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相里干求助
事后范铮在想,是什么让他狗胆包天,大模大样地给李泰上了一堂课呢?
是风太喧嚣,还是羊里脊太风骚,或者是秋清酒太烧包?
李泰,他,竟然真的接受了范铮的说辞,并认真布置下来了!
万年县当然在雍州治下,敦化坊当年在万年县治下。
于是,兜兜转转,范铮被自己建言而增加的活计,可真不少。
真是自作自受。
还好,赈济之类的事是衙门负责,范铮需要注意的是各家屋子是否稳固、各家过冬的石炭有没有买够、米菜是否足够熬一段时间。
总算这些事,对坊民来说是有益无害的,倒也没谁对范铮的折腾有看法。
真是的,这大冷天,连细腰犬都缩屋子里不出门了,人活得不如狗哟!
好在贞观十年的雪,虽绵长却很薄,范铮安排人手,用废土把每一处小坑点填平了。
北方的冬天,最怕是小坑积一丁点水儿,时不时就能结点冰,走上去不留情还能摔个大屁股墩儿。
年轻人摔一摔没事,要是摔到那些老胳膊老腿的,事儿可就大咯。
薄阳虽出,风虽渐小,依旧不是太暖和,敦化坊的老少们却有不少出了坊门,往西面的保宁坊走去,一个个像过元日看热闹似的。
好吧,是真的看热闹,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来朝见当今天可汗、大唐贞观天子李世民。
去年一年时间,小透明慕容诺曷钵,仿佛开始学鹰鸽拉屎,爷死,爸死,一个边缘小角色一跃成了可汗,你要他的小身板扛得起风雨哟。
不是谁都叫弃宗弄赞。
弃宗弄赞十二岁,在风雨飘摇中接任赞普,生生把要覆灭的吐蕃扳了回来,消灭了隐藏的敌人,收复丢失的土地,对抗当时强大无比的大羊同,还能获得一次次胜利,那是历史上都少见的狠人。
同样是十二岁为可汗,慕容诺曷钵小受就差得太多,哪怕是唐军在背后鼎力相助,他依旧没掌握多少权力,还得担心哪天跟他死鬼阿耶慕容顺一样,被人宰了。
所以,慕容诺曷钵来朝,表象是吐谷浑的臣服,真相是他向大唐寻求更深程度的支援。
不说吐浑内部不服他,远在西域、踞鄯善与且末的叔父慕容尊王,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啊!
历史将这两个开局条件接近的人,摆在同一时代,就是为了让后人对比,强者能强到什么程度。
“坊正,你可没看到,上万的牦牛、犏牛、黄牛、马、驴、羊,浩浩荡荡赶入朱雀大街的盛况。”
犏牛是牦牛与黄牛的杂交品种,与骡子是难兄难弟,同样几乎没有繁殖能力。
牦牛、犏牛不耐热,下了高海拔地区,只能尽快当肉牛处理,《贞观律》是允许民间屠宰牦牛、犏牛的。
阿耶范老石负着手出门,巫闷山推着鸡公车,拉着一贯贯钱跟在东家后头。
一贯钱六斤四两,靠背,累傻小子。
大批量牲畜涌入长安时,往往是牲畜降价的时刻,阿耶的眼光很独到。
别想着太仆寺会尽纳这些牲畜,一时半会是消化不了那么多的,择优选种还差不多。
范铮默默地摇头,还好家里的牲口棚子够大,大约三头驴子在里面搞个擂台赛、败者自动成为古董羹原料,那也绰绰有余的。
相里干轻声说:“吐谷浑这位年幼的可汗,是想干嘛呢?求朝廷支持他坐稳可汗之位,免得像他父亲一样被属下弄死?”
范铮胡乱练了一趟拳脚,身上腾起热气,整个人精神多了。
“不止。说不定,人家还打着请天子赐婚的主意。”
相里干愣了一下。
自立国以来,大唐还真没有和亲过,哪怕是收宗室女为公主再和亲,也同样没有。
两汉的和亲,与隋唐的和亲,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两汉大约都是处于弱势时会和亲,以此缓过最困难时期。
隋唐的和亲就比较强势了,是因为比你强才把公主下嫁。
记住,你番邦国主,不过是尚公主而已!
公主有自己的部属、自己的亲兵,开牙(衙)建府,姿态通常要高一些,代表的是大国的形象。
娶一位公主回去,还真有请一尊菩萨回去的感觉。
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前隋义成公主,不仅能决定可汗立谁,还能左右可汗打大唐。
之前没有和亲,不代表以后没有和亲。
“整一口。”
相里干从腰间取出一个酒葫芦,递给范铮。
严格按军纪,军中是不允许饮酒的,但冷天喝一点暖暖身子,不是遇上故意找茬的,大多视而不见。
范铮品了一口。
清香、味道绵长、入口柔和,隐隐能品出蜀黍的味道。
“汾酒?”
倒不是啥大品牌,整个汾州产的酒都叫汾酒。
相里干打了个哈哈:“行啊!是不是早几年就偷你阿耶的酒喝了?”
范铮大笑:“儿子喝阿耶的酒,不是理所当然么?不对呀,你老家不是杏花村么?怎么是汾酒?”
相里干笑道:“你忘了,我们那个杏花村,本来就在汾州之内。可惜,周围都是几乎相同的配方,又没有出众的名声,快被挤得干不下去了。”
多大点事?
范铮问相里干:“见过道士提炼水银的蒸馏器皿吗?”
这东西,西汉海昏侯墓就出土了一个,只不过当年的人用于炼丹罢了。
相里干犹豫了许久:“好像听说过,挺小一个吧。”
范铮不屑:“笨!参照那道理,找匠人打一个大的、轻便的,把你们这酒蒸上那么一蒸,味道不就烈了吗?还有,自个建个牌子,就叫‘杏花村’,汾酒的名头只许为前缀。”
相里干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表示过两天让家族管事的人过来谈。
为什么范铮自己不搞这个挣钱?
这钱来得太快,没有能力接住的话,外来的压力能让范铮的小身板受不了。
挣钱是好事,可没有能力守护,就像小儿持金过闹市,危险。
就算自己得皇室青睐,那也只护得一时而已。
第三十一章 离天尺五
皇城之西,有个修德坊。
修德坊内,有个王君廓的旧宅子,贞观八年,皇帝为太穆皇后追福,立为宏福寺。
看,这就是人类迷惑行为,你到底是要弘佛呀,还是要抑佛?
本来,背靠着皇帝的供奉,即便宏福寺的地理确实很偏,零散的香客不多,依旧活得有滋有味。
可是,宏福寺与龙田寺同一起因、同一下场,就惹恼了李世民。
礼部祠部司对参与进来的各寺,从戒律清规到佛学经义,进行了严格的考核,两部佛经背诵合格者可留下,达不到的强令还俗。
严格地说,这也不算要求过高,当个比丘,背诵佛经不是基本功课么?
但佛门能急剧扩张,泥沙俱下是肯定的,鱼目混珠也是有的,如果不惹恼这位马上天子,还是有时间慢慢教导的。
但是么,谁让你们强出头?
宏福寺直接百余名比丘被追回度牒,强令还俗了。
但是,这只是开胃小菜。
“两年,两年时间啊,区区宏福寺,就收了十一名门僧,其中一名身上还背负命案!”
太极宫后宫,东海之畔,李世民咬牙切齿。
门僧,也叫门徒僧,在唐朝的指义是富贵人家出钱剃度、供养的僧人。
如果还不理解吧,参照鲁智深五台山出家就明白了,鲁智深就是个门僧。
门僧嘛,要么禅性不足,要么难守清规戒律,反正总得有些不合适,才会走这后门的。
但凶顽,就实在是让人无语。
至于东海,不要在意,太极宫后宫里还有南海、西海、北海,李世民就是吼一嗓子“朕富有四海”,那也不是吹牛。
端庄柔和的韦贵妃韦珪轻轻叹息:“世人皆贪,不意这皇室供奉的寺庙也贪婪无度,连此等门徒也敢收。”
昭容韦尼子却只能苦着脸请罪。
韦珪一惊:“是韦氏的门僧?”
韦珪、韦尼子不是亲姐妹,是堂姐妹,同样背倚长安韦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不是韦思言?哎,外人吹捧两句‘长安韦杜,离天尺五’,就找不着北了,什么破事都敢揽。”
长安韦氏,确实是本地一大家族,在整个唐朝也占到了很大的篇幅。
同时,韦氏与皇室的联姻,也是可圈可点的。
除了韦珪、韦尼子,历史上还有大名鼎鼎的韦后,及韦弘敏、韦承庆、韦巨源、韦安石、韦温、韦见素、韦处厚等宰辅,足以说明韦氏的能耐。
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长短,有人负责出息,自然就有人没出息嘛。
韦尼子也很无奈,亲兄弟啊,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掉悬崖?
李世民摆手:“以后这个韦思言就不要走官场了,免得给韦氏招灾。”
韦尼子福身:“谢陛下恩典。”
韦珪微笑:“陛下这是拿韦氏当家人看,才考虑这么多。要是别人,早问罪了。”
所以啊,还是年长一些的婆娘懂事,你为她付出的任何善意都不会被无视。
这也是韦珪能以二嫁之身,仅居皇后之下,领贵妃之位的原因。
说到这里,也得诽谤李世民一句,曹贼!
……
韦思言很暴躁,偏偏又无处宣泄。
主脉三兄弟,就他一个在官场外瞎混,很丢脸的。
即便在韦曲活得像个人物,可进了长安城,有多少人识得他?
没有官身,说上天你也只是一介草民。
姐姐在宫中挣了个昭容的位置,他寻了点门道,本来进将作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说好去其下辖陈仓县的百工监混一个从九品下监作,都不需要实际履职,几年下来资历自然足足的。
反正就是个采伐材木的差使,过渡一下而已。
可来自皇帝姐夫的雷霆之怒,却让他看着即将到手的乌纱帽拍着翅膀飞走了。
凭什么啊!
那个门僧有问题,你拉他去宰了啊!
迁怒到我身上干嘛啊!
小人物不痛快了,家里的盆、碗遭殃;
大人物不痛快了,倚仗他家过日子的人就要难受了。
敦化坊、立政坊、广德坊一千余口劳力,便遭了殃。
到东市的装卸货物的劳力,八成是长安韦氏的地盘,韦氏不要他们,日子便难熬起来。
其中两百余人是敦化坊坊民,坊中立刻被带得愁云惨淡。
范铮收到消息,也觉得头疼。
即便自家的范氏木器作坊稳稳发展,多容纳十名力工还能够勉强做到,可二百,呵呵……
门僧这破事,还让范铮小小吃了一点挂落,居然还有一个门僧是敦化坊出去的!
诸私入道及度之者,杖一百。
虽然是前任坊正时期的事,挨杖的也是那名门僧,范铮还是受了一点影响,万年县那头的考课多少受累了。
范铮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怎么安置这二百壮劳力,坊内也没地方使用。
相里干倒是乐了:“正好,家主今天要与你谈谈在长安城外建杏花村酒坊的事,那些非关键的人工,也需要大量人手。”
范铮挑了挑眉毛,感到一丝惊讶,很快又想明白了。
如果能成功,相里氏在杏花村老家当然也会扩建酒坊,在长安建酒坊的原因只有一个,运输成本。
即便是后世物流发达,运输成本的比重依旧下不了,何况是在大唐呢?
酒这东西,除开少数特例需要顾及当地水质外,在哪里产,影响并不大。
若要严格卡水质的话,也不可能整个汾州的酒都叫汾酒了。
相里家主与范铮的接洽,各自让对方满意。
范铮没有装内行,只是坦言能提供的帮助就是蒸馏、包装、营销。
蒸馏方面的建言,已经送给了相里干,也没啥好说的,求一下炼丹的道士、会铸造的匠人,改进一下而已。
“这些傻大黑粗的坛子,全部得换了白瓷底,画上……写上……”
说到这里,就难免尴尬了。
范铮属于嘴强王者,没法提笔的,就那两手字,细腰犬爪上绑毛笔都比他能秀。
于是,也只能范铮口述,外加指指点点,武候相里干连写带画的,画风意外地诡异。
至于说二百余号壮劳力,在相里家主眼里根本不是一回事。
第三十二章 偃月形馄饨
坊学内早就空空荡荡。
糜斐得到放假的通知,都有些难以置信。
倒不是说别家蒙学就不过年了,只是一般不会那么早,基本都是腊月底才放皮猴子的野马。
甄行、甄邦带着小同窗,打扫了一遍坊学,叉手向先生辞行,铁小壮挤眉弄眼偷笑。
随后,铁大壮等二百余壮劳力陆续进入坊学,在外面还乐呵呵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强颜欢笑,以表示有能力应对出现的生存危机。
实际上,大家都知根知底,知道很难办。
坊内确实还有一些田地,可不足以让他们转为农夫,一些菜畦的土层也没那么肥沃。
其实不难理解,当年宇文恺建造长安城的时候,肥沃的熟土,很多是转运到了皇宫。
坊设计的用途,虽然有准军事建筑的理念在里头,但最终仍是以居住、生活为主,人员的增加也让坊中可供耕种的土地减少。
所以,当年宇文恺设计那种在战争状态下,坊内还可以保持耕种的理念,太理想化。
勒一勒裤腰带,上元节还是能熬过去的,可那之后呢?
千把号人去打零工,工价得跌不说,相互抢活计得干起来。
关系再好,再有情谊,饿上三天你也会抡着拳头去抢。
正如铁大壮的烦恼一般,平日看铁小壮能吃总觉得是一种幸福,如今看铁小壮能吃是一种煎熬。
挣不到足够的钱,拿啥养?
钱是人的胆,没钱,二百号汉子站着都是松松垮垮的,没有精神气。
即便范铮进来,铁大壮等人表达了一点恭敬,依旧蔫头巴脑的。
范铮不耐烦地敲着黑板:“行了,多大点事!一个个腰板直一点,不就是上工吗?坊里已经给你们联系好了,上元节之后,全部在启夏门外、芙蓉园侧做事,土石方、建设全部按主顾的要求来。”
“做得好了,可以留下成为长期的伙计。工钱,人家也不会拖欠你们,不会比外头低。”
“但是,别怪本坊正没把丑话说前头,不准偷奸耍滑,不许对外人谈起主顾的事,哪怕是对家人也不行!否则,本官也不介意让你们尝尝枣木短棍的滋味!”
汉子们脸上重现了光彩,一个个显得快活无比。
虽然这个坊正好打人,也没大事的,行端坐正自然没灾祸了。
尤其这个坊正身上扛个官职时,更没人能反抗了。
铁大壮抱臂狞笑:“说好了,坊正的话,谁敢不听,坊正揍他我摁人!”
“敦化坊汉子,一口吐沫一个钉,坊正愿意为我们牵线搭桥,我们也不能让坊正难做!”
范铮压了压手,坊学内安静下来。
“事情还没正式开始,你们要学会安静,别瞎嚷嚷,否则人家立政坊、广德坊的人过来抢活怎么办?”
这话获得敦化坊汉子们的高度认同。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人类的通病,好处还没到手,外人就来闹着“均”,谁也受不了哇!
汉子们的情绪松动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就开始了。
“铁大壮这厮,怕是明年又要摆酒咯!”
“又得随一道份子钱?”
“不是,他耶儿俩都那么能吃,哪个婆娘受得了哇?”
议论声中,铁大壮的笑容渐渐得意,显然还不是在瞎说。
“还有谁?与乐喜和离的苦贞贞呗。说不上绝色,绝色也不是我们这个阶层配拥有的,但这种知冷知热、闲话还少的婆娘,过日子足够了。”
“可怜的乐喜哟,好不容易娶个婆娘,生生被自己阿娘祸祸没了。”
范铮瞪大了眼睛,左右打量着铁大壮:“好你个浓眉大眼的……”
能让同伴取笑,说明铁大壮至少成功了一半。
苦贞贞只是和离,不是守孝,就是立刻应允铁大壮求亲也没人能嚼舌根子,能几个月没应允已经够矜持了。
“坊中今年的婚事都是官媒乌氏经手,办得还得公道。需要的时候说一声,我替你出面请她。”
范铮倒是乐见其成。
不过,苦贞贞阿娘的身体,始终是一个问题。
病了十年,熬了十年,依旧顽强矗立。
身体不好,肯定还会形成拖累,之前乐林氏厌弃苦贞贞,未必没有她阿娘的因素在里头。
如果她阿娘一下撑不住了,守孝服纪期二十七个月不能婚嫁。
就是那么麻烦。
铁大壮那并不充裕的褡裢,能不能够承受得住苦贞贞母女的重负,还未可知。
要知道,乐喜别的不说,赚钱的能力可是铁大壮的倍数以上。
……
范铮家小宅院的牲口棚里,一小叫驴、两小草驴“啊呃”的叫声此起彼伏,让元鸾的脑壳都有几分疼。
“吃草、吃豆子也就算了,怎么这一天到晚就总叫唤呢?就是拉着磨也不停的。”
元鸾头疼地往驴槽里倒了一把豆子,顺便在三个位置放了一点食盐。
真正养过大牲口的人都知道,牲口也是需要一定食盐补充的,大象就会自己舔盐矿石,《太白阴经》里甚至还规定了,一匹军马日支盐三合。
范老石负起手,第一次显出一丝富态,眼睛都笑得只剩一条缝了:“日子好起来了咧!就是大郎这倔驴还没答应说媒。娃儿他娘,要不我们另外养一个得了,免得干等。”
元鸾放下手里的活,呸了一口:“老没正经的!大郎快回来了,你的偃月形馄饨捏够没?”
名称听着稀奇,其实是大家常吃的饺子,宋称“角子”,元称“扁食”,清称“饺子”,叫法不一样而已。
在北方,过年不来一餐偃月形馄饨,年似乎不怎么完整。
范老石看着一幅粗壮样,包偃月形馄饨却是一绝,每次还要送让元鸾提几十个给樊大娘母子尝一尝。
街坊邻居的礼尚往来,就是这么充满了烟火气息。
范铮回院子、洗手,看着在镬里翻腾的偃月形馄饨,赶紧摆碗碟、箸。
至于蘸料,范老石一如往年,早就配好了。
偃月形馄饨入口,鲜嫩的肉味、上好的葱白香、微微回甜的汤汁,还有腾腾的热气,让人胃口大开。
“哎,要是再多一个小人儿领着,就完美咯。”元鸾意有所指。
范铮咧嘴一笑:“你二位还不老,努力!”
“闭嘴!兔崽子!”
第三十三章 贞观十一年咯!
楹联这东西,还没有盛行。
秦叔宝、尉迟敬德,还没有成为画像贴门上,门神还是神荼、郁垒,门上要么是这二位的画像,要么是桃木写上这二位的名讳——这也是“桃符”一词的来源。
唐朝没有“春节”一词,官方的称呼是叫元日、元旦,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够资格的都得去太极殿参与大朝会,范铮明显是不够资格么。
都没人告知范铮该进元日大朝会,着什么装、行什么礼。
过年一项比较奇怪的风俗,是饮屠苏酒。
传说中的屠苏酒从晋朝产生,以前有人住在草庵,每年除夕,将药囊丢到井中。到元日取水出来放在酒樽中,全家的人一起喝就不怕生病了。
屠,就是割;苏,就是药草,砍了药草来泡酒,泡成的酒就是“屠苏酒”了。
当然,各家各方对屠苏酒的配比不一,《备急千金要方》里都有一种配方。
喝屠苏酒一项比较奇怪的习惯是: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酒。
这个习俗与通常盛行的“长者为先”相左。
庭院中插着不少竹竿,竹竿上头飘着长条旗,寓意风调雨顺,称之为幡,就是以后人的角度看上去像在上坟。
这个风俗被东边倭国学了去,改了个名字,叫鲤鱼飘。
然后一堆精神倭人大赞鲤鱼飘,却死活不承认这是倭人从大唐学去的。
庭燎是指在庭院中间生火,除了各种赋予的吉祥意义外,它的使命就是——烧竹节。
冷不丁一声竹节被烧爆开的,这就是“爆竹”一词的由来,据说能吓走一种叫“年兽”的怪物。
屋子里,腊肉、熏鸡、焙鱼悬在一角,两匹细花绢布、几十刀土纸等物彰显了范家小康的财力。
家中除秽,只要不是家境实在贫寒的,早就弃厕筹而不用了。
晋·范宁《文书教》:“土纸不可以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
当时就已经有了“土纸秽用”的说法。
唐朝大中五年,有一位大食人从大唐返回后写道“他们(中国人)不甚注重清洁,日常排泄后不用水洗,只用草纸去擦”。
所以,这个时代还用厕筹,不是家境有问题,就是爱好独特。
至于绢布,除了可以充当铜钱的等价物之外,就是成为元鸾超度的剪下亡魂。
不知道为什么,元鸾对自己的女红有迷之自信。
哦,这也是庭院中彩幡飘飘的原因之一。
“舅舅,范铮舅舅!”
甄行、甄邦换了一身新衣裳,脚踏大虫绣像的皮靴子,戴着那个可爱的大虫帽。
叫大虫是因为避讳,谁让本朝太祖的名字叫李虎呢,该避讳就得避讳。
比如,好好的虎牢关改成了武牢关,成语管中窥虎变成了管中窥豹,称老虎要叫大虫、猛兽,好好的便器虎子就改名马子。
李渊?
抱歉,人家不是太祖,是高祖。
你说李白杜甫的诗句里有“虎”字,是因为对诗的约束轻一些,也因为过了七庙,没那么严格了。
至于这二位官运不行,是不是与这诗有关,也见仁见智了。
“等着!”
范铮当面将几个芋头扒入庭燎中,以灰相掩,庭燎依旧不紧不慢地烧着。
甄行、甄邦笑眯眯地围着庭燎,说着年节的恭维话,小嘴甜得让元鸾直乐,一人送了十枚开元通宝当压胜钱。
压胜钱也就是后世的压岁钱,在古代的意义稍有变迁,本意还是为小孩子驱邪。
权贵人家的压胜钱,与百姓家的一样,人家是那种没有面值的钱样,不作为流通钱币使用。
这种钱,百姓当然没法弄到,私铸是要死人的,当然是用真的开元通宝顶上了。
这个开元通宝,跟小扒灰没有丝毫关系,是高祖太武皇帝李渊,于武德四年七月发行的钱币种类,字体为潭州籍书法大家欧阳询所书。
这一版开元通宝的影响深远,十文钱重一两,因此引出了一个十进制计量,一两等于十钱。
“婶子,我坊正兄弟的亲事,要想法了哩!”
樊大娘嘴里的炒豆嚼得“咯嘣”直响,还不忘戳范铮小刀子。
“就是!大侄女我跟你说,可愁人了,娶个平民吧觉得有点不搭,娶个有来历的吧,人家瞧不上!”
元鸾搬出买的高昌葡萄果脯,抓到了两大把给甄行、甄邦,然后在那里诉苦。
婚姻这种事,要不讲究起来,两头一撮合,盲婚哑嫁也是一辈子。
讲究起来,聘礼必须是活大雁,成双成对的。
再讲究一些,大雁必须要野生的,人工饲养的不要。
就问长安近百万人口,得多少野生大雁才够所有年轻人完成聘礼的啊!
“香了,香了!”
甄行、甄邦欢笑着拍手。
倒不是他们缺少吃的,他们缺少的是这种无拘无束的乐趣。
范铮龇牙咧嘴刨出芋头,待它们稍加冷却,闪电般出手,剥皮,串在箸上,依次递给甄邦、甄行。
兄弟二人并不在意谁先,只咬一口,嘴里吐出腾腾热气,眼里便满是兴奋。
“阿娘,吃!”
兄弟抬着一箸挪到樊大娘身边。
樊大娘接箸,眉开眼笑地咬了一口。
味道什么的倒在其次,关键是这兄弟俩孝顺的样子,太感人了。
“甄行、甄邦,好生玩着,阿翁给你们弄羊肉吃!”范老石开怀大笑。
“可是,阿翁,我们要回家吃呀。”甄邦觉得很惊讶。
范铮笑了:“过元日,还有一个习俗,几家关系近的轮流安排大家的膳食,这叫传座。就是今天你来我家吃,明天我到你家吃。”
甄邦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阿翁,我要吃烂一点儿!”
甄行笑道:“我要肉多一点!哈哈!”
后人印象里,唐人的烹饪手段主要为蒸煮,这却是条件限制。
炒这种方式不是没有,但限于铛口浅的特点,炒的数量就上不去,当然也没法成为主流烹饪方式——直到圆底锅的出现。
但范老石就能用一口不太方便的铛,整出满桌让甄行、甄邦瞪大眼睛的羊肉大餐,只看金黄色的羊皮就让人食指大动。
“盥洗之后,可以多吃哟。”范老石得意地笑。
好几年没那么全力展示过手艺了。
第三十四章 有功必赏
正月十五夜,花灯、舞狮、傩戏、佛门教化的散花乐,演绎了元日的余欢。
过了这一天,长安城的夜间,可是会宵禁的。
散花乐是佛门的一种唱词,以宣扬从善为目的,兼具传扬佛门教义,是一种接地气的宣传手段。
但这种艺术形式下行到民间,与乞讨等职业一结合,渐渐催生出了莲花落这种形式。
正月十六,一大早,二百余汉子难得地换了身干净的葛布衣裳,露出虬劲有力的胳膊,一排地蹲到坊门边上,等待新东家挑肥拣瘦。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人家要看牙口,你都得赶紧大嘴咧出后槽牙来,笑容还得堆亲切一点儿。
没有能力与人叫板之前,乖一点,能饱肚子,尊严在饥肠辘辘面前一文不值。
就连平日屁话多的铁大壮,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像是第一次去说媒见小娘子的样子。
对面的青龙坊,侯莫陈羽笑得跟鸭子似的:“嘎嘎,二百号人丢了饭碗,可怜喏。要是晚膳没着落,我还可以施舍一碗剩饭。”
青龙坊几名游侠儿附和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可惜,范铮这厮竟然走了狗屎运,混了个流内的官身,不能轻易招惹了啊!
要不然,何止是去奚落!
范铮耍着枣木短棍,漫不经心地与相里干谈天说地。
有没有搞错啊,相里干只是一介武候,咋说起各种秘辛来如数家珍啊!
你说熟高昌的葡萄、白叠,情有可原,毕竟高昌现在与大唐接壤了。
你连龟兹国的封牛(颈上有肉隆起的牛)都知道,就有点不太合适了喂。
啥,相里氏也有商队闯西域?
肤浅了,本以为相里氏就是靠着汾酒为生,却不知道汾酒只是人家产业之一。
明面上,相里氏只有一位族人在司农寺混一个从七品上主簿的位置,很不起眼,但真正明白的人才知道,相里氏有一定能力影响到朝局。
“那你怎么才是个武候?按说,以你的家世,混个校尉不难吧?”
《唐六典》虽然未提及校尉的品秩,但按照校尉大致与县尉对等的原则,一个校尉的位置也应该在从九品上到从九品下之间。
至于那种连伙长、队正都列入品官的计算方法,不论出自哪本书,你只问问大唐的户部负担得起那么多官员的俸禄吗?
那就是画大饼而已。
相里干微笑不语。
十辆大马车一字排开,停到了敦化坊面前,让敦化坊瞬间鸦雀无声。
管事腆着肚腩跳下马车,正要吆喝,看到相里干,赶紧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这位是将仕郎,同时也是本坊坊正范铮,更是本方案的重要策划人。”
管事立刻醒目地摆出了低姿态。
范铮无所谓地摆手:“我坊中这二百来汉子,交给你,要确保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没有受到不公待遇,不会拖欠工钱。真有谁拧巴,跟我说,老大棍子抽他们。”
“铁大壮,看好人!谁敢乱来,先吃我一顿短棍。”
相里干窃笑。
范铮总叫嚷短棍啥的,其实那棍法根本没路数,也就能对付一下蟊贼,真打起来不够看。
二百余汉子,安安静静地登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又可以凭着两膀子力气养家了,真好。
立政坊、广德坊震惊了。
三个坊区同时落难,我们还没和杜氏谈好依附的事,你一个早早被排除在外的敦化坊,竟然率先复工了!
这是许了多少好处出去哟!
没错,是找杜氏,韦氏韦思言的脾气破着呢,说不要,一个也别想回头。
“你真不要杏花村的份子?”
相里干依旧很诧异。
那么大好处说舍了就舍了,换成自己,怎么也得肉疼好久。
“酒怎么酿,只有你相里氏才懂,我拿了份子,会导致你们家族内部有争议。”范铮伸了个懒腰:“再者,我也没说,设计的包装与诗词不收钱。”
钱其实并不少收,但不涉及核心的酿酒这块,相里氏族人不至于有太大的抵触。
了不得按增加的销售额提成就是了。
包装与宣发方案的钱嘛,范铮估摸着一年也能对付个一两百贯,不建宅院的话,足够用了。
至于说九品官员对应的宅院……
别说笑,五品以下,只要别僭越,谁管你的宅院够不够标准哦,那些从地方上,调入朝中的中下层官员,还有多少租宅子的呢。
区区尾上的将仕郎,谁在意?
……
太极殿上,李世民听着张阿难读雍州的奏报。
“去岁冬,刺史令各县检修危房、接济老幼,令司仓参军、司仓佐可先斩后奏,开雍州各处义仓赈济饥荒,然人力终有穷时,雍州治下死十五人,刺史李泰上表请罪。”
李世民嘴角噙笑:“呸,他这是请罪?他这是请功来了!苏勖、蒋亚卿怕都不会着眼小处吧?谁给青雀出的主意?”
李泰这小胖子,在自家阿耶面前真的没排面,事情才一上报呢,就被拆穿了七八成。
安排给魏王府、文学馆的人手,哪个是啥德性,李世民心知肚明。
一个个谈天说地,都是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更是夸夸其谈,怕是当年刘寄奴都不如他们。
至于说实事,呵呵,连钱掉地下都懒得弯腰去捡,你相信他们会为草民谋生路?
别逗了好吗?
张阿难回禀:“据闻当日芙蓉园紫云楼庆功,魏王曾延请了将仕郎范铮,范铮当日于楼中讽谏,魏王欣然纳谏,竟成一桩佳话。”
李世民听懂了。
张阿难的意思是,大家正常的意思意思,偏偏李泰当真了,下了有些惊人的开义仓符文,倒逼得各县扶危济困、救治零星流民,于是少死了许多人。
虽然有些莽撞,毕竟是真正救人了。
太子李承乾道:“朝廷当大肆宣扬此事,为魏王表功。有功当赏嘛。”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没有问题,唯独从李承乾嘴里说出来,感觉像是将雍州架在火上烤。
去年如此优异了,今年呢?
有功当赏,朝廷还能赏魏王什么?
太子之位么?
第三十五章 算盘
别怪李承乾有火气,自从李泰决定成为磨刀石那一刻起,手足之后通常得加上“相残”二字。
不提李承乾自己是否在意储君之位,是他的,就不容别人下手去抢夺,嫡亲兄弟也不行!
更何况,李泰武德四年还过继给卫怀王,承嗣为卫王,贞观二年才改封越王,去年才又改封魏王。
已经承过别人的嗣,有什么资格与孤争储?
作为兄长,李泰得额外的恩宠,他可以不在意;
作为敌对势力,李承乾恨不得一巴掌扇飞李泰!
你知不知道,太子之位,如黄河逆水行舟,进则平安到港,退则粉身碎骨?
正面争锋,早就监过国的李承乾无所畏惧,论正朔、论风采、论能力,李承乾俱是当世绝佳。
“庶政皆令听断,颇识大体”就是对李承乾能力的公正认可。
可是,就怕阿耶屁股歪啊!
让青雀开文学馆、任雍州刺史,倒也还能说得过去,可遥领鄜州大都督、相州都督,领左候卫大将军,其中的意思,不值得思量吗?
尤其,鄜州可距离雍州不远,都在关内道!
左候卫,更是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
整个东宫十卫率,才几个人?
……
范铮开始鼓捣算盘。
在唐初,算盘的雏形就出现了,九至十三档,还不是标准的十五档。
一颗颗珠子能当暗器,整架算盘抡起来能当奇门兵器使,顽童甚至能倒踩上头当滑板玩。
个头太大了。
到宋朝《清明上河图》里有了完善的算盘样式。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说的只是“中国算盘”。
算盘大致可分沙盘类,算板类,穿珠算盘类,穿珠算盘指中国算盘、日本算盘和俄罗斯算盘。
范铮本想取消上二珠下五珠的结构,换上后世上一珠下四珠的构造,几番使用下来却发现,七珠结构的存在,自有其道理。
那上下看起来似乎多余的珠子,在多个进制并存的计算方法中,也有不同的用法。
同时,范铮对古怪的“一推六二五”这句话,竟然有了深刻的了解。
斤两十六进制嘛,倒算可不是一两等于0.0625斤了?
一退六二五,这是为了快速换算总结的口诀。
好在范氏木器作坊是自己家的,乐意怎么折腾随便,打小算盘并不难。
又不用啥名贵木材,就是些松木而已,易制、易车。
框、梁、档都很容易制作,略略有点难度的是车算盘珠子,大小的调整倒不难。
只有一具特大号的算盘,珠子需要时时卡在档中,要上下拨动一颗珠子都是得使点力,自然不会轻易滑落。
这就是教具应备的特性,没法,要立着打给娃儿们看,就不能让珠子滑档。
范老石哼哼几声,也没说啥。
这点木匠小手艺活,巫闷山自己就能包圆了。
至于屁大点松木,值几个钱?
一百五十三具小算盘下发时,从娃儿、妹娃子到家长,瞬间沸腾了。
当初之所以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娃儿送来坊学,除了想让娃儿识几个字外,最重要的还是范铮当初的允诺,可以带他们入账房这一行当。
算盘这东西,可是账房先生的吃饭家伙!
坊正是真要教自家娃儿吃饭的本事哩,按规矩还得磕一个,谢师父赏饭吃!
一个个家长悄然出现在坊学外头,逮着机会对自家娃儿千叮咛万嘱咐,坊正教的技艺,要好生学,在坊正面前不得皮,学好了回家有肉吃,学不好回家也有肉吃——竹笋炒肉。
舍不舍得打是一回事,姿态是要摆出来的。
惯子如杀子,坊民们虽然没读过书,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二去五进一。”
加法口诀,范铮口述,糜斐书写,悬挂到黑板一侧。
咳咳,谁让将仕郎的字,拿不出手呢?
一百五十三个稚嫩的声音,摇头晃脑地跟读了几句。
嗯,也别奢望谁能一天就背下来,没那个必要,一天学几句就够用了。
“大拇指负责把横梁下的珠子往上拨,食指负责把横梁下的珠子往下拨,横梁上的珠子怎么办呢?当然是靠中指拨动咯。”
“当然,大家要注意,这珠子要么不拨,要拨就必须到位了,不允许有拨到一半的漂珠。”
大道理甩几句就好,算盘这工具,本质还是得靠手熟。
即便娃儿们的手天生就带了几分柔软,可还不够。
“甄行、甄邦,手指头放轻松一点,不要绷紧了,就当算盘是你们的新玩具;铁小壮,耐心一点,你的手指头同样可以让它们听话的;巫亹、巫桑,别跟它客气,放开打,反正坏了有你阿耶修……”
兴趣是最好的先生,让娃儿、妹娃子们感兴趣,比啥都重要。
虽然乱了一下,但连一向胆小的巫亹、巫桑都喜笑颜开打着算盘,甄邦更是狂放到左右游龙,两手各打一具算盘。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让坊学格外有生机,庭院中的枣树似乎都露出了点嫩叶来窥探动静。
坊学院墙外,蹲着的各坊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出息了,比我们憨卖力气强多了。
旁边的糜斐看了看,很快没兴趣了。
除了娃儿,大人的兴趣是分门别类的,一些没兴趣的东西,就是醍醐灌顶也同样不喜欢。
“坊正,我能做些什么?”
范铮想了想:“你可以将数字之类的文字,及相关的小常识,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教给他们。识字、识礼、识理,就是我最大的要求,反正也不可能指望他们考科举。”
以科举的取士率,这一百五十三人即便个个勤奋好学,能有一个过明算的也得感谢神佛开眼。
“以后的教学内容,你自己调整一下,以实用为主。让你一个人带一百五十三号娃儿,确实难为你了,你可以让自家婆娘过来帮忙,但工钱只得你一半。”
糜斐乐得手足无措。
自家婆娘能来协助,自然管得更如臂使指。
哪怕只是一半的工钱,那也是外头一名力工苦熬一天才能挣到的啊!
第三十六章 杏花村
(祝大家新年安康、快乐!)
三月三。
踏青二三月。
柳已经绿了,百鸟纵声欢歌,彩蝶翩翩飞舞,野草都洋溢着清香的气息。
身为长安城三大正门之一的启夏门,自然是车水马龙。
还好启夏门足够宽敞,一溜通行载货的马车、出入的行人,一路通行骑着驴的士子、乘奚车肩舆的仕女,互不耽误。
按说小娘子还应该戴羃篱、帷帽之类的遮掩一下面容,可风气渐渐开放的大唐,不知道是不是过于自信,除了出远门,竟很少戴羃篱了。
出远门戴羃篱,除了所谓的安全、礼仪,最重要的一点是:防蚊虫。
绿色环保无污染的大唐,蚊虫同样很环保。
士子们摇头晃脑,不时掉一下书袋子、吟两句自以为高明的诗句,期待能得哪位小娘子青睐。
诗风盛行、武功盛行,是泱泱大唐的风采。
不能向刀枪中取风流,便向诗书里道离骚。
诗才固有高下之分,但基本在水准之中,能拿出来献的,多少有那么一点成色,不可能是一无是处的。
这个热闹、沸腾、包容的国度,流传于后世的好诗无数,但更多不是太出彩的,慢慢掩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诗除了博小娘子回眸一笑,还可以为士子扬名,或者成为向达官贵人行卷的资本。
因为科举方兴未艾,经验不到位,考卷不是糊名的,考官个人印象难免有加减分的可能。
比如卜某向考官府上投过行卷,考官评卷时一看,哎呀,这个人我有印象啊,原本中上的评级,变成上下,情有可原吧?
虽然武德年间,确实是允许读书人,不是必须经本地官府推荐才可以参加科举,准“怀牒自举”,但想成绩好一点么,当然还是得入乡随俗,向达官贵人行卷。
哪怕这位达官贵人不负责科举,但谁还没几个同僚嘛。
道左,草坪、木台,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上书三个飞白体大字,“杏花村”。
飞白体笔画中丝丝露白,仿佛枯笔所书,据说这是后汉蔡邕所创,王羲之父子极爱飞白体,当今皇帝酷爱之,于是更风行了。
反正,按这苍劲的字体,写这石碑的人,来头小不了。
台上,若隐若现地露出几个粗陶罐子,一个罐口打开,浓烈的香味飘于道上。
“停下!”
肩舆上有小娘子不顾仪态,跳了下来,笑眯眯地凑到台下。
“这位兄长,小妹行路口渴了,能讨碗酒喝吗?”
呃,第一次听说口渴讨酒的。
一个小陶碗盛了半碗清澈的酒水,轻轻递到小娘子面前:“酒有点烈,请小口品尝。”
小娘子举起碗,深深嗅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咽了一口,未施粉黛的面颊起了两团酡红,清澈的眼波起了一丝氤氲,嘻嘻的笑容透着一丝惬意。
“小女子遍尝天下名酒,自认从未出错,酒应该是汾酒,却不知为何竟纯了许多。好酒!”
相里氏族人轻笑:“小娘子竟是行家!没错,杏花村本脱胎于汾酒,提纯却是看家本事,不便透露了。小娘子但觉不错,向三五知交引荐,杏花村便感激不尽。”
“为什么叫杏花村呢?因为,鄙村恰好就叫杏花村。”
“今天是我家杏花村酒出窖,虽得一贤者赠诗,却仍向各位贤达悬赏,诗无论高低,酒总有一碗。我家家主说了,最后所有诗公选,前十分别得十贯钱、二十贯钱、三十贯钱赏金,若能盖过贤者诗句,百贯!”
小娘子憨态可掬地坐回肩舆,吩咐道:“赶紧遣人回光禄寺良酝署禀报阿耶,杏花村好酒,堪为御酒!”
天下酒事,都是良酝署管,在欠收年间甚至可以强令天下不许酿五谷酒——果酒不在禁令范围。
良酝令可以安排美酒进御酒名单,可若好酒而不知,难免会被视为失职。
良酝令杜侃,虽然没学到祖宗酿酒的本事,品鉴美酒的本事却当世一流,女儿家杜笙霞,耳濡目染之下,品酒倒也有了他七八成火候。
所以,只要是认识杜笙霞的,无不以抢到一碗酒为荣。
杜笙霞说好喝的酒,身边的人都没资格说不好。
这就是专业!
三五成群的士子、小娘子上台,各种诗作层出不穷,固然有水平一般,偶尔也能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
一名雄壮的黑汉子,着幞头、青色圆领袍,蹬着一双麻鞋,腰悬横刀,大大咧咧地上台开口:“上酒!”
管事赶紧应道:“这位客官,今日是雅事,以诗会友,不拘诗才如何,都有酒喝。”
黑汉子嘀咕了几句:“麻烦。听着,杏花村里出好酒,耶耶喝了它还有。若不叫我喝个够,保你明天定没有。”
杜笙霞掩唇轻笑。
台下一下闲汉起哄:“好诗!倒酒!”
这诗,水平直接打破了底限。
黑汉子痛痛快快地饮了一碗酒,黑脸发红,挠头道:“好酒!入口冰凉,到喉间却热乎起来,全身暖洋洋的,阿耶肯定喜欢!掌柜,来一坛,我拎回去给阿耶喝!不差那几文钱!”
管事连连苦笑:“公子见谅,今天的酒,只供求诗之用。改日,改日一定满足宿国公府上需求。”
这名黑汉子,就是程咬金的长子程处默,左卫亲府校尉,闲得没事到处晃悠的货色。
全府最没有名堂的人。
论爵位,他的国公是理论上的,还得等几十年,说不定以程咬金生龙活虎的样子,直接让孙儿嗣爵了。
那个,二弟程处亮,贞观七年尚了九岁的清河公主,封东阿县公,爵位晃眼睛哩。
三弟程处弼才八岁,又是继母崔氏所生,不提也罢。
看看皇帝赐婚的年龄,你才知道,原来《贞观律》上的婚配年龄,在这里就是个屁。
“要不,老程再写几首诗,换碗酒喝?”
程处默倒不是不讲理,耍横也犯不着跟商贾耍不是?
只不过,程氏风格的诗,惊天地泣鬼神哟!
管事赶紧叉手:“大公子,你也得给别人上台的机会嘛。改天,改天一定请大公子尽兴!”
第三十七章 酒、图、诗
一辆黑色质地的木辂车,停在一棵槐树下,周围看似杂乱无章的耸立着几个闲汉。
可懂行的人就知道,闲汉可以瞬间化为凶恶的猛士。
木辂车,属于太仆寺乘黄署掌管的天子五辂之一,田猎乘之。
说来也奇怪,殿中省的尚乘局管御马、尚辇局管辇驾,偏偏辂车却归了太仆寺。
太仆寺才是养畜牧的好吗?
皇帝李世民着幞头、圆领袍,与同样装扮的新任门下省给事中马周,眼里带着一丝迷离,倚着车轸相视而笑。
一碗杏花村,当然难不倒这两位老酒鬼,醉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马周这号上朝都得啜两口的酒鬼,就更不知道“醉”字怎么写了。
正五品上的给事中,品秩并不高,但职责是侍奉皇帝左右,可以对百司奏报的事宜,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就不得了了。
在门下省的职官里,给事中位居侍中、黄门侍郎之下,为第三档官员。
历史书上常说的“三省六部制”,其实只是个大致的总结,并不太完整。
真正的权力架构,是六省。
制定国策的中书省;
审核政令的门下省;
具体实施的尚书省,六部属于尚书省的下属机构;
专门服务皇帝衣食住行的殿中省;
割一刀就可能当官的内侍省;
管典籍、墓碑的秘书省。
注意,秘书省的最高官称为秘书监,但它不是监级单位。
六部是尚书省执行的部门,九寺属于六部的辅助部门。
比如说,礼部就负责了番邦之礼,但具体业务就归鸿胪寺负责实施了。
至于少府监、都水监、将作监,这些部门名称里带“监”字的,多半是因为它们最终是直接对皇帝负责。
至于后来的变迁,就没法尽说了。
总而言之,马周是很得李世民青睐的,当殿喝酒也只有他能这么做。
当然,也是马周身体有疾,需要时时喝酒的缘故。
《旧唐书》里,都记载了马周的消渴症。
“杜侃家那个小娘子,叫杜笙霞的,还真是识货。”
李世民嘿嘿直笑。
可惜人家今天不卖酒,只是写诗赠酒啊!
李世民与马周,即便说不上绝顶,一流的诗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让他们全力,这不欺负娃儿么?
两个老滑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藏拙,拿一首平平无奇的诗出来混酒喝。
马周打了个嗝,笑道:“倒是想出这主意的人,有头脑。不论今天的诗如何,至少杏花村是在长安城扬名了。”
“我好奇的是,人家口口声声有贤者赠诗,这诗得好到哪里去?”
日头偏西,闹哄哄的台子前也评出了头十名,虽然各自兑现了赏钱,却仍有人不满。
“我们不在意钱财多少,我们想知道,你事先说的贤者,写的诗能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李世民从木辂车探头,吆喝道:“没错,我们要知道输在哪里!”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争强好胜永远是人类的天性。
一个精美的瓷坛移到台子边缘,让所有人细细观看。
白底蓝图。
天上有淡淡雨丝,一个形容憔悴的汉子向牧羊的娃儿问道,娃儿伸手遥指杏花深处,一个酒幡若隐若现地飘荡。
坛子一角,行书写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一图、一诗、一酒,单独一个拿出去尚且能称惊艳,组合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
李世民仔细看了看图,确认下来,创意是杏花村的,图却一定是阎立德画的。
李世民与马周面面相觑,许久才叹了口气。
郁闷,两个当世诗才一流的人物,在这首诗面前竟无法一较长短。
当然,这一道流传千年的《清明》,在杜牧诗作中也是精品。
至于那些说不是杜牧作的,你倒是拿出真正作者的资料来啊?
谁能写出这种上等作品,还疯了去留别人的名?
让自己万古流芳,它不香吗?
“好诗!诗名为何,作者是谁?”杜笙霞大声道。
“诗名《清明》,作者万年隐者。”管事回应。
万年隐者,是因为百余年后,杜牧生于万年县,也是因为范铮在万年县厮混。
扬个诗名,对范铮没有多少益处。
千年之后,依靠这首诗扬名,杏花村依旧有着极大的名气。
《清明》,可以视为古代最成功的营销诗之一了。
……
三天之后,杏花村酒连东市都没上,直接被平康坊大大小小的楼阁包圆了产量。
每斗三千钱,都没人顾得上还价。
真的不是很贵,有李白的诗为证,“金樽清酒斗十千”,可知当时极品酒的价位。
哪怕算上批零差,五千钱内也是可以接受的。
关键这酒,好喝倒也罢了,那一首诗引得无数楼子里的姑娘欢喜,然后文人骚客趋之若鹜,一时间什么葡萄酒、三勒浆都黯然失色。
据说酿酒名家魏征品了之后,直叹家贫,喝不起杏花村,然后反手酿了两批醽醁、翠涛酒解馋。
总算相里氏还有眼色,拉了一车杏花村入宫,才让李世民平了某些小心思。
“小生请风梨姑娘饮酒。”
“是杏花村么?”
“呃,虾蟆陵郎官清酒不行么?”
“杏花村多雅。”
真的,姑娘们可以对天发誓,不是图杏花村价格昂贵,而是喜欢杏花村的风雅。
哪家的酒,还可以有名诗相衬?还有名画可赏?
名酒配名诗,感觉一下就身价倍增。
几十年后的王翰大笑:“葡萄美酒夜光杯……”
相里干眉飞色舞地向范铮报捷时,范铮显得很平静,反正每月一坛供范老石夫妇对酌的酒到位就好。
呵呵,意外吧?
元鸾的酒量,拿捏范老石,手拿把攥的!
女人放开喝起来,没男人啥事啊!
“相里兄,挣钱是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了。懂?”
范铮对酒,不是特别喜欢,尤其是看后世那些到处人形喷泉的造型,腻味。
在那工夫,带着甄行、甄邦他们加百子,多有意思。
娃儿的手柔软,学东西贼快,甄邦单论加子的速度,都比范铮快上一丝了。
第三十八章 征召
“太子令:召从九品下将仕郎范铮,为东宫司经局从九品上正字。”
太子左春坊录事,姿态倨傲地在敦化坊念完太子令,眼睛斜睨着范铮,不知道这文散官知不知道人事。
范铮揉了一把脸,面容古怪:“司经局是干嘛的,谁当官,正字是干嘛的?字写歪了,扛着楼梯扶正吗?”
录事差点笑场了。
土!
“司经局嘛,顾名思义,管东宫典籍的,上官是洗马……”
范铮瞪大了眼睛,马不是马夫管,还得管典籍的官洗,真会玩!
“谁告诉你那读(xǐ)的,那读(xiǎn),通‘先’字,义为太子出,则当直者一人在前导威仪,引申为太子亲近的官员!你那个正字,负责校理刊正经、史、子、集四库书籍。”
录事捏着鼻子解释了一遍。
范铮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鼻子:“我,一个字都不能识全的人当正字,校理刊正书籍,没开玩笑吧?”
录事的眸子透着一丝冷意:“可你在芙蓉园紫云楼写诗了。”
范铮愕然:“那叫写诗?那叫口占,我连笔都不怎么会握,咋写?随意瞎扯几句也叫诗?”
录事的声音机械而麻木:“可你在芙蓉园紫云楼写诗了。”
完犊子,这是被气量不大的太子惦记上了?
东宫征召范铮这种文武散官,还是合理合法的。
当然,范铮也可以不应召。
“请回殿下,范铮文字粗浅,当不得正字重任,万万不敢贻误殿下大事,只能愧对殿下错爱了。”
东宫,崇教殿内。
正襟危坐的李承乾听到“楼梯”一词,一口茶汤喷了出来。
确定了,这就是运气好、一时激愤的闲散官员,干吃俸禄不管事的,无论是楼梯还是洗马,都透露出浓浓的无知,不应召倒也省事。
真召来那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正字,只怕那些“众正”又得劝谏,将太子当成秦二世、隋炀帝了。
殊不知,范铮也在暗笑。
正字他倒真的不了解,可太子洗马这个官职,范铮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别的不说,魏征就当过隐息王的太子洗马好吗?
装傻充愣的目的,只是不想与当朝太子有任何瓜葛。
与魏王有牵连那是没法的事,就活在人家治下。
可太子嘛,能避则避。
与是否看好太子无关,人生最忌讳的是左右摇摆。
看似左右逢源了,其实你左右都得罪完了。
如果有实力不在乎得罪谁,又犯得着靠近谁吗?
从角落里走出来的范老石手持刨子,望着录事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大郎,没事吧。”
范铮轻笑:“一个小小的试探,估计太子也没真把我放在眼里,就是恶心恶心某人而已。”
被恶心到的,当然是那位坐镇雍州衙门的魏王李泰。
听完典签武能的禀告,李泰冷哼一声:“兄长这是迫不及待要挖我墙角了?可惜,兄长太小觑将仕郎了,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岂能犯摇摆不定的大忌?”
“来而不往非礼也。”
……
太极殿上,侍御史举笏:“臣弹劾襄阳郡公、殿中省尚乘局奉御杜荷,于三月十五入东市,违贞观元年十月敕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面。”
出这一条敕令,当然是事出有因的。
两京诸市署令才从六品上,五品以上官员入市,他们还怎么管?
到时候高官一护着自己这头,市署怎么办?
襄阳郡公,是正二品爵位;
尚乘局奉御,从五品上;
从哪里看,杜荷都违令了。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大不小的违令,按说根本伤不得杜荷,却让他脸色大变。
杜荷是莱国公杜如晦次子,不能如长兄杜构一般治理地方,志大才疏,无论是爵位还是官位,无非是享杜如晦遗泽罢了。
平常受此弹劾倒也无所谓,但是,眼下正值李世民有意赐嫡女城阳公主下嫁的关键时刻啊!
杜荷只能硬着头皮出班:“臣一时疏忽了,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笑笑:“人恒过,然后能改。”
处罚是不用处罚的,但之前说好的赐婚,突然没了踪迹!
站在陛前的李承乾,眉头微微蹙起,想不到十拿九稳的事竟然起了变化。
杜荷的赐婚暂停,并不代表以后就不会再赐婚,但终究是有些不对头。
“臣,弹劾吏部司主事汤郎,任用私人,破坏吏部规矩。”
这个弹劾,多少让人意外。
李承乾本能地阴沉着脸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汤郎怎么了?”
吏部尚书高士廉眼睛眯起。
居然是吏部的过失啊!
“吏部司安置从八品下长安县尉,汤郎选用了遂安夫人之子。”
响鼓不用重捶,老而弥坚的高士廉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
县丞、县尉,唐循隋制,尽用他郡之人,遂安夫人之子,怎么算也是雍州人,凭什么就当了长安县尉!
凭遂安夫人是太子乳娘么?
李承乾这才发现不对之处,却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长安县尉之事,是孤的吩咐,汤郎也只能应孤之命。若违制,是孤之过。”
预想中,李世民那霹雳雷火般的愤怒并没有来临,只是轻声吩咐高士廉:“高老卿家辛苦一趟,调整一番。小儿辈胡来,长辈难免受累了。”
高士廉举笏:“倒是小事一桩。不过,主事汤郎,不宜再留吏部了,臣以为,安置于太府寺如何?”
李世民颔首:“卿自决之。”
李承乾愣了一下。
咦,竟然没被责骂?
“高明啊,你也参与批阅奏折吧。”李世民声音微带疲倦。“给事中马周上奏说,皇太子长于深宫,不更外事,你也多往外头走走。”
马周的话,不太好听,却是出自公心,即便满心骄傲、叛逆之心滋生的李承乾,也欣然受教的。
一来一回的过招,李承乾输得稀里糊涂的,却因为勇于担责,导致皇帝对他的态度改善,这实在出乎李泰的意料。
不过,既然开始了,就继续斗下去吧!
兄长,你没有退路,我又何尝能退缩?
这就是生在皇室的宿命啊!
第三十九章 九九歌
范铮抱臂,在坊学窗前,听糜斐带娃儿们背九九歌。
哎,娃儿们整齐的背书声、摇头晃脑的动作,就是赏心悦目。
咳咳,当年自己在私塾里厮混时,可没那么自在。
娃儿们背的不是气候那个九九歌,是乘法的九九歌。
九九歌的创始人失考,但《荀子》、《管子》、《淮南子》的典籍中,都能找到部分如“三九二十七”之类的口诀,也就是说,出现时间不会迟于春秋。
唐朝的九九歌以“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共三十六句口诀。
汉朝“竹木简”以及敦煌发现的古“九九术残木简”,就记载了完整三十六句的口诀。
四十五句与八十一句的扩展口诀,则是后来的版本。
至于那只怎么跳出井的青蛙、表演单腿站立在兔子笼里的鸡、丧心病狂进水加出水之类的复杂题型,根本没在范铮的考量范围。
要搞学术研究,那是国子监算学的事,不奉陪。
九九歌对于坊学学生来说,难度还是有点高,特别是铁小壮,背得磕磕巴巴的,不时惹同窗窃笑。
每个读书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个学霸惊艳了同窗,有那么一个学渣让大家少吃家里的竹笋炒肉。
范铮眼里带着笑意,想着自己当初背九九歌,是挨了几戒尺来着?
当时先生是收了力的,可自己依旧一肚子委屈。
没办法,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痛苦,只要糜斐注意力度,该抽也就抽了。
何况,铁小壮那牛犊子似的身体,挨两下不痛不痒的,就是有些丢脸。
加减法,大差不差,他们还是学会了,再加上有算盘辅助,当真发挥了互补的作用。
学算术要削木棍儿?
不用,算盘基本取代了这个功能。
别说,算盘与基础的数学加减组合起来,学习进度那叫一个快。
现在的甄邦,从一加到一百,居然只用了七十息!
捂脸,范铮的历史记录,也就是六十息。
咳,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加百子是一个算盘基础练习题,虽然简单,也是有标准的。
大约,九十息内加完就算合格了,四十五息内加完那是高手,步入三十开头的,那是高手高高手。
这门技艺,还容不得作假,即便你明知道答案,可手法一乱,该出的结果都会荡然无存。
在大家都赶每一息的氛围下,你还想蓄意偷懒,得赞你一声狠人。
范铮并没有给他们太大的压力,只是将九十息的标准公布出来,结果一百五十三人,被这条线卡了一百余人。
倒是巫亹、巫桑兄妹的过关,让范铮微微惊讶。
想不到巫闷山粗枝大叶的,一双儿女倒有找精细粮吃的潜质。
不合格的,继续练呗。
没奈何,有人的手指头,天生比脚趾头还迟钝,你能咋办?
不是人人都天生适合吃那碗饭的,懂吗?
更多的人,是靠后天以勤补拙,生生堆上去的。
所以,为什么分个三六九等,有时候真不是歧视,实力达不到你能怎么办?
“下课了!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灞桥丁丁汤饼!糜先生,有你的一碗!”
不差钱的樊大娘,带着伙计,挑着热气腾腾的汤饼过来。
汤饼,就是唐朝面条的称呼,馒头、包子类的,则统称蒸饼。
丁丁汤饼,是因为这面条是剪短了才下锅的,不是寻常汤饼那种长长的形状,一般是加猪肉末、姜、葱、蒜等料调和,再掺上一些时鲜蔬菜。
灞桥丁丁汤饼,则是当地一绝,据说汉高祖刘邦屯兵灞上时,曾经去品尝过的。
唐朝民间的肉食,猪肉才是主流。
至于说贵人不吃猪肉,则是讹传了。
周八珍里有炮豚这道菜呢。
朝廷祭祀的等级,依次为:太牢、少牢、特牲、特豕、特豚。
最后两个全是猪吧?
特牲是指牛,可少牢是羊、猪,太牢是牛、羊、猪。
贵人们不是不吃猪肉,他们吃的,是卫生的方法养出的猪。
至于某些资料上说养猪养得污秽的事,当然是有的,但不可以偏概全。
在饲料收集困难的时代,养猪靠放养才是主流,甚至到了后世,一些山区的猪依旧是放养,两年才能勉强出栏。
放养的猪,需用走路觅食、保持活泼性,必然没劁过,狠起来能吃蛇。
自然,这样的猪肉腥骚味难免重了一些,就得靠姜蒜秦椒之类的调料压一压味了。
注意了,此时的秦椒,指的是关中出产的花椒,蜀椒也类同。
后世的辣椒,此刻要么还在南美那疙瘩呆着,要么在深山老林里,连大象都辣哭。
能成为人类调料的辣椒,且需要人工培育、改良。
很多野生植物,要成为人类种植的作物,需要一定时间的驯化、改良。
即便如此,猪肉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依旧是主要的荤菜。
关键就两个字,便宜。
范铮不带客气的,自觉盛了一碗,稀里哗啦地连汤汁都喝干。
“好吃!还是当年的味道!”
嘿嘿,范铮小的时候,馋嘴得紧,时常到樊大娘那里蹭吃喝,汤饼只是家常便饭。
樊大娘哈哈一笑:“爱吃就好!就怕你当官了,嘴也变刁了。”
范铮笑道:“什么官啊!就是平白多领了十五贯多俸禄而已。甄邦这小子,算盘打得不错,就是不去当个流外官,凭这一手手艺,好歹也能当个上等的账房先生。”
樊大娘乐得大笑,丝毫不顾一个账房先生与她家境谁高谁下。
或许,这才是为人父母应有的心态,管他子女成就高低,只要肯走上正途,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甄行咋样?”
樊大娘乐了一阵,关切地问。
范铮斟酌了一下:“单论技艺,甄行落后于甄邦。可安排同窗、维持弱小、调解纷争,甄行很有威望哟。”
“那就成!不管日后学成啥样,人不能走歪。”
樊大娘一人塞一个鸡蛋,乐呵呵地收碗箸。
怕这帮皮猴子摔烂碗,樊大娘专供他们的碗,都是巫闷山打磨出来的木碗。
第四十章 庸
清明之后。
万年县户曹司户史廖腾,腆着肚、骑着驴,来到敦化坊。
“县上抽敦化坊二百五十丁男,疏通长安城到灞水沟渠,役二十日。”
这是法定的劳役,二十天时间的免费劳动,自备吃住。
如果不服役,允许以每天三尺绢的价格调剂,也就是十二文钱到十五文钱的劳动力价格,称为“庸”。
加役十五天,则免调;
加役三十天,租调全免。
所有正役,不得超过五十天。
比起隋炀帝那个肆无忌惮使用民力的败家子,李渊父子在这方面是相当克制了。
但是,范铮只能摊手:“没有丁男,敦化坊只能出庸了。”
没辙,范氏木器作坊里一个钉子一个眼,二百壮丁全部给杏花村干基础活计,中男、女子也不能出来抵账。
当然,他们的庸,范铮是会逐一收取的,坊内才没这义务付这笔钱。
“咦,隔壁立政坊、广德坊的丁男,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扛散活呐,你们全部找到长久的活了?”廖腾诧异。
范铮笑道:“当初遭无妄之灾,三个坊区,人家独独将敦化坊排在外头呢。”
一老一少,看似不太搭调的对话,却已经各自叙说了自己的观点。
廖腾是身在公门好修行,想让范铮为这两坊搭一把手。
范铮则表示了拒绝,当初两坊极力排斥敦化坊,自己又不傻,凭啥以德报怨?
你要我帮忙,可以,说出这两坊对我们仁义之处啊。
廖腾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好在敦化坊出的庸,好歹能让这两个坊苦哈哈的汉子挣点饭钱,每天能捞个十文钱也不错了。
为什么是十文?
啊么,你是第一次见世面咋地,不知道吏员过手的钱就会缩水么?
啥叫雁过拔毛,啥叫沾油水?
最关键一点,你立政坊、广德坊的人,有那个底气说不要么?
这两坊的人,没有能力挑肥拣瘦,有得吃就不错了。
东市的力工倒是十五文一天来着,可人家不用你们!
打零工,饱一天饿一天的,日子很好受?
范氏木器作坊里,范老石探出个脑袋,看了眼范铮,发现没事,转身回去凿木头了。
廖腾约了一下收庸的日期,转身去通知其他坊。
傻子才现收呢,少说六十贯钱,三百八十四斤呢,没有安排好马车,谁背?
金属货币,铜钱当道,就是那么累人。
范铮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去坊学看看,迎面走来两名游侠儿,精赤的胳膊上不是刺蛇就是刺鹰。
游侠儿也精着呢,刺龙倒是威武,就是容易犯忌讳。
这些游走在律法边缘的人物,你要说人家没脑子呢,踩的线还挺让官府恶心的。
怎么着,目标是自己么?
范铮枣木短棍轻扬,准备出手。
范氏木器作坊门口,范老石扔下凿子,大步踏了出来。
相里干拔出横刀,迅速挡在范铮面前,看到两名游侠儿发出意义不明的冷笑声,然后转身离去。
范老石鼻孔里冷哼一声:“这些小畜生,是活得太累了吧?”
相里干浑身毛发竖起:“别!你别动手!自然有人给交待!”
范铮咧嘴:“相里兄,到底怎么回事,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相里干羞愧地低头。
还是杏花村惹的事,买卖太火爆招人眼红了,哪怕杏花村拼命控制产量也挡不住别人嫉妒。
相里氏当然不好对付,可收买个把相里氏的人,隐约知道范铮为相里氏出谋划策,真不是太难的事。
保密,这事说起来很高大上,可往往实施起来就跟筛子似的。
对手来这一出,未必是想对范铮不利,也有可能是想要挟范铮为他们出主意。
谁让范铮没穿官服呢?
范老石眼睛微眯,相里干浑身难受。
承受不起范老石的凶气啊!
范铮笑眯眯地点头:“所以,相里氏打算怎么办呢?”
相里干咬牙:“涉事族人,全家除族籍,收回姓氏。隐潭游侠儿,相里氏出面警告。对手,相里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范铮连连摇头。
游侠儿这个群体,警告如马耳东风,根本没作用的。
“将仕郎给个建议,相里氏自当遵循。”
相里干咬牙。
因为他家的事,扰了范铮的清静,本就是罪过。
范老石脾气一发作,他相里干百死难辞其咎。
范铮一笑:“倒也不难,越诉到雍州衙门,请刺史公断。”
说起来似乎不难,却有两个问题要解决。
直接越过县级到雍州上诉,称为越诉,诉者与受理者,依律各笞四十。
其次就是,即便你诉到了雍州,一般是司法参军就直接处理了,情况更特殊一点也就到治中、别驾,不是人命案轻易不会到刺史案头。
那种刺史天天当包青天的事,当个笑话看看就行了,别当真,否则你置司法参军于何地?
相里干颔首:“好!相里氏保证,一定是魏王亲自受理。”
再严格的律法,都有一些可以绕开的道道,何况是千年家族相里氏。
越诉这种事,或许平民百姓绕不过去,对他们却轻而易举。
倒是要李泰亲自审案,多少得付出点代价。
……
延康坊,魏王府。
李泰翻了翻《水经注》,悠然长叹。
好一本河道名著,说尽了中华水脉,却欠缺了山川、草原、沙漠这一块,要是能补上,岂不留芳千古?
“大王,相里氏送杏花村一车,收不收?”
魏王府主簿请示道。
别看亲王府主簿的品秩不高,可人家才是亲王的心腹。
当然,用不好,也有可能加“大患”二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相里氏平日与本王也没有瓜葛啊!”李泰迅速反应过来。
“相里氏说,明日他们会去雍州告状,不求大王偏私,只求大王亲审。”主簿一五一十地禀告。
李泰嘿嘿直笑。
有意思啊!
相里氏就有把握,本王一定会向着他家?
“收了,晚上整点酒菜,本王与王妃畅饮杏花村。”
王妃阎婉的酒量,可不比李泰低哟。
不花钱的酒,喝起来才爽。
岂不闻:买好酒的人不喝,喝好酒的人不买。
第四十一章 不算越诉
许久未去雍州衙门的刺史李泰,着一身官服,堂而皇之地入衙。
一路所过,从门子到参军,都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管这位刺史是不是能折腾,人家好歹是办的正事,冬天那一阵虽然累,确实救回了不少性命。
别的不说,让司仓参军与各县司仓佐开义仓赈济百姓,就不是一般刺史干得出来的。
除了觉得这位刺史有点莽,官吏们那被现实磨炼得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竟然莫名涌现出一股钦佩是怎么回事?
过六曹公房时,李泰放慢了脚步。
“不行!你这是越诉!诉者、受者皆笞四十!老夫这臀,是承受刑杖的吗?去休!这是万年县就能受理的案子!”
司法参军果断拒绝的声音。
谁也没有错,可诉求与职责,未必会时时重合。
总有一个要退让,但多数时候,个人的诉求只能无奈退让。
就算你诉者愿意挨四十笞,你还得受者愿意挨四十笞不是?
李泰转身进入法曹公房,见司法参军正意志坚决地拒绝一名商贾的状纸。
伸手接过状纸,李泰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没错,就是它了。
相里氏状告某某酒坊,收买其族人,并指使隐潭游侠儿威胁相里氏经营的谋划者,敦化坊坊正范铮。
胆子真不小哇!
“此案,本官接了!”
李泰斩钉截铁地回复。
司法参军愕然张嘴,想提醒李泰笞四十,随后想起,天下间除了陛下与太子,谁敢笞这位刺史?
更别说《贞观律》中,对轻微违法,还可以用铜赎罪。
李泰转向司法参军:“参军的话也有道理,只不过游侠儿为祸长安城已久,不是区区万年县能处理得了的,可以不算越诉。”
官字两张口,说不算越诉就不是越诉。
司法参军想了想,还是勉强认同李泰的观点。
又不是他家三亲六故,他也犯不着维护游侠儿,更不可能与上官硬顶。
上官说啥就是啥,前程要紧。
即便抛开亲王身份不提,雍州刺史也是从二品大员,与宰辅是同级的,他下的结论,就是拿到朝堂上都不会轻易推翻。
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带着府、史、十二名问事、二十四名白直,及一些衙役,总数近百,浩浩荡荡地扑向长安各坊市抓人。
雍州的权限很大,唯一的问题是雍州治下各折冲府,自玄武门之变后,收归了左卫、右卫,要不然抓人更便利。
当年的雍州治中高士廉还组织雍州囚犯,于芳林门对抗隐息王的部将呢,李世民怎么可能还留这隐患?
司法参军的职位名称,是唐朝循隋制而定的,到了开元初年才改成法曹参军之类的名称。
细说下来,唐朝的许多制度都是抄隋朝的作业,问题就做得比隋朝好,你说李世民的表叔、老泰山杨广气不气?
别看游侠儿牛皮哄哄的,时常说这个吏员、那个流外官是自家的座上宾,实际上,吏员们认识你是谁呀?
抓了?
那就抓了呗,难不成你以为我头铁到前程都不要了,替你求情?
别闹,莫说只是口头兄弟,就是亲兄弟也只能乖乖看着,能尽情分的就是去送饭。
严重一点的,可以帮收殓尸骨。
莫看打架时游侠儿气势汹汹,一个比一个横,可面对官府,就连腰间佩的横刀都不敢拔好吗?
除了撒丫子跑,游侠儿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在衙役们的铁尺之下,只能抱头哀嚎。
现在可不是失控的乱世,区区散兵游勇的游侠儿,没有半点与成建制的衙役相斗的资本。
就连铁隐,也在东市被摁下,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铁隐这一生,进衙门吃杖责、蹲大狱,已经超过十次,是货真价实的回锅肉,进衙门跟婆娘回娘家一般轻车熟路。
和其他游侠儿不同,铁隐气定神闲,似乎是笃定自己倒霉也有限。
东市、西市里风气为之一净,大大小小的商贾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
虽说有市令约束,游侠儿不能做得太过火,可今天来你家敲个十几文,明天又来讨个十几文,钱未必很多,总归很恶心啊!
雍州刺史,头门、二门大开,准百姓入衙围观审案。
一个个游侠儿的上衣褪去,现出刺得花里胡哨的纹身,有鸟雀图、有蛇游、有鹰飞、有葫芦。
刺葫芦那个,葫芦上还有张人脸,衙役好奇询问,说这是葫芦精。
当然,也有诗词。
铁隐身上,是一首诗。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李泰轻笑。
以他的文学造诣,当然轻易分辨出,这是隋炀帝杨广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诗是名篇,作于大业五年,杨广亲自带兵马重新疏通堵塞已久的丝绸之路,正是意气风发时。
刺青的匠人,收费不菲,往往是数百钱到五千钱一幅,这一首《饮马长城窟行》,怕至少得收三千钱哟。
“尔等泼皮,自号游侠,身着刺青,骚扰百姓,本官为一方父母,岂能容尔等横行?令,每人杖一百。”
问事们抡着水火棍,成六组施杖,即便不刻意取人性命,总归是不敢留情的,每一杖下去都有人鬼哭狼嚎,水火棍更是往身上刺青处下手。
“小人不应吃杖责。”
铁隐从腰间掏出一块铜牌,上面只有一个字,“唐”。
“铁隐于前朝末年,受本朝高祖太武皇帝之命,潜于长安城,建立隐潭游侠儿,其中‘潭’字隐指太武皇帝。天下既定,铁隐归于市井,虽多有不法,却总未太过,刺史当留一条生路予铁隐吧?”
李泰不懂这些秘辛,想来铁隐应该没胆量哄骗他。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要不要本官替你在献陵之下,讨一方寸墓地?既然知道太武皇帝已经山陵崩了,你们怎么还敢在长安城横行,不知道收敛一下呢?打!”
李泰暴喝。
莫说当初你没立功,就是立功了,老老实实捧着朝廷给的俸禄过日子,别以为可以倚功胡来!
别人管不了,本官管!
第四十二章 甜头
水火棍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即便铁隐身子壮硕,也同样得闷哼。
本朝正常的五刑,五十下之内称笞,一百杖之内为杖,强制劳作为徒,发配异地为流,斩绞为死。
当然,说的这是正常刑罚,至于特殊审讯,以及武则天时期的酷刑,那就很多了,唐高宗到唐玄宗时期的官员张鷟,所著《朝野佥载》记载的玉女登梯、凤凰晒翅、仙人献果等,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张鷟还著有《龙筋凤髓判》,是对唐朝各职能部门判决的汇总,很有参考意义。
别看酷吏来俊臣名头大,用这些酷刑也多,可其中不少刑罚,是监察御史李全发明的。
李泰本意并不是弄死铁隐等人,下面的问事也不会特意拿人命立威。
真正的用刑好手,大概什么人能挨多少下,心里是有数的。
真要取铁隐性命,十下足够了。
“冤!”
铁隐也硬气,每挨一杖,就喊一声冤。
李泰呵呵冷笑:“你们为虎作伥,威胁朝廷命官,就是全部打死了,也罪有应得。”
慵懒的声音从公堂外传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谁干的事,只应该罪其本人,不该连累他人。青雀,你说是吗?”
李泰起身:“原来是太子大驾莅临雍州衙门。不过,殿下,公堂之地,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至于雍州如何宣判,是本官的事,还请太子不要越俎代庖。如果太子对本官的审判结果有异议,可以请刑部复审,反正处死都需要五奏覆不是?”
说到五奏覆,就得提到李世民的黑历史了。
大理丞张蕴古,相州洹水人。
因河内人李孝德,向来有疯病,时常说到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可能还涉及到改朝换代,被押解大理狱。
咳咳,万一这也是一枚穿越众呢?
张蕴古查狱,认为李孝德有疯病,朝廷不应该追究他的罪责。
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以此弹劾张蕴古徇私,称张蕴古家在相州,而李孝德的兄长李厚德在相州为刺史,其中必有情弊。
估计张蕴古可能某个举动也不太合适,导致李世民一怒之下,下令斩于东市。
东市、西市除了承担集市的重任,还时不时客串一把刑场。
专业名词“斩首弃市”,说的就是东西市了。
然后某天李世民可能发现冤枉了张蕴古,愧疚之下,下令从此的死刑都要五奏五复,免得冤杀人。
但事实上,该冤杀的,还不是照样冤杀?
李泰的话确实硬气,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太子也不好使!
要是主官在自己衙门被人压了一头,以后这些属下头都抬不起来!
李承乾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泰一眼:“雍州刺史呢,好大的官威。”
李泰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殿下费心从东宫来雍州衙门,竟然是为了区区游侠儿,好仁爱哦。”
李承乾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话,好说不好听,当朝太子庇佑游侠儿,意欲何为?
中下层文官,有好多倒向李泰,再让他们发酵一下,李承乾的名声又得臭不可闻了。
回到东宫,至丽正殿坐下,挥手斥退身边的宫女与太子内坊的内给使(无品的宦者),李承乾对身边一虎背蜂腰汉子叹息:“铁隐的事,我不能再出面了,否则适得其反。”
汉子微微躬身,叉手道:“张师政谢殿下情谊。”
张师政与纥干承基,是李承乾自外头招揽的游侠儿。
纥干这个鲜卑姓氏,转汉姓应是“干”,大约这才是纥干承基不肯用此汉姓的原因?
当然,刺客的活计,他们也兼着,毕竟生活艰难,得靠兼职才能活得更好。
但这二位兼职的手艺,有点潮。
张师政曾经跟踪李泰七天,打算暗中出手,给李泰一点教训,被魏王亲事府副典军教做人了。
呵呵,也不动脑筋想想,李世民的爱子,身边能没几个狠角色么?
三百三十三亲事还都袖手旁观呢!
纥干承基也差不多,直接被典军惊走了。
江湖手段,与正经的行伍厮杀,差距实在太大了。
李泰审案,其实很有葫芦官判断葫芦案的风采,架不住隐潭游侠儿黑料太多,时不时有小百姓上堂鸣冤,控诉隐潭游侠儿一把。
么么,这种类似公审的做派,连证据都不用去找,太省事了。
李泰大笔一挥,流刑,发配往伊州纳职县。
李泰可以说是大唐地理最拔尖的人,对伊州当然了如指掌。
贞观四年,原隶属突厥的伊吾城主石万年率七城附唐,立为下州西伊州,贞观六年改伊州,辖伊吾、柔远、纳职三县,户一千三百三十二,口六千七百七十八。
伊州西北是西突厥的可汗浮图城,西面是日渐骄横的高昌国,高昌还时不时来挑衅一把,日子很难过的。
当然,伊州也不是没甜头,至少那甜瓜就很不错,就是后世叫哈密瓜那个。
至于指使隐潭游侠儿的某某酒坊,对不起,人家出得太多了,又直接处置了一个替死鬼当交代,你还想咋地?
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黑白分明的,往往是拿了穿草鞋的,走了穿皮靴的。
李泰很想清正廉明一把,奈何这于阗白玉璧飞天实在太招人喜欢了,王妃阎婉一定喜欢。
反正,收拾了隐潭游侠儿,也算对得起范铮了。
……
范铮对此毫不意外。
若是这世间那么干净,范铮反倒要怀疑是不是在做梦了。
“相里兄,不用想太多,能出结果就成。”
范铮反过来劝解相里干。
知道得多又能如何?
背后的那些势力,是范铮够得着的不?
既然没那能力,只能权且抛开,想多了头疼。
“要是真过意不去,教我棍法?”
然后,范铮开始后悔了。
相里干真实诚人,连最基础的扎马都让范铮每天来半个时辰,那酸爽喂!
元鸾隐约心疼,范老石却嘿嘿直笑。
要是范铮当初愿意吃这苦,哪轮得到相里干来教?
传子不传女,容易导致绝学失传,不是没原因的。
跟阿耶学会犯倔,跟别人学不会,这就是人性。
第四十三章 扎马
“舅舅!”
甄行、甄邦两个小毛头,课间之余,看到范铮蹲坑似的扎马,嘻嘻哈哈地摆出了相同的架势。
小孩子嘛,喜欢跟风,铁小壮逞强似地扎马,居然像模像样。
然后,一堆喊着“舅舅”的娃儿、妹娃子,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以范铮为中心,扎了大半个圆形。
各种呼喝声此起彼伏,还真有人像模像样地耍了几招,哼哼哈嘿地打上几拳,出乎范铮的意料。
糜斐和他婆娘在一旁窃笑,根本不管课间时候已经过了,坊学就他家的夫妻店,时间调整很灵活。
想想也正常,这个时代,即便是儒生,除了少数先天有恙的,多数得学君子六艺,骑射本领未必要多好,起码你得会,真遇上乱世能活命。
严重怀疑孔夫子当年将御、射加入君子六艺,是为了带学生们在乱世中保命。
文武,在这个时代,分家并不明显。
程咬金这货能改封卢国公、当普州(四川省安岳、遂宁、乐至三县及重庆市潼南县部分地区)刺史,长孙无忌这胖子能领军打仗,文武还能蓄意对立吗?
凌烟阁上的功臣,除了张亮是真正的泥腿子出身,哪家多少都有点先人当过官。
所以,历史书上说农民起义,但那些头领,又真有几个是农民?
真是农民,起家的时候就没人跟。
顺便提一下,李世民今年在朝堂上,提出分封功臣,册封世袭刺史,遭到了长孙无忌、马周等人的强烈抵制,世袭不了了之。
这么一看,你觉得长孙无忌当真是奸臣吗?
即便是到了妹夫托孤时代,长孙无忌权势滔天,也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
所以,长孙无忌,哪怕是后期,你也只能说他是权臣。
同时,李世民的世袭,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姿态?
“腰板直起来!人家铁小壮扎的四平马,比你的标准多了!”
四平马虽然也有称为少林马的,但它是各路拳脚的基础功,并非是少林独有。
两腿与地面平,双臂与两腿平,对腿力、腰力、臂力的负荷比较重。
武艺这东西,打小练起,负担还没那么重,毕竟娃儿的筋骨柔韧性好,恢复能力也强。
铁小壮那货,范铮无力吐槽,人家打小就跟牛犊子似的,跟他比?
整个坊学内,真正不逊于铁小壮的人,却是不哼不哈的甄行。
铁小壮扎多久的四平马,甄行就扎多久,一息也不会少。
这也是铁小壮在坊学同窗面前胡闹,却从来不招惹甄邦的原因之一。
樊大娘威武霸气的模样,当然也是一个原因。
还有,樊大娘时不时给吃的,吃人嘴软,铁小壮也断然没脸闹腾的。
时辰一到,范铮立刻累得跟死狗似的,靠枣树干而坐,胸膛跟打鼓似的。
看看人家铁小壮与甄行,照样蹦蹦跳跳进坊学。
丢死个人呐!
“这小身板,弱了些哟。”
相里干抛来个鄙夷的眼神。
就这身体,即便没有“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的规定,你也混不上府兵!
扎心了!
事实上,这一条规定,只是原则上的,不是不能打破。
别的不说,曾经的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是木材商贾出身,其长兄武士棱官至司农少卿、次兄武士逸官至韶州刺史,明显就破了此例。
你不知道武士彟(yuē),武则天的阿耶总知道了吧?
顺便提一下,已薨的武士彟,亡妻是相里氏,杨氏是续弦。
所以,武元庆、武元爽两兄弟不待见杨氏,并不是太稀奇的事,就是赶出去过分了点,从礼法上讲也该收拾。
从另一个角度看,范铮这个将仕郎,都已经是官了好吗?
士伍算个屁!
范铮早就挣脱这条束缚了,但限制他的,是那一身弱鸡的武艺。
……
加百子容易上手,减百子却让娃儿们错漏百出。
没办法,减法就是要难一些,连甄邦都闹了几天的笑话,才渐渐适应过来,慢慢从二位数以内减起。
教娃儿嘛,可不就这样?
态度严厉了,搞不好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娃儿,会就此辍学。
所以,范铮大体以鼓励为主,偶尔如铁小壮这样接受能力差的,只要不是故意捣蛋,范铮还是有耐心的。
真捣蛋,范铮也没客气,照屁股上打两巴掌。
脸不能打,戒尺好像也不太合适,就上巴掌吧。
反正,只要别打坏了,坊民们只会附和范铮。
结果,那些熊孩子非但不怕,还故意凑过来挨两下。
这都什么事!
得,舅舅当多了,亲和力上升,威严感不足,真有利有弊。
至于为什么是舅舅而不是舅父,范铮觉得,这一定是在歧视单身狗。
糜斐笑道:“有算盘辅助,他们学算学进度快了许多,我在他们这时候,连一百以内的加数都算不完。”
没法比较的,算盘的出现,把算筹这种计算工具给挤出历史舞台,一如后来计算机将算盘挤出舞台。
这就是时代的进步,前进的必然方向。
当然,不乏一些遗老遗少,别人用竹简,他还刻石头,还恨不得杀光用竹简的人。
到别人用纸张了,他非得固执地守着竹简。
如果这样的人只是个平民,倒也无所谓,可这样的人掌握权力会怎么样?
社会的灾难吗?
“以后,隔一年招一次坊内的娃儿、妹娃子。如果你忙不过来,可以安排一个同窗帮忙,但人品一定得可靠,家也尽量靠敦化坊。”
糜斐笑眯眯地应下了。
谁没三五个知交要照应嘛,能够拉一把,日后在同窗面前,自己也有颜面的。
“舅舅,送你的。”
甄行拎了个不断蠕动的小布袋,眼巴巴地望着范铮。
范铮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呆了。
好嘛,一小袋兀自带着绿色的蝉,在袋子里蠕动,难怪今年敦化坊的蝉鸣声少了许多呢。
“还有我的!”
一个个小娃娃快活地嚷着,为自己能出一份力而骄傲。
将蝉淹死、清理干净,一点点豆油放铛里,炸过一遍,再撒上粗盐、秦椒、姜末,少量加一点食茱萸,甄行他们馋得口水都流了。
什么送范铮,明明就是想范铮弄给他们吃!
第四十四章 预警
万年县司户佐廖腾,再次骑着不堪重负的小叫驴来到敦化坊,在坊学内见到范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甄邦吸引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加减而已,甄邦的左右游龙,却是一手加、一手减,速度还稳稳在加百子九十息以内的水平,准确率百分之百。
之前说的七十息,是指单打一具算盘的速度。
“后生可畏!”
万年县其他五曹可以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户曹必须知道,因为算盘也是他们重要的计算工具。
甄邦因为范铮安排的进度问题,只是在简单的纯加法、纯减法上反复练习。
以他如今的年龄,进度太快不是什么好事。
千万别觉得自家娃儿能提早入学、提快进度是什么好事,往往可能因为娃儿跟不上同窗的智力发育,导致一辈子郁郁寡欢。
那些可以跳级的天才有,但不一定是你家娃儿!
过上一两年,让甄邦慢慢接触加减综合计算,应该没有问题。
哎,操碎了心呀。
是不是还得把不是阿拉伯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整出来?
公元五百年左右,现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地区已经在使用阿拉伯数字。
毕竟,汉字书写数字,不易篡改,可速度就提不上来了。
但是,即便是纯加、纯减,廖腾也能看出来,这娃儿在算盘上的天分不凡,接自己司户史的位置绰绰有余。
即便是看上去笨手笨脚的铁小壮,指法有点乱,好歹能打对结果,比那些全无基础的人强太多了。
“估计,以后万年县也只能接收十名不到的娃儿到户曹。”
廖腾咧嘴笑了笑。
万年县司户佐五名,司户史十名,其余纯粹是差役了。
司户佐的位置,虽然是流外官,却也不是本县能直接安排的,也就司户史可以腾位置。
但是,别忘了还有子承父业一说,一些司户史的位置,还真是要留给子孙的。
铁打的吏员,流水的官,虽然没有明朝那么牛皮,但多少有些苗头的。
细细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常情未必公平。
但是,这个世上,哪来那么多公平啊!
廖腾能表达这个善意就不错了!
当然了,即便是东市,账房先生的缺口依旧很大,导致许多账房先生同时吃两三家的饭。
兼职嘛,这个行业的传统了。
即便敦化坊坊学的娃儿全部学成补位,依旧满足不了庞大的缺口。
除了店铺、商铺要账房先生,各世家、权贵、豪强同样需要。
可以这么说,苦哈哈卖力气的汉子多多有余,这些需要专业技能的位置,永远填不满。
“是不是准备收租庸调了?”范铮随口发问。
廖腾哈哈一笑:“说中了。不过,是好事,明府去了头上的‘检校’二字,特批敦化坊调减半,以为去年婚育、时疫的嘉奖。”
庸,之前已经收过了,所以不可能再吐出来。
进了官府的钱,你可以想着往以后的税赋里抵减,别想着直接拿钱出来。
知道貔貅什么性子吗?
不过,亓官植一下可升了好多级啊!
以职权内的便利,还一还人情,可不就是官场中的常事么?
敦化坊一半的调,每丁合生绢一丈,大约一百二十文。
不能用那些细绸、熟绫计价,否则能哭死,最高五倍的价差呢。
对万年县而言,这一点钱惠而不费;
对敦化坊坊民而言,这能买四只荷叶鸡呢!
亓官植这个人,有意思,可以深交啊!
“另外,你知道万年县从八品下县尉有六人,各自对应六曹之一。新到任的县尉夏端,执掌功曹,可能会对敦化坊不利。”
这一句,才是廖腾的真正目的。
功曹掌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能影响到敦化坊的是考课、医药二项。
至于学校,不好意思,那指的是州学、县学之类的官学,坊学是正经八百的私学,不归功曹管。
无所谓了,干自己的事,就算夏端能管到又如何?
终究不是他一手遮天的。
好歹范铮也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廖翁,明府那里,劳烦提醒一下,今年的雨水可能会大。”
对敦化坊坊民来说,雨天不能出门,可能会少挣工钱,但影响并不太大。
可对万年县而言,问题就很大了。
万年县除了城区,还有乡村,灞水方向都是万年县的地盘啊!
秋收掌握不好时节,雨水泡烂麦子、粟,县里的租庸调收不上来,庄户可能得毁一年的收成。
要是京县的子民,因为饥荒去乞食,笑话就闹大了!
亓官植刚刚扶正的县令,有可能被一把打下,没人管你冤不冤。
“几成把握?”廖腾的声音有些颤抖。
范铮只能说很大。
廖腾不知道该不该禀告亓官植。
因为,负责天象的官方机构,秘书省太史局,可没有公告今年会有水灾啊!
当然,太史局也不是万能的,偶尔疏漏也正常,毕竟大唐地盘大着呢。
……
县衙内,亓官植手一紧,竟扯下两根胡须,疼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他真说有雨水?”
廖腾叹气:“是啊!可是,太史局根本就没说今年会有大雨吧?”
亓官植犹豫了许久,一拍桌子:“将仕郎一向有神异,去年的时疫,救了不少人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令六曹,法曹除外,全部随本官往各村各里,一旦麦子成熟,立刻催促百姓收割!谁误事了,自领一百杖!”
这个决定,其实很冒险,搞不好会为人弹劾。
亓官植能下这决定,是真看好范铮了。
赌输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就当是还范铮人情了。
赌赢了,今年的考课,上中难免。
毕竟,民以食为天。
整个万年县衙门,以疯狂的速度运转起来,着绛戺衣的吏员们奔赴十里八乡的,准备抢收了。
乡这个神奇的单位,在贞观九年三月开始设置,贞观十五年十一月废除,总共混了六年,因为与里坊制格格不入而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