佩服。”
韦悰大口吃茶,随即放下茶碗:“日后敦化坊的后生,要寻生计,韦曲可助一臂之力。”
说起来,韦杜并称,韦曲、杜曲也毗邻着呢。
范铮却不敢将韦悰的话当真,韦思言一怒之下驱逐敦化坊、立政坊、广德坊力工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求人不如求己。
范铮在敦化坊搞的小产业,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是消化劳动力,让敦化坊不再受制于人罢了。
至于说挣钱,恐怕杜笙霞的路子都足够范家衣食无忧了。
杜笙霞出动一趟品酒,至少二十贯起,还得是阎婉牵线。
好吧,能喝了不起。
“不知道下官在哪方面能为上官分忧?”范铮品了口茶。
不知道韦悰是哪里学来的花活,茶里加了菊花、莲花,味道有点奇怪。
孙伏伽面现羞赧:“惭愧,本官身为民部侍郎,度支司与金部司、仓部司的账目对不上,本官手上无人可查。”
民部四司。
民部司相当于总管民部政令,定各地税赋、户籍、永业田、口分田、职田、庶仆等色役事务;
度支司相当于总会计,掌管税赋,计量出入,调拨供军用等;
金部司管度量衡,并保管国库钱财,类似出纳;
仓部司收受租税,管粮食,并分发京官的禄米(这个职司与司农寺太仓署有重叠)。
总而言之,账账不符、账实不符,偏偏孙伏伽擅长的是司法,一时拿这状况也没办法。
谁知道,是不是他当大理少卿时,太过刚正,得罪了人呢?
听说察院范铮,算盘上一手好活,只能病急乱投医,跑来借调了。
御史大夫对等民部尚书,治书侍御史对等民部侍郎,他只宜找韦悰商议借调的事。
好在韦悰当年与孙伏伽多少有点交情,也不会驳了这颜面。
范铮看了一眼韦悰,确认了他的态度,当即回应:“这个倒是能办到,不过得走流程,没有关牒,下官不能擅动。”
牒,牒书,指公文。
关是平行公文的一种,全称是关通,沟通、通报的意思;刺是刺举,检举的意思;移就是移交。
孙伏伽微微惊讶,这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对于官场的勾当,并不是一无所知啊!
“关牒本官已经带来了,你查验一下,给韦兄记录。”
唐朝初年的公文比较简洁、直白,范铮一眼就看完了。
“孤掌难鸣,下官需要带监察史刘谙、华鸣为助手,且还需要带一学生入民部。”
左右骁卫那里,连孙九他们都过不了。
孙伏伽顿了一下:“门籍之事,本官来办,你只需报上来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即可。”
听到九岁的消息,孙伏伽足足愣了半盏茶工夫。
哪怕是甘罗,也十二岁才出头吧,这是不是太早了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孙伏伽还是迅速跑各衙办理了门籍。
童子入门籍,虽说有点不太对,想来也没什么危害,有司也就痛痛快快地办理了。
有人可以不顾后果招惹孙伏伽,有人想交好这位大唐司法界闪耀的星星,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