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永徽二年正月
永徽二年,正月十六,耗磨日。
万年县宣阳坊,县衙斜对的琅琊郡公府,白幡飞扬,哀声恸天。
大唐名将牛进达,薨。
其日,天子诏“其遭虫水处有贫乏者,得以正、义仓赈贷。雍、同二州,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问”,并为牛进达罢朝三日。
唐初三日一朝,罢朝三日,也就是免了一次朝会。
但诸司的运转依旧,紧要政事、国事仍通过政事堂与两仪殿处理。
准动用正仓赈济、借贷,这是极少出现的事,实在是损失略大才让永徽天子下了决心。
好歹,永徽天子不像太宗那貔貅性子,赈济方面是比较痛快的。
没辙,自改元以来,不是这里水、就是那里旱,某些人还觊觎着宝座,若不能尽快稳定下来,保不齐横生枝节。
朝廷不给灾民钱粮,他们是没法尽快恢复的,总不能捂着他们的嘴,不许他们哭吧?
永徽天子心头在嘀咕,是不是永徽这个名头太大了,导致承受不起?
正月十九日。
黄门侍郎、平昌县公宇文节加银青光禄大夫,依旧同中书门下三品;
守中书侍郎柳奭为中书侍郎,依旧同中书门下三品。
“守”字在官方术语里,指以低品秩官身任高职事。
中书侍郎正四品上,柳奭原职兵部侍郎为正四品下,用“守”字恰如其分。
这一次是正式把柳奭品秩提起来了。
鸿胪寺中,少卿要朝朱、寺丞田达真、典客令穆古有几分不忿。
中书省、门下省的侍郎,都可以同中书门下三品,视为宰相,为什么自家堂官倒不行!
摘下尉,捧着贺钩雄的茶汤,不咸不淡地吃了一口,范铮笑道:“你们还真是闲的!”
加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对范铮而言真没那么重要。
一个书不怎么读、武几乎半残废的小坊正,能混到九卿之一,祖坟都快喷火山了好吗?
非要争那个宰相之名做什么,又不多拿一文钱俸禄。
虽说堂厨确实不错,可官厨也差不到哪里去,同样是指定场所种植、养殖的产物啊!
比如说官厨里吃的鸭子,断不是东市、西市里嗉囊强行塞满砂石、糠秕的鸭子,而是司农寺钩盾署供应的活鸭,嗉囊半空,生命力顽强着呢。
譬如今日,食手一刀封喉,倒提鸭脚、鸭翅根放血,直到鸭子再不挣扎了,才将鸭脖子别于翅膀下,扔于木盆,沸水烫之拔毛。
孰知那鸭子被水一激,竟跳出木盆,仓惶着满衙乱跑,杂役们手忙脚乱地追了一里余,才算将鸭子正法了。
心头惶恐的食手,伏地向范铮乞罪——因为,鸭血淋了半个鸿胪卿。
若是讲究一些,再据此占卜个吉凶,食手虽死亦难辞其咎。
那些玄乎的事,未必有人尽信,但想收拾你时,他们一定信!
“既然知道有过,把鸭肉做得香一些,让本官口齿给它定罪。”
范铮一本正经地开口。
食手兀自筛糠,田达真一脚踢到他屁股上:“还不赶紧把鸭肉做好,请堂尊给它治罪!”
傻的,听不到堂官说是“过”而不是“罪”么?
食手大喜,爬起来叉手,转身奔官厨而去。
要朝朱大奇:“堂尊仁慈,下官是佩服的。只是,身于与礼部一脉相承的鸿胪寺,凶仪之事也在执掌中,堂尊就没一点忌讳?”
范铮笑道:“就是忌讳,才要将它超度了啊。”
哄堂大笑。
能在鸿胪寺里厮混的,怎么也得有点文化,不能开蒙了就混入官员体系不是?
所以,范铮的“超度”,几乎都秒懂。鸿胪寺此时在衙中的数十号人,心头都松了许多。
堂官不罪食手,其人好处得多,想来不至吹毛求疵。
在这么一个堂官手下做事,想来都能多活几年。
官厨做好膳食,那只鸭子果然被绑成了葫芦状,送到范铮案上。
范铮轻咳一声:“本官说两句:愿鸭子为本官超度后,来生可以自由飞翔。开吃!”
说两句,那就是两句,范某没有来回讲正确废话的陋习。
正常状况下,任何一个官员,不逞官威、不说废话的状况下,能说一刻钟的干货就很了不起咯。
现实往往是,台上滔滔不绝,台下暗暗骂娘,洋洋洒洒数万言,总结下来无一物。
范铮不是陆飞甲,也不是陆甲生,不能一人横扫整只葫芦鸭,只能拳拳盛意地邀请要朝朱、田达真、穆古一并下箸,倒让寺中官吏觉得堂官亲近僚属。
穆古岁数偏大,这种耙烂的葫芦鸭最对他胃口。
有些人会因病忌口,倒是穆古身体贼棒,连逻些城他都去回来了,嘛事没有。
当然,与使节界的安兴贵、唐俭、王玄策相比,穆古的功绩是没法拿出手。
没法,大唐的使节太不讲武德了。
烈日当空,星星的光芒怎能看到?
“堂尊,典客署中,随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至吐蕃逻些城吊祭的两名掌客已归。”
穆古置箸。
典客署正九品上掌客共有十五人,常有随行出使而功劳不显的。
没辙,安兴贵、唐俭、王玄策不常有,能正常履行职司的官吏,已经殊为不易了。
要知道,世间还有多少官吏,纯粹在混日子。
范铮声音沉稳:“让他们明日到我公房来,禀报所见所闻,寺丞记得详细记录。”
田达真忍住笑意:“堂尊,明天可是休沐日啊!”
范铮失笑一声,倒是忘了此节。
“后天早上吧,记得将他们功劳写清楚了,考课报上中。”
不要说范铮偏心,上中之评在大唐几乎到顶了,但出使吐蕃的难度穆古是知晓的。
路途、山坡且不说,关键是那种喘息不止、昏沉恶心的感觉格外难受。
范铮倒不关心松赞干布葬于何处,他想知道文成公主的近况、吐蕃权力层的改变、以及是否有异动。
没法,这只居高临下的雪豹,实力不弱,还占据了地利,范铮得关心他们有没有东进之心。
毕竟,大唐这只强壮的大虫,四面群狼环视,若全力对付高句丽这个宿敌的话,可能会让吐蕃再度坐大。
两面兼顾的话,坦白说,做不到。
范铮突然想到了永徽元年的失误,默许吐谷浑趁吐蕃国丧还击了吐蕃一手,却失了大义,日后吐蕃要灭吐谷浑时,大唐真不便插手。
第六百七十三章 可忍不住啊!
然而,即便范铮意识到天子的失误,也没法指出来。
失误已生,只能尽量弥补,而不是在一味无意义的指责。
范铮的定位,从来不是诤臣,更不会跳着脚怒斥皇帝。
精干的吐谷浑前引仆射素和贵,引良驹百匹、大盐数车、黄牛牦牛犏牛共百头,代大唐河源郡王、弘化公主驸马都尉、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朝见永徽天子。
自然了,还是要先经鸿胪寺这一关。
吐谷浑稀奇古怪的官名中,前引仆射绝对是比较罕见的。
素和贵并不姓素,姓素和,鲜卑人,姓氏汉化的话应姓“和”。
在少数鲜卑人为上层的吐谷浑,素和贵这个鲜卑人当官,并不是什么难事。
老实说,除了戴羃篱、服饰有差异,范铮看不出素和贵与唐人有什么具体差别。
知识点:唐人的羃篱一般是女子所戴,吐谷浑却恰恰是男子所戴。
想来,大约是策马奔腾时,蚊虫打脸受不了吧?
吐谷浑这种半松散的国度,前引仆射与尚书、侍郎、长史的差异并不大,看谁手头兵马多。
“鸿胪卿说笑了,外臣怎敢与屡越唐古拉山的乙弗摩诃尚书相提并论?”
倒不是素和贵自谦,他的权势真没法与如日中天的乙弗摩诃相比。
乙弗摩诃大胜而归,馘耳逾千,让沉寂了好几年的吐谷浑,爆发出无边的热情。
大约,步萨钵可汗时期的丞相天柱王,也就如此了吧?
可是,嫉妒不来,乙弗摩诃是从柏海出来的鲜卑人,出身没有问题,战功是一点点拼出来的。
假以时日,乙弗摩诃大约能与大唐上邦的名将抗衡吧!
乙弗摩诃要是羌人出身,素和贵难免要下一点绊子了。
没战功,在吐谷浑就不得重视,素和贵被一脚从富庶的大莫门城踢到苦寒的祁连山下,多少是有些想法的。
整个吐谷浑,东面靠近大唐鄯州的地方,最为富庶,为半耕半牧地带。
范铮呵呵笑道:“是乔科马,还是祁连马?”
素和贵笑道:“鸿胪卿懂行,祁连马。”
不说青海骢,是因为青海骢数量稀少,据说只有青海中心的龙驹岛能产出,放其他地域都不行。
青海骢是好马,就是太金贵,难侍候,养大爷呢!
范铮又不是武将,对战马的执念没那么强烈。
宝马能跑,宝驴难道就不行?
要是能一次贡上百匹青海骢,它就不配是宝马!
物以稀为贵懂不懂?
范铮家那匹御赐黄栗细马,都只能防閤来养,他可没那兴趣铲屎。
那种传说中为了驯马,整天与马呆一起,甚至到同睡地步的人,范铮只能说,虽不懂、大受震撼,佩服得六体投地。
尊重吧,反正范铮本人是做不到。
是婆娘不软,还是床榻不香?
“前引仆射既然牧于祁连山下,可有意向大唐出售马匹?”
范铮暗暗下钩子。
素和贵眼睛一亮,却又很快黯淡下来。
对于与大唐的粮食、茶叶、绸缎诸物,素和贵也很眼馋,偏偏可汗限定了吐谷浑每年准予互市的马匹数量,明明有马却转化不成需要的物资。
祁连山下当然有地方种青稞的,可数量太少啊!
忠诚这个东西,素和贵现在还是有的,只是不太多。
“外臣,外臣这里没有渠道啊!”
事实上,马在大唐就是硬通货,与开元通宝一样,硬梆梆的。素和贵有马,可他所在,没有少府监下辖的互市监。
没错,在边境上与番邦官民交易,是互市监的职司。
互市监交易得牛马骆驼之类的,须上报地方州府,然后由太仆寺官吏接收。
其中,上等马匹送长安。
所以你说诸牧监的马种,怎么可能不退化嘛。
范铮招手,穆古呈上一张简略版陇右道舆图。
“这里,这里,是你祁连山之地嘛。黑水,也就是张掖水,过祁连山,入甘州。”
甘州地虽广,却只设张掖、删丹二县,删丹山与焉支山是一座山,译名偏差而已。
祁连山距张掖城二百里之遥。
“若我说服陛下,于张掖之外设张掖互市监,前引仆射一年能卖多少马呢?”
范铮蛊惑着素和贵。
素和贵骄傲地咧嘴:“细马不下百匹,若不拘优劣,二千上下。”
看看,细马的出产比例,确实不高。
也别觉得粗细马匹二千匹少,素和贵只会售五龄以上的成马,四龄以下不划算卖。
而且,真赚到了,素和贵不会悄悄从其他部族弄马匹过来,中间商赚差价么?
“但是,”素和贵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芒,“据外臣所知,蕃人欲籴粮食,得由府州、户部金部司节制。”
旁边的要朝朱直呼好家伙!
素和贵看上去对大唐了解不多,可功课早就做到了家,互市有几道门槛他是一清二楚啊!
即便是范铮,对金部司这一头也很不了解的。
要朝朱突然笑了:“要说诸司,或者为难,偏偏金部司易如反掌。”
嗯,老要你早参的时候,没酒味嘛,咋说胡话了呢?
要朝朱笑道:“堂尊大约还不知道,吏部员外郎马载那里,昨天私下知会了我一声,明天旨授户部金部员外郎甄邦。”
范铮的第一反应是:这不瞎扯吗?他还是个娃儿啊!
转念一想,范铮自己都笑了。
多少年了,甄邦不早就成丁了嘛,还娃儿。
固定思维还真难改哟。
从户部从九品上主事,一跃成为唯一的从六品上金部员外郎,跨度不可谓不大。
但是,在新君登基的初期,晋升往往是超常规的。
便是在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甄行,也一跃成为从七品下主簿。
“要少卿莫胡说,即便甄邦那娃儿真为金部员外郎了,也不能超出法规来办理此事。”
范铮摆手,就是嘴角咧得都露出后槽牙了。
本官知道不该得意,可忍不住啊!
俗人,就这德行。
素和贵忍不住刨根问底:“这位即将就任的金部郎中,与鸿胪卿有何关系?”
不懂就问,说话说半截的最讨厌了!
要朝朱笑道:“与堂尊同坊、称堂尊舅父、为堂尊弟子、堂尊引入公门,你说什么关系吧。”
范铮咧嘴摆手:“别听他吹嘘!私不废公,该怎样还怎样。”
素和贵颔首,笑容灿烂。
稳了,金部司都同意了,粮食不是事。
鸿胪卿一定是谦虚,一定是的。
第六百七十四章 不吐不快
朝堂上,对于吐谷浑的朝贡反应平平。
至于范铮与素和贵所议,根本就没在此提起。
这就是朝会一贯的特色,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
倒是对文成公主的冷遇,臣子们多多少少意难平。
我大唐的公主啊!
竟于此受冷遇!
然而谁也改变不了现状,谁让文成公主无嗣呢?
没有子嗣,大唐想吆喝两声,让文成公主进驻红山宫,都师出无名。
至于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的禀报,不能说不详尽,只能说他的侧重点与鸿胪寺不一样,更注重地理、军队、攻守难度等方面。
鲜于匡济的话题更沉重:“相较当年松州之战,吐蕃的战力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相互间配合默契,不再杂乱无章。”
一个纯粹靠悍勇的国度,真不值一哂,但开始往谋略上、战场上注意配合的国度,就得小心、再小心。
中书侍郎柳奭想了想:“不是还有吐谷浑牵制么?听说这次都打下了野马衣林。”
兵部尚书崔敦礼实在听不得这外行话,举笏踱了出来:“臣崔敦礼以为,《司马法》中‘不加丧’一条,并非虚言。”
“吐谷浑虽短暂得利,却守不住野马衣林、野马驿,虽胜,于吐蕃而言不及筋骨,讨伐吐谷浑却师出有名。”
“若至吐谷浑挡不住时,因此条,大唐还不便兴兵拉偏架。”
这一个泡沫,终于被崔敦礼戳破了。
短期利益肯定有,但不能借机覆灭了吐蕃,自然要承受反噬。
尤福贵瞪大了眼睛,想张嘴喝斥崔敦礼,却为永徽天子摆手制止了。
细细思量,果有不妥,终究是年轻了。
不过,有崔敦礼这老成持重的大臣辅佐,想来也能够弥补。
“却是朕年轻了。崔尚书所言甚是,赐丝百绚,诸公当效之。”
按度量衡专业管理机构太府寺的专业名称,绢曰匹,布曰端,绵曰屯,丝曰绚,麻曰綟(lì,多音多义字);金银曰铤,钱曰贯。
天子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对大臣来说是好事,但对政事堂可就不一定了。
有许多事情,细分入政事堂,唯有最后出意见了会上禀天子,可经人在朝堂上劝谏,天子不得过问一下么?
然后,这不就润物细无声地夺取了部分权限?
对此,即便是政事堂之人也反感不起来,权柄反正在他一家人手里流转,谁拿不是拿?
范铮举笏:“陛下,臣范铮本不应过问兵部职司,但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诸地关防、舆图当时常调整,以免泄漏消息;州县城门及仓库门,所取中男、残疾,须与外番无亲。”
至于为什么不是门下省城门郎及门仆,原因很简单,城门郎的职司只对应京城、皇城、宫城门。
兵部侍郎韩瑗一声长笑:“鸿胪卿对兵部职方司之责,倒是颇有了解。调整应当,但是这与外番无亲,是否杞人忧天了?”
群臣纷纷颔首,韩瑗的观点,代表了多数人的想法。
没吃过亏的人,就是那么盲目自信。
范铮笑了:“韩侍郎之言,是以父系为主的大唐理念,觉得子嗣只应向父族。”
“但是,仅仅在大唐边缘,就有东女国、西女国、苏毗国三个女子为尊的国度,她们的子嗣会向哪头,谁敢保证?”
靠近葱岭那一头的,就是不起眼的西女国,东西女国并存,到《新唐书》就瞎咧咧成了一个超级狭长的国度。
苏毗为吐蕃吞为孙波如,权力虽归吐蕃,但习俗不是吐蕃能改变的。
群臣的笑容一滞。
若是平时,倒向哪头都无所谓;
若是战时……许多事,经不起推敲,只是之前没人去想罢了。
崔敦礼郑重道:“鸿胪卿所言,果是兵部一大漏洞!若非就此提醒,日后不定出多少祸端!”
后来维州之祸,承担责任的,除了州县,就是兵部职方司、刑部司门司。
说到维州么,此时的维州还是羁縻州,白狗羌之地。
羌人首领董屈占,为县君包娥欣下嫁。
董屈占贞观二年复请白狗羌羁縻,就算当时是翩翩少年郎,如今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画面太美不忍看。
(记录出自《旧唐书·地理四》维州。)
维州在羁縻州与经制州之间总共进退两次,最终为经制州。
维州之名,据称因此地是蜀汉姜维、马忠立城。
“白狗羌酋首董屈占上表,言下嫁县君包娥欣一意与吐蕃使者接触,劝阻无效,不得已除之。”
范铮继续开口。
无奈,羁縻州的主管,并非是户部,而是四六不沾的鸿胪寺。
早就说了,摩罗盟那帮祸害是不可能向着大唐的。
董屈占也是个凶人,没给包娥欣作妖的机会,大大出乎衮衮诸公的意料。
无论怎生下嫁,这世间,义成公主只有一个。
若下嫁之主有能力、性格好些,未必不能如弘化公主般琴瑟和鸣。
但是,摩罗盟是什么货色,大家都心头有数,遇上比她们更凶的羁縻部族,一天打三顿都正常。
作妖,惯的你!
果然,太尉长孙无忌连连摆手:“让一个人去知会包丕,过。”
丢人败兴的玩意,能活到现在都是黑白无常怠工了。
两仪殿内,永徽天子盘算了许久:“太仆寺陇右诸牧监不是有数十万牛马么?”
太仆卿萧锐应声:“陛下,是牛马啊!”
其中,牛羊、驴骡又占了大半,小半才是马匹。
诸牧监中,左牧监才是细马,右牧监是粗马。
杂畜另为一监,不与马同。
兀自略带哀伤的程咬金,忽然开口:“若征战,越骑马匹所阙极大。”
这是老行伍才知道的弊端,越骑的比例一直维持在接近三成,是因为这样才能保持大唐战力的机动性。
可这对马匹需求量相当大,朝廷一直咬着牙供给,太宗当年的内帑都垫了不少。
太仆少卿张万岁老脸放光:“鸿胪卿要得,能想着补充太仆寺马匹!”
范铮无奈地笑笑:“治标不治本,诸牧监的马匹,品质还在下跌吧?”
张万岁蓦然起身,暴喝:“你怎生知晓?”
太仆寺多年努力,马匹数量是上来了,可品质退化实在是控制不住,只是摆出外强中干的模样吓唬诸番。
范铮虚按,示意张万岁坐下。
被窝太温暖,我不想起床,用了半个小时才坚强……
第六百七十五章 三喜临门
张万岁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范铮。
范铮若不能给他一个交待,就是倚老卖老,他也要溅范铮一脸血!
“缘由其实在互市监职司里。”范铮对这位大唐弼马温还是很佩服的,故而言辞较为温和。
换别人,在范铮面前恶形恶色,早就被怼得满头包了。
“互市监交易所得上等马匹,送京师。”范铮轻描淡写地开口。
张万岁瞬间偃旗息鼓,脑袋耷拉得像吃了败仗。
永徽天子奇道:“这一条怎么了?范卿你不能卖关子啊!”
范铮叹息:“良马尽充殿中省尚乘局,太仆寺诸牧监呢?没有良马改善品质,只能一步步退化成本土的耕马、驮马。”
“恕臣不敬,陛下自然是需要良马骑乘、赏赐,却也不至于到十二闲的地步。其中的良马,诸多是在闲置。”
“便是截取部分与诸牧监为种马,亦能大大改善马匹的品质。”
说白了,资源配置极度不合理,需要良马为种的地方没良马,装饰性质的尚乘局却占据了诸多良马。
尚乘局有多少马,并无准确定数,但饲养十二闲马匹的掌闲就有五千人,再怎么也不可能一人饲养一匹马吧?
纵使尚乘局有部分粗马,比例亦极低。
范铮能理解收罗良马以备战之用意,但应稍稍偏一偏太仆寺吧?
把上马全部收走了,你指望太仆寺用为数不多的合格种马,改善整个陇右数以万计的马匹品质?
别说张万岁不是真正的弼马温,就算是,那也无能为力啊!
不能划定一个合理的分配比例,大唐的良马会越来越少。
这就是现实。
“所以,臣建言开通张掖互市的主要缘由,是想交易得良马,以充太仆寺诸牧监。”
这才是范铮真正的目的。
素和贵不来,也会有其他吐谷浑人、突厥人前来,早晚能达成交易。
永徽天子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哎,权柄未能尽收,虽心动而不能行动……
长孙无忌抱臂,思虑了许久:“若互市,丝绢尽可付,粮食却为难。”
大唐地大物博,可天灾人祸不少,粮食的消耗极大。
更重要的是,堆积在洛阳含嘉仓的粮食,无法尽数转运到长安,就更别提陇右了。
范铮当年提的分段运输法,有用,但只能稍解其难。
司农寺太仓署的粮食,休想动用!
这就成了一个死结啊!
真着急了,把交州、爱州、驩州、武安州、长州、棠州多余到沤烂的水稻,走海路到登州拉上来,也不是不行。
这个世界真不缺粮食,只是需要粮食的人没粮,粮食多的沤到发霉、发臭、糠酸,偏偏就卖不出去。
交州诸地,从未有一年四季的说法,只分旱季、雨季,水稻一年三熟,粮食多到吃不完。
交州水土高温温润到什么地步?
夸张一点说,折一截芒果枝扔地上,稍微来点雨水,保不齐这树枝都能成活。
当然了,粮食产量高,也不是没有弊端,当地水稻品种的问题,是真的不好吃,救急尚可。
主要的问题是,谁来调拨粮食,长途跋涉地运输,是否有利可图?
永徽天子不太甘心:“范卿不能想一个两全之策吗?”
策也不至于没有,多少有人利益会受损就是了。
“臣以为,可召交州诸地商贾,令他们自收自运到张掖,朝廷按市价采买,给予一定的蠲符补贴。”
亏不亏?
肯定有那么一点,但舍不得娃儿套不住狼,舍不得婆娘套不住登徒子。这个条件,其他地方的商贾未必接得住,但交州的商贾是何等的精明啊!
交州后世自称为“东南亚犹太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以他们那种多头讨要好处的习惯,范铮笃定,让他们运送稻米过来,他们一定趁机夹带珍珠、兽皮之类的贵重物品过来,以逃商税。
嗯,这是交州一带一惯的作风。
当然,具体操办就没有范铮的事,范铮只负责抬嘴叭叭。
永徽天子眉飞色舞:“甄邦之事,范卿听说了吧?”
范铮老老实实叉手:“臣代劣徒谢陛下隆恩。”
就说嘛,论资排辈,甄邦还不至于跨度那么大,都快扯到蛋了。
背后有天子钦点,那就正常多了。
长孙无忌再把握政事堂,六品之下官员的任用,还是会给皇帝颜面的——他又不想当司马懿。
嗯,投桃报李,回去叮嘱所有敦化坊民,某些话尽量别提。
虽说提了也无伤大雅,可伤人自尊。
樊大娘荷叶鸡今日关张,甄氏宅院喜气洋洋,标志性的“哈哈哈”不绝于耳。
樊大娘亲自下厨,美食、小食络绎不绝地抬上来,看得范鸣谦直咽唾液。
范百里笑道:“斯文!你身为舅舅,怎么也得顾着外甥啊!”
说的外甥,自然是缠着范鸣谦玩的甄行之子甄尚枚。
甄行得意洋洋地拿这名字在范铮面前炫耀时,范铮一口三十年陈酿老槽无处可吐。
巫桑的体型并未因此受多少影响,该瘦还是瘦。
旁边,樊胜领着妻儿,遍尝樊大娘的手艺。
“阿姐的厨艺从小就好。”
看着大快朵颐的娃儿,樊胜喜滋滋地介绍。
婆娘,啊,不对,是郡夫人颜氏终于不再对樊胜武夫的身份抱成见了。
倒是樊胜的耶娘,于一年多前已然辞世,看不到今日的盛况了。
三喜临门,无怪樊大娘乐得合不拢嘴。
一喜:多年在中郎将位置上蹉跎的樊胜,终于在范铮的助攻下,正式成为飞骑将军;
二喜: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跨越数个台阶,成为从七品下主簿;
三喜:不着调的户部从九品上主事甄邦,大步跳跃,成为从六品上金部员外郎。
甄邦嘴撅得能挂油瓶:“凭啥我就不着调了?”
樊大娘斜睨甄邦,鼻孔里哼了声:“大郎娃儿三岁了,伱的婆娘呢?”
甄邦立刻委委屈屈地低头,不再说话了。
倒不是他喜欢抱背之欢这种调调,纯粹是想自由自在过上两年。
可这世上哟,哪来的完全自在?
总有一个烦恼,能在你心头戳上一刀。
范铮暗示了一下甄氏兄弟晋升的缘由,甄行立刻明白了,保证尽快传到每个坊民耳中。
今天可能赶不上三更了,勿等。
第六百七十六章 师者应为
飞骑中郎将铁小壮,其实想来凑一把热闹,却被范铮拦住了。
年轻,飞骑将军樊胜在里头,你再过来,就不怕御史台弹劾你们上下勾结?
不是你们坦荡就行的,瓜田李下,怎么也得避嫌。
没心没肺的铁小壮,掉头找巫亹去耍了。
范铮说的道理他不一定理解,但他知道范铮不会害他,这就足够了。
樊大娘用沙米熬了清粥,甘香平和,倒正解了范铮之腻。
除了陇右之人,少有人纯粹用沙米做膳食,一般是混合麦面什么的,然后做饼、汤饼、糊糊,或者是用沙米浆做凉粉。
纯粹的沙米,稍稍粗糙一些,却正合范铮胃口。
没法,堂官就这德行,到处好吃好喝的供着,肚腩都起来了,倒让杜笙霞取笑怀了几个月。
范铮兀自苦苦争辩,这是雄壮的腰、武将的腰、老熊的腰,不是胖!
这是汉子最后的尊严!
杜笙霞、元鸾、颜氏三个外命妇凑一堆,叽叽喳喳的说得范铮头疼,只能选择坐远些。
然后,一歪头,与樊胜尴尬地对视一眼,步调一致地叹息。
哎,男人!
一把抓住抱娃的甄行,范铮小声地嘀咕。
甄行个人除了应履行的职司,还要成为一百五十三名首届敦化坊学生的主心骨,日后范铮外放什么的,甄行就要负责联络诸人。
并非结党营私,纯粹是乡党加同窗,谁也没话说的。
咋,谁是那天上的仙人,连个亲朋好友都没有?
另外,铁小壮与樊胜之间须注意避嫌,甄行就要成为二人之间的桥梁。
很有一种脱裤子放屁的感觉,偏偏不得不为——万一放屁迸出屎来怎么办?
莫名其妙地,范铮忽然有一种老态龙钟的错觉——可他才三十六啊!
坏了,不会是本命年的问题吧?
问题犊鼻裈已经换成红色的了啊,总不能再系一条红腰带吧?
真要那样,不得赤膊穿坎肩、头上箍个白毛巾,手持腰带扭起来?
范老石因那一场病的拖延,身体终究是差了许多,再无从前的蛮样。
都是自己作出来,早按姜白芷处方来喝药汤,至于么?
偏偏还死犟死犟的,大鼻涕流到嘴里才知道甩。
也就是亲阿耶了,换别人,范铮早上手揍了。
现在的范老石,也就抽空练练拳脚,兵器基本放弃了。
老不以筋骨为能,都快花甲的人了,逞的什么能啊!
“你们兄弟,日后要齐心协力,引领同窗走正道,行事问心无愧。”
“铁小壮基本到顶了,你们还刚刚开始,日后相辅相成。”
范铮觉得自己老了,车轱辘话来回说。
至于说问心无愧,有点求全责备,可范铮身为师长,总不能教他们怎么游走在牢狱的边缘吧。
就连北齐声名狼藉的魏收,对自己弟子的品性要求都严格着呢。
这,才是师者应为。
学生难免会有行差踏错的,这很正常,谁也不是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
只要不是太缺德,能帮,范铮一定帮,束苍就是明证。
鸿胪寺,公房内。
长孙涣靠着椅背,双目无神。
丧事办多了,费神。
“怎么,少卿是觉得奔波丧葬劳烦?”范铮忍不住打趣。
抛开长孙氏的背景而言,其实长孙涣不错,份内之事任劳任怨,闲事不理,只是不太喜欢与人交流。
长孙涣回过神来,端正了身子,坐得笔挺,开口道:“下官倒是忘了,堂尊还需学一些凶仪。”
范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长孙涣。
本官新视事(到任)时,不是说过凶仪之事全交给你了?
长孙涣一声苦笑:“堂尊不知,诏葬大臣,一品由卿护其丧事,二品由少卿护,三品由丞护,皆往司仪。”
范铮扭头看向田达真,田达真苦笑点头。
这是鸿胪寺切切实实的职司,逃不掉。
范铮一屁股坐椅子上,气不打一处来。
啊,要疯,当初为什么不打听清楚职司?
范某最讨厌主持婚丧,麻烦事一大堆!
司仪,司不了一点!
长孙涣为什么主持了琅琊郡公牛进达的丧事?
因为,郡公,正二品,食邑二千户!
范铮被拖到司仪署,生生学了三天凶仪啊!
方相在什么场合该出,配几品官员,甚至连吟唱什么的,范铮都情不自禁地会了两句。
范铮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凶仪方面居然是有天赋的,哪怕当年实在没混得起来,替人当孝子哭丧也该能混个肚儿圆。
三天,范铮基本掌握了司仪的技能,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不要带着鸿胪寺上下二百二十四人一起学哭丧?
长孙涣悠悠地戳了一句:“堂尊,鸿胪寺可不止二百二十四人哦。”
即便抛开食手、杂役之类的人员,还有品直!
也就是额外的当值人员,计译语(翻译)二十人,金银作(金银匠人)一人,漆作(漆匠)一人。
莫看是品直,补官补吏的实缺,他们具有优先权的。
范铮呵呵一笑,很快理清了个中关系。
鸿胪寺固然需要译语,量也不需要那么大——全盛时期的番邦也才三百余。
到唐玄宗时期,三百余番邦经历了吞并、战争、自然消亡等因素,也只剩了七十余。
可见,分分合合,总是大趋势。
译语这个位置,之所以设置二十人,且这二十人多出身商贾,那是有原因的。
接触番邦最多的,可不就是商贾了么?
固然粟特商贾遍行天下,可大唐商贾也同样行遍周边,懂番邦语言自不难理解。
商贾最大的一个弊端:难当官。
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其实对工还卡得不那么死,要不然将作监那些官算怎么回事?
商就真头疼了,科举都没你的份,名满天下的李白不就是因此,只能靠推荐入仕么?
李白入的还不是职事官,是供奉官,唐玄宗于开元初设立的翰林院,份属帝王的私用秘书,连《唐六典》都不记载的职位。
尖酸刻薄一点说,那叫词臣。
《旧唐书》里记载了李白醉酒让高力士脱靴之事,结果与后世流传的故事大相径庭:由是斥去。
译语么,不定哪天就因功入流,蹭一个八品、九品小官,足以光宗耀祖,也算打破阶层壁垒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仲春
仲春。
柳叶嫩得鲜明,在风中轻轻摇摆,拂着堤岸,偶尔俏皮地划起一丝水波,仿佛娇弱的小娘子在邀人起舞。
正是踏青好时节,范铮带着自己一家老小、樊大娘一家老小,以及孤伶伶的卫无忌、孙晚秋出坊门左拐,便利地踏入芙蓉园。
孙九白天几乎都在伴驾,没有他,永徽天子不放心进食,委实是惊弓之鸟。
孙晚秋之名,还是天子御赐的,有调笑孙九老来得子的意思,还有“鹦林对晚秋”之意。
(注:此句截取《奉和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作者唐德宗李适kuò。)
孙九老货时来运转,俨然成为殿中省最为天子青睐的臣子。
还好这浪荡老货还知晓分寸,无论是在皇城还是宫城都绷得紧紧的,没敢乱来。
孙晚秋骨骼略软,还好卫无忌照看得力,如今也可行走,就是不大持久。
除开一些特定时刻,芙蓉园对黎庶并无限制,但入园的人天然就分了阶层。
无关官民,但芙蓉园的消费本就高出外面一截,从古到今如此。
囊中羞涩的,自然而然就去了其他地方踏青。
纵然有这门槛,芙蓉园里依旧熙熙攘攘,范百里、范鸣谦的笑声在曲江池上荡漾,甄尚枚、孙晚秋也引得咯咯直笑。
带娃儿在人多处游玩,大人需要受累,樊大娘的枣木短棍、元鸾的剑柄,那可是不离手的。
雷七他们眼中光芒内敛,除了身上佩的横刀,看上去与其他略有阅历的踏青人并无太大区别。
永徽大赦,范铮的防閤、敦化坊的虾蟆更夫俱成良人,持横刀之类不犯禁的兵器也无须再有顾忌了。
当然了,如果他们犯事,至少是个罪加一等。
但诸防閤、虾蟆更夫,无一请离。
他们的人生已经定格,能在敦化坊终老就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外头变化不是太大,可对于他们这些长期与外界脱节的人来说,即便谈不上畏惧,至少也是茫然。
人多势众的一个好处是,即便别人识不得范铮等人的身份,也会侧身而过,不去招惹是否。
但今天的主角不是范铮,也不是范百里他们这帮娃儿,而是一脸不情愿的甄邦。
樊大娘絮絮叨叨地声音,足以让他崩溃:“看看大郎,孙子都让我抱了。你呢?连个婆娘都没有!”
“以前不还说哪家小娘子对你有意么?人呢?”
甄邦也不那,这种事又不是看对眼就行了,身世差距太大,没法提,只能忍看佳人为新妇。
门当户对,说起来是很有道理的。
打破门户之见,也不是不行,要么你实力强到门户限制不住你了,要么门户自己坍塌了。
可是,万般道理,甄邦也没法跟樊大娘讲,他又不是不知道阿娘孤身将他们拉扯大所付出的艰辛。
不是樊大娘存心守节,要那个没滋没味的名节,是担心他兄弟二人为人欺辱!
这个时代,公主再嫁都是常事,没人会因此说三道四。
当然,涉及家产、族产又是另一回事了。
樊大娘的手指头触到甄邦的耳垂上,没舍得拧,只是语气有点凶:“为娘不管,你就是带个男的回来,今年这婚事也必须成!”
范铮两口子忍不住哂笑,樊大娘的作风,还是那么彪悍。
甄邦面红耳赤,恨不得刨开地面钻进去,再把自己埋上,顺便立上一块墓碑:羞愧而绝。阿娘啊,你真觉得自家娃儿沦落到那地步了么?
不远处,银铃般的轻笑声,伴着翠绿的襦裙轻轻随着秋千荡漾,一张清秀的面孔,顽皮地贴上百灵钿,面带取笑之意。
要说这小娘子绝美也谈不上,恰如其分的比喻:她就是轻柔的春风、新生的柳叶、温暖的春日,只要看到她,就知道春天来了。
甄邦看了一眼小娘子,面色更红了,平素能说会道的他直接阿巴阿巴了。
这青春蠢动的酸臭味啊!
不等樊大娘开口,范铮直接询问:“认识?哪家的小娘子?品性如何?芳龄几何?”
甄邦嚅嚅应声,觉得身上每一块肌肤都是僵硬的:“太常寺太医署针师唐素问,品性端正,芳龄不知,家境不知。”
正常人家的小娘子,名字自是不轻易示人的,身为官吏则另当别论。
太医署细分,针学有一名针博士、一名针助教,之下便是十名针师、三十名针工,教导二十名针生。
看看,这些针生多顽劣,要那么多人才管得过来。
针师、针工属于流外官,自有女官习之。
毕竟,你不能要求患者全是汉子,婆娘也得有针师诊治,性别不对容易生麻烦的。
再怎生忽略男女大防,有些地方他就是尴尬。
庶民患者或许没有资格挑剔,权贵家的女眷呢?
范铮微微颔首,大不了去问姜茯苓便是。
小娘子下了秋千,大大方方地走到范铮面前一福:“唐素问见过世叔。”
这一句直接把范铮干沉默了,本官竟那么老了么?
杜笙霞的轻笑,才算是提醒了范铮。
“免礼。”范铮依稀从唐素问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熟悉的模样。“令尊是?”
唐素问轻笑:“家父司农少卿唐同人。”
是他的话,唐素问这一声“叔父”,范铮还真当得,好歹有共事之谊。
“贤侄女这模样,尚待字闺中吧?”范铮看了一眼,唐素问的年龄大约与甄邦相当,却是云英未嫁身,难得。
别问范铮怎么知道的。
成家那么多年,连这都看不出来的话,可以用黑布蒙眼了。
唐素问妙目轻扫甄邦一眼,轻声道:“回叔父,因学针灸,侄女略误了佳期。”
咳咳,这不错,范铮觉得没必要太早成婚来着。
范铮推了甄邦一手:“贤侄女觉得,我这外甥如何?”
唐素问噗哧笑了:“皮囊倒不错,言辞也风趣,就是晕针。”
范铮很想哈哈大笑,想不到甄邦这跳脱性子,竟然晕针!
难怪甄邦看到唐素问,整个人都不好了!
樊大娘倒一点不介意:“哈哈哈!要不是门第差得太远,这小娘子我是喜欢的!”
甄邦无言,翻着白眼。
你是想看我被针扎的狼狈样直说!
第六百七十八章 洒脱老汉
从朱雀门出来,朱雀大街上,万年县的第三坊名叫安仁坊。
有倚皇城之便,安仁坊多居达官贵人。
范铮下马,缰绳丢给雷七,手提四色点心,叩莒国公府邸。
虽然国公府邸远比侯府大了许多,但范铮入府,仍不时见唐俭儿孙辈行走。
唐同人他们这一辈,就有兄弟七人。
按唐朝“父祖在,不别籍”的律令,自是祖孙数十口居其中。
再算上在府中做事的防閤、庶仆、奴婢,怎么也得过百了。
唐俭依旧好客、好饮、好博弈,在堂屋里逮着五子、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博弈。
唐善识身后,侍立的中男是他与亡故的豫章公主之子唐见日。
在一则烹着茶汤的唐同人苦笑:“坐吧。几年不见,我还得尊你一声上官了。”
范铮倒可以在唐同人面前随意,却不能在唐俭面前放肆,当下规规矩矩向唐俭行礼。
论年纪,七十三岁的老汉,德行无亏;
论功绩,太原元从,以身为饵入突厥大帐,导致颉利可汗放松警惕,为李靖所破——虽然唐俭当时是蒙鼓人;
论心胸,唐俭为民部尚书时,虽民部内被甄邦查得鸡飞狗跳,其后甄邦入民部时,他也没有丝毫打压。
认真论起来,唐俭本人还是官五代。
唐俭为官时,看似不理公事,因而小罪去官。
然而,略略思索,你就会发现,唐俭一人致仕,膝下有七子,子子俱实职。
唐俭离开民部,未必不是给世交的太宗一个台阶下。
太熟了,皇帝怼起来都不给颜面的,还是早早离开,以为两全。
“搞那虚的!赶紧与三郎吃茶吧!要不,你就与我手谈一局!”
特进唐俭根本不带虚的。
唐俭年少时,本就不是多守规矩的人。
博弈就免了吧,范铮压根不懂围棋。
何况,围棋虽是在唐朝定的纵横十九路,细节上却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什么先手、后手、让子、贴子、收官、计目多少是有点差异的。
与唐善识见礼之后,范铮落座,却见唐同人分茶,予范铮、自身、唐善识、唐见日一碗,却不予唐俭。
“阿耶无酒不欢,即便从杏花村改为老头春了,他依旧欢喜得紧。”
唐同人不以为意地笑笑。
面对这种饮酒到老的人,就别跟人说什么戒酒身体好。
有一些老人,就是戒酒一段时间,噶了,谁又敢说与生活习惯的骤然改变一定没有关系呢?
唐俭饮了一口老头春,将坛子放下,姿态随意:“老夫这把年纪了,随时能入土见伱们阿娘,还不赶紧多喝几口?”
莒国夫人元氏,贞观年间已卒。
小了唐俭整整二十岁的太宗,已经躺在九嵕山昭陵了。
所以,唐俭还有什么顾忌的?
范铮吃了口茶汤,微微惊讶。
区区茶汤,同样平平无奇的材料,唐同人就能烹制得五味层次分明,不像贺钩雄他们那一言难尽的风格。
在皇城里,范铮是没机会让唐同人烹茶的,即便他位列九卿也不行。
只有在莒国公府,唐同人与他分列主客,才能享此口福。
范铮吃完头道茶,也不讲虚的:“昔日与唐兄共事,甚是爽快。”
“门下弟子甄邦,忝居户部金部员外郎,知慕少艾,对令嫒念念不忘。”
“故而,我这身为长辈的,不得出面作伐吗?”
“虽知唐府世代富贵,我家后辈底蕴不足,却仍冒昧相求,勿怪。”
唐同人哑然失笑,没说话。门户之见、门第之差,那是天然存在的,甄邦的家境,唐同人还是有所耳闻。
虽说樊胜新晋了将军,但这一家在唐府面前仍旧不够看。
“底蕴”二字值千金。
唐俭冷不防下了一子:“绝杀!收官。三郎,你家唐素问,是准备孤老终生么?”
柳暗花明。
唐俭年轻时,曾落拓一时,且性子洒脱,故对门第并不是太看重。
落拓,亦书为落托,有不羁与潦倒、寂寞之意,唐俭当年恰恰都并存过。
官宦子弟的妹娃子,倒没那么早出嫁,非得赶着十五岁就嫁人。
可唐素问自幼喜爱医术,精心钻研针术,也过了双十年华。
不知道是不是晕针之故,门第相当的子弟听到唐素问之名,情不自禁地打哆嗦。
故而,难嫁已成为事实,还挑剔什么呢?
“甄邦这娃儿,就是当年将老夫……户部搅得鸡犬不宁的,后在老夫任上入……户部的。”
唐俭略略回想起。
避讳这事,书面还无妨,说话时却是真的讨厌。
“人挺机灵的一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长俗了。”
唐俭嘀咕了几句,转头看向唐同人:“三郎啊,这世上有几个延绵千年的世家?我唐氏,五代人之前,也不过是庶民。”
他家五代人以前是不是庶民不好说,主打无法考证。
但道理是正确的,譬如弘农杨氏,要不是当年杨喜在乌江畔抢了项羽一条腿,他杨氏未必能扬名。
就算你祖宗是黄帝,黄帝的前几辈,也不是什么出名人物。
再说了,你家祖宗出名,关你什么事?
唐俭老汉这想法,隐约超脱了时代。
想法归想法,他的七子,婚配多半还是讲究门第的。
比方说四子唐河上,先后娶了洋州刺史元务整之女与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女(续弦);
比方说五子唐善识,是驸马都尉。
想法与做法,许多时候总不能完美的统一。
但孙女的婚事么,老汉未必不能叨叨两句。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三郎,门第与孙女的终身大事,哪一个重要?”
唐同人不满地嘀咕:“你这阿耶,尽拆台!搞得我想多纳采都不行!”
气氛一下融洽起来,带着几分浓浓的暖意。
唐俭啐了一口:“咋,你还想学许敬宗那个不要脸的?”
一旁的唐善识忍不住拍腿大笑。
许敬宗嫁女,多要钱财,已经成了达官贵人的笑柄。
堂堂三品大员,靠鬻(yù,卖)女为生,丢人丢到家了。
范铮笑道:“甄氏还是薄有身家的。便是略有不便,凭他从小叫我舅父,也总要帮衬一下的。”
这一句,才真让唐同人动心。
甄邦的背景与家世,在唐同人看来泯然众人,唯有范铮明确地表明关系,才显得有价值。
第六百七十九章 蛋大个监察御史
永徽天子欲召回濮王一脉,招致太尉长孙无忌的强烈反对,遂改优异车服羞膳。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暗示,对濮王一脉、尤其是濮王李泰,只要不离开郧乡县,限制可以略宽松一些。
哪怕是长孙无忌,对这做法也只能听之任之。
行了,不过分就是。
待遇优厚坏规矩……太宗早就把待遇的规矩坏了个遍,也不差永徽天子这一下,高兴就好。
反正谁要让李泰这书呆子回长安城,长孙无忌第一个不答应。
长孙无忌知道,二外甥纯粹是书读傻了,明知道是当砺石还乐得起劲,有心觊觎宝座却疏远最大的助力——亲舅父长孙无忌。
当然,事实是长孙无忌与李泰从来不亲近,自幼如此。
先后遣去郧乡县的侍御医,都回了同一个消息:濮王李泰,不寿。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李泰那越来越痴肥的身子,不是因他好吃,而是有疾。
李泰当年暴风骤雨地对太子李承乾发起挑衅,与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关。
再拖几年,他怕自己没有时间了。
侍御医的判断是,余二春秋。
年轻的永徽天子隐约流露出悲伤,却无人敢加以安慰。
连李义府这个一心往上爬的中书舍人,都老实闭嘴了,更遑论他人了。
“陛下,弘农杨氏家主杨纬,私下拜谒吴王恪。”
“鄜州王氏豪强,再度与荆王景联络,疑有动向。”
长孙无忌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让永徽天子的情绪大变,瞬间脱离了悲伤。
朕,除了宝座,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了!
一群贼子,欲害朕焉?
“朕觉得,御史台沉寂了好久,侍御史丘神勣、监察御史李巢,也该出去看一看风景了。”
永徽年还没开张的御史台,终于迎来了第一大单。
侍御史丘神勣带左骁卫一个步兵团的翊卫直扑鄜州,监察御史李巢带右骁卫一个步兵团的翊卫直扑华州,主打一个气势汹汹。
李巢的品性如何不知,丘神勣却是向来凶恶。
朝堂上,头铁的太府卿房遗爱出班举笏:“臣房遗爱有言上奏,御史办案,竟出动步兵团拱卫,是否太大动干戈了?”
礼部尚书房遗直瞪着眼睛、咬着牙,恨不能一笏拍醒头脑发热的二弟。
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对皇帝的安排说三道四?
阿耶的遗泽,你以为能护得你到几时?
论疯,你疯得过杜荷吗?
御史大夫李乾祐听而不闻,御史中丞张文琮轻笑:“太府卿此言,颇有我御史台风范。我御史台察院,尚缺一能吏,太府卿有意否?”
正八品上监察御史,扩编到十员了嘛,房遗爱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房遗爱恨恨地闭嘴了。
张文琮的话很毒:你又不是御史台之人,要你多管闲事,来风闻奏事?
房遗爱还没蠢透,放着从三品太府卿不做,要去混正八品下监察御史?
蛋大个监察御史,房遗爱入仕的起点都远高于此。
默然不语,房遗爱退入班中,怨怼的情绪却在积蓄。
他并非真不知分寸,觉得身为高阳长公主驸马都尉便可肆无忌惮,奈何鄜州这一滩糊糊事,多少有他的痕迹。
擦腚舍不得多用土纸的弊端,这不显现出来了吗?
范铮一言不发,仿佛是个摆设。反正,他跟李元景、李恪、房遗爱他们都不熟,与杨纬也就一面之缘。
不要说太宗与长孙无忌,不知道范铮当时的详情,这会让范铮鄙视的,真以为华州刺史那么好当?
杨纬他们的意图,虽未公开,却也不是多隐秘。
以太宗的胸襟,看不上他们的小算计,懒得理会。
但是,长孙无忌的心胸,可没那么开阔。
宰相肚里能撑船,长孙无忌肚里,能撑一张纸折的船。
据说,丘神勣投了十余人下台狱。
范铮有些诧异,以丘神勣父子一脉相传的凶恶,居然只捉了十余人,这是大虫敲木鱼了?
一打听,好嘛,丘神勣是只捉了十余人,在鄜州直接斩了上百人,据说洛水北段都染红了。
以丘神勣平日那凶相,多杀本就在意料之中,且此事涉及椅子嘛,就是血流漂杵范铮也没法说啥。
据闻,尚书省从七品上都事周兴、殿中侍御史王旭、监察御史李全交奉命协助丘神勣审台狱,在玉女登梯、仙人献果之外,另创两招。
缚枷头着树,号:犊子悬车;
引枷柄向前,号:驴驹拔橛。
范铮只能暗叹,江山代有才人出。
等等,哪里不对?
范铮左思右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发明”的玉女登梯、仙人献果,《朝野佥载》上与犊子悬车、驴驹拔橛一样,都是李全交的产物!
盗版的撞上了正版的,属实有点心虚。
这几位都是青史留名的酷吏,手段酷烈在所难免。
据甄行说在御史台公房里,都隐约能听到大半地段在地下的台狱,几乎不间断地传来哀嚎。
范铮只能摇头,后辈们是越来越有创意了。
周兴其籍,还出于雍州长安县。
酷吏如何,范铮是没有资格置喙,他一样是个酷吏。
硬要说区别的话,范某的残酷一般施于确实有罪的人身上。
不说玉女登梯什么说,就是当街杖毙人拐子,范某就脱不掉一个“酷”字。
这一定,范铮必须承认,有负唐临当年的点拨。
审讯之后,唯一能确定的是,牵扯到一名荆王府正八品下参军事、房遗爱身边一名老仆。
妙的是,那名参军事与老仆,在案发前互殴致死于长安县地界,长安令宗政崖岸、长安尉陈徐隽亲临查证的。
有人指点呀!
倒是李巢从华州回来,槛车上唯有弘农杨氏家主杨纬一人,让范铮好生惊讶。
李巢居然未借机清洗一番,只罪杨纬一人,这是得了唐临的衣钵吗?
显然不是李巢改行念阿弥陀佛,而是杨纬一人把所有责任全扛了起来,虽千刀万剐亦无悔。
再说,弘农杨氏虽有心,此时却无能力做事,纯粹是过过嘴瘾。
遗老遗少的话,九成九都是虚的,张勋也就那么一个。
李巢也不能因杨纬牛皮吹得太大,而将弘农杨氏一锅端了,有个杨纬背锅就足够了。
第六百八十章 内法佐平
带方郡王、百济王扶余义慈,遣内法佐平(外交礼仪大臣)劦(xié)碟武为正使、将军迟受信为副使,再贡铁甲雕斧。
范铮与要朝朱、穆古,在鸿胪寺接待了劦碟武、迟受信。
贺钩雄那没滋没味的茶汤,显然让劦碟武觉得受了怠慢,话虽未变,感受却瞬间恶劣起来。
“奉我义慈王之命,百济向大唐献上铁甲雕斧三十副。”
劦碟武的话倒没啥问题,就是口气有点硬,不像是下邦朝贡。
要朝朱眼皮都没抬:“百济若对朝贡有想法,也可以不贡。”
当谁没见过兵甲似的,大名鼎鼎的大唐十三甲了解一下?
虽然那个阜绢甲、白布甲就是个礼仪产品,纯纯的样子货,但明光甲、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鸟鎚甲、锁子甲、步兵甲可是货真价实的铁甲,布背甲是前半部分铁甲,皮甲是犀兕皮所制(存疑,至少是牛皮所制),木甲理解起来就略困难了。
马甲是皮还是铁,看具体情况。
迟受信打圆场:“上官莫介怀,他是小妾被扒灰了,心情恶劣。”
劦碟武瞪向迟受信,却被迟受信反瞪回去。
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你现在代表百济!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吐出一段茶梗。
啊呸,嘴贱,说要节约非必要公廨开支,结果主簿真弄了五十文一斤的茶叶。
喝还是能喝的,就是梗子的比例略多、茶叶略老。
好比掐个豇豆尖,把整株豇豆连根拌进去煮吃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铮咋不记得当初喝五十文一斤的茶时,有这奇怪的感觉呢。
“小妾什么的就别来糊弄人了,劦氏是百济八大姓氏之一,连百济王都得看他们脸色,猖獗一些也无可厚非。”
“不知道百济是与高句丽搭上了,还是跟倭国勾搭了,能膨胀成这样。”
范铮将碗置于茶拓子,无限唏嘘。
劦碟武的倨傲尽去,眸中隐隐现出震惊。
这种事,连副使迟受信都不知道,大唐是凭什么判断出来的?
要朝朱眼睛一亮:“堂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百济既与高句丽搭上了,也与倭国搭上了呢?”
范铮嘉许地颔首:“要少卿果然能力出众,能够迅速想到其中的关键。”
范铮留白的部分,要朝朱很快补了上来。
要朝朱明白的道理,穆古未必就不知道,但他明智地将发言机会留给少卿了。
能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除了纯粹靠余荫的,就没一个简单人物。
迟受信惊疑地看向劦碟武,满目不可思议。
百济若真有这操作,倒也并不意外,可为何身为副使、将军的自己,竟然都没资格知晓?
朝鲜半岛三国,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比三角恋的狗血桥段还狗血,正常的话就是:我与另外两家不共戴天!
但是,勾搭其中一家对付另外一家,那可是家常便饭了。
反正,大不了过后立刻翻脸。
百济、新罗与倭国也有联系,但百济与倭国的关系显然更密切些。
可百济同时勾搭上二国,就属实罕见了。劦碟武的姿态,带着一丝愚蠢的倔强,与一丝被揭穿的茫然与羞耻,让人看上去就觉得,他这个内法佐平纯粹是靠家世取得的。
本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住处,被范铮与要朝朱三下五去二地揭了个干净。
关键,原本想让大唐收回赐予新罗的“永徽”年号使用权,现在也彻底泡汤了。
大唐与倭国的关系,从来不像某些有心人宣传的那么好,高表仁老兄的硬脾气了解一下。
新罗阿餐裴瘀愚再度入唐,在宾仆的引导下,缓步踏入公房,看向劦碟武的神色不免带点怜悯。
啧啧,新罗讨用年号都一年了,伱百济才反应过来,咋仲秋才来拜年呢?
那么多年,裴瘀愚依旧不能在官衔更进一步,不是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他只是六头品!
出身,在新罗更禁锢中下层的发展空间。
王族,圣骨;
王族旁支、大阿餐以上大臣,真骨;
中下层官员,六头品至四头品;
吏到民,三头品至一头品。
各阶层之间的隔阂,比天堑还令人绝望。
但是!
偏偏是这种畸形制度下的新罗,还能力压高句丽、百济,真德女王还打了百济一个大耳刮子,把猕猴城等地夺了回去,让人上哪儿说理去?
“外臣裴瘀愚,奉乐浪郡王、新罗王之命,朝拜大唐皇帝陛下,愿尊陛下为‘天可汗’,并送上亲手编织珍珠汗衫。”
新罗人的嘴皮子就是厉害,惠而不费的尊个“天可汗”,能让年轻的皇帝欢喜万分。
在一些来历不明的资料里,说到唐高宗也得过“天可汗”尊称,但两唐书没有这记录。
故而,新罗这一手可谓投其所好了。
偏偏就那么一句话,远远盖过百济铁甲雕斧的效果,看得劦碟武眼睛都红了。
真金白银竟不敌一句奉承啊!
别看新罗天天嘤嘤嘤,下手可狠着呢,汉江平原这一块膏腴之地,真德女王一拳就打下来了。
新罗掐着兰花指、扭着小蛮腰,拳打高句丽、脚踢百济,战斗力属实强悍。
哼哼,看看新罗每次向大唐求救的记录,哪一次不是求救了一两年,大唐才腾出手抽一下高句丽?
真要如新罗所称的那么惨,新罗王室、官员早就楚囚相对了。
劦碟武能想到,有了新罗的谄媚,百济这哑巴亏吃定了。
可是,凭什么?
贞观天子文韬武略,战绩居世之巅,他为天可汗,百济纵然嘟囔两句,依旧心服口服。
永徽小儿,方登大宝,无一功绩加身,也配称天可汗?
迟受信一声叹,扯着劦碟武,告罪一声,出鸿胪寺,入住四方馆。
“内法佐平,你不该挑衅大唐。”迟受信盘膝,席地而坐。
劦碟武面上浮躁尽去,现出精明之色:“我还没蠢到无可救药。事实上,此行的目的,是探一探大唐是否会出兵相援新罗。”
“无论百济如何伏低做小,大唐只认惯于花言巧语的新罗,不必自取其辱。”
“百济有谚语:为家族卖力拼死的子孙,抵不过家主枕边的轻风。”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天下宁时
太极殿外的监察御史,只余李全交;
殿中侍御史,惟有王旭;
侍御史,只有邹久酒。
挺稀罕的事,侍御史丘神勣居然外出监察了。
稀罕的原因,是丘神勣与范铮的过节,是敦化坊学生为吏遭丘神勣质疑,故而敦化坊出身的书令史自然抱团不肯为辅。
御史的职司,当然不是离了算盘就干不了,至少沾染钱财类的有点为难。
但是,令史当中,算盘玩得正常点儿的,不是出身敦化坊,就是敦化坊学生巫亹教授的国子监算学生。
算学生好歹来一个?
抱歉,人家也不想欺师灭祖。
还是丘神勣自己求了御史大夫李乾祐,保证今后不再刻意针对范铮了,这才好歹协调来一名算学生。
为啥不是求自家阿耶?
抱歉,丘行恭、丘神勣父子是一脉相承的难以相处,丘行恭在哪个职司都是刻薄寡恩的嘴脸,不与人结怨就不错了,哪来的人情可言?
注意,丘神勣可没说以后不弹劾范铮,只是说不刻意针对!
永徽年撒下那么多御史、书令史,甚至连御史中丞张文琮都亲赴洛州,自是要给地方官吏好好算算这几年的旧账。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官吏需要流动、需要监察、需要有敬畏。
若是查处官吏都是罚酒三杯,你看看日后有谁怕御史台。
侍御史邹久酒出班举笏:“臣邹久酒今日奏事,不为弹劾。闻得鸿胪寺厉行节约,连茶饼都是五十文一斤的,臣以为此法可广推诸司。”
尤福贵在永徽天子耳边细说了一下,天子才对这价钱的茶饼,有粗浅的印象,不由讶然。
这,好像是小吏都不太情愿喝的茶吧?
“范卿,果有此事?”
范铮眼皮往邹久酒这边抬了一下。
好样的,有仇你是必然报啊!
范铮若大模大样地承认,固然得了天子的青睐,却深深地得罪诸司。
咋,你鸿胪寺清廉,要拉着我们陪杀啊!
“无非是臣无事生非,突发奇想,想重温贫贱时的茶味呗。”范铮轻叹道。“结果,尝了才知道,主簿平日供应的茶饼,臣虽品不出好歹来,却比记忆中的茶好多了。”
“至少,茶梗没那么多、茶叶没那么老。”
嘲笑声四起,大理卿唐临啐了一口:“你品茗,犹如牛嚼牡丹!”
听着很嫌弃的一句话,却显着唐临浓浓的回护之意——他就是个不懂茶的,茶饼贵贱有关系么?
唐俭从黄门侍郎右迁大理卿,品秩是稳稳升了,实权却不太好说。
唐临任司法,至少会减许多枉死者。
就算是个人利益与唐临相悖者,对唐临也得道一声佩服。
不枉不纵,这四个字用在唐临身上恰如其分。
唐临打圆场,多数人是要给颜面的。
邹久酒轻笑不语,对这一次搞事失败不以为意。
范铮这号人物,本也不是他一次就能整死的,逮着机会也无非恶心一下,不成也无须介怀。
我癞蛤蟆上脚背——咬不死你恶心死你。
范铮正色举笏:“臣范铮启奏,带方郡王、百济王扶余义慈遣使者贡铁甲雕斧,使者、内法佐平劦碟武神情不恭,臣已察觉百济与高句丽、倭国勾结。”
一直耷拉眼皮的长孙无忌,肥脸蓦然一整,两眼露出锋芒:“几成?”
范铮应道:“回太尉,九成。”
朝堂上需要学会一件事,说话不说满,哪怕范铮敢稳稳确定了,也最多说九成。
大口马牙(满口胡话),稍有偏差,脸会很痛。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开口。
倭国暂且不说,百济与高句丽勾结,让曾征讨辽东的将领心头横生一根刺。
高句丽啊!
即便先帝未能尽灭高句丽,诸将仍将诛灭此大敌当成首要使命。
实在是前朝三征高句丽,败得太憋屈了,几乎是秦叔宝等众将的心结,纵使秦叔宝早薨,仇恨依旧未消。
百济与高句丽勾结了,还想来大唐讨好处!
永徽天子哼了一声:“百济此来,何为?”
长孙无忌虽怒,对永徽天子的反应仍为嘉许。
不为情绪左右,能直指问题核心,为守成之君足矣。
范铮回道:“臣闻,欲请陛下拒新罗用大唐年号。”
程咬金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去年之事,百济今年才反应过来?”
连长孙无忌都被逗笑了,娃儿周岁酒,你才跑来赶洗三礼!
“为何不可呢?”
突兀的声音,令整个太极殿陷入沉寂。
与整个永徽时代背道而驰的,唯有头铁的司徒李元景。
李元景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了。
丘神勣到鄜州,杀了个鲜血淋漓回来,台狱如同鬼域,李元景就知道,早晚难逃那一刀。
时移势易,就是梦手握日月也不能改变结局。
二兄若暮年,或许会难得地念手足之情,留条生路;
长孙无忌掌权,留给李元景的,唯有死路一条。
不仅是他死,他的子嗣都得死,这是宿命。
永徽天子眉眼里现出怒色。
范铮轻笑:“因为,新罗尊陛下为‘天可汗’啊!”
这称呼一出,满殿讶然,李元景更是瞠目结舌。
即便是太宗,也是因其戎马倥偬、功绩彪炳,灭了当世最强的突厥,才获此尊称,承认为天下番邦共主。
永徽天子的功绩,应有不足吧?
然而,单论大唐本身,早已屹立于万邦之巅,好像被番邦奉为共主也不为过。
永徽天子再也装不出成熟稳重的模样,眉眼都洋溢着笑意,幅度虽不大,却很明显。
长孙无忌轻轻叹了一声,终究是年轻气盛啊。
不过,也情有可原,从今往后的多少皇帝,被人描述“略逊唐太宗”时能不激动?
妹夫他毛病固然多,功绩更大啊!
轻轻咳了一声,永徽天子摆手:“朕初坐江山,一无先帝纵横驰骋之能,二无安抚黎庶之力,三未泽及远方,尚承受不起‘天可汗’之称。”
“新罗盛情,朕领了,且待天下宁时,再考虑此事。”
长孙无忌微不可查地颔首。
天子虽年轻,却有自知之明,不至于盲目自信,这可是社稷之福啊!
最怕的,是那种屁本事没有却好大喜功的帝王。
第六百八十二章 脑后反骨
新罗与百济的态度一对比,根本不用问大唐,任何人都能得出准确的结果。
新罗的口惠而实不至,对应的也是大唐的口头承诺,准许新罗打着大唐旗号,在朝鲜半岛行事。
各取所需,这就足够了。
大唐从来没把新罗的仨瓜俩枣放在眼里,新罗也只要大唐一个态度。
有大唐的旗号在,高句丽与百济诸多靠近边境的豪强心头自有偏向。
若在太平时节,豪强,无视便是;
可战时,豪强的暗助,便可让对方固若金汤的防线瞬间千疮百孔。
用得好,豪强甚至是对方海堤上的蚁巢。
虽然三国间相爱相杀,却不妨碍百姓对国度的认同感提高——随便哪个国度一统都行,累了。
裴瘀愚得到通事舍人乔宝明告知,手舞足蹈了一阵,然后面向太极宫伏地叩谢。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十六名中,已经没了孙行的身影。
不管是仰仗孙思邈道长的恩泽,还是孙行自己的能力,又或者二者兼备,孙行都顺利地迁从五品上吏部郎中。
倒是没把马觊挤走,因为吏部郎中之位有二席,与吏部诸司略有差异。
户部郎中、兵部郎中、刑部郎中都是二席,礼部郎中、工部郎中为一席,可见此位是据事务多寡而设,重实轻虚。
孙行为人谦和,孙老神仙救人无数,谁也不会轻易得罪他家。
说句不中听的,谁敢保证自家一辈子不求到孙道长门下?
医者的地位在大唐不算高,前提是把孙思邈、许胤宗等出类拔萃的人物抛开不计。
孙思邈到处,就是天子都要礼遇几分。
孙行之子孙溥果,在此前已为徐州萧县尉,年纪倒比范铮略大些。
百济内法佐平劦碟武与将军迟受信,冷眼看着这一幕,小声地交流着。
大唐支持新罗的态度明确了,他们却不能让裴瘀愚将态度带回去。
半路截杀,将是唯一的选择。
在大唐的土地上,自是不敢造次,可碧波荡漾的海面上,百济是无敌的!
劦碟武他们的想法中,自是不含大唐在内的。
大唐太强,不跟它玩。
楼船、蒙冲、战舰、走舸、游艇、海鹘,乍一看就让人腿软。
大唐的战舰还是很强的,楼船就一言难尽了。
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旗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可奔车驰马,看上去威风凛凛。
但忽遇暴风,人力不能制,不便于事,然为水军不可不设,以张形势。
(出自《太白阴经》。)
总体来说,战斗力不错,但平衡性能有待商榷。
平底船就这样,将就吧。
所以,后来刘仁轨打白江口,真没那么轻松,楼船基本不能成为主力,战舰虽也占优势,但差距没那么大。
小声说一句,那个不常见的布背甲,通常用于战舰上。
出了大唐,两家乐意在海上怎么厮杀,那也没人管。
反正,要回新罗,无论走哪个方向,都要接近百济海域。
但两家海上的战力,实际上都差距不大。
素和贵喜气洋洋地入鸿胪寺,献给范铮一张上好的羔羊皮。
虽磨了将近一个月,却终是玉成好事。大唐少府监张掖互市监悄无声息地成立了,唯一对口祁连山南麓的吐谷浑素和部,或者干脆说是素和贵本人。
至于素和贵索取的粮食,也真有交州商贾千里迢迢运送,不过至少得下个月才能到。
难吃什么,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素和贵自己吃。
对于牧民什么的,天寒地冻的时候,有一口热乎的就行,谁还在意味道如何?
再说了,再难吃的粮煮成糂,味道都差不到哪里去。
实在不想吃,干咽不嚼就是了,吃不死人。
交州商贾还提了个条件,以部分泥鳅干抵账。
虽说苯教的教义还未全面入吐谷浑,但一些生活习性开始相互影响,有部分吐谷浑人已经不食鱼、蛙、蛇之类的生物,认为它们是沟通阴阳两界的生物。
泥鳅嘛,也在其中。
交州商贾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泥鳅干全部磨成粉,就没人看得出来了嘛。
素和贵想想,再接过两颗珍珠,也就同意了此事。
无伤大雅,至少吐蕃的习俗还没全面影响吐谷浑,就是知道了,牧民也翻不了天。
范铮是不知道此事,否则一定让素和贵拒绝。
范某坑人是有底线的,交州坑人是没有底线的。
交州的泥鳅很多,但交州人自己是不吃的。
原因与交州农田有关,他们的先人,一般坟茔就在田间(真事)。
然后嘛,田间的水多少会浸到坟茔里,薄皮棺材总有破时,谁敢保证泥鳅不入其中?
且以交州湿热气候而言,物产的出产比例较高,除了台风、地震、塌方,也少有造成大饥荒的条件,就更没人吃这东西了。
虽交州与大唐此时一体,但一些区别还是有的。
比如说,整个交州都督府庙里,都供奉着被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斩杀的征侧、征贰姐妹。
比方说,交州十二生肖没有龙,以猫相代。
比方说,交州妇人好嚼槟榔,上点岁数的人一笑,唇红齿黑。
范铮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沿张掖水至张掖互市监,要是被乌地也拔勒豆可汗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
素和贵一声笑,摆出了几分倨傲模样。
当然,不是冲着范铮来的,是冲着慕容诺曷钵。
都是鲜卑出身,慕容氏能为可汗,他素和氏又为何不可?
乙弗摩诃能打到野马衣林,能力自是非凡,若他为可汗,素和贵倒愿意低头,为一丞相。
可当年连宣王之乱都掌控不了、得逃到鄯善搬救兵,还要靠可敦弘化公主从鄯州刺史杜凤举求来援兵的可汗,不要也罢。
当年的步萨钵可汗,连番劫掠大隋、大唐,是何等的英姿勃发!
素和贵就是这种脑后生反骨的人,忠诚对于他是一个很奢侈的要求。
要不是这一身反骨,范铮也不会去勾搭他。
换成乙弗摩诃之流的人物,范铮就是磨破嘴皮,也只是无用功。
作为报答,素和贵还悄悄说个消息。
过沱沱河、上唐古拉山口的麝香丝绸之路,吐蕃几度遣兵下来报复,却被乙弗摩诃早就安排好的埋伏打得狼狈逃窜。
第六百八十三章 西突厥寇边
阿史那贺鲁与子阿史那咥运率部西进,破釜沉舟一击,果然大破早已外强中干的乙毗射匮可汗。
从此,乙毗射匮可汗成了历史名词,沙钵罗可汗成了西突厥唯一的主宰,于双河、千泉建立牙帐。
五咄陆、五弩失毕、处月部、处密部及诸小部落皆附,阿史那贺鲁一时风头正劲,拥兵数十万。
西突厥的拥兵,与大唐的拥兵不是一回事,他们上马为兵、下马为民,虽然机动、彪悍,擅打顺风仗,却不能打硬仗。
至于从吐火罗迎回旧主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开什么玩笑?
西突厥的规矩是,阿史那氏之人,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可汗!
谁还不姓个阿史那?
挥军四下逞威,什么曹国、康国、米国、何国、安国、石国、拔汗那、穆国、火寻、罽宾国(jì,喀布尔河中下游)、吐火罗、三姓葛逻禄,都被阿史那贺鲁率军勒索了个遍。
阿史那贺鲁暗暗诅咒乙毗咄陆可汗与乙毗射匮可汗,为什么守不住安西之地!
那是何等的富庶啊!
至于说曾经跟随大唐攻打龟兹诸地,阿史那贺鲁选择性遗忘了。
于是,膨胀的阿史那贺鲁挥兵,攻陷庭州金岭城,劫掠人口数千。
不打安西都护府,是因为柴哲威早就整顿好兵马、城防,硬攻死伤太甚。
庭州的三军组建不久,应该是软柿子。
攻打蒲类县时,因蒲类县殊死抵抗,且北庭安抚使高侃及时率东面的伊吾军、北面的瀚海军驰援,南面的天山军西出叶河,直扑领军不多的阿史那咥运,才将西突厥的猖獗势头打了下去。
阿史那咥运虽随父征战,从来打的都是顺风仗,面对突袭的天山军慌了手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直接拔马而逃。
他显然忘了,纵然手上兵马不多,总数也过万,即便算上战力折损,与三千之众的天山军也有能力交战。
胜算没有,至少不会太过于狼狈。
莫贺咄叶护跑了,下面的兵将跑得更快。
天山镇将恨得咬牙,阿史那咥运跑得太果断,他们能馘耳、俘获的只有区区五百老弱。
啊!
连人均五亩永业田都混不到,丢人!
但见金岭城的惨况,与沿途三烽燧烽帅、烽副、烽子三十余人死无全尸的模样,天山军上下都青筋直冒,恨不得杀俘泄愤。
然而杀不得,军中有规矩,杀俘不祥,且易为监军、御史弹劾。
一弹劾,功变为过,搞不好得往狱里吃几天免费饭。
不要拿太宗来比较,他是皇帝,即便错了也无妨。
区区正六品下上镇将,除了提着脑袋往前冲的时候算个人物,拿到朝中,啥也不是!
高侃率瀚海军、伊吾军神兵天降,兜着胡禄居阙啜的屁股一顿猛打,即便猛将胡禄屋奋勇抵抗,依旧被分割为三片。
外围两片在兵箭、弩箭的密集攻势下,很快作鸟兽散,中间被围的万骑,在伏远弩、车弩、长弓的攻击下损失近半。
牛角号悠长,战鼓震天,步兵团的枪阵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
五色袍组成的一个个小方阵,以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运动,枪盾的组合攻守兼备。
“还击!射死他们!”
胡禄居阙啜骑兵们张弓引箭,箭如雨下。
唐军这密集的阵形,根本无须瞄准,几乎每一箭都落入阵中。
然而,没大用。
他们的箭矢,没有破甲之效,即便能越过彭排,落于防御能力极强的步兵甲上,少有能穿透的。若是那么容易被穿透,也委实对不起步兵甲四十斤的份量。
唐军确实不是每人都能配备甲胄,所以冲在最前头的都是着铁甲,其后是皮甲。
还有一些辅兵,干脆没有甲,哪个袍泽战死了,将他的甲穿上,立刻顶为正兵。
大唐的赫赫威名中,有辅兵的一份贡献。
外围,瀚海军、伊吾军一千六百余骑兵角弓、角弓弩不断,为步兵团辅助守阵,扼杀每一个危险的可能。
木枪、彭排组成的枪阵,如巨浪拍击下的中流砥柱,虽危而不倒。
大唐步卒的坚韧盖世无双,即便是二千斤的战马撞上了彭排,将盾兵撞飞,立即有木枪刺死战马,后面自有盾兵补上缺口。
前赴后继,双方都没有退缩。
零乱且没有冲刺距离的胡禄居阙啜骑兵,在压缩得越来越小的空间里,焦躁、咆哮、崩溃,马刀乱挥,长矛疯刺,策马乱闯。
居于其中的胡禄屋,提起马身,避开撞向自己的同族,眼里闪过一丝懊悔。
当初,大唐那年轻的鸿胪卿招揽自己时,为什么不就坡下驴?
大吼一声,胡禄屋策马出击,长矛挥击,荡开一支木枪,却被两支不同方向刺来的木枪扎中,枪锋透体,胡禄屋重重地栽到了地上,眼睛却闭上了。
死了,也释然了。
至少胡禄屋这一生,没有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
失去了将领指挥的骑兵,挤到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步,终于忍不住哭了。
生死都无所谓,可这种动弹不得的滋味,谁也不愿意享受一番。
“我们愿降!”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长矛、角弓、胡禄丢弃一地,曾经的趾高气扬,成了斗败的野犬,沟子都是夹着的。
高侃轻叹一声,让步兵团上去捆人。
这一仗,庭州三军经受住了考验,虽是仓促成军,战绩却也不逊色。
阿史那贺鲁率军赶到轮台县附近,才知道两路人马惨败。
叶河之败,换了其他人领军,阿史那贺鲁少不得取个人头祭旗。
可是,那是自己唯一的子嗣啊!
李娇娥那婆娘,作得要死,偏偏连蛋都不下一个,死有余辜!
蒲类县之败,阿史那贺鲁几番摸刀柄,却忍了下来。
能怎么办啊!
拉胯的不是亲儿子,就是亲女婿,还指望着女婿继续拉胡禄居阙啜共享繁华呢。
阿史那贺鲁却不知道,他这一忍,处木昆律、摄舍提敦、突骑施、鼠尼施诸部,却各自起了心思。
若阿史那贺鲁狠一狠心,哪怕不杀子婿,判他们一个鞭刑也算有个交待。
可是,别家犯错你就杀,你的家人犯错,连个交待都没有?
这西突厥,是你阿史那贺鲁一家的吗?
2023.10.14请假
偶感风寒,全身慵懒无力,请假一天,诸君见谅。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大食来使
开府仪同三司、襄邑王李神符薨,享年七十三,陪葬献陵,追赠司空、荆州大都督,谥号“恭”。
恭为上谥,尊贤贵义、敬事供上、尊贤敬让、既过能改、执事坚固等谓之恭。
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词混进来了。
李神符与他兄长李神通相比,缺了配享一事。
原因也简单,太宗兄弟争锋时,他兄弟各站一个阵营,待遇自然不一样。
像当时的薛万彻在隐太子阵营,薛万均则为太宗阵营,这种风险操作可谓屡见不鲜。
所以,“既过能改”还真不是误用。
侍中、燕国公于志宁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兼刑部尚书、北平县公张行成为尚书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三品,犹不入衔。
中书令兼检校吏部尚书、条县公高季辅为侍郎。
“犹不入衔”四个字的意思,《旧唐书》的译文也略过,就不知道真正的用意了。
高季辅为侍郎,则是在左迁了,也不知是因何过而贬。
薛万彻重新启用,出为宁州刺史,治所定安县。
宁州依旧在关内道范围,与雍州之间隔了一个邠州,在长安西北四百四十六里。
这个距离,足以说明永徽天子对薛万彻还是保留信任的,否则早送他离开千里之外了。
左候卫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阿史那贺鲁。
白水蛮(云南武定、禄劝、元谋一带)秃磨蒲、俭弥于部寇麻州(宣威到寻甸),诏令左领军将军赵孝祖、郎州都督任怀玉讨伐。
九成宫更名万年宫,玉华宫废为佛寺。
从此,更名帝闪亮登场。
闰九月,《永徽律疏》颁布天下,对《贞观律》缺漏之处打上了补丁,对今后千年的律法都有深远的影响。
十月,晋州再震。
十一月,定襄又震。
晋州似乎真与“永徽”年号相冲、与永徽天子相冲,愣是从天子登基后,没有一年不震。
值得一提的是,大食国的使者阿慕尔·伊本·阿斯前来朝贡。
按照范铮的想法,朝贡是假,大概率为第三任正统哈里发奥斯曼·伊本·阿凡预估一下大唐的战斗力,然后决定与大唐是战是和。
正统哈里发当任时,已经七旬,正常情况下,接近八旬的他显然更求稳。
民众可以狂热,但上位者必须保持头脑冷静。
阿慕尔·伊本·阿斯是大食名将之一,征服北非、阻止拂菻收回埃及,也是战功赫赫的人物。
简单对比一下拂菻与大唐的战力,阿慕尔·伊本·阿斯觉得,还是拂菻这个柿子比较软些。
另外,路途太遥远,对粮草的需求太多、负担太大,不划算。
打仗除了兵力,最讲究的就是钱粮,即便是突厥人也得驱赶牛马为食。
有说阿慕尔·伊本·阿斯此次是带教义入大唐,为大唐清真伊始,这个说法不一定准确。
如果从朝廷层面而论,大概还算正确;
从民间而言,广州怀圣寺、杭州凤凰寺亦建于唐朝,孰早孰晚真不好说。范铮想不到,阿慕尔·伊本·阿斯竟然还会拜谒鸿胪寺,献上一些医药之类的典藏。
无论在哪个世界,医典都是求之不得的,价值远在金银珠宝、毛纺之上。
有朋自远方来乎,当以礼相待也。
贺钩雄麻利地问明客人禁忌,慢条斯理地烹茶。
慢,是因为必须让阿慕尔·伊本·阿斯,看清添加的每一样材料。
如果是汤仪典那厮烹制茶汤,范铮只有让人将汤仪典叉出去了。
大食不食猪肉、猪血,理所当然,可范铮没想到,他们连狗都禁食。
范铮想了想,才明白这归类于禁食肉类与乳制品。
原因,则是视狗为不洁净的动物。
其实,中原文化的六畜中,狗的地位也很低,还有“狗肉上不了席”的说法。
原因很简单,狗吃屎。
另外,大食不吃血制品、不吃自死的动物、不吃带疾病的动物,从这方面而言,《古兰经》倒像是一种安全生活的教程。
阿慕尔·伊本·阿斯鼻间嗅着茶汤的芬芳,看着滴入其中的油是素油,满意地颔首。
按大食礼仪,此时还应赞美安拉。
安拉是大食《古兰经》里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古兰经》中还译安拉胡、胡达、胡大、真主、至仁主等百种尊称。
除此之外的任何称呼,都是异端。
但在大唐的国度,阿慕尔·伊本·阿斯稍稍省却了这一步。
“听闻大食侵略如火,快将整个波斯吃下了。本官以为,无论此地为波斯或大食,商路的维系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尊使以为呢?”
没个近百年时间,大唐与波斯是碰撞不到一起的,昭武九姓、吐火罗等诸多小国横亘其中,远远到不了接壤之际。
阿慕尔·伊本·阿斯惬意地饮了一口贺钩雄版茶汤:“哈里发亦有此意。除了复仇,征战的主要目的的获得土地、人口与财富,大食无意阻拦任何商队的出入,只要依《古兰经》所定,行小净、礼拜、交税即可。”
范铮哂笑,打算一手如意算盘。
等礼拜之后,那些商贾与大食人有什么具体区别?
小净是大食净礼之一,包括而不限于净下、净手掌至腕、漱口、刷牙、净鼻、浄洁胡须、摸头、摸耳、洗手脚缝隙等繁复流程。
但小净失效的禁忌也多:大小便及放屁、身体任何部位的流脓流血流汁、呕吐、睡觉、疯或晕及麻醉失去理智、拜中大笑、两性赤身抚摸。
范铮摆手:“断无可能。最多让商贾在大食境内,依《古兰经》所定饮食、交税,商贾要信什么,是他们自身的事。”
“大食若非要如此,大唐无非花点力气,将西突厥打散,让商队走里海之北、东斯拉夫人之地,一样可通西方。”
东斯拉夫人往后发展成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
西斯拉夫人往后发展成波兰人、捷克人;
南斯拉夫人往后变成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
但现在的东斯拉夫人还没有建立国度的愿望,而是以松散联盟的方式存在。
走这条路线,就要经过日后的俄罗斯、乌克兰,虽不易,却也未必有大食那么霸道。
第六百八十五章 大理狱
阿慕尔·伊本·阿斯面容微动,一口饮尽茶汤:“鸿胪卿的颜面,大食是要给的。”
译语略为艰难地翻译起大食话。
不怪译语业务生疏,实在是大食发展得太快,吞并了一处又一处,口音实在变得有点多。
这么对比吧,大约有关中口音“母鸡”与岭南口音“母鸡”的差距那么大。
“大唐与大食,同为世上最强大的国度,哈里发希望不仅在医药、文化、物品上与大唐交流,更希望建立互助的同盟。”
此时的大食,主要目的还是想攻下拂菻,夺取欧洲大陆的土地。
范铮觉得,大约是认知上的问题,此时的大食掉头东南顾,五天竺根本无力抵挡,却是舍近求远了。
天竺那地方,除了湿一点、热一点、河里的死牛烂马多一点,也没啥毛病。
哦,还有许仙多一点。
天气热嘛,很多人抱着家养的蛇睡觉以降温,没毛病。
外面的蛇?
连公蜥蜴都哭,它们算个啥?
就这一点而言,天竺举世无双。
这却是范铮认知错误了,大食后来其实也吃了不少天竺的邦国,不过是扩张到极限罢了。
阿慕尔·伊本·阿斯说的同盟,意思很明显,让大唐无论如何别站到拂菻的一边去。
哪个只是个口头同盟,都比没有强上许多。
范铮颔首:“此举符合两国利益,本官自当与朝廷分说。本官好奇的是,大食如此迅猛扩张,如何引百姓弃原信仰,改信《古兰经》?”
阿慕尔·伊本·阿斯微笑:“首先必须是强而有力的刀剑,保证他们不会大力反抗;其次是征税,信徒之外皆齐米(保护民),须额外缴纳吉兹亚(人头税)。”
所以,什么教义,核心还是利益。
对多数人来说,真以利益相迫,什么教都改得快得很。
狂信徒自然是有的,但总是少数。
这个政策,导致后来的大食,不再强求占领地方的百姓改信教——傻不是,那得少收多少税?
阿慕尔·伊本·阿斯沉默了一下,试图再努力一把:“既然大唐愿意与大食结盟,那么,外臣有个不情之请,那景教与摩尼教,尽为大食之敌,大唐可否驱之?”
范铮果断拒绝,开什么国际玩笑?
“大唐为天下中心,万邦来朝,诸教所至,皆海纳百川,此不可为也。”
摩尼教只是在民间传播,还未上台面,倒也算了,可驱逐太宗引进的景教,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再说,引入或驱逐哪个教派,是大唐自己的事,你大食也想来当家做主?
阿慕尔·伊本·阿斯洒脱一笑:“是外臣冒昧了。”
实际上,即便大食短时间想再扩张,也没什么机会了。
哈里发奥斯曼·伊本·阿凡的岁数本就不小,是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与女婿,当上这个哈里发也是被公推的。
奥斯曼·伊本·阿凡出身于麦加的古莱什部落伍麦叶家族,组织了早期的教民随先知穆罕默德迁叶斯里卜,后叶斯里卜更名麦地那·那比,简称麦地那,意为先知之城。
是人就有私心,哈里发照顾一点族人,有错么?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对哈里发安置族人为官有意见,这还有天理么?
这几年间,哈里发奥斯曼·伊本·阿凡的主要精力,已经从扩张转向了治理,问题在大食内部,已经形成以他与阿里各自成为一派的局面。
阿里·伊本·艾比·塔里卜为先知的血缘堂弟、养子、女婿,是哈里发位置的有力竞争者,从第一任哈里发起就有人推选他。大食史上的四大哈里发,谁还不是先知最忠诚的伙伴?——
大理寺。
范铮一脸懵懂,跟着永徽天子、刘祥道数人踏足故地,不晓得皇帝来此做甚。
大理卿唐临、少卿辛茂将、大理正尔朱杲、大理丞毕正义率众官吏迎驾,评事红成赫然在列,入目一片獬豸冠。
虽不便说话,红成喜悦之情却尽上眉梢。
“认识?”
永徽天子歪着脑袋看向范铮。
范铮应道:“臣为雍州别驾时,红成为雍州司法史,仍自强不息,登第明法科,除大理评事。见臣欢喜,想是念旧尔。”
永徽天子若有所思,目光在红成身上多逗留了三息。
念旧的人,是个人都喜欢。
“既然如此,便无须兴师动众,着红成为导,唐卿为陪,且入大理狱一巡如何?”永徽天子开口,小声地补了一句。“晋州连连地震,朕心难安,祭祀之余想看看有无冤屈。”
辛茂将、尔朱杲自是散去,各司其职,唯毕正义面现悻悻。
大理丞也不是不能为前导嘛!
大理狱虽广,此际的人犯却不足百。
“这七十三人犯是地方转上来的案子,有疑点未厘清,诸评事、司直正反复推按、推覆。”
红成了如指掌地介绍。
不熟都不行,唐临为堂尊,主打就一个不枉不纵,一点问题没查清楚都不许断案,红成便是推按人员之一。
准确地说,昨天已经确认,有两案为冤案,有三案不过是人家推出的替死鬼。
“里面十八个囚室,俱是今年秋决之后送来的死囚,堂尊亲自审过。”
红成一脸尊敬。
永徽天子满面诧异,让你唐临来主掌大理寺,也犯不上事必躬亲嘛!
审案这种事,到大理正尔朱杲这一级就差不多了嘛。
“陛下亲临,尔等有话可向陛下陈述。”
粗壮的从九品下狱丞喝了一声。
刚刚从流外官晋为狱丞,他显然不太懂官场规矩,没看上官一眼就开口。
也就是唐临不介意这一点虚的了,否则小鞋够穿。
就没看到前面还口若悬河的红成都闭嘴了吗?
十八名蓬头垢面的人犯笑了笑,有一人开口:“落到今日这地步,全是咎由自取,大理卿的判处没有一点冤屈,更未滥用刑罚,还有什么好说的?”
永徽天子难以置信地看了范铮一眼,范铮缓缓点头。
同在御史台时,范铮就清楚地看到唐临判案的风格,觉得十分佩服,然而却总学不了。
永徽天子出了大理狱,直入大理寺公房,挥毫直书“大唐良吏”四个字,并召来门下省符宝郎,以皇帝之宝加盖以赐唐临。
皇帝之宝,位居天子八宝其四,劳来贤勋之用。
古者,印、玺二名尊卑共之,诸侯、大夫印亦称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