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坊学二公子
公事没那么繁忙了,范铮自然而然腾出时间关怀一下家人。
掐指一算,大郎范百里已经十三岁,换个不太靠谱的地方,没准都当阿耶了。
难怪年头时分,偶见防閤洗晒的小犊鼻裈里,红色占了大头。
哎呀,这个阿耶当得有些不太称职。
二郎范鸣谦,已然七岁,在范铮的疏忽中,已经在坊学里厮混了一年有余。
就这一点来说,范铮还真亏心。
好在范鸣谦根本不计较这些,未曾入学就经常溜去坊学玩的他,早视坊学为自家的游乐场。
再说,范鸣谦只笃信一点,有兄长,谁也不能欺负了他!
纯洁善良的范鸣谦当然想不到,在坊学里,根本没有人敢给他嘴脸看,否则不待山长、先生出手教训,一直当背景板的防閤自会让人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
别以为娃儿小就不会做坏事,有一些恶魔,无论多小都能干出令人发指的恶行。
想想“性本善”,真是太以偏概全了。
坐在坊学新生班中,范鸣谦严肃地挺直身子,板正面容,努力听着先生讲解。
不管能不能听懂,姿态范鸣谦是做到端正了。
以他的出身,以及儒林郎的官身,哪怕一字不识,成年之后,只要范铮还没有获罪倒台,一个流官实职是少不了的。
可以这么说,范鸣谦的起点,大约是诸多同窗一辈子追求的终点。
所以说啊,投胎就是一门技术活,范鸣谦从出生到现在,都过得称心如意,从来没见识过世道险恶。
蒋乾负责开蒙,讲着隋朝陆法言编撰的《切韵》,辅着《苍颉篇》、《急就篇》,教娃儿们认字,着急了悬纸挥毫,讲述每一个字的笔划顺序。
陆德明所撰《经典释文》虽是为人推崇的音训字典,但《切韵》才是正经的官韵啊!
只要娃儿未来还盼着吃一碗官饭,让你lǜ你就得lǜ,让你lù你就得lù。
就算书上说了日头从西边出,普通人也顶多能说一句:好像没那么正西,是西南吧?
范铮站在教室门口默默看了一阵,觉得蒋乾的容貌虽不雅,肚里还是有几分墨水的。
至少在范铮当年,先生可没这么教过,只是一本一本地照本宣科。
几本综合在一起讲,讲解的难度是增加了,可对娃儿来说,认字的速度也加快了。
那一手楷书,颇有欧阳询风骨,便是郦正义也得道一声佩服。
坊学每两年一次的招生,基本控制在五十名以内,大致能漏一两个名额到青龙坊、立政坊。
即便读书不要钱,过了开始那一百五十三人皆为官吏的时段,坊民就会权衡读书到底值不值。
时间成本,或许是最大的顾虑。
不能为官吏,为账房先生也不错,可第一批学生的现状,让坊民的期望值拉得太高,心理落差是难免的。
这也怪不得谁,范铮没错,坊民也没错,能通情达理不闹腾就足够了。
想让每个人都满意,那是阿慕尔·伊本·阿斯他们那边不知道有没有问世的名著——天方夜谭。
谭其实就是谈,据说是避唐武宗李炎的讳,避到凡是带二火的字都自动改道。
啧啧,这避讳再扩大下去,怕是得消灭一切带火的字了。
只能说,读书对娃儿有好处,但期待别太高,别以为书中那黄金屋谁都能捞到手。要是阿耶娘挑一辈子夜香,含辛茹苦供出一个娃儿读书,读出来还是挑夜香,这书,读了干嘛?
好在敦化坊学有一两门手艺傍身,学算盘、学嫁接,香坊、兽炭作坊、水泥作坊,学生们都去操作了一番。
娃儿们的精力充沛,在作坊里轮流做事没有累的感觉,反而一个个满带新鲜感。
反正,多半坊民也想开了,搁个皮猴子在家净捣乱,还不如丢坊学几年,权当是带娃了。
范鸣谦努力磨墨、认认真真写上一个大楷字,满眼期盼地看向蒋乾。
蒋乾的鼠眼习惯性地转了一圈,露出淡淡的笑容:“二公子的字,横平竖直,还是很好的……”
蒋乾这种造诣的人,对幼童涂鸦似的字体自是很反感,然而糜斐不准他滥用戒尺。
何况,借他两颗鼠胆,他也不敢打侯府二公子。
公子这称呼,用在范百里兄弟身上并不违和,公侯之子。
其实蒋乾有句嘲讽的话在嘴边打转,却不敢说出来——“强爹胜祖”。
耐着性子,蒋乾握着范鸣谦的小手,重新教他写:“执笔掌虚指实,就是手掌不要碰到笔杆。大拇指向外压,食指、中指向内钩,无名指与尾指外揭。”
蒋乾所授,正是唐朝书法理论家韩方明著《授笔要说》中提及的双苞,也称五指法。
双苞归属于双钩法,源于唐朝,是以单线钩勒出空心字,以让学生练习。
但是,关于双钩法的介绍中,有一句很不严谨——“当时没有印刷术”。
公认唐朝最早出现雕版印刷术,咸通(唐懿宗李漼)九年的雕版印刷《金刚经》,于一九零零年敦煌千佛洞唐窟之中发掘出,后为英人盗骗,后藏于大英图书馆,由卷首画、经文、施刻人组成。
构图繁简得当,人物表情生动,刀法纯熟细腻,线条圆润流畅,无疑属于版刻艺术成熟期的作品。
元稹为白居易的诗集《白氏长庆集》作序:“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街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其中,模勒指的是模刻。
范鸣谦看了看纠正后的字体,对照自己之前的杰作,有些羞涩。
哎呀,前面写的是啥呀,丑哭了!
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范鸣谦瞟到教室大门处,满眼的喜悦。
范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范鸣谦笑着点头。
终于到休息时分,范鸣谦咯咯笑着扑到范铮怀里,好开心。
一脸假笑的蒋乾过来见礼,心头却直呼侥幸。
侥幸自己对学生都压住了火气,侥幸没给范鸣谦嘴脸看,侥幸尽到了一个师者的职责。
“蒋先生不错。”
范铮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差点让蒋乾泪流满面。
几年了,那种游离在坊学外的感觉,谁懂?
撒手不干?
不说敦化坊学待遇优厚,就蒋乾这尊容,纵然满腹经纶,也难妥一官半职!
第六百八十七章 酒精
范铮想起自己曾让陈祖昌整的泥活字,惜乎千辛万苦仍未能问世。
原想请令狐德棻这位国子祭酒,理一个适合印刷行业的排字方法,可随着永徽年的到来,令狐祭酒恐怕没那个时间了。
永徽天子想尽快做出一番成绩,武功暂时无法出头,文治就是重点。
多数政务由政事堂一帮宰辅过滤,能到天子面前的几乎是大事,且都是半成品,意见都写明了,可供发挥的余地不多。
要说发点年轻人的脾气吧,无处发挥,政事堂的流程做得到位,永徽天子连鸡子里挑骨头都做不到。
然后,憋坏了的永徽天子想出了歪主意,日后国子监、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的学生出师,要入实职须先走一遍如安西都护府之类的边陲,对荐举进行严格审核。
卡荐举与监生,自然是让部分职位空下来,于是每年的春闺录用名额,便可以从区区二十余名涨到三十余名。
莫看这涨幅不大,却已经是各方势力容忍的极限了。
科举撬开的口子虽不大,在永徽天子看来,却吸入了不少新鲜空气。
国子监因此进行了不少改动,最显著的举动是奏明天子,监中增设二名录事番官,由五品以下、三品以上勋官上番。
一向慈眉善目的令狐德棻,头一次露出了凶狠的面容,直接警告一千四百一十学生、八百俊士,谁敢在番官面前忤逆,不管他阿耶、耶耶是谁,俱免身份。
负重、练拳脚、习刀枪。
每个人再不丢弃那种娇滴滴的作态,会被凶狠的番官拿刀鞘往死里打。
国子监里哀鸿遍野。
大唐一向喜欢护犊子的官员、勋官、封爵者,罕见地陷入了沉默状态。
“贼汉子,你家娃儿要被番官打死了!”
总有忍不住的外命妇心疼娃儿,叫嚷着要提刀斩了这些番官。
汉子沉默了许久:“想不到我也要提中年汉子三喜。”
外命妇没听懂,但不妨碍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汉子怪模怪样地饮了一口杏花村:“升官,发财,死婆娘。”
外命妇便欲闹腾,新鲜的脑子终于用了一下——贼汉子的意思,本夫人(某君)会死?
官员们总算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教训起不听话的婆娘。
“陛下钦定,国子祭酒动手,左候卫一个步兵团包围国子监,无令出入者杀。”
“你以为世上每个人都会如我这般惯着你?”
“再说,你很盼着娃儿去边陲,因为手无缚鸡之力而送命吗?这时候,揍得越狠,他们才越可能活着回来!”
凶悍的外命妇弃刀,哭成了泪人:“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怎舍得娃儿去千里之外?”
恢复了自信的汉子负手而立:“妇人之见!部曲是干嘛使的?自然要保得娃儿周全!”
“有了下去镀金的机会,回来升官的机会,同等之下加三成。”
国子监这头忙得没空理会范铮,范铮只能叫来陆飞甲,与这位宣德郎探讨了一下雕版双钩空心字的构想。
雕版之所以难为,是因为对匠人手艺要求高,往往手一抖就废了心血之作。
于是,都懂的,要加钱,很贵的。
要不然,国子监费那个力气,养上三学各四名典学、下三学各二名典学来抄录课业干嘛?好在敦化坊虽不敢说穷得只剩钱了,阿堵物还是不少的,钱不是问题。
就算竹子成本涨了,纸坊与坊学的收支大致是能相抵的,就这还没算上酒精的暴利。
帝王虽更迭,保护费……错了,分成,仍不可少,范铮按月送一份账册,并准时于次月头呈上该上交的那份送入宫中,请永徽天子亲自过目。
过不过中间人,漂没势不可少,这不是范铮关心的重点。
重点是,这个过程,某种意义上将天子与范铮捆成了共同体,凭什么让他人在中间横亘?
有酒坊的丰厚利润支撑,范铮但凡不作死,整个侯府、整个敦化坊日子都应该不会难过。
范铮想嘚瑟一下,让陆甲生找书坊在双钩字帖里搭配上田字格,才突然想起大唐正在使用的,是已经过世的欧阳询老夫子所创九宫格。
以九宫格为基础,后来衍生了三十六宫格、八十一宫格,又以繁化简为田字格、米字格。
一名虾蟆更夫操着横刀跑了过来:“禀华容侯、宣德郎,太常寺太医署太医丞来此取酒精,手续俱为完备,唯人不对。”
从八品下太医丞,也来讨野火?
范铮与陆甲生腆着肚子,一前一后地迈着标准的官步挪到了酒坊前。
太医丞是认识的人,那个牛皮兮兮的汤仪国,汤仪典的从弟。
登第三年,能混个从八品下实职已经很不错了,多少同榜还在九品厮混呢。
实事求是地说,汤仪国那爱吹牛皮的性子,上官喜的一定颇喜,厌的一定极厌。
“符文是真的,印信是真的,我也是太医署之人,为何还不装酒精?”
汤仪国暴跳如雷。
不管虾蟆更夫长相再凶恶、横刀再出鞘,汤仪国也不曾有半点畏惧。
来,不服气划破本官指尖试试,扣你一个杀官造反的罪名也不冤!
陆飞甲肚子顶得青袍快装不住了:“本官来告诉你,因为这酒精不是谁都能碰的。”
汤仪国大叫:“这是太医令之命!你仔细想想,得罪得起太医令乃至太常卿不?”
陆飞甲拍拍肚皮,肚腩在上下震颤,笑容也很真挚:“说得对,宣德郎的身份是不行,管不了。本官且闪开,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着。”
范铮平静的面容出现在汤仪国眼前,看得汤仪国有点哆嗦。
上次搞砸了,回从兄汤仪典府上里,生生挨了几藤条的家法。
哪怕小时候再如何看不起汤仪典家,在从兄如今从四品下的品秩面前,他就只能仰望、逆来顺受。
这就是现实。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太常卿是卿,我鸿胪卿难道不是卿?有事,让他来谈,本官跟你说不着。”
若不是看汤仪典的情面,此际范铮已经捆上汤仪国入宫了。
愚蠢的东西,别人拿着当枪使他还真上,也不怕锅太大压垮了他。
第六百八十八章 聆讯姜茯苓
鸿胪寺公房内,范铮饮着茶汤,压抑住心头腾腾怒火。
姜茯苓为什么不来接洽酒精事宜?
因为利益之争,已经被检举到御史台,正在接受监察御史袁异式的聆讯。
据说,在华州有一面之缘的老监察史南宫糊涂在一旁记录,另调了一名女书令史协助,全程房门大开。
察院出身的范铮微微颔首,这是在避嫌。
审问异性需要注意避嫌,瓜田李下、众口铄金,是会逼死人的。
没有人证,但凡嚷一声“非礼”,监察御史立刻坐蜡。
袁异式还是将前辈们的经验学到了家。
但姜茯苓本人,对品秩感兴趣、对医术感兴趣,偏偏对太医署诸多杂务不感兴趣,除了酒精一事是太宗与范铮指定的联络人外,手头就没什么把柄可抓。
凭她的医术,想捞点钱,回姜氏药行挣的绝对比在太医署多得多。
何况,她夫家的家境,也足以让她衣食无忧,需要为区区阿堵物污了名头么?
没有凭据,那也无妨,袁异式要姜茯苓于一旬内,每日到察院聆讯。
纵然争夺利益,也没人敢对姜茯苓太过分,作为医药世家的姜氏可不是摆设。
总而言之,姜茯苓的职司呢,暂时由他人负责,所以才出现傻小子汤仪国去取酒精的荒谬事情。
所谓的利益之争,翻译翻译:有人看上了酒精这一块,不满足于在末端想法挤占一些,想挤开姜茯苓自己上。
汤仪国是探路的小卒子,想试一试范铮能否认同换人。
李道宗跛着腿走到高椅前坐下,接过贺钩雄呈来的茶碗,趁热一口吞了。
范铮一语双关:“犯得着那么急?”
李道宗将碗置于茶拓子,哂笑:“当年十七,随先帝征战,屯兵柏壁。”
“我与部曲用膳,我才咀嚼了三口,他们就吃完一碗了。”
“好奇心起,我就问他们,敌军还未攻来,吃那么快做什么?”
“部曲回答: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不快能行么?”
李道宗的身世,自然是接受那种细嚼慢咽的吃法,可战场、世事,又哪容得你处处精致?
李道宗没说的是,那部曲就卒于此战。
范铮笑眯眯地颔首,一松手,茶碗落地,碎屑四溅:“可惜,本官的茶碗,宁愿砸个稀巴烂,也不愿让人觊觎。”
论爵,李道宗是郡王;论品秩,他是大九卿中唯一的正三品。
理论上,范铮应当谦称一声“下官”。
可这是他的主场,他也是正经八百的大九卿,自不适合再谦称了。
觊觎酒精的,自不可能是李道宗这富贵郡王,但谁能少了三亲六戚呢?
范铮只要松一松口,姜茯苓这个医正大概就得弃官为民了。
虽说郧乡县之行,多少让范铮与她有了些隔阂,可早年姜茯苓对敦化坊的帮助,范铮不能无视。
“换与不换,是陛下与本官商榷之事。怎地,太常寺已经急红眼了,迫不及待吃下这一口么?”
范铮微微摇头。
没了征战之能的李道宗,在朝廷的眼中份量大跌,老对头磨刀霍霍,他却茫然无知。
“太常卿还是好生想想河间元郡王吧。”好歹李道宗之前给脸安置了汤仪典,李景恒也曾在范铮手下任事,即便是拒绝,脸皮也不能撕得太过。
河间郡王李孝恭,谥号“元”,在整个贞观年以奢靡、友善闻名,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位居第二。
李道宗虽以武、贤闻名,于李孝恭而言,仍嫌逊色。
贞观年间,李孝恭除了短暂任过礼部尚书,其余时间都在府邸歌舞升平。
看在过往情分上,范铮点了李道宗一句,却不晓得他听进去了没有。
太极殿,侍御史邹久酒举笏:“臣闻太医令姜茯苓于察院接受聆讯,不论结果如何,太医令当先移交职司与诸同僚。”
李孝恭淡然开口:“移了。”
邹久酒微微惊讶,咋感觉太常卿的态度有点不对?
按理说,此时此刻,我们不应该是盟友吗?
“可是,听说太医署再去取酒精,未果?”邹久酒迟疑着开口。
范铮淡然出班开口:“没错,本官不允。”
邹久酒大惊:“这却是为何?”
范铮冷笑:“既打算介入此事,攫取利益,事先不打探清楚?何故伪作不知?”
“酒精一物,始于贞观朝,为本官与先帝共同出资所创,与诸司无关。”
“其时,先帝与本官为保酒精不至于外流,军中将士、伤患黎庶能得以多活命,特指定心思单纯的姜茯苓管酒精,非她不得领取。”
“有人为了一己之私,送姜茯苓到察院接受聆讯,然后便欲窃取酒精的控制权。”
“本官无所谓,最多关停了酒坊就是。”
范铮揭开老底,瞬间吓得邹久酒汗流浃背。
该死的,你们可没说涉及帝王啊!
得加钱!
永徽天子面色有些难看,朕的利益,也有人敢动啊!
“太尉以为如何?”
永徽天子的声音,明显带了情绪。
太尉长孙无忌举笏:“臣长孙无忌以为,无非是蝇营狗苟。即便太常寺觉得酒精累赘,陛下可指定内侍省人员处置,此事不再经太医署。”
永徽天子龙颜大悦:“太尉果然是老成持国!就依太尉之言,着尤福贵带内谒者人员经办此事,任何人不得为难。”
内谒者监尤福贵伏地,感恩涕零:“老奴以性命发誓,但有一丝意外,内谒者监自老奴始,尽千刀万剐!”
尤福贵明白,这是让他逐渐掌握实权。
史上多有宦官乱政者,为什么帝王还会信任宦官?
立场问题,宦官是皇帝掌握其生死的家奴,在皇帝看来,比那些想窃取权柄的大臣可信得多。
长孙无忌毒着呢,一张嘴直接剥夺了太医署经办酒精之权,釜底抽薪,看你再争!
若是其他衙门,长孙无忌或者懒得理会,偏偏太常寺是李道宗的地盘,哪怕只是让李道宗不爽,长孙无忌也乐意啊!
江湖名人损人不利己白开心,了解一下。
长孙无忌性子不好,当年的李道宗脾气也刚,虽未成大冲突,却莫名其妙成了对头。
有外敌时,还可以一致对外;
闲了嘛,互相下绊子委实正常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敲登阖鼓
察院公房,房门通开,房中情形一目了然。
姜茯苓虽受聆讯,脚炉、茶汤、小食却一样不少,女书令史还殷勤地为姜茯苓单独享茶汤。
没法,学医的人讲究多,哪怕是同样的材料吧,盐应加几许、粟应有多少、葱蒜应几何,姜茯苓说得头头是道,竟让人无话可说。
按这比例调出来的茶汤,一定是健康了,可滋味……大约也就姜茯苓能享受了。
这做派,不像是在接受聆讯,倒像是上门做客。
没法子,袁异式虽受托查姜茯苓,可她那比白纸强不了多少的职司范围,用得着查?
袁异式能一眼就看穿了,某些人的目的并不在于监察姜茯苓,而是打算以察院来拖住她,方便窃取她的权柄。
啊呸,这种事,你们怎地不从吏部司下手啊!
姜茯苓要真有点把柄,袁异式能直接送她进台狱,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你还能往她身上泼脏水么?
直接走通吏部司,让她右迁到一个不相干的衙门,这不就自然继承了么?
想钓鱼都舍不得打窝,活该你一辈子走空!
又不是为了自家的利益,袁异式才不会蠢到连余地都不留。
“太医令姜茯苓,对于太医署内药材的调动,伱当真不知情?”
袁异式说着自己听了都想打瞌睡的车轱辘话。
姜茯苓呵呵直笑:“第十九遍没营养的话。太医署内都知道,我实际执掌的,也唯有酒精一物。”
“把我拖在这里将近一旬了,他们应该得逞了吧?”
老监察史南宫糊涂从门外走进来,在袁异式耳边说了一通,袁异式脸色变得怪异。
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文牍,袁异式开口:“并未,陛下将酒精收入了内侍省。你的聆讯也结束了,回家吧。”
姜茯苓愣了愣,发出樊大娘般惊天动地的笑声:“偷鸡不着蚀把米!该!”
“但是,御史台想让老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呵呵,不给一个说法,莫怪老娘去立肺石、敲登阖鼓了!”
毫无证据,将姜茯苓在这拖了一旬,想轻轻松松把姜茯苓打发了,想啥好事?
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再想想此举算是公然得罪了姜氏药行,袁异式也头疼无比。
好处,还真不是那么好拿的。
连御史中丞张文琮出面安抚都不好使,什么“这也是为你证清白”之类的话,在发威的母大虫面前屁用不顶。
多少年没敲响的登阖鼓狂槌,散朝之后准备堂厨、廊下食用膳的官员们骂娘了。
登阖鼓响必有冤,天子须得受理,大夫以上官员同样得入殿见证。
肚子已经出声抗议了啊!
正准备饮粥的永徽天子怔了一下,满眼的无奈:“看看是谁在立肺石、敲登阖鼓。”
早有尤福贵回禀:“是今日朝议中提到的太医令姜茯苓,想来是不忿被整治到察院数日。”
尚食奉御孙九缓缓伏身:“姜茯苓菩萨心肠,于敦化坊有施救之恩,便是臣这残躯也亏了她医治。”
“孙九虽不是什么好人,但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不敢令陛下为难,只求给个公道。”
尤福贵瞪了孙九一眼。
什么残躯?
你哪里残了?
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么?
永徽天子龙心大悦,一口饮尽微温的粥:“朕允了!”
孙九越重恩情,天子越信任他。
有底线的人,天子放心使用。
那么,应允一点不过分的要求,也很正常嘛。
这也是孙九第一次正式提要求,颜面要给的嘛。
再说姜茯苓是当年的知情人,不过分的要求,永徽天子是必须给的。
重聚太极殿,大臣们饥肠辘辘,皇帝有米粥果腹,精神状态截然不同。“太常寺太医令臣姜茯苓有冤,请陛下彻查!”
着绿色官服的姜茯苓厉声道。
不待尤福贵摆拂尘,永徽天子已开金口:“准!”
范铮煞是惊讶,本以为姜茯苓吃了这个哑巴亏,老老实实回去太医署,或者耍点小脾气辞官了,想不到竟是来告御状!
啊么,这婆娘平日倒是英姿飒爽,可也没想到胆大成这样啊!
太常寺内,估计有人得倒霉咯!
“一告御史台,无凭无据让臣接受近一旬的罗圈话;”
“二告太常寺,要夺下属权柄,一句话的事,偏偏要用魍魉之策恶心人;”
“三告诸年来,于各处挤占盗用酒精之举。”
彪悍的婆娘不用退让,反正酒精已经不归她管了,不招惹是非,但是非已经上门了,就拿医刀削它!
别忘了,医师也是玩刀的人!
御史中丞张文琮苦笑着出班领罪。
懂的都懂,御史台看上去威风八面,实际上真不能百无禁忌地履行职司。
没有天子的强力支持,御史台就是一帮抬嘴皮子耍的。
袁异式受托这种事,御史台虽天天讲清廉,也没法阻拦他收外财的。
讲道理,一个官员入御史台,能囫囵着出来都是侥幸了,你姜茯苓一点罪没受,很讲规矩了!
要是让丘神勣审案,先来一个仙人献果,再来一个玉女登梯,就是海瑞到了也得低头,包拯到了脸也得白。
然而,错了便是错了,在皇帝面前,狡辩是下下策。
长孙无忌难得地堆起笑脸,看向尴尬的李道宗。
李道宗黑着脸出班:“臣李道宗,掌控太常寺不力,愿领罚。”
范铮微微摇头。
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
姜茯苓能告御状,早就抛开一切顾忌了,又岂是你李道宗一声认罚能解决的。
多数婆娘,感性更大于理性。
恰好,姜茯苓也是,至少这一刻是。
“臣只求彻查,诸事不顾,宁愿辞官不做!”
姜茯苓一掀桌子,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要遭殃。
永徽天子看向唐临:“大理卿公正不阿、不枉不纵,可愿为朕彻查此事?”
李乾祐微叹,张文琮心头略慌。
这表明,永徽天子对御史台,有那么一点不信任了啊!
唐临缓缓出班举笏:“臣唐临,自当为陛下尽犬马之劳。只不知,陛下是查聆讯太医令一事,还是盗用酒精一事。”
永徽天子喝道:“全部彻查!”
长孙无忌并未有一丝反感之意,可见竟是默认司法权归天子所辖了。
辅政大臣,讲的就是一个“辅”字,这才是臣子本分。
第六百九十章 永徽三年正月
永徽三年,正月。
因去岁秋至今无雨,天子避正殿,并下诏从死罪以下俱降罪一等。
这并不是大赦,至少蕃户与杂户、杂伎是感受不到这恩泽的。
“大胜!”
朱雀大街,略略匆忙的马蹄声中,露布在春风中飘扬,驿卒骑马上大喝:“大唐弓月道行军总管大破西突厥处月部,斩杀敌酋!”
闻讯的黎庶,突然间觉得心安了,风也不寒了,人也精神了。
陛下虽年青,武功不逊先帝。
天下,依旧是那么稳啊!
安心,大唐已经熬过了二代魔咒,自当国祚绵长。
倒是各处的游侠儿们,心头又热了,对这次蹭到弓月道战功的同行羡慕嫉妒恨。
丫的,能捞个战功,摇身一变便能递补为辅兵啊!
哪怕是受不了军纪约束,人头总能换永业田、换财物!
天天瞎混的游侠儿,可不就等着为国效力这一天么?
大唐的游侠儿,平日难免为祸,但逢战绝不含糊。
“梁建方、契苾何力大破处月部,斩酋首朱邪孤注(《旧唐书》书为硃耶孤注)于牢山。”
永徽天子大笑而立,顾盼神飞。
“斩首九千,虏渠帅六千人,俘生口万余,牛马杂畜七万!”
渠帅的比例是不是高过头了?
此处的渠帅,应该指所有卒子以上的人员,比如伙长以上级。
生口一词有三意:俘虏、奴隶与牲口,在此特指俘虏。
(上文采自《旧唐书·本纪第四·高宗》内容,此处与《旧唐书·突厥下》有出入。)
(《旧唐书·突厥下》原文: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燕然都护所部回纥兵五万骑讨之,前后斩首五千级,虏渠帅六十余人。)
(抛开别的不论,渠帅六十余才是合理的数字。)
这一仗,严谨地说,算是永徽天子登基以来征伐的第一仗,梁建方、契苾何力等老将果然不负众望,给永徽年的武功来了个开门红。
范铮出班举笏:“臣范铮为大唐贺,为陛下贺,为弓月道贺!”
程咬金老大个牛眼瞪了过去。
瓜皮,把老程的词抢了晓得迈?
不赔一顿好酒都说不过去!
没奈何,程咬金与群臣一起大声恭贺。
涨脸的事,哪个上位者都喜欢听人提起,当下永徽天子只觉得浑身轻盈、飘飘欲仙。
不敢说强爹胜祖,至少没给太宗丢脸。
李家自带的基因,让永徽天子的脚步微挪,范铮仔细看了看才知道,这是矜持版的破阵乐之舞。
范铮略略思索,举笏道:“陛下,臣以为新年伊始,永徽大胜,亦仰太宗遗泽。”
“何不于太庙酌献太宗之室?”
说是酌献,其实就是让永徽天子在祖宗面前显摆一下呗。
李家天性就好这一口。
李道宗举笏:“太常寺以为,当奏《寿和》之乐,演崇德之舞。”
这姿态,是在表示赞同了。
《寿和》是酌献专用乐曲,太庙诸帝王、太子之室,各自有对应的专用舞蹈,崇德之舞对应太宗之室。
连长孙无忌都顾不上与李道宗斗口,亦加以附和。
对绝大多数臣子来说,谋私利、结党都难免,可为大唐而喜的情绪是格外真挚的。
同在大唐的羽翼下生存,大唐强,他们才能吃得更多,道理谁都懂——吃里扒外的除外。李元景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永徽天子的位置坐得越稳,离他的末日越近,何以见喜?
只可惜,将他束缚在长安城这一招太狠,一个高高在上的虚衔,夺走他手中所有权柄,曾经誓死相随的诸多势力,已经悄然改换门庭了。
即便是荆王名下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也多了不少生面孔,控制权怕早就不在亲事府、帐内府了。
他与李恪,不过是楚囚相对罢了。
李道宗接着道:“只是,时日需太卜署占了,太常寺方能上报陛下,请耐心等候。”
这个年代想做点事,还真啰嗦,但这事范铮还真没法置喙。
没到急病了还来一句“今日不宜求医”,就算是开明的了。
挟大胜之势,永徽天子的威望大涨,在朝廷中的话语权也稳步提高。
自然,这也是长孙无忌无意为权臣之故。
元舅真要改朝换代或者并不容易,但要架空年轻的天子真不难。
借着天子大悦之机,同州刺史、河南郡公褚遂良左迁吏部尚书也水到渠成。
长孙无忌在朝,褚遂良就有归朝之机。
没法,长孙无忌麾下人才虽多,能勉强为宰辅的人也屈指可数。
褚遂良的脾气虽臭一些,大方向还是与长孙无忌一致的。
褚遂良还兼修国史、加光禄大夫、兼太子宾客。
就修史而言,曾为太宗记录《起居注》的褚遂良,比没节操的许敬宗强多了。
褚遂良的资历、文笔、书法,还是很亮眼的,朝中宰辅都没法压下他的风采。
中书侍郎、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来济启奏:“依礼,本月应于启夏门外千亩筑先农坛,以太牢礼祭之,然后天子亲籍田。”
呃……
中书舍人李义府,有一百句屏蔽词要说。
好不容易追上来济的品秩,结果人家又升官了?
好在李义府也加了弘文馆学士、兼修国史,也勉强能自慰了。
然兼修与监修的差距,还是让李义府心酸不已。
来李的名气相当,才华也不相上下,李义府吃了相貌的亏,来济有父兄忠义之名为加持,此消彼长,自有参差。
秘书少监上官仪启奏:“秘书省太史局已经算过,本月亥日,大吉。”
天子亲籍田之礼,两汉至魏都有,晋朝衣冠南渡时阙之,南朝宋始复,齐、梁、陈循之。
北朝,魏阙之,北齐设,后周不闻。
隋一统天下,全面恢复亲籍田礼,唐朝依隋礼而设。
亲籍田的日子,正月亥日,必须为吉日。
所以,隋朝跌倒,唐朝吃饱,并不是戏言。
唐初的制度,几乎就是在隋朝的基础上加以少许改动而成。
天子执犁三推,一品五推,二品七推,三品九推,每推一垡地。
开元二十三年正月,唐玄宗李隆基于洛阳东门外亲耕,诸儒奏奉“今用牛推,宜一步一推”,从此亲籍田成了一大笑话。
第六百九十一章 亲籍田
因旱,太尉长孙无忌自请逊位,永徽天子断然拒绝了。
“朕尚年轻,需太尉加以辅佐。”
话是说得情真意切,就是不知道后面会如何。
转眼到了亥日。
天子亲籍田制度的存在,是让皇帝与大臣们经历庶民耕作之苦,对庶民生存之艰辛有那么一丝怜悯。
然而,以范铮那歪到天涯海角的心思来看,这是开国帝王怕子孙太懒惰,特意给他们留的健身项目。
启夏门之南当然是司农寺京苑南面监之地,每年也预留有天子亲籍田之地,早已不足千亩,范铮估量着也就有个百来亩。
原因自是改粟为麦,为了粮食,天子的颜面都可以稍稍让步,多数地方改种小麦,麦叶这会儿正苍翠着呢。
其他人看不太懂,范铮一眼就看穿了,这是把部田丢给天子亲耕,随便你们乱垦。
常田种着小麦呢,谁动一个试试。
范铮想想,若自己是司农卿,也一定会那么干。
永徽天子着衮冕、备法驾、乘耕根车来到先农坛,令礼部尚书房遗直登坛祭拜。
耕根车是天子亲籍田专用车辆,青色材质、三重盖、玉饰末端、驾六马(称六苍龙),驾士三十二人,车上摆了一架曲辕犁。
六马哭死,我们有那么不老实吗,需要五倍于马的人数管制?
法驾是指帝王出行车队的规模,分大驾、法驾、小驾三档。
法驾有象辂车、革辂车、木辂车、指南车、记里鼓车、鸾旗车、皮轩车、羊车、属车、黄钺车、豹尾车等伴驾。
天子所乘马匹为殿中省尚乘局所出,辇为殿中省尚辇局所出,偏偏车驾归太仆寺乘黄署管,很奇怪的归属。
王公以下车辂,共象辂车、革辂车、木辂车、轺车,归太仆寺车府署。
春秋二时谒陵、册命王公及内外职事四品以上拜官、正·冬朝会、婚葬、奉使,皆视其品秩而给之:
亲王予象辂,三品以上予革辂,五品以上予木辂,京县令予轺车,道大驾及初上给之。
范铮这品秩,也就混个皮座儿。
祭祀过太庙的永徽天子,精神隐约亢奋,待房遗直祭祀完毕,解开衮冕,换上一身常服,接过司农卿韦机递过来的曲辕犁……梢。
早有司农寺的流外官将曲轭套于温顺的黄牛颈上,黄牛缓缓地“哞”了一声回应,尾巴甩了甩,赶走了恼牛的蝇虫。
永徽天子按司农寺所说,调整了一下犁评,按住了犁梢,示意开始。
皮鞭虚抽,细牛缓缓地动了,菱形的犁铧如热刀划油,阻力没有永徽天子想像中的大。
前行途中,有灌木、杂草之地,被曲辕犁轻而易举地破开,那些原以为的阻碍伏倒两侧,根都犁出来了。
三推之后,永徽天子下犁,接过尤福贵递来的汗巾,擦了一把额头若隐若现的汗水,眉开眼笑地抚了抚牛后颈。
“好牛!”
范铮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是通人性的黄牛,司农寺敢拉上来么?
大臣们开始五推、七推,然而终究是九推的人数占了大头。
好家伙,就连礼部尚书房遗直九推,都不生疏。
朝廷每年五月给的一番十五天田假,真不是白给的,即便大臣们九推的技艺并不太纯熟,也非纯粹的门外汉。
终于轮到范铮。
啧,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范铮驾着犁,悠哉闲哉地前进,不时与前头的流外官交谈着。
偏偏,这样的态度下,范铮耕作的深度、速度不比任何人慢,连拐弯的动作都没一点停顿。自然,范铮的水平连老农的一成都赶不上,却比诸官强多了。
永徽天子讶然:“朕记得范卿并不擅农事,职田也是户部代管的吧?”
旁边的孙九开口:“陛下却是忘了,鸿胪卿曾任司农寺京苑总监,曲辕犁亦出自他手。”
倒不是永徽天子“忘了”,而是那时他正闭塞一隅。
九推完毕,范铮交犁,从山雄手中接过汗巾,擦了擦热气腾腾的脸。
虽然一推很轻松,九推还是得费点力气的,若是之前用直辕犁时更累人。
“司农寺还是很有想法的。”
范铮与韦机擦肩而过时,忍不住调侃一句。
九推之中,范铮竟遇不到大过拇指的石头,显然司农寺是额外耗费人力,早挑过这片区域的石头。
要不然,哪怕犁铧是精钢所铸,也得崩几个口子。
果然能为大官,没一个是简单的。
韦机笑了笑,把范铮的话当成赞美了。
连点唾面自干的胸襟都没有,怎么当司农寺的家?
至于范铮暗戳戳糗他两句,理解,范铮当年的旧部,好些都闲置了嘛。
这不是说韦机无情,而是现实就这样,谁上来不得安排自己的心腹啊!
别人的心腹什么的,没送去御史台走一圈就不错了。
韦机没把事做绝,范铮也没法太计较。
再说,唐同人还在司农寺当少卿呢,没法翻脸的。
亲籍田之后,范铮组织敦化坊忙乎起来,甄邦的终身大事已经快进到迎新这一步。
本来唐同人还想矫情一下的,一来是妹娃子岁数不小了,二来是阿耶唐俭玉成,三来是濮王的身子骨熬不过今年了。
唐素问的职业病,让多少青年才俊都望而却步,也只能便宜甄邦这混账了。
濮王身份尴尬,虽说薨了理论上也不影响婚嫁,可有点眼色的人都不会去冒这个险。
早点婚嫁不就完了吗,非得头铁去碰一碰?
对于甄邦娶唐素问,整个敦化坊都深表赞同。
敦化坊最大的短板就是没一个学医的,连范铮动用私谊让姜白芷收一个医学生都办不到,有病只能从外头请医师,几多不便。
别忘了,这年头还有宵禁制度管着!
范百里与范鸣谦换上青色服饰,头上戴着小巧的乌纱,各自蹬着乌皮履,身上披着红绸,为迎亲队伍傧相。
“甄邦兄长放心,我们一定为你迎回新娘子!”
范鸣谦举臂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安仁坊,莒国公府的女眷手持彩绸裹木棍正要下新郎,看到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儿,手都软了。
“打不打?”
这是一个问题。
那么可爱,下得去手吗?
“这是鸿胪卿、云麾将军、华容开国县侯范铮的一双公子,你真打个试试?”
第六百九十二章 小傧相
范鸣谦眨着眼睛,面上泛起真诚的笑容,团团叉手:“诸位漂亮姐姐,我知道下新郎必不可少,可我怕痛呀!能不能轻点呢?”
范百里的年岁,已经不适合说这话,容易被人诟病。
毕竟,在一些地方,或是特殊情况下,这岁数有可能成婚了。
范鸣谦说话,就百无禁忌了,谁能拒绝得了一个可爱的童子呢?
吃吃的笑声中,木棍全部换成了秸秆,只是轻轻沾了沾范鸣谦的衣物,根本就没用力。
甄邦悄悄冲范鸣谦竖了个大拇指。
随后的流程:
甄邦需要将三升填进臼里;
一张草席,被覆于井;
麻三斤,塞于窗。
箭三支,置门上以驱邪。
到催妆诗一节,甄邦却略为难了。
甄邦一身本事在于处置具体事物,诗词一道却欠缺了些。
范百里微哂,一步站到闺房前,摇头晃脑:“纨扇纱帏逗晚烟,月和花烛共婵娟。同心栀子甘蕉叶,题罢还堪咏昼眠。”
【取自明朝周永年《奉和牧翁催妆词四首·其四》。周永年其人,最出名的是著诗万首,可与某十全老人并坐论道矣。】
高坐的唐俭微微颔首。
毕竟敦化坊学不是以诗文见长,侧重实务,范百里能作出这水平的诗,已经不错了。
唐同人撇嘴,什么诗嘛,一点都不惊艳。
这种命题诗,一般难出惊艳之作,毕竟有束缚嘛。
“给事郎好文彩!好事成双,再来一首!”
闺房中,唐素问的姐妹们起哄。
不论诗写得如何,一首绝对不能开门,矜持。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唐朝徐安期《催妆》,收录于《全唐诗》,作者生平无考。】
这首诗,在催妆诗里也算精品,连唐素问都不禁颔首。
“听闻华容侯文采不行,他家大公子水平可以啊!”
“呃,以讹传讹的事少信,当年华容侯娶妻,催妆诗可俱是出自他手。”
叽叽喳喳议论完,闺房中以“事不过三”为由,要范百里再作一首。
范百里抚额,讨个婆娘还真麻烦。
“说好了,最后一首,不许耍赖欺负小孩子。”范鸣谦瞪着眼睛站到兄长身边。
不许欺负我家兄长!
范百里轻拍阿弟的手背,头仰四十五度角:“羞向明窗结佩珰,穿衣宝镜暗生光。生憎乌鹊来相噪,默默无言下象床。”
【明朝王彦泓《催妆诗六首·其四》。王彦泓好作艳体小诗,善改昔人词。】
在这里,范百里以“乌鹊”自嘲,再不开门可是结仇了。
房门打开,女傧牵引着身着六钿花钗礼衣的唐素问出门。
只见:钿钗覆笄,两博鬓以金饰,青质大袖连裳礼衣,朱标,大带,青衣带,革履,袜,好一个珠光宝气。
这是四品外命妇的服饰,大唐制度,婚姻之服,准从夫家品秩或父家品秩择高而服,唐同人就是四品官员,合理。
对应甄邦这一身爵弁服,玄缨、簪导、青衣、纁裳、白纱中单,青领、标、革带、钩,大带,爵袜,赤履,还真个是珠联璧合。辞别尊长,出了莒国公府,女傧第一时间傻眼了:“咋一水的枣木短棍?”
过来帮忙的巫亹轻笑:“小娘子是不太了解敦化坊,自华容侯开始,敦化坊盛行枣木短棍,口头禅‘腿打折’。便是当年华容侯娶亲,也是枣木短棍护送。”
“哪里都有讨喜钱的习俗,要个三两文也正常,可遇上贪心不足的,枣木短棍就会教他们做人。”
女傧悄悄吐了下舌尖:“不怕他们报官讹人?”
甄邦、巫亹、范百里齐声道:“抱歉,我们就是官。”
范鸣谦慢了半拍:“我就是官!”
论起来,他们地位最低的都是九品官,说这话一点没错。
一直端着的唐素问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敦化坊这帮人,也太好玩了吧?
鼓声响起,萧声环绕,琵琶潺潺。
樊大娘自然不便自降身份来擂鼓,鼓、萧是虾蟆更夫演奏,琵琶是打毷氉(落第)的书生上场。
为此,坊正陆乙生大笔一挥,免了书生一个月的房课。
彩车的轿夫还是青龙坊民,这是他们的老行当了。
开道唱喜歌的是几个立政坊民,这也算是两坊之间更深入的交流,相互间虽谈不上视同一家,至少比路人强一点了。
沿途的左候卫翊卫拱手为礼,接过陆乙生递来一个个染红了蛋壳的熟鸡子,微笑不语。
敦化坊做事,讲究得很,要擂到小鼓、占到哪些路段事先都交涉得清清楚楚,绝不倚着权势乱来。
“兄长,这些翊卫兄长好神气哦。”
范鸣谦语带羡慕。
这不是在说反话,对多数娃儿来说,戎装,大概是世上最帅的装扮了。
翊卫们哈哈一笑:“儒林郎过奖了。”
你羡慕我着装帅,我羡慕你出身高,这山望着那山高。
这么一个出身优越的娃儿,真诚的夸赞,还是让翊卫们感到受用的,索性随在迎亲队伍之后,将他们送到敦化坊。
这是好人做到底之意。
坊门处,敦化坊三大恶人并列,谈笑风生。
范铮、陆甲生、铁小壮立此,有想法的人退、退、退!
新人入坊、入屋,陆甲生取笑范铮:“你不成天被叫舅父,为何不去受拜?”
铁小壮嘿嘿直笑。
“别说是叫舅父,就是亲舅父也得一边待着。樊大娘熬了半辈子,总算如愿以偿了。”
范铮略微感叹,子孙齐全,虽不满堂却也足矣。
甄尚枚看见范鸣谦,瞬间缠了过来,要他带着,看得女傧直乐。
好在后面的流程,也没啥难度,却扇诗范百里早就悄悄写给甄邦了。
范百里领着女傧,在院落中入席,满坊都是欢声笑语,坊民端着满方盘的菜肴,如穿花蝴蝶般在疯跑的娃儿中穿梭,却连汤汁都没撒一滴。
范鸣谦端端正正地坐着,待人往自己碗里分了菜肴,正欲下嘴,却见甄尚枚在旁边目露馋相,只能一笑,夹了块肉递到他嘴里。
甄尚枚眉开眼笑,生生坐到范鸣谦身边,等他投喂,巫桑都臊得慌。
范鸣谦倒是不嫌弃,自己吃两口、甄尚枚吃一口,倒像是在玩耍一般,突出一个毫无压力。
第六百九十三章 骚操作
鸿胪寺里,暴躁的喝声都快把黑瓦顶掀飞了。
吐蕃与吐谷浑又小范围切磋了一把,乙弗摩诃率二万吐谷浑兵,几乎在硬碰硬的状况下,生生战平了吐蕃下伍如的二万兵马。
这除了表示吐谷浑的实力复苏,还表示吐谷浑的信心在逐步恢复。
假以时日,吐谷浑未必就不能压过吐蕃去。
于是,两国各自遣使者出大唐,要请宗主国断一个是非。
吐谷浑前引仆射素和贵咆哮道:“贞观十二年,吐蕃无故入侵吐谷浑,一切只是该得的报应!”
吐蕃曩论查莫同样唾液横飞:“我吐蕃赞普亡时,你吐谷浑兴兵!不因凶,不加丧,你吐谷浑竟不讲武德!”
范铮坐上位,品着茶汤、嚼着小食,津津有味地看戏。
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仇怨,现如今已成为一笔糊涂账,不打个头破血流是没法收场的。
再说,以大唐的角度而言,两边持续相争才是好事。
吐蕃大论噶尔·东赞是强硬派,即便伍如的东岱再如何失利,他仍旧组织桂补充上去。
他的次子噶尔·钦陵赞卓,在伍如失利的状况下,逆势上行,成为一名东本(千户),离玛本(将军)也只有一步之遥。
噶尔·钦陵赞卓能有闪亮前程,自是有其不凡的能力。
但是,他要敢说完全不依靠家里……可以老大耳刮子抽醒他。
没有哪个官员子嗣的升迁之路,府上未曾出过半点力气的——哪怕是再不招待见的庶子。
出力的时候,或许当事人未能亲见,但你就不能厚颜无耻的说没靠家里。
别的不说,就一个大论之子的身份戳在那里,哪个不长眼的会阻碍他的简拔?
总而言之,战争对于多数人是场劫难,对少数人来说却是青云直上、发家致富的好时机。
素和贵说得动了真火,顾不得场合,直接扑上去,拳头没命的照查莫脸上砸去。
查莫虽为曩论(内相,约吏部尚书),脾气也不小,根本不招架,只是一步上前,给了素和贵一个抱摔。
要是别人,范铮巴不得往死里打,可素和贵还死不得啊!
少府监张掖互市监禀报朝廷的消息,半年时间,素和贵得了充足的粮草,向互市监交了马匹六千、牛羊过万,其中良马逾千。
范铮一眼看懂,素和贵不仅是将本部的牛马出售了,还将他部的牛马也弄了一些过来,学会了中间商赚差价。
或者说,素和贵这是在悄悄建立联盟,要保住这份利益的人,只能在素和贵举事时站在他的立场上。
“拉开!”
范铮一声令下,录事山雄一手一个,将他二人牢牢摁到椅子上。
这两人再厉害,也不是真正的战士,与战场厮杀回来的山雄不是一个量级。
范铮略微得意地扫了一眼要朝朱。
咋地,少卿,这次伱就发现鸿胪寺配备武夫的必要性了吧?
“吐蕃与吐谷浑,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呼吸,共命运……”
范铮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委实口渴,又饮了一碗茶汤。
洋洋洒洒千言,实则空无一物。
范铮这也是练出来,若不考虑自己身体的缘故,大概可以从早不间断地说到晚,与罗家英版“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能一较长短。
反正,将两个仇家放在一起的骚操作,也就范铮干得出来了。
要朝朱无可奈何地翻白眼,对这位堂尊已经无话可说。
“禀堂尊,苏毗王子芒波杰孙波到。”穆古适时进公房。靠在椅背上喘息的素和贵眼现得意。
叫你吐蕃狂,你的仇家满天下!
虽说叫“王子”,芒波杰孙波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
从吐蕃赞普囊日论赞时期就当了丧家之犬,芒波杰孙波真的跑不动了。
认真地说,芒波杰孙波自带丧门星属性。
投突厥颉利可汗,颉利可汗被大唐捉了;
返投东女国,西山八国被吐蕃扫了。
大概,苏毗这个称呼,到他身上就要终止了吧。
心有不甘的芒波杰孙波,掏出最后一点家底,打通了鸿胪寺的门道,得以步入皇城。
鸿胪丞田达真露出了八颗牙齿:对,说的就是我。
这一笔钱,田达真装褡裢部分,部分入公廨钱改善膳食,谁有意见吗?
这是范铮同意他拿的,引芒波杰孙波进来,与吐蕃争执“自古以来”,本也是范铮的想法。
田达真很懂事地准备了范铮的一份,却被范铮挥手斥开:“本官不爱钱,本官从来没摸过钱。”
于是,这一份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公廨钱,连译语都得赞一声堂尊仁义。
有范铮兜底,这一份黑钱,田达真也就落袋为安了,就是面对御史台监察也不带哆嗦的。
即便是赭面,也挡不住查莫的面色铁青。
“外臣以为,苏毗这种早就消亡的国度,已没有资格出现在鸿胪寺了。”
“遗老遗少嘛,可以自己找个角落哭丧去。”
查莫收敛了一下心神,严肃地提出抗议。
但是,是个人就知道,国与国之间,“抗议”是软弱无力者的悲鸣。
要朝朱仿佛没听到查莫的抗议,笑眯眯地开口:“正好,你们三家都是高原事务的当事方,聚在一起也可以亲近亲近。”
范铮笑了一声:“少卿这话不太准确,是四方。”
要朝朱都吓了一跳,看向查莫的眼神满带怜悯。
这个修罗场,吐蕃使者,危。
装扮与唐人无异的大羊同——啊,现在只剩下小羊同了——使者、小论日土·次几入屋,屋内剑拔弩张。
查莫苦笑一声,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吐蕃之敌,哪一方都不是弱者,不过是各自为战,被吐蕃逐一得手罢了。
真联手,哪怕苏毗名存实亡,那也够吐蕃受的啊!
“羊同使者日土·次几,受聂叙之托,参拜大唐天可汗,并对鸿胪卿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日土·次几当年还送过范铮一颗天珠,可惜在俗气的范铮眼里,天珠竟不如牦牛脯。
日土·次几本欲共赴国难,偏偏道路坍塌,耽误了回程的时日,倒是躲过一劫。
待大羊同残部迁徙,他的忠义之名,也使得聂叙更加看重,得以坐小论之位。
复国虽无望,能给吐蕃添一添堵,拱上整个小羊同大家都愿意。
第六百九十四章 发狠的天子
都是暴躁高原汉子,一言不合,自然又干起来了。
纵使查莫的身手还可以,也挡不住素和贵抱腿、日土·次几抱手、芒波杰孙波恩赐食铁兽双眼。
好吧,打架归打架,你芒波杰孙波能不能别用五十年陈酿老痰来恶心人!
待范铮品茗完毕,抬眼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每个人都衣冠楚楚。
至于查莫的眼圈,一定是熬夜熬的。
年轻人的毛病,你查莫不能学啊!
崇仁坊的斗鸡、平康坊北里的姑娘虽好,要节制。
邦交嘛,就是这样,打了不死,就要端正衣冠,坐下来继续吵……谈。
吵,不,谈,只是作为战场之外的辅助手段,兵锋才是最好的谈判利器。
战场上捞不到的,也很少在谈判中捞到——慈禧例外。
单独一个吐谷浑,吐蕃或不在意,可加上羊同与苏毗残部的策应,头就很大了。
别的不说,光是堆枯绕等大羊同故地,依旧不时有人吼一嗓子“迎聂叙”。
要知道,吐蕃对大羊同故地一视同仁,牛腿税一般无二,比大羊同李迷夏时代的负担都轻了许多。
可惜,李迷夏虽是个失败者,在大羊同民间的威望却很强。
李迷夏并不弱,可惜他的舅子兼妹夫太强,既生瑜何生亮。
一年大大小小数十场复大羊同的举动,虽说有些就是儿戏,却也耗费了吐蕃许多精力与兵力。
要不然,早就整了十万大军,下来给吐谷浑颜色看看了。
范铮慢条斯理地嚼了个牛心柿饼,甜。
“吐蕃赞普年幼,朝政是由大论噶尔·东赞主持,还是太后负责?”
范铮饶有兴趣地询问。
没点赞普芒松芒赞、太后芒萨赤嘉的名字,当然是于礼不合。
以前的范铮不会在意这一点,如今地位不一样了嘛。
话一出口,查莫的面色瞬间难看了,许久才哼了一声:“自是赞普主政,大论不过是辅佐罢了。”
芒波杰孙波立刻阴阳怪气的:“说得真好听,不经噶尔氏点头,让你家小赞普发布一个号令试试。”
日土·次几笑道:“噶尔·东赞是个厉害人物,不知道会不会取赞普而代之。”
素和贵笑而不语。
这些话都是阳谋,查莫明知道是挑拨离间,可心头就是难免不安!
在外人看来神秘无比的吐蕃,内部也没外人想像的融洽,“尚”(外戚)与“论”(大臣)两个体系共执牛耳,相互间不服气是难免的。
查莫出身尚论(舅臣),与噶尔·东赞本就是不同立场,有人称赞噶尔·东赞,不管是什么目的,查莫都如鲠在喉,恶心得要死。
芒波杰孙波怪笑:“且让吐蕃猖獗些时日,我苏毗五万大军已经在马儿敢集结,夺回故地,指日可待!”
查莫的心头一慌。
芒波杰孙波的个人能力不值一提,但对孙波如地形极为熟悉,多多少少有一些在吐蕃不得志的苏毗旧臣会响应。
比如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他所在的娘氏便是苏毗的旧臣。
若是娘氏因娘·芒布杰尚囊之死而与芒波杰孙波勾连,吐蕃的麻烦就大了。
五万人马或许有虚,可即便是五千人马,也能让战力本就不强的孙波如感受到威胁。
查莫并不知道,芒波杰孙波的五万人马,是五名衣上绣了“万”字的侍从。流亡多年,芒波杰孙波的钱财早就见底了,就算真有五万人马,他拿什么去养?
也就唬一唬乱了心神的查莫罢了。
番邦使者与朝廷的交流途径,并不局限于鸿胪寺一途。
气不过的查莫,通过通事舍人乔宝明,将矛盾上交。
得知全部内容的永徽天子,在两仪殿内笑得打跌。
“这个范卿,这个范卿……他怎么想得出?”
这是把冤家对头全聚在一起,不打就奇怪了。
细细揣摩了几遍,永徽天子忽然发觉不对。
虽然方式委实怪异,但能看得出,范铮对吐蕃的重视。
简直,如临大敌!
“元舅,此事似乎有蹊跷。”
永徽天子冷静下来,看向一旁淡定的太尉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抚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子刻意所为,绝非无事生非。”
“吐谷浑不及吐蕃,是必然的事,若使吐蕃吞并吐谷浑,定成与大唐相抗衡的庞然大物。”
“前番的花马国之事,此子也是极力促成,陛下就没点看法吗?”
永徽天子蹙眉,挥手让尤福贵等人摆上舆图,沿着舆图勾勒一条虚线。
“朕明白了,范卿是以诸番邦,为吐蕃勾画出一条锁链,以为大唐缓冲。”
“只是,这条锁链,对于居高临下的吐蕃来说,终究是薄弱了点。”
年轻归年轻,永徽天子是很睿智的,迅速看出了其中弊端。
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即便吐蕃这些年略有寸进,也非大唐雄师之敌。”
“恼人的是,因吐蕃地势甚高,中原人短期难适应,故不宜挥兵锋而上,以免伤亡过甚。”
打得过他就下山打伱,打不过他就往高原一缩,能奈其何?
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是伤亡过重,又不是上不去。”
“朕之意,令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从死囚、俘虏中凑人数,不行将蕃户也算上,单独组建一军,不计伤亡,来回适应松州至马儿敢路途。”
哦,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路死沟埋,不心疼。
永徽天子的仁慈,给的只是正常的子民。
长孙无忌眼里,首次现出欣赏的光芒。
“陛下欲建此军,难度不小……”
长孙无忌并未直接回绝,而是认真地与皇帝探讨可行性。
人员好说,反正不够就从色人里拉;
钱粮定然耗费巨大,哪怕不讲骡马,备运车都得有不少。
户部肯定承受不起这骤加的负担,内帑就必须掏一些。
就貔貅这一点而言,永徽天子比贞观天子好多了,该花的钱不会省。
当然,心态不一样,贞观天子是经过筚路蓝缕创业艰辛的时期,抠在所难免。
“内帑有娘子军起事碑、羊毛、酒精三项顶着,出钱!朕便是节衣缩食也不能让人威胁到卧榻。”
永徽天子骨子里带着几分狠气。
第六百九十五章 登天军
鲜于匡济自成一军的消息,连范铮都觉得劲爆。
永徽天子这一步,迈得委实太大了,众多朝臣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太极殿内,当着众臣的面,永徽天子宣布,登天军之事,除范铮、宰辅之外,任何人不得置喙。
至于封锁消息,那是不可能的,就这筛子似的保密措施,加上登天军涉及的诸司众多,神仙都锁不了。
索性大明大亮地摆出姿势,也让吐蕃不再肆无忌惮。
吐蕃敢全力出击的原因,便是本土无虞,可大唐拿得出一支能威胁到吐蕃高原的军队呢?
这一条消息,让许多大臣嫉妒的目光落到了范铮身上。
这明摆着,范铮未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却有同中书门下三品之权,可视为准宰辅了啊!
范铮也不那,给吐蕃凑个局只是他的恶趣味,不意被天子理解成这意思。
此际的他,犹如树人先生手持零分“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还是枣树”的阅读理解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至于登天军操练中会死多少人,没有人在意,天子征召的又不是正常黎庶,管他去死呢。
倒是战绩平平的鲜于匡济,从来没想到自己能自成一军,成了登天大将军。
这就是出身的优势,鲜于氏扎根剑南道,对山地、高海拔较为适应,竟成了鲜于匡济晋身之阶。
天子意志坚定,太尉公然表示支持,其他人只能偃旗息鼓了。
李元景倒是想恶心一下人,只可惜他这个司徒就是个空衔,入不了政事堂,连叭叭几句都不行。
入两仪殿,得闻永徽天子愿意以内帑弥补登天军缺少的粮饷,范铮都诧异了。
这心胸,硬是有明君之相。
登天军主要消耗是兵甲、粮,饷几乎可以忽略了,死囚之类的人物,也配谈饷吗?
卫尉卿许敬宗轻咳一声:“鼓,战鼓、铙鼓齐全;”
铜鼓多为岭南、剑南等地使用。
“金,錞、镯、铙、铎齐备;”
鸣金收兵,说的就是这个金。
“长弓、角弓、稍弓齐全;”
稍弓是指近射的弓,还有格弓是彩饰的仪仗之弓。
“七弩之中,唯有擘张弩与角弓弩适宜携带奔波;”
“兵箭、弩箭,可优先配备登天军,诸折冲府稍缓;”
“障刀、横刀无虞;漆枪、木枪俱备;”
“甲,可供三成山文甲、五成步兵甲,余皆皮甲;”
“彭排可供膝排、团排;五色袍、大角、斧钺、纛、铁蒺莉、捧(方扇及铁棓)、铁盂、水斗齐全。”
没提及钩,是因其为水战器具。
纛,因隋炀帝征辽东时,设百人一纛,唐朝循之。
“唯三十二旗,俱各有归属,臣以为,当另设旗号。”
许敬宗这老奸佞,虽有一身毛病,却得两朝天子重用,自有其能耐。
仅仅这一份兵备如数家珍的本事,就能胜过许多人。
说到旗号,第二旗的名称是白兽旗,自是避讳所致。
登天军拟满员二万,应给大角八具、大鼓十四面。
永徽天子“嗯”了一声,对许敬宗的反应表示满意。
少府监与卫尉寺,做事还是很靠谱的。“诸卿议一议,当以何为旗?”
范铮撇嘴:“这却不用想,雪域最出名的物种就那几样,不是雪豹就是秃鹫。”
至于孙波如的熊瞎子,与别处也没有太大区别。
新晋登天大将军鲜于匡济笑道:“你们行人就是见多识广。”
汉朝时,鸿胪卿曾被称为大行令,其僚属被称为行人。
故而,在史书上看到“行人某某为敌国所扣”,其行人就是指鸿胪寺僚属,不明白这一点,你就是翻烂了职官书籍也找不到对应职位。
鲜于匡济说这话,表示对范铮的建言极其满意,若天子无异议,这两个旗号就是登天军的了。
“大将军中意就好。”
范铮笑眯眯地叉手,以示对鲜于匡济的祝贺。
证明城那里,范铮与鲜于匡济共闯过安业折冲府,也算有共事之谊,道贺理所当然。
毫无悬念地,秃鹫旗与雪豹旗成了登天军专用旗号。
司农卿韦机道:“若从太仓署支粮,运送不划算。本官之意,登天军可于去洛州征召军士之时,自含嘉仓取部分粮,运至松州。”
“其后所需之粮,转由剑南道、山南西道直供,也省了运转之苦。”
理论上,韦机的设想很合理。
可这世上,理论的东西到了实施时,少有不荒腔走板的。
鲜于匡济笑容里露出一丝狰狞:“诸公可曾记得,登天军要征召的是什么人?”
“别的好说,若断了粮,贸然取地方正仓都是良善之辈。”
要人卖命可以,不能让人饿肚子。
否则,死囚出身的人,还会有什么顾忌?
取地方正仓都是杀头的罪名了,为何不再闹大一些?
户部尚书高履行道:“且令江南西道粮亦转向松州,为登天军专用,着松州都督刘德敏监管。”
鲜于匡济的笑容才缓和下来。
除了高履行之言能确实保障登天军粮草外,还因为双方多少有亲。
高履行亡母鲜于氏便是他同族,情面是要给的。
长孙无忌扫了范铮一眼:“之后便是鸿胪寺的事了。登天军在西山八国、诸羌行事,须得让诸国知晓。”
范铮领命,多一句话都没有。
让诸国知晓,而非征得诸国同意,听懂掌声。
西山八国中最大的东女国,四万余户,胜兵万人;
党项羌中,最大的拓跋氏也就二三十万口,兵马能拉出来的也大致三万人。
且松州以西,要么为大唐羁縻州,要么为大唐藩国,长孙无忌的话虽略嫌霸道,却说不上错。
当然了,诸羌中,有少数明着向大唐、暗中通吐蕃的“两面羌”,不可不防。
四方馆内。
查莫呆若木鸡;
素和贵击掌大笑;
日土·次几跳起了札达卡尔玛宣舞,顺带说、唱起来,唯一的遗憾是没披斗篷;
芒波杰孙波顾不上幸灾乐祸,献出了珍藏多年的苏毗舆图羊皮版。
登天军并未明说要对付谁,然瞎子都知道剑指何方。
让你张狂,让伱以为没人奈何你,这下大唐在你头上悬一柄光芒四射的宝剑,看你折腾到几时!
第六百九十六章 抗议!
查莫在鸿胪寺里赖着不走了。
“吐蕃对大唐向来恭顺,缘何大唐要成立登天军制约番邦小国?”
查莫挤出了几滴眼泪。
没用,连面颊上的赭石粉都冲不走一点。
范铮呵呵直笑,要朝朱直斥其非:“贵使缘何辱我大唐?西山八国、白兰羌、舂桑羌为我朝藩国,维州、崌州、奉州、岩州、远州、西戎州为大唐羁縻州,大唐组军巡诸地,与你吐蕃何干?竟血口喷人!”
维州为白狗羌之地,西戎州为党项羌拓跋氏之地,崌州、奉州、岩州、远州等,为党项羌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房当氏、米擒氏之地。
吐蕃是恭顺,恭顺到贞观十二年兴兵打松州。
所以,国度之间讲情谊、谈过往,纯粹是过场。
拳头硬、刀子利,才是硬道理。
范铮当起了好人:“大唐组建什么,跟吐蕃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为了维护羁縻州的稳定嘛。只要吐蕃尽到臣邦之责,听从大唐号令,大唐也不至于无故兴兵嘛。”
翻译翻译:乖,大唐就不揍你。
一直以来,吐蕃都以高原为屏障,故而对大唐的威胁视若无睹。
毕竟,大唐攻不上去不是?
可永徽天子发了狠,不计代价地组建登天军,吐蕃的心理优势就被打破了。
再不能肆无忌惮了呀!
若是贞观天子在世时,也来上这么一手,松赞干布不一定敢全力吞并大羊同。
高原反应,确实让低海拔地区的人不易适应,强登上去的伤亡率居高不下,可不代表没法上去!
舍得一半的伤亡,再怎地天险也能横渡!
而且,登天军若能成为战力,党项羌诸姓难道不会化身仆从军?
只要大唐带头,那些在吐蕃桂面前软弱无力的诸部,将会化身凶猛的恶狼!
不要以为诸羌打不过吐蕃,党项战士就真的弱了。
何况,查莫知道一个坏消息,孙波如的聿赍城,已经被彪悍的花马国夺下来了。
聿赍城的位置偏僻,之前吐蕃无人看重,可到了被夺,才骤然发现,原来这个不起眼的角落,竟然可以威胁到马儿敢。
马儿敢的城池与外出道路,花马国是没占到,可马儿敢的不少乡野,已成了麽些人的居住地。
(题外话:芒康确实有相当部分纳西人。)
孙波如想反手夺回聿赍城,只可惜反应太慢。
原以为固若金汤的吐蕃,原来也有那么多地方漏风。
花马国小首领叶噜噜已经重新修整聿赍城,凭据地利打败了夺城的孙波如东岱。
损失上千兵马,对孙波如也不是大事,可马儿敢到聿赍城的道路艰险且狭窄,根本容纳不了过多的兵力。
没法以大兵力攻打,聿赍城便成为吐蕃走出匹播城以来,第一个失去的地盘。
损失不大,威胁不小,颜面更受挫。
单论个人武勇与不要命的凶悍,麽些人并不比吐蕃人差。
聿赍城、铁桥城一封锁,吐蕃就没法走云南方向下高原,四条路就断了一条。
至于日土到于阗的克里雅古道,难度本就大,要不然早多少年前大羊同就下山了好吧。
唐古拉山口的麝香丝绸之路,吐蕃与吐谷浑正打成一片;
马儿敢下嘎达、道坞城、迷桑,到达松州、雅州诸地的路途,将是登天军来回操练的战场。不管怎样,四大口子堵其三,大唐随时可能上高原,也让吐蕃暂时灭了威风。
凭他查莫说破嘴皮,大唐的既定方针都不会有偏移。
登天军组建,死囚都不太够用,于是一些准备流放的囚徒也被强征进去了。
加上高句丽俘虏、突厥俘虏、薛延陀俘虏,拼拼凑凑二万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至少身体条件如何,无所谓,反正高强度上下高原会自然淘汰一批人员。
慈不掌兵,登天大将军鲜于匡济虽不是什么名家,对这些本就该死的人更不存怜悯。
头疼的是,不知道长安、洛州二地游侠儿从何得知消息,竟一个个聚于州衙之外,抗议登天军不征召游侠儿之举。
一个个还有理有据的,太宗征辽东,征雍、洛游侠儿四千,这就是先例!
哪怕长史费尽口舌,告知游侠儿此去九死一生,且没有饷钱,还长期处于操练中,也未曾让一人退却。
不,不仅是无人退却,据说并州游侠儿也络绎不绝地赶来了。
游侠儿对生死本就看轻,加上从军根本不就贪图那点可怜的饷钱——俘获才是大头,劝退无效。
长期操练固然难挣钱,可现在游侠儿的日子更不好过,能找地方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
虽然官府天天口号喊得山响,可日子好过不好过,底层的人最有发言权。
贩夫走卒的日子难过一分,游侠儿的日子就难过十分。
毕竟,他们手头完全没有产业、没有积蓄,根本经受不起一丝动荡。
三大游侠儿集散地,加起来总数逾五千,不少面相凶恶的,看上去煞是吓人。
然吓不走贩夫走卒,推车之上,一碗碗槐叶冷淘迅速被游侠儿买完了。
虽说一些游侠儿有吃东西赖账的恶习,可这是在衙门口,有种你闹腾一下。
倒是有本地游侠儿努嘴:“你这老汉不老实,此时收两文钱一碗,平日倒收耶耶三文钱一碗!”
推冷淘车的老汉回嘴:“往日的你是祸害,今日的你是汉子,岂能一样!”
哄笑声在游侠儿群体中荡漾。
都是江湖浪荡货,谁是啥德性大家还不清楚么?
鲜于匡济无奈,大踏步走到游侠儿面前,一身细鳞甲哗哗作响。
“想清楚,这不是儿戏,入了登天军,要么熬死,要么死熬!”
“半途而退,杀!号令不前,杀!不守军纪,杀!”
“路死沟埋,没有抚恤!老夫已经给家中交待好后事了!”
没有一点决绝的气势,是没法面对崇山峻岭、茫茫雪域的。
凭一时血勇入登天军易,坚持下来才叫难。
鲜于匡济的话,多少劝退了一些游侠儿,却还有三千余执拗地站到他面前,昂首挺胸,一步不肯退却。
“莫说老夫嫌弃你们,就你们这模样,顶天就是个辅兵。长史,造册。”
一片欢腾声起。
为了肚子,纵死何妨。
第六百九十七章 歪风邪气
泥婆罗王尸利那连陀罗遣使入长安朝贡。
永徽天子授于阗国主尉迟伏阇信之子叶护尉迟玷右骁卫将军,赐金带、锦袍、布帛六十段,并赐宅一区,遣尉迟伏阇信归国。
乐浪郡王、新罗王金胜曼薨,国中圣骨断绝,上大等阏川以年迈故,固辞王位,乃共推金春秋嗣之。
国书上至大唐朝廷,永徽天子册封金春秋为新罗王,加开府仪同三司、乐浪郡王。
看,小圈子里近亲通婚,就是要不得。
黄门侍郎、平昌县公宇文节,进侍中;
中书侍郎柳奭进中书令。
左领军将军赵孝祖大破白水蛮、大勃律(大勃弄,祥云、弥渡一带),擒酋首杨承颠。
澧州刺史、彭王李元则薨。
自从赴任之后,李元则在澧州兢兢业业,颇有几分贤名。
可惜了,天不假年。
(《旧唐书·高宗本纪》与《旧唐书·高祖二十二子》在这里的时间也矛盾,高宗本纪是永徽三年薨,后者是永徽二年薨。)
念及李元则的斗鸽,永徽天子还是有几分感伤的,当即废朝三日,赠司徒、荆州都督,陪葬献陵,谥号“思”。
就谥法而言,“思”是中谥,追悔前过为思,有同情之意。
李元则无子,以高祖十四子霍王李元轨之子李绚承嗣。
宫中,争斗正激烈。
萧淑妃的态度依旧猖獗,凭着有子有女,多次挑衅皇后威望。
武曌帮过几次王皇后之后,果断自成一派。
没法,扶不起的阿斗。
若是自己为后,萧淑妃这狐媚子,早被打成了肉酱。
堂堂后宫之主啊,你跟个僭越的淑妃讲什么仁义道德,打死不就完了吗?
孤立无援的王皇后,在舅父柳奭的建言下,终于以庶出的陈王李忠为子嗣,断了自己无所出的短板。
中书令柳奭、吏部尚书褚遂良、黄门侍郎韩瑗、太尉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于志宁等联名上表,奏请立雍州刺史、陈王李忠为太子。
永徽天子准奏,大赦天下,并封五品以上官员、初为人父者赐勋一转,大宴三日。
天子面容喜悦,然而,范铮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喜。
毕竟,立这太子不是他本意,是这几位宰辅联名上表,很难让他不想歪。
随即,以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兼太子少师、尚书右仆射张行成兼太子少傅、侍中高季辅兼太子少保,侍中宇文节兼太子詹事。
高季辅之前转为侍郎,何时迁侍中,不详。
让太子杀手于志宁为太子少师,真的很有想法。
因避太子讳,东宫属官中,太子中允改名内允,中书舍人改内史舍人,诸率府中郎将改名旅贲郎将。
职司名的档次蹭蹭往下掉,颇有“孟德”变为“大德子”的感觉。
范铮倒是庆幸,东宫这摊子破事,终于没扯到自己身上。
敦化坊的部分坊产,混合部分范铮的私产,共计十辆马车拉至宫城,再由尤福贵等换装。
额外立一军,靡费巨大,内帑未必能够支撑得住。
范铮默默地打个样,给大家示范什么叫“有钱出钱”。
换装的原因,自是宫外的车马不得入内,连诸司的备运车都不行。
说到备运车,又戳到范铮心头之痛了——堂堂鸿胪寺,居然连一乘备运车都不配有。承天门外的露布,张出敦化坊捐助的榜文。
钱真的不算太多,对于登天军的靡费也只是杯水车薪,偏偏这是永徽朝第一份捐助。
更重要的是,敦化坊捐助之后,连个要求都没有。
摔!
年轻人,这么办事,会让人觉得很为难的!
你一家才几口人,我们一家几十口、几百口人!
留着钱纳第二十七房小妾,不香吗?
接踵而至的第二、第三份捐助,让朝臣们一声哀鸣,只能迅速整理出各个等级捐助的金额数量。
没法,鸿胪少卿长孙涣捐助一千贯、要朝朱捐助五百贯,打破了众人最后的防线。
没天理了!
当官不能从朝廷身上刮钱,倒要献出钱财!
你就是卖官鬻爵,都好过平白出钱啊!
一人批一个爵位,子子孙孙皆有爵,多好!
但是,见贤思齐……呸呸,范铮小儿开了先例,就算再不情愿,伱也得跟上。
更有甚者,将捐助强行压到诸司僚属身上,指定哪一级捐多少,以表诸司忠心。
手头不便?
没关系,堂尊贴心地从公廨钱里垫付了,以后每月从俸禄里扣除,直到扣尽,或者僚属卒。
这一股歪风邪气,从皇城向外弥漫,官吏们痛得哭不出来。
可有谁在意?
堂官们在乎的,或许只是永徽天子轻飘飘的一声称赞。
至于官吏数年甚至是小半生勒紧裤腰带,那就不关堂官的事咯!
秩满,且拍屁股走人!
范铮目睹着这一幕咄咄怪事在大唐上演,只能苦笑摇头。
陋习的存在,是有土壤的。
鸿胪丞田达真犹犹豫豫地看向范铮,忍痛递上一张纸,上书二百余官吏每人应捐助多少钱,最少的也有五百钱。
范铮将纸扔火炉里,面容平静:“好生做事,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挣几个钱、本官挣多少钱?”
跟上官比阔气,瞎啊!
你田达真不想过日子了,别人还得过日子呢!
穆古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早就跟田达真说过,莫生这些歪心思,就是不听!
堂尊家财巨万,长孙少卿出身名门,要少卿也自有家底,谁能跟他们比?
自己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还要抠抠搜搜地掏出那几文铜钱捐助,你脑壳里装了豆渣么?
被骂了几句,田达真皱巴巴的老脸终于舒展开了。
中!
跟着这样的上官,用不着委屈自己、勒索僚属、曲意承顺了。
真以为勒紧裤腰带的滋味好受啊!
许多人不过是迫不得已,某些人为了自己颜面好看,不顾下面人的死活罢了。
更荒唐的是,如此压榨下面人,结果别人连看都不多他看一眼。
消息在鸿胪寺内不胫而走,就连编外的译语听了都觉得舒心。
隔壁老王在衙门里为流外官,说是连今后三年的俸禄都被捐助了,据说老王天天蹲衙门里抹眼泪呢。
官爷们想要名声,可莫拉着小吏来瞎折腾,他们要活下去。
第六百九十八章 遣唐使
范某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浑身软得仿佛没骨头。
每个月总有那么二十七天不想做事啊!
仗着公廨钱充裕,小食不断,石傲饼都快玩出花了。
饼中掺羊肉、猪肉、鸡肉,什么口味都试过来了,范铮才发现,自己果然是个俗人,居然是猪肉口味最对胃口。
山猪吃不来细糠哟!
倒是衙中的食手省事了,照常人的饮食侍候就是,堂尊的口味与一般人相差无几。
出使新罗册封金春秋的活,丢给了一名从八品下典客丞。
吃泡菜的好事,范铮无福消受。
反正不可能出任何意外,范铮也懒得花心思去管。
至于金春秋可能送的新罗婢,范铮表示不眼馋。
新罗小娘子除了听话,正经姿色……你猜猜后世新罗为什么擅长动刀?
“堂尊,倭国遣唐使吉士长丹、副使吉士驹朝贡。”
咦,居然又来了。
因为送第一批遣唐使,发生了高表仁争礼事件,大唐与倭国的关系是很冷淡的。
不肯受我册封、行臣子跪拜之礼,光想着捞好处,美的你。
哦,当日的倭国留学僧惠云,还是少数死于范铮手下的倒霉蛋。
故而,范铮也不想理会遣唐使:“典客署自行处置便罢。”
什么档次,也想劳动堂堂鸿胪卿?
穆古支支吾吾地掏出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的纸。
这是遣唐使团随行人员名单。
留学僧有道严、道通、道光、惠施、觉胜、弁正、惠照、忍、知聪、道昭等;
留学生有巨势药、冰连老人、坂合部石积、高黄金等。
总计要留大唐一百二十人。
冰连老人并不老,他的名字就是“老人”。
虽然与倭国关系很差,但没有合适的理由,还真没法拒绝这些留学僧与留学生。
万邦来朝,天下中心嘛,气度得有,得容许别人打秋风。
范铮腹诽,这叫要风度不要温度。
虽然在贞观朝驱逐倭僧了,但永徽朝,你还不能无故拒绝了遣唐使。
简单地说,倭僧事件尚升不到长期影响邦交的地步,还不如高表仁争礼呢。
再怎么懒散,范铮也得给倭国敲一敲警钟。
范铮高坐,要朝朱陪同,却主打一个陪伴。
原因无他,大唐对倭国的了解太少,也就一个高表仁正式出使过倭国。
包括《旧唐书》里,内容都不太准确,“其王姓阿每氏,居无城郭”,是明显的错误。
倭王一系自称为天照大神之后,故无姓氏。
城郭问题,除了藤原京,还有难波津也是大城。
但是,藤原京的正式建造晚于高表仁赴倭时期。
“倭国孝德大王遣外臣吉士长丹、吉士驹,向大唐献上极品北海道珍珠十颗、银马一匹,祝天可汗圣安。”
吉士长丹的姿态放得很低。
老实说,他对高表仁争礼一事也是一肚子意见,区区一个跪拜礼而已,当时的舒明大王非要死倔着不从,导致损失了多少利益!“你们国都是在飞鸟还是搬了?”
范铮漫不经心地问道。
吉士长丹瞬间警觉,鸿胪卿为何对倭国动向如此了解!
“禀鸿胪卿,我孝德大王自登基起,便移国都到难波城。”
孝德大王登基即移国度至难波长柄丰埼宫,年号大化,永徽元年改年号为白雉。
曾经炙手可热的苏我入鹿,因从弟苏我石川麻吕的背叛而灭亡,苏我石川麻吕又因从弟苏我日向诬告而无奈自尽。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所以,苏我氏没落,倭国的权力渐渐集中于朝廷之手。
迁都于难波(大阪),最大的好处在于,难波是一个巨大的海湾,商业繁荣。
孝德大王废除了连、国造、伴造之类的官职,以模仿大唐的太政大臣、左大臣、右大臣等官职替代,土地收归国有,收租庸调,改丧葬制度。
倒不是说孝德大王就如何厉害了,他不过是照着大唐的作业抄答案罢了。
注意,在《旧唐书》里,倭国与日本是两码事!
《旧唐书》里的日本,为倭国之别种,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实对,故中国疑焉,且于武则天时期有大臣朝臣真人贡方物。
银马是真以白银铸造的马匹,倭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它自身最大的优势,应该是白银的储量。
大唐最缺乏的就是银子,所以无法以铜钱体系进化为金银体系。
大唐的银子,主要成为饰品,承担不起货币的重责。
故而范铮望洋兴叹,怎么就不能把石见银山搬回来呢?
要远程弄下银山,大唐的楼船不太给力,短板实在太明显。
平底船,啧,终究稳定性不足啊!
“重新介绍一下,本官鸿胪卿、云麾将军、华容开国县侯范铮,曾斩刺探军情的倭僧惠云。”
“不管朝廷如何安置比丘、学生,但有居心叵测、刺探隐秘者,杀无赦!”
范铮杀气腾腾地开口。
年轻的吉士驹眼现一丝怒气,欲发声抗辩,吉士长丹立即伏身请罪:“是倭国御下不严,干犯大唐国法,鸿胪卿诛杀,是理所当然之事。”
“倭国是真心仰慕大唐佛法、文化,孝德大王希望上邦准我比丘、学生学习大唐文明,以造福总是面临火山、海啸、飓风的贫瘠倭国。”
主打一个逆来顺受、唾面自干,让范铮无刺可挑。
若不是范铮对倭国了解极深,还真被这做派蒙混过关了。
倭国人行小礼而无大义,貌谦卑而心如豺狼,礼貌越足,肚子里越是坏水荡漾。
范铮懒洋洋一靠:“说完正事,来说说高表仁争礼一事。我大唐好心好意册封倭王,奈何倭国不受啊!”
“既然不受大唐册封,不为大唐臣邦,大唐凭什么让你们学习呢?嗯?”
吉士长丹再伏:“此事是舒明大王之过,然其已归侍天照大神,倭国愿再献银马,以为赔罪!”
识相!
只是,亲眼目睹银马时,范铮差点气笑了:“这是马?这是驴吧?”
吉士长丹一脸认真:“回鸿胪卿,这是马。”
这一点,吉士长丹真没说谎。
倭国此时的人种普遍矮小,马同样矮小,打仗就是矮人骑矮马冲锋。
要不然,后来也不会跑宋朝沿海借种。
第六百九十九章 门槛
太极殿。
吏部尚书褚遂良一板一眼地禀报本年对诸司的考课结果。
长安城中,考课九月三十日结束,十月出结果,时间是没问题的。
去除了臭脾气,刨除一点私心,褚遂良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考课做得很考究。
连跟他不大对付的范铮及鸿胪寺,考课都在上中、上下之间来回浮动,纵有偏差也不会太大。
其他衙门的考课,就没那么如意了,上下都很难得。
褚遂良的考课结果都有理有据,便是有疑问者亦不过数人,简单争论几句也就了事。
倒是侍御史邹久酒跳了出来:“下官倒是有一点疑问。据闻,前苏毗王子芒波杰孙波为入鸿胪寺与羊同诸国谋面,曾重金贿赂鸿胪丞田达真,不知可属实?”
范铮腆了腆肚腩,寻思得换一身宽松的官服了:“不仅属实,还是本官授意,怎地?”
四品以下官员,你拿贿赂攻击他好使,可对上三品官员,屁也不是。
就是,如范铮这般直言不讳的,也属实罕见。
“鸿胪卿莫非觉得,鸿胪丞收受贿赂没错?”邹久酒抓着话柄往上爬。
范铮轻蔑地扫了邹久酒一眼:“田达真收好处,也是鸿胪寺对番邦计划之一,为朝廷紧要事务,归政事堂指导、陛下认可。”
“侍御史这是要以宰辅自居了么?”
左卫将军姜恪无声地笑了。
自取其辱。
邦交与战事一般,从来没有固定的模式,范铮认可了,就是宰辅一肚子意见也得憋着。
要不然,范铮拱手将鸿胪寺让你管,你接得住么?
就范铮那手“不是冤家不碰头”,就足以惊艳一时了。
小道消息,天子提出构建登天军的想法,也有范铮的功劳,要不他敦化坊捐助得那么快呢?
连范铮本人都不知道这消息,知道也绝对不敢占这功劳。
这主意,与范某无关。
司徒李元景呵呵一笑:“便是再怎么机密,也有个时效性。吐蕃曩论查莫已经回转,想来细说也无妨,也正好让本司徒长长见识嘛。”
“司徒”二字,李元景特意加重了音,以示对虚衔严重不满。
话里话外,李元景有挤兑范铮之意。
范铮看向永徽天子与太尉长孙无忌。
永徽天子沉着脸,轻轻颔首。
长孙无忌开口:“既然司徒很想了解邦交大事,鸿胪卿不妨简要说说。”
同意说,但是把李元景的“细说”驳了回去。
你什么档次,也想听细说?
范铮咧嘴:“芒波杰孙波之所以出重金,是因为按例,苏毗既已亡国,便无资格再出现于鸿胪寺。”
“鸿胪寺少卿同意芒波杰孙波出现,重金只是个门坎,用意是让羊同残部、吐谷浑、已亡的苏毗牵制吐蕃,将它束缚在高原。”
“作为报答,芒波杰孙波另外给了一个隐秘的消息,我朝重臣有人与吐蕃暗中勾连。”
“不知这说法,司徒可满意?”
李元景的面色渐渐变黑。
范铮的说辞,一二段实属正常,听上去也无懈可击。
说第三段,目光还直往自己身上瞄,这个子虚乌有的勾连重臣,是在影射自己吗?
天地良心,李元景当初确实通过庄浪郎吉与吐谷浑眉来眼去,那是为了利益!
勾连吐蕃,你也要吐蕃看得上李元景手上不成气候的势力!真要做了,李元景可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可真没这事啊!
问题这话还没法辩解,范铮从头到尾没有指名道姓,你要跳出来,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憋屈!
邹久酒不依不饶:“恕下官听不懂,为何重金是门槛?”
范铮仰面朝天,不屑解释。
御史中丞张文琮叹息:“本就不是你这区区侍御史能理解的。”
“不收重金,如何取信芒波杰孙波?难道要我大唐撵在他后面说:来吧,我大唐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邹久酒并不明白,上赶着不是买卖。
然而,御史中丞都看不下去了,他再不识进退,大概免不了小鞋穿。
御史虽能怼天怼地怼空气,却独独不能怼自家上官。
惹火了,让你去万里之外的交州看厚唇小娘子一年半载,加上往返一年半载,够不够?
之后是诸司轮番奏事,倭国之事自然也上了台面。
“一百二十人留学,倭国这阵仗有点大啊!”卫尉卿许敬宗吸了口气。
诸番到大唐留学,一般就是个三五十人的规模。
给事中刘仁轨不阴不阳地开口:“当年,鸿胪卿可是刀斩倭僧呢。”
程咬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那是在先帝面前斩杀刺探军情的倭僧!”
程咬金这一句话,把刘仁轨蓄意说得片面的话补全了,再拿此事攻讦范铮是不行的。
咋,太宗当时都认可范铮所为,你不认可,你算老几?
“臣范铮以为,无论是留学僧还是留学生,都必须在大唐指定的区域生活,学习大唐指定的内容,恪守大唐的律法。”
“番邦人不得享受高于大唐黎庶的待遇,不得成为法外之人。”
“若司法及地方处置不了违法的番邦人,鸿胪寺不介意代劳,杀他几个。”
范铮的杀心很大。
总有这样那样的衙门,以各种奇葩的理由饶恕犯事的番邦人,以至于原本在长安城夹着尾巴的番邦人,开始趾高气扬了。
再这么下去,长安城得任由番邦人横行了。
反了天了!
倭国的珍珠与银马抬上殿,程咬金没好气地翻眼皮:“这是马?这是小马驹吧?”
范铮开口:“是五龄马大小。倭国本土马匹,本就如此大小,他们人也不高嘛。”
高履行围着银马转了转,一巴掌拍到马背上:“竟是纯银!呜呼,此等产银之地,何故不在我大唐!”
看样子,高履行已经在思考银本位替代铜本位之事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范铮笑道:“那就别想了!纵然倭国有银山,大唐的楼船不抗风浪,白送你都不易取回。”
将作大匠阎立本挑眉:“鸿胪卿之意,楼船不行,可有替代?”
范铮笑道:“细节本官不懂,但有一点想法,权且抛砖引玉。平底船于海上不稳,何妨造尖底船?”
第七百章 痴醉
对于阎立本这种痴醉于绘画、建筑的技术官僚来说,范铮不经意的点拨,打破了他心头的一堵城墙。
是啊,船底为什么一定是平的呢?
窗户纸捅破了,并不代表就能立马上手尖底船。
结构的改变,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更需要无数的匠师集思广益,然后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改良。
但方向有了,成功之路还会远么?
阎立本站在殿中,全然不顾朝仪,手指在虚空勾勒着线条,如入无人之境。
殿中侍御史王旭正欲出班弹劾阎立本失仪,却见永徽天子摆手示意退下,只能无奈站一侧。
永徽天子见过濮王痴醉于书画的神情,自然也清楚,阎立本这是为范铮启发,有所悟了。
这时候讲究虚礼、打断阎立本,失去的也许永远都找不回来。
灵光突现的状态是极难得的,为此让世俗礼法稍稍退让,永徽天子也觉得值。
良久,阎立本才从旁若无人的状态走出来,赶紧举笏请罪:“臣得鸿胪卿启发,一时略有所悟,有失朝仪,请陛下降罪。”
永徽天子笑了一声:“确实有罪,就罚你好生造出舟师横行大海。”
阎立本精神抖擞:“臣自当竭尽所能,为大唐造出海上利器!”
永徽天子的意思,臣子们看得一清二楚,既顾了殿中侍御史维持朝仪的职司,也给了阎立本一个台阶下。
脾气向来略怪的阎立本,笑着道:“今日承鸿胪卿指点,无以为谢,日后当为华容侯阖府一书丹青。”
阎氏兄弟的建造、绘画,在大唐是并驾齐驱的,阎立本胜于阎立德之处在于,他的丹青多存于世。
但阎立本耻于应奉而画,更少为私人而出手,朝中重臣想求一画而不可得。
他可不是啥死了才出名的画师。
莫谈润笔,阎立本的家资比许多人都丰厚。
范铮笑道:“如此甚好!”
想来即便范老石如何俗气,还是愿意为子孙留下肖像的。
“倭国对大唐,虽上次有争礼之事,此次似乎还恭顺。”
礼部尚书房遗直说道。
他倒没啥坏心,纯粹是阿娘卢氏护得太好了,没见识过世道险恶。
范铮呵呵一笑:“房尚书看事物,还是略表面了些。”
“倭国与大唐如何,并不取决于态度。倭国必然与大唐为敌,早晚的事。”
“诸公当记得册封新罗王与朝廷训斥百济王之事,我朝的态度很明朗,支持新罗、打压百济。”
“百济与高句丽、倭国俱有勾连,与倭国的交情甚至到可以相互托孤的地步。”
“若大唐与百济起战事,仅隔一海峡的倭国会袖手旁观?”
这是天然的立场之别,与个人好恶无关。
百济与倭国延绵数百年的交情,甚至苏我虾夷引入的佛教,都是从百济这头来的。
倭国要来大唐,还必须以百济为中转。
这就是此时航海技术的现状。
倒是返航时可以借洋流,直接走外海抵达倭国东面。
长孙无忌颔首:“本官认可这说法。倭国不妨晾一阵子。”
退朝后,高履行弃廊下食,尾随范铮入鸿胪寺。
没法,廊下食规矩多,姿态要端正、不能说话,动不动就被殿中侍御史小本本记下罚俸,难受!吃官厨嘛,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何况还不是本部的官厨。
“古董羹、羊肉卷、灯影犏牛肉、酥肉、腐竹、金钱肉……你鸿胪寺的官厨竟比户部还丰盛!”
高履行面目全非。
户部管着大唐的钱,还没有鸿胪寺吃得舒畅呐!
范铮得意地烫了一漏勺牛肉,蘸着食手专为他调的蘸水,惬意地大快朵颐。
食手真的很了解范铮的口味,加了正常调料,放入专门炸过秦椒油,却没有放范铮不喜的木姜子油,辣味刚刚好。
冷天来上那么一锅古董羹,吃了冒一身热汗,给个县公都不换。
“你以为田达真收的重金哪里去了?喏,就在你嘴边。”
范铮小小刺激了一下高履行。
高履行的手停顿了,到嘴边的肉突然不香了。
为什么,为什么户部不能光明正大的收受贿赂啊!
饱餐之后,高履行严肃地看向范铮:“你我也是老相识,且有甄邦居中联系,就莫谈虚的。”
“倭国有银山之事,可当真?能让大唐发掘多少年?”
高履行必须上心,因为少府监诸铸钱监那九十九口铸钱铜炉,根本弥补不了铜钱的巨大缺口。
也正因此,大唐形成了实质性的货币紧缺,也就是俗称的钱贵,才导致米价多年来一直稳在二十文一斗。
正常的历史规律,米价在一定时期,总会有缓慢的增长,这是良性涨价。
范铮笑道:“保真,你就是倾力挖上千年也未必能挖完。”
当然,前提是以现在的生产力衡量。
高履行满心欢喜地找他表兄长孙无忌商议了。
真有储量,将作监尖底船的研制,勒紧裤腰带也得支持啊!——
吉士长丹、吉士驹在四方馆枯等了几天,感受到了大唐的冷淡。
好不容易撞见通事舍人乔宝明,他说话全带鼻腔啊!
情不自禁地,吉士长丹与吉士驹小声地咒骂早已入土的舒明大王。
但凡他别那么倔强,自己现在不吃香喝辣吗?
跪拜而已,跟平日的跪坐区别很大吗?
两匹银马都没解开大唐的积怨,可想而知,舒明大王造了多大的孽。
关键是,带了那么多随从到长安城,不能妥善安置的话,人吃马嚼的靡费是一个天文数字。
哪怕把那些留学僧扔去寺庙挂单,也能减轻许多负担。
倭国的小日子,也并不好过啊!
总算吉士长丹走通了一个门路,在大慈恩寺译经的玄奘法师同意留道昭为徒。
算是一个突破。
“你说,大慈恩寺是真看上了道昭的慧根,还是看上了我们送的夜明珠?”
吉士驹满眼迷茫地开口。
吉士长丹眼带智慧:“大慈恩寺看上了夜明珠,玄奘法师看上了道昭的慧根,没毛病。”
年轻一些的吉士驹总觉得憋屈:“为什么一定要来大唐受这个气?”
吉士长丹的面色肃然:“因为,大唐手握雄兵;因为,大唐的发展远超倭国;因为,这里是天下中心。”
不学各种制度、技术回难波,是无法让倭国的工农技艺升级、朝廷集中权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