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恫吓
敦化坊,坊学。
听到范铮的带话,不苟言笑的郦正义,难得地露出笑容,哪怕孙伏伽品评他的儒学不足、性子方正,也丝毫没让他觉得沮丧。
原来,我不是藉藉无名之辈,连师叔都听说过我的名字啊!
至于说攀高枝的想法……
俗!
对于范铮要带甄邦去民部见识一番的想法,郦正义保留意见。
甄邦本人倒是极度兴奋,可以去传说中的皇城看一看咯!
非法童工本人还没意识到,要被压榨劳动力了。
甄行叉手:“舅父恕罪,这种事,还需要阿娘首肯。”
范铮笑了,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扇到他屁股上:“就你娃儿心眼多!我又不是拍花子,当然要问你阿娘了,只是先问问甄邦的意见,他若不愿意去就作罢。”
倒没太计较甄行这一点冒犯,相反,范铮还欣赏他的慎重。
娃儿们都这么警觉,世上就少了很多悲剧。
甄行不满地嚷嚷:“我都那么大个人了,你多少留点颜面行不行?”
叫嚷完,甄行隐晦地冲范铮眨眼。
范铮眼角的余光,看到巫桑羞怯地捏着衣裾一角,恍然大悟。
“行,以后不揍伱了。”范铮大笑着离开坊学。
真有你的,跟萨瓦迪卡有得一拼,自称早熟的洪胖子都甘拜下风。
樊大娘荷叶鸡铺子,熟悉的笑声,先声夺人,樊大娘抬了一小盆酥肉过来:“范铮兄弟,这是给弟媳尝尝的。”
范铮叹息:“叹,那婆娘,别的还好,就是不会厨艺!”
“你叫谁婆娘呢?”杜笙霞从铺子深处转出来,龇着小虎牙,作凶恶状。
“说错了,说错了,娘子!”范铮果断认错。
咦,杜笙霞的亲和力不错嘛,都能跑到樊大娘这里蹭吃食了。
一番打闹,范铮切入了正题。
“弊端是甄邦太小,我会让孙九送他去朱雀门,门内会安排你见过的刘谙、华鸣接人,不必起得太早,辰时三刻到就够了,每天用过午膳回来。”
“好处是,甄邦早早扬名,日后无论是去察院还是民部,基本都没有问题。甚至,甄邦表现好的话,带着甄行他们一批人进入各衙门也未必不可能。”
范铮一五一十地把好坏都说了一遍。
至于说怕甄邦他们惹事,不存在的,甄邦这娃儿除了发育迟点儿,其他事可是很有灵性的。
樊大娘摆手,大大咧咧的:“姐姐还能信不过范铮兄弟么?孙九就不用接了,每天我把甄行送到你家,然后自己送甄邦去朱雀门。”
范铮顿了顿,才反应过樊大娘的意思。
首先是觉得孙九的武力不足以保护甄邦,其次应该是知道孙九当初的不雅之好。
“是我欠考虑了。只是,可能得耽误十天半个月的,姐姐你这铺子……”
樊大娘挥手:“又不差这仨瓜俩枣的!就当我走亲戚了!”
有钱,任性。
没钱,认命。
……
辰时二刻,范铮踱出尚书省民部,到朱雀门接甄邦。
娃儿第一次来,怎么也得让他顺利进门。
“咦,上官,那不是新丰折冲都尉樊胜吗?”
华鸣诧异道。
(前面昭应县出现的时间有误,全部改为新丰县了。)
范铮呵呵一笑:“樊都尉这是右迁了?”
樊胜面上泛起一丝笑容:“右迁什么呀,正四品下翊府中郎将而已。”
相对从前正四品上的上府折冲都尉,这还应该算降级了,可从地方到十六卫,多少折冲都尉宁愿为一左右郎将?
寒暄几句,范铮眼见甄邦与樊大娘的身影,赶紧告罪,出门接人,却没见到樊胜踌躇不前的姿态。
甄邦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城内的拐角,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看错了吗?
尚书省很大,民部占据了很大一角,官吏们对范铮等人的出现嗤之以鼻。
真是的,度支司都焦头烂额的活儿,凭察院的人,还有一个娃儿,能搞定?
范铮拿起一本账簿,让刘谙、华鸣分门别类,单独用纸抄下来,一个账户一个账户的抄。
甄邦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舅父,我要方便。”
刘谙笑呵呵地领着甄邦进茅房,甄邦方便之后,出了茅房,一时兴起,在天井里来回跳了几下。
一名书令史沉着脸进来,厉声喝斥:“哪来的野种,民部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刘谙闻讯冲了过去,甄邦已经嚎啕大哭。
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天井,一个大巴掌扇在书令史脸上,爆裂声将公廨中人全部惊了出来。
“孙伏伽,出来!你民部的狗东西,就只敢欺负一孺子吗?不给交待,本郎将让你们看看横刀利否!”
樊胜的咆哮声,连久未闻事的民部尚书唐俭都吼了出来。
“有事说事,不是嗓门大就有理的。”
唐俭神色不悦。
郎将了不起?
他连皇帝的颜面都不给!
范铮的面上露出一丝狠色:“本来,本官只是受孙侍郎之托,为民部司、金部司、仓部司调账的,不意带来协助的学生竟遭恶意恫吓。罢了,孙侍郎之托就此罢休,本官宣布,察院正式彻查民部贪赃一案,所有卷宗、账簿,自贞观元年起,全部封存。”
刘谙、华鸣立刻转身飞奔,回察院拿封条。
范铮牵起甄邦的手,等待刘谙、华鸣回来。
唐俭苦笑:“没必要闹到这地步吧?要不,让书令史给娃儿道个歉?”
范铮冷笑:“尚书在说笑吧?要不,我斩他一刀,再给他道个歉?”
樊胜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力气小,还是我来斩吧。”
半边面颊肿成猪头、牙齿脱落了几颗的书令史,扶着院中桃树站起来,心头狂跳。
玩脱了,本来想着吓唬一下甄邦,给范铮施加点压力,不曾想范铮直接掀了桌子,立案了!
刘谙、华鸣低着头走了进来:“上官,阚苫监察御史不准立案。”
民部官吏窃笑。
范铮呸了一口:“这个贱种!耶耶早晚要他好看!去,直接找御史大夫,他要不准立案,本官拼着这官身不要,敲登闻鼓!”
唐俭恶狠狠地瞪了那书令史一眼,随即堆起笑意:“不至于,不至于到那地步。要不这样,本官将他革职查办。”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嗯?”
刘谙一扯华鸣,迅速转身跑开。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祝前程似锦,钱途无量,幸福美满!
另:兄弟们,月初了,月票快到碗里来!
第一百零五章 甄邦的节奏
御史大夫虽然是从三品,没有民部尚书品秩高,但御史台是自立于三省之外的司法机构,没有必要非得给民部颜面,即便民部尚书是唐俭也一样。
何况,是民部先拂了御史台的颜面,即便李乾祐脾气再好也没法忍!
浩浩荡荡地,二十五名御史书令史、三十四名监察史,随着侍御史唐临进入了民部,让整个六部、尚书省都沸腾了。
热闹,大热闹!
御史台和民部杠上了!
民部这种卡脖子部门,往往招人恨而不自知。
今年拨你工部的一万贯?
对不起,就八千贯,剩下二千贯且慢慢等着,或许年末能挤得出来。
也许是真的紧,也许是有轻重缓急,也许是有远近亲疏,也许是看你不顺眼想拿捏一下,谁知道呢?
去年上任的尚书右仆射、摄太子少师、申国公高士廉,无奈地看了一眼民部方向,微微摇头。
民部账务出了问题,高士廉心知肚明,无非是有人想刁难一下孙伏伽,以报一箭之仇,大乱是没有的。
整个民部真要乱成一团麻,尚书省还坐得住吗?
孙伏伽请外援在情理之中,范铮来查账也有转圜的余地、
但谁也想不到,那名书令史的画蛇添足,他弄巧成拙了。
吓唬一个娃儿,在外头就是被人骂没品,了不得梆梆两拳。
可护短的范铮发起疯来,当真让人头疼。
贞观元年起的账簿啊!
不说数字堆积,单想想时间跨度,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十二年的资料,能够埋进去几个人了!
清廉如水,你指单个官员,还有可能;
指整个部门,尤其是掌控钱财的部门,伱想什么呢?
或多或少,会有点不太干净!
察院阚苫拒绝立案,其实多少是有点道理的,你这跨度得多少人才算得过来?
可谁能想到,御史大夫李乾祐,反手给了阚苫一个锅贴,不仅同意立案,还把御史台的书令史、察院的监察史,一个不漏地送到了民部。
整个察院里,就李义府笑得像偷到鸡吃的狐狸,其余人如丧考妣。
倒是左骁卫翊府的介入,有点莫名其妙。
高士廉也想当一当老好人,可张不开那嘴。
对一个娃儿恫吓,你们可够没底线的!
算了,老夫年过花甲,失聪咯。
咦,不对呀,我家大郎高履行,可以从礼部祠部郎中右迁民部了嘛。
高履行在史书上记此时累迁滑州刺史,但滑州是河南道望州,刺史是从三品大员,你觉得高履行的资历足么?
即便算上他是东阳公主的驸马都尉也不够!
所以滑州刺史应该是个虚衔。
贞观十一年,定制勋臣为世袭刺史,今年二月停封世袭刺史,这些刺史同样是虚衔。
举贤不避亲,或许能考虑一下,或者让外甥长孙无忌开口?
……
侍御史唐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却震慑着民部的官吏。
“没事吧?”
范铮小声安慰甄邦。
甄邦挤眉弄眼:“舅父,我就是吓唬那个恶人的。”
鬼机灵!
就知道甄邦这娃儿胆子没那么小,但范铮不介意借机展示自己的獠牙。
范铮奇怪地看到,身后五大三粗的樊胜,轻轻松了口气。
似乎,樊胜很在意甄邦啊。
樊胜与樊大娘同一姓氏,搞不好真有瓜葛呢。
轻轻拍了拍甄邦的手臂,范铮下令:“所有人分工协作,按我分的科目,重新逐条摘录,先抄贞观十二年,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的账,再逐年倒推。”
一名御史书令史,微笑着开口:“不是听说监察御史这学生很厉害,能露一手么?”
范铮淡淡地回应:“什么时候,你们摘抄完一年的账务,没有遗漏,就是他出手之机。”
书令史们一合计,仓部司的账比较单纯一些,于是纷纷出手,将仓部司贞观十二年的账务摘录完毕,就在用膳前完成了。
“刘谙、华鸣,把你们的算盘拿出来给甄邦,同时你们给他翻纸张。不是想见识一下高手吗?近距离观察吧。”
范铮点了一下他们。
至于其他人,爱信不信。
调整好桌椅高度,甄邦气势一变,左右手各打一具算盘,噼里啪啦的珠子声,让御史台与民部的人都瞠目结舌。
恰如蜗牛被乌龟碾压——太快了,根本没看清!
刘谙、华鸣人都麻了,只知道机械地抽走算完的纸张。
这就是差距啊,难怪上官说他不是最快的。
刘谙的一只手无意识地跟着甄邦的节奏比划,快抽筋了才醒悟,自己根本做不到啊!
难怪上官当日说从小学起最快,老了,指节没那么灵活了。
也是他们自取其辱,连铁小壮的速度都比不上,跟甄邦比?
民部的人暗暗后悔。
得罪人没什么,得罪了管得到你的内行,就要命了。
那个内行是监察御史,就更要命了。
看着一页页纸张上写满了结果,捧着碗的民部官吏们突然觉得,皇城的膳食,它不香了啊!
范铮随意抓了个面饼咀嚼,一只手逐页翻动,用心算核对结果。
很难得,甄邦这娃儿,这次格外争气。
“全对。”
范铮说了一声。
甄邦一手抓着葱饼,小屁股得意地扭了几下。
下了值的樊胜,换了一身圆领袍,站在旁边抱臂看甄邦撒欢,眼里现出浓浓的宠溺。
真没猜错,他们之间应该是周亲,至少也是大功亲。
用膳之后,汗巾擦手,范铮亲自出马,将一个个账户的数目汇总,填入一张奇奇怪怪的表格中,甄邦算一遍,他复核一遍,敲定了最终数字。
“记录:民部仓部司,贞观十二年,短少粮食三千一百五十二石七斗八升六合。”
“所有卷宗、账簿、门窗,贴封条,明天再来查。”
甄邦嘟囔:“都没玩够。”
随着甄邦到了朱雀门一侧,樊胜停下了脚步,生猛的脸上现出犹豫、纠结。
“早晚要面对的,不是吗?”
牵着甄邦的范铮,轻声说了句。
樊胜黯淡地笑了笑,低着头颅,亦步亦趋地跟着甄邦走出了朱雀门。
“甄邦,今天顺利吧?”樊大娘哈哈大笑。
甄邦撇嘴,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同时提到樊胜打书令史耳光。
樊大娘才将目光移到樊胜身上,冷冷地哼了一声。
“姐……”
樊胜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和他魁梧的身材成了强烈的反差。
第一百零六章 灭口
樊大娘的眼圈瞬间红了,两个沙钵大的拳头擂在樊胜肩头,砸得樊胜的身子矮了一截。
巨大的响动,惊动了两名左骁卫翊卫,握着手中的白干枪跑过来,却被樊胜一个眼神瞪走了。
唐制四枪,步兵用木枪,骑兵用漆枪,羽林用白干枪,金吾用朴头枪。
由此可见,后两种枪,仪仗的性质大过实战。
“姐,是家里对不起你……”
樊胜的豹眼落下滚烫的泪珠。
樊大娘嚎了两声,涕泗横流,一把抓过范铮递来的汗巾,擦干眼泪、擤了鼻涕,绽放出笑容:“我没事,我没事。我知道,耶娘实在是养不活我这大饭量的妹娃子,才将我卖了。”
多少笑容背后,藏着一把辛酸泪?
樊大娘露出笑容:“为什么我回华阴县老家,根本找不到你们?”
樊胜用袖子拭了把眼泪,哽咽着回答:“后来,兵荒马乱,我们漫无目的地往西乞食,在渭南县一个村子里落了脚,阿弟还是没熬得过去。再后来,我当了府兵,从范铮监察御史那里听到了你的消息,却不敢来相认……”
乱世之中,人不如狗,樊大娘一家能基本幸存,都是一桩幸运的事。
“樊大娘,好歹回家叙话噻。”
孙九牵着小叫驴过来,钉了掌的驴蹄声格外响亮。
樊大娘咧嘴笑了:“对,回家,姐给伱蒸荷叶鸡吃。”
甄邦牵着范铮,仰头问道:“舅父,我这是多了一个舅父吗?”
范铮回答:“他才是你的亲舅父,我是干舅父。”
“可是,郦正义先生教了,天对地,云对风,日月对长空,你是干舅父,他不应该是湿舅父吗?”
甄邦狡黠地眨眼。
范铮表示,自己肚子里的存货,不足以解答《十万个为什么》,果断甩锅:“这个,我就不懂了呀!既然是郦正义先生教的对子,你问问他呗。”
甄邦得意洋洋地笑了。
嘿嘿,舅父也有不懂的东西嘛!
路过东市时,范铮让陆乙生去买几斤驴肉、羊肉、蔬菜,打算提到樊大娘那里弄吃喝。
樊胜连忙抢先:“我去!我去买!”
范铮轻笑:“你去可就撞我枪锋上了,五品以上不得入市,我这监察御史不弹劾都不行。”
樊大娘哈哈大笑:“跟范铮兄弟不需要生分,打他小时候,我就常做小零嘴给他吃。”
范铮笑道:“那是,不给我就往地上打滚。”
孙九表示,没见过,不敢乱说。
那几年正是孙九意气风发时,基本不住偏僻的敦化坊,当然更不会在意范铮这个鼻涕娃儿。
说是樊大娘姐弟相逢,可樊大娘荷叶鸡铺子,范家上下全来了。
苦贞贞给樊大娘打下手;
范老石与樊胜搭了把手,小小切磋了一把,不知道胜负如何;
杜笙霞摆出一坛虾蟆陵郎官清酒、一坛杏花村、一坛剑南烧春酒,大有以酒会友的姿势,让范铮为之侧目;
元鸾大马金刀地坐上席,偏偏无人置喙。
闲下来的樊胜四下打量,目光迅速被墙上的“积善人家”四个大字吸引。
飞白体什么的,樊胜不懂,但“贞”、“观”连珠玺,樊胜是听说过的,普通人也没那个胆量刻这种印章。
甄邦得意地看着这个舅父惊讶的样子,故作矜持地摆手:“哎呀,也没什么啦,就是皇帝来吃鸡,不想付账,写一幅字抵账而已。”
樊胜表示,确实被这个外甥装到了。
皇帝御赐的墨宝呀!
甄邦继续卖弄:“进门的时候,你看到招牌没?皇后手书,并刻下来赠送的。”
樊胜终于被震动了。
帝后各自赐字,这得多大颜面?
这么说吧,只要樊大娘一家不是杀人放火,谁也别想打铺子的主意、夺荷叶鸡的买卖、整治他家的人。
“这是舅父领着陛下与皇后来吃,才得赐的字。”
甄邦小脸满是骄傲。
樊胜看了一眼范铮,深深地记下了这份人情。
菜肴上桌,酒满上,樊大娘举起浅碗敬元鸾:“当年要不是婶子多加关照,还教会我拳脚,日子要难熬得多。”
范铮惊讶地表示,自己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层关系,难怪樊大娘对自己总是呵护有加。
……
再次到民部,范铮隐约觉得气氛不对。
民部的官吏,在厢房议论着什么,面上都带着悲愤。
匆匆赶来的孙伏伽叉手,一声叹息。
好好的内部查账、调账,弄成剑拔弩张的势头,源头就是孙伏伽。
外行管理内行,难免下头不服,再加上有人撺掇的话,闹大也正常。
哎,继续闹腾吧,把民部摊子折腾倒了,耶耶回大理寺!
就是愧对范铮。
唐俭沉着脸踱了过来:“昨天得罪你们的书令史,浮尸龙首西渠。”
范铮表示不明白:“这是要我随礼十文钱呢,还是认定是我杀人?”
“他是因你而死。”唐俭一字一句道。
“听说莒国公也曾随军出征,并在贞观四年出使突厥,导致突厥为大唐所败。不知道莒国公会不会觉得,那些突厥人因你而死?”
范铮表示,在皇帝面前耍脾气,人家因为你是世交而容忍,本官可不会。
倒是杀人灭口,这一招使得犀利。
“杀人者,你们不去追究,反而在本官身上撒气,是觉得御史台太温柔了么?”
御史台的狱丞、狱史、问事闻风而动,整整齐齐地汇聚于民部,等待范铮下令抓人。
台狱空旷,建成以来就范铮开了个张,没活啊!
不说搜刮人犯的油水吧,可一些小福利是与活儿挂钩的,干活才有福利拿,当然得感谢范铮的折腾劲了。
民部这上百号官吏啊,就是拿一半,也是不得了的业绩,可以给婆娘换一身新衣裳,可以给娃儿割两斤他垂涎已久的羊肉回去。
剑拔弩张的势头,自然早就传到了两仪殿。
光着大脚丫、品着杏花村的李世民,两个脚趾搓了一下,一点污垢脱落,浓浓的豆豉味迅速弥漫。
“嘿嘿,有好戏看咯!茂约(唐俭的字)这头倔驴,遇上比他还疯的家伙,得吃瘪了!”
张阿难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是民部真翻了,莒国公……”
李世民笑道:“朕不是鸟尽弓藏的帝王,茂约于国是有大功的,到时候朕免其官,准其一子尚公主,料想他也没法生气。”
咽下一口杏花村,李世民小声嘀咕:“让你下棋不让朕!”
第一百零七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自贞观元年至今,仓部司亏空粮食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二石。请品级内官员去台狱品茗。”
火力全开,三天时间清理完账务相对简单的仓部司。
范铮嘴角一勾,很遗憾,方方正正的脸,做不出歪嘴龙王的动作,幅度都小到可以忽略。
台狱的茶,想来民部仓部官员是不愿意品的。
没拿吏员、流外官,倒不是范铮慈悲心肠,想公门立金身,而是不能因官员入狱就导致仓部司停止职能了,该干的事还得干呐!
算盘拨得越快,越像是催命符贴到脑门上。
一名金部司从九品上主事,额头上渐渐渗出黄色的汗珠,一只手无力地抚着左胸,身子隐隐颤抖,仿佛后世被电麻了的人,继而软软地倒下了。
民部门外,踏入太医署医监姜茯苓等三人,搭脉确诊之后,姜茯苓开口:“开席吧,没得救,活活吓得心脏破裂,神仙都救不了。”
唐俭觉得老脸无光。
就是贪了,无非是追赃、徒或流而已,能做出勾当,自然要承当相应的职责。
你说失仪什么的,唐俭还能勉强理解一下,吓死算怎么回事?
大唐当年不利时,老夫在突厥的千军万马面前,照样敢指着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痛骂,骂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决定胜负的铁山一夜,老夫照样为使,毅然驻入突厥军营。
唐俭绝口不提,李靖夜袭那一手,让他足足跳脚骂了三天。
范铮微微点头,与姜茯苓要了联系方式。
毕竟,相里干已经调离敦化坊武候铺,回到左候卫,任从六品上长史,脱离了左候卫翊府,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
范铮当初就觉得相里干不应该是普通武候,果然没猜错。
想来,当时应该是某人警惕自家阿耶发难。
“金部司不愧是常年玩钱的,手段果然了得。一万匹紫熟绵绫,换成了一万匹生绵,好家伙,五倍半的价差,倒手就有二万一千六百贯的价差,比去抢强多了。”
“度支司虚报开支,也是近万贯的收益,真够肥的。本官就不明白,你们的中衣袖子,都几乎洗破了,贪这些钱图什么?”
有熬不住收拾的民部官员招供了,并带着御史台的书令史,到了他家所在的庄子,将池塘放干了水,庄户从淤泥中取出蜡封的木箱,里面的开元通宝完好无损。
开眼了,这样的藏钱手法,还是很有创意的。
更有创意的是金部司郎中,他家的钱、绵绫,全部藏在宅子的夹壁里。
民部侍郎孙伏伽,已经上表请求回大理寺,为少卿也好,为大理正也罢,反正是要脱了民部这个烂摊子。
专业不对口,贼难受!
今日有所赐的诸位,我在大理寺等你们,有本事伱们一辈子别落到大理寺,别落到孙某手中。
太极殿上,对孙伏伽的上表,群臣议论纷纷。
“岂有此理,民部出了那么大娄子,身为侍郎,孙伏伽还想临阵脱逃?”
“本来孙伏伽就是司法这一头的人,偏偏要他干管钱粮的民部侍郎,这不是为难人吗?”
“本官听说,惹此祸端,就是民部三司挤兑孙伏伽,蓄意用错账刁难,导致他不得不去找范铮帮忙。偏偏民部那帮没品的蠢货,还对范铮带的学生恫吓,导致御史台彻底翻脸,李乾祐直接立案了。”
“废话,换你你也得翻脸,不然人心就散了。”
“本官倒是对监察御史范铮的学生感兴趣,若不是年纪实在太小,本官当建议司农卿破格拔擢为从九品上录事。”中书舍人、清河郡公杨弘礼的见解与众不同。
杨弘礼是隋朝名臣杨素的侄儿,李渊因杨素对隋朝有功,却断了苗裔,破格封他清河郡公。
杨弘礼自身能力也强,在中书舍人位置上如鱼得水。
司农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贸然接话。
要说不心动是假的,可这年龄……
要开先河,需要一定的魄力。
戴三梁冠、着紫色朝服,司空、赵国公、领赵州刺史长孙无忌干咳了一声,殿内清静了许多。
“陛下,臣以为,孙伏伽既然有了去意,不如成全他。让他在大理寺,或许才能发挥最大作用。”长孙无忌举象牙笏。
长孙无忌比谁都了解自家妹婿,他最讲究效用。
着衮冕的李世民微微颔首:“赵国公之言甚善。只是,民部侍郎的位置,当由谁来接手?”
长孙无忌道:“臣长孙无忌,举贤不避亲,推举礼部祠部郎中、驸马都尉高履行,接掌民部侍郎一职。”
殿中上奏,“臣”之后加姓名的,就是非常正式奏报。
“称臣不名”,就是有资格不加姓名,则是一项很重的礼遇,曹阿瞒当年就享受过这待遇。
下面的官员刚刚看到一线希望,结果长孙无忌飞起一脚把门关上了。
高履行是皇帝的女婿、皇后的表弟、尚书右仆射高俭之子、司空长孙无忌之表弟!
谁能从他们早就分好的羹中抢夺过来?
所以,高履行是应该称呼李世民岳父大人呢,还是表姐夫?
大人这个词虽说一般指耶娘,安在岳丈、岳母身上也不突兀。
高俭走流程地推脱两句“犬子才疏学浅”,半推半就地过了,然后李世民一拍板,成了!
有官员暗暗在骂娘,费了偌大的劲,搭上那么多下层官员,好不容易将孙伏伽挤兑走,结果为他人作嫁衣裳,便宜了高履行!
李世民给长孙无忌抛了个眼色,长孙无忌立刻启奏:“臣长孙无忌,弹劾民部尚书唐俭,怠于公事,常常与宾客饮宴为乐,当坐免。”
民部出了这摊子事,说唐俭懈怠是没毛病,加个饮宴总感觉不对味。
治书侍御史韦悰举角笏:“臣治书侍御史韦悰附议。”
陆陆续续有文官附议,程咬金之流的武将,可根本不理会这种事。
别以为唐俭当年被李靖坑了一下,结果李靖回来立马被人弹劾纵兵劫掠,似乎他的朋党就多了。
不是的,文官们之所以弹劾李靖,是因为谁也不想那么不明不白地被坑死,哪怕要为国捐躯,你好歹也事先让我知道啊!
此风不可长!
唐俭连面对李世民都不肯稍让,本身也不是多好的脾气,得罪的同僚多了。
此刻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李世民叹息:“莒国公于朝廷是有大功的。这样罢,迁其为光禄大夫。”
唐朝初年,设左右光禄大夫,贞观年只有光禄大夫,从二品文散官,唐俭的迁官,似升实贬。
第一百零八章 消遣
紫微殿才是李世民自己的寝宫,北临南海。
不是外海的南海,是太极宫里的南海。
紫微的名头太大,给哪个嫔妃也没胆子住下。
这里是李世民私人的小天地,啥时候要保养腰子了,就得往紫微殿几天。
同时,一些隐秘的事情,也在这里酝酿。
殿外富丽堂皇,殿内的风格迥异,除了没有设幕(帐篷),其实与他当年为天策上将时,在军营的陈设差不多。
那张比较舒适的大床例外。
在这里,侍候的内给使都是经过内谒者监精挑细选的,敌国出身不要,罪人之后不要,基本是当年饥荒、不得已噶一刀的可怜人。
整个紫微殿没有宫女,一个都没有。
虚射了一把三石强弓,李世民叹道:“难怪蜀汉刘先主感慨髀肉复生,朕才多久没出征?触感都消失大半了。”
张阿难轻笑:“十二年了,陛下除了秋猎,都没怎么动弓,要不然莒国公哪有机会战野猪?也正好证明大唐国力鼎盛,无须劳动陛下亲征。”
这说的是贞观五年,李世民带唐俭在洛阳打猎的旧事,五头野猪,李世民箭射四头,幸存的一头唐俭拔剑而战,李世民缓过手来,一剑斩杀。
要没这情义,唐俭要受的惩治,可不是免实职那么简单。
至于御驾亲征,李世民还是想的,只不过这些年基本在恢复国力、人口,缓缓吧。
李世民突然想到有趣的事,忍不住乐了:“张阿难,你说,有一天范铮的阿娘,与莒国夫人元氏会面,会是怎样的场面?”
元鸾家与元氏家,多少有些渊源,是不是源自鲜卑拓跋氏那一支就不得而知了。
元姓是个多源头姓氏,有源自商朝元铣的,有出自周朝姬氏的,也有鲜卑拓跋改汉姓的,后面还有避讳改姓的。
张阿难轻笑,并不接话。
一辆四马拉着的赤质金饰安车,静静地停在紫微殿大门处。
内宫内仆局驾士控马,内仆令居左,内仆丞居右,六名内谒者监寺人按刀护持。
安车,是皇后六车之一,临幸而供。
所以,皇后来这里的原因,是一清二楚了。
李世民大笑出殿,自安车上托着皇后腿弯抱下:“观音婢可来了!”
长孙皇后面色如粉,轻轻哼了一声:“二郎,轻一点呦。”
张阿难挥袖,内给使依序退下,张阿难最后出来,贴心地掩上殿门。
一番恩爱之后,李世民进入贤者模式,斟字酌句地开口:“朕欲让豫章下嫁唐善识,观音婢以为如何?”
豫章公主并非长孙皇后所生,但生母下嫔早逝,一直是长孙皇后抚养,所以才需要问过长孙皇后。
当然,李世民如果不问,也能强制将豫章嫁了,与长孙皇后的夫妻情分就难免受影响了。
长孙皇后妩媚地哼了一声:“唐俭性子倔强,唐善识倒还老实,将就吧。倒是城阳,才多大岁数,你就要她下嫁杜荷那个性子乖张的,还是不是亲阿耶了?让文安县主下嫁不就得了?”
文安县主是李元吉的六个女儿之一,倒是得了活命,不过是幽禁于掖庭之中。
身为阿娘,长孙皇后多为亲生的妹娃子着想,纵然有点偏颇,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的笑容凝滞:“朕知道杜荷狂妄,并非良配,可朕需要安抚自克明薨后、隐隐觉得不安的杜曲,联姻势在必行。文安,呵呵,份量不足,就连其他庶女都不行啊!”
李世民还有话没说,自从皇妹永嘉长公主与外甥杨豫之……之后,公主之名,渐渐遭人嫌弃,要不然杜荷敢蓄意闹事,以求拒婚?
朕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
“另外,你让李乾祐关照范铮,本意是好的,就是容易让人胡乱猜测,以后我们不这样了啊。”
长孙皇后嘟起了嘴:“坏二郎,不理伱了!”
李世民自然能轻易抹平发妻的小脾气,小声地开口:“记得去敦化坊吃的荷叶鸡吗?嘿,她的娃儿,据说使得一手好算盘,震惊了民部与御史台。”
长孙皇后扭了扭身子:“不会吧?她家娃儿,没有十岁吧?”
李世民笑道:“九岁。据说,那一手算盘,是范铮教的。”
长孙皇后翻身,在李世民肩头咬了一口,鼻孔里哼哼:“坏二郎,肯定又打范铮的主意了。”
“还有一个你想不到的事,朕新从新丰折冲府调至左骁卫的翊府中郎将樊胜,居然是那樊大娘失散多年的阿弟!”
“呀,还真是喜事临门呢!”
……
敦化坊,坊学内。
载誉而归的甄邦,在同窗羡慕的眼神中,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一些趣闻。
涉及重要人物、皇城布局、翊卫值守,范铮事先交待过他,只字不提。
但是,像吓死一名主事这种牛皮,可以吹上一年!
“哇,居然把坏人吓死了,厉害!”
反正,娃儿们的心思就那么单纯,坏人都该死。
还是甄行给甄邦降了温:“这是郦先生在这段时间的讲义,你赶紧学学,这几天补上吧。”
甄邦瞬间如霜打的昆仑紫瓜,蔫了。
这世间,为什么要有补功课这种破事啊!
坊学里响起快活的笑声,同窗们被甄邦的巨大转折逗乐了。
凭你再大本事,依旧逃不了功课。
他们却不知道,未来,已经因为甄邦出的这次风头而改变了。
……
御史台。
公房内,掌固烹茶,李乾祐陪着同样着紫袍公服的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叙话。
孔颖达面容端正,眉骨略突,五柳须,温文尔雅,待人谦恭,言谈极有分寸。
偏偏这个性格的孔颖达,对上叛逆的太子李承乾,劝谏却越来越激烈。
范铮敬陪末座,接过茶汤,眼带疑惑:“祭酒日理万机,掌控六学,拨冗见下官,所为何事?”
祭酒是国子监最高官员,相当于大唐主要官方学校的校长,六学相当于下面的各系。
之所以用“主要”二字,是因为除了地方上的州学、县学,还有东宫的崇文馆可纳二十名学生,门下省弘文馆纳学生三十人。
但这两个馆,学生都是显贵之后,或者是皇亲国戚。
孔颖达有些歉意:“本祭酒是想请你检校算学博士。”
范铮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祭酒莫不是在消遣下官?下官非科举出身,也没正经读过多少书,当博士能服众?”
第一百零九章 初入国子监
孔颖达耐着性子慢慢解释。
检校二字,在此时的涵意,大致是代理、兼任,孔颖达给个这个检校博士,不占用算学二名博士的固定名额。
“但是,相应的俸禄、职田是可以叠加的,只有庶仆是按高一方给人数,不能累计。”
孔颖达的的歉意,是因为博士也分三六九等,从正五品上到从九品下,偏偏书学、算学博士是最低的从九品下,待遇偏低了。
但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待遇了,谁让朝廷定的算学博士就这品秩呢?
“出身不是问题,本官想让你教授的,只是算盘而已。这方面,你可为天下先。”
范铮微微沉吟。
倒不是鄙帚自珍,算盘在日常计算中,渐渐替换了算筹,推广也是必然的事。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祭酒厚爱,下官自难推辞。问题有三个,其一是算盘问题,我要用的算盘远比市面的小,目前只有我阿耶的范氏木器作坊能造,五百文一具,从这里采买,是否会为人诟病。”
“其二,我没有耐心与算学生斗气,有捣乱的,可以直接驱离,永不接收。”
“其三,我职司在察院,去国子监,察院这头怎么算?应值不值、无故不到、当番不到,可是要笞二十的。”
孔颖达温和地笑笑:“算学生依制只有三十名,十五贯钱也不是多大的事,本祭酒还是能担下的。至于说算学生,监察御史有所不知,都是文武官八品以下子嗣,以及庶人子弟,量他们没胆炸刺。”
呃……
范铮倒是意外了,原来都是些没背景的监生啊!
范铮是不知道,哪怕是所学基本相同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博士的品秩、学生的家世都是分阶梯的,庶人之子哪怕学识再好也只能够得到四门学。
前三学的学生数以百计,后三学的学生数以十计。
幸亏总体数量不大,否则,就会出现十羊九牧的奇特景象。
至于当值、点卯,则需要御史台出面了。
李乾祐直接把范铮的点卯、当值,从察院拽入御史台中,也方便范铮来回做事,免得在察院遭阚苫等人刁难。
柳范是从鄯州回来了,却不能改变阚苫与范铮对立的局面。
民部之事,过节已经坐实,不再只是诱骗范铮去瓜州豹文山守捉的未遂之举那么简单。
早晚有一天,不是阚苫的小鞋夹了范铮的脚,就是范铮的小鞋要削阚苫的足。
从范铮的谨慎来看,阚苫怕是抓不到他的把柄。
柳范也只能苦笑。
何必呢?
何苦呢?
阚苫你也是多年的监察御史,就没点眼力,看不到范铮闪闪发光的前程?
纵然比马周差些,未来也不是伱正八品上官员能企及的!
出身不好,嘿嘿,马周是个什么出身?现在又是什么官职?
图一时快意,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隐患。
那种翻身之后、对过节一笑置之的大人物是有,但史书上为什么特意记载这情节呢?
因为,常人很难做到如此豁达大度!
“这是国子监算学典学羊舌墩,复姓羊舌,以后由他在务本坊国子监大门处引你进去,有什么事你也可以直接吩咐他。”
孔颖达叫来穿绛戺衣的羊舌墩。
典学是国子监六学的流外官,掌抄录课业。
这个姓虽然生僻,却是血脉纯正的汉家古姓,几个源流都是汉家子,其中春秋晋国羊舌食我的子孙避祸,隐居华山,改姓杨。
后来羊舌氏,多数简为羊、杨姓。
……
务本坊很大,国子监浩浩荡荡千人的教学场所,只不过占了半坊之地,旁边还毗邻着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房玄龄的府邸——也是后来的光天观。
范铮走到国子监门前,久候在此的羊舌墩,引着范铮,路过一片又一片的分区。
“这边是国子学,监生三百;那边是太学,监生五百……”
羊舌墩慢慢讲解,反正算学在里面最角落处,路还有一段呢。
区是划分了,却没有用围墙隔离,诸学的监生与博士都好奇地看着戴獬豸冠的范铮,纷纷猜想是不是律学请来助阵的官员,却愕然看到范铮拐进了算学。
三十一具算盘,摆列在各自桌面上,其中一具连同桌椅是范铮的。
“不说废话,本官御史台察院正八品上监察御史范铮,是祭酒礼聘的检校算学博士,负责教你们算盘。从现在起,将你们以前的打法全部弃了,如果不愿意学,可以从此不来。”
下马威就得恶。
官职、品秩一摆,想亮出身世来倨傲一下的算学生直接蔫了。
博士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官职却已经不逊于自家阿耶,惹不起。
倒是“监察御史”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还不太懂。
一名较年长的监生起身:“博士既然来教算盘,想来是有真本事的,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就知道这帮生瓜蛋子不会轻易低头。
范铮坐下,麻利地清子,加百子、狮子滚绣球、凤凰单展翅、凤凰展翅轮番展示,打得算学生们眼花缭乱。
有心抵赖吧,算盘这门技艺,水平高低那是一目了然。
“其实,要不是祭酒登门,本博士甚至懒得教你们。不是歧视,技艺这东西,最好是从小练起,你们接近成丁,快要定格了,学出来也到不了巅峰。”
范铮表示,上辈子学过打击乐,喜欢打击一下桀骜不驯的监生。
啧啧,当初做梦都想混进来当监生,而今摇身一变,成了算学博士。
人生的境遇,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全部坐正,左手扶算盘,右手大拇指管下珠拨上……”
“口诀背起: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上是下珠靠梁,下是上珠靠梁,去是下珠靠边……”
半天时间,都是在练指法,监生们手指头都快要抽筋了。
哭死,从来没想到拨算珠能快到这地步,外面的账房先生不是啜一嘴汤饼动一指吗?
范铮看了半天,摇头长叹:“想不到你们的手脚,比古稀老媪还慢。啧啧,本博士最差劲那个学生,都比你们快多了。”
范铮心里补充了一句:“就是不太准。”
第一百一十章 沧海桑田
范铮出了国子监,很奇怪,居然没看到孙九与陆乙生的身影。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快步走出务本坊,就听到孙九牛皮哄哄的声音:“兔崽子,有种照耶耶来一刀!耶耶就不信了,长安城是你突厥索头撒野的地方?”
索头是指突厥人等脑后辫发的造型。
当然,突厥人是不剃的,只是结辫子。
高句丽、室韦,则不辫发。
一个愤怒的声音,别扭地开口:“胡说八道!我阿史那结社尔,是大唐的中郎将!不是索头!”
辫发、锦衣,一行六人,腰间佩戴马刀,有少年,也有壮汉。
穿着最华贵的锦衣、手中提着两只不断拍打翅膀的母鸡,面容粗糙、鼻子稍小的壮汉瞪大了眼睛,正是中郎将阿史那结社尔,突厥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的弟弟。
就这个人吧,他的名字都飘忽不定,在《旧唐书·太宗》里面是叫阿史那结社尔,在《旧唐书·突厥列传》里叫阿史那结社率。
虽然知道这可能是音译的问题,但整书编撰没有统一称呼是个瑕疵。
“呸!大唐的中郎将,不会去东市,更不可能抢鸡!”
孙九跳着脚,手指都快戳到阿史那结社尔的鼻尖了。
旁边的突厥人,有人恼怒,有人羞愧,却无一人敢拔刀。
这才是孙九这个渣渣敢叫嚣的原因之一。
长安城,有当世最能打的十六卫!
国强,军横,百姓的腰杆自然挺得直!
范铮踱了过去:“却不知,你是哪一府的中郎将?五品以上,不得入市你不知道?还敢抢鸡,伱怕是嫌弹劾不死哟。”
话不多,却戳得阿史那结社尔眼圈泛红。
因为,他这个中郎将是虚衔,哪一府都不是,除了干拿点俸禄,啥都没有,职田、庶仆从来没见过。
正四品下中郎将,如果不是大手大脚的花,在长安的日子还是安逸,毕竟现在长安城的物价平稳。
但是,身为质子的阿史那结社尔,好酒贪杯,又喜欢与来长安的突厥人鬼混,那点俸禄就不够花销了。
为了升官,他鬼使神差地向李世民告发兄长阿史那什钵苾造反,你说李世民是信他,还是信有多年交情、关键时候率部投唐的突利可汗?
于是,阿史那结社尔的人品,在皇帝心目中跌到了谷底,可能任实职的机会飞了,升迁的路子断了,阿史那结社尔只能富时酒肉烹、贫时到处蹭。
好不容易兄长死了,侄儿阿史那贺罗鹘来朝参了,能不逮着机会,哄哄年轻的侄儿,放自己回草原上?
说不定还能反手灭了侄儿,自立为可汗呢!
这不比在长安城寄人篱下强多了?
可是……
沧海桑田,褡裢没钱。
仗着身份,不管不顾地,阿史那结社尔进东市抢了两只鸡,连东市令都拿他没法,偏偏孙九红着眼睛要跟他干仗。
吓唬吓唬人可以,真要闹出动静来,皇帝、天可汗也饶不了他。
不是打不过孙九,是投鼠忌器。
范铮的气度,明显是个官员,还是能管实事的官员。
很抱歉,大唐的官制,阿史那结社尔基本不知道。
阿史那结社尔气呼呼地放下两只鸡,腥红着双眼,转身带人离去。
徐娘半老的布衣婆娘,抓住了两只鸡,冲着孙九呸了一口,扭着粗壮的腰肢跑回东市。
诶,这里头,故事满满哟!
……
三月,有彗星行到了毕宿、昴宿(二十八星宿)。
樊胜在樊大娘荷叶鸡铺子里嘀咕:“哎,十六卫,拱卫京师,都没仗打,今年吏部考功司的考课,撑死了就是个一最,中中哟。没颜面!”
范铮挟了个鸡腿,往嘴里过了一道,出来就是细腰看了都流泪的光骨头。
别说肉,连筋都没了!
“想第一年就出人头地嘛,当然得有功劳,是吧?”范铮置箸。
年少时念念不忘的荷叶鸡,如今竟然吃不下多少了。
“星孛毕、昴,有小凶、大吉。要是遇上圣驾巡视什么的,你尽量随行,且多加警惕。”
范铮云山雾海地扯了一通。
别说什么易经八卦,范铮不懂,就是在鬼扯。
樊胜无奈地看了一眼范铮:“别闹,那不是我能说话的事,我要提出随驾,信不信立刻有人过来审我了?”
倒真是忘了这一点啊!
对皇帝的动向关注,就有……嫌疑。
真是个头痛的事,好在也是樊胜头痛。
“反正吧,真轮到你去,警惕、再警惕,要知道,即便本朝强盛,依旧有不少余孽。”
范铮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樊胜也没当回事,毕竟这概率,实在是太小了,人家凭什么把皇帝身边露脸的活儿,交给他一新人?
……
两仪殿,中书舍人封言道正伏案起草诏书,箕坐的李世民开口:“封言道啊,朕算算,你已经二十有四了,该成家立业了。皇妹淮南长公主,年方二九,食邑三千户,性子温和,慎行修身,守礼制节,你意下如何?”
哎,替妹妹说媒,真是无奈。
要不是永嘉长公主坏了名头,哪里需要那么低姿态嘛。
淮南长公主李澄霞,年方十八,品行算是极好的,就是食邑三千,呵呵,实食邑三百。
封言道沉吟了一下:“阿耶虽过世,堂中尚有阿娘在,请陛下容臣与阿娘商议。”
淮南长公主的名声,封言道多少是听说一些的,与那个疯到极点的永嘉长公主不可同日而语。
李世民赞道:“有子如此,密国夫人当告慰密国公矣!”
密国公说的是贞观元年薨了的封德彝,密国夫人杨氏则是杨素的堂妹。
不怕封言道回家商议,就怕杜荷这种闹腾着不愿尚公主的。
哎,还有四个妹妹、十来个女儿要嫁,谁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呦,被永嘉一弄,快愁死个人了。
要不是范铮品秩太低,且已经成婚,李世民都想逮住他问一声:“尚公主否?”
倒是贵妃韦珪所生的皇女李孟姜,也该封公主了,她倒是不愁嫁,一直为韦贵妃抚养的周道务,与她青梅竹马,婚事自然水到渠成。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合时宜
礼部祠部司,负责监督交割的范铮,一脸生无可恋。
关键是,祠部司的职司,范铮几乎没接触过,怎么知道是否交割到位?
祠部郎中主掌祠祀享祭、文漏刻、国忌庙讳、卜筮医药、道佛之事。
总而言之,高履行这厮以前管的,基本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文漏刻这一条可以忽略,人家秘书省太史局那么专业,都还没完全弄明白呢。
卜筮医药,前者祠部司还勉强沾边,后者,你当太常寺太医署不得给你一捣药杵?
嘛玩意,不知道外行插手医药,会害死饶吗?
“一祀神,二祀地只,三祀人鬼,四祀先圣先师。”
从高履行基本没停过的嘴里,范铮居然知道了,东方青帝名灵威仰、南方赤帝名赤熛怒,西方白帝名白招拒,北方黑帝名叶光纪,中央黄帝名含枢纽。
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需要祭拜的神祗太多,要是分开,怕能都祭祀哟。
然后,每一个节?
五月初六祭高祖太武皇帝,五月初一祭太穆皇后。
太庙的祭祀,功臣当配享,时下配享高祖太武皇帝庙名臣还是有几个的。
殷开山,太原起跟随李渊,武德五年随军讨伐刘黑闼,死于途郑
《西游记》编的殷开山,可多活了十几二十年哟。
刘政会,李渊的太原旧部,元从功臣,被刘武周俘获仍不屈服,贞观九年病薨。
最牛皮的配享大臣,则是淮安王李神通,这是自李渊举旗以来,第一个响应的宗室,关键他还位于长安。
隋朝抓捕李神通,他只好带着儿子李道彦藏身鄠县山谷。
偏偏裙霉,喝凉水都塞牙,粮食吃光了,人也病了,李道彦穿着破旧的衣服外出乞讨、摘野果,居然让他们父子熬过来了。
至于史书上李道彦只给阿耶吃,自己忍着,当美化的笔法看吧,真肚子饿了,腹响声你就掩藏不住。
后来李神通汇合史万宝等人拉起点人马,与平阳昭公主的娘子军会合,拿下了鄠县,拥兵过万,在攻克长安的过程中也出零力。
李神通最奇葩的是,打仗几乎没有赢,升官几乎没有停。
奇怪的是,裴寂却没有配享。
配享孔子的是七十二弟子与先儒,范铮也没太注意,就是里面三个名字比较惹眼,漆雕开、漆雕哆、漆雕徒父。
一门七十二贤,漆雕氏独占三贤,很牛皮了。
配享的大儒里,还有东晋范宁,前面提到的《文书教》:“土纸不可以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就是他的政令。
范铮要是能舍弃脸皮的话,不定还能给自己认一个大儒祖宗。
大祀散斋四日,致斋三日;
中祀散斋三日,致斋二日;
祀散斋二日,致斋一日。
祀前习礼、沐浴,并给明衣。
这里的明衣,指斋戒沐浴之后穿的干净礼衣,也可指祭祀神明穿的衣服,唯独不能指死者洁身之后的衣服。
下道观总共一千六百八十七所,其中一千一百三十七所乾道,五百五十所坤道,每观设观主一人,上座一人,监斋一人。
下寺庙总共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其中三千二百四十五所僧寺,二千一百一十三所尼庵,每寺设上座一人,寺主一人,都维那一人。
道士、比丘的籍册三年一造,一式三份,一份送祠部司,一份留存州县,还有一份送鸿胪寺。
傻眼了吧?
鸿胪寺不是管外交与丧葬吗?
鸿胪寺职司里有那么一项:下寺观三网及京都大德,皆取其道德高妙为众所推者补充,上尚书祠部。
也就是,职权是有交叉的。
祠部司对道僧是有约束力的。
穿俗衣及绫罗、乘大马、酒醉、与人斗打、招引宾客、占相吉凶、以三宝物饷馈官寮、勾合朋党者,皆还俗。
巡门教化、和合婚姻、饮酒食肉、设食五辛、作音乐博戏、毁骂三纲、凌突长宿者,皆苦役。
范铮表示不赞同:“和合婚姻、饮食酒肉,这两条限制佛门是没错。可道教是允许婚嫁、过常人生活的,照这两条,半数道士都得还俗了。”
在金朝王重阳建立全真派之前,道教基本是正一派,除了诵经、法事,在外可着俗装,可居观症也可回家居住,当然也有自愿不婚配的。
晋代上清派第一代太师魏华存,人称魏夫人,成道前同样婚配、生子了。
伱拿佛门的戒条去限制道教,这不耍流氓么?
现实中当然没哪个官员,扯淡到将明显与道教规则相悖的律条套人家头上。
但是,这一条,明显就是不合时夷律令。
高履行潇洒地摆手:“不关本官的事咯!今日之后,本官要去民部数钱帛耍了。”
新任祠部郎中沃鯌,只能皱眉,表示将上奏朝廷,修改不合理律令,至少也要加个备注。
至于朝廷会不会通过,沃鯌表示无法揣测。
沃这个姓也有几个源流,沃鯌这一支,是最古老的商朝后裔。
范铮发问:“观、寺,都是官方认同的。那么,私建的招提、偏僻处的兰若有多少,祠部司、州县有算过吗?”
招提一词,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泛指寺庙,如倭国的唐招提寺;另一种是指民间私自建造的寺庙。
你只需要想想唐武宗灭佛的数据,就有个清晰的概念了。
当时,拆寺四千余,拆招提、兰若四万所,强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释寺庙役使良人五十万人,就这还是藩镇割据的背景啊!
即便贞观的人口、招提、兰若、僧尼数量没那么庞大,依旧不可觑。
沃鯌苦笑。
真要管起招提、兰若,祠部司身上的压力就大了。
有几个吃饭都是半饱的农夫、庄户,可以号召人私建招提?
不庶族,起码也得是豪强吧?
这些人,哪家没有一点关系?
即便不提世家,这股力量汇聚起来,也足够让朝廷头疼的。
你真以为高履行就没想过管吗?
烫手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波颇离寺
太极殿上,门下侍中、郑国公魏征面红耳赤地咆哮着,拎着笏板想拍人,两名殿中侍御史合力都险些没抱住。
“怎么地,道士就不能婚嫁?我魏征还是道士,上瓦岗之前就是!我还喝酒、吃肉了,我还酿酒了!我家婆娘裴氏还生了四个娃、两个妹娃子!不服,退朝之后,在朱雀门打一场!我要打两个!”
程咬金大声喝彩:“老道士说得没错!打他!老程支持你!”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也扬起拳头:“揍他!”
右武卫将军吴黑闼挥拳,憋红了一张黑脸,终于吐出两个字:“同上!”
帮亲不帮理,秦叔宝都没了,剩下的瓦岗人当然得适当抱一抱团,给其他人看看响马们的威力。
当然,还得把握分寸,别让陛下猜忌了——别以为英明的君主就不会有这想法。
引发朝堂混乱的,是监察御史范铮的奏章。
“和合婚姻、饮酒食肉”的问题,其实也有不少人看出来了,却没人捅出来。
大家抱的心态是:不关我事,出头的椽子先烂,且让别人去管吧。
所以,开国二十多年了,这明显不合理的律令,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直到范铮猛然把皮袍扯开,露出藏着的“小”,大家才仿佛恍然大悟。
魏王师、礼部尚书、永宁郡公王珪,出身本就是世家,习的又是儒家学问,对佛道之事并不感兴趣,随口点评了一句:“比丘守得,道士也当守得。”
一句话,激怒了当年在李建成麾下时的同僚,魏征抡着象牙笏要饱以老拳,浑然不惧王珪的夫人杜柔政是杜曲中人。
别看平时魏征谦和稳重,涉及了他的信仰,就是在戳他肺管子,你以为他当年在瓦岗不操刀吗?
李世民头痛地抚额,没眼看这混乱的场面。
不过,魏征揍一把王珪,好像也是不错的事情?
想想竟然有点兴奋诶!
叫你敢让朕的公主向伱行礼!
舅姑了不起么?
手持竹笏的范铮目瞪口呆,虽然早就听说程咬金很生猛了,可没人告诉他,魏征也很生猛哇!
太极殿的热闹,说出去可以吹一年!
可惜,不能乱讲。
当初王珪从门下侍中被贬当刺史,理由就是“泄禁中语”,太极殿的热闹,就属于禁中语的范围。
就这片刻,比社火过瘾多了!
至于范铮说清理招提、兰若,许多大臣心有所动,却不得不为现实而沉默。
兰若的问题不说,招提建立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招提没有得到朝廷承认吗?
不是的。
先建好一座招提,然后在未来的岁月中,伺机得到朝廷的认可,摇身一变,成为在册的寺庙,这才是正常的流程。
总不能等朝廷许你某州增添一座寺庙了,再去现建吧?
于是,招提的数量稍微多了一点,情有可原吧?
修德坊的宏福寺,敦义坊的景福寺(后改天女寺、法觉尼寺),天宫寺,众香寺,可都是贞观年立起来的。
即便名誉上尊崇道教,可佛寺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来,原因大家都清楚。
什么叫上行下效?
当然,三省内部还是有共识,多少数量达到警戒线。
范铮能提出建言,很好,但能不能实施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咯!
……
休沐日,范铮沐浴更衣,熟门熟路地进了大兴善寺。
一路到了茶室,灰袍僧衣的波颇与玄谟,合什见礼。
“阿弥陀佛,就不多说闲话了,时间有点紧。我与波颇法师,今日必须离开大兴善寺,迁胜光寺,若有缘,我们鄠县眉坞岭见。”
玄谟快言快语,把事情讲述了一遍。
波颇合什:“依老僧想来,若无居士提醒,法琳之事,我们就该离开长安城了。能厚颜多居几年,多译了两卷经,已是功德无量。”
“唯有售香一事,新任都维那颇多不满,只能抱歉了。”
范铮想了想,猜出大致是因为自己的奏章惹的事。
无所谓了,香坊现在也不是敦化坊的主要收入来源。
“可需要安排车马相送?”
玄谟一拍两个笥箧,面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比丘在天竺,多为托钵而行,随善化缘,贫僧当可效仿。”
范铮出了大兴善寺,一声招呼,敦化坊的中男在其他香贩古怪的笑意中,拖起推车就走。
哈哈,这个横插一杠子的敦化坊,终于再不会出来抢买卖咯!
范铮并不在意,最多,敦化坊以后不制香了。
还是自己有先见之明啊,知道一条腿走路不稳妥,搞了兽炭来支撑。
要不,改圈养鸡鸭?
回到敦化坊,范铮吩咐陆甲生:“告知香坊,停工三日。”
陆甲生闷声应下:“咋,大兴善寺那头,被人断了路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甲生现在的脑子,好使了啊!
范铮笑道:“莫事!我已经想到新的路子,大约能行。”
陆甲生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香坊,可能不用停工。”
范铮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陆甲生。
好家伙,你个浓眉大眼的,都会跟商贾洽谈了?
直接倒给商贾不是不行,就是利润微薄到让人想哭,挣个工钱而已,鸡肋。
要不然,你当“奸商”一词是怎么来的?
不是小看陆甲生,他真不能从商贾手里多抠出一文钱。
陆甲生嘿嘿直乐:“长安县崇业坊的玄都观知道吧,种了好多桃树那个,与大兴善寺隔朱雀大街相对。玄都观的监斋陈矩年道长,在你家堂屋里候着你呢。”
之所以不称真人,是因为这个称呼比较讲究,修行不达到一定程度的道士,不能承受这称呼,折福。
黄褐(黄色衣服)、莲花玄冠、黄裙,手持拂尘,面容慈祥,五旬左右的陈矩年,起身双手交抱成拳,左手包覆右手,内在两手指相交成虚拳:“无量寿福,贫道稽首了。”
范铮赶紧照方抓药,笨拙地回礼:“见过监斋,有劳久候了。”
按唐玄宗时期,清都观天师道士张万福撰写的《三洞法服科戒文》分类,陈矩年的装束,是七种品第讲法师中的第五等,洞玄,已经是道教的上层人物了。
陈矩年随范铮落座,拂尘轻摆:“居士为护道,恶了沙门,道家自当投桃报李。自今日起,敦化坊香坊的信香,玄都观来者不拒,尽数收取,且不会短一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负责任的阿耶
辰时,大兴善寺门前。
香贩们幸灾乐祸地看着空了的香车位,嘴里发泄着这两年的不满。
虽然,即便敦化坊不来贩香,他们也不会增加几文收益,可就是意难平。
真·看到别人挣钱比自己亏钱还难受。
“嘿嘿,仗着走通了天竺和尚的路子,来跟我们抢饭吃!傻眼了吧?人走茶凉了!”
“就知道走歪门邪道,撞墙了。哈哈!”
新任都维那缓步行到寺门前,自然也听到了香贩们不太干净的话语,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
波颇、玄谟被挤走,是因为他们占据这位置太久。
波颇一介天竺僧侣,佛学确实出众,可终究没有几个玄谟一般忠实的行者相随,哪里可能与本土比丘比势力。
范铮的因素,无非是雪上加霜罢了。
要不是范铮的位置太惹眼,估计会有不少人请他尝尝皮砣的味道。
招提与兰若的问题,由来已久,基本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偏偏范铮一不小心揭开了马子盖,浓郁的农家肥味道自然飘逸而出。
赶走他们的香车,也只是小惩大戒。
“不对,他们怎么推着香车来了?”
敦化坊的中男,不仅推着香车来了,还推了两辆!
不仅仅是中男推,几名丁男还在一旁使劲助推,因为装得太多了!
尖嘴猴腮的香贩,声音尖了几分:“他们还想来占位置!”
几名香贩使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将香车的位置挪了挪,恰好瓜分了敦化坊原来的空地。
虽然他们还有几名丁男,可大兴善寺都维那当面,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吧?
敦化坊的香车,推到了靖善坊门前,向左一个直角转弯,推到了朱雀大街对面的崇业坊。
坊门处,手持拂尘、黄褐玄巾的道德品第道士,谦和地引敦化坊香车入内,须臾便只留了一香车、一中男,在玄都观大门侧摆摊,另外一车直接为玄都观免费代销了。
本来,陈矩年监斋的意思是全部代销,范铮则是想让敦化坊的人保持一定的销售能力,同时也不愿挤占了玄都观全部的渠道。
有好处就不错了,要是想着一口吞尽好处,很容易友尽。
不能把客气当福气啊!
大兴善寺门口,香贩们的嘴张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维那唇角的弧度收起,恢复了庄严的法相,转身回寺内督导众比丘功课。
失策了,佛门给人家颜色,道家必然借机收买人心。
双方虽然争斗有度,却因为法琳之事,多少动了真火。
大兴善寺人走茶凉的举动,谈不上太过分,只是给道家推送了一把利刃,还没人知道这把利刃会出哪个角度下刀。
……
四月,天气骤然热了起来,太极宫有种蒸笼般的感觉,雾气氤氲中,甚至有种扭曲感。
论打仗,李世民严寒酷暑都能熬,麸皮麦饭照样下咽,可放松下来,真的挺不住啊!
每天至少沐浴两次,才能消除身上粘糊糊的感觉,手往腋下一搓就是一颗伸腿瞪眼丸,可恨的是汗水从发根渗出,偏偏头发又长!
两个脚板底对搓,掉下的污垢倒入鱼缸的话,估计鱼得翻白眼。
每到这时候,李世民就忍不住骂宇文恺两句,是不是和杨氏有仇,才选在那么热的地方构建皇宫啊!
朕,李世民,不耐热!
啊啊啊!
于是,不负责任的阿耶,拖着阿娘离家出走,太子李承乾又监国了。
左右屯卫、左右骁卫各自抽调了一些翊卫,连张阿难都没带,李世民两口子巡视岐州去了。
如隋炀帝那般兴师动众的巡视,当然是劳民伤财,甚至引发动荡。
李世民吸取了教训,连翊卫算上也不过数千人,朝廷自然承担得起。
樊胜没想到,他竟然被抽调去护驾了。
啧啧,范铮的猜测,有点意思了。
小心,再小心!
岐州在长安西三百一十五里,领八县,户二万七千二百八十二,口十万八千三百二十四,在贞观年算是相当多的人数了。
岐州刺史到雍县城外,率官吏迎驾,礼毕后就是一通数落,说李世民四处游玩,政事懈怠了。
倚老卖老的岐州刺史是谁?
李世民的表姑父兼亲家,被四次罢相的老资格,萧瑀,刻板、刚直、清廉。
身为皇帝,李世民也拿他没办法,贬他来岐州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哪晓得今天鬼使神差地送上门来。
萧瑀这一通唠叨,李世民觉得,甜润醇厚的秦酒(西凤酒)它也不香了啊!
那个金钱肉,它也味同嚼蜡了啊!
错错错,是我的错……
简单询问了一下岐州的情况,表示对萧瑀高度的信任,李世民带着长孙皇后落荒而逃。
《大话西游》版的唐僧太可怕了喂!
皇帝都扛不住!
转向东北,渡过漆水,御驾转入了麟游县,进入县城上方,司农寺九成宫总监的地界。
九成宫外,从五品下宫监携副监等僚属迎驾。
下了车驾,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兴冲冲地拉着长孙皇后的手,一路行到了醴泉旁,指着泉眼与《九成宫醴泉铭》,洋洋得意地叉腰。
长孙皇后咦了一声:“是欧阳询率更令的字迹,贞观六年,魏征所撰。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魏征好文采啊!”
李世民得意地大笑:“朕得意的,可不是此事。前朝隋文帝建此仁寿宫时,死伤民夫逾万;朕扩建为九成宫时,民力使用得当,去除了太过分的建筑,平安完成。”
“且前朝宫内水源困乏,从北马坊河谷,以轮汲水上山,列水磨以供宫内,靡费无数;朕却挖掘出醴泉使用,省了多少人力物力!”
这略嫌奔放的姿态,是不宜在臣子面前展示的,在发妻面前则无妨。
多少年夫妻了,有什么毛病是观音婢不知道的?
“是,我家二郎天命所归,自然地涌甘泉,以成祥瑞。”
长孙皇后掩口而笑,自家丈夫是啥模样,她能不清楚么?
要不是权柄太重,让李世民一再收敛性子,那就是个张扬的!
爱听好话,才是李世民的本性。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清新脱俗
天台山上,九成宫。
李世民兴致勃勃地领着发妻逛了大宝殿、丹霄殿、咸亨殿、御容殿、排云殿,最后
入住梳妆楼,九成宫监奉上两碗汤饼。
都是麟游县特产膳食。
细长圆棍形的叫饸饹,又称河漏,甜荞面压制而成,泼上浓郁的羊肉汤,视个人口味添加食茱萸、芥末、蒜蓉、芥菜、葱叶等调味,是给长孙皇后吃的。
汤饼血红的,叫血条汤饼,将搅得不再凝固的猪血或羊血,和入三种麦面揉搓、擀、蒸,菜为胡萝卜、蒜苗、黄花、木耳、豆腐切碎炒熟,再将摊好的鸡蛋薄饼剪成菱形,再加上炒好的臊子,香喷喷,李世民大口啜了两碗。
长孙皇后不吃血条汤饼,是因为小时候体弱多病,阿耶为她取小名观音婢,意思是舍她为观音座下婢女,求观音佑她长大。
并非出家,肉食长孙皇后也能吃一些,只是斋戒日素食,唯独对血一类的食物有些抗拒。
日落,三百三十声军鼓响起。
野外行军,闻角而起,闻鼓而息,三百三十槌鼓为一通。
虫鸣飘渺,整个九成宫陷入了安静中。
翊卫们并不是一股脑环九成宫拱卫,而是分层次驻守。
樊胜率着左骁卫一个团,驻扎在大宝殿之外,为第四重防御,离皇帝已经不远了。
樊胜记得范铮的提醒,兢兢业业地查找每一处漏洞,派人堵住了一条便道,并安排好每一个位置固定的人员,让他们相互监督。
以宫墙为凭,以林木为障,左骁卫全部换上木枪,长弓在肩,擘张弩上好了弦,身上是整套的步兵甲,气氛肃杀。
翊卫们心里还是有点小抱怨的,四十斤的甲,沉啊。
承平日久,大家难免懈怠,想来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来犯驾吧?
偏偏樊胜拿着棒槌当针,游奕(斥候)撒了两伙出去,地听还安排了三人。
地听是选几名瞌睡少的人,枕空心小皮鼓(胡)而睡,可以提前预警。
至于《太白阴经》说的可听三十里,估计有水分,真那么厉害大家还玩什么夜袭?
樊胜下了死命令,未得将令,不许随意走动。
一更天黑,二更几乎只有虫鸣,三更眼皮开始下拉。
一名地听耳朵动了动,扯了扯樊胜的手臂。
影影绰绰地,数十道身影从便道闯入左骁卫防区,似乎对地形很熟,起止间不时以树木为依托。
“射!”
一声怒吼,如晴天霹雳,震醒了沉睡的天台山,近百弓弩齐放,虽说夜幕降低了命中率,依旧让前方的黑影倒了许多,惨嚎声破空,甚至隐约飘到了左近的右骁卫耳中。
“为什么会有人闯过我们左右屯卫的防守,翊卫却一无所知?”
前面的三道防线形同虚设,这还了得?
穿戴甲胄、持枪盾,点上松油火把,第三道防线的左屯卫,在中郎将李安俨的率领下,向山上行进,隐约有包抄之势。
一声突厥话之后,黑影们张弓放箭,即便是夜幕也没影响他们的准头,二十余箭射到了左骁卫翊卫身上。
叮当作响,中箭的翊卫,凭借甲胄挡住了箭矢,依旧能感受到箭镝上蕴含的巨大力度。
要不是中郎将非要他们穿这一身步兵甲,也许家里该开席了。
左屯卫的火把隐约照亮了犯驾的贼子,真相瞬间大白。
不是左屯卫等人无能,贼子本就是行从之一,中郎将阿史那结社尔。
阿史那结社尔纠集了四十余突厥人,簇拥着北平郡王阿史那贺罗鹘,绕过前面的防线,冒犯刺杀李世民。
天可汗一死,他们就可以回到草原,再无惧大唐,说不定还能再现突厥荣光。
只是,谁也没想到,樊胜这里竟然严阵以待,搞得他们像是给左骁卫送军功的,一波弩箭就灭了二十左右。
樊胜现身,步兵甲拉下面甲,木枪一摆,翊卫们各自结阵,向突厥人杀去。
枪如游龙,轻易地刺穿了突厥人身上的皮甲,挑起一个个突厥人,伴着一声声震撼人心的“杀”,让阿史那结社尔胆都破了。
伸手拽过阿史那贺罗鹘,刀刃架到他脖子上,阿史那结社尔歇斯底里地咆哮:“让我走!不然我杀了你们的北平郡王!”
阿史那贺罗鹘震惊了:“叔父!我可是你的亲侄儿啊!”
阿史那结社尔咆哮:“狗屁侄儿!从阿史那什钵苾将我送长安为质那天起,他就是我的死敌!你以为,就算刺驾成功了,我会让伱活着回突厥?”
阿史那贺罗鹘第一次知道,人心竟然如此险恶,情不自禁地流泪:“陛下!救命啊!我是被挟持的!求陛下念在先父的情分上,救我!”
樊胜微微犹豫,扬起的木枪硬是没法刺出去。
投鼠忌器。
阿史那结社尔死不足惜,可阿史那贺罗鹘是北平郡王,是突厥的可汗!
大宝殿方向,灯火通明,李世民持着大弓,穿戴甲胄,威风凛凛地出现了!
“让他们走!”
李世民下令。
左屯卫在李安俨的指挥下,不甘心地让出道路,阿史那结社尔挟持着侄儿蹒跚下山。
想得太简单了,见识太少了,阿史那结社尔第一次知道,天可汗身边的守卫,竟然如此森严,他都不知道左骁卫竟然布了口袋!
可恶,从此没有机会接近天可汗了。
厉啸声入耳,阿史那结社尔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右肩一阵剧痛,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掉到了地上,阿史那贺罗鹘乘机咬住他的手臂,生生咬下一场肉来。
左屯卫一拥而上,将这叔侄全部绑缚起来。
大宝殿后,转出披了件裘衣的长孙皇后,眼里流露出赞赏:“二郎这箭法,还是如当年射虎豹时犀利。”
李世民收弓,哈哈一笑:“不行咯,退步咯,这一箭我本来是直取后心,想一击毙命的,最后还是歪了一点点。”
长孙皇后笑道:“很不错了呢,能保得阿史那贺罗鹘的性命,也算是对阿史那什钵苾有个交待了。”
就喜欢二郎吹牛皮吹得清新脱俗的样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祈雨
从三月初到四月末,长安依旧燥热、无雨。
东宫显德殿。
监国太子李承乾,接过雍州刺史李泰上呈雍州各县的表章、奏折,左右打量了两眼,见群臣一个个呆若木鸡,心头一声叹。
该想的法子已经想了,八条河上,所有需要通沟渠引水、建水车汲水之处,碾硙一律拆除,其中还有一架碾硙是太子妃娘家的。
连苏亶家的碾硙都拆除,其他家还能不服么?
八水分流,一些河床都露了出来,竟然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骸骨,都分不清是本朝的还是前朝的。
不,一定是前朝的!
长安及周边,灌溉、日常用水,基本还是能保障的,可这天越来越热,连李承乾年轻的身体都有些承受不了啊!
不下雨,这温度就降不下来。
别说是去曲室了,就是太子内宫里的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李承乾都不想碰。
无关喜好,就是太热了,身上粘糊糊的,再与人肌肤相触,更是烫得要命!
太子妃后面那一排名称,全是李承乾的妾所拥有的职位,法定五十八人,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
就是最健壮的细牛,也不可能无止境地耕田。
啧啧,程咬金这厮,身着阜绢甲,居然连中衣都不穿了!
侍立在李承乾身后的称心,小声说了句:“素闻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裹行范铮,每有奇智,殿下何妨下问一二?”
李承乾诧异地看了称心一眼。
不是在任命时,称呼后点明裹行,态度已经一目了然。
范铮,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还是在将仕郎的时候,李承乾就试图招揽过他,却被拒了。
不是李承乾爱才,纯粹是一种想抢弟弟玩具的心理在作怪。
无论有多出众,将仕郎就是将仕郎。
出身岐州雍县,九岁远赴南陀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贞观元年对正在使用的历法《戊寅元历》提出十八条意见,被李世民授将仕郎,入太史局供职的李淳风,厉害吧?
可直到贞观七年,因制浑天黄道仪被封承务郞了,说话才有了一点份量,真正有人肯听。
没有份量,说话全是真理,也会被人当个屁;
份量够重,说话全是放屁,也会被奉为圭臬。
区别是,范铮这个将仕郎有阿娘关照,转身变成了监察御史。
耶娘的意思很明了,兄弟争锋可以,别把范铮扯进来。
就算在杜荷之事上,从奉御贬到直长的杜荷,又因范铮而获徒刑;
可范铮反手在太子仆寺的轺车一事上出手,相当于变相救了李承乾一次。
扯平了。
骄傲的李承乾,不会否认这一点。
不过,让人去询问一下,也应无碍。
上次那门下坊(后改左春坊)录事就算了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命太子内坊丞……不妥,命一通事舍人携一典谒,至御史台察院,以礼代孤向监察御史范铮求教。”
李承乾还没犯浑到,为了称心而得罪死范铮的地步。
没选择太子内坊丞出面,因为他们是宦者,是太子的家仆,通事舍人才是东宫与外臣沟通的职官。
太子垂询,范铮很快给出了意见。
奏报陛下不用说,九成宫离长安城又不是太远,早就报过去了。
清冤狱、减徭役这一类建言,是魏征他们的活,范铮就不用去抢了。
范铮的建言,按后世的观念,很馊。
“佛道供奉神佛不同,且频频有争执之意,殿下何妨令他们依次祈雨,看看哪家更灵验?”
这话,在这个时代,偏偏信的人很多。
不排除佛道真有高人,但向老天祈雨嘛,往往个人的功率不够,信号没法让老天收到。
范铮自己头顶没安天线,老天不会理睬他的,索性往佛道头上一推。
反正跟老天打交道,佛道才是专业的。
李承乾收到回复,琢磨了一遍,又向与自己走得很近的西华观真人秦英征求意见,之后发太子令向天下宣布,雍州无雨,令佛、道依序祈雨,由大兴善寺与玄都观主持,先佛后道,每家十天时间。
太子令一出,佛道震动。
唯有偏安于布政坊西南隅的祆祠,萨宝、祆正、祆祝等,半是官身、半是祆教神职的人,忍不住弹冠相庆,幸好祆教的势力还幼小,还不足以入太子的法眼。
大兴善寺,寺主、上座、都维那相对无言,只觉得嘴里苦涩。
在外人看来,他们祈雨属于神秘学的范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无非,就是他们比其他人提前判断出,究竟有没有雨。
玩砸的时候,又不是没有。
其实对道家也一样,虽然大家的手法不同,大方向还是差不多的。
祠部郎中沃鯌,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范铮这个监察御史,能处,不过是认识而已,转手就弄了个大活。
长安祈雨,可不是在寺观随便祭一祭就完事的。
祈雨的祭祀,官方名称是望祭,取祭拜山川之意。
祭祀的地点,是在北郊。
祭坛要维护吧,祭品要采买吧?
别的不说,依规矩,祈雨成功,要以太牢礼酬谢上天,这牛、羊、猪,祠部司分而食之,不过分吧?
那都是叮当作响的钱,就是三司当面都能光明正大揣一些进褡裢的钱!
是廉是贪,只取决于你刮多少比例的油水。
一文不沾的官是有,可你下面的官吏,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受穷?
沃鯌本性,恰恰中庸,吃一点,不过分。
换一个词形容:官油子。
……
北郊的天气,越发热得难受。
烈日的照耀下,即便比丘僧都是光头也忍不住满头大汗,偏偏还得戴毗卢帽、僧伽帽,缁衣被汗浸湿,贴在肉上,显得皱巴巴的。
即便脚上早就换了透气的草履,发酵的豆豉气息依旧飘逸,连自己都几乎要熏吐了。
面上是汗珠滚滚,蚊虫在眼皮前面肆意乱飞,即便祭坛已经焚香,依旧不能尽驱。
大兴善寺的比丘僧,消息灵便一点的,已经在腹诽都维那。
冤有头,债有主,要不是都维那行那龌龊事,至于被整治到北郊喂蚊虫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时也
天气本就热得厉害,身边还必须燃着艾草,前方还是氤氲升腾的香炉,即便比丘耐性较强,也难免承受不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已经有比丘僧颂起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稍有历史常识的人可能会疑惑,玄奘和尚没回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译本就问世了?
这本佛经,前后共有七个译本,最出名的除了玄奘,还有后秦鸠摩罗什翻译的版本,也就是现在念的这个。
祭坛通常地势较高,经过平整,居然连遮荫的树木都没有。
即便比丘僧出家了,也还是正常人范畴,连须陀洹果都没有证得,哪里能超脱尘世的苦?
一次次坐蒲团、敲木鱼、颂佛号,耐心几乎磨尽了。
都维那见势不妙,认真颂起了西晋时期月氏国法护所译的《佛说海龙王经》。
“龙王见听喜踊问曰:何谓菩萨除诸恶趣,何谓菩萨超出诸难,何谓菩萨生天上人间……”
四卷经文下来,都维那念得口干舌燥,偏偏那明晃晃的日头依旧炽烈地烤着。
没有风,空气都是热的,天上蓝得让人绝望,连一丝白云都没有。
“一切诸佛菩萨实力故。敕一切诸龙,于此阎浮提内降注大雨,除灭五种雨之障碍。”
隋朝时天竺三藏法师阇那崛多译的《佛说大方等大云请雨经》颂起,效果依旧让人绝望。
幸好佛门的人,别的不好说,耐性通常是很好的,连续十天徒劳无功,也没有口出怨言。
都维那让其他比丘回寺,自己就在祭坛旁边,面容平静地看着玄都观监斋陈矩年登坛。
黄褐、莲花玄冠、黄裙,法案上陈设桃木剑与符箓,陈矩年的模样还有几分飘逸的仙气。
设醮,因为有祭坛的存在,自然免了。
待杂役收拾完祭坛,陈矩年开始祭献上奏龙神的符箓,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所以又叫青词。
对,就是明朝严嵩擅长写的青词。
“道言:告诸众生,吾所说《诸天龙王神呎妙经》,皆当三日三夜,烧香诵念,普召天龙,时旱即雨。虽有雷电,终无损害。”
陈矩年颂起《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各种手印变幻,天虽未变,却似乎凉了一丝。
经说三日三夜,自然有玄都观道士轮流替换,演说《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
第三天了!
大兴善寺都维那换了一顶僧伽帽,静静地看着陈矩年登台。
陈矩年微不可查地瞟了后面一眼,监察御史范铮正与祠部郎中沃鯌谈笑风生,似乎根本不担心祈雨失败。
颂了一遍《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祭青词,陈矩年提起桃木剑,踏天罡步,剑法、手印、步法配合,莫名地拔高了格调。
“师父,起风了!”
一名平冠、黄帔的初入道门弟子,欢快地跳了起来。
是的,起风了,风不大,只能让树叶微微摆动。
都维那的眼皮狂跳,心中满是不甘。
为什么自己努力祈雨,却没有一丝回应呢?
都过去三天了,要厚颜说是大兴善寺之前的功劳,怎么也说不过去。
沃鯌大喜过望。
持续不下雨,他也难受得紧,不仅是身躯上的,还有职司上的。
如果望祭求不来雨,就要继续祭社稷、祈宗庙,七天一祈,再不行只能雩(yú)祭。
雩是祈雨的专祭,源流可以上溯到商朝,除了固定时间的常雩,还有因旱而雩。
雩祭由天子、诸侯主祭,诸侯的叫雩,天子主祭的叫大雩。
要是这一套折腾下来,沃鯌自己得累个半死,雍州今年也得难受着。
看着范铮云淡风轻的模样,沃鯌好奇地问:“你怎么一点不激动?”
范铮轻笑:“因为,现在五月了啊!”
沃鯌不明白范铮说什么,不管了,先乐为敬!
风起,隐隐带了一丝凉意,北面的渭水方向,飘来三朵其黑如墨的云彩,似乎格外沉重,风都很勉强才能推动它们。
道士们在努力控制情绪,配合陈矩年颂经。
祠部司的员外郎、主事、令史、书令史、掌固都喜上眉梢。
雨水的到来,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太牢礼届时也必须献上,之后的三牲,还不得分了拎回家哄婆娘、娃儿?
风,骤然急了,树枝、树叶拼命摇摆,哗哗声让人心头轻快。
雨,总算下了,从吝啬地滴一两滴,到密如鼓点。
脚下的黄土,如饥似渴地吸纳着雨水,原本一脚下去就能腾起一层尘埃的土地,湿了土、变了泥,谁要走动一步,鞋底定然是厚厚的泥浆。
曾经叶子上都是厚厚灰尘的树,整个儿清爽起来,苍翠的叶子展现着浓浓生机。
都维那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输了,无法翻身那种。
不是技不如人,时也、势也、命也!
……
这一场祈雨,其中的因素很多,用专业的话,还可以辩驳个滔滔不绝,甚至指鹿为马。
但是,大兴善寺已经保持了沉默。
无论如何雄辩,事实就摆在眼前,还有尚书省礼部祠部司的认证。
佛道之争之所以长期存在,除了信仰不同、宗旨有异,香火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
哪家在某一段时间占了上风,必然有大量信徒改投过来。
不要笑,大唐人固然有虔诚的信徒,但多数信徒还是功利的,他们拜神佛只是为了求保佑平安无事、升官发财,骨子里信的,还是自家祖宗。
大兴善寺流失的小半信徒,转身投了街对面的玄都观,这才是最恼火的。
估计宇文恺奉隋文帝命令设计这寺观相对的局面,为的就是让双方互相抑制。
寺主、上座、都维那相对无言。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敦化坊那个监察御史提议佛道争功,太子身边有道士秦英谋划,于是希望最小那十天归了佛门。
法力这东西很玄乎,不太好说,但陈矩年应该是占了后手的便宜。
后知后觉地用脑子想想,祈雨也是后来居上啊!
就是没人想到,这一切是从驱逐敦化坊香贩开始的因。
来来来,干了这碗元霄酒,昂首阔步奔前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就说快不快吧
铁小壮这个皮猴子,第一次收敛了性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范铮身后。
没办法,国子监的名头太大,大唐最高学府之一,郦正义都无比推崇的地方。
最管用的,还是糜斐那句“国子监也是官府”,让铁小壮老实起来。
在这个时代,“官府”二字的份量,可是沉甸甸的,铁小壮背不起。
范铮愿意带铁小壮出来见识一下,除了他是坊学算盘最差的学生,还因为他虽然皮,心地却很好。
甄邦今天还在吭哧吭哧地补功课,没时间出来,甄行要管本班同窗,巫亹被范铮逮了出来撑门面,好歹他在坊学的算盘,稳稳进了前十。
坊学新招了一个班次的学生,人数没那么夸张,也就五十人,青龙坊坊正侯莫陈羽的二娃儿破例招了进来,遵循侯莫陈羽的意思,改姓陈,陈利俭。
改姓也不是乱改的,这是遵循北魏孝文帝赐侯莫陈氏汉姓的旧例,去哪里都说得通。
之所以带铁小壮、巫亹来算学,主要是让他们打击一下算学生略带嚣张的气焰。
一帮渣渣,在加百子九十息的门槛边上来回跳跃,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
看到范铮身后两名半大娃儿,算学生盘长乐了:“博士,我们就是随口说说,不用那么较真。呵呵,欺负两名中男,没有成就感哇!”
铁小壮鼻孔里哼哼:“谁欺负谁还不好说。要是都看年纪说话,是不是那些七老八十的更厉害?”
盘长被怼得无话可说。
斯文,斯文。
就是不斯文,盘长也未必是这皮猴子的对手。
“要不,你先露一手?输家要喊师兄。”
很少说话的巫亹,冷不丁冲盘长开口,隐晦地抛了个眼神给铁小壮。
别冲动,就算要下黑手,也得估量对方的实力。
盘长拉出几张纸,都是典学羊舌墩抄录的同级试题,每张纸十题。
铁小壮瞅了一眼,咧嘴笑了:“加减的丁级题啊,随意吧。”
盘长摆试题,算盘清盘,在同窗沙漏计时开始后,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还真别说,换了小算盘、指法,当时是挺别扭的,可适应过来后,速度真的比以前快多了。
用时半刻,校对数字,十题八对。
盘长得意地看了铁小壮一眼,铁小壮冷笑回怼:“敦化坊的老婆娘穿针鼻都比你快。起开,看我的!”
摆放好工具,铁小壮跳起入座,清盘。
计时开始,铁小壮指掌翻飞,看得盘长暗暗吃惊。
好嘛,自取其辱了。
只用了盘长一半多的时间,铁小壮就起身,试题上写满了答案。
算学生眼里都充满了钦佩。
强弱,那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校对结果时,盘长忍不住笑了,铁小壮十题五对,准确率太低!
铁小壮笑道:“我说的是比你快。就说快不快吧?”
呃……
盘长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巫亹慵懒地走过去,重新选了一张试题,端正地坐下,示意计时,手指频繁上下拨打算珠,铁小壮刚才的速度与他相比,那叫一个慢。
连盘长的一半时间都没用到,巫亹已经出结果了,全对。
算学生们总算肯低下姿态,承认自己不如坊学生,对范铮评价他们“不可能达到巅峰”的说法,终于有了认同感。
巫亹瞟了一眼盘长:“师兄教伱个乖,天外有天,我只是在坊学里排前十的。另外,第五题时,你力度不够,出现了漂珠,影响你的计算结果。”
漂珠这个术语,是指算珠的位置不到位,漂浮于档中,不靠框、不靠梁。
当然,不靠框、不靠梁并不一定就是漂珠,还可以是虚珠,表示负数,却不是盘长他们现阶段能接触到的。
“第八题,之所以错误,是因为你带珠了。”
巫亹继续扎心。
带珠是指把本档或邻档不应拨动的算珠带动了。
范铮微微惊讶,巫亹这火眼金睛,竟然看到了自己都没发现的问题,很适合以后接替自己,教敦化坊的娃儿们算盘嘛。
盘长挣扎了一下,嚅嚅地叫了一声师兄。
当然,是叫巫亹,铁小壮没份。
速度快、准确率高,还能指出自己的失误,即便年纪不大,盘长还是很服气的。
至于铁小壮,就是快而已。
整堂课,范铮偷懒,让巫亹上去,告诉他进度,然后撒手了。
巫亹讲解了一遍打法的注意事项,然后挨个查看他们拨打算珠,逐一纠正指法的偏差,让他们留意,切勿漂珠、带珠,小助教的模样十足。
挟师兄之威,三十名算学生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个敢质疑。
这是吃饭的家伙,你可以不学,以后丢饭碗莫怨天尤人。
……
出了国子监,孙九、陆乙生雇的牛车出现在务本坊门处。
丁男磨磨脚板底没问题,让铁小壮、巫亹这样的坊学生走回去,显然是不合适的。
租赁的马车太抢手,孙九没抢上,好歹牛车也能凑合,都不是啥身娇肉贵的。
范铮翻身上驴,对牛车上的巫亹开口:“有没有想过,以后去教算盘?”
巫亹眼里现出一丝惊讶:“舅父的意思,甄行、甄邦兄弟以后不教算盘吗?”
“他们兄弟,另有前程。我看你性子稳重,眼力还好,能纠正他人的谬误,很适合以后接我的班。”
范铮坦然相告。
九到十岁,在后世还可以天真烂漫,在大唐却要开始考虑发展方向了。
巫亹意动。
无他,这个年龄段的娃儿看先生,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拜。
“舅父,我回去与阿耶商议。”
虽然巫闷山绝对不会有不同意见,但征求耶娘同意,本身就是这个时代“孝”的体现。
铁小壮闷闷不乐:“看来我还是不适合当账房先生,要不以后当庶仆得了。”
差错率高,范铮打散了教的基础会计,他也接受不了,闹心。
孙九咧嘴:“瓜娃子!有高枝你不攀,非要学老汉伏泥地里?府兵你是当不了,入公门当个吏、给五品以上官员当防閤,都比庶仆强!”
防閤(gé)与庶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就看服侍的是否为五品以上职事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命题太大
范铮照铁小壮后脑勺梆梆梆敲了三下,结果人家铁小壮根本没察觉。
这娃,他悟不了空啊!
“放心吧,叫我一声舅父,我还特意带你出来,真以为只是带你耍?”范铮笑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算盘不准么?这不是伱要走的路,学习只是长见识。”
铁小壮瞬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哎,没心没肺的皮猴子,就是好哄。
范铮还在考虑铁小壮的前途,给不了确切答案,但一个吏身是绝对要保证的。
如果这都做不到,还混个什么劲?
甚至,就连巫桑,范铮都有考虑。
性别不是问题,托平阳昭公主的福,大唐是有女性官员的,只不过一般是佐官。
总不能说开国用了娘子军,天下太平就把娘子军的人全部冷落了吧?
堂屋中,一身常服的万年令亓官植,与大腹便便的廖腾坐客位,范老石作陪,苦贞贞手忙脚乱地烹茶。
普通的茶确实比普通的酒便宜得多,但许多百姓并没有养成饮茶的习惯,要不然苦贞贞也不会那么生疏。
苦贞贞的和离,就是廖腾经手的,自然也不陌生,偶尔相互间还会搭话。
范老石的话不多,却也和亓官植谈得有来有往,不至于露怯。
“明府,廖翁,这是有事?”
范铮照铁小壮肩头拍一巴掌,铁小壮蹦着找舅母讨零嘴吃了,这一点颇像当年的范铮。
落座,接过苦贞贞呈上的茶汤,范铮忍不住笑了。
苦贞贞倒不至于犯太低级的错误,就是没把握好江米的份量,好好的茶汤煮浓了,倒像是粥。
味儿嘛,怎么说呢,一个厨艺不错的人,初制茶汤,基本能入口。
看着忐忑不安的苦贞贞,范铮开口:“初次烹制到这程度,勉强合格。记住,水有轻微的沸声、小翻涌为一沸,加盐;壶边涌水珠,为二沸,自其中打出水,重新浇到汤中间;波浪翻滚是三沸,水煮老了,不能用。”
“第一煮,汤上黑色的水膜,味道不正,要打了出去。一升茶汤,只宜分五碗,客人多了加炉子。”
范铮还想说用木炭煮,想想敦化坊兽炭作坊,闭嘴了。
不可能有免费的兽炭用,还矫情地买木炭。
两种炭火烧出来的茶汤是有差异,但不是嘴太刁的人吃不出来。
亓官植听得眉飞色舞:“不错,不错!这三沸之说,总在本官心头萦绕,就是难以脱口而出。监察御史是个雅士!”
亓官植顾左右而言他,廖腾只能开口:“监察御史可知道,阿史那结社尔九成宫犯驾一事?”
范铮伪作茫然:“不是斩了阿史那结社尔,将阿史那贺罗鹘流岭南了么?”
他可没傻到将自己早有预料的话说出来,否则不死也得脱层皮,提醒樊胜他都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亓官植开口:“当年突厥被灭,部众或走西域、或投薛延陀、或投大唐。朝中对安置突厥人有三种意见,一是安置于河南道兗州、豫州,填补人口空缺,散居各州县,令他们改耕织……”
范铮还没说话,范老石愤怒地一巴掌拍出,茶碗乱颤,茶案隐隐呻吟。
“这些狗东西!是嫌五胡之祸还不够么?”
亓官植叹了一声:“二是中书令温彦博提议,将他们安置黄河之畔,五原塞下,依旧让他们维持原部、设,以游牧为生,不改风俗,让他们成为大唐的屏障。”
“三是秘书监魏征的建言,让突厥人退回原地,黄河之南设郡县、收纳流民,谨防养虎为患。”
“偏偏陛下采用了温彦博之策,朔方、云中尽纳突厥。而今阿史那结社尔造反,陛下对突厥人的态度,会改变吗?”
范家父子对视一眼,范铮谨慎地开口:“这个命题,太大了些,下官接不住哇!”
三策之中,第一策,不是蠢,就是坏。
二三策各有千秋,你不能说温彦博的主张就一定坏了。
因为,云中、朔方到九原,草原、沙漠、戈壁交错,并不适合大规模农耕,大唐占据的话,靡费是个很大的数字,还没有多少收益。
魏征的主张,从疆域安全角度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范铮不愿意说,是因为揣测圣意,说出去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再说了,这种大事,关你区区五品附郭县令啥事?
亓官植无奈:“本官确实与此事无关,可谁没个三亲六故的?有几个穷亲戚眼馋朔方的地。”
这就对了嘛,要不然你突兀地提起此事,很吓人的。
毗邻毛素乌沙漠,朔方能不能种植?
答案是肯定的,贞观元年起,夏州司马刘兰对割据朔方的梁师都发起骚扰,“频选轻骑践其禾稼”。
范铮微笑,闭目。
亓官植叉手辞行。
……
坊学新增班级,依旧是糜斐开蒙,坊中子弟九成。
青龙坊陈利俭,年龄并未超标,骨架颇大,差不多有铁小壮的身量了。
陈利俭知道自己是破例招进来的,谨言慎行,不与任何人起冲突。
还有一名,是郦正义的娃儿,家眷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就这,糜斐还婉拒了十余个说情的人,不敢大肆招生。
本坊子弟,跟哪家都熟,就是戒尺打学生手心了,心疼的耶娘也只能违心地说:“先生,瓜娃子不听话,使劲抽!”
娃儿、妹娃子读书,哪怕糜斐与郦正义不收束脩,靡费少得了?
这些学生的纸笔开销,都是香坊挣钱供的!
大兴善寺那一手,差点没让学生们的耶娘眼前一黑,生怕坊学办不下去,或是要收取靡费了。
幸好,玄都观全盘接了过去,买卖还更兴旺了。
于是,敦化坊百姓在家烧香,不再念阿弥陀佛,改念无量寿福了。
范铮负手在新班级里走了一圈,认出谁是哪家的娃儿,引得娃儿、妹娃子开心地笑了。
“再过几年,轮到我家娃儿过来咯!”
陆甲生面容里绽放着一丝得意。
范铮踢了陆甲生一脚,笑骂:“故意气我是吧?婆娘身怀六甲了不起?”
陆甲生哈哈大笑:“就是了不起!婶子都有点急了。”
后半句话,陆甲生刻意压低了声音。
范铮摆手一笑。
没法,你跟现在的人讲晚生育,等骨架发育完成,那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