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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应该认识吗?

    七月末,九成宫渐渐凉意沁人。

    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和顺郡王阿史那思摩,只身从黄河南岸驰来,在九成宫大宝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阿史那思摩是突厥阿史那一族的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不像突厥人种,倒像是胡人(白人),故不遭突厥几任可汗待见,最高也就封了个夹毕特勒(通特勤),一直不能自主领兵建立“设”(突厥的官职与领地)。

    阿史那思摩随颉利可汗被俘,贞观天子有感于阿史那思摩的忠义,让他去统领颉利旧部,在黄河以南放牧。

    这样的日子,对于以前无钱、无权、无兵的阿史那思摩来说,简直快活得赛过天神。

    晴天一声霹雳,阿史那结社尔那个狗东西,带四十余人造反了!

    害人不浅呐!

    用那个猪脑子想想,四十余人造反,脑子里装的什么,牛屎马粪么?

    倚仗黄河为防御、无忧无虑放牧的好日子啊,没了!

    阿史那思摩接到消息,第一时间离开本部,单骑入天台山,求陛下不要逐突厥过河。

    不管什么说法,宗旨就一个,不想与日益强大的薛延陀争锋。

    要知道,即便是本部,也有很多人因为阿史那思摩的相貌而有异心。

    八月初,李世民总算见了阿史那思摩,好言劝慰。

    “今时不同往日,黄河南岸,突厥人繁衍生育,人数已过十万,狭窄的地域已经难承载那么多人畜。所以,你还是率部过河,恢复旧国,祭奠父母吧。”

    “朕将册封你为突厥可汗,率所部建牙于黄河北,好生为大唐屏障。”

    阿史那思摩流泪,将自己的困境讲述出来,表示愿意成为太极宫一名戌卫,为天可汗守宫门。

    大日当空,突然阴了一大角,继而仿佛进入了黑夜,九成宫总监的火把及时照亮了殿前。

    是日食。

    尽管大唐还是信奉神佛,对日食却有秘书省太史局研究,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偏偏奉行自然崇拜的阿史那思摩却身子战栗,伏于地上,颤声领命。

    随即,黑影游走,完整的日轮重现,阿史那思摩才放松身子。

    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抗命,引发了日食,遵从天可汗的命令才重见日光。

    这么一想,不得了,李世民脑后不晓得要悬挂多少光圈。

    天子诏下,改封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赐姓李,立为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命检校礼部尚书、赵郡王李孝恭赐书阿史那思摩部,在黄河畔筑祭坛,代大唐天可汗授予战鼓、大纛。

    同时,将散居州县的突厥人全部送过黄河,总人口十余万,可用之兵四万。

    以左屯卫将军(贞观九年,迁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忠为左贤王,左武卫将军阿史那泥孰为右贤王,辅佐李思摩。

    这两位有点意思。

    叫阿史那泥孰的大人物,突厥、西突厥各有一个;

    阿史那忠,是突厥沙钵罗小汗阿史那苏尼失的儿子,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小叔叔,颉利可汗铁山大败,单骑逃入沙钵罗设,被阿史那忠抓住,献给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携沙钵罗设降唐。

    这一段并非杜撰,《旧唐书·列传五十九·阿史那忠》有明确记载。

    然后,李世民以韦贵妃与前夫李珉所生之女——定襄县主,赐婚与阿史那忠,后其简称史姓,也是这一姓氏的源流之一。

    李世民令李思摩移帐白道川以北,李思摩忌惮薛延陀不敢(也不想)北上,于是大唐遣司农卿郭嗣本至薛延陀下诏,令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与李思摩各守碛北、碛南,不许擅自越界。

    薛延陀名义下还是大唐的藩国,诏令还是有点用的,就是跟食品一样,有个保质期,期限多长就不清楚咯。

    看,大唐的司农卿,行使了鸿胪寺的职权,鸿胪卿刘善表示莫得法。

    与此同时,朔方的土地,被人及时到夏州都督府落田籍,占了数百顷良田。

    这种好事,手快有、手慢无。

    你说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的限制?

    对于地广人稀的空旷地带,巴不得伱去占呢,春秋笔法一记,自然就能规避问题了。

    地方官府有权根据实情,对一些律令进行调整。

    后来的朔方还有一个奇特之处,云中都督府、呼延州都督府、桑乾都督府、安化州都督府、宁朔州都督府、仆固州都督府都寄居在朔方县界内。

    所以,羁縻制的效果如何,大家可以自行思考一下。

    ……

    敦化坊。

    万年县尉夏端携司功佐,与陆甲生谈笑风生,不时与范铮搭话。

    朝廷的官员可以过午退衙,地方官不可能,所以夏端是正经在做事,不是闲聊。

    来敦化坊,不是来考课,而是给坊学一些粟、盐上的福利。

    职权范围的东西,稍稍出格一点无所谓,反正万年令亓官植早就明显偏向敦化坊了。

    这一点福利,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夏端的目的,是与范铮缓和关系。

    虽然夏端当初来万年县任佐官,目的是为了对付范铮,可还一次都没出手呢,人家就后来居上,可以反过来收拾夏端了。

    没有实质伤害,要缓和关系自然要容易得多。

    再说,范铮的监察御史之位,委实让夏端心头发毛,说不定啥时候就请自己去台狱做客了。

    夏端倒是想拿出更多的诚意,奈何功曹的职权虽大,主要行使对象却是官吏阶层,对敦化坊委实鞭长莫及。

    推荐明经、进士、明法的权利,虽然也是在功曹,却是州功曹,县级只能看看,顺便吆喝一声。

    没看错,功名除了科举,还有地方推荐的说法,叫贡人,上州岁贡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

    功绩巨大、才德尤异的茂才,则不受人数的限制。

    至于县,且看着。

    “上官,万年县功曹的职权有限,也只能聊表寸心了。”夏端暗暗捏一把汗。

    从八品下县尉么,当然低于监察御史的品秩。

    范铮摆手:“没事,心意尽到就成。”

    老实说,范铮已经迷糊了。

    这个县尉,我应该认识吗?

第一百二十章 奸佞相会

    察院,除了柳范,已经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是范铮加李义府的小团伙;

    一派是阚苫为首的旧势力。

    自从柳范归来,阚苫手头那一点可怜的权力,基本被收了回去,想搞针对都没机会了。

    顺便,吏部司一纸文牒,将察院去年考课中下的一名监察御史调离,同时正式去除范铮官衔之后的“裹行”之名,让阚苫惴惴不安。

    拉偏架,绝对是拉偏架!

    范铮搞了一大群民部官员,民部侍郎孙伏伽回大理寺,祠部郎中高履行右迁民部侍郎,尚书右仆射高俭自然要记这份情,一个眼色,曾经的部下还不得把这“裹行”去了?

    对官员而言,去“裹行”二字千难万难;

    对吏部司而言,不过是手一挥。

    六品以下的官员,连任命走的都是简易程序的敕授,何况只是裹行转正。

    八名监察御史满额,调离一名就是,多简单?

    李义府笑得如夜枭:“我们二人对他们五人,嘿嘿,可不怕他们。你倒是把民部整治了,今年至少是一个上下,我还没着落呢,带一个?”

    李义府说的没着落,是指大功绩没着落,零敲碎打的小案子,他倒是弄了好几个,考课中中是绝对没问题。

    但是,那个加一季度俸禄的嘉奖,它不香么?

    “要不,前段时间八水水位下降,露出几具骸骨,你去查一查?”范铮打趣。

    “哈哈,我要有那本事,不直接去大理寺了么?哪怕干不了少卿、大理正,好歹从六品上大理丞也敢想一想的。”李义府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那可不是什么好位置。”

    范铮说完,与李义府相视而笑。

    张蕴古之名,两人都心知肚明。

    “要不,看看宗正寺?”

    “小心襄邑王老大耳刮子抽过来。”

    玩笑话而已,管皇室宗亲的宗正寺,即便宗正卿不是李神符,他们也没能力去查,柳范都不行。

    “卫尉寺?”范铮小心翼翼地提议。

    因为这两寺,基本没人查过,敢出头的话,回报是丰厚的。

    李义府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卫尉寺是什么人都能碰的吗?卫尉卿、少卿,甚至连丞,都是宗室,管的是器械与文物,下属武库、武器、守宫署,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

    臭名昭著的杨豫之,此时就任着卫尉丞。

    “少府监、将作监?”

    “打住!衙门以监为名的,是皇室直接掌控,轮不到我们去管!”

    这么一看,连国子监、都水监都不能监察了呗。

    太常寺,不是医,就是祭,外行没法置喙,人家就是拿莱菔当人参了,伱也没本事看出来。

    那六个明晃晃挂着“省”字的机构,不是察院的监察范围,范铮查殿中省尚乘局都是奉了皇帝的口谕才破的例。

    这么一看,能管的范围,挺窄的。

    还有一个光禄寺,看着可查,但良酝署令是范铮的岳丈杜侃、舅兄杜官保是监事,却须避嫌,尽可能让别人去查光禄寺。

    那么,有一个假设,如果亲眷足够多,遍布朝廷各部门,是不是都不能查?

    当然不是。

    亲有五服之分,避嫌也只避周亲。

    实在避不了,你就换个位置,别干监察了呗。

    最后一合计,柿子捏软的捏,对太府寺下手。

    东市令与范铮有交往,放过;

    西市令才被范铮搞下来,继任者才上去没多久,没得油水,排除;

    平准署……

    李义府摇头:“平准署我们动不了。两名署令之中,夏侯渭来头太大,其耶耶是先帝友人、武德年秘书监夏侯端,本朝忠义第一人。”

    夏侯端的功绩,也就是在王世充席卷河南时,眼见守不住,拒降王世充,率部取宜阳山崖、密棘开道回到长安,鬓发全脱,身体污黑,幸存者二十余人,名列《旧唐书·忠义》第一。

    祖上的光辉太耀眼,夏侯渭不是太作死的话,查了也白查。

    就像杜荷,徒刑虚有其名就算了,没几天还一个曲赦,闹呢。

    左藏署管朝廷重要库藏,赋与调入库前需要衡量,由太常卿与御史监阅;出库则查验木契,记录经办人与请求物资的衙门,署印送到监门,才可以拉出去。

    所以,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一出问题,就得掀翻太常卿与御史。

    倒是右藏署,掌管朝廷宝货,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玩好之物都归它保管,虽然出纳的方法相同,空间就大了哟。

    李义府与范铮相视而笑,李义府书文牒,两人具名,上报柳范。

    柳范嘴角抽了抽,还是为他们出具了监察的关牒。

    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他们去碰壁吧。

    右藏署的地理位置恰如其名,嘉德门右侧的外宫城内,独处一院,外有翊卫戒备森严,入院必须搜身,禁止一切火种。

    右藏署令一身正气,与范铮他们是同品秩,也无须太客气,相互见礼、通名。

    年近五旬的署令,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

    能与房玄龄等人齐名,许敬宗是有真本事的,偏偏这个人一言难尽。

    本来已经顺风顺水地升迁到正五品上中书舍人,前途无量,偏偏在太极殿公然嘲笑欧阳询容貌,当殿喧哗。

    人家都多大岁数了,本来相貌就不是太好,又因为老、病而有些走形,偏偏没有过节的许敬宗放肆嘲笑,六名殿中侍御史一齐弹劾他当殿失仪。

    于是,悲剧了,贬官了。

    这算是范铮真正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了,至少许敬宗不是在长孙皇后服丧期失仪,即便贬了官,升迁回去的难度也不大。

    然后,两个未来的奸佞会面了。

    “二位恕罪了,右藏署禁止一切火种,所以也没茶汤。”许敬宗大大方方地说。“右藏署宝物有点多,要不,趁着光亮赶紧点点?”

    “那是于阗进贡的玉璧八块;这是扬州贡的极品苏木,八百一十八方;广州贡的象牙,八十五,不对,前两天将作监领了两根象牙制作象牙笏,还有八十三根。”

    范铮第一次知道,原来象牙没有想象中的白,有点微黄,白是打磨之后的颜色。

第一百二十一章 耶耶要当耶耶了

    “这是许州、卫州、怀州、汝州、泽州、潞州贡的兔皮……”

    范铮缓缓看向李义府:“为啥你们剑南道不贡兔皮?不是号称没有一只兔子能活着离开剑南道么?”

    许敬宗满眼迷糊,剑南道的兔子很出名么?

    李义府食指大动:“你不晓得,带皮兔肉与蜀椒更配么?配上食茱萸,那叫一个安逸,巴适!不行了,晚上要让婆娘去买兔子整吃,把自己说馋了。”

    范铮取笑:“李兄怕不是耙耳朵哟!”

    李义府大笑:“耙耳朵,有酒喝!”

    不是剑南道人,难懂李义府的自嘲。

    许敬宗摇头,继续介绍:“这是鄜州、宁州、同州、华州、号州、晋州、蒲州、绛州、汾州贡的狐狸皮。”

    范铮叹息:“上次去鄜州,居然不知道产狐狸皮,要不然得捎回来几张,给耶娘做个裘衣。”

    数量,范铮与李义府才不会一张张的数,取百张皮的厚度,大致估算一下,差距不大即可。

    这是抽查,又不是普查。

    只要不出大问题,走马观花也无妨。

    银、香、空青、石碌(铜矿石)、朱砂、石膏、雌黄、雄黄、栀子(药材)、黄檗(药材)、墨、蜡、胶、麻、席、木烛、竹管,琳琅满目,却没吸引范铮的目光。

    真正让范铮在意的,是一堆堆的纸。

    益州大都督府的黄麻纸、白麻纸;

    杭州、婺州、衢州、越州,出产的上细黄状纸、上细白状纸;

    均州的大模纸;

    宣州及衢州的案纸、次纸;

    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

    这些纸的名称,《唐六典》有明确记载。

    开眼了,范铮以为唐朝纸张的种类少呢,结果被上了一课。

    “这要弄几车回去,坊学够用好久了。”

    范铮盯着黄麻纸、白麻纸,越看越眼热。

    其他的纸张,精细了些,不适合娃儿们使用。

    许敬宗心内嗤笑,嘴上却说:“这也不难,得陛下赐予即可。”

    就凭你?

    哼哼,想拿本官的把柄,不知道本官接任时,将所有物品全部点了一遍,顺便将前任署令送进了大理寺么?

    许敬宗后世的名声不佳,私德确实不怎么样,家丑也颇多。

    但要说他真正的奸恶之事,除了支持立武则天为后,大多语焉不详,比李义府可强多了,六代子孙还有官身呢。

    李义府淡淡地回敬:“哦,这对范铮监察御史来说,也不是太难。”

    从右藏署捞点功劳的想法破灭,李义府倒与许敬宗气场隐隐排斥,大约是同类相斥?

    难怪当时柳范的目光,是那么的奇怪。

    ……

    李义府想找机会踩一脚许敬宗,奈何暂时没有机会了。

    治书侍御史韦悰亲自安排的任务,到凉州巡察。

    二千零一十里的路程,可真是不短,一来一回,路上至少是一个半月时间。

    安排范铮与李义府一并巡察,估计有隐情。

    这不比范铮还是裹行的时候,正式的监察御史,极少二人同行。

    范铮眨巴眼睛,问了一句:“是巡察凉州,还是凉州都督府?”

    韦悰咧嘴一笑,露出大门牙:“伱愿意巡察凉州都督府,本官也不反对。”

    李义府赶紧领命,拉着范铮出了公廨。

    瓜皮,一个凉州就够受累了,整个都督府督凉州、肃州、甘州、沙州、瓜州、伊州、芳州、文州!

    哦,文州废除了。

    七个州,你是想半年不回来咋地?

    要出远门,敦化坊得安排一下,得托亓官植关照一下,得让陆乙生和家里知会一声,让孙九和新相好通一声气。

    没错,孙九已经与乌氏好聚好散,不知道跟哪个寡妇悄悄好上了。

    老光棍的世界,花得让人侧目,令年轻的陆乙生又是羡慕、又是鄙视。

    后患不是没有,至少,孙九曾经鼓过的褡裢,又瘪了,这不又找范铮预支了一百文钱。

    院子里,阿耶蹲在堂屋外,屋内是姜茯苓在为杜笙霞把脉,阿娘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

    “生病了?”

    范铮挑眉。

    杜笙霞的身子虽然不是健壮型,可底子却意外的好,连个喷嚏都不会打那种,能吃能睡能折腾,不应该呀。

    姜茯苓松手,笑着叉手:“倒是要恭喜监察御史了,你家娘子有身子了。”

    范铮怔了怔,心头莫名涌起血脉相连的感觉。

    这一世,终于要有后了。

    元鸾拍着腿,笑容格外灿烂:“当家的,你要当耶耶了!”

    门外的范老石一下跳了起来,老脸上不多的褶子全部舒展了:“哈哈,耶耶要当耶耶了!”

    杜笙霞面容骤然一苦,身子一俯,眼疾手快的元鸾不晓得从哪里整出个陶器,刚好接住了杜笙霞的呕吐物。

    陶器隐约眼熟,范铮仔细看了看,确定了,这是自己从鄜州带回来的彩陶,这不刚好派上用场了嘛!

    等到杜笙霞苦着脸吐完,范铮赶紧端了一杯水让她漱口,苦贞贞麻利地接过陶器去处理了。

    “难受。”

    杜笙霞泪汪汪的,委屈巴巴地说了一声。

    姜茯苓轻笑:“多数女子有身孕,都是这反应。少吃多餐,趁着没反应时用膳,我再给你开点安胎药,没事的。”

    “监察御史,有时间多陪陪你家娘子。”

    范铮苦着脸不说话。

    该死的差事,该死的巡察,为什么恰恰在这时候?

    杜笙霞敏锐地察觉范铮的情绪变化,问过之后,轻轻拍了拍范铮的手背:“公事要紧,我这不是才有身子么?记得带沙米、栀子面、软儿梨、荞麦回来。”

    这个吃货婆娘!

    范铮隐约感动,至少杜笙霞没有仗着身孕嘤嘤嘤地闹腾。

    姜茯苓提醒了一句:“养胎期间,尽量远离香料,特别是麝香!严禁内服、外用!”

    范铮顿了一下:“不许沾酒,一滴都不行。”

    杜笙霞扭了扭身子,小嘴撅起:“好吧。”

    她倒不是有酒瘾,只不过靠着品酒,挣点酬劳。

    酬劳与身孕,虽然毫无疑问是要选身孕,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元鸾叹息:“当初就不该当这个遭罪的官!”

    范铮腹诽,当初你可比谁都高兴来着。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里透着红

    范铮携两名监察史、两名庶仆,李义府也携相同人员,在一队翊卫的护送下,西出武功县,入岐州地界。

    穿郿县,过虢城。

    原本的虢县,贞观八年废入岐山县。

    然后,过陈仓县,也就是后来的宝鸡,出岐州。

    很好,岐州治所雍县在北面,不顺路,也免得范铮跟萧瑀相看两厌。

    沿陇州边缘入秦州,过渭州、兰州,穿琵琶山,到凉州治所姑臧县。

    整个凉州,相对陇右道而言,算是相当繁华的,治下姑臧、昌松、番禾三县,户八千二百三十一,口三万三千三十,平均每县过万人。

    这年头的一些县,可就几百户,人口一二千。

    凉州都督府长史引着两名监察御史前行,却让录事引监察史、庶仆去寮房歇脚。

    转过公堂、二堂,穿过天井,经过亭亭如盖的槐树下,范铮与李义府先后踏入三堂。

    进了三堂,范铮与李义府倒吸了一口凉气。

    堂中摆了一副棺椁,棺前一个香案,案上一块神主。

    神主,俗称牌位,原是王侯所用的名称,渐渐世俗化。

    神主竖列上书“大唐凉州番禾县丞刘武之灵”朱漆金字,左侧小字上书“李袭誉奉祀”。

    有功名、官爵的,通常是朱漆金字;平民百姓,粉底墨字。

    棺椁前方,一身素衣的凉州都督李袭誉,静静地站立着,身后两名面色尴尬的典狱持着枷锁,进退失据。

    李袭誉为官,性格严整,威慑官吏。

    哪个下属都不喜欢这样的上官,哪怕他再清正廉明。

    “某与刘武因番禾县政务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喝令问事杖责,岂知问事失手,打死了刘武。”

    “某自知罪责难逃,奏报朝廷,诸事暂付别驾,静候问罪。”

    范铮与李义府面面相觑,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大坑。

    从三品都督啊!

    这是他们区区监察御史有能力动的?

    何况,范铮与李义府都心知肚明,按律法,李袭誉得处死,可韦悰派他们出来,难道是只是为了送李袭誉上槛车、入长安东市问绞吗?

    虽然还没达到上官几句屁话、下属全部背诵的谄媚程度,可韦悰的意思,范铮他们不得不考虑。

    韦悰的意思,仅仅是他的意思,还是三省的意思,或是皇帝的意思?

    李袭誉本人确实有罪,奈何他还有个兄长李袭志,任桂州都督,安定岭南局面,已经长达十五年!

    这,是天子与宰辅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袭志镇守桂州,劳苦功高,需要安抚人心。

    所以,李袭誉可以有罪,却绝不能是死罪!

    ……

    暂离都督府,因为范铮与李义府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处置。

    驿舍中,就着烤羊肉,下着荞麦做的黑面皮子,李义府时不时叹气。

    真难!

    连李袭誉自己都认罪了,还怎么帮他减罪?

    “韦悰这厮,不讲究!”

    恨恨地通过苇管吸了一口小坛装、酸甜交织的咂酒,李义府连上官都不喊了,直接称名道姓。

    就因为韦悰,他们可是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处境。

    至于说昧良心,呵呵,官无私德。

    不要用后世标准要求范铮,这里是唐朝,朝廷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各种色彩交织,白里透着红啊,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叭叽,蓝哇哇的,紫不溜湫的。

    范铮咂了一口酒,悠悠开口:“你就不觉得奇怪,按常理,朝廷应该遣下一任都督来接手了么?”

    李义府闷闷不乐:“我眼睛好着呢,别考我。护卫我们的翊卫,出自左骁卫,队正叫郭待诏,他身后那名甲不离身的壮汉,是左骁卫将军郭孝恪。”

    李义府之所以一眼认出郭孝恪,倒不是对他本人熟悉,而是那金边装饰的马鞍、马蹬,就是那么戳眼睛。

    整个大唐,会这么装饰器具的烧包就郭孝恪一个。

    郭孝恪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但他生性奢侈,器物多以金饰,这毛病也是独一无二的。

    用脚丫子想都知道,郭孝恪就是来接替李袭誉,只不过是遵命给了范铮他们缓冲的时间。

    范铮摆手:“就那么坐困愁城是不行的,用过膳之后,你我换一身百姓装束,集市里走走。”

    市井之地,消息集散,说不定能捞到什么有用的呢。

    姑臧虽然算陇右富庶之地,城却真没多大,集市里除了本地商贾,粟特人、西域人、波斯人不时现出身影,买水、买荞麦、买盐、买草料,马匹与骆驼的身影不时地出现。

    凉州的富庶,不仅仅是依靠本地的农牧,更依仗丝绸之路咽喉要道的便利。

    为什么会选择凉州路线,而不是更南面的鄯州,除了地理条件,更是当年吐谷浑劫掠留下的后遗症,所以界域稍小的鄯州,户仅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仅九千五百八十二。

    贞观四年之后,凉州对上北面的突厥,强弱易势,大致可保无虞。

    直到贞观九年,李靖率兵横扫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自缢而亡,吐谷浑的实力一落千丈,鄯州才算安定下来。

    看着麻袋里一粒粒比针鼻大不了多少的沙米,范铮一撂后摆,蹲了下去:“这就是沙米吗?”

    摊主是个年轻人,很健谈:“这是沙米,那边骆驼嚼的针状野草也是沙米,或者叫沙蓬。这种子,就是从沙蓬上头采取的。”

    沙蓬是一种沙生植被,多生沙丘背风面,骆驼格外喜欢吃,牛马差一些,羊只吃嫩叶,种子沙米人畜可食,还有健胃、降血糖的功效。

    “你是姑臧本地人?”

    范铮让陆乙生买下一石沙米,摊主更热情一些了。

    二百余文的买卖,说不上大,至少也是中等了。

    “凉州嘛,原先是李轨所据,境内最大的水源地是猪野泽,姑臧为中心,东昌松,西番禾,都督上任以来,倒是很维护百姓。”

    摊主左右打量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就是,都督对官吏不太好。听我二姑妈的表弟的侄儿说,都督写了百来字的训导,要让整个凉州的官吏,每人写上二千字的那啥……”

    范铮补充:“心得。”

    这套路,后世被人用得恶心了。

    摊主一笑:“对,就这东西。伱说那些官、书吏,写这东西肯定没问题,可你一介问事、白直,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写?”

    “看到买羊肉那个穿羊皮衣的汉子没?乐都阿达,都督府的问事,拎着铜钱都没找到人替他写这玩意儿,结果被都督杖责了。”

    感谢嘉忆往昔打赏,祝日子有滋有味,事业红红火火!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吏也是人

    姑臧城一角。

    很难想像,在城中还有以粗糙的木栅栏为院墙的,院中两棵齐腰高的侧柏肆意横向发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土石垒就的三间屋子,房门通开着。

    即便是炊具,也是粗陶所制,灶只是三块石头随意摆放,三个粗陶碗都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豁口。

    寝室里就一张薄皮木板,摞起石块垫着,一头高、一头低,木板上还铺着一些荞麦杆,连个最粗劣的马子都没有。

    这样的条件,轻易就达到了古圣贤追求的“夜不闭户”,因为没啥可偷的,搞不好人家偷儿还得生恻隐之心,反过来施舍两文。

    乐都阿达在空旷的堂屋,羊肉摆上,撮土为炉,三支香点上,几张纸元宝烧起,灰飞了一屋子。

    别别扭扭地,乐都阿达叉手行礼。

    香烟袅袅,衬着墙上钉的粗制神主,除了落款不同、材质不同,内容与都督府祀奉的一模一样。

    因为,乐都阿达就是失手的那名问事。

    因为,李袭誉并没有推卸责任到他身上。

    根本不需要进院子,就能清晰地看到乐都阿达的一举一动。

    李义府小声嘀咕,整件事情,乐都阿达主动“失手”的可能性极大。

    范铮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有真凭实据,你怎么服众?

    这个行当,是蓄意还是失手,你就是请孙伏伽来也不好判断。

    所以,有点身家的人犯,家眷多少会给问事们一些不过分的好处,不说让人家手下留情吧,至少不能刻意针对。

    手一高,说不定就熬过去了。

    “去年一场疫病,乐都阿达的妻儿没能挺过去,就剩他一人,之后乐都阿达索性置换成这最差的宅院,借酒浇愁,很快又一贫如洗了。”

    范铮轻声念着打探到的消息,越发肯定,乐都阿达也没那么无辜。

    ……

    都督府,法曹公房。

    范铮与李义府细细地盘问着当日跟随刘武的庶仆。

    刘武死了,庶仆被暂时软禁在姑臧,也算是为当日的事作一个见证。

    “当日,番禾丞刘武与都督李袭誉,是因何起争端?”

    范铮好言相询。

    庶仆眼里滴落泪水,哽咽道:“小人因为身份卑微,不能入二堂,就在门外廊下等候县丞。因为二堂不大,两人也未压低声音,大致还是能听到。”

    “起初,是县丞有异议,说都督让治下官吏都写那啥……心得,是逞官威,不切实际,折腾官吏。然后便争执起来,都督脾气不好,县丞性子也刚直,怎么也不肯低头。”

    “怒气上来的都督,让问事将县丞拿下,笞五十。”

    “县丞受杖,依旧不肯屈服,咆哮着要上表告都督。都督越发恼怒,喝令用力打,县丞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终于气绝身亡了。”

    范铮眯起眼睛:“之前,你可听说过刘武有隐疾之类的事?”

    庶仆果断摇头,声色俱厉:“小人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华鸣奋力记录,刘谙审阅了一遍,确认无误,给庶仆看过,念了一遍,让他摁手印。

    李义府眼含苦笑。

    这地,没法洗,喝令用力打,之后出什么后果,都应该李袭誉扛着。

    这么说吧,有人持刀杀人了,伱只能问罪于凶手,而不能问罪于刀。

    除非,这把刀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接下来,换李义府询问乐都阿达。

    “乐都阿达,你在凉州多少年了?”

    一脸憔悴的乐都阿达叉手:“回上官,小吏父辈便从鄯州迁来凉州,落户姑臧。”

    “你吃公饭几年?当问事几年?”

    “贞观四年,小人应征入都督府为吏,从白直到问事,用了三年时间,有六年为问事。”

    李义府轻拍公案,眼带利芒:“既然是老问事了,当知道用力轻重,为何打死了刘武?”

    乐都阿达无奈地回答:“上官喝令用力打,不用力就是跟饭碗过不去。连个心得,小吏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哪里敢反抗?遵照上命打死了人,这个账,总不能算我头上吧?”

    斥退左右,李义府眼现无奈:“刁滑小吏,怕是有人给他出过主意,滑不留手。”

    萧、唢呐响起,嚎啕大哭在都督府门外回荡。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凄凉的挽歌唱起,这是《蒿里》,士大夫与庶人共用的挽歌,王公贵族则用《薤露》。

    雪上加霜,刘武的家眷来引灵了,就问你怎么办!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县丞不许本州人担任么,人家也是千里迢迢来做官的,结果你把人家给无辜打杀了!

    李袭誉,你孽造大了呀!

    一身白麻衣、系麻腰带、着麻鞋,额头上束着麻布抹额,抹额上隐隐有血迹,一名中年女子、两名中男于都督府路侧,并未堵门,只是跪着磕头、哭泣、唱挽歌,身后几名族人模样的男子举着招魂幡。

    这一家,对规则是有认知的。

    堵门是不妥,可我跪旁边接引亡灵,就是皇帝当面,也不能说我做错了吧?

    一身白衣的李袭誉,戴上枷,走出都督府大门,朗声道:“刘武一事,是某李袭誉意气用事,为私愤而滥用公器,导致刘武意外身故。此事,凉州都督府已上奏朝廷,不日将押某到长安问罪,是斩是绞,某甘心受戮。”

    “且请耐心相候,某决不推诿!”

    别驾着绯色官服出来:“本官以官身为保,此事于三数日后出结果,且请随司户参军到邸舍安心居住,水落石出后,都督府当协助番禾丞英灵返故里。”

    别驾也是腻歪到不行,几乎劝阻,让李袭誉对下面的官吏稍稍温和些吧,他还倔到不行。

    结果,出事了,一介佐官还得出面扛这责任。

    恶心。

    范铮与李义府在一边看着,根本没有插嘴的念头。

    这种破事,凉州都督府自己解决吧。

    《蒿里》越发凄厉,哭声不止,都督府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冲着李袭誉指指点点。

    你是都督不假,下面的官吏也是人,不是你能随意折腾的牛马!

第一百二十四章 铮铮铁骨

    着紫色官服、戴乌纱帽、蹬乌皮履的郭孝恪,身后跟着一身步兵甲的郭待诏、一身绿袍的从六品上门下省符宝郎,、一身绛戺衣的门下省传制、一队左骁卫翊卫。

    传制在都督府门前宣读诏书,符宝郎收回郭孝恪旧的随身鱼符、授予新的随身鱼符,李袭誉与郭孝恪完成交割,自动上了槛车。

    停在都督府的棺椁,也由都督府移交刘武的家眷,并抚恤钱财,铜一百二十斤。

    按理,这钱财是该李袭誉出的,名目叫赎铜。

    可是,李袭誉这个人,俸禄除了买书、抄书,基本是分给了族人,自身还廉洁,褡裢比脸都干净,郭孝恪只能捏着鼻子,从都督府账上走了这一笔。

    槛车,还是这队左骁卫翊卫押回,队正却已经换了人。

    姑臧的百姓看着槛车出城,心头很纠结。

    李袭誉私怨打死人,苛责官吏,确实有罪。

    可是,他在凉州都督的位置上,也确确实实修了道路、平了沙匪、平抑粮价。

    李袭誉的命运不变,时间线略为改变,郭孝恪接任的时间也提前了。

    ……

    姑臧城北几里,是东晋太兴四年(321年),凉州刺史张茂始建的海藏寺。

    寺名有几种说法,但李鼎文先生经过多方考证,认为“海藏”是佛教用语,相传佛教大乘经典藏在大海的龙宫中,故称“海藏”。

    海藏寺是全国重点文物单位,参观游玩记得保持素质,不要学某些搞破坏的人。

    乐都阿达沐浴更衣,换了一套还算干净的圆领袍,把婆娘遗留下来的臂玔卖了,来海藏寺烧香。

    啧,铜臂钏就是不值钱,买了香,布施几文,居然就没了。

    入了山门,乐都阿达拐到旁边的天王殿,给毗沙门天王上香。

    头戴宝冠、通体绿甲、右手持慧伞、左手持吐宝鼠,毗沙门天王面容微怒。

    毗沙门天王的形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因为显化有不同法身。

    在西域与陇右,信奉毗沙门天王的信徒很多,不空三藏法师译的《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君护法仪轨》,有毗沙门天王护安西城的传说。

    “求毗沙门天王消我罪孽。刘武之死,是上官下令所为,乐都阿达只是手偏了一点。”

    乐都阿达见左右无人,赶紧上香祈祷。

    缥缈的声音,仿佛神灵一般,在乐都阿达耳畔响起:“本神面前,你还说假话。那李袭誉自是喊用力打了,你也因之前写心得之事,怀恨在心,索性一杖打断刘武的脊梁骨,让他无可救药,李袭誉自然无法脱罪。”

    乐都阿达躬着的腰慢慢直起,面上带着一丝决绝:“不错,我受够了。仗着自己官大,会摇笔杆子,使劲折磨我们这些不识几个字的卑微小吏,很了不起么?”

    “小吏,也是人,也要挺着腰板活。他不给我活路了,我还不能拼个鱼死网破么?”

    “若说刘武,我还是心头有愧的,其实我也做了偿命的打算。反正,妻儿都没了,我活着也没滋没味的。”

    “这辈子,累了,下辈子希望不要当人吧。可惜,没亲眼看到李袭誉死!”

    神像之后,转出范铮与李义府,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孙九。

    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就是孙九的杰作。

    范铮有点想不通,以这一手口技,孙九就是去平康坊随便一家楼子里,混个肚儿饱绝对没问题,之前咋还那么落魄呢?

    范铮挑眉:“够果断。可惜你看不到李袭誉被处死的那一天了。”

    乐都阿达苦笑:“快一点吧,斩立决也好,秋决也罢,现在时间正好。”

    范铮叹气,没有再细说下去。

    乐都阿达的死是必然的。

    《贞观律》有规定:图谋杀人,判徒刑三年;已经伤人了,判绞刑;已经杀人了,斩首。

    同谋且当了帮凶的,绞刑;同谋但没有当帮凶,而人已经死伤的,流三千里之外。

    主谋虽然没有亲手杀人的,仍旧是首罪。

    有意思的是,即便是死刑,也要赎铜一百二十斤。

    这就容易导致误解,是不是交了铜就可以免罪、免死呢?

    当然不是,赎铜是正刑的并行处罚,当后世的罚款看就对了。

    ……

    十月,御驾从九成宫回到了太极宫。

    三司会审的结果一致,李袭誉罪当处死。

    除了自张蕴古冤死后,李世民推行死刑五次奏报审核的制度外,李袭誉还符合八议之一的议贵:三品以上职事官。

    八议不是说免死罪,是让人犯死得有尊严些,不能剃头发、项圈束脖子、笞刑,定刑必须得由皇帝亲自定,三司的审议结果只是建议。

    “察院不是去凉州审案了么?结果呢?”

    两仪殿上,李世民转头看向李乾祐。

    李乾祐自袖中取出范铮、李义府联名的奏折,交由张阿难呈上。

    李世民看了一眼,鼻息重了几分。

    这两人,不识抬举!

    遣他们去凉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李袭誉的罪责推到他人身上,无论如何保他性命。

    可范铮与李义府的奏报,明确划分了乐都阿达与李袭誉的责任,没有丝毫推搪的余地。

    乐都阿达自然是死罪,李袭誉也罪不可恕,公权私用已经是罪过,尤其是那一句“用力打”,更是导致刘武死亡的直接原因。

    李世民当然极其不满,但御史大夫李乾祐对这二人的评价则高了许多。

    御史台,就需要这样的铮铮铁骨,不偏不倚、不枉不纵,才是三法司的脊梁。

    “朕以为,当依各监临(有监督权力)之官,超越权限杖毙的律令,按过失杀人法办。”

    没办法了,只能皇帝出面为李袭誉免死罪,这老脸啊,咋那么烫!

    宰辅们权衡利弊,考虑到桂州、考虑到李袭志,只能捏着鼻子同意了。

    啥,伱当宰辅们不知道早晚要免李袭誉死罪?

    年轻了不是,宰辅们是要名声的,这顶徇私枉法的帽子嘛,皇帝脑袋大,可以多戴戴。

    相互妥协之后,李袭誉除名去官爵,流于泉州,不久就死了。

    无用的地理小常识:此时的泉州,治闽县,开元十三年(唐玄宗时)改福州,泉州治所迁南安县,后又以南安分出晋江为治所。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500币,祝前途一节更比一节高,钱途一天更比一天旺,家庭和睦,情感顺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范老石,雄起!

    看到范铮身后的马车,拉着沙米、软儿梨、栀子面、荞麦,以及许多腊制的牛羊驴肉,杜笙霞抚着显怀的肚子,眸子里尽是笑意。

    大唐不许屠牛的禁令,你也得看是在什么地方,有牧区的陇右,当然会相应调整政令。

    老泰山杜侃的脸有点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扭头看天了。

    陆乙生配合苦贞贞,将一袋袋东西放到厢房里,赶着马车,把范铮分给他与孙九的特产拉回家,之后还要还驿所的马匹。

    范铮挨个与耶娘、岳丈、岳母、舅兄见礼,眉开眼笑地搀着杜笙霞,倒让杜侃不好发作了。

    入屋,落座,苦贞贞奉上茶汤、点心,岳母只管与元鸾拉家常。

    范铮乐呵呵地扯出毛毯,一人发了一块。

    当然,在唐朝的名称不是这个,毼(hé)布这个词听说过没?

    杜笙霞喜滋滋地盖在腿上:“哎呀,真热乎。我想尝尝沙米的味道。”

    范铮赶紧教苦贞贞做法。

    简单的,是让小叫驴拉磨,沙米面加上小麦面混合,做汤饼、蒸饼、胡饼,熬糊糊,虽然累一些,好歹当天能吃到。

    复杂的凉粉,则是干净的秸秆泡两三天清水,反复清除其中的黄水,再将泡了三四个时辰的沙米在秸秆中揉搓,沙米的面浆融于水后,再以轻纱过滤,然后入锅小火慢熬,需时常搅拌,待成糊状,再倒入器皿中冷却,半个时辰左右冷凝成青灰色的块状,然后可以切割成细条,按自己的口味加佐料,软嫩爽滑。

    至于其他做法,却需要苦贞贞探索了。

    幸好范铮会加钱。

    杜侃看到范铮为自家妹娃子上心,面色缓和一些,鼻孔里闷哼一声:“这女婿,是翅膀硬了,谁的账都不买。怎么着,你是打算学强项令吧?”

    耶娘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倒是杜笙霞无所谓地摆手:“哎呀,没事咯,最多不当这个区区八品官。”

    杜侃咳咳几声,好不容易憋住了内伤。

    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

    区区八品官,你是嘲笑阿耶官小吗?

    元鸾的眼神锐利如刀:“兔崽子,皇帝让伱干嘛,你照做不就完了吗?反正那个问事迟早要死,就是让他担了全部责任又咋地?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危险?”

    范铮叹息:“阿娘所说,我都知道,无非就是媚上一次,脸面丢了,捡回来再洗洗就是。可是,这心中,块磊难消啊!阿娘,有一天你看到自己娃儿媚上欺下、行事全无骨气时,会是什么想法?”

    元鸾被噎了一下:“可是……”

    范老石一声轻喝:“好了!大郎有自己的主意,婆娘家家的,管好家里就成,外面是汉子的事!”

    范铮为之咋舌,阿耶这是雄起了!

    元鸾果断闭嘴,眼里有点悻悻然。

    亲家都是这个态度,还能说什么?杜侃带着家人,摇头离去,倒是杜官保临行前给隐晦地给范铮竖了个大拇指。

    在他尚未被世俗完全污染之前,是非的标准,还是很明确的。

    杜笙霞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闪动,不算太美丽的容貌,却绽放出让范铮舒心的笑容:“所以,你现在是不用去衙门点卯、坐衙,有时间陪我了?咯咯,这可太好了。陛下真是个大好人!”

    不知道李世民听了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反正范铮是哭笑不得。

    也是,带薪回家养老,这不好么?

    范铮还以为苦贞贞会弄汤饼呢,结果是豆沙馅的蒸饼。

    豆沙一般是用红豆所制。

    注意,这个红豆,通常是指豆科豌豆属的红豆,也叫赤豆。

    豆科相思子属的红豆,产于流求、岭南、云南,只能为饰品、打击乐器,严禁食用,会吃死人的,咀嚼吞服半粒即中毒。

    蒸饼较往日香、鲜、外软内韧、香糯可口。

    当然,这也是第一次尝味,味觉特别灵敏,吃多了就不会觉得那么惊艳了。

    《本草纲目》记载,沙米种子“气味甘,平,无毒。主治益气轻身,久服,不饥,坚筋骨,能步行”,可见是个好东西。

    沙米还是陇右一带,重要的救荒食物。

    但沙蓬的人工驯化,直到后世都没完成,只能采收野生的沙米,产量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夜晚,安歇。

    范铮的耳朵动了动,隐约听到阿娘的声音,什么想造反之类的,一概听不懂。

    阿耶,雄起之路,悠远漫长啊!

    ……

    陆甲生的小肚腩腆起,肩头撞了撞范铮:“咋?听说你连皇帝都惹了?赶紧的,拿一块毼布贿赂本坊正,免得本坊正落井下石。”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交情不够,说这话会反目成仇的。

    毼布本来就准备了陆甲生的一块,只不过当时陆乙生忙着拉吃食回家,没顾得上拿。

    范铮瞅了眼陆甲生的肚腩,伸手拍了拍,取笑道:“咋?你婆娘的肚子消下去了,你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几个月了?”

    他家婆娘在范铮去凉州的时候生产了,母子平安,满月酒都是范老石张罗的。

    陆甲生惆怅地叹息:“遥想去年,我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啊!结果,给婆娘张罗的膳食,她只吃一嘴就不吃了,我能怎么办?吃呗。”

    范铮的笑容一滞,才想到自己很可能要步陆甲生后尘,八块腹肌练成一块了。

    难怪有人说,婆娘怀孕汉子肥。

    “兽炭的买卖,有点难做了,今年入行的作坊不少,怕是得另谋良策。对了,麻山那厮回来了,坊内的产业,恐怕要大力防着他。”

    陆甲生也挠头,摊上那么个泼皮无赖,产业要防着他使坏,还要花费精力盯着他,累。

    但是,不能将他逐出敦化坊,也没法一了百了啊!

    范铮眼里闪过厉芒。

    当初麻山诬告之事,范铮可是深深记在心头的。

    范铮,从来不是什么圣人。

    “过两天,你买一车石膏粉、一车生石灰放兽炭作坊里,多准备一些筛网,我得空去看看,能不能整一点小玩意儿。”

    陆甲生伸手接过毼布,笑眯眯地回应:“反正作坊你占大头,你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问题

    范家宅院。

    元鸾与杜笙霞在一旁尬笑,拿出些零嘴招呼甄行、甄邦。

    没法,厨房那一摊子,她们婆媳都只能看着,否则越帮越忙。

    樊大娘在教苦贞贞和栀子面,按三斤面粉兑二斤温盐水的比例和面,揉三遍。

    力气大就是不一样,苦贞贞几乎连身子都要压上去才揉得动的面团,在樊大娘手里犹如娃儿的玩具,随意变幻着形态。

    “姐姐,厢房里的吃食、毼布,郎君可是给你留了一份,记得用过膳之后带回去呀,我可拎不动。”

    杜笙霞隔着门招呼。

    放下面团,洗了一下手,樊大娘大笑:“就知道范铮兄弟不会忘记姐姐!苦贞贞,你把面揪下来,擀成薄片,切成指尖大小,然后按馄饨的形状捏。”

    至于说形似栀子果实,算了吧,苦贞贞就没见过栀子长啥样。

    配菜,是羊里脊、豆腐、胡萝卜、豆芽、葱。

    豆芽古已有之,东汉《神农本草经》称它为大豆黄卷,可见最早是黄豆发的,宋朝的文学作品出现作为食材的记录。

    当然,一般的食材,出现都普遍较文字记录时间早。

    至于盐、食茱萸、秦椒、芫荽之类的佐料,按各人口味加吧。

    芫荽这东西,则不是每个人都能习惯的,至少苦贞贞是无福消受。

    范铮带着陆乙生,抬了个小筐进来,上百枚鸡子呈现在大家面前。

    蛋壳微微泛黄,不少还沾了些污垢、草梗,那叫一个原生态。

    “范铮兄弟,你就是心疼娘子,也不用买那么多鸡子吧?一顿四个都是好大一碗了,伱还不可能顿顿吃。”

    樊大娘直言不讳。

    跟范铮,她才不会客气,你不见称呼从来没改过?

    范铮微笑:“不完全是给馋嘴娘子吃的,我是想试试能不能做新的吃食。”

    樊大娘哈哈大笑:“这个,我爱学!”

    杜笙霞微微撅嘴,对“馋嘴”二字小有意见。

    二十五文一斤买来的末茶,倒了一些进锅里煮沸,滤渣,装了一大陶盆茶水,冷却后以打通竹节的竹槽,缓缓滑下一定份量的生石灰块,茶水沸腾,溅了许多出盆。

    之后,将石碱、精盐加入,搅拌均匀。

    石碱就是唐朝的天然碱了,取之碱矿石。

    然后,是过滤,去渣石。

    再以大量草木灰倒入陶盆中,拌到起粘后,倒石板上冷却成团,之后再搅拌盛入器皿中。

    让苦贞贞把洗净外壳的鸡子端来,左手蛋,右手泥刀,均匀地抹了一层料泥。

    再往陆乙生从他家里弄来的糠上滚一滚,防止相互粘连,放入缸中密封。

    没法,元鸾与杜笙霞的性子,就不是个养鸡的,家里也就没糠。

    “两个月时间开坛食用,记得缸放好就不要动了。”

    范铮起身,样儿有点得意。

    无铅皮蛋,不晓得能不能成功。

    放置的时间问题,随季节变化而不同,一般春四十天、夏三十天、秋五十天、冬六十天。

    配菜切成碎丁下锅,炝了一下,迅速倒水煮到沸、配菜八成熟,栀子面才下锅,煮熟后分入各碗,按喜好加佐料,香、软、精,汤却不混浊。

    稍稍吹凉,范铮吮了一口,味道纯正,与在姑臧吃的没多少区别。

    杜笙霞吃了两口,眼睛亮了起来。

    哎,她这孕吐谜一般,遇到新的、好吃的东西,绝对不会发作。

    甄行慢条斯理地勺着面片吃,甄邦却风卷残云地吃了一碗,叫嚷道:“我还要一碗!”

    樊大娘斜睨着甄邦:“再说一遍?”

    甄邦悻悻地坐下,置碗、箸。

    杜笙霞心有不忍:“姐姐,要不,再给他吃小半碗?”

    范铮笑了:“别好心办坏事。人的食量是限定的,基本上,除了太缺油水的力工,哪怕食量有差异,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一些娃儿,对饥饱没有准确的感知,不知不觉吃超量了,不消食都是小事,直接吐的都有。所以,甄邦的食量,一般是比照甄行的。”

    “实在没经验,你摸摸他的肚皮鼓不鼓,就知道是否吃饱了。”

    杜笙霞望天。

    带娃儿还有那么多讲究?

    好难哦。

    樊大娘吃完栀子面,置箸笑道:“其实,像范铮兄弟自己弄鸡子,不如索性养几只鸡。反正有苦贞贞照看,小事一桩。”

    家里这两代女主人……还是算了吧。

    这倒让范铮想起自己的打算,要是让坊中各家多养鸡,且以酒糟拌糠秕喂食,效果会不会好?

    可行性是有一点的,不太高。

    酒糟的杂质多、细菌多,鸡的体质不一定扛得住;

    鸡的肠道短,对酒糟中的粗纤维难以消化。

    要喂,必须先发酵,然后按比例掺入糠秕中,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捞蛆虫喂呢。

    惆怅,那么好的点子却不能用。

    ……

    国子监内,祭酒孔颖达眉头拧成一团。

    成也算学,败也算学。

    算学生们在一次公开的账房竞技中,算盘碾压了一些账房先生、数州的司户佐,名声传开了。

    账房先生的话,可以暂时置之不理。

    可司户这一条线的官吏,却向朝廷上表,要来国子监算学求教算盘。

    让算学生盘长传授么?

    盘长愁眉苦脸的:“祭酒,你就别往心口上戳刀子了,我们的算盘,连一半技艺都没学会,速度才堪堪达到师兄们初学的门槛,自己都不堪大用,拿什么教?”

    孔颖达侧目:“可你们不是胜了账房先生么?”

    盘长叹息:“那种吃一口汤饼拨一颗算珠的账房先生,就是快入土的老媪都能比他们快。上次,博士带小师兄来,按小师兄的话说,老媪穿针鼻都比我们快。”

    “当时我们不服气,和小师兄比了一场,人家完全正确,用时只有我的四成,还能轻易点拨我的错漏之处……”

    铁小壮不乐意了,合着我不配?

    孔颖达挠头。

    身为三品大员,范铮的事他还是知道的。

    钦佩归钦佩,但孔颖达认为,范铮年轻,其实真屈从一两次也无伤大雅。

    暂时不用坐衙的谕令,虽然有点不太合适,却有利于皇帝冷却情绪,所以没人多事。

    长孙无忌是允诺过范铮,为他解一次围,可前提是范铮主动请托,而不是他热脸贴冷屁股。

    我,赵国公,长孙无忌,不要颜面吗?

    然后,问题就真的成了问题。

第一百二十七章 孙九的妙用

    敦化坊。

    兽炭作坊与香坊之外,各自有两名汉子持枣木短棍,驱散不小心靠近的顽童,让无关人员退开。

    这个架势,连武候铺都微微吃惊,得知是为了防备他人捣乱,这才松了口气。

    这些武候尽职尽责,但与相里干时期还是有区别的。

    职司之外的事。他们也不会多管。

    兽炭作坊内的一角,正式用砖石搭建了屋子,而不是选择用木板搭建板屋。

    长安城主导风向为东南风,冬季风力小一些,春季可就会起大风。

    石炭末也好,石膏粉、生石灰也罢,都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板屋寻常风雨倒不怕,可大风天气就顶不住了,搞不好睡在里面,睁眼就能看到天。

    再身轻如燕,搞不好就随风而去了。

    大屋子里,范铮的小叫驴,与敦化坊另外买来的两头驴,蒙着眼、转着圈,拉着石磨,中男们依序添加生石灰或石膏粉、石炭末。

    原因就一个,范铮要求这三种料,尽可能细。

    至于范家的两头草驴,不好意思,它们也身怀六甲,要休产假,元鸾批的。

    驴子的孕期比人还长,人只是十月怀胎,它们的孕期是一年上下,长的甚至接近一年半!

    但是,哪家的草驴怀孕了,都是眉开眼笑的,这意味着,明年又要增添小驴子,大后年干活的劳动力又增加了。

    陆甲生找人制的百余个筛子,筛眼细密,研磨也就格外费工夫。

    另外,他还买了小山一般高的油布袋子,算是提前做准备了。

    油布这东西没什么神秘的,秦汉时候就用苏子和荏子油作涂层,南北朝时以荏子油与漆混合为涂层,隋唐以桐油为涂层制作车舆的油幢,隋炀帝时期还制作了油衣——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雨衣。

    油布袋肯定要贵好多,但装粉末状物品,是相当好用的。

    在范铮的极力要求下,每一名在兽炭作坊做事的人,都必须戴口罩、手套,头上必须戴一个类似僧伽帽的便帽。

    手套这玩意儿,战国墓里就发掘出实物来了,汉朝的《居延汉简》也有提到“手衣”一词,还有“尉”的叫法。

    石膏粉最多溅一身白,石炭末最多染一身灰,生石灰可是能烧坏皮肤的。

    这一条,范铮拿捏得死死的,谁要触犯了规矩,立马滚蛋,兽炭作坊可不养老养残!

    作坊外头,喝骂声起,一名丁男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监察御史、坊正,麻山带着一名穿绿色官服的人,硬要闯兽炭作坊!”

    范铮与陆甲生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狠色。

    范铮在前,陆甲生落后半步,作坊中几名不在关键位置的汉子被陆甲生召来,人手一根枣木短棍,气势汹汹地向作坊大门冲去。

    “耶耶带着官爷来了,怎么地?拦我啊!你手上的,不是棍子,难道是汤饼?打耶耶啊!”麻山穿着崭新的葛衣,面容扭曲,在值守的汉子面前,如猴子一般跳来跳去。

    汉子握着枣木短棍的手指节发白,颈上、太阳穴上拼命青筋,随时可能一棍砸麻山头上。

    如果出人命,难免就闹大了。

    “打!”

    陆甲生一声吼,七八条枣木短棍没头没脑地照麻山身上抽,痛得麻山在地上乱滚。

    虽然是暴打,却也留手了,专挑肉多的臀上、背上打,“噗嗤”的响声不绝于耳。

    “救命啊!杀人了!当着朝廷命官,敦化坊要造反了!”

    范铮冷笑一声:“看来,这两三年的徒刑,还没教会你什么叫祸从口出!诬告反坐,好好教教他!”

    陆甲生一声咆哮,一棍抽麻山腿上。

    不远处,孙九慈眉善目地过来:“哎哟,好可怜哟。坊正,给老汉一个薄面,让我带他回家疗伤。”

    陆甲生施了个眼色,一名坊丁挟起麻山,往孙九宅院里送。

    “救命呀!我再也不敢了!”

    麻山的声音尖厉,堪比被恶少欺负的小娘子。

    范铮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想不到,孙九还有如此妙用。

    被晾在一旁的绿袍官员,面容尴尬。

    “博士,本官来得唐突了,不知道此人与博士有过节……”

    范铮摆了摆手:“国子监的上官?劳烦回去问问孔祭酒,国子监要刺探本官产业机密,意欲何为?我好意为国子监授算盘技能,却遭如此对待,委实无法理解。如国子监有意见,本官头上的检校博士之衔奉还。”

    官员一脸憋屈:“本官国子丞姬宁如,奉祭酒之命,请博士教授算学!本官不知道这是机密之地!”

    范铮挥手,像赶鸡鸭:“去休!本官与国子监,再无瓜葛!”

    当我眼瞎呢,那两名汉子之所以拦截麻山会畏手畏脚的,不是因为有你当他靠山?

    ……

    国子监公廨。

    孔颖达的面色阴沉,转头看了一眼礼部侍郎颜相时。

    颜相时呵呵一笑:“祠部司正要修订约束僧道的阙政,打算通过国子监与他一晤,结果,呵呵……冲远(孔颖达字)兄掌控国子监,可是太仁慈了些哟。”

    孔颖达闭上眼睛,鼻息加重:“颜二说得是。姬宁如,国子丞之职,伱且卸下,自去吏部司寻地安置吧。”

    颜相时与他兄长颜师古,都比孔颖达年青些,且相互熟稔,这一声颜二并不失礼。

    这种叫法,在唐朝很正常,属于比较亲近的叫法,典型的例子有高适诗作《别董大》。

    姬宁如身子战栗:“下官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祭酒之命不敢不从,但就是上东市口,也不能不明不白吧?”

    孔颖达摇头,颜相时笑道:“何必呢?相互留点颜面不好吗?作坊门口,如果无人值守,那就是范铮的错,冲远兄甚至可以为你讨个公道。”

    “可是,作坊安排了人在那里当值了,可见此地有机密。你如果让他们去通报一声,倒也无妨,偏偏凭着那泼皮无赖闹腾,你安的什么心呢?”

    “记住,去吏部司求人安置时,不要选礼部,否则本侍郎会建言尚书退人。”

    包藏祸心之人,去哪里都不招待见的,姬宁如最大的可能,是下到州县为佐官。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随我到万年衙门走一走

    万年县五名司法佐之一木非宏,带着两名司法史,满面堆笑地来到敦化坊,拜谒了赋闲——不,是假宁的监察御史范铮。

    不说流外官对上八品官,就说法司体系,御史台也是县法曹的婆婆之一。

    同时,范铮与万年令亓官植颇具交情。

    最重要的是,范铮在李袭誉一事上,顶住皇帝的压力,是非功过分得一清二楚,没有把罪过全部推到问事乐都阿达身上——虽然乐都阿达无论如何也活不了。

    扪心自问,木非宏是做不到如此倔强的。

    不要说他这些年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就是意气风发的当年,他也没这胆量抗命。

    人,总是要佩服一些真正的勇士,因为自己做不到那么勇敢。

    哪怕过后你笑骂一声“傻瓜”,眼圈能微微红一下,也是一种致敬了。

    陆乙生略显生疏地烹茶起茶汤。

    拿着庶仆的好处,就算不用奔波了,好歹时常得过来照应一下,毕竟苦贞贞不时要顾着身怀六甲的杜笙霞。

    这不,烹茶都刚学没多久,就突发奇想地投了把沙米进去煮着呢。

    好在大家的目的也不是品茗。

    半碗茶汤下肚,范铮微笑:“法曹莅临敦化坊,想来定有公务。无须顾忌,如果事涉范某,亦自当去县衙坐一坐。”

    木非宏赔笑道:“上官是司法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岂能触犯律法?只是,敦化坊麻山状告上官的庶仆孙九,下官特来告知一声。”

    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愿意当庶仆了吧?

    除了钱粮税赋,有官员庇佑才是最大的好处,许多能过能不过的事,轻轻松松就过关了。

    按正常程序,一名司法史,就能来敦化坊押孙九回衙,可木非宏还得亲自来跟范铮打招呼,直接拿人是公然打范铮的脸。

    “不会吧?”范铮诧异了。“陆乙生,你去把孙九叫来,随我到万年衙门走一走,听一听法曹审讯。”

    有这个态度,足够了。

    范铮哪怕不说话,只在法曹公房一坐,所有司法佐心里的秤都得挂一块磁石。

    陆乙生一溜烟出去,半晌没回来。

    范铮拉起了家常:“法曹这个姓,是哪支?”

    莫怪范铮好奇,实在是这个姓,太出名了。

    正宗汉家源流两个,一个是商朝之后,子木为祖先;一个是孔子弟子端木赐的子孙,避祸分为端姓、木姓。

    百济战败后,归唐的有木氏。

    然后是各族,回、白、蒙古、纳西、傈僳、东乡、景颇都有木姓。

    比如云南丽江的木王府,土司真的姓木。

    木非宏笑道:“先祖端木氏。”

    磨磨蹭蹭地,陆乙生面容古怪,搀扶着风摆柳似的孙九,丫面色还发黄了。

    防冻涂的蜡?

    陆乙生套驴车,将孙九扶上去,歪头看了范铮一眼。

    “你们慢慢走着,我安步当车好了。公事要紧。”

    范铮若无其事地摆手。

    木非宏立刻笑了:“哪能啊!我们恰好有一匹空着的驽马,上官若不弃……”

    推辞了几下,范铮骑上驽马,然后看到两名司法史挤到一匹马上,情不自禁地想起还珠骑马的镜头,辣眼睛。

    熟门熟路地进入县衙,木非宏引着范铮入法曹公房落座、奉茶。

    范铮一拍脑门子:“我倒忘了,麻山,是不是当年诬告我那个麻山?”

    木非宏脸色瞬间大变,赶紧吩咐司法史调阅麻山的卷宗。

    有前科!

    诬告!

    案子还没开审,木非宏的倾向已经很明确了。

    大案子才由县令在公堂主审,麻山的案子,连县尉都看不上眼,主审就是木非宏,讯问地点就在法曹的公房。

    说是审讯,除了两名凶神恶煞的问事在后面执杖,咋感觉有点后世调解的味道呢?

    从麻山进来这一息起,范铮只吃茶,不说话。

    但是,谁敢不揣测范铮的态度?

    麻山进了公房,伏地大哭:“青天官爷哟!小民在敦化坊居住,好好地被坊丁抓去老光棍孙九的房里,被孙九给……清白啊!没了啊!”

    范铮奇怪地扫了麻山一眼。

    虽说唐朝没肥皂,可是有澡豆吧?

    是不是洗过之后就清白了?

    木非宏有气无力地摆手:“带孙九上来。”

    颤颤巍巍、面色腊黄的孙九入堂,木非宏很为难地让司法史给他椅子坐下。

    没办法,谁知道孙九会不会当场摔倒哦!

    麻山泪眼婆娑地看了孙九一眼,直接从跪状摔了下去。

    “孙九,麻山所说,伱可有异议?”

    木非宏询问。

    孙九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官爷,你看我这重病的模样,能奈何得了不到壮年的麻山么?”

    麻山拳头锤地,嚎啕大哭:“他是装的啊!他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手一动,我就浑身无力了啊!”

    木非宏沉默了一下:“要不,本官请太医署医正来查证?”

    麻山立即止住了哭声:“不行!他们与太医署有关系!小民就只信得过东市的姜氏药行!”

    从头到尾,范铮一言不发,心头只是暗笑。

    找上姜氏药行,与找太医署,有太大区别吗?

    姜氏药行遣来协助的,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医师,给孙九把脉之后,说了一大堆拗口的术语,简单总结就是:孙九的病不是什么绝症,就是腹泻三天以上,虚脱了,需要适当饮用盐水、糖水。

    也就是说,孙九昨天根本没能力做别的事!

    麻山撕心裂肺地嚎叫:“不!他就是装的!可痛了!”

    木非宏挥手,司法史带医师、麻山入一个隔间仔细查验了一遍,老医师出来时面带愠色:“屁事没有,非要说痛!没有任何异常痕迹!”

    木非宏起身,目送老医师离去。

    无论麻山如何喊冤叫屈,木非宏的判决,直接落下了印章。

    诬告反坐,累犯,徒一年。

    “上官觉得如何?”木非宏看了一眼范铮的面色。

    范铮指肚敲着案几:“治标不治本。问题的所在,还是麻山与敦化坊积怨太深,无从化解了。依本官看,将他迁出敦化坊才是上策。”

    木非宏轻笑:“如此,下官便出关牒,让户曹将他迁至灞水。”

    皆大欢喜了嘛!

    唯一不喜的,只有麻山。

第一百二十九章 阴影面积

    到东市姜氏药行抓了点含人参、茯苓、白术的止泻药,一行三人赶着驴车,晃晃悠悠向敦化坊行去。

    陆乙生几度想让孙九下车、给范铮坐上去,却被范铮阻止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半路露馅,不只是范铮要丢颜面,就是木非宏与万年县,也会因此蒙羞。

    驴车行到孙九的宅院,范铮随着孙九、陆乙生入室,微微点头。

    孙九的屋子,家当还是很少,却摆放得大致有序,还是稍微注意一点形象了。

    让陆乙生去外头看着,范铮放下药包:“我知道你不用吃药,但这两天你得煎药,药汤哪怕悄悄倒沟渠里也行。”

    “我知道你行事有分寸,会些江湖之术,但还是要提醒伱,不要伤及无辜。”

    笔直地站着的孙九叉手:“监察御史之命,小老儿自当遵从,这些鸡鸣狗盗之术尽量用在正道上。不过,那个麻山,太丑,老汉也没那口味,只是耍了个戏法,让他觉得自己被……嘿嘿。”

    难怪医师查不出任何异常了!

    贤达们,求麻山心理阴影面积。

    也别说范铮矫情,孙九要是真的嘿嘿嘿了,多少还是会让他心头有点堵,至于是戏法还是幻术,或者干脆是孙九的搪塞之词,不重要了。

    麻山的户籍被强制迁到灞水,万年县还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当归义荒王、检校右卫大将军、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陵户,同时要照看自刎陪葬的胡禄达官吐谷浑邪墓。

    虽然当时是按突厥习俗火葬的,但骨灰总得起个土包不是?

    陵户也就十户人家,但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就连人家的婆娘都是膀大腰圆型,一言不合,人家也不跟你吵吵,直接用拳头讲道理。

    直到一次,几个陵户用突厥话吵架,麻山才隐约猜到,这十户人家,怕是当年突厥可汗帐下最彪悍的亲卫,人称附离。

    呜呜,好可怕,范铮就是提枣木短棍打人而已,他们可是真会杀人的!

    无量佛祖,无量神灵,救救可怜的麻山吧,麻山知错了!

    ……

    兽炭作坊外围的荒地。

    除了范铮、陆甲生兄弟、孙九,连樊大娘带娃儿们都凑过来了。

    难得风和日丽,连空气都隐隐有一丝暖意,糜斐与郦正义索性改了课程,让娃儿、妹娃子们提着小笤帚、小撮箕,四下打扫坊内。

    郦正义还提着戒尺,守在坊门处,防止学生溜出去,铁小壮又挨了一戒尺,然后嬉皮笑脸地与同窗显摆。

    这就是个天生不安分的。

    陆乙生长进了些,知道用铲子铲了这一小片的杂物,裸露出硬梆梆的黄土来。

    按照各种比例掺和的粉末,各自装了一小袋,标上了甲乙丙丁。

    几个人持铲,倒了粉末出来,按比例掺了少许水,搅拌之后,用泥刀将粉末各自抹在地面上。

    铁小壮蹑手蹑脚地靠近,打算伸脚去踩。

    范铮笑骂:“皮猴子!你是想上天啊!等它干了再踩!”

    铁小壮吐着舌头、一缩脖子:“想啊!舅父,要不然你送我上天吧!”

    笑骂声连连,都为铁小壮的皮而惊叹,就连换班回来的铁大壮都忍俊不禁。

    没法子,祖传的脾气,当初铁大壮也是那么皮。

    范铮愣了一下。

    好像也不是不行,科技含量不高的玩意儿,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就是安全性感人。

    日偏西,地面还是没干,只能让人用木板挡一下。

    到了第二天中午,陆甲生才兴冲冲地寻到范铮,告诉他地面干燥了。

    好嘛,坚实的地面上,两个半大的麻履脚印就是那么戳眼睛。

    甄行老气横秋地指了一下铁小壮:“舅父让你别踩,就是不听!”

    铁小壮做了个鬼脸。

    看出来了,铁小壮天生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

    范铮拎了个铁锤,八十,八十……

    陆甲生记录:甲号经受了十锤才迸裂,中用;乙号经受了八锤就坏了;丙号十一锤,优……呃,良字怎么写来着?

    丁,五锤,垃圾!

    喜好杂学的郦正义,不禁问道:“监察御史,此物甚妙,不知何名?”

    范铮仰面想了想:“汉子是泥,婆娘是水,结为一家,就叫水泥吧!”

    当然,承受力的试验,仅仅是一个方面。

    持久性能,是要经受时间考验,受风吹日晒雨淋的。

    这几个比例配方的地面,陆甲生寻来漆,依次刷上了序号。

    后面还会调度其他配比,寻找出最优的配方。

    糜斐击掌:“汉子是泥,婆娘是水,这个说法甚妙,待我写进书里!”

    喂喂,注意尺寸,不,耻度,别学《朝野佥载》的作者张鷟(zhuó),写什么《游仙窟》之类的香艳小说,被扣上“傥荡无检”的名头,以至于只有倭国保存下来该书。

    各位道德君子,要抨击坏风气的小说鼻祖,别找明朝的兰陵笑笑生,唐朝的张鷟才是祖宗哦。

    郦正义比较在意实用,略一琢磨:“这是用来铺路、粘合砖石,为墙体表皮之用?”

    范铮点头:“据说修建城墙之类的大建筑,需要用秫(高粱)、江米为粘合,我就想,这些粮食省下来给人吃多好!所以费心费力琢磨这个水泥,以为替代,就是想让人多一口吃食。”

    《天工开物》的记载,也表明许多古建筑是用石灰、糯米汁、杨桃藤浆作为黏合材料的。

    质量当然不用说,那是经久耐用。

    可耗费粮食,却是个不大不小的弊端。

    范铮说的话,当然是光鲜的漂亮话,初衷不过是为兽炭作坊寻条新财路罢了。

    若是可以,范铮甚至想把在杏花村当普通力工的坊民,分批次召回,以新路子消化劳动力。

    范铮在敦化坊折腾的作坊,改善坊内的福利保障都是顺带的,主要目的从来都是为了消化劳动力,免得受制于人。

    轻轻的击掌声传来,一名慈眉善目的绿袍官员赞叹:“中书省通事舍人孙行,为范铮监察御史贺!有此善心,想来家父亦愿与监察御史成为忘年交。”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管朝引接见之职,并管着接待番邦使者的四方馆。

    孙行的岁数,明显在范老石之上,他阿耶得多大岁数?

第一百三十章 无法拒绝的说客

    不远处,一身粗布对襟衫的范老石匆匆忙忙跑过来,对孙行叉手:“范老石见过孙兄!老神仙安好?”

    孙行笑呵呵地虚托一下:“雷永吉,咦,范老石才是你的本名么?得见故人无恙,不胜开怀。家父当不得‘神仙’之称,称呼一声老道士即可。”

    范老石一拍范铮脑袋:“还不赶紧见过孙伯父?当年要不是孙……道长施针救治,你和你娘都埋土里了!”

    范铮面容一整,赶紧郑重叉手见礼:“见过伯父!”

    当世能被人不带姓名称呼“老神仙”的,就只有一个,孙思邈道长。

    他老人家除了医术高明、宅心仁厚、撰《千金方》传世外,在医学史上开了二十四项先河,比如第一个治疗麻风病,第一个以草药喂牛而取牛奶治病、第一个用胎盘粉治病,第一个发明导尿术,第一个治疗脚气病并最早用彀(楮,构)树皮煎汤煮粥食用,预防脚气病和脚气病的复发等。

    孙道长的功德、能力无可辩驳,唯有年龄一事分歧极大,从一百零一岁到一百六十五岁,一共有五种说法,窃以为至少是一百二十五岁以上。

    《旧唐书》里明确提到,魏征、李百药、姚思廉等人,修齐、梁、陈、周、隋五代史,曾屡次询访孙思邈道长,而他“口以传授,有如目睹”。

    姚思廉生于北周孝闵帝元年(557年),孙思邈道长的年龄必然是大过他的,不然有必要讲述?

    虚构么?

    匆匆回宅院,元鸾见到孙行,喜不自胜,赶紧让苦贞贞烹茶汤,留客。

    “道长还居五台山?”

    落座后,元鸾笑盈盈地问。

    孙行轻笑:“他喜欢那里的景色么。”

    这个五台山,不是忻州那个寺庙扎堆的五台山,也不是终南山麓的南五台山,是位于宜州华原县的北五台山,后世也因孙道长而别称药王山。

    宜州这个编制,在大唐属于神秘学。

    开国沿袭隋朝,设有宜州,领华原、宜君、同官、土门四个县;

    贞观十七年裁撤宜州与土门县,南面的华原县、同官县划归雍州,宜君县划归坊州;

    天授(武则天)二年,又置宜州;

    大足(武则天)元年,再废宜州。

    茶吃半碗,寒暄已毕,孙行面现赧然:“此番来见贤侄,却是为说客。身不由己,惭愧。”

    范铮对此毫不意外,毕竟敦化坊的地理太偏僻、偏远,皇城的官员,没事不会往这头走的。

    “国子监?”

    孙行哈哈一笑:“格局放大一点。礼部因为祠部司修正阙政,需要垂询伱的意见;民部侍郎高履行,要请你指导民部账簿;司农卿郭嗣本,奏请将你调任从六品上司农丞;大理少卿孙伏伽,奏请你为大理正或大理丞;御史大夫李乾祐,坚决不肯放人。”

    “结果,昨天不是逢三日朝会嘛,几个卿、大夫差点打起来了。好家伙,卢国公程咬金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然后,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奏请让你随他的交河军征讨不臣的高昌,就真打起来了。孔颖达踢了侯君集一脚,郭嗣本给了侯君集一拳,李乾祐架住侯君集拳脚,那叫一个热闹。”

    侯君集肯定顾忌这些老资格的身份阅历,要不然,打孔颖达他们费不了多少劲。

    大唐是有文人能打仗,但不是每个文人都行的。

    “侍中、安德郡公杨师道迁中书令,知道家父与令尊有旧,故让我来奉请你回去坐衙。若是觉得御史台束缚,也可请求转迁(平调),就是迁除也未必不行。”

    正史中,经常出现除某某职,这里的除不是开除,而是授予。

    迁除则是升迁了。

    孙行的话,信息量有点大,来源也可靠,毕竟通事舍人是管朝引接见的嘛,在太极殿内也正常。

    国子监的事嘛,不用赘述了。

    孙伏伽的好意,范铮敬谢不敏,总感觉张蕴古的冤魂在召唤。

    高履行意外插一手,倒让范铮有些意外,这个上门女婿兼表舅子,不怕皇帝发火么?

    李世民的谕令,宰相当然可以顶回去,何况杨师道还是长广长公主的驸马,有排面得很。

    杨师道除了娃儿实在太……人还是不错的。

    司农寺是怎么想起自己的?

    是因为太仓署,还是太原、永丰、龙门等诸仓?

    礼部祠部郎中沃鯌,也隐约出力了?

    倒是侯君集也插一手,让范铮意外了。

    哎,打个胜兵过万的高昌而已,麾下已经有了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突厥部、契苾何力所率契苾部还不满意么?

    还有一个名将丘行恭,因为与嫡兄争葬母,就是要为自己的生母,超越身份与生父丘和合葬,被御史弹劾不合礼法,左卫将军职与官身全部抹去了,李世民念着讨伐王世充的邙山之战,丘行恭舍身护他,又令随侯君集出征,蹭个战功,回来好复职。

    范铮才从凉州啃沙子回来,绝对不会再随军啃七八个月沙子去高昌。

    啥,你说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大军出征,粮草、调集人员,在一地等候会师,辎重,步卒,这些因素算进去,能磨蹭到想哭。

    没有足够的坐骑,一伙六马,就算你不用驮辎重,其他四个人丢下不管么?

    沙漠里的太阳,你以为是哈林唱得那么好?

    热情是热情了,就怕你承受不了。

    呵呵,范铮可不想尝这滋味,再小的沙漠它也叫碛。

    “那个,伯父啊,我家娘子身怀六甲,需要陪伴……”范铮开始找借口了。

    元鸾直接拍板:“你陪个什么鬼?这几天都钻在兽炭作坊里出不来!就不怕我儿媳妇以为你好黑黑的那一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明日就去点卯!”

    黑黑的是什么鬼?

    这是当阿娘的该说的话么?

    你就很想有七八个不同肤色的娃儿,抱我大腿叫阿耶么?

    “李义府……”

    孙行摆手:“无须担心他,人家在御史台过得好好的。凉州之事,陛下只针对你,没有扩大打击面。”

    哈呸!

    什么表面兄弟!

    哦,错了,连表面兄弟都不是,这年头结个义兄弟,还得宰只鸡供一供吧?

    哪怕供五脏庙也算啊。

    可根本没有!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们是不是忘了

    中书省封还了皇帝的那道谕令,范铮雨过天晴了。

    身为权力中枢的三省,有权力封驳皇帝不合理的诏书——虽然这也得看皇帝是谁。

    被封驳了谕令的李世民,郁气难消,抛下前来亲自迎娶公主的大唐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到咸阳狩猎去了。

    身为天子,还不如当初身为秦王快活,可以肆意而为!

    直到五天后,三省遣人禀报,高句丽、新罗、西突厥、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疏勒、于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及荒服蛮酋来进贡,李世民才消了火气,转回长安。

    注意,这个昆明,指的不是后世昆明!

    《旧唐书》上没有提及,但《唐会要》提到,昆弥国,又称昆明,与爨族以西洱河为界,贞观十九年,梁建方征服昆弥国,得户十万九千三百,大约是云南西部与四川西南交汇地带。

    不得不承认,杨师道的出手,相当精准。

    换别人来,范铮少不得耍耍赖皮,在敦化坊躲一段时间的懒。

    皇帝耍得脾气,我范铮耍不得?

    国子丞姬宁如之事,恰恰是一个宣泄口。

    换谁来,范铮都可以撒泼打滚,磨蹭着不肯坐衙。

    偏偏,孙行的颜面范铮不得不给,元鸾看似独断专行的话,却是在给娃儿台阶下。

    重归察院公廨,不仅刘谙、华鸣、李义府笑容相向,就连不对付的阚苫都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虽然阚苫还不至于谄媚到过来讨好,可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惹不起,以后再也不敢搞针对了。

    范铮脑子抽抽,凉州一行违背圣意,却在整个法司体系声名鹊起,中流砥柱的名声,连“年轻一辈”四个字都不配搭载上了。

    这话,还不是御史台自吹自擂,是刚刚从大理卿右迁刑部尚书的刘德威说的。

    从三品升正三品,多年媳妇熬成婆,比起前朝为郡守的阿耶,真是强爹胜祖了。

    孙伏伽转回大理寺,阴差阳错地成了一手妙着,由大理少卿擢为大理卿,正好补这个缺,能力、资历都无人置喙。

    孙伏伽想讨要范铮入大理寺的念头愈发强烈了,范铮的名头越响亮,于公于私越有好处。

    看着整个公廨的笑脸,范铮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是爬到树尖尖回头看的猴子。

    辰时,御史大夫李乾祐与治书侍御史韦悰,联袂到察院走了走,就连柳范都只是打了个招呼,却与范铮闲话家常,看得李义府阵阵心酸。

    喂,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李义府也同样去了凉州,同样担了风险?

    为什么中流砥柱之名给了范铮,我李义府一无所获?

    就算说看脸吧,我李义府相貌俊秀,怎么也比范铮那方方正正的脸出彩多了吧?

    好歹和我多说一句话啊!

    可惜,李义府在初期就是那么不招待见。

    雪花飘飘……

    “哦,忘了跟你说,以后你的点卯、当值,都由御史台直接负责,令史自会过来寻伱。察院这边,柳范你有事好好跟范铮商议着办,不要再出龃龆。”

    李乾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阚苫只觉得心头仿佛中了一箭,痛到不能自已。

    莫名其妙地,自己次席的位置,跑到了范铮身上。

    偏偏阚苫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

    本来八名监察御史的品秩完全相同,权力握在谁手里,真是上官一言而决。

    要是只有两个位置,你还能分个左右;

    三个位置,能分左中右。

    可八个啊!

    那意味着,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国子监那头,你能帮还是帮一下吧。之前的国子丞姬宁如,当天被礼部侍郎颜相时挤兑,祭酒孔颖达免了国子丞职司,让他去吏部司另谋高就。”

    “你想不到的是,各部司都不愿意接纳姬宁如,连各衙中品级最低的都水监,都公然表示,庙小容不了大佛。于是,吏部尚书、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手一挥,让他随军征讨高昌,以为将来高昌之地的官员。”

    李乾祐爽朗地笑了。

    除了点明孔颖达的态度,颜相时帮衬的情分也是要说的。

    至于各部司的态度,很正常,哪个上官愿意自己治下有这种包藏祸心之辈?

    尤其,这个定义,还是大唐文坛宗师孔颖达与颜相时说的!

    既然人家孔颖达有诚意,范铮也不能拿翘不是?

    待李乾祐停止叙话,过了几息,韦悰才开口:“那个,高履行也想请你去民部指点一二。”

    司农卿郭嗣本挖人的事,且休!

    至于孙伏伽想挖墙角的话,想都别想!

    好吧,韦悰想多了。

    他与孙伏伽的私谊依旧,但品秩迥异,公事已经没法平等对话了,孙伏伽有事也是找李乾祐。

    “礼部那边,颜相时的颜面,也不好驳了,祠部司那里,抽空你也看看嘛。就是招提、兰若暂时别提,陛下没有拿主意之前,你不宜再触及这敏感事务。”

    范铮微微诧异,想不到韦悰还会释放诚意,提点一下自己。

    当时提招提、兰若,范铮也是一时嘴快,这个坑不是自己能填平的。

    “下官记住了,一定抽时间处理。”

    投桃报李,范铮不是没分寸的人。

    当然,年轻人嘛,偶尔不太稳重,也是情理中事。

    李乾祐颔首:“有个大活,三司会审。”

    范铮诧异。

    御史台三司会审的职司,不是在台院么?

    李乾祐摇头:“拘泥了不是?本官好好给你说道一下,什么是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分两个级别。

    所谓三司理事,是指台院首席侍御史、门下省给事中、中书舍人在朝堂上轮流受理案子,每天一司为主、二司为副,审理时同样配置。

    如果三司主持的人员不是主官,则由侍御史、刑部郎中或员外郎、大理寺司直或评事审理。

    所以,李乾祐认为,让侍御史唐临再带个监察御史去,很合理。

    凭什么御史台就不能遣副手了?

    除了审理的人员之外,还会有一名侍御史奉圣命前来监督、记录整个审理过程,并与审理者共同进退衙门。

    在这个制度下,如果上位者不感情用事,非要破坏公平的话,冤狱的可能性很小。

    李义府的心更酸了。

    李乾祐的安排,是在培养未来的侍御史啊!

    这个人,他为什么就不是我李义府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法理人情

    大理寺,公堂。

    三司会审必须堂堂正正,入狱拷打之类的事,狱史或许能干,官员们得保持超脱的姿态。

    或许,这才是李义府当初玩仙人献果,结果不招待见的原因。

    酷吏,一个“吏”字就把格调定死了。

    良吏的“吏”何解,双重标准了解一下。

    正案只有一张,是当值审理的有司坐席,左右略后一点是副审的席位,唯有这一次在其中一个副审席侧后加了个次席。

    今天是第一次开审,正案是大理寺从六品上司直萧景真,副审席一侧是从六品上刑部员外郎姬霈牯,再一侧的副审是从六品下侍御史唐临、携监察御史范铮。

    至于在一侧旁听、监督的侍御史,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

    萧景真与姬霈牯虽然诧异范铮的出现,却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御史台这是准备拔擢范铮了啊!

    啧啧,自己当年,要得这青睐,起码少耽误十年。

    案子有两个。

    第一个,是绛州夏县女子卫无忌,六岁时阿耶被乡邻卫长则杀死,阿娘改嫁,无兄弟,吃百家饭凄楚长大。

    后为地方官(伯长,伯常)饮宴效力,卫长则恰恰在宾客席中,卫无忌持砖拍死他报仇。

    贤达们,拍砖的历史又前推了啊!

    事后,卫无忌没有逃走,而是投官自首,引颈受戮。

    州县官员有些为难,索性将案子上交。

    案子真没什么曲折的,夏县乡邻的陈词一并转交上来,卫无忌是主动投案,也未曾隐瞒什么。

    卫无忌已经三旬有余,因为生活的艰难、还有报仇的执念,一直孤身,体态渐趋臃肿,本来就一般的容颜也略显沧桑,一身囚衣却穿得整整齐齐,易皱的地方还被她拉伸了。

    这种案情,连杀威棒都免了,本来就一目了然,人家还没有丝毫隐瞒,没必要。

    “小民一生,孤苦无依,全拜卫长则所赐。得报大仇,心念已足,愿领死。”

    萧景真与姬霈牯、唐临商议了一阵,都在摇头。

    卫长则杀了她父亲没错,可那是前朝的事,不宜算入本朝中。

    所以,卫长则在本朝,理论上是无罪的。

    按这推论下去,卫无忌是当判死罪。

    可是,为父报仇,是天性、合人情,孝道无亏。

    这就是个两难选择,否则夏县、绛州早就判决了,至于把案子推上来吗?

    地方上也深得蹴鞠精义啊!

    唐临清了清嗓子:“反正,本官认为,罪责属实,其情可悯,当赦、减罪责,流就差不多了。”

    萧景真执着地表示反对:“新官不理旧账,何况是旧朝的仇怨?都算前朝的账,大唐百姓还得死百万人!本官以为,审理时当不予考虑旧账。”

    姬霈牯则和稀泥:“都有道理,本官以为可以综合一下嘛。监察御史,你以为呢?”

    被点名的范铮笑了笑:“罪责肯定是要算的,悯不悯就不是三法司的事了。真想保全卫无忌性命,怕是得御史大夫、大理卿、刑部尚书家的夫人出力了。”

    唐临瞬间明白了范铮的意思,让各家的夫人求见皇后,将事情说给长孙皇后听嘛。

    长孙皇后是个心善的,当会为卫无忌说情,皇帝再酌情减罪。

    虽然有点套路化,但好用。

    长孙皇后极少插手法司事务,一旦开口,三省都得掂量一下。

    三件绿袍再度相聚,嘀咕了一阵,决定将审理结果拖延,先报各自衙门正堂官,留一点时间出来缓冲。

    大理寺狱丞、狱史好生将卫无忌带了下去,不像对其他人犯那么粗暴。

    报父仇,这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理由,狱丞、狱史虽然不可能给卫无忌超规格待遇,至少可以给她少受罪。

    单独一间牢房,囚室较别处干净,角落有幕布为屏,已经体现了大理寺狱的善意。

    法理人情,虽然法司官吏需要克制个人感情,却不代表没有一点倾向。

    退堂歇息了一刻钟,官吏们借机释放存货,免得上堂失仪。

    第二个案子却有些头疼。

    正三品嶲(同巂)州中都督王志远锒铛入狱,押解长安了。

    罪名语焉不详,各衙正堂官的交待则是必死。

    老实说,范铮好奇了。

    大唐三品以上官,犯事的不是没有,多是除名、流,很少有直接处死的,有疑义请参照李袭誉。

    非要置之死地,罪名还含糊其辞,就难免让人好奇了嘛。

    嶲州大约是西昌一带,虽然从汉朝就纳入版图了,但蛮族众多,情况向来复杂,沟通不畅了、脾气不好了、压榨过头了,都随时可能“呦呦”地举着骨矛干你一家伙。

    王志远身着囚服,不戴枷锁,发挽胡缨,一头银灰的发色很显眼,骨架粗大,颧骨凸显,眼窝凹陷,眼神显得黯淡,身子却站得笔直。

    “王志远,你在嶲州所犯之事,一一从实招来,看在伱为朝廷牧守边疆的份上,可以不动刑罚。”

    萧景真的话,亦真亦假、半真半假。

    大唐不讲刑不上大夫,但议贵一条,三品以上职事官,确实是刑不上,死罪也必须皇帝亲自定夺。

    王志远这种弃子嘛,真动刑了,也不会有人为他鸣冤。

    “某为大唐镇守嶲州,多番平定夷人之乱。镇守有功,但镇抚不足,又不能一味免钱粮。”

    “于是,某向最大的夷人部当康,求娶酋首之女,导致冲突加剧……”

    当然没王志远说的那么简单,随行的卷宗里,附了嶲州都督府长史的弹劾奏折及证据。

    美色倒不是主要的,夷人女子有美艳的,可王志远也不是见了美女就走不动道的初哥。

    事实是,王志远同时索要了天价的陪嫁。

    要不然,你以为王志远是奔砣砣肉去的?

    理由就一个,王志远要秩满,也就是任期到了,最后捞一把。

    不要说清廉了大半辈子之类的话,“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什么叫晚节不保!

    仅仅是如此,最多就是朝廷处罚而已,可因此引起嶲州夷人反叛,宁死也要战一场,罪责就大了。

    虽说王志远率兵平叛,可裂痕却无法弥补,也就成了他的取死之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置敦化坊

    “你索取无度,夷人早有不满,只是在极力压制,待你秩满卸任,你偏偏要挑战他们的底线,活生生将人逼反。”

    萧景真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王志远的遮羞布。

    求亲,笑话,一树梨花压海棠且不说,伱王志远的发妻还活着呢,夷女真被忽悠进门,只能是妾,连媵都不是!

    唐朝有身份的人所纳媵妾,是指两种身份的侧室。

    媵,主要是指妻子陪嫁过来的姐妹、堂姐妹、同族、甚至是丫鬟,部分履行妻子的职责,五品以上官员的媵,在限定数量之类还视同官员,应该有一定的钱粮补贴。

    如王志远,法定的媵是六人,视同从七品,由吏部主爵司登记在册。

    妾,则是在外头买的、供娱乐的、主爵司不管的女子,即便是良人为妾,地位也很低。

    运气好一点,母凭子贵,或者抬为媵;

    运气不好,被赶出去或者送人,也不是没有。

    “不,犯官就是想与夷人结亲,促进嶲州都督府的稳定。”

    王志远明知必死,仍旧抠着这一点不放。

    倒不是为了求生,只是为身后名。

    很奇怪的心态。

    萧景真眼睛眯起,透出危险的光芒:“犯官王志远,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当康部的陈词,嶲州都督府别驾、长史的联名奏折、你发往当康部索要嫁妆的信笺,全部被交上来了!”

    一抖手,一堆文牒摔到王志远脚下。

    王志远不动声色地捡起信笺,手上用力,撕成了碎片。

    萧景真摔下十份信笺,面带真挚的笑容:“你喜欢撕,正好我也喜欢看别人撕。所以,你的信笺,我找了擅长模仿他人笔迹的不第书生,十文一份,誊抄了一贯钱的,没看出来吧?”

    “印信嘛,你怕是忘了,大理狱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歪门邪道的能人,让他们仿刻一个,两个蒸饼的事,便宜不?”

    范铮瞪大了眼睛,满满的兴奋。

    学会了!

    好家伙,能为一司主官,果然有点真本事!

    这一手,心理防线弱一点的,会当场崩溃!

    就是谨防用过线了。

    王志远嗤之以鼻:“是,或者不是,对犯官没有任何区别。结亲这一点初衷,就是到东市口了,也不会改变。”

    ……

    过午,用膳。

    整个御史台,三院用膳是在同一间膳堂里,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个小团伙。

    每院都是官员一桌,流外官及吏分坐他桌。

    台院官员与殿院官员的一桌都松散,他们两桌的人数,加起来才有察院的多。

    唐临笑眯眯地招手:“范铮,过来坐,台院的椅子上没长刺。”

    李义府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唐临的话,说得真漂亮啊!

    范铮过去坐,椅子上绝对没长刺;

    李义府过去坐,绝对是荆棘密布!

    你真以为“端公”的雅号是白来的?

    台院,是御史大夫及治书侍御史之下,署理整个御史台杂事的部门,这也是为什么人家品秩是三院中最高的原因。

    虽然不是一板一眼,但必要的规矩还是得有的。

    范铮捧着空碗、拿着箸过去,按唐临吩咐坐到他的身边,其他三名侍御史抬头,深深看了范铮一眼,把他记下了。

    唐临为人宽厚,同僚关系再怎样也不会太差,颜面是要给的。

    哦,是“中流砥柱”那个年轻人啊,没事了。

    位置虽各有异,膳食却是相同的。

    都是蒸饼配古董羹,“咕噜”的声响,配着热腾腾的香气,再倒上一些如冬瓜之类能窖藏的蔬菜,再涮一涮猪肉、羊肉,豆腐与豆芽来亲戚相会,再搭上食茱萸的辣味、蜀椒的麻味,吃得范铮鼻尖冒汗。

    唐临吃饱、置箸,笑呵呵地看着范铮:“想当年,老夫也那么好的胃口。看着他吃得畅快,老夫都多吃了半碗稷食。”

    三名侍御史附和着轻笑:“年轻人确实更有活力。”

    唐临慢条斯理地以汗巾拭口,看着范铮置箸,笑问道:“明天是刑部主审,老夫估计没得效果。后天可就轮到我们了啊!不能动刑,他又死不承认,有些难办呢。”

    范铮擦嘴:“难办是难办,却不代表办不了,只不过得请左屯卫大将军、卢国公出面。”

    唐临寻思了一番,轻笑颔首。

    ……

    内典引在前,引着三位外命妇,入内宫甘露殿参见长孙皇后。

    自从当年北周宣帝宇文赟,在宫中污了臣妻尉迟炽繁之后,外命妇入宫的讲究也多了起来,绝不一人入宫,哪怕是参见皇后也一样。

    瓜田李下,不可不防。

    何况,有时候流言蜚语都能杀死人。

    经过带刀的寺人,见到皇后着一身钿钗礼衣,笑盈盈地起身迎接。

    行礼,落座,话家常。

    “皇后可晓得,绛州出了一个奇女子,你的《女则》又可添一人物了。”刘德威的续弦平寿县主李氏,毫不见外地开口。

    有个宗室身份,说话自然要随意一些。

    “民女卫无忌,幼年阿耶为同乡所杀,阿娘改嫁,无兄弟,靠吃百家饭长大,可怜呦!”孙伏伽的夫人接话。

    李乾祐家夫人眉眼带着怜悯:“许是佛祖怜其苦,让她见到了仇人,卫无忌不顾一切,持砖打死仇人,为父报仇。”

    李氏总结:“卫无忌自去投官,移到三司会审。可是,仇人杀她阿耶是在前朝,本朝不管这事,法是没错的,可这情……可怜呐!”

    三名外命妇各自抹泪。

    长孙皇后微凝目。

    “此事,我找陛下商议,这个卫无忌,必不能死。至于其他,就不便说了,毕竟后宫不便干政。”

    说是说不干政,其实这桩事,勉强也能算上了。

    “二郎,这个卫无忌为父报仇,是大孝,我想添进《女则》里。可她杀的仇人,在本朝终究没有犯事,依律当死,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让人说,皇后是在为一死囚张目吧?”

    长孙皇后咬着笔杆子,满脸的为难,纸上写了“卫无忌传”四个蝇头小楷。

    “哎哟,这可让观音婢为难咯!”李世民慢慢研着墨。“朕以‘孝’的名义赦免她就是,谅那些腐儒也无话可说。嗯,绛州她不能住了,迁长安吧,置……敦化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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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贞观之年,繁华之世,当活出自己的风采。贞观长安小坊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长安小坊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