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雅贼
宣阳坊,万年县衙。
二堂是县令会客、处理民间纠纷、接待上官与同僚、退思、小憩之处,你可以当作县令正常办公的公房。
县令涉密办公、居住的地点,是三堂。
二堂在左右厢房,各自为书房、茶室。
端着细瓷茶碗,啜了一口浓浓的茶汤,廖腾笑道:“这才是实在的茶汤,管饱!”
亓官植没在意廖腾的话,兀自在推敲,设立街鼓的建言,会不会给立足未稳的自己带来麻烦。
或许亓官植是过分谨慎了,但这就是官场常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甭以为你费心费力就是巴结了,搞不好就跟罗棠基一样,把自己拍到边陲去了,把上官拍罢相了。
街鼓的实施,隐约有种军营的感觉,想来行伍出身的陛下,应该不至于反感吧?
“廖腾,你说,我上表朝廷提街鼓,风险大吗?”亓官植还是患得患失。
廖腾反手给自己再倒了一碗茶汤:“风险倒没有,就是成事的可能性不大,可能就是在三省里转个圈,然后就没了。要想把握大,去延康坊拜谒魏王、雍州刺史,交出这个提案。”
为什么不去雍州衙门?
雍州的具体事务是别驾、治中管着,李泰这个刺史,有兴趣就去逛逛,看不过眼能插手,但不会常驻处理事务。
就连左候卫,日常是翊府中郎将管着,魏王这个大将军其实就去露过两次脸。
当着,其他十一的大将军也差不多。
大将军、将军,也就是安排一些大任务,在领军出战时才接触兵丁,真正管兵员的,是亲府、勋府、翊府的中左右郎将。
亲府、勋府多是安置官员子弟,或者是质子宿卫,真正的战兵是翊府的府兵,以及折冲府的府兵。
廖腾心满意足地啜完了茶汤,拍拍隆起的肚皮:“后生有想法,把敦化坊中的孤老房子修缮了,每月发放一些陈粮。”
亓官植连连点头,后面才发现味道不对:“怎么地?敦化坊是买不起新粮啊!”
廖腾赞叹:“要不说这后生做事稳妥呢?新粮是好吃了,可它招城狐社鼠惦记,搞不好还会给孤老惹麻烦,陈粮就不至于了。”
亓官植干笑了一声。
哈哈,他的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么接地气的事,确实不可能知道那么阴暗的事。
不过,亓官植对范铮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廖腾撇嘴:“不过,这将仕郎也怪会找事的,他直接将前朝义宁年离家的宅院征用了,说是要开坊学。”
亓官植觉得血液在沸腾。
吏部考功司每年九月三十日前考课长安百官,考课法称为四善二十七最。
如果敦化坊的坊学开起来,自己行一些便利,“德义有闻”这一善不就稳稳立住了吗?
“前朝的宅院,征用了不是很正常?罢了,县上行符文,将宅院收回,再借与敦化坊为坊学之用。”
亓官植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
只要官府过一手,日后谁再来扯也没用。
唐朝的县官,品秩或许不算高,可实权却很大,自主性强到有时候能跟刺史掰手腕。
县衙认了的事,只要不违律法,上官通常得捏着鼻子认了。
廖腾眼里闪过一丝顾忌:“宅院主人为天竺人,姓骨,是前朝京兆郡丞骨仪(《旧唐书》写为滑仪)亲眷。”
亓官植摆手:“前朝遗老遗少而已,岂能令本朝县官退缩?”
在司户佐惊愕的目光中,亓官植写好符文,盖上官印,让司户史廖腾置入卷宗。
看,一切不都解决了?
一身绯色公服的亓官植,有些无奈地踏入长安县所辖之地,步入延康坊,到魏王府递交了名刺。
门子接过几粒金豆子,眉眼里绽放出笑容,立刻让人通报。
铜钱一贯是六斤四两,拎铜钱送人明显不合适。
银嘛,抱歉,唐朝的银子只够做饰品、器皿的,产量低到不值一提。
只有金子,偶尔能暂代货币功能。
至于以丝、绢、麻代钱,那是无奈的事。
实际上,即便亓官植一毛不拔,魏王府也不会有丝毫留难。
毕竟,李世民给李泰越常规的待遇,让他的心插上了翅膀,自由的飞翔。
心大了,就不能再依着脾气,动不动白眼相向,装也得对人装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何况是亓官植那么一个实职官?
入书房、上茶汤,身子肥胖的魏王仔细翻阅了一下亓官植的奏折,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这就对了嘛!万年县有事不决,就应该找雍州。本官明日上朝,就会呈上去。”
“不过,不用耍这种小聪明,落款大大方方地签名、盖官印,本官还不至于昧你这点功劳。难道你万年县的功劳,我这个刺史不能光明正大地纳入功劳簿?”
魏王知道亓官植的顾忌,亓官植知道魏王知道亓官植的顾忌。
但是,这是个必要的交流过程。
“此番上门,下官是来打秋风的。”亓官植壮着胆子开口。
李泰肉肉的手掌拍着凭几大笑:“多少人进本官府邸,是为了送钱财的!你这检校的明府,好大胆子哩!说,准备劫多少?”
“不劫财,劫书。”亓官植也松懈下来。
“原来是雅贼!”李泰大笑。“本官藏书万卷,你能取多少!”
亓官植轻笑:“不为其他书籍,只请使君赐蒙学刊印书籍。”
李泰坐正了身子:“《苍颉篇》以类相从;《急就篇》常用字,按姓氏、衣着、农艺、饮食、器用、音乐、生理、兵器、飞禽、走兽、医药、人事等分类,编纂成三言、四言、七言韵语,既便记诵,又切合实用;《千字文》押韵自然、结构简单,易于朗读背诵。”
“这三本,本官可以让人印上千本相赠。明府这是要大兴蒙学?”
亓官植将范铮所为说了一遍:“治下小坊正尚且有此雄心,下官也只能厚颜来打使君的秋风了。”
李泰的手指在凭几上敲得笃笃作响。
“敦化坊也是本官治下,微末小吏有此上进之心,岂能不助之?”
“呃,使君,他已经是将仕郎了。”
第十六章 坊学
得益于自家阿耶经营木器坊,桌椅只是刨光、不上漆,那叫一个快。
不光是快,巫闷山那个家伙,还一张张坐上去,摇晃了一下,惟恐不够结实,伤到自家娃儿。
自家娃儿、妹娃子,要占两张桌子哩,可不敢马虎。
摔到他们,可得心疼死。
骨氏弃宅,现今的敦化坊坊学。
一百五十三名娃儿、妹娃子,上到十二,下到七岁,衣着多半并不光鲜,偶尔还能见葛衣上着一两个补丁,穿着麻鞋的脚趾头不安分地来回磨着鞋底,面上却规规矩矩,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读书为什么,他们不懂。
不过,耶娘把读书说得花一样,说以后出来能天天有肉吃。
注意,是肥得流油的肉,不是发柴的鸡!
那些年龄超了的娃儿,被坊正拒之门外,不少人坐地上抹眼泪。
但范铮没有丝毫退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再说,十二岁的娃儿,在这个时代算小半个劳力了。
关键是,教书的话,一张白纸好作画,十二岁的思维已经基本定型,难教。
说句不好听的话,在一些特殊地区,十二岁当耶娘的大有人在。
樊大娘家两个娃儿,一个是九岁的甄行,一个是七岁的甄邦,虽不着绸缎,葛衣却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一个补丁也没有,完全合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队列前头叉手示范:“见过坊正舅父,见过糜先生。”
然后,范铮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坊中所有娃儿、妹娃子的舅父。
也就是范铮的父母两系都没有亲眷在坊中,不然可能被抽。
那些同姓聚居之地,你永远不知道哪里蹦出个小娃儿能当你叔公的。
巫闷山的娃儿叫巫亹,妹娃子叫巫桑,一对龙凤胎,七岁,有些怕生,与范铮却很熟。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范铮时不时给他们兄妹零嘴吃。
糜先生叫糜斐,是坊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一个开了蒙、进了县学,却连明经科都考不过的人。
进士、明算、明书、明法这四科,看似难度减了,专业性要求却高,糜斐没那能力。
就算此时读书人少,科举录用率也一样不高。
至于秀才科,那是难度最高的!
读书人一旦落第,谋生面往往极窄,这也是巫闷山之前所担忧的。
相对而言,安安稳稳谋一个蒙学先生,不用出坊点头哈腰,出去面对旧日博士、同窗,先生之位也勉强拿得出手,糜斐自然不会错过。
每月一贯钱的束脩,管一顿饭,肯定不算多,但比那些伙计强太多了,翻倍有余呢。
重要性的是,体面,体面啊!
在闹钱荒的唐朝,一贯钱足够一家子安生过日子了,斗米都才二十文上下嘛。
贞观四年,斗米四钱的盛景,不会再有咯。
毕竟,谷贱伤农。
太常寺常平署在长安置署仓、卫州置黎阳仓、洛州置河阳仓、陕州置常平仓、华州置广通仓,平籴仓储,凡岁丰穰,谷贱,人有余,则籴之,岁饥馑,谷贵,人不足,则粜之。
明白没,常平仓的主要作用,不是储官粮、军粮,是起调节的功能!
“本坊开蒙,你们就是坊学第一批学生了,上课认真听讲,爱惜纸笔,不得欺负同窗,要听从先生安排。”
范铮一通絮叨。
桌椅倒还无所谓,就是笔墨纸砚,即便是挑便宜的买,那也是老大的一笔开销。
楮纸根本用不起,只能将就用麻纸,还是最粗糙的黄麻纸,时不时能摸到草棍儿。
“哈哈!明府可正好赶上了!”廖腾腆着肚子进院子。
亓官植负着双手,着乌纱帽、绯色官服,踱进院子里:“宅院不错,本县已经收归县衙,转借敦化坊坊学。司户史,文书给他。”
范铮挑眉,赶紧叉手:“下吏谢过明府!”
县衙这一背书,以后的麻烦就少了。
宅院的所有权在县衙,骨氏后人要来扯,肯定得去衙门。
“不,你应该自称‘下官’。开蒙不可无书,本县却没有多少书籍,只能求使君赐书。”
“使君慷慨,刊印《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共千本相赠,将仕郎可不要忘了哦。”
亓官植郑重地提示。
好处拿了,起码得知道是谁出的力、谁给的书吧?
范铮笑道:“下官当令人勒石于照壁之侧,令后人铭记明府的厚爱、使君的慷慨成全。”
亓官植得意地摆手,伪作谦逊状,心头却乐开了花。
上有使君铭记,下有坊中石碑为证,即便明年会转职,右迁也是稳稳当当的。
《千字文》范铮倒是知道,其他两篇却因为孤陋寡闻而不知晓。
翻开看了看,《苍颉篇》类似古时候的字典,一般是将“赫、郝、赮、赧”之类形状相近的字体凑一起识别,类似原始版的“大家来找茬”,其实也是后世以偏旁部首识字的鼻祖。
《急就篇》差别就大了,“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姓名讫,请言物。”
别的且不说,石敢当的出处是找到了。
还好有这些书救急了,否则范铮还得想想,要不要弄出《三字经》、《百家姓》来救急。
呃,范铮显然忘了,《百家姓》不是谁都能编的,押韵与否且不说,哪个姓在前、哪个姓在后都大有讲究,要不然李世民怎会于贞观六年,令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撰写《氏族志》?
当然,你要说这种软刀子立竿见影是不可能了。
“有劳明府代下官、代坊中百姓多谢使君厚爱。”
范铮的好话甩了过去。
又不要钱。
就是有点……要命!
范铮才想起来,这位乐善好施的刺史是何方神圣!
贞观前中期,圣眷隆盛到超出应有待遇的魏王、雍州刺史、相州都督、鄜州大都督,嫡次子李泰!
本为李世民四子,因二子李宽早薨,故也有记为三子的。
范铮瞬间头皮发麻。
靠上这一位,日后怕多多少少会有麻烦。
第十七章 微服
然而范铮没得选。
无论是身为雍州治下坊正,还是因为万年县属于左候卫的治安辖区,或者隔壁芙蓉园就是魏王私产,范铮都脱离不了李泰的笼罩。
史书上说李泰黯然离场,却没细说参与颇深的人下场如何,想来也不会好。
但是,范铮连拒绝人家好意的权力都没有。
……
已经搬回甘露殿的长孙皇后,面上隐隐有了些许红润。
是天然的红润,不是涂的脂粉,更不是学吐蕃人赭面。
吐蕃人赭面,不仅仅是因为爱美,更是因为防紫外线的缘故。
所以,《旧唐书》上说“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权且二字用得极妙。
“二郎,你看看妾身脸色,好些没?”
李世民屁颠屁颠过小跑过来,端正了铜镜,再用眉笔细细为长孙皇后画上新月眉,端详着皇后姣好的面容,竟有些发痴。
三十六岁的长孙皇后,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刻,大病初愈,苍白中一抹红润分外动人。
“二郎又不正经了。”长孙皇后娇嗔。
李世民嘿嘿一笑:“张敞以画眉为闺房之乐,我岂能不效仿前贤?倒是亏了范铮那小小将仕郎,发现了皇后病情屡屡不能控制的缘由。”
长孙皇后立刻幽怨地看着李世民:“二郎,妾身想吃虾。”
李世民掩口:“失言了。观音婢啊,要不,我们微服出宫,看看那个范铮干嘛了?”
如果你不能满足她的要求,那就赶紧转移话题!
长孙皇后对范铮倒是挺感兴趣的,也想看一看这位将仕郎有何作为。
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给他升一升官职嘛。
哪怕不是实职,文散官不也挺好吗?
戒了虾,尚药局调养的药就发扬了应有的药效,以前无论如何都治不下来的病,竟好了七八成,长孙皇后的身子也恢复到孕育青雀之前的状态了。
哎,明明带病,还要生三子三女,也真是没谁了。
皇帝的微服,也只是帝后换了套商贾的装扮而已。
大约,在他们眼中的“百姓”,也就这个样子了。
内谒者监张阿难换了一身家奴装扮,一边腹诽,一边用眼神指挥着六名寺人、一队便装的左监门卫府兵检查安全。
寺人是内谒者监的下属,张阿难还兼了左监门卫将军,不然还真难指挥。
普通样式的马车落入敦化坊,李世民夫妇下了车厢,轻轻“咦”了一声。
李世民不是“何不食肉糜”的皇帝,长安各坊的基本状况他还是了解的。
敦化坊的地位殿后,是因为穷,坊中道路的石板早破碎了许多,可如今看到的都是完好的青石板。
张阿难腹诽,范铮也不晓得跑哪里躲懒了,正好被陛下逮个正着。
呵呵……
张阿难这一类人,你很难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来区分,硬要说的话,大约比较随性一些。
武候相里干过来见礼、询问,张阿难一块鱼符就让他闭嘴了。
得,大人物,惹不起。
沿着石板,走入十字街,李世民惊愕地支楞起耳朵。
“观音婢,我没听错吧?读书声?难道万年县县学从宣阳坊搬过来了?”
长孙皇后展颜一笑:“二郎,这真不是县学,这是蒙学。”
李世民歪着头想了一遍:“我记得敦化坊是没有蒙学的,这是谁出钱资助了?”
边走边说话,直到坊学照壁旁,李世民才看到一块石碑:“贞观十年六月,敦化坊借万年县公有宅院开设坊学,(检校)明府亓官植为坊学,至雍州刺史处化缘,得《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千本。吃水不忘挖井人,坊学后辈,当铭记前辈恩德。”
长孙皇后的眼神微闪:“哟,还有青雀的事呢。倒也是,青雀藏书万卷,拓印一些启蒙也不错。”
“会不会只收取家境好的,不收家境差的呢?”李世民有些担心。
毕竟,只重衣衫不重人,人性向来如此,哪怕是出同样的钱,好事也要偏向富贵人家一些。
甚至,更可能是豪强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一个个小人儿,摇头晃脑,跟着先生糜斐诵读,连刚刚摔了一下、抽泣着的娃儿也跟上节奏。
一百五十三名学生,数量委实有点多,好在都比较自觉,糜斐才不用多花精力去管人。
初见这人数,李世民都摇头,从来没见过同时教那么多学生的。
屋外的草地上,范铮咬着牙、撅着腚,带着两名坊丁把凸起的小土包给平了。
“下课。”看了看时辰,糜斐喝令。“把书收抽屉里!”
“哈哈哈哈!”樊大娘先声夺人,一手一筐鸡蛋提了进来。“婶子听见了,你们都乖乖读书!来,甄邦,先生辛苦了,给他一个。甄行,你带着同窗拿鸡蛋,一人一个。”
李世民有点弄不明白:“这位娘子,为何要拿那么多鸡蛋?坊学有钱买么?”
樊大娘大笑:“谁还能跟坊学要钱?这不,我家大郎甄行、二郎甄邦都在坊学里头,我送鸡蛋,也不能只给他俩吃啊!都是街坊邻居,都得叫我一声婶子,哪能在意这几个鸡蛋?”
范铮远远搭话:“再说,姐姐是坊中第一善心人,铺子还挣钱!”
樊大娘得意地大笑:“那是!娃儿他阿耶在天有灵,护着呢!”
一介寡妇还能如此豪爽,倒让长孙皇后刮目相看。
“这位妹妹是什么买卖呢?”
“小本生意,荷叶鸡!买卖还行,够糊口了。”
长孙皇后笑着找纸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一名寺人,寺人立刻转身。
范铮这才发现,学堂里的人好像不一般,赶紧把工具交给坊丁,匆匆忙忙进来,吓了一大跳。
“小人范铮,参见陛下、皇后!”
樊大娘手足无措:“啊?皇帝、皇后?我的亲娘嘢。”
长孙皇后笑着拉起樊大娘的手:“他们男人的礼,我们就不用管了。你跟我说说,这荷叶鸡,要卖多少只才够一天花销?”
说到老本行,樊大娘就来劲了:“三十文买一只鸡,三十五文卖出,我一天卖三只就够男丁的工钱了……”
第十八章 人质
樊大娘的铺子,没有招牌,只有幡。
幡上没有字,只绣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公鸡,趾高气扬,羽翼半张,昂首挺胸走向一个光滑无比的盘子。
“这绣像,真生动。”长孙皇后细嚼着肉丝,眼中带着笑意。
皇后在外用膳,属于突发事件,尚食局尚食是不可能恰好出现在敦化坊的。
进食先尝的试毒人,理所当然地由寺人承担起来。
然后,食指大动的长孙皇后,接过樊大娘送的半只鸡,贝齿轻嚼。
“一点针线活罢了。有点结实,对吧?这可不是养膘的线鸡,是真正散养的家鸡,走地鸡,能斗蜈蚣、毒蛇的,肉质鲜美耐嚼。”
樊大娘看着长孙皇后嘴角的笑意,细细介绍起来。
此时的原生鸡种,大约两三斤就到顶了,线鸡大约能到四五斤。
至于几十斤的鸡,那就是另一个物种了,不在讨论范围。
啥?
说非法那啥?
你认识火鸡这个物种不?
不纯洁的,面壁十息。
至于后世的优育、催肥,对此时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事。
放养的鸡,凶起来能追着人啄,在乡野堪称一霸。
不知不觉,半只鸡只剩下零散的骨头。
边上与范铮闲话的李世民回头,忍不住惊叫:“呀!观音婢竟然能吃完半只鸡!”
对于一些肠胃大的,一顿吃整只鸡都没有问题。
但长孙皇后身为女流,本身食量就有限,现在又病体初愈,能吃半只鸡,真是奇迹了。
李世民自己也吃了半只鸡,当然知道樊大娘的手艺,在民间算是不错,比之内宫尚食局司膳的手艺,还是略有差距的。
但是,李世民的日常膳食,是由殿中省尚食局供应。
意外吧?
皇帝、皇后的膳食,不是同出一处。
光禄寺?
那是祭祀、皇帝摆酒宴请大臣的地方。
会玩吧?
人家吃个饭就有三个固定场所。
长孙皇后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接过素布轻轻擦了擦嘴:“哎呀,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未必是荷叶鸡多么出众,关键是长孙皇后的心情极好,看到孤身拉扯两个娃儿的樊大娘能安稳度日,她也感到欣慰。
一辆马车驶入坊中,到荷叶鸡铺子前停下,寺人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抱出一块松木匾,躬身向长孙皇后复命:“回皇后,奴赶时间,直接去了将作监左校署,让他们赶时间刻出来,故而不能选名贵木种,以松木为料,刻上皇后的闲章,粗略打磨,上了一层淡漆。”
赶工出来的东西,质量就不要苛求了。
长孙皇后点头:“不错,挂上。”
“樊大娘荷叶鸡”的竖式招牌,稳稳钉在铺子一侧,娟秀的字体透着亲和的气息,恰如长孙皇后其人,颇具独特魅力。
李世民挑了挑眉头:“哎哟,观音婢制的招牌都出来了,朕也不能闲着不是?上笔墨!”
笔走龙蛇,飞白体的“积善人家”跃然纸上,“贞”、“观”二字连珠玺盖上。
“樊大娘,这一纸手书,就当是饭钱了。”李世民骄傲地笑了。
朕,贞观皇帝,民间吃饭不用钱!
哎,就是玩,几个飞白体就能轻易度日了。
能以一手盖世书法自傲的皇帝,怕是空前绝后咯!
赵佶表示,亡国之君不配说话。
李世民夫妇心满意足地走了,樊大娘兀自做梦一般,范铮赶紧催了一声:“哎哟,姐姐,还愣着呢?赶紧找裱糊匠装饰好,挂铺子中堂!有这幅字,税赋虽然不可少,但不会有人想不开,来刻意找麻烦了。”
虽然这几年,朝廷也好、官府也罢,还算吏治清明,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努力立起来的道德会滑坡,索要好处之类的事且不说,一个不作为就能难死你小老百姓。
有御书傍身,即便是到了刁滑小吏手中,那多少也能轻松一些。
李世民临行前,一再告诫范铮,以后要自称“臣”。
从九品下将仕郎,那是官!
……
“当官很了不起?当官你还是我娃儿!赶紧的,让乌娘子说上一桩亲事!”
范铮只觉得头大,两辈子第一次当官,还是逃不脱催婚的魔咒。
知道唐朝为什么二三十万比丘么?
都是催婚惹的祸!
好吧,不乱黑。
开国时长安城各留了三座寺庙、道观,可到了贞观年,寺庙、道观如雨后春笋一般长了出来。
贞观元年,为太上皇舍南山大和宫建龙田寺,法琳为寺主。
贞观三年,为太穆皇后建兴圣寺。
贞观六年,为太穆皇后改武功庆善宫为慈德寺……
有了皇帝带头,佛道抬头之势难以遏制。
元鸾说的乌娘子,当然是指万年县户曹乌氏了。
官媒私媒,说得合称心如意的亲事,就是好媒。
一些地方的哭嫁歌,就有骂媒妁的段子,骂为了钱财引人入火坑,骂郎君一树梨花压海棠,骂身体残缺日后苦。
倒是官媒要透明许多,毕竟是官府的颜面,不能太肆无忌惮。
看看敦化坊内,乌氏说合的亲事,基本没大问题,就是偶尔有小两口嚷嚷两句,那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事实上,那种“举案齐眉”的婚姻,才真正让人警惕。
两口子之间,恭敬得如宾主、主仆,你觉得没问题么?
范铮对老娘的愤怒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以巡坊为借口,在坊中一家家转了起来。
“柴火收着点,不能拦路,不然哪家走水,耽误了事,算谁的?”
平日横得少理人的铁大壮,罕见地堆起了笑脸:“坊正让搬,就必须搬!”
看着铁大壮殷勤的模样,坊丁陆甲生挠头:“怎么如此好说话了?上次叫他不要占邻居的一块地,还横得要打架呢。”
走过拐角,范铮轻笑一声:“铁大壮的横,那是天性,见了啥都想占便宜。可是,你别忘了,铁大壮的娃儿送进了坊学。”
陆甲生点头:“懂了,有人质在我们手上。”
范铮轻踢了陆甲生一脚:“神特娘的人质!我是说,为了娃儿,铁大壮会收敛脾气,怕我们将他娃儿赶出去!”
第十九章 乞巧
七夕,乞巧。
传说中这是一个汉朝就有的节日,最早见诸文字,是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
很多地方是面粉制各种小型物状,用油煎炸后称“巧果”,晚上在庭院内陈列巧果、莲蓬、白藕、红菱等。女孩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若穿好的,就称为“得巧”。
当然,乞巧的主角往往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心中多存幻想,又盼未来夫君是俊俏郎,又愿他能为家中顶梁柱。
七夕,官方指定食物为斫饼,就是一张蒸熟的大饼分而食之,并且吏部将这一天定为官方节假日,给休假一日。
必须赞一句,从官吏的角度看,唐朝的休假真的很惬意。
有财力的里坊,还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山歌、扇舞、耍社火。
有条件的还能以完整的坐巧、迎巧、祭巧、拜巧、娱巧、卜巧、送巧七天八夜过完一整个流程,即从六月三十到七月七。
这一套流程,后世在成州长道县(治甘肃陇南西和县长道镇)发扬光大,还进入了非遗。
这种长时间过节的状况,如果不是靠旅游支撑,是有点吃力的。
别的不说,仅仅是人员的食宿,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所以,一般的安排,都是七夕那一天搞活动。
同时,这一天也是各里坊,向关系不好的邻居示威的日子。
眼馋吧,我家旱船、高桡扭得风骚,山歌飞上云霄,气死你!
对面的青龙坊,在坊门处划起了旱船,坊正侯莫陈羽一脸嘚瑟地倚着坊门,满脸的挑衅。
侯莫陈是个鲜卑姓,在北魏孝文帝被赐汉姓“陈”,不知道为何,在北魏末年,又一度恢复旧姓,现在是侯莫陈与陈姓并用,到北宋侯莫陈利用之后便罕见了。
本来相对的两坊,日常便免不了龃龆,大多类似“你瞅啥”、“瞅你咋地”的口舌之争,一般不会轻易动手。
别以为武候的刀鞘拍在身上不疼。
驻在各坊的武候,可不会偏向坊里,人家有自己的职司。
唢呐声突兀地从敦化坊响起,吹的是尚未成熟的“十样景”,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倒未必,活泼、粗犷倒是一定的。
有人以为唢呐是本土乐器,有人认为是三世纪从西域、中亚传过来的,有人以为是元朝那阵过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唢呐的式样、功能、曲子都经过了极大的变迁,十样景在清末前朝初的魏子猷手里发扬光大,成为当世古典名曲《百鸟朝凤》。
唢呐在关内道绥州抚宁县(今陕西榆林市米脂县马湖峪)及周边县盛行,以音量洪大,音色高亢明亮著称,即便没有经过完善,依旧是唢呐一出,万声皆无。
范铮瞪大了眼睛,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家的阿耶,也可以是个文艺青年!
范老石腮帮子鼓起,身子有节奏地摇晃,额上淡淡的汗被元鸾以白布拭去,还一点不打扰他的吹奏。
范铮突然发现,自己被塞了一嘴的狗粮,还是阿耶阿娘亲手塞的,量大管饱。
看看元鸾温柔的眼神就能大致猜测,也许阿娘还真是被这一手唢呐打动的呢?
陆甲生踩着高桡,身姿舞得妖娆,一身媒婆装扮、嘴角点上一颗大痣让坊中老幼都笑得合不拢嘴。
反差太大了。
旱船是铁大壮在划,居然有模有样的。
压轴大戏是樊大娘扮演的西楚霸王,潦草的装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唱腔,一整段实木树干舞得虎虎生风,生生将青龙坊的风头压了下去。
都知道樊大娘力大,可真没人想到能大到这程度。
坊学的学生,在糜斐的带领下,甄行、甄邦控制队伍,巫亹、巫桑怯生生地在后,一个个鼓掌叫好。
在这娱乐匮乏的年代,社火是底层百姓难得的享受,
“好!”
着软脚幞头、穿圆领袍的亓官植,大笑着迈入坊门。
“敦化坊往年可弄不起社火,更没有人凝聚人心。”
廖腾踱了进来,肚腩一圈一圈地荡漾,笑呵呵地解说。
往年的敦化坊,没有财力玩这些花活,更凝聚不起人心。
要不然,凭什么在万年县五十余坊中垫底?
范铮叉手行礼:“见过明府,见过廖翁。”
亓官植随意回礼,廖腾却笑道:“这一转眼,我就得喊你上官咯。”
范铮笑道:“运气罢了,还得多谢廖翁一直的提点。”
对面青龙坊的侯莫陈羽,只觉得浑身发酸。
青龙坊这些年在万年县虽然排不上字号,却比敦化坊强了许多,可明府就生生去了敦化坊啊!
搞那么大阵仗,不就是为了吸引明府的关注,明年的税赋稍稍松上一点么?
侯莫陈羽并不知道,范铮与他已经是天壤之别,从九品下与他一介小吏,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范东家还精擅乐器。”
亓官植称赞道。
范老石咧嘴,现出一丝得意:“那是,想当年,人称我小周勃。”
范铮撇嘴:“人家周勃当年吹的是萧。”
范老石大怒:“小兔崽子!我说是吹唢呐就是吹唢呐!别以为当官了就不打你!”
元鸾掩唇轻笑:“管他吹什么,都没我家夫君吹得好听。”
这倒是,人家周勃吹萧,主要是在丧礼上谋口饭吃,音调以哀伤为主,当然没范老石吹得快活。
范老石立刻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收起唢呐,耀武扬威的看向范铮。
亓官植轻笑:“好和美的一家人。”
这倒没说假话,
时不时有些小绊嘴的人家,或许才是最幸福的。
“五十余对新婚夫妻,有多少有身孕了?”
亓官植最关心的是这个。
不是说他有什么不良嗜好,而是治下人口的增长率,关系到他的考课。
范铮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已经确认有三十一名妇人有孕,其余二十余名,正按医工的吩咐调养身子。”
唐朝的郎中、大夫名称是官职,真正的医疗人员,称医工、医师,还得经太常寺太医署认证,不是谁都能胡乱治病的。
(《春天里》嫌弃穷鬼付不起房租,生生赶了出来。尽量努力二更。)
第二十章 时疫
霜起,月圆。
一夜之间,仿佛变了天。
自夏州起,银州、绥州、鄜州、丹州、坊州、庆州、乐州、邠州、雍州、岐州,时疫四起,各地遣快马,以八百里加急入长安禀告。
按这个时代的特性,如此大规模的时疫,好歹得死几千人、上万人。
太医令冯一纸在太极殿上容光焕发,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地方官府出人力配合,时疫半月可平。
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原州都督、宿国公程咬金斜睨着冯一纸:“老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立军令状,不小心会掉脑袋。”
话虽不中听,好意却尽显无遗。
毕竟,管皇室、宗亲医药的是殿中省尚药局,程咬金之类的臣子,也只能找太常寺太医署求医问诊,一来二去的就有了那么几分交情,郑重提醒也是怕冯一纸有闪失。
皇帝连质疑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下诏,敕令关内道各州县官府,无条件服众太医署的要求,半月之内务必平了时疫。
冯一纸趾高气扬地接诏下去办差,根本不考虑差事会办砸了。
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房玄龄皱眉:“陛下,从来时疫的防治,少说要两个月,半个月也太紧了吧?”
李世民摆手:“你们有所不知,从五月起,太医署就一直在配预防、根治时疫的药方,即便时疫会有差别,也考虑在其中。”
中书省侍中、左光禄大夫、郑国公魏征举笏:“陛下,时疫防治艰难,当给太医署多一些时间。”
司空、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长孙无忌迟疑着开口:“莫非,与医治皇后一事有关?”
毕竟长孙皇后是他嫡亲的妹子,当时眼见要不好了,肯定得时时关心宫中,也不算犯忌讳,探得范铮的存在也很正常。
范铮宁愿放弃做官的机会,也要争取到保障全坊人的药材,长孙无忌还是很钦佩的。
长孙无忌可以为阿妹、为家人、甚至是为部曲争取这个机会,但绝不会把这份心意洒向整个崇仁坊,房玄龄也不会因整个务本坊而放弃前程。
李世民颔首:“确实是此子示警,抱着有备无患的念头,朕命紧急收罗了一批药材。”
宗正卿、莘国公、襄阳长公主驸马都尉窦诞老态越显:“陛下啊,我辅兴坊的宅子,怕是得讨侍御医看看呐。”
这不算僭越,毕竟他还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呢。
左卫大将军、芮国公卢宽举笏:“臣觉得,要不让左卫翊府去协助吧,好歹府兵们容易安排、效率更高些。”
卢宽的本名叫豆卢宽,鲜卑人,高祖太武皇帝起兵时从龙有功,诏命用太和诏令,去“豆”姓“卢”,到死后才复其旧姓。
别的且不说,一家五代人显贵,这就是份了不起的本事。
李世民击掌:“芮国公老成持重,只这个建言便值一个县侯。”
……
敦化坊内,大镬里的药汤“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药味刺鼻。
一帮坊学学生,以甄行、甄邦为首,巫亹、巫桑殿后,随后是坊中其他年龄段的孩子、老人,最后才轮到女子、男人。
平日里最爱占便宜的铁大壮,瞪着两个铜铃般的大眼睛,站在队伍外,一声声地喝斥那些不老实的年轻人。
“全部退回去!照规矩来!不然耶耶让你见识一下沙钵大的拳头!”
其实,铁大壮的本性依旧,只是为了自家在坊学读书的铁小壮能第三个喝到药汤,他才不得不出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什么是第三个,呵呵,樊大娘的拳头比他硬。
陆甲生诧异地看了“自觉”的铁大壮一眼,没有出声。
范铮对着相里干招手:“相里兄,你们可以一起服用,量管够。”
五名武候叉手一笑:“将仕郎客气了。”
虽然人家身份变了,对他们的态度依旧,有好事不忘他们一份。
虽说左候卫早晚也会有药汤赐下,但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情分总是要领的。
甄行、甄邦抬起碗吹了吹,苦着脸咽了下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樊大娘笑呵呵地摆开一个篾箩筐:“吃完药就是好孩子!过来,一人一块胶牙饧!”
胶牙饧就是后世的麦芽糖,在这糖果匮乏的年代,可是娃儿们眼馋的好东西。
“姐姐,我也要一块!”队伍中,一个中男咧嘴叫道。“我还是个孩子啊!”
樊陆甲生嘀咕:“说得谁不是个孩子似的。”
可惜,成丁了,得要脸,不能再去讨胶牙饧吃了。
大娘呵呵一笑:“都有!”
能如此阔绰,当然是与“樊大娘荷叶鸡”的招牌、墙上裱着的“积善人家”飞白体有关,不少人就为了观摩御笔,不惜跨坊来买荷叶鸡。
这就叫良性循环。
就连明府亓官植,都附庸风雅,亲自买了一只荷叶鸡回去。
五千人口的药汤,发放了半天才发完,有身怀六甲的妇人微微担忧。
“坊正,这药汤,不会影响到肚里的娃儿吧?”
范铮自信地点头。
关于这一点,他早就问过冯一纸了。
冯一纸信誓旦旦地表示,绝对没有问题。
要不然,范铮也不敢让他们早早要娃不是?
对面的青龙坊,坊正侯莫陈羽咬着牙,心如刀绞地看着敦化坊施药。
再反应迟钝,侯莫陈羽也知道范铮救治皇后的事,知道了敦化坊得皇室赐药,知道了从前敬陪末座的小同僚摇身一变成为上官的事实。
凭什么是他啊!
为什么就幸运儿就不能是我?
嫉妒如万蚁噬心,险些让侯莫陈羽失去了理智。
七夕那天,樊大娘的霸气,让他清醒过来。
即便不顾未来、不计得失的去抢,你也打不过人家。
虽然州学里的医学博士、助教与二十名医学生会轮流施药,可即便不算城外与其他县,城中就一百零八坊啊!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呜呜,县学为什么就不能开医学?
要是大家一起摆烂,那还无所谓,可看到敦化坊领先一步,真比杀了侯莫陈羽还难受。
第二十一章 时疫平
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在州学医学生与左卫府兵的协助下,不过三天,城内药物的发放便告完工。
敦化坊零时疫,青龙坊五例时疫,死了两例,只能选择了火葬。
换在往年,遇上如此大范围的时疫,最少也得死几十人。
按说,侯莫陈羽就是为范铮烧一炷高香都不为过,可不知为什么,侯莫陈羽就是把仇算到了范铮头上。
真是无可奈何了。
救治的速度,风卷残云般向夏州方向而去,有了左卫翊府的倾力相助,无论是隔离、施药都容易得多。
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花胳膊,展示与与众不同的桀骜不驯,府兵根本不惯着,直接一刀送去轮回转世了。
有这磨蹭的工夫,不定又能多救多少人。
说来也好玩,左卫一个以杀伐为主的暴力机构,此次却充当救人的菩萨角色。
府兵们对大将军卢宽的安排,没有丝毫的抵触心理,毕竟谁没有三亲六戚,谁不情深意浓希望自己家人能平安度过时疫?
自己出一分力,家人就一分安全。
冯一纸看到府兵杀人,愣了一下,随后微微叹息。
站在他的角度,花胳膊也是要救治的人,何必呢?
不过,府兵的粗暴,让当地人老实起来,排队喝药汤的速度,竟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
“清查水源,所有井水,全部洒上石灰!”
石灰不仅是一种建筑材料,也可以用在医学上消毒。
井水洒石灰,短期内井水的味道要难喝许多,可这没办法。
时疫范围虽大,事先有准备的情况下,连轴转十天,竟然彻底掐灭了时疫。
这让冯一纸骄傲无比,上太极殿复命缴诏时,那一抹得意怎么也藏不住。
程咬金瞪大眼睛:“可以啊!老头这一手,干净利落,整个关内道都没死千人。”
冯一纸哈哈一笑:“事先早有准备,又有左卫翊府相助,施药干净利落,小事。那些不守规矩的,左卫翊府府兵杀了两个,动作都快得令人发指。”
满朝上下不以为意。
府兵么,可不就是杀人的,在这关键时候捣乱,死得不冤。
程咬金忽然大声叫道:“陛下,臣要弹劾左卫大将军卢宽!”
李世民吓了一跳:“知节为何弹劾他?”
程咬金满腹冤屈:“左卫之下,辖亲府、勋一府、勋二府、翊一府、翊二府,他卢宽老儿偏私,竟不令亲府出动!”
亲府一般是安置顶尖官员的子嗣,勋府是安置次要官员的子嗣,翊府才是左卫真正的战斗力。
卢宽无奈地翻着白眼。
李世民瞬间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看着程咬金。
好嘛,程咬金叫屈,是因为他的嫡长子程处默在亲府里头,顶着一个校尉的名头,无所事事地瞎混,这次捞功劳又没赶上。
虽说程处默注定是要承袭宿国公爵位的,只是以程咬金的生龙活虎,怕不得熬三四十年哦。
再说,爵位其实就是个保障,真正想做事,还是得考虑实职。
实职,就需要功劳来铺垫。
“嗯,确实是卢宽考虑不周,便令他摆一桌牛肉宴向你赔罪。”
皇帝的话说完,朝堂上一阵哄笑声,卢宽都被逗笑了。
从前朝时起,程咬金便时时违背官府禁令宰牛吃,在瓦岗时期更是无牛不欢,现在连新出的贞观律都拿他没法子。
《贞观律》:诸故杀官私马牛者,徒一年半。
程咬金凭的是这一条:诸官私畜产,毁食官私之物,登时杀伤者,各减故杀伤三等,偿所减价;畜主备所毁。
我养的牛,毁了我食邑上庄户的庄稼,被打死了,我们自己协商赔偿,没毛病吧?
连主编《贞观律》的长孙无忌,拿程咬金都无可奈何。
滚刀肉不可怕,但一个滚刀肉能够纯熟使用律法,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所以,即便程咬金时不时跳出来挑衅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依旧不理睬他。
我,心宽体胖!
程咬金,从来不是什么粗鲁不文的人物,真论起花花肠子来,大约也就屈居几人之下。
但是,疏议上提及:盗杀牦牛之类,乡俗不用耕驾者,计赃以凡盗论。
也就是说,自贞观九年之后,大批量从吐谷浑来的牦牛,足够程咬金随意祸祸,且不违律法了。
要不然,凭皇帝这一席话,门下侍中魏征又得唠叨几句了。
“陛下,太医令之功当右迁。但因他对太医署掌控有力,臣还是建议他职司不动,封爵如何?”侍御史、朝散大夫马周提议。
李世民颔首:“着吏部主爵司拟定制文,报中书省,制授冯一纸为县子,食邑五百户,实食邑……一百户。”
谢恩退下的冯一纸,走路都飘飘然。
现在可不是立国之初,爵位难得,一个县子极难获得的。
为什么没有“开国”二字?
国公之下爵位加“开国”二字,源于贞观十一年。
这个实食邑与食邑,大致理解为实际收入与对外宣传收入就比较贴切了。
刚刚撰写完《周书》、并以此授县子爵位的岑文本举笏:“臣在坊间,听得风言风语,说此次时疫是隐息王……”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绝地翻盘,成功谋夺了天下,争取了活下去的资本。
帝王之家的夺嫡,可比民间狠多了。
至于兄弟间的互黑,那也是为了给自己塑一个正义的形像。
至于说杀大哥的子嗣,废话,留着等人家来报仇么?
几百年后的《哈姆雷特》可说明了结果。
你说他不仁,笑话,不仁会留着大嫂郑观音与李婉顺等五个侄女性命了。
难道要李世民束手待毙么?
那些所谓的“君子”可不管这些,只知道按着礼法喷。
当然,其中有多少居心叵测的,就不得而知了。
总算是打散了突厥、生擒了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将李世民威风凛凛的形象树立起来,非议少了许多。
中书舍人杨弘礼出班:“臣以为,能如此快速平定时疫,是苍天垂怜,是君臣齐心,是医工、府兵用命,此次出力的人,当予以表彰,并于租庸调上给予一定的便利。”
礼部尚书王珪出班:“臣以为,当祭太社、太庙,以向世人宣告,苍天佑我大唐!”
王珪为人古板,是不想出来说这些带有奉承性质话的,可谁让他当年是隐息王一党呢?
第二十二章 法琳
李世民得意洋洋地祭完太社、太庙,果然非议声已平息。
所有有功人员赏了一圈,李世民摸着下巴想,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不过,既然遗忘了,想必不太重要吧?
敦化坊内,持着枣木短棍在地上蹲着画圈圈的范铮,满面幽怨。
我,我啊!
不说给官爵,好歹赏个万金吧?
不要觉得范铮贪心,他要的并不多。
这个万金,不是后世概念的万金,是一万枚开元通宝,十贯钱,六十四斤而已。
当然,贞观时期闹钱荒,开元通宝很坚挺的,即便不维持贞观四年斗米四钱的现状,斗米也常年在二十文上下,一斗米十二斤半,后世一个成年人的官方标配粮是月三十三斤!
也就是说,三斗就够范铮一人吃上一个月饱饭的。
五百斗米,够范铮一家吃四年半的。
算一算,范铮感觉心痛得无法呼吸。
好在,现在凭着售牙香的收入,还有从九品下将仕郎的俸禄,范铮的日子还算滋润。
一年十五贯六百文的俸禄,倒算步入小康了。
可惜,职事官才有五十四石半的俸料、二百亩的职田、五贯钱的色役纳课(出钱买不服役),眼馋……
好吧,吃亏是福,为了福范铮甚至去大兴善寺烧了炷高香,给佛祖随了一贯钱的礼,随即享受到新知客僧的“胃挨劈”待遇,几乎是知无不言。
寺主波颇与都维那玄谟,据称是在参“闭口禅”,终日不见外人。
在禅功未成之前,大兴善寺不参与任何外界事务,只接受正常的香火,以及约束比丘功课。
有不守规矩的比丘,无论身份如何,一律逐出大兴善寺。
范铮才想起来,还是人家和尚会玩,什么译经之类的借口,都没闭口禅来得高大上。
听人劝,吃饱饭,范铮悬起的心落了下去。
只要大兴善寺不出幺蛾子,波颇禅师就不会离去,敦化坊的牙香才能持续发展。
……
十月,李世民亲书《令道士在僧前诏》。
“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宏益之风齐致。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反朴还淳。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逮于后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匪一……况朕之本系,出于柱史。今鼎祚克昌,既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宜有改张,阐兹元化。自今以後,斋供行立,至于称谓,其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告报天下,主者施行。”
贞观年的佛道之争,李世民一直冷眼旁观,碍于大事一桩接一桩,没有直接出手。
现在,腾出手的李世民“啪”地甩了佛门一巴掌。
争,看你们为了香火、为了田地,脸都不要。
老子姓李,我家也姓李,老子就是我家的祖宗,不服来辩!
是不是牵强附会,年代久远,早就没法考证了。
再说,冒认祖宗的事,又不是朕首创,有种你叫刘邦自己证明一下,刘累一定是他祖宗啊!
要知道,古老中原的刘姓,除了刘累这一脉,还有发源于春秋的姬姓刘氏呢。
所以,这东西,也就涨涨颜面而已,没啥实质作用。
懂事的呢,大家看个乐子,回家在炕头上对婆娘当个谈资,这不是挺好的吗?
至于说偏袒道家,有了老子这借口,不是名正言顺的么?
现在寺庙道观的比例严重倾斜。
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寺庵,加上招提、兰若少说有两三万所。
招提是指未经朝廷认可备案的私建寺庙,兰若是指建在人迹罕至之处的修行场所。
天下道观只有一千六百八十七所。
这个数量一对比,顿时让人毛骨悚然了。
佛门那么庞大的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尊祖宗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借口,否则你以为门下侍中魏征那一关过得去?
门下省本就是审核政令的地方,魏征这厮已经走上了孤臣的路线,只要看不过意就是一通乱喷。
李世民几次气得想杀魏征,是长孙皇后劝谏起了作用,也是李世民想千金市骨。
总而言之,纯粹为祖宗争一口气的事,魏征这里绝对过不了——哪怕魏征也当过道士。
偏偏佛门一帮和尚不服啊,凭什么我们就得屈服于道家之下?
说佛门是外来文化,肯定得认,可我们都本土化几百年了啊!
和尚们一开会,那个光头亮得,直叫日月失辉。
可是,前朝都天下僧众的大兴善寺,却在几个月前就几近闭寺,也就正常的受香火、持戒颂经了,连挂单都拒了,寺主与都维那都修了闭口禅。
那个只存在传说中的闭口禅,据说有大功德、大法力,谁敢承受破坏他人修禅的业报?
目标转移。
曾与波颇禅师一起译经,著有《破邪论》、《辩正论》等三十余卷书,皇帝在贞观元年舍太和宫为高祖立龙田寺时,立为寺主的法琳和尚,大小正合适。
于是,众僧公推法琳上表抗争,年纪都六十五的法琳也执拗上屡屡上表。
所以耳顺呐、知天命呐,从来不是什么绝对事。
有些人呐,就是活到一百岁,脾气依旧暴烈。
人家皇帝不理会,明明就是心意已决了嘛。
佛门会闹腾,道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崇化(教)坊,有一座龙兴观,贞观五年,太子李承乾有疾不愈,真人秦英祈祷得愈,被立为西华观。
也因此,秦英很得皇帝与太子青睐。
所以,当秦英上表弹劾法琳的《辩正论》诽谤皇帝祖宗、欺君罔上时,李世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秦英的指证,没有一句虚妄。
无论事实如何,官方定下了调子,你非要唱反调,是觉得朝廷横刀不利?
法琳考证出唐代的祖先实出于元魏拓跋氏,这个考证结果如何尚且存疑,但这个立场,像不像五十万?
第二十三章 司空
大理寺,神仙来了也得哆嗦。
然而那些手段终究不太好对法琳使,毕竟法琳也算是佛门的大德,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影响力颇大,寻常的评事、问事也没有权力审讯。
倒是狱史,不哼不哈地让法琳吃了不小的苦头。
虽说大理寺狱的味道不好闻,可难闻与恶臭之间是有区别的,佛理学得再好,也挡不住生理承受不起啊!
不是说证得了须陀洹,就可以彻底隔绝身体的感观。
理论上的东西,不要什么都当真。
刑部尚书、检校雍州别驾、彭城县公刘德威;
礼部侍郎、太子右庶子、彭城县子令狐德棻;
侍御史韦悰;
司空毛明素。
四人联合主审,本来也不是什么酷吏,除了开始笞二十的杀威棒,基本没动过刑罚。
法琳之所以遭难,强出头是原因,考证李家出自胡人是助燃剂。
根源,还是来自李世民的愤怒。
朕信任你,建龙田寺以你为寺主,你用捅我腰子一刀来回报?
别忘了,龙田寺,本质上是皇室寺庙!
其他的,既然能号称大德了,德行自是无亏的,佛门人对这个称谓很在意的。
从这一点来说,《新唐书》提出高阳公主私通辩机,就相当离谱。
简单两点。
辩机得称缀文大德,真有失德之处,当佛门是瞎子?
《旧唐书》对于李渊的六女儿(也有说七女儿的,参见李泰排序),永嘉长公主与同父异母姐之子私通可未曾留情。
《旧唐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子豫之,尚巢剌王女寿春县主。居母丧,与永嘉公主淫乱,为主婿窦奉节所擒,具五刑而杀之。
所以,你觉得《旧唐书》可能为高阳公主隐恶扬善?
根本就不可能。
北宋那些文人,褒贬历史,往往瞎扯,《新唐书》说的东女国,还可以是从四川边缘拉到葱岭的一个超级狭长国度。
《资治通鉴》……
也不是说《资治通鉴》毫无价值,至少作为儿童入门级看本还是可以的,把里面一半的私货倒一倒,娱乐娱乐还不错。
“严谨”二字,北宋的高官们从来不在意,只要按他们的来,只要把兵丁当奴隶使,把所有热血践踏,即便是面对有能力打赢的外辱也唾面自干,即便是打下来的土地也可以双手奉还,这才叫“仁政”。
连续半个月的细细盘查之下,除了那两个黑点,法琳身上竟没有其他弊端。
毛明素感慨地题诗一首。
《与琳法师》。
“冶长倦缧绁,韩安叹死灰。始验山中木,方知贵不材。”
第一句,指的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女婿公冶长,因为懂鸟语,遭了牢狱之灾;
第二个典故,韩安是指韩安国,出自成语典故“死灰复燃”;
后面两句出自《庄子》。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为栋梁;
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
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
嗅之,则使人狂酲(醉后神志不清),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以一个主审官的角度,写诗这么称赞一个得罪了皇帝的和尚,倾向不说也罢。
也难怪毛明素此时身居高位,却在贞观历史上默默无闻。
皇帝还没下结论呢,你先给他定义为冤屈了?
想不想混了?
李世民眼里透着失望。
朕没要你们屈打成招,可你们这结果,也太敷衍吧?
一条罪都没有定,你们还真是跟前程过不去啊!
韦悰、令狐德棻就算了,毕竟职位低微,没啥话语权。
刘德威,这个历大理卿、太仆卿,复任大理卿,继而任刑部尚书的五十多岁老汉,一向以廉洁公平著称,没法怪他。
可是,你毛明素本就没什么建树,窃居司空高位纯粹是为了安抚一些势力,也是个地位尊崇、没有实权的位置,你怎么就敢擅自给人下结论了?
不是司空这个位置没有实权,而是司空的权力,可虚可实。
长孙无忌的司空,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职司;而毛明素的司空,司的就真是空了。
李世民自己整理了两百多个问题,对法琳审讯了五天,居然也没能给法琳定罪,这就尴尬了。
事实上,佛门中除了一些苦修,能出人头地的,多数是知识渊博、舌灿莲花之辈,加上法琳本身没有太多过失,当然轻松过关。
后世一个小笑话里说“有文凭的和尚未有文凭的”,其实也真没错,除了那种兰若寺,基本上招比丘都是要有一定文化的。
要不然,一本《金刚经》摆你面前,你都没本事读下去,怎么个修行法?
六祖慧能不识字?
别逗,人家父亲死得早,母亲可还活着,“稍长靠卖柴养母度日”,母亲教授文化也不是说不过去。
站在李世民的角度考虑,当然是恨不得将法琳直接宰了,可是不能啊!
抑佛归抑佛,还是要循序渐进。
也不晓得贞观年起,就频频建立佛寺的李世民,是怎么想到“抑佛”这个理念的。
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再加上,朝臣们有相当一部分倾向于佛门,或许朝廷施政他们不干涉,但为一个和尚求情,还是轻而易举的。
李世民倔强地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理由是无人臣之礼。
《贞观律》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
然后,皇恩浩荡,赦免法琳罪过,令徙剑南道益州为僧。
就一句话,朕看见你都烦,死远些!
龙田寺的比丘,遭到了礼部祠部司严格的考核,根本不管簿籍三年一造的规矩。
服俗衣及绫罗、乘大马、酒醉、与人斗打、招引宾客、占相吉凶、以三宝物饷馈官寮、勾合朋党者,皆还俗。
若巡门教化、和合婚姻、饮酒食肉、作音乐博戏、毁骂三纲、凌突长宿者,皆苦役也。
规矩是这规矩,平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让你们作死呢?
所有出头的寺庙,统统遭了灾。
第二十四章 苦贞贞
敦化坊内,范铮终于把牙香作坊从范氏木器作坊里搬了出来。
不是容不下,而是牙香算敦化坊的坊产,老那么和自家阿耶的作坊混一起,哪怕是自家吃亏,说出去也不好听。
牙香卖得的钱财,除了滚动发展外,就是要为坊学、孤老、婚育提供帮助。
有个将仕郎的身份,范铮倒也不将牙香的收入放在眼里。
这钱是好挣,做不大。
现在能多赚,是因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走通了大兴善寺的上层建筑。
有朝一日,波颇寺主不得不黯然离开大兴善寺的时候,敦化坊未必还能在靖善坊讨生活。
至于对面崇业坊里,盛产桃花的玄都观,人家凭啥给你先前靠近佛门的人一条生路?
再说,那不是万年县的地头,是长安县的地头!
城外不好说,城内以朱雀大街为分野,东面是万年县,西面是长安县。
大兴善寺与玄都观,一佛一道,隔街相向,偏偏谁也干不掉,互相看着干呕气。
别说,让宇文恺设计出这布局的隋文帝,在权术方面真是出神入化。
山头主义无所不在,连敦化坊与青龙坊都是相看两厌,就别指望万年县的人不会与长安县的地头蛇起摩擦。
一次两次,将仕郎的身份好使,次数多了谁都烦。
就连在大兴善寺售香,范铮也是让他们确保每日的销量,不得越过靖善坊售香总额的三成,总得给同行留一口饭吃。
好事不能都占尽了哇。
理完牙香作坊的事,范铮又组织中男、婆娘们,清理阴沟、铲除野草兜子,靠水、靠沟的地方,尽量架起齐腰高的栅栏,防止哪家娃儿皮到沟里去。
各家孤寡,已经由尽心尽力的陆甲生安排人手帮扶,修砌院墙、翻新屋顶,保证土炕暖和而不漏气,虽不能要求精致,但绝对要保证安全。
没法,风吹落瓦砸到头,成丁只会捂着脑袋,骂骂咧咧地找医工包扎,顺带吐一口痰表示晦气。
可瓦片要吹到孤寡头上嘛,基本可以吃席了。
身体差是肯定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身边没有伴,遇事连帮忙喊一声的人都没有。
“好好干,以后我举荐你接任坊正。”
范铮甩出的长把伞罩得陆甲生飘飘然。
倒不完全是假话,正常卸任的坊正确实有权力举荐接班人,但县衙用不用则是另外一回事。
加上范铮将仕郎的官身,这种小事,只要不是想翻脸的官员都不会驳回。
陆甲生人不错,勤勉,有责任心,确实是范铮之后的合适人选。
换成往年,如此大规模动用人力,早就怨声载道了。
整个唐朝早期财政执行的租庸调法,那个庸,通假“佣”字,就是规定每个成丁一年之中服岁役二十日,也就是义务劳动,不服役视为你愿意出钱请人代工,每日三尺佣。
价值,在前头算过,大约是十二文到十五文的水平。
这个总共二十日,可以是朝廷支配,可以是州县支配,同样也可以是本里坊支配。
当然,优先级别不一样。
但现在敦化坊牙香作坊挣了钱,而范铮原本预算买药的钱,又因为太极宫赐药而省了开销,自然不会在这仨瓜俩枣上节省,从陆甲生到各个中男、婆娘,都有十五文一天的雇工靡费,大家当然更开心了。
就是婆娘们叽叽喳喳的,让人脑壳痛。
“你家那个贼汉子,昨晚吃了多少还阳草哟,就听得你家床腿在摇晃!”
“咋?羡慕?要不借你几天?”
婆娘啊,从开始听到这些过火的话面红耳赤,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能将汉子说到发臊,差的就是一个成婚。
也难怪男人爱好一成不变,十八岁。
因为,岁数再大一点,说不定是谁在戏弄谁呢。
闲话很快扯到范铮身上。
“坊正,同坊的适龄男女,你都安排婚配了,咋不给自己留一个?”
“就是,我侄女十四,过两年可以成婚了,坊正要不先养着?”
范铮嘴角抽抽,你们是想给我一个三年起步啊!
还是送水的樊大娘替范铮解了围:“嚼什么舌根子呢?坊正兄弟现在是那什么狼,九品官呢,还能跟咱们白身一样?怎么着也得讲个门当户对吧?坊中哪一家能配得上?”
这话,戳心了。
敦化坊因为不出官员、没有读书人而没落,至少明面上,真没哪家的女儿适合为官员妻子。
现在不是刚刚立国那阵,可以极大地忽略门第之差,虽然比不上魏晋时候的森严,可也不是那么好忽略的。
坊中人家的女儿,嫁给范铮为妾委屈,为妻不够资格。
所以,这才是元鸾熄了催婚念头的原因。
干活嘛,人挨人、人挤人,那是常有的事。
一声凄厉的叫声中,一名二十来岁的婆娘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只手臂费力地屈着,消瘦的面颊在颤栗。
旁边的婆娘吓了一跳,赶紧伸手示意:“坊正,我没有欺负苦贞贞!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
幸亏她自辩得快,否则范铮一枣木短棍就险些抽了过去。
几个婆娘嘀咕着:“肯定是那个老毒妇下的手。造孽啊!”
“来两名妇人扶住她,缓缓靠圈椅而坐。相里兄,劳烦你找一名治伤的女医工来。”
范铮的面容越来越阴沉。
从七嘴八舌的婆娘们口中得知,苦贞贞是敦化坊最命苦的婆娘,家中有一个恶婆婆。
按唐朝的叫法,也称“姑”。
公公婆婆的合称,是“姑舅”。
苦是一个遥远的姓氏,源于春秋晋国,以封地得姓。
汉有苦成勃、苦成乐。
苦贞贞在敦化坊只有一个年近花甲的阿娘,身体向来不好,靠着夫家接济度日,这也是苦贞贞没法硬气的原因。
女医正带着药僮,背着药匣匆匆赶来。
虽然跨了三个坊,但是敦化坊出手阔绰、且是武候开道,迅速的极快的。
樊大娘吆喝着将男人赶开,女医正小心翼翼地解开渐渐迷糊的苦贞贞衣物,忍不住暴喝:“畜生!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打啊!”
第二十五章 指鹿为马
“手臂淤青,有轻微骨裂,肋骨断了一根,膝盖磨损严重!本官在最近十年,没见过这么恶劣的行径!”
女医正咆哮道挥臂,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形容苦贞贞的伤势,一袭青色医袍随着她愤怒的动作猎猎作响。
这是人该干的事吗?
就是那些强制劳役的人犯,也不到这份上啊!
范铮才反应过来,医正、医工,可不是一回事!
一般从事医药行业的人士,可以称医工,水平高一些的称医师,不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都是认可的。
可医正就不一样了好吗?
医正,是太常寺太医署正儿八经的官职,从九品下。
相里干这个武候,有两把刷子啊,居然把太医署的官员给弄来了!
范铮叉手见礼:“将仕郎范铮,见过医正。”
两个都是刚刚入品的菜鸟,就没有上官下官之别了。
当然,严格说起来,对方是实职,要比范铮这文散官有实权。
可品秩就是品秩。
女医正叉手回礼:“姜茯苓见过将仕郎。”
好嘛,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她一定是出身于医药世家。
她家的兄弟如果跟鱼甩籽一样,命名规则大约是姜独活、姜半夏、姜附子、姜王不留行、姜茱萸之类的。
说到这里,要提一句,虽然唐朝民间辣味调料主流是茱萸,可茱萸跟茱萸不是一回事。
茱萸细分四类。
山茱萸、吴茱萸是完全的药用品种;
食茱萸属于食药两用、微毒,也称越椒;
草茱萸则只分布在黑吉省份,株形优美,叶型奇特,花洁白,果实艳丽,可用作林下地被植物。
范铮叹息:“请医正尽力施救,一切靡费敦化坊一力承担,无须顾忌用药。”
姜茯苓戴上面衣,低头打开药匣子,快速而稳定地配药,鼻孔里冷哼一声。
本官是缺那两文钱的人么?
本官是要为苦贞贞讨一个公道!
虽然此时还没有口罩,但脱胎于羃篱、帷帽的面衣,大致能起相当部分作用。
当然,面衣是女款,发源于赵飞燕时期,男款则是魏晋时候的苏公帕。
施针,放出小半碗紫黑色的淤血,然后是正骨、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
后人常说中医是医针不分家,其实并不准确,至少在唐朝,医科和针科是分开教授、分开考核的。
救治完毕,姜茯苓收起药具,摘下面衣,面色不悦地看向范铮:“将仕郎,这也是你治下子民,你就眼睁睁看着不管?”
范铮无奈:“拜托,我只是个坊正,别说什么治下子民,搞得别人以为我升任明府了。别说我才是个芝麻大一点的文散官,就是万年县在这里开堂,也治标不治本。”
姜茯苓暴跳如雷:“诸斗殴人者,笞四十;谓以手足击人者。伤及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贞观律》可不是白写的!”
范铮一摊手:“然后呢?受了杖刑的恶婆婆,回来又把气撒到苦贞贞身上,直到某天苦贞贞被活活折磨死,或者自缢、跳井?”
姜茯苓一腔怒气,竟无处可发。
十字街处,走来一衣着整洁、恶鬼眉、凶煞鼓眼的老婆子,手中的擀面杖一扬,对着喘息不已的苦贞贞抽去,风声之厉,倒合乎姜茯苓所说“往死里打”的陈述。
正一肚子火气的姜茯苓,想都没想,奋力抡圆了大巴掌,狠狠扇到老婆子身上,将她抽出三步外,五道殷红的指甲印,在迅速隆起的面颊上格外醒目,擀面杖在石板上反复滚了几下。
不要觉得学医的女子柔弱可欺,不谈专业用药、捅多少刀都是轻伤这种专业问题,谁觉得她们没尝过炮制、研磨药材?
搞不好你以为的弱女子,只手就能让你跪!
“乐林氏,你胆子可真大,敢对医正下手!”
姜茯苓出手了,范铮能怎么办?
总不能让这个热心肠的医正,背上半点污名吧?
指鹿为马神技适时上线。
乐,是苦贞贞的夫家姓氏。
林,是那个老太婆自身的姓氏。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乐林氏的称呼很正式,不仅仅能刻在墓碑上,也能喊在嘴上。
乐林氏鼓着眼睛,眼里的怒火,随着入眼的一丝青袍而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骇。
不需要啥文化就能知道,普通百姓只穿得起灰、白色的袍子,商贾可以放纵一些,用的色彩却倾向于彩色。
青色,是八九品官员的专用服色。
就算明知道是范铮在颠倒黑白,乐林氏也没胆量辩驳。
耗子扛枪窝里横,乐林氏的所有威风,也只敢在逆来顺受的苦贞贞面前耍。
她倒不怕苦贞贞反抗,反正她不晓得从哪里听说的,儿媳若殴、杀她,就是恶逆大罪,十恶不赦那种!
“民妇不敢!民妇只是想教育儿媳……”
乐林氏捂着脸,擀面杖都顾不上捡,低声下气地认错。
“还能舌灿莲花了!”姜茯苓狠狠地盯着乐林氏。“手臂骨裂、肋骨骨折、膝盖磨损,本官才刚刚将她救治回来,你就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
“殴佐职者,徒一年。”范铮冷冷地开口补充。
佐职,指的是七品以下、九品以上非正堂官员,不含流外官、小吏,范铮与姜茯苓恰恰在此列。
乐林氏捣头如蒜:“民妇错了!民妇以为她是在偷懒!民妇这就将她好生接回宅子将养,一定保证苦贞贞康复!”
打人发泄怒火没问题,可真要出人命,乐林氏承担不起。
“记住,本官会时常回来察看苦贞贞的伤势,你这恶毒老妇,要是再敢虐她半分,本官打断你爪子!”
姜茯苓可没打算讲道理。
跟这样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婆娘们合力,将苦贞贞抬回宅院,摆上床铺,为她盖上被褥,先后警告了乐林氏一遍,才愤愤离去。
乐林氏鼓着眼睛,想再拿苦贞贞出气,脑中立刻响起姜茯苓的警告。
得,攀上高枝了,惹不起。
本来想着是范铮那个雏儿来出头,还可以胡搅蛮缠,往苦贞贞身上泼脏水,说她勾引范铮呢,可谁晓得半路杀出一个女医正哟。
第二十六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樊大娘荷叶鸡。
斩小的鸡块散发着氤氲的香气,鲜嫩可口的汤汁,配上一口有淡淡甜味的除壳粟饭,来上一口微甜的长安西市腔酒,姜茯苓的气总算消了点。
“结账,今天出诊、救治可以少给,药材却不能亏,五十文。”姜茯苓运箸如风,一下夹中了旁人最厌恶的“凤尾肉”,得意地在相里干面前晃了晃,然后一口吞下,嚼得满嘴流油。
真是良心要价了。
没办法,行业内有祖传的规矩,除非是真的穷到无法支付药费,否则该收多少收多少。
范铮击掌,陆甲生赶紧把药钱付给药僮,然后拉着药僮去另外一桌单点一只荷叶鸡开吃。
就这一点来看,陆甲生确实很适合接人待物,接个坊正绰绰有余。
底层小吏的好处在哪里?
肯定不能侵吞坊产、夺人田产,要外人给你送礼也得你配。
但是么,蹭个吃喝,谁也无法指责什么,所以廖腾的大肚腩才成为吏员中的表率。
凤尾肉那东西,喜欢的爱到要命,不喜欢的厌恶之极,除了极度油腻之外,还附有鸡的淋巴系统。
反正范铮是享受不了。
看看相里干与姜茯苓之间的互动,范铮明白,这二位的关系匪浅,少说一个世交,不然区区武候是叫不动医正的。
范铮举杯:“今天辛苦相里兄,若不是你,我们哪能见此杏林妙手?”
姜茯苓眉开眼笑:“识货!不过,人家就是在小小的伤科上还行。”
这个需要严谨的行当,连吹牛皮都需要收敛着。
否则冯一纸跑来问一句:伤寒、时气、疮肿、疟、痢、按摩、咒禁,你都精通了?
那时候丢脸的还是自己。
咒禁科,与祝由大致一样,不过唐朝官方定义的名称如此。
“瞧瞧,人家才成丁,就混了个将仕郎。再瞅瞅你自己!”
姜茯苓嚼着鸡翅,满眼嫌弃地看向无辜中枪的相里干。
相里干举手讨饶:“我没出息,别说我。”
看样子,两家的关系真的很近。
长安西市腔酒,出名是因为在西市兜售,并非产于西市,更不是长安人酿造的,而是西市的胡人酿酒、胡姬卖酒。
即便好些家的料都是高昌的葡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原材料、配方,都是左右一个品牌能不能做大的重要因素。
能够进了太极宫、成为贡品的葡萄酒,只有一家,其他味道略有欠缺的只有摆在西市,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卖,斗酒千钱。
这价格,看着不错,可你了解一下最低档的绿蚁酒价格,就会觉得,真心不贵。
绿蚁酒的价格,整个唐朝时期的变化都不大,大约斗酒三百文。
相里干的人情、姜茯苓的飒爽,都被范铮列入了可深交的名册里。
“姜茯苓,其实将仕郎还是你最近挂嘴边常念的人哦。”
相里干撕了一块鸡胸肉,吃得眉开眼笑。
姜茯苓顿了一下:“建言冯一纸备药?”
范铮微微一笑:“不错。”
姜茯苓的态度顿时热络了许多:“原来如此!一家人,啥时候要太医署帮忙,跟我说一声。”
因为范铮的建言,冯一纸混上了县子,太医署大大小小的官员、学生,多少都得了一些封赏,九月三十日的考功,连姜茯苓这种辅助的人员都混得了上下之考。
整个唐朝,考功最为严格,立国以来,上上等几乎没人得过,佼佼者只是上中,上下是很高的评价了。
“四善二十七最”的考课法里,一最二善可评上下。
姜茯苓因为不善偷奸耍滑,考了“德义有闻”、“恪勤匪懈”二善,“占候医卜,效验居多,方术之最”,当然格外开心。
嗯,治病救人有效果,也挺开心的。
考课优良,除了利于拔擢外,最直接的好处是:诸食禄之官,考在中上以上,每进一等,加禄一季。
以九品官的俸禄换算,那也是三千九百钱,可以买新的材料,调配脂粉了!
就开心!
即便早不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姜茯苓爱美之心依旧强烈。
“可是,苦贞贞一事,不能任那毒妇再欺凌下去了!”姜茯苓的脾气依旧那么刚烈。
也许,是因为长期从事救治,让她的心底多了一份坚持吧。
“苦贞贞大约是武德九年嫁给乐喜的,因为当时阿娘苦柳氏患病,而向乐喜索要了十贯钱为聘礼,为母治病。当时的十贯钱,几乎是压倒乐喜一家的大数目,偏偏乐喜认定了苦贞贞,执拗着借钱成了婚。”
“所以,乐林氏的怨气,并不是无端而发,否则你以为本坊第一仗义人樊大娘会不管?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乐林氏虽然恶劣,乐喜对她还算好,也就是随人运了一趟粮没回来才这样。”
“还有一个问题,苦贞贞到现在没有身子。”
姜茯苓犹豫了。
事情并不好办。
哪怕是苦贞贞收下高额的聘礼,是为了替亲娘治病,依旧出格了。
即便姜茯苓能仗义地出这十贯钱,可谁知道她是否愿意与乐喜和离?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
没有子嗣的苦贞贞,天生就位于不利之地。
七出了解一下:一无子,二淫泆,三不事舅姑(公婆),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其中无子还是第一条。
但疏议提及:四十九以下无子,未合出之。
虽然《贞观律》也没有禁止七出之后的女子再婚配,可名声都坏了呀。
相里干一边吃着鸡肉,抽空饮一口西市腔酒,美滋滋地看着二位争来争去。
这种烧脑子的事,还是他们来吧。
……
经过苦贞贞一事,婆娘们的情绪低落了些,干活依旧卖力。
所有坊中沟渠尽数疏通,一块块沉甸甸的大石板也压上阴沟面上,铁大壮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铁大壮横,铁小壮皮,多少次见娃儿在沟渠边晃荡,总让他满手心的汗。
娃儿他娘可在天上看着呢,要有个闪失,不得骂死自己!
现在好了,随他怎么蹦!
甚至,铁大壮可以骄傲地说一声:娃儿他娘,这石板,我也亲手安放了哦。
第二十七章 一别两宽
憨厚的乐喜背着两贯钱,笑容满面地踏入敦化坊,正要与街坊邻居打招呼,却迎来了阵阵白眼。
婆娘们指指点点,眉眼里满满的鄙夷与厌恶,这是从来不曾有的事啊!
“记住了,以后嫁女,可万万不能找这种人家。”
“嫁别人家最多是挨骂几句,嫁他家是要送命哟!”
乐喜拉住匆匆路过的铁大壮,目光恳切:“大壮兄长,小弟家中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大家的议论总感觉是在针对我?”
铁大壮叹气:“自信点,把‘感觉’去了。苦贞贞当年嫁给你,为救老娘,索了十贯聘礼,确实过分了些。”
“可是,十年时间,苦贞贞给你家当牛做马、忍气吞声,多大个十贯钱也抵回来了吧?”
“也正因如此,苦贞贞在你家受气,偶尔被打,街坊邻居只能装聋作哑。”
“可是,再怎么样,把人往死里打就不对了吧?真要觉得不合适,和离可好?放人一条生路!”
连铁大壮这号人都看不过意,可想而知其他人是什么态度。
乐喜悄悄回自家宅院,在屋外头就听见老娘恶毒的咒骂声:“小浪蹄子,不就是打你骨裂、肋骨断开么?就敢躺在床上装死,看老娘不打死你!”
擀面杖打在被褥上,发出闷响声。
伤害是减轻了,可还是痛,尤其是身体还未尽复的苦贞贞,只能低声惨呼。
乐喜总算知道,为什么街坊邻居的态度变得如此恶劣了。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的娘亲,说不定乐喜已经操着木棍打过去了。
推开门,乐喜一言不发。
乐林氏回头,看到乐喜铁青着脸,手忙脚乱地扔了擀面杖,堆出一张笑脸:“喜儿,听娘说,娘这是在教媳妇……”
声音,终究是越来越小。
完了,在娃儿面前露了底,慈母的面具,彻底毁了。
倒是不是她平日作伪,慈母,只限于使用在乐喜身上,对苦贞贞这个与她争夺娃儿宠爱的贱人,乐林氏越来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别说,世间还真有这种母亲,就想独裁娃儿的爱。
但下手像乐林氏那么黑的,就比较罕见了。
心里不舒服,冷言冷语几句、小小地耍几次威风,彰显一下家中地位,就很常见了。
麻木地站了许久,乐喜出门,找来坊正范铮、坊丁陆甲生、樊大娘等几名坊中头面人物,请入屋中。
“乐喜外出,不知家中几乎要闹出了人命。此事,一边是妻,一边是母,手心手背都是肉,乐喜无能为力,只能请坊正主持,报上户曹,和离吧。”
说完这一席话,乐喜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不再动弹。
坦白说,乐喜这个态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正常人的话,多少会努力调解一下。
“不要哇。”病床上,苦贞贞哀怜地哭了起来。
“再不和离,你会被活活打死,你婆婆也会因为杀人而被处死,乐喜更是一下失去两位亲人。爱不起,就放手吧!”
范铮定下了调子。
“陆甲生,骑我的小叫驴去县衙,请户曹司户佐廖翁来办一办此事。”
按正常的流程,和离得到县衙六曹公房办理,可如今苦贞贞的身体不是极度不便么?
特事特办,衙门也没那么死板。
当然,也得看是谁出面了,换个其他坊正说这话试试?
至于说花三贯钱买小叫驴的奢侈事,范铮理直气壮。
你见过哪个朝廷官员出门全靠步行的?
轿颠不起、马车坐不起、高头大马买不起,我骑个驴总行了吧?
宝马我有不起,有个宝驴也不错。
虽然这东西脾气倔了点儿,但拉磨、代步还是可以的,还不嫌弃粗精饲料,啥都能嚼得有滋有味。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廖腾挥毫写着格式“放妻书”,让乐喜与苦贞贞各自摁手印,盖上户曹印章,宣告生效,樊大娘立刻吆喝一帮健壮的婆娘进来,将哀怨的苦贞贞抬回娘家了。
虽然苦贞贞表现出不舍,但摁手印的利落程度说明:老娘早就不想侍候了!
乐喜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如死鱼,生无可恋。
不害人,是他最大的善。
只要阿娘乐林氏活着,就不要想什么祖宗香火之类的好事了。
要不,改名叫乐妻吾吧。
乐林氏气鼓鼓的,偏偏不敢说一句话。
她这一辈子,就是儿奴,愿意为乐喜当牛做马,也执意要别人给她当牛做马,好像如此才理所当然。
乐喜的任何决定,哪怕她再不满意,也无力阻止,一如当年举债娶那个小妖精。
现在唐朝的离婚,细说下来有几种。
七出、义绝、和离。
七出与义绝,是其中一方有不可弥补的过错,和离则相当于后世的协议离婚,对双方名声都没有太大影响。
唐朝的婚姻制度,算是整个封建历史上,最接近后世的存在。
范铮怜悯地看了乐喜一眼,起身告辞。
长痛不如短痛,乐喜还算果断。
不过,摊上那么一个阿娘,半辈子算是毁咯。
陆甲生絮叨:“其实就应该请廖翁吓唬一下毒婆子,太肆无忌惮了!”
范铮摆手:“这个想法,有点意气用事了。做事,首先要分主次,我们去的主要目标是让苦贞贞和离,而乐喜也因为洞悉此事心怀愧疚,才主动提出和离。”
“那么,在乐林氏都没有出声反对之前,便不宜节外生枝,让苦贞贞赶紧脱身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这口气,导致和离出了变故,就是罪过了。”
这是范铮个人的想法,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手中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范铮只是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陆甲生,接受与否,看陆甲生个人。
而且,当年的聘礼,可远远超出了同等水平,乐喜要是提出返还部分,谁能反对?
就苦贞贞那个病恹恹的老娘,去哪里弄钱来赔?
所以,妥协才是坊间处理事务的根本原则啊!
快刀斩乱麻当然痛快,但你得问问麻线痛不痛。
第二十八章 咏雪
“怎么个意思,天都冷飕飕的,还有人往芙蓉园赶,非得吹点冷风才自在啊!”
坊门内的小亭子里,烤着石炭火盆,范铮吐了口淡淡的雾气。
都零星飘着雪了,天气死冷死冷的,身上的羊皮袄子都不够御寒,裘皮衣之类的服饰对范铮来说还是嫌贵,棉袄倒是轻便了,却显得臃肿。
不要误会,此棉袄不是后世意义上的棉袄,填充物不是棉花,而是木棉花。
木棉花轻盈、保暖,确实是填充物的上上选,但缺陷是产量不能满足整个国度的需求。
至于短绒棉,还在高昌与西南的金齿部、黑僰濮部等地方,没传入唐朝。
长绒棉……期待大航海时代吧。
拢着袖子,蹲在火盆过上,范铮这造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土,没有一点官老爷气息。
“呵呵,人称长安第一青年才子的魏王,在务本坊国子监内独辩佛道儒三教青年才俊,得大胜而归,在芙蓉园摆酒为贺,总要有人捧场的。”
相里干不轻不重地娓娓道来。
范铮轻笑。
李泰的文才如何,史书还是公正记录了,没有因其墨宝遗失而贬低。
李泰的真才实学有,文采也确实不凡,但说第一青年才子,知道的人只能轻笑。
他要没那家世背景,能进前三都不错了。
别人的家底,受一受吹捧还是值当,就是别沉浸在其中,忘了自己的真实能力。
一名青衣大袍的人从坊门外探头进来,吆喝到:“劳动问一声,将仕郎范铮可在此坊吗?”
范铮起身,站到坊门外:“正是本官。”
来人眼里透着一丝欢喜:“原来是敦化坊,本官却记错了,找去了青龙坊。魏王府典签武能,奉命请将仕郎芙蓉园相聚。”
范铮接过请柬,叉手行礼:“有劳上官,下官一定在午时前赶到。”
典签是亲王府最小的官职,从八品下而已,也就高范铮两级,管宣传亲王教令之事,说白了就是传送命令、指示、牛皮的跑腿小官。
但在范铮面前,依旧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存在。
一是品秩差,二是实职与文散官的差别,三是人家背靠当今最得宠亲王——虽然不知道这位亲王还能风光几年。
典签能上门来送请柬,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颜面,范铮纵然再想躲懒,也不得不向芙蓉园走去。
再说了,亓官植帮敦化坊向李泰化缘,这份人情,范铮得认。
……
李泰日常表现是谦谦君子、礼贤下士,芙蓉园的管事、伙计自然也不能只敬罗裳不敬人,哪怕范铮的打扮略失格了些,依旧将他引到曲江池南岸的紫云楼中。
紫云楼名为楼,其实可以视为一个单独的宫殿,楼中的伙计、侍女频繁依序出入,楼中排的座次数百,范铮被引到靠门的一个边缘位置坐下。
无论是讲文采还是论品秩,范铮这个位置都恰如其分,不算侮辱人。
难怪大冷天的,他们还愿意出来附庸风雅,就凭脚旁热乎乎的铜脚炉,还怕什么寒风?
每张小桌上一个古董羹,却只有汤汁没有肉。
伙计们陆续牵羊进来,各位雅士纷纷指定自己想要的部位,伙计们再拉下去屠宰、分割,这种做派有一个雅称,过厅羊。
范铮可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里脊才是他最大的爱好。
好在这时候的人口味怪,喜欢补也正常,喜欢吃羊尾也理解,甚至连吃羊眼珠子都不意外,你爱吃脖项肉是个什么鬼?
除了实在落魄的,一般没人吃脖项肉。
吃着薄得能透灯光的羊肉古董羹,范铮随着大潮流恭维了李泰几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里脊。
不要怪范铮馋,主要是敦化坊的生活水平,基本是猪肉、鸡肉之类的,羊肉这种较为奢侈的食材,范老石才不舍得买呢。
真要天天吃的话,也就那样吧。
零落的雪花,飞入曲江池浅水的芦苇丛中,天地间多了一丝肃杀。
不知是谁的提议,建议每人现场赋诗一首,写景。
范铮微微摇头,好好吃你的羊肉不行么,咋羊肉没吃多少就一身骚气了呢?
不出所料,虽然上百首诗陆续出炉,但水平嘛……
只能说,唐朝的诗词水平高,但高的不是他们。
不知是谁,看着大快朵颐的范铮,心头起了无名火,点名道:“那位对诗作不屑一顾的兄台,可否愿意赐诗一首?”
李泰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面生。
身边的从六品上魏王府文学赶紧附耳介绍:“大王特意交代延请的将仕郎范铮。”
李泰有些惊讶,竟如此年轻!
糟糕,要不要为他解围?
范铮置箸:“诗嘛,有感而发,小道,上不能治国,下不能疗腹饥。范某虽然没读什么书,却也能胡诌几句。”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
紫云楼内笑声一片,这样不停重复数字,也能叫诗?
李泰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刚才自己应该及时出面,阻止范铮回话的。
范铮举樽,饮了一口秋清酒,慢条斯理地开口。
“飞入芦(梅)花都不见。”
最后一句,恰如画龙点睛,将全无是处的前三句提了起来,且格外应景。
可不要被那些不靠谱的流言骗了,这诗不是所谓十全老人乾隆写的,他可没这水平,这是大名鼎鼎的扬州八怪之一,郑燮(xiè)郑板桥的大作《咏雪》。
“好诗!将仕郎好文采!”
李泰赞叹。
诗这东西,好坏根本由不得人褒贬,一耳就能辨出个高下。
范铮的诗,哪怕不是独占鳌头,在今天怎么也算第一等了。
范铮起身叉手:“谢大王夸赞,谢大王为敦化坊坊学赐书千卷。”
投桃报李,人家李泰实实在在赠书了,当为他扬一扬美名。
做好事,凭什么人家还得藏着掖着,跟见不得人似的?
李泰得意地摆着肥胖的手掌:“还别说,一想到敦化坊的娃儿在颂读本王送的《千字文》、《苍颉篇》、《急就篇》,本王心里就舒畅得很。”
范铮补上一句:“大王漏说了妹娃子。”
李泰笑得更惬意了。
好,好!
第二十九章 劝谏
身为雍州刺史,真正的实事李泰并没有管到多少,还不如检校雍州别驾刘德威管的事多呢。
虽然,这刺史好歹不再是遥领的虚衔,但一般事务轮不到他来管,六曹参军就能解决了。
再高一点的事务,别驾、治中可是上佐。
如果说打一打游侠儿、净一净花胳膊,李泰倒是可以发布这命令,可秋风扫街净一阵,几天后人家又出来抡着羊腿骨打架了。
真不是在说笑,长安的游侠儿打架就是抢人锅里煮的羊腿骨,抡着大喝“吃我一腿”,这就叫就地取材,打完了还可以抱着羊腿骨啃一啃、吮吮骨髓。
能打能吃,多实用。
说是兴教化,往往也只是司功参军在纸面上报一些数字,看起来洋洋洒洒,实则如过眼云烟,根本在李泰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
倒不是说年轻的李泰麻木,而是根本就没有参与感好么!
我知道治下多少县开了多少县学,有多少经学生,可那跟我有半点关系?
区区坊学开蒙,本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李泰的赐书,让自己有了莫名的参与感,听到范铮提及不免多了几分得意。
魏王府从四品下司马、南昌(也作南康)长公主驸马都尉苏勖有点小嫉妒了。
我们在大王身边用尽心力讨好,也不过得大王淡淡一声赞,怎么他讨大王赏赐倒还让大王关心上了?
放下酒樽,苏勖淡淡地插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大王有没有被人放在心上哟。”
这话本意,倒不指望让李泰马上疏远范铮,无非是在他们心头种根刺而已。
别以为只有女人会拈酸吃醋,男人吃起来没女人什么事。
范铮似笑非笑地扫了苏勖一眼,轻笑道:“说来也巧,自大王赐书之日起,坊学外就铭刻了功德碑,碑文正好记得,不如背与大王听听,博得一乐。”
“贞观十年六月,敦化坊借万年县公有宅院开设坊学,(检校)明府亓官植为坊学,至雍州刺史处化缘,得《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千本。吃水不忘挖井人,坊学后辈,当铭记前辈恩德。”
“没法,卑贱之躯,未得文字精妙,污耳之处,大王海涵。”
李泰哈哈大笑:“就是这等朴实无华的文字,才更合本王,不,本官心意!”
至于那些骈四俪六的碑文,不是官方色彩,就是相互吹捧,反倒是这种直白的文字最真实。
真要拍马屁的,词藻肯定的华丽许多,哪像这,连一句修饰话都没有的?
苏勖已经到喉咙的酸词,生生咽了下去。
人家连碑文都记得清清楚楚,前面的话,倒衬得苏勖自己如脸上、鼻上抹白灰的丑角。
一口饮尽杯中的春暴酒,苏勖酸溜溜地喃喃自语:“谁知道这碑文是什么时候刻的?”
范铮笑道:“更巧的是,帝后携手,巡民间疾苦,在坊学门外亲眼见证了石碑从无到有的诞生,帝后虽未明言,看得出很高兴。”
李泰的笑容在荡漾,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抛开那些功利的心思不说,只是单纯耶娘亲眼见证娃儿干成的实事,就能让他感到满足了。
他爱好文学,受阿耶青睐,阿娘却不怎么看重。
倒是资助坊学,让阿娘高兴了?
艳羡的目光,从整个紫云楼聚集到靠近大门的范铮身上。
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坊学而已,得魏王赐书已经堪为夸耀了,为什么还有帝后莅临这种荣耀啊?
有人在嫉妒,有人在羡慕,有人在盘算有没有机会与范铮走近一些。
苏勖单掌捂脸,表示心累,一句话都不想说。
但是,他不说话,不代表别人不捅刀啊!
从六品上记室参军蒋亚卿有意无意地开口:“好像这位将仕郎,是陛下亲封的吧?”
苏勖表示,滚开,再莫说是老夫同僚!
记室参军这个职位比较少见,仅亲王府与嗣王府存在,连郡王府都没资格拥有,但与其职司相近的录事参军,亲王府同样有配置。
酒过三巡,范铮忽然站直了身子:“臣得大王恩赐,不胜欢喜,不如趁一点酒兴,讲点小笑话助兴如何?”
“天上雪花飘洒,凉亭之中,一官、一商、一书生、一乞丐相逢,围炉行酒令,谁作得一句好诗,便得一杯温酒。”
“书生一指外头:‘大雪纷纷落地’,然后便饮了一杯。”
“官员面北拱手:‘都是皇家瑞气’,然后也是一杯。”
“商贾大笑:‘再下三年何妨’,倒了一杯。”
“乞丐急了,一把夺过酒壶,大骂:‘放特娘的狗屁!’”
紫云楼内,神态各异。
有人闻之而喜,有人视之如仇。
本来这笑话,就带着浓烈的讽刺味儿,再加上有人未必欣赏范铮,难免会觉得被冒犯。
李泰晃着肥胖的身躯起来,趋步到范铮面前站定,直身叉手行礼。
叉手本应身躯微曲,奈何李泰身子臃肿不便,硬是曲不下来。
“若非将仕郎劝谏,本王几乎快忘了自己还是雍州刺史,一方父母。无论阴晴雨雪,于我等文人总是诗,于百姓则未必是好时刻。”
“武能,传魏王教、雍州刺史符,即日起,雍州治下各县、里、坊、村,应全力运转,确保不得有百姓死于屋塌,治下尽量不得有冻毙、饿毙之民。命雍州司仓参军及各县司仓佐,为保百姓活命,可先斩后奏,开义仓赈济,万事本刺史一力担之。”
地方上能管得了的粮仓,有为确保政务及官府运转正常需要的正仓、正税之外抠出来防饥荒的义仓、调节粮价的常平仓,所以李泰的应对很准确。
没有李泰这个雍州刺史下令,开义仓赈济,司仓参军及各位司仓佐还真不敢私自出手。
别看他们有司仓之名,却只是有管理权,真正如开仓赈济之类的决策权,那是正堂官的权力,哪怕是处理日常事务的别驾、治中都没资格替代!
但李泰遥领的相州大都督府,长史就有权限决策。
不管李泰的表态,是真是假,恭维的话立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了。
大王贤明、刺史爱民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