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胡禄屋
新罗的请求,大唐未加拒绝,还封了金法敏一个太府卿。
当然了,这个头衔落在范铮身上就是实职,落金法敏身上嘛,虚得不能再虚了,连一个太府史都指挥不动。
老实说,范铮是想留金法敏在长安城当几年质子宿卫的,偏偏永徽天子太仁慈。
不仅范铮能看到,就是朝中稍有眼力的,都晓得新罗的圣骨快要寿终正寝了。
这就是小范围内循环通婚的弊端,神仙也无解。
就算现在能给真德女王配一个圣骨男夫,之后的子嗣也无法婚配,早晚要绝嗣。
这是作茧自缚。
上大等乙祭已经老了,最有能力的阏川岁数也过大,纵有妻族朴氏襄助也没多少希望。
政有金春秋、军有金庾信,这关系理不清的二人联手,新罗隐隐是囊中之物。
金春秋是真骨,圣骨断绝,他就是礼法上的优先继承者……之一。
所以,金法敏大致可以确定为新罗下一任王储,天上掉馅饼那种。
没辙,范铮能下绊子,但最终的裁定结果,还是得看永徽天子的。
西突厥使者胡禄屋进入鸿胪寺,身上的牛羊膻气未消,浓浓的风沙感。
这是西突厥特色,因为多牧养牲畜,气味难免,香料都不能尽掩。
范铮倒也没那么矫情,对气味有一定的忍耐力,只是对这高鼻深目的落腮胡子使者产生了兴趣。
“胡禄屋这个名字,耳熟啊!”范铮品了口茶汤。“泥熟啜的部将,袭击过阿史那欲谷设?”
莫觉得范铮直呼乙毗咄陆可汗之名,就是不尊重人。
阿史那欲谷设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到他逃窜至吐火罗时,大唐都未承认过他的汗位。
简单分派系,胡禄屋是乙毗射匮可汗这一头的人,且与阿史那欲谷设结仇;
阿史那贺鲁本就是阿史那欲谷设封的叶护,只不过得大唐扶持,册封为瑶池都督。
立场是鲜明的,非此即彼。
胡禄屋遍布风霜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一口吞尽茶汤。
“不意大唐上邦贵人,竟知厮杀汉贱名。”
茶这东西,在西突厥都是硬通货,与大唐开元通宝、西突厥粟特文铜钱并驾齐驱。
贺钩雄这手不尴不尬的茶艺,竟得胡禄屋盛赞,直让范铮怀疑自己的舌头。
贺钩雄眼中掠过一丝得意,那啥,自己的茶艺也不是拿不出手嘛,这不就高山流水逢那个知音了?
殊不知,对于胡禄屋他们来说,茶的主要功能是解腻,口味对他们而言,没那么重要。
“乙毗射匮可汗令外臣送良马五百匹,于大碛损失三匹,现俱在长安城南驻扎。”
良马五百匹,可是个很有诚意的数字了。
驽马三五贯钱,良马至少百贯,这就是差距。
如果是绝世好马,又遇上好马之人,千贯也不是不可能。
要朝朱与穆古抓着宾仆送上的小食咀嚼着,暗自琢磨西突厥是为何意。
若要求娶公主的话,这一两年是不可能有赐婚的。
毕竟,公主是不可能了,县主们也没有适龄的。
范铮指节“咄咄”地敲着案板,眼中流露着智慧:“乙毗射匮可汗快要挡不住沙钵罗叶护了吧?”胡禄屋愕然起身,两只眼睛瞪得比封牛还大:“贵人是怎么知道的?”
原本还有些不太服气范铮的要朝朱,老实地低头。
真比不了,只通过西突厥贡马一事,就能判断出如此大事啊!
虽说胡禄屋并不想刻意隐瞒消息,可这不是范铮先知先觉的理由啊!
范铮抓了把小食咀嚼:“这不难猜。为西域故,大唐与西突厥明争暗斗,安西都护都死了一个。”
“大唐立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本就是为了牵制乙毗射匮可汗。”
“草原上的事嘛,风吹两头倒,谁给得多跟谁。”
西突厥的强弱从来没个定数,只要可汗姓阿史那,谁当不是当?
当年的阿史那欲谷设,从突厥逃到西突厥,缓过气来,不照样成了可汗?
凭什么可汗就不能是阿史那贺鲁?
五咄陆部与五弩失毕的支持,从来不是死忠,都来可汗身上索取好处。
不能带来利益的可汗,不是好可汗。
与大唐争夺西域诸国失败,也给如日中天的乙毗射匮可汗当头棒喝,致使原本几乎无人问津的阿史那贺鲁炙手可热。
“乙毗射匮可汗大势已去,也就这一两年时间,人力无法挽回,即便朝廷调停也不行。”
“倒是你,为人忠义,陛下当喜尔等人物,若乙毗射匮可汗败,可至安西都护府定居,你本人入朝为将。”
能为泥熟啜报仇的部将,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至于乙毗射匮可汗嘛,运来如破竹,运去如山倒,半分勉强不得。
不说范铮在蛊惑着胡禄屋,两仪殿内正在议事。
“庭州刺史骆弘义、北庭安抚使高侃急奏,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有意攻打西州、庭州。”
尚书左仆射李勣启奏。
长孙无忌闭口不言。
论军事,长孙无忌虽也有造诣,却差李勣良多,故不献丑了。
永徽天子挑眉:“英国公以为,当如何应对?”
李勣斟酌了一下:“臣觉得,当于庭州置三军,约万人,以备战事。将嘛,可令北庭安抚使临时统军。”
北庭瀚海、天山、伊吾三镇军因此成立,兵过万,马五千。
至开元年,兵力复增至二万。
侍中张行成微微犹豫:“是否能支持乙毗射匮可汗,以抑阿史那贺鲁之势?”
永徽天子摆手,年轻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坚定:“乙毗射匮,必须亡!郭孝恪之仇,必须报!”
长孙无忌笑而不语。
天子之言,听上去有些意气用事,偏偏这样的话,对军中那些抠脚大汉而言,赛过仙音。
永徽天子突然发现,似乎有些慢待了元舅,不禁讪笑:“太尉才智过人,不知有何见教?”
长孙无忌微笑:“都很妥当。不过,庭州建三军总需要一些时间。”
这话,指出了最大的问题。
阿史那贺鲁若趁三军未立,劫掠了庭州,又当如何?
长孙无忌建议,遣通事舍人乔宝明至庭州莫贺城,抚慰阿史那贺鲁,并劝他令子阿史那咥运亲自朝贡,以安帝心。
第六百五十八章 君子所为
萧规曹随,卢承业果然没有大动范铮的布局,几处微调也无伤大雅。
懒散惯了的陈祖昌,不得不认真干活;
曾经厮混于二堂的郭景,也老老实实呆衙院的公房中。
医学博士姜白芷,依旧兢兢业业地教着医学生,《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甲乙脉经》、《素问》、《黄帝针经》、《赤乌神针》背得医学生苦不堪言。
就是入夜负尸而行,都没那么可怕啊!
当跳蝻、蝗虫成车载入衙院时,杂役、杂户忙碌地牵出兵曹的瘦马拉石磨,一把一把磨成粉。
严格地说,兵曹的马是不能用于拉磨的,可现在谁管?
“该死!”
一名杂役暴跳如雷。
人心险恶,州衙出钱采买蝗虫,是一心为善,连杂役都觉得自己伟大起来了。
可是,这些狗东西,是怎么敢啊!
这一把下去,一半的砂石啊!
若未察觉,丢入磨眼,磨齿都得崩坏了!
砂石自然远比蝗虫重,可这些黑了心的蛆,在这种时候,还要挣这昧良心的钱!
“停了收蝗虫!”
司马汤仪典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咆哮。
长史卢承业哼了一声:“哪个县的杰作,就停哪个县的。”
其余十九县的蝗虫,还是得收,却是没法的事。
“录事参军,立刻告知诸县此事。涉事之县,一只都不收,也不许比县插手,哪个县多事,一并停了。”
这是欺卢承业面团呢!
可惜,范阳卢氏从来不是善男信女,虽无范铮脾气之大,却也不是刁滑小民可欺的。
一家哭好过一路哭,在非常时期,雷霆手段才是菩萨心肠。
考功司考课时,这一县的官吏,卢承业自会给出态度,下下!
雍州的态度,固然占不了全部权重,却有相当的影响。
别的不说,县令与诸上佐,另谋高就吧,雍州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隗阴阳也不是啥好脾气,这都欺到雍州头上了,了不起啊!
等着,这一县的流外官、吏员,年末全部换人!
敦化坊,华容开国县侯府,乌头门处。
戴着羃篱的范老石,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门口,叹了声气。
同样戴羃篱的元鸾一把拧住他耳朵:“汉子,你是不是又想那些有的没的?”
范老石咧嘴:“戏里不是说,既得陇,且望蜀?大郎都职事三品,带一个柱国就能门前立十二戟了。”
门前立戟,大约是普通出身人家最大的奢求了。
柱国得立军功,还得军功十一转,上柱国是军功十二转,范铮是指望不上的。
王爵、一品门前立戟,就更不现实了。
朝官的话,国公、上护军、护军带三品职事,可立十一戟。
咳咳,国公就别想了,上护军、护军勋功分别为十转、九转。
无怪元鸾会发火,自家大郎是个什么德性,你范老石又不是不知道,很想逼他去死吗?
范老石捂着耳朵蹲下,使劲揉了揉。
瓜婆娘,手劲那个大,信不信本将军飞黄腾达了,再娶一房媵,气死你?
范百里兄弟戴着羃篱,手上戴着小尉,与陆飞甲等坊中子弟狂笑着挥舞小网兜,一兜几只蝗虫,迅速扑入水桶中,溺死蝗虫,再放到属于自己的袋子里。
连平素胆小的范鸣谦,见兄长玩得开心,也捞了几兜蝗虫。“兄长,我有蝗虫咯!”
范鸣谦笑得异常开心,觉得自己能帮到兄长了。
“阿弟中用了,葫芦鸭得留一条腿给阿弟才行!”
范百里的话,让范鸣谦更开心了,小屁股扭扭。
坊学几天前就关闭了,学生们都在捕捉蝗虫。
没法,课堂里即便门窗紧闭,也拦不住蝗虫从缝里钻进去,恼怒的山长糜斐索性下令停课,着学生帮忙捕捉蝗虫。
虽蝗虫铺天盖地,但人人尽力,总能消灭许多。
这就是时难,也幸亏早就收割了麦子,主粮基本不受影响,虽为祸却不太惨烈,贞观二年的惨相不至于再现。
坊中的婆娘们一个赛一个精,家家户户自三个月前就买了许多五端乌仔鸡圈养着,就凭这蝗虫,养鸡的成本几近于无。
看着家家养得肥肥胖胖、快走不动路的五端乌,连东市来采买的鸡贩子都迷糊,这真是五端乌吗?
圈养的肉鸡,一两个月可以出栏;
散养的鸡,四至六个月;
蛋鸡就别提了,那个周期太长。
敦化坊这一期的五端乌基本圈养,都是捕蝗虫、再拌点糠秕,催得痴肥,见人都不知道闪躲了。
哎,可惜这种养鸡的大好时光,就要过去咯!
蝗虫为害,成虫时间大多在两三个月,为祸烈而时间不太长。
真要为祸时间长了,人还哪有活路?
针对这一场旱蝗的预测,李淳风与玄奘,身为道佛两家的代表人物,就各自的预测公诸于众,方家品评之后,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各有千秋、不分高下。
然而,道佛两家各不相让,坚称自己是最正确的。
争辩的事,渐渐传入太极宫中,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命人抄录华州当年关于除蝗的文牒,于各处张露布公告。
道佛两家看了露布,一时竟羞愧无言。
他们两家还在空谈,人家早就走在前头,各种防治措施出台,且颇具成效了。
除了没有预测天象之外,华州当时的措施,几可称无懈可击。
范铮不傻,天文之类的东西,哪怕他懂也得装傻,容易掉脑袋。
何况,范铮是真不懂,范百里都能在他面前显摆一下,告诉他哪里是北斗七星。
对范铮来说,天上的星星只有明与暗的区别,呵呵。
细看露布才知道,华州当时竟是以民曹的名义行文,时任刺史的范铮只是负责签章。
这就让官场中人不解了,此等文牒,不应该是堂官来书写,有好处归堂官么?
没人想得到,范铮是因为短期不可能拔擢,刻意将功劳丢给僚属的。
就如一文钱,对大商贾而言,掉地上都未必愿意弯腰拾起;
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拾起这一文钱,就能买到饼子吃,活下去!
一些对范铮出身颇有微词的人,细细揣摩过露布之后,面现羞愧。
此君子所为,吾不及也!
范铮并不知情,不晓得自己的名声竟然上了个台阶,有人以君子相称。
否则,范铮得啐一口:你才君子!
第六百五十九章 摩罗
朝堂上,尚书左仆射李勣再三请求解除左仆射职司,三请三留,最终永徽天子无奈地准许,改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范铮只能感叹,李勣明哲保身的本事,在大唐可谓一流,可惜非要摊上一个倒霉孙子。
啧,开棺刨骨,好惨的。
旱蝗九州、水灾十六州俱给复一年,虽未能尽解黎庶之苦,好歹也安抚了人心。
永徽元年的要务,还是以安抚大唐黎庶为主。
大唐固然要强盛,庶民也要留一条活路。
庭州,莫贺城。
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与子阿史那咥运,肃然迎接大唐使者、通事舍人乔宝明。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头隐约忐忑。
应该是走漏了风声,大唐借抚慰之名前来敲打一番。
仓促行事不可取,一点好处捞不到。
轮台县、蒲类县、金满县,三县五城,兵力虽不多,北庭安抚使高侃的存在却让阿史那贺鲁忌惮不已。
人的名,树的影,高侃大破突厥车鼻部的举动太让人畏惧了。
万人直入突厥,如热刀切油,所到之处连半点抵抗都不敢有。
不是说大唐所有出兵都没人敢反抗的,高侃这是孤例!
在高侃出手之前,突厥可是公认,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将是突厥中兴之主。
阿史那贺鲁嘀咕,自己要有高侃那本事,当初也不至于被乙毗射匮可汗撵成野狗。
乔宝明面色平静,一番寒暄之后入帐,饮了一碗马奶酒。
“朝中有传言,沙钵罗叶护即将击败乙毗射匮可汗,一统西突厥。”
“然后,翅膀一硬,就飞离大唐了。”
乔宝明面上的笑容不改,唯有眸子带了些许威胁。
阿史那贺鲁赶紧拱手:“臣阿史那贺鲁,受大唐天恩,当永为大唐之臣、大唐藩篱!”
“请天使代向天子禀明臣下心意,阿史那贺鲁忠诚之心,天日可鉴,狼祖为证!”
面对乔宝明那淡淡的笑容,阿史那贺鲁暗暗骂娘。
即便他要背离大唐,也不会选在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时刻仓促起事,那是在跟自己的脑壳过不去。
抽出腰刀,划破面皮,任由血珠滴落酒碗中,阿史那贺鲁面色不改。
剺面这种仪式,一般用于大丧或表明决心、起誓时使用,在突厥、西域诸地颇有效用。
乔宝明对剺面仪式心知肚明,却嗤之以鼻。
牢守誓言的人当然很多,将誓言当屁放的人也不少,“指洛水为誓”更成了千古笑话。
乔宝明并不天真,压根不会将剺面当真。
阿史那贺鲁暗暗叹气,大唐的通事舍人,咋那么难哄呢?
“瑶池都督府得上好乌孙天马一匹,奉请陛下骑乘!”
汉时的乌孙部就在庭州边缘,恰恰是阿史那贺鲁的领地,获取一匹乌孙天马不难,上好则有些勉强了。
乌孙天马的速度令人惊叹,但载重能力是个短板,所以没成为指定军马。
骑兵,哪怕不是具装骑兵,那一身山文甲、漆枪、彭排、弓箭,重量就得往五十斤往上走,再加上骑兵的重量,是相当考验马力的。
但对于皇帝、对于喜好速度的京城纨绔来说,乌孙天马的短板就无所谓了,他们只追求一个快。乔宝明微微颔首,看得阿史那贺鲁心花怒放。
果然,唐人还是爱财的!
“为表你瑶池都督府的诚意,令阿史那咥运亲自押解乌孙天马入长安,并朝拜天子吧。”
乔宝明轻描淡写地开口。
阿史那贺鲁犹豫了。
多年东征西讨,致使他只存此一子在世,再怎么图谋,最终也得有个子嗣继承啊!
要不,打下江山给别家娃儿继承,那不是耗子下儿帮猫挣了吗?
乔宝明眼皮子微抬:“煌煌大唐,还不至于下作到以他为质的地步,陛下更不可能将气撒到阿史那咥运身上。”
安庆宗从百年后过来点了个赞。
阿史那咥运咬了咬牙:“不错,献马与天子,是臣子的本分,阿史那咥运将亲谒圣颜。”
看,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阿史那咥运走一遭,只要谨言慎行,也不会有太大风险。
阿史那贺鲁有充裕的时间调集西突厥各部。
庭州方面,大唐也有排兵布阵的余地。
“不行!阿史那贺鲁,你是不是傻,这明显是大唐的缓兵之计!现在起兵,不说金满县,轮台县与蒲类县是能打下来的!”
着一身西突厥服饰的李娇娥挥舞着马鞭,冲进了大帐中,瞪着眼睛咆哮。
乔宝明撇嘴:“我当谁呢,这不是陇西王孙女、献陵令之女,摩罗盟的李娇娥吗?”
李博乂孙女、李景阙之女,当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被范铮搞得整个摩罗盟外嫁诸番邦、羁縻州,对大唐有恨,正常了。
下嫁又老又粗鲁的阿史那贺鲁,除了那野牛似的身子有点用处之外,无限嫌弃!
更恼的是,屈身下嫁了,朝廷居然连个公主的名分都不给!
其实,就是当年在长安,她也没对大唐有爱过,主打一个蛮不讲理。
她们这种人,只爱自己,世界都应该围着她转就对了。
阿史那贺鲁的腰刀一闪,李娇娥颈上现出一道红线,继而鲜血喷涌。
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李娇娥指着阿史那贺鲁,身子渐软,倒在了地上。
“请天使禀明陛下、天可汗,瑶池都督府忠心耿耿,陛下但有号令,阿史那贺鲁即杀身以报!”
“天可汗”的尊称,始于李世民,但李治到李隆基,仍有几位天子获得此尊称。
阿史那贺鲁的话,隐约有机锋。
杀身以报嘛,重点是杀谁的身。
现在,不言自明,杀妻证道,反正也不是原配,不心疼。
老实说,李娇娥在莫贺城作妖,早就让阿史那贺鲁生厌了,偏偏还得顾虑大唐的反应,不敢下狠手收拾。
当着天使作妖,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阿史那贺鲁可是听说,大唐汉子有三喜:升官发财死婆娘。
啊,想不到我阿史那贺鲁也赶上这一喜了。
随着阿史那咥运押解乌孙天马、护送乔宝明回长安城,庭州治所金满县城内的刺史骆弘义、北庭安抚使高侃都松了口气。
这意味着,半年之内,阿史那贺鲁不可能有异动,瀚海、天山、伊吾三军能及时组建,庭州也就有一些自保之力了。
第六百六十章 吐蕃诸事
吐谷浑重整二万精锐,越过沱沱河,翻越唐古拉山,再次袭击野马驿得手。
乙弗摩诃率军在野马衣林与达木,大败防备不够充分的吐蕃,破敌一个东岱,堪称吐谷浑少有的大胜。
年嘎方向,怒火中烧的上伍如集结了三万兵马,臂上尽扎白布条,要与不讲武德的吐谷浑决一死战。
乙弗摩诃冷笑,当年你们吐蕃莫名其妙攻打吐谷浑时,好像也没讲过武德吧?
不过,吐谷浑的战斗力终究是略逊一筹,硬碰硬不划算。
乙弗摩诃果断挥军转进,翻越唐古拉山,带着馘下的耳朵,一溜烟回伏俟城请功去了。
七窍生烟的上伍如挥军跟进,却在唐古拉山口下方的险要通道,遭遇了乙弗摩诃预留的强弩伏击,又折损了几百人,才无奈收兵。
险道通常如此,对方如有防备,再多的兵力也只是送菜。
逻些城,红山宫。
素幡猎猎作响,赞普松赞干布的棺椁,在大唐使者、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的见证下缓缓起棺,准备葬回吐蕃故都匹播城。
在高原千奇百怪的葬法中,大论噶尔·东赞力主依悉补野部传统,将松赞干布葬回赞普的祖地,土葬。
赞普这一系,基本是土葬,与二次葬、水葬、天葬绝缘。
松赞干布的陵墓,名为“木日木波”。
关于松赞干布的死亡时间,吐蕃典籍给出的时间是贞观二十三年,大唐史书记载是永徽元年。
也可能双方都没有错,大唐记录的是吐蕃报丧的时间。
考虑到路途的遥远,及季节变幻的阻力,在途中跨过一个年度并不是太难理解的事。
因松赞干布之子贡日贡赞英年早逝,新任赞普为松赞干布之孙、贡日贡赞之子芒松芒赞。
芒松芒赞之名,在杜佑的《通典》中记为乞黎拔布,终其一生,都是噶尔氏执掌吐蕃权柄。
芒松芒赞此时尚为孩提,大权由大论噶尔·东赞执掌,宫中由祖母芒萨赤嘉掌握,朝中尚有尚论查莫为曩(nǎng)论、宰相同平章事。
尚论,这二字要分开解说,尚代表赞普的母族,论字单独出现时只表示为朝廷的大臣,合在一起表示为外戚官员,亦称舅臣。
曩论,又称内相,主掌官员升迁,相当于大唐的吏部尚书。
赞蒙颇恭东萨赤尊于丧后回大昭寺。
大昭寺本名惹萨,意为建造时山羊负土而来,惹萨之名渐渐演化为城名,变成了拉萨。
大昭寺之名,有考证是后来才改的。
大昭寺的传闻太多,过于神话,较难找出历史真相,连藏传学者都难免犯迷糊。
颇恭东萨赤尊建造的大昭寺,传说有一棵文成公主亲手栽下的柳树,当地人称公主柳。
这就比较玄幻了,文成公主跑颇恭东萨赤尊建造的大昭寺栽树为何?
文成公主所居,亦是为其所建的小昭寺,当地人称燃木齐、甲达绕木切,在绕大昭寺的转经道八廓街以北一里。
松赞干布亡后,她们只能各自搬出红山宫,据寺庙一隅而居了。
吐蕃赞普的妻子都称赞蒙,但真正掌握了权势的赞蒙只有一位:芒萨赤嘉。
真以为所有赞蒙地位都平等,那就太年轻了。
鲜于匡济依礼,至小昭寺求见文成公主,献上永徽天子的赐物。史书上记载文成公主,只会将她下嫁吐蕃说得花团锦簇,谁管她之后三十年守寡是怎么度过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吐蕃没有该死的收继婚制,她不用学隋朝的义成公主。
“千山难渡,故乡莫望,唯恐泪千行。”文成公主轻叹,鬓角已现一缕白发。
远嫁吐蕃已自难熬,偏偏才成亲八年,便要守着数十年孤寂的日子。
人生何其艰辛!
此时此刻,文成公主已经熄了与弘化公主争锋的念想。
纵使弘化公主的夫婿平庸了些,好歹是活的,有温度。
长史躬身:“公主请勿悲伤,驸马虽故,还有诸多臣子、谒者、侍女相伴,公主节哀。”
下嫁的两位公主,待遇并不是公主的,而是亲王的!
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长史、司马、参军、典签、府、史一应俱全,急眼了能打一场小型战役。
这便是隋唐下嫁公主的配置,公主手上是有一定武力的,说话腰板也硬得起来。
但是,无子,却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不知是天寒难以生育,还是吐蕃刻意控制了赞蒙的生育,以松赞干布诸多赞蒙的条件,竟唯有贡日贡赞一子的存在。
虽说免了争储的麻烦,却有断了苗裔的风险。
更别说悉补野部王族这一支的血脉总是比较单薄了。
送葬之后,噶尔·东赞的次子噶尔·钦陵赞卓目现忿然。
“父亲,此次吐谷浑悍然兴兵,若无大唐暗允,岂有此胆量?何不问责唐将?”
长子噶尔·赞悉若多布轻声道:“钦陵,你都说了是暗允,怎么可能拿到明面上说事呢?”
“其实,吐谷浑趁赞普葬礼兴兵,也未必是坏事,日后我们出兵,用汉话说叫师出有名。”
噶尔·东赞点头:“赞悉说得没错。待赞普下葬,便是吐蕃与吐谷浑了结恩怨之时。”
“有此事为凭,便是大唐亦不便插手纷争,这是好事。”
这话却说得不错,日后吐蕃兴兵复仇,大唐也只能干看着。
就这一点而言,永徽天子还是年轻了点。
噶尔·钦陵赞卓扬眉:“如此,我愿为一东本,操练一军,出山为吐蕃洗此仇恨。”
旁边的三子噶尔·政赞藏顿叫道:“我也要入东岱!”
噶尔·钦陵赞卓轻拍噶尔·政赞藏顿肩头:“你还年幼,多跟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学习,长大后帮我打仗。”
吞弥·桑布扎是藏文的创造者,吐蕃贤者之一,吞弥为姓,桑布扎是他人献上的敬称,意为贤者。
噶尔·政赞藏顿这个人,是吐蕃名将之一,在大唐典籍上称为赞婆!
噶尔氏能在松赞干布去世后,长期把握吐蕃权柄的原因,是噶尔·东赞的这些儿子,几乎都有出色的表现!
松赞干布卒,噶尔·东赞终于松了口气,不用被兔死狗烹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 多读书
范铮有点烦躁,破事有点多。
尚衣奉御杨政道卒,穆古报上来时,闭目打盹的范铮险些破口大骂。
殿中省的官员,死就死了,关鸿胪寺什么事?
还真就关鸿胪寺的事,这位后隋曾经的小皇帝,正在“二王后”当中,位列酅公,为礼部主客司与鸿胪寺、典客署共管。
杨政道卒,酅公之位不可或缺,他那八岁的娃儿杨隆礼承了酅公,虽不好听,好歹衣食有了着落。
景云年(唐睿宗李旦),因犯唐玄宗讳,杨隆礼更名杨崇礼,官至太府卿,寿至九十余。
辨其嫡庶就免了,杨政道还就这一根独苗。
朝堂上,关于继任昆州刺史的人选,正吵得不可开交。
昆州刺史、西爨首领爨弘达卒,其二孙爨东景、爨西图,各自有一伙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支持,在益宁城相持不下。
爨(cuàn,古音chuàn)本为中原姓氏,诸葛亮带入滇后,与云南本土民族融合,生生整出一个爨族、一个爨文化。
中原还有很多爨氏,有改为“寸”的,也有改“串”、“籴(读cuàn)”、“炊”的。
倒不全是为了避祸,主要是这个字笔画太多了,私塾里先生叫抄名字能抄哭。
起源一是西周时的爨官,也就是灶官;
起源二为祝融氏后人,因爨地(后世山西忻县、定襄)得名。
鬼主之类的称呼,是为爨族各大小部落首领,以鬼巫之术著称。
益宁城的大致范围,约为昆明的马街,背靠碧鸡山(西山),面向滇池。
大致西爨的范围,在曲靖及滇池流域、洱海流域,突出一个富庶。
那些山地多的地方、比较穷的地方,就是松散的东爨。
整个西爨的局面很奇怪,算不上经制州,也不是羁縻州,就是介乎二者之间。
西爨地头上,并不只是只有昆州的存在,大致半个姚州都督府都可以算进去,还要加上曲州、靖州、钩州。
争昆州刺史的目的,是确立西爨首领之位,也是为了保住西爨的传承。
臣服归臣服,上交粮食与财物也没问题,但我西爨的制度不要动,刺史更只能是我爨家人。
“爨东景更年轻!”
“爨西图年富力强!”
“爨东景有都鬼主支持!”
“说得好像谁没都鬼主支持似的。”
吵吵嚷嚷,却克制了许多。
这要是贞观朝,怕程咬金早就吆喝着让伙计们下黑手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帮大臣是把这一套摸得透透的。
于是,贞观朝热闹景象没了,也就吵吵得厉害。
在范铮看来,比敦化坊婆娘们吵架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叉着腰、跳脚骂道“有种打一架啊”。
西爨的事务归不归鸿胪寺管,范铮还真没能力分辨。
好像,不应该吧?
恍恍惚惚中,范铮都冲瞌睡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真不能怪范铮。
冷不防,司徒李元景开口:“西爨事关鸿胪寺,为何不见鸿胪卿意见?”
虽是李元景有意针对,话却没有说错。
及夷狄君长之子袭官爵者,皆辨其嫡庶,详其可否,本就是范铮的职司。
范铮努力睁了睁眼,甩头,想甩去昏昏沉沉的感觉。
昆州你们列入经制州范围,还想要鸿胪寺负责?太极谁不会两手啊!
范铮半梦半醒地回答:“昆州为经制州,刺史之选为三省与吏部之事,不关鸿胪寺的事。”
这种两头沾的事,其实是最悲剧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叔叔见了拿脚踹。
昆州四县,益宁最富,安宁有盐,晋宁有金线鲃,秦臧有鸡枞与黑山羊。
还有整个昆州盛行的粲,即米线,《齐民要术》就有此物记载。
李元景的话有理,范铮的话也没人敢说错,这就是制度上的矛盾所在。
当初要不放爨弘达回去,直接安置了流官,多地互换,未必不能将西爨经营成真正的经制州。
长孙无忌干笑两声:“都有理。不过,朝中难断此事,鸿胪卿何不思量一番?”
好吧,长孙无忌是百官之首,他说了算。
范铮抹了把脸,清醒过来,认真地说:“这种小事,有必要争吗?推恩令了解一下。”
永徽天子意动:“范卿之意,有两人分两个刺史,有三人分三个刺史?”
这破主意,后世好有一比:足球场上那么多人抢一个球,怪辛苦的,不如一人给一个球。
但是,在这年头还真有效。
都争昆州刺史是吧,大不了把昆州拆分,益宁县与晋宁县为东昆州,安宁县与秦臧县为西昆州,一人一个刺史当当。
要是不满意,大不了分东南西北昆州,一县顶一个州的名头。
至于西爨内部纷争,么,西爨再分成南北爨不就完了么?
难道一家人析产还非得见一见家伙?
文明,没必要闹到这地步,一团和气,你昆州的绕晕再去绕一绕就是了嘛。
昆州地头,可不盛产绕晕这种江湖雀门吗?
范铮的馊主意,将满朝大臣雷得人都麻了。
好家伙,按这主意,爨弘达的孙儿还是太少了,要是再多生几个,西爨能分成十来个小族,大唐可以慢慢蚕食?
程咬金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臣程咬金附议。若朝廷议之不决,何妨召昆州朝集使一问?”
诸州遣往朝廷的,不能称使者,只能叫朝集使,不能由牧、令、上佐担任。
简而言之,常规状况下,朝集使最高就到录事参军。
“昆州朝集使、录事参军爨堂郎,拜见陛下。”
这个名字,让朝臣窃笑。
范铮无奈开口:“这是指堂郎川为名?”
别管人家名字多怪,这取名法很常见。
堂郎川,后世书为螳螂川。
爨堂郎大喜:“上官果然了解昆州!正是安宁之堂郎川!”
堂郎川为滇池自海口溢出、流至富民为普渡河,最终汇入泸水(金沙江)。
但在早期,滇池出水口太小,常常淤塞,至元朝云南平章政事赛典赤疏浚了螳螂川、凿开了石龙坝,滇池才利大于弊。
李元景为之侧目。
这奸贼,竟佯装不懂昆州事,搞半天比谁都清楚?
范铮笑道:“不过是多读书而已,《水经注》颇涨见识。”
拳头硬了!
竟嘲讽本王没见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寒痧
《水经注》是真有堂郎川的记录,这不是胡说。
惟一有出入的是,这根本不是范铮看到的。
以他看工具书犯困的德行,哪儿看得下去《水经注》这种标准的地理书籍啊。
这是范铮家宴时,郦正义稍稍喝多了点,口若悬河地讲起自家先祖多么牛皮,吹嘘到泸水支流时,范铮顺耳听到的。
只可惜,整个滇池流域,范铮也就记得堂郎川,实在是因为这名字有点好玩。
爨堂郎却引为知音,对范铮絮絮叨叨说了一刻钟,无非是金马山如何、碧鸡山如何,粲又如何有帽子。
基本以家长里短为主,范铮却听出来了,爨堂郎似乎对谁是继承者都无所谓。
也是,都一个耶耶,选谁不是选?
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支持的区别,无非是想让自己这一方的支持者上台,以获得更多利益罢了。
“本官是这样想的,要不滇池畔为东昆州,辖益宁县、晋宁县;高地的安宁县、秦臧县为西昆州。”
“都是自家人,总不能为了点家产就斗个你死我活不是?支持他们的鬼主,也能各自支持一刺史,不至于太失望。”
范铮一脸的“为你好”,姿态是到位了。
李元景嘴角噙笑,隐约预见爨堂郎暴跳如雷地驳斥范铮的场景。
沉默了片刻,爨堂郎无奈地叹息:“这怕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满殿哗然,没人想到范铮这馊主意奏效了!
静下心来细细想想,西爨自前隋为史万岁击破以来,气势已衰,莫说是对如日中天的大唐,就是面对松散的东爨都不占优势。
即便继承者有两个人选,即便支持者旗鼓相当,西爨内部仍有共识:绝不许动刀兵!
不是爨族人不喜折腾,实在是折腾不起了。
问题上交,相互间并无隶属关系的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也松了口气。
管他大唐支持谁,大家也认了,再不服气,斗歌、斗舞、斗鸡、斗牛。
可惜不是应州那边,不然还能斗猪。
范铮说的主意,爨堂郎心知肚明,这是推恩令呢。
然而无所谓,就是个阳谋嘛,谁看了都不至于反感。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本就是历史的常态,爨族自打分成东爨、西爨以来,对此并不太反感。
都能分东西了,凭什么不能分南北?
底线这东西,突破一次了,就能突破二次,然后是无数次,最后变成了“我还要”。
你想啊,多分出一个刺史,就多安置一套人马,谁家的亲朋好友不能趁机安进去啊!
除了极少数死脑筋,谁不想官位越多越好?
就算一个官骑一个民,那也无所谓,这不只是十羊九牧嘛。
到三个官管两个民的时候,即便是天崩地裂,死的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谁也不蠢,只是为了利益,不顾一切罢了。
看到昆州朝集使、录事参军爨堂郎都赞同范铮的馊主意,李元景嘴巴张得能生塞一个鸡子,就连李恪都颇惊讶。
早知道西爨能同意,这种馊主意,他们瞬间就能出一堆啊!
没辙,无人想到西爨这些年实力凋零,内部早就经不起纷争了。
爨堂郎笑容满面地退下,临走还表示有空与范铮交流一下昆州绕晕的问题。
牛进达的声音打破了朝堂上古怪的沉寂。
“咦,后生……鸿胪卿还真有两手嘛,老夫还以为得闯祸了呢。”老牛这个人厚道,还没程咬金那一身毛病,稳重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当然,牛进达用兵,也是懂得出奇制胜的,松州那一场奇袭就让吐蕃留下了心理阴影。
雄心勃勃的松赞干布、噶尔·东赞,之所以对大唐恭顺,牛进达居功甚伟,一仗就打得吐蕃没脾气。
程咬金打量了范铮几眼:“看你这副睁不开眼的模样,病了吧?”
永徽天子开口:“即刻着侍御医上殿,为范卿诊断。”
上来的侍御医是陶之秋,医术如何范铮不知,却知道他不喜多言。
“肢冷麻木,唇青舌紫,神倦短气,面色苍白,舌淡脉微。”
陶之秋念了一堆范铮听不懂的话。
“大腹皮、白芷、紫苏、茯苓、半夏曲、白术、陈皮、厚朴、苦桔梗、藿香、甘草。”
这个藿香正气散的方子,出现在医书是宋朝《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对寒痧有效。
一般来说,出现在医书里的方子,运用会更早一些。
但是,藿香正气散也好、藿香正气水也罢,固然能医治不少疾病,却不包治百病!
一些老年人拿着藿香正气水乱喝,脑梗都不去医院,生生要服藿香正气水,也是让人无语。
“这是内治,令主药煎汤药;外治当令司医以角法覆之,以毫针刺下巨虚、中脘。”
角法,即后世火罐的前身。
毫针为九针第七,取法于毫毛,长一寸六分,主寒热痹在络者。
陶之秋诊断之后,便有人引范铮至殿外的曲室治疗了。
角、针之后是按摩师给范铮按摩。
哎呀,没想到,在唐朝还能按摩一把。
按摩以导引,除八疾:风、湿、寒、暑、饱、饥、劳、逸。
范铮这是标准的寒,也不知是不是睡觉喜欢把手臂放在被褥外头引起的。
倒是按摩治饥这一点,让范铮颇觉诧异,疗饥的法子,难道不是饼么?
呃,是脑壳不太清醒了,这里的饥,是指因饥饿引发的病症。
一个全套下来,朝会早散了,唯有内谒者监尤福贵奉圣命过来看了一下。
除了没能混个爵位,张阿难曾有的权势,尤福贵可都有了。
别看尤福贵对范铮数人总是面带笑容,可他在面对内侍省、外官时,姿态不知不觉摆得很高。
倒不完全是因为尤福贵飘了,身为天子身边的亲信,他姿态不高也不符合身份嘛。
又歇了一阵,陶之秋才让范铮离开,并提醒范铮最近三日入鸿胪寺,他们好准时医治。
出了承天门,就见雷七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想闯宫城又努力抑制的模样。
“我没事,陛下赐御医为我诊治病症,有点寒痧。”
范铮有点小得意。
想不到,那么快就享受到了赐御医诊治的超级待遇啊!
第六百六十三章 拆台
下衙,回府,范铮躲被窝里,鼾声震得屋顶的黑瓦都在颤动。
除开堂屋之类空间太大的地方,顶上用了几片琉璃瓦以便采光,府中其他屋顶都是黑瓦。
敦化坊民有不少人家也弃灰瓦而用黑瓦了,灰瓦的质量不说,份量太轻,遇上一阵大风就得换一大片,黑瓦要沉重许多。
没法,长安这里就是最正宗的西北风啊!
杜笙霞看了一眼范铮的模样:“这是角吸了?”
雷七说了一下,杜笙霞才知道,原来范铮这几天不是偷懒,是寒痧犯了。
范鸣谦嘟着嘴,想叫起范铮,却被范百里拦住了。
“阿弟乖,阿耶生病了,需要睡一觉,等他醒了就陪你玩。”
雷七从马车上移下装了三成药渣的药罐:“禀夫人,这是侍御医为县侯配的药方,一日三次,烧沸后细火熬一刻钟,一罐管两天。”
尚药局的人是要颜面的,没有皇帝明确的口谕,不可能追着到侯府来熬汤药。
粗枝大叶的范老石与元鸾,对范铮犯寒痧之事压根不在乎。
除开绞肠痧,寒痧与热痧通常都不会太急切,何况还是侍御医诊断过的。
“大郎这十年几乎没病过一次,这一次倒是我们疏忽了。”
元鸾舞剑微叹。
范铮的身体也不算特别好,就是不太容易生病,大约是仗着年轻吧。
而今也是三十老几了,加上四处奔波、劳心劳力,身体终于走了下坡路。
范老石不屑:“才多大就生病了啊!我在那年纪,壮得牛似的。”
“咦,婆娘当上了郡太夫人,讲起了格调,横刀都不用,改用剑了。”
元鸾挑眉,连鞘三尺剑如绵绵细雨,向范老石刺去。
范老石围着柿子树,来了个秦王绕柱走,嘴里小声嘀咕:“这婆娘恼羞成怒了。”
嘿嘿,揭了婆娘的短,婆娘发火再正常不过。
让她虚荣心发,横刀改剑!
昏昏沉沉睡到用膳时分,范铮觉得一身黏黏糊糊的,竟是汗出如浆。
杜笙霞掩着鼻子大开门窗,扶着范铮去洗了一浴桶热水澡,努力地搓去范铮身上的污垢。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佩上一个香囊,范铮坐到了案前,还未来得及说吃点清淡的,一碗闻着就苦涩无比的药汤摆在了面前。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陶之秋那厮不会放过自己!
范鸣谦挥舞着小手:“阿耶最棒!喝了药,就能陪二郎玩了。”
范百里怪笑:“阿耶嫌苦呢。”
这混账,都会拆台了!
范鸣谦认真地从小褡裢里掏出手指大一条胶牙饧:“阿耶,给!喝了药吃它,就不苦了!”
那还能咋办?
接过胶牙饧,范铮憋着一口气干了一大碗苦涩的药汤,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胶牙饧。
嘴里是苦的,肠道是辣的,药汤到哪个位置感觉得一清二楚。
元鸾凑过来问:“好点没?”
范铮饮了一口素淡的菜汤解味,长长地吐了口大气:“阿娘,这是药,不是仙丹,没那么快起效。雷七,让食手搞一碗肉粥来。”
饭菜是吃不下多少的,晃一晃,满腹都是药汤在荡漾。
泛着淡淡清香的粟粥端上来,其中的臊子是猪肉。病人一般不给羊肉,因其性热、易催发。
范铮要的是粥,自然要稀一些,稠的那叫糜。
严格定义的话,肉粥应该称糂(shēn)。
《墨子·非儒下》:孔某穷于陈、蔡之间,藜羹不糂。
肉粥好不好吃,除了看材料、看食手,还得看配料。
君不见多少乡村里喂猪的野菜,入裹饭家妙手烹制,就成了连贵人都追捧的菜肴?
真是乡村人不解此中妙味吗?
范铮饮尽肉粥,精神好了一些,对御医的手段也佩服。
就是扎毫针时,范某全程闭眼,有失英雄气概。
算了,范某从来不是英雄。
明知道毫针扎入的痛觉,连被蚊子叮一口都不如,偏偏不能直视。
倒是按摩师,啧啧,尽数是膀大腰圆、力拔山兮的糙汉是个什么意思?
不说别的,搞几个青春靓丽的小娘子、徐娘半老的婆娘,你看看按摩师这个行业能不能风行大唐!
范铮能够想像,自己对太医令姜茯苓说这话,会遭怎样的唾弃了。
问题是,这才是按摩行业的未来。
别管有没有超标行为,至少养眼。
要不,来个项羽,一巴掌下去脊梁骨能拍弯那种当按摩师,你要不要?
能够胡思乱想,至少说明范铮的身体好了大半。
熟门熟路地,陆甲生不请自来,嘲笑声接踵而至:“啧啧,县侯了,也没纳媵,身子骨咋那么差啊!”
“我那里有一坛用杏花村泡的三鞭酒,三年陈了,要不要补补身子?”
“或者,再送你一碗金钱肉?”
幸好,说这荤话时,女眷都已离开,否则尴尬难免。
范铮懒懒地靠椅背上,根本不带招呼陆甲生的。
除了内宅不便,陆甲生在华容开国县侯府跟在自家似的,自己落座、自己吃小食、自己烹制茶汤,连茶碗都专门有一个。
这就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交情,不因地位悬殊而改变。
“宣德郎自打卸了坊正之后,安静了好久啊!”范铮打趣。“咋,准备生个二郎了?”
陆甲生拍拍圆滚滚的肚皮:“生啥二郎哟,一个就够头疼了,婆娘想生个妹娃子。”
你要说诊脉诊出个男女,范铮还是信的;
可要说保证生男生女么,范铮只能叫人打出去了。
你当是哪吒,拼莲藕少一块就能当小娘子?
范铮扫了一眼陆甲生:“不对,肯定没憋好屁。”
太熟了,范铮知道,陆甲生肯定还有后话。
陆甲生扭扭捏捏:“那啥,要不你家二郎跟我家妹娃子定个娃娃亲?当年老夫子说,那叫啥指腹为婚?”
难为陆甲生还记得当年老夫子教的词啊!
陆甲生还是有几分心计的,知道范百里这样前程远大的嫡长子不会轻易娶妻,目标对准了范鸣谦。
范铮笑骂:“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要是你家妹娃子长得像你就完蛋了!”
“无须如此刻意,你家妹娃子以后跟范鸣谦他们玩耍,若是情投意合了再撮合,若是无意,莫造孽。”
第六百六十四章 病急乱投医
内宫。
着公服的宫人秋燕叉着腰,趾高气扬。
服饰没错,六尚、宝林、御女、采女及女官,礼衣为杂色,寻常为公服。
“皇后又怎地?望云亭是淑妃先到,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不得不提一下王皇后,无后就算了,教养还好,骂不出粗口,连身边太原王氏送来的宫女也是这德性。
太讲礼、太讲理。
大约,太宗正是看中了讲礼这一点,才会赞“佳媳”。
但是,太宗显然忘了,在内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讲礼才最难活下去。
豺狼环视之地,唯有比狼更恶,才能好生活下去。
纵是当年的文德皇后,也不是只懂得讲礼。
昭仪武曌轻笑着执皇后玉手,轻轻拍了拍手背:“皇后母仪天下,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怒?且由妾来处置。”
武曌入宫,王皇后是同意了的,本意就是引为奥援,对付越来越张狂的萧淑妃。
内宫之事,皇帝他视而不见,心寒。
武曌着青质罗翟衣,施两博鬓,花钗八树,青袜,乌履,缓步上前,突然抽出当先那名寺人腰间的御刀,刀光一闪。
血流五步,溅湿了武曌的翟衣,武曌的笑容依然那么甜美。
王皇后的眼皮狂跳,心头涌现出强烈的不安。
“小小宫人,敢犯皇后銮驾,死有余辜。”
“倒是你们六人,伴皇后驾而执御刀,却无视宫人辱骂皇后,该让内谒者监来分说了。”
寺人隶属内侍省内谒者监,为宫中不多的武力担当。
莫以为缺失了零件,他们就非得掐兰花指了。
内谒者,监六人,正六品下。
尤福贵是六人之一,只是因身为左监门卫将军而鹤立鸡群。
执掌寺人的内谒者监,与尤福贵无关。
整个内侍省中,就内谒者监与帝后关系最密切,六名流外的寺人则是皇后身边的武力保障。
面对武曌的斥责,六名寺人眼现慌乱,当头的寺人叉手:“昭仪恕罪!”
原本在内宫的权势之争中,内谒者监打算置身事外,只要皇后没有人身威胁,就算是完成使命了。
可让武曌一揭开,这个丑陋无比的心思只能收敛再收敛,否则就是跟脑袋过不去了。
望云亭中,萧淑妃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武曌喝骂:“贱婢!若非陛下怜悯,你当着缁衣、敲木鱼,终身不得食肉,安敢欺我?”
萧淑妃刻意用了“食肉”一词,一语双关。
武曌提着御刀,笑容温馨,一步步向望云亭走去。
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唬得萧淑妃身子哆嗦。
这个疯女人,她真敢杀人啊!
一宫正、二司正、四典正出现在亭中,冷冷地盯着浴血的武曌。
宫正森然开口:“昭仪请退下!淑妃地位尊崇,岂容你冒犯?”
武曌舌尖轻舔红唇:“宫正之意,伱们坐视宫人辱及皇后,是因皇后地位不尊崇?”
宫正一下噎得说不出话来,却横亘在萧淑妃身前,死活不肯退却半步。
武曌扬眉吐气:“合伙欺凌皇后,罪该万死!”
一刀,斩入宫正腹中。
宫正面容扭曲,难以置信地看着武曌。她可是正五品宫正,不是普通宫人啊!
殊不知,在武曌眼中,拦她路的人,只有死人!
虽只在感业寺熬了一年,武曌却像在十八泥犁打了一个滚,宁死也不愿再承受那刻骨铭心的孤寂!
虽然,武曌也是初次杀人;
虽然,武曌也很恶心;
虽然,武曌不知如何收场。
五名寺人沉默着出刀,司正、典正俱倒于血泊中。
“杀人了!”
萧淑妃惊慌失措地叫着,跌跌撞撞地离开望云亭,滴滴嗒嗒地流下一些带着骚气的水滴。
若是愿意,武曌本可顺势一刀取了萧淑妃性命的,她却本能地收刀不动。
兔死狗烹……
王皇后看着昔日敢跟自己别苗头的萧淑妃如野狗般狼狈,本该觉得大快,不知为何变成了忐忑。
永徽天子得闻此事,只是平静地换了一名内谒者监、一名宫正、二名司正、四名典正,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不,还是略有区别的,萧淑妃身边的宫人秋燕,死了居然再无人补上。
天子迎武曌入宫的目的,本就是让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人搅起风雨,顺便看看她的能力。
说情谊就好笑了,帝王无私情,何况是他这位离奇的帝王。
萧淑妃现在只要一阖眼,就能看到浴血的武曌持御刀向自己走来,秋燕的尸身就倒在一旁!
病急乱投医,萧淑妃在内宫奔走,三清殿、佛光寺上香求神佛保佑也就算了,连孔子庙都去烧香,可真滑稽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三日朝会,已然痊愈的范铮对天子谢恩,并谢过尚药局诸位。
每年生病的臣子不少,但宰辅之外,得天子命御医诊治的不多。
顺便提一下,能入尚药局的,一定是太医署考核过最优异的,但在尚药局的表现总差强人意。
不是尚药局诸人本事不济,但医治大臣好说,医治帝王却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有一个无奈的比方,皇帝得了怪病,正常治疗无效,只能以毒攻毒。
这时候,你侍御医开了药方,主药照方煎熬,尚药奉御进药先尝,流程很正确。
药性本有毒,奉御却无病,先尝的结果只能是呜呼哀哉。
依此判断,侍御医、主药当诛,就问你服不服!
一再求稳之下嘛,药效……懂的都懂。
“雍州法曹近日探查旧案,有两案与鄜州豪强有关。”
雍州长史卢承业不紧不慢地启奏。
司徒李元景眸子里掠过一丝惊慌。
这是他任鄜州刺史时留下的尾巴,与朝廷新旧之交诸事有关。
范铮笑了。
果然,他对卢承业的示好没有白费,这些隐藏起来的勾当,卢承业还是顶住压力查了下去。
莘可代与武柏直能力一如既往地出色,荆王曾经留下的小破绽,他们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他离开鄜州之后才出手。
新任的鄜州刺史,是不会再为李元景担一丁点风险的,失去庇护下的豪强便再不足为患。
朝廷强势,地方一小撮人异动,出一司法佐,足矣。
哪怕身边就是横刀,也没有人蠢到敢反抗。
只要动手,一家老小的性命未必保得住。
犯事与造反,可是两个罪名啊!
第六百六十五章 断尾
范铮在旁一唱一和:“长史之意,鄜州豪强与当日长安城乱象有关?”
御座上的永徽天子霍然起身,目中投射出怒火。
若非如此,他岂用食平胡吃过的膳食、用平胡用过的调羹,把自己恶心到不行?
不是孙九横空出世,他还得忍受多久!
他却忘了,若非如此,他还应幽闭乡野,行动没有半分自由。
“陛下……”旁边的内谒者监尤福贵小声提醒。
永徽天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着脸缓缓坐下:“雍州当记一功!着大理少卿辛茂将至雍州协查,太尉长孙无忌督导此事。”
虽未及三司审案,规格却不低于此。
不让雍州将人犯押至大理狱,自是因为大理寺内派系林立,还不知道有没有某人的同党。
雍州能把人给顺利抓捕了,至少说明雍州法曹相对纯洁一些。
辛茂将这个人,虽略喜功名利禄,大节无亏,永徽天子还是有所了解的。
令长孙无忌督导,更是要绝了魑魅魍魉异动的空间。
谁敢异动,落天子手里,或许是东西市口一游;
落长孙无忌手里,全家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孙无忌最大的执念,是保阿妹的血脉为世间至尊,为此不惜血漫长安。
“臣长孙无忌领旨。”
长孙胖胖傲然领命。
卢承业举笏:“据贼子交待,事涉荆王府行参军一人,臣进退维谷。”
李元景眼睛眯得如毒蛇,盯向卢承业的目光满是杀机。
范阳卢氏,很好,日后落到本王手中,当斩尽杀绝!
从八品下行参军四名,是荆王府的属官。
从晋朝增加这个职位开始,行参军一直是王府自行征辟!
相比其他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官佐而言,行参军的品秩不值一提;
但这个位置上的,可是亲王的心腹啊!
多少不便为之的隐秘事务,都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经手。
小人物的最大好处,弃了不心疼啊!
雍州法曹再有能力,也不可能闯荆王府,活捉行参军。
抛开上下尊卑不谈,那一千亲事加帐内是吃干饭的?
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着辛茂将与雍州法曹,持朕手诏至荆王府拿人。”
“令右候卫长史相里干,率一步兵团协助,谨防人犯逃脱。”
亲事府与帐内府,虽然也有一定的战力,却绝不是右候卫一步兵团之敌。
防逃脱是美化之后的词汇,真正的用意是,荆王亲事府与帐内府若有反抗,右候卫镇压之。
莫以为巡长安大街的右候卫,战力就差了。
说到相里干,这也是奇葩一朵。
按说,以随行浑义河的资历,即便无法混个右郎将,出右候卫升五品政务官也未尝不可,偏偏他宁愿呆在原地不动。
李元景哑然失笑:“荆王府也不是法外之地,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本官这便陪大理寺、雍州走上一趟,若有非法,本官自缚向陛下请罪。”
程咬金击掌大笑:“同去!”
李元景看着起哄的程咬金,一声轻叹。这位当世马槊名家,竟不能为本王所用,可惜!
薛万彻的武艺固然出众,却没有程咬金的号召力,甚至那臭脾气致使为诸武将排斥,成事不足。
打个泊灼城,能让副总管裴行方告了,功变成过,也没谁了。
天子不便凑这热闹,范铮可按捺不住八卦之心,随着李元景等人到了荆王府。
右候卫步兵团,待相里干一声令下,部份人寻好隐匿之所,长弓、擘张弩严阵以待,朴头枪、彭排的阵势也摆开了。
李元景摇头苦笑:“何至于此啊!”
中门大开,四名行参军一脸慷慨,持刀横颈:“不知我等犯了何事,竟劳朝廷胁荆王来此。冤有头、债有主,我等做事,不当连累大王!”
卢承业张了张嘴,伸出一只手臂,似要令武柏直等人抢上前拿人:“不……”
“吾等有罪,来生再侍奉大王!”
激昂的叫声中,行参军整齐划一地挥臂横刀,颈间俱鲜血喷涌。
李元景阖眼,面现不忍。
壁虎断尾这一招,多数有传承的家族都会,巧妙各自不同罢了。
卢承业一拍大腿:“不要!白死了喂!本官说错了,涉事的是典签!”
李元景欲哭无泪。
你早说是从八品下典签,本王早就亲手绑他二人过来了,何必弄偌大阵势?
典签虽与亲王亲近,却只负责宣传亲王教,纯粹跑腿的,死多少都无所谓。
行参军死绝,对李元景多少是有影响的,那些不便见光的事,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经手。
两名一脸茫然的典签被雍州拿走,李元景看着荆王府众人收拾残局,心头兀自迷糊。
他却没注意到,荆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僚属们渐渐保持了疏离的姿态。
行参军是荆王的心腹没错,该为荆王赴死也应当,可你荆王是不是应该弄清楚人家到底要抓谁?
平白无故的牺牲,怎生忠义也不值当!
范铮却是暗暗嘀咕,跟老卢共事许久,未见卢承业如此腹黑啊!
这损色!
卢承业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典签,行参军不过是他立的幌子,哪晓得李元景这个棒槌,他竟然当真了!
壁虎断尾,结果卢承业针对的根本不是行参军!
“卢长史这一手活,漂亮!”
范铮与卢承业并肩,小声夸赞。
卢承业轻笑:“这是见贤思齐,不让鸿胪卿专美于前。”
这个卢承业!
范铮微笑:“莘可代他们抓捕的鄜州豪强,未必与此有关吧?”
范铮猜测,雍州此举,应该有人于后头撑腰,搞不好还是天子的杰作。
卢承业笑道:“家兄卢承庆,人称君子,先为褚遂良告发,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再为褚遂良所告,贬简州司马。”
所以说褚遂良好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好人,大节能守,小节……
卢承业的意思,范阳卢氏有卢承庆一个君子就足够了,他并非什么君子。
抓捕鄜州豪强是真的,豪强与荆王府有瓜葛却是假的,不过是诈一诈罢了,顺势收拾一两个荆王党羽。
可是,谁也没想到,李元景做贼心虚,竟导致四名行参军自刎,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农妇跳脚
蝗灾所过,乾坤含疮痍。
雍州倒是基础扎实,搭裢里有阿堵物,加上早有准备、官民一心,倒也没怎么惨烈。
就是同州,之前与华州一道经历过蝗灾,有经验了,也没那么惨,倒是让刺史褚遂良捡了个便宜。
虽麻烦了些,却不是不可度过难关,褚遂良考课时功劳必不可少,再加上有长孙无忌呼应,回朝也就是一二年之事。
这是褚遂良自入仕薛举以来,首次成为地方官,也让他感受到了曾经被他多番求全责备的地方官有多不容易。
抱怨什么的情绪没有,倒不是褚遂良修养多好,纯粹是忙的。
情、理、法,三者间如何权衡,是一个大问题。
户部明确规定,水、旱、虫、霜为害,十损四免租。
现实执行中,损三成九免不免租?
多多少少有官吏将三成九算成四成之损,纠不纠正?
就情理而言,这一点点偏差应该是允许的。
然而,这样的口子一开,三成八的、三成七的,难道不想要同等的待遇?
知道啥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不?
性子刚强的褚遂良,顶着压力把三成九撤了下去,下到冯翊地头却被几个农妇跳脚痛骂了一顿。
农妇骂得很难听,从褚遂良祖宗十八代骂起,还全都不重样。
执刀正欲驱离农妇,褚遂良却叹了口气,摆手示意无妨。
农妇没错,褚遂良也没错,要当宰相,先得养出宰相肚量。
在这一点上,褚遂良不行。
如果骂他的是官吏,早让他们尝尝万里为官的滋味了。
可这是农妇,无知的村妇啊!
别的不说,褚遂良但凡争上一句,都能让朝中衮衮诸公引为笑柄。
大灾之后,黎庶有怨自是难免,想要人人满意,怎么可能?
若平时有人辱骂官员,自是大罪,可这是灾后,不让黎庶发泄一下情绪,是想逼反他们吗?
冯翊令夫蒙西望远远缀在后头,鼻孔里不时发出一声冷哼。
真以为当过宰辅,就了解地方事务,可以鸡子里面挑骨头了?
骂吧,骂吧,反正冯翊县是不会因言罪人的,我夫蒙西望不照样挨过骂?
本来,同州就相对贫瘠,受灾的百姓就指望着官吏高一高手,减一点租,好熬过去,你个使君不设法为黎庶争一点福利,挨骂都是轻的。
真遇上极端的庄户,了无牵挂,喊一声“活不下去了”,昔日陈胜今又来,你又当如何?
当年雷永盛在同州,卖大盐挣了点小家当,惜乎华州人亡政息,好端端的盐坊竟任由湮灭。
华州不差钱,可同州真的穷啊!
急眼了的农妇,就是千刀万剐也要骂了出一口恶气。
这就是因为穷啊!
穷横穷横,不是因为穷了才横么?
反正没有啥好牵挂的,除了一条烂命啥也没有。
“使君,庄户人家就这一点见识,犯不着与她们生气。”夫蒙西望跟上褚遂良,有意无意地上眼药。“使君曾掌中书省,向朝廷要一点赈济,应该不难吧?”
小刀子啊,不停地扎向褚遂良的心头。
牛个啥?
堂堂中书令,这不就被打入凡尘了吗?
赈济,凭褚遂良这德行,户部是不会给颜面的。
褚遂良眼睛眯起,打量着这位胆子很大的冯翊令。
“你也觉得,本官坚守朝廷法度,不合时宜?”夫蒙西望干笑一声:“下官不敢对法度有任何意见。不过,朝廷既然委任我等为地方父母,娃儿受难了,不切实给点好处,一味挥鞭让他不许哭,好像也不合适。”
褚遂良默然。
夫蒙西望的话,与他根深蒂固的理念水火不容,烧得他难受之极。
朝中,关于西爨的任命也出来了。
如范铮所言,一字不差,昆州对半分。
益宁县与晋宁县合为东昆州,治所益宁城,爨东景为刺史;
安宁县与秦臧县合为西昆州,治所安宁县,爨西图为刺史。
治所选安宁县,是因其有盐矿,可谓富甲一方。
至于诸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各择其主,悉听尊便。
反正,西爨内部打不起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分了,又不是以后就没机会合起来。
爨堂郎出乎意料地选了西昆州长史的位置,而不是东昆州。
东昆州这一头,便称平爨;
西昆州那一头,称为山爨。
这个区分,是以平坝、山头来说的。
范铮委实觉得奇怪:“朝集使这个选择,多少有些奇怪,你咋不选东昆州呢?”
“滇池边不好么?想吃金线鲃了,自己垂钓便是。”
爨堂郎笑容带着一丝狡黠:“东昆州的长史位置,有人占了嘛。再说,滇池边上也不是什么好事,时不时涨水,难受。”
这不是在胡说,元朝赛典赤之前,滇池的水域利弊参半,赛典赤大修之后好了许多,但之后仍不时汪水,大雨之后都可以唱“冬季到益宁来看海”。
但主因还是,爨堂郎到了山爨可以更进一步。
谁也不是傻子,真当他图那点盐还是木耳?
范铮眨了眨眼,一声轻笑:“爨长史所图若仅于此,范某都要看不起你。”
爨堂郎嘿嘿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到了山爨,身为爨西图的从弟,我天然有继承权。”
“爨西图嘛,是个好人,就是好酒贪色,身体不佳,且无后。”
范铮秒懂。
爨西图哪天酒色过度、魂归极乐了,爨堂郎就理所当然的成为山爨大首领。
一没加害,二没刻意,不受任何人指责,也没有心理负担,何其妙哉!
爨堂郎要与金春秋在一起,一定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烧黄纸、斩鸡头,高唱“这一拜”。
两人的思路大致相同,都是好处要拿、恶名不背,馅饼快到碗里来。
“长史有无想过,日后爨族变故当如何?”范铮点了爨堂郎一句。
爨堂郎笑道:“整个爨族,我无能为力,但送一二子嗣入长安国子监、请朝廷委一二佐官,就山爨旧俗与律令融合,每年上交一定税赋,还是可以的。”
倚仗着安宁县的财大气粗,爨堂郎有底气说这话。
送子读书、请委佐官,则是在输诚。
爨族自有一个治理体系,与大唐差异极大,鬼主们未必愿意作出改变。
第六百六十七章 鞭长莫及
花马国使者叶噜噜,着裹头、大襟长衫、膝肥腿裤,系着羊皮腰带,身子雄壮如牛,躬身为范铮献上一把刀。
“这就是传说中的铎鞘?”
范铮拔刀出来,一股寒气散发出来,激得范铮小臂都起了鸡皮疙瘩。
录事山雄眼睛一亮:“好刀!”
叶噜噜坐下,品茶汤,眼带笑意:“花马国地势高,多寒冷,也无所出,唯花马、畜牧、稼穑与铎鞘拿得出手了。”
鸿胪卿是识货的,这便足够了。
范铮收刀,面带微笑:“麽些现在是父系氏族还是母系氏族?”
麽些,是大唐对花马国的称呼,花马国是他们的自称。
叶噜噜抓了把小食嚼了一下:“鸿胪卿对花马国很了解啊!母系、父系、并存都有,视地方不同了。”
泸沽湖畔“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也是花马国的一支。
只是不确立婚姻关系,并不是哪来的外人都能沾艳遇的。
动不动就谈艳遇的,那本就是生意,跟花马国的习俗无关。
以上三种形态,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居然还可以出现反复。
同时,还有少量抢婚与收继婚现象。
总之,花马国的风俗具有多样性。
花马之名,因马色呈龟背花斑而得,非他人牵强附会“岩有石如马,其色斑斓,么些诏自名花木国本此”。
花马质小而体健,上高山,履危径,虽数十里不知喘、汗。
丽江马、大理马、乌蒙马,为云南地区出名的马种。
花马国河谷种水稻、大麦、小麦,山区种植荞麦、莜麦(燕麦属,中国原产),畜牧、冶炼都有名,以猪肉为常食,忌杀耕牛、驮马、报晓的雄鸡,不食狗。
使者的名字听上去很奇怪,但在花马国人听来很正常,麽些人的一些自称是鲁鲁、纳、纳日、纳桓、纳罕。
“国主叶古年夺下了三赕(丽江坝),此前大唐的提议,能腾出手去办了。”
叶噜噜说的是太宗应范铮之策,命梁建方与花马国商议,大唐赠送花马国缴获的突厥兵甲,让花马国守铁桥城、夺聿赍城,侧面威胁马儿敢之事。
当时叶古年无暇分身,只能遗憾地搁置了。
现在,花马国越发兵强马壮,便是往上争一争也有底气。
麽些人彪悍,无畏征战,铎鞘也是上好的战刀,唯一的短板是铎鞘产量严重不足。
想想也正常,手工时代的精品,就存在这样的缺陷,以至于兵器最后竟是“劣币驱逐良币”。
所以嘛,愿为大唐前驱,讨要一些兵甲,岂不正常?
范铮笑了:“若国主敢兴麽些兵,取聿赍城,此事范铮自努力玉成。”
聿赍城为旧苏毗之地,苏毗为吐蕃吞并之后,孙波如对偏僻的聿赍城并不怎么在意,几乎没驻扎什么兵马。
叶古年若出其不意夺取,成功率很高。
叶噜噜骄傲地拍着胸膛:“花马国勇士,从不畏惧争战!”
花马国之事,并不适宜在太极殿讨论。
人多嘴杂,还有许多扯后腿的,搞不好还有个把噶尔·东赞曾经交好的臣子。
即便不指望完全保密,至少也别漏得像筛子啊!
两仪殿议事,人员除了宰辅、将军、大将军,还有范铮,却没有司徒李元景、司空李恪。防备他二人的意图很明显,朝中却无一人表示异议。
“本将曾遣使赴花马国,其时叶古年并不愿受大唐节制。”
左候卫大将军梁建方平静地陈述。
多年媳妇熬成婆,当年为尉迟敬德侧翼的梁建方,终于也能当上大将军了。
程咬金扫了一圈,诧异道:“牛秀那厮怎么了?”
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单名秀,字进达。
永徽天子目现淡淡哀伤:“琅琊郡公抱恙,卧榻于万年县宣阳坊宅第,朕已令尚药局侍御医诊治。”
五十六岁的牛进达,年龄不算特别大,但武将该受的伤,他也从来不曾少。
那种深入敌营、杀个七进七出,身上连块油皮都没蹭破的事,只存在于演义中,哪怕强如秦叔宝、尉迟敬德、程咬金,都是伤痕累累。
很多时候,名将是以较小的伤势,换取敌将的性命。
这都不算憋屈的,最窝囊的是,堂堂名将死于无名小卒之手。
程咬金沉默了。
当年一起投唐的瓦岗四将,秦叔宝卒,吴黑闼去当茂州都督,牛进达又快不行了。
当年的响马伴当,几乎要去了一半!
伴当一词,指伙伴,亦指奴仆。
秦叔宝的娃儿秦怀道,字理,此时为绵州司士参军。
秦怀道的名与字,曾让人怀疑是不是写反了,奈何有墓碑为证。
英国公李勣颔首:“总的来说,以花马国牵制吐蕃,算一着妙手。”
“花马国得聿赍城,可随时威胁马儿敢,令吐蕃不能肆无忌惮,只是不知战力如何。”
范铮淡淡开口:“麽些悍勇,虽吐蕃人亦未必能让他们屈服。”
当然,你非要花马国迎战吐蕃全国也不现实,人口基数摆在那儿呢。
“但是,对于吐蕃与吐谷浑周边的白兰羌、白狗羌、黑党项、雪山党项,朝廷也须时常关注。”
范铮叭叭地高谈阔论,说完了一回想,完犊子,这不是给自个儿的鸿胪寺添麻烦么?
而且,范铮举的例子有点别扭,诸部为吐谷浑之蕃,吐谷浑为大唐之蕃。
这么直接伸手,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倒不是大唐不愿意直接掌控各部,可因地缘关系,最后也只能放弃。
什么叫鞭长莫及啊!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范铮:“鸿胪卿大约忘了,县君包娥欣下嫁白狗羌,对大唐恨意满满。”
坑的人太多,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范铮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是原司农寺京苑西面监副监、现太常寺郊社令包丕之女,摩罗盟成员之一。
拍花子要略范鸣谦时,还要范铮包容、反思的反思怪,让范铮丢下大理寺,后因李娇娥脱狱,被范铮的毒计送去下嫁白狗羌了。
呃,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这都没去见她的好盟友李娇娥啊!
至于怀恨于心,那也没法,有本事她让白狗羌反大唐一个试试看。
仅仅是吐谷浑就能让白狗羌战战兢兢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标杆禅师
两名从六品上鸿胪丞中,有一人看着眼熟,名字更熟,田达真。
范铮想了想,才记起这个倒楣货色。
曾经的巫州夜郎令田达真,因治下夜郎僚反,被贬官沉沦,如今能蹭到六品都是侥天之幸。
也不知夜郎县僚人马头旺真,如今过得怎样了?
当时的夜郎县,若无弥勒教徒山木诸人作梗,也到不了造反的地步。
“啧,大唐的官场果然不大,兜兜转转又碰到一起了。”
范铮把铎鞘扔给山雄,对田达真道。
田达真的能力稍弱,但维持鸿胪寺摊子运转还是能办到的。
田达真笑道:“不意贱躯竟还得上官惦记。承蒙上官当年解夜郎之生灵涂炭,下官一直想致谢,却恐上官贵人多忘事。”
范铮摆手,笑得有点心虚。
可不差点忘了么?
山雄接过铎鞘,奔出公房耍了几招,笑得下巴都合不上去了。
大唐倒也不是没有此等级的好刀,只是等闲也轮不到山雄这种身份的人触摸。
“堂官,鸿胪寺还有一职司,天下寺观、京都大德,取其道德高妙、为众所推者补充,上推礼部祠部司。”
田达真认真地说着公事。
鸿胪寺这个交叉的职司有点莫名其妙,大德关鸿胪寺什么事,范铮他又不缺德!
直白一点就是,想成大德,先经鸿胪寺筛选一道,看看有无失德,然后才轮到祠部司遴选。
永徽天子在东宫时,于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进(晋)昌坊隋朝遗留、废弃的无漏寺,为文德皇后先后立慈恩寺、浮图。
浮图为梵语,亦译为浮屠,可指佛陀、佛门、和尚、佛塔、伞或旗的顶子、浮屠镇、掷骰子形成的一二三四五六贯彩,此处专指佛塔。
这个塔,就是长安本地人漫不经心炫耀的“烂怂大雁塔”。
因石砌佛塔往往耗费巨大,永徽天子特意改为砖砌。
这就是大唐前期的建筑风格,要好看,还要省。
慈恩寺剃度僧众三百,复令玄奘译经之所从弘福寺移慈恩寺,玄奘为上座,大雁塔主要为玄奘存放经籍之用。
看看,动不动就增加僧人、增加寺庙,到后来就不免有会昌法难。
在《唐会要》中,这一段的玄奘记为元奘,也不知是否为清朝避讳所致。
弘(宏)福寺举的大德,有点眼熟哇!
范铮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咦,波颇禅师圆寂后,玄谟禅师就能回长安城,定居弘福寺了?
由此看来,长安城佛门当时的排挤,只是针对波颇这个天竺人?
哎,看来在任何时代,排外都是难免的。
倒是有空可以与玄谟禅师叙叙旧了嘛,也不知道,玄谟禅师炒茶的技艺进步了没?
“玄谟禅师亦是助玄奘法师译经的高僧。”
田达真补充了一句。
哦,一切明了,玄谟禅师能回城是因为重操旧业,干了翻译的活。
玄谟禅师必须是大德,范铮说的。
咦,不小心看下去,玄奘与玄谟都是玄字辈的和尚,不会还有同门之谊吧?
翻篇,看大兴善寺推举的名册。
范铮原以为,自己应该不认识其中高僧,想不到明晃晃的名字戳着眼睛。标杆禅师。
这一位也是牛皮哄哄的,长安三黑之一的长安令杜善贤,审判永阳坊灭门案,要将凶徒改死为流,振振有词地称会成为大唐司法标杆。
结果,到他娃儿被人杀人,立马改口要严惩了。
长孙无忌提议送为僧,太宗御赐法号“标杆”。
御赐法号,何其幸哉!
好像,送这位标杆禅师入大兴善寺,也有范铮的功劳来着?
既然如此,在范铮的手上,这位标杆禅师永远别想沾上大德之名。
莫管他悟不悟、悔不悔,范铮势不可能自扇耳光。
范铮挥毫,直接叉去标杆之名,换上了寺主悟崐。
除了悟崐法号天然带了点亲切感,这位寺主做事也很有章法,对海光“除却心中魔”的做法也格外灵性。
雍州彻查诸寺观时,悟崐让大兴善寺主动放弃了不少利益,结果成了诸寺中损失最少的。
面对放生水的乱象,以及诸邪引用“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时,悟崐那掷地有声的“恒河水”,果然有高僧风范,据说已触及须陀洹。
哪怕范·小心眼·铮对大兴善寺当年之事难以释怀,对悟崐这大和尚却无芥蒂。
道家大德,玄都观主陈矩年道长,范铮是必须推举的。
他老人家的道行高深,却从不自矜,说话做事令人如沐春风,更主动与敦化坊结善缘。
论范铮私心的话,陈矩年道长还为范百里取名呢,足够亲近了,不取他取谁?
公私兼备的好事要多做,因私废公要不得,因公废私范铮又觉得亏得慌。
咦,范某果然是一俗人。
太真观凤真道长,道行未必足,但范铮也硬生生推了上去。
以凤真道长的身份,她未必看得上大德之名,但范铮不能不推。
说不上谄媚,这只是一个官员正常、本能的举动,换谁上来也会推举这位出身尊崇、德行俱佳的坤道,无可厚非。
太真观主悟真,范铮也同时推了上去。
看到范铮推来的名册,祠部郎中沃鯌怪笑着推出一个册子,让范铮对比一下。
凤真道长倒没人敢拦,同样在大德名册上。
玄谟禅师不在那册子上,倒也正常,毕竟每个人的看法不一。
但是,标杆之名的出现,委实恶心人了。
“郎中这份名册,太尉过目了么?”范铮的笑容有点怪。
不用说,范铮都知道这册子出自谁手。
礼部尚书、高阳县男许敬宗,一向贪婪无度,干得出这事一点不稀奇。
沃鯌笑了笑:“监察御史李巢,上书弹劾许尚书,嫁女与赐左骁卫大将军、荆州都督、耿国公冯盎之子,广收金银。”
冯盎本人已于贞观二十年卒于任上。
据传,冯盎除了其传奇一生值得称颂外,其兴旺的苗裔亦令人瞠目结舌——三十子。
李巢不起眼,但他身后是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纳采、纳吉、纳征,大唐是鼓励象征性收取,即便高也有个限度,许敬宗贪婪么,自然就撞上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煞是老辣
许多人都有几副面孔,许敬宗自然也不例外。
李承乾宫废,僚属被弃数年,许敬宗独上书,以“杨勇之废,罪止加于佞人,李纲之徒,皆不预于刑网”,使得张玄素、令狐德棻等人重新被启用。
单单以“奸佞”二字,是不足以形容许敬宗之复杂的。
许敬宗当年在江都,父许善心为宇文化及所杀,舞蹈求生。
说出去,这一段确实不好听,可求生是人的本能,无可厚非。
当时的封德彝是宇文化及一党,归唐后每每以这一段黑历史羞辱许敬宗,许敬宗怀恨在心。
得修国史,许敬宗努力地黑封德彝,将他所有的肮脏事加倍抹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敬宗自认已经是君子,因为早就过了十年!
左监门大将军钱九陇,本是高祖太武皇帝的家奴,类于马三宝,传本应附于高祖本纪之末。
许敬宗贪钱九陇之财,嫁女与钱九陇,并曲造门阀,将钱九陇提到与长孙顺德、刘文静同卷。
《旧唐书》中,钱九陇著于列传第七,依旧与刘文静同卷。
加上嫁女冯盎子一事,被李巢揭发出来,许敬宗本就不佳的名声,顿时全黑了。
“臣许敬宗以为,纳采几何,是臣家事。御史探查臣子家事,业已逾越!”
许敬宗咆哮着,一象牙笏抽到李巢脸上,两颗带血的牙齿落于殿上。
范铮与程咬金瞠目结舌,想不到永徽朝的太极殿演武,竟是许敬宗来引领时尚。
这就是大唐,讲究一个动手能力强。
这老奸佞,竟然还能动几分拳脚。
李巢自不可能打不还手,问题竹笏它跟象牙笏没法比,脾气上来的许敬宗竟骑着李巢痛殴,脸都抽肿了。
范铮掂量了一下,自己即便上场,也顶多跟许敬宗五五开。
这还是仗着年富力强了,要是与许敬宗同龄,怕是尿尿都得滴湿鞋。
许敬宗的贪婪众所周知,偏偏谁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比如说十贯钱算受贿,他每次就受九贯九百九十九文!
这种刁滑老吏,就是御史台都弄不倒他,要不御史中丞张文琮早就想下手了。
许敬宗所为,虽令人不齿,却未实际伤害到几个人。
所以,骂名归骂名,许敬宗之一生,少有欲取他性命之政敌。
几名千牛备身过去,费了老大劲才拉扯开来,许敬宗兀自骂不绝口,什么窥探大臣隐私之类的恶语满殿飘荡。
令狐德棻缓缓出班:“若御史弹劾许尚书贪赃枉法,臣令狐德棻自无话可说。若因收受纳采之事,恕臣不敢苟同。”
“男婚女嫁,纳采固有定数,因家境不同而有起伏,也情有可原。若觉许尚书多收,请朝廷给出具体数额,超过多少算受贿。”
“不教而诛谓之虐。”
令狐德棻领过许敬宗的人情,自当稍有偏向。
这也不算徇私枉法,许敬宗做的固然不对,却只是在钻律令空子,你律令也没说超过多少不能收哇!
何况,李巢弹劾之事,经许敬宗一番胡搅蛮缠,成了窥探大臣私事,性质可就变了啊!
谁也不想自己与媵妾行敦伦之礼,所用姿势、所言调笑,尽皆公诸于众吧?
这是谁也不能忍受的底线!
现在是大唐,不是南汉!
一干大臣看向李巢的眼神不对,仿佛要把他生撕了,竟唬得李巢后退了两步。
长孙无忌微微叹息,对这故人之后稍嫌失望。
“还是臣长孙无忌来解说吧。监察御史弹劾礼部尚书,与窥探隐私无关,这纳采数字还是许尚书酒后吹嘘出来的。”名是要正的,堂堂朝廷靠鬼魅伎俩治理,算怎么回事?
若大臣人人自危,还要不要做事了?
“至于纳采多寡,本有常例,上下一倍,本官以为尚在合理范围,可许尚书这超了百倍不止吧?”
说归说,法无禁止即可行,你了不得嘴上谴责、抗议、严正声明。
能让许敬宗锒铛入狱么?
能让老奸佞除了官身么?
能禁止他人如此高额纳采么?
都办不到啊!
许敬宗放下象牙笏,摘下三梁冠:“太尉一手遮天,要如何处置下官都行。要不,直接换却非冠与下官便是了。”
这一手以退为进,煞是老辣。
除了直指长孙无忌一手遮天,却非冠也是神来之笔。
却非冠,高五寸,为亭长、门仆所服。
面皮就此撕破,长孙无忌,你弄不死老夫,日后老夫弄死你,把太宗为你写的诗也安给别人!
这一下连长孙无忌都噎住了,不知该怎生说话。
本来这一次谋画,是要让许敬宗受一个教训,出为郑州刺史,不意这老奸佞耍得一手好手段。
真敢让许敬宗去当门仆,长孙无忌弄权之名不过三日便风靡长安城。
民间的声誉如何,长孙无忌大约是不在乎的,可天子的想法呢?
范铮表示大开眼界,党争还可以这样玩。
李义府表示不屑,怕他长孙无忌怎地,跟他拼命啊!
哦,长孙无忌还曾经是武将?
失敬了。
李元景憋着笑,欲看长孙无忌如何破局。
李恪双目失神,仿佛魂游太虚。
朝堂上一片沉寂。
缓缓地,永徽天子开口:“许卿家纳采无度,当引以为戒,不可再犯。既然有过,小惩大戒,礼部暂且放下,替朕管管卫尉寺吧,尉迟宝琳这混账惹了不少事。”
这是在给台阶,也是隐晦地表示对长孙无忌的不满。
要动朕的人,你事先打过招呼了么?
一声不吭就出手,你礼貌么?
许敬宗怔了怔,叉手行礼:“臣许敬宗恭领圣命,谢陛下教诲。”
别人没看透,范铮却已经明白。
劣迹斑斑的许敬宗能笑到最后,安然致仕、入土,最大的原因,他是帝党啊!
李义府削尖脑袋也没能钻入的帝党,只是许敬宗起步的标配。
卫尉卿虽只从三品,略低于六部尚书,却是帝王心腹才能担当的。
卫尉寺掌控着武库署啊!
所以,看似许敬宗左迁,却未必不是好事。
这也是日后许敬宗与尉迟宝琳沆瀣一气的开始,还得以子娶尉迟宝琳孙女。
抠着脚丫巴算算,许敬宗今年五十九了,只比尉迟敬德小七岁,能算尉迟宝琳的叔辈,这桩婚事下来,辈分……
第六百七十章 何以见德
大德之议,自是在太极殿中。
太真观两名坤道之议,再桀骜不驯的大臣也老实闭嘴。
长孙无忌的眸子里,难得地带上一丝真诚的笑意。
兕子,她平安长大了啊!
长孙无忌曾亲自到太真观上香,与隐隐有出尘之意的凤真交谈,看过她的状态,询问过悟真观主,终于确认,外甥女已经平安度过劫难。
哎,就是太冷清了,与小时候那个甜甜地叫“舅父”的兕子差异太大。
不管怎样,阿妹的血脉在世间安然,长孙无忌就觉得欢喜。
大德,必须有兕子一份,就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我长孙无忌说的!
玄谟禅师、悟崐寺主、陈矩年观主诸人,俱是声名远扬、德行无亏之辈。
出家人当然并不全部都是六根清净,藏污纳垢之辈也不少,但推出为大德者,必须洁白无瑕。
就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它全靠淤泥里的根供给养分呢。
所以,看古书的时候啊,多想想。
一个无阙的君子,有时候比有阙的人更可怕。
许久,侍御史丘神勣出声询问:“何以不见大兴善寺标杆禅师之名?”
可见,让标杆出现在名册上,竟涉及了多方的博弈。
范铮出班:“此人原身为长安令杜善贤,标杆之名乃先帝御赐,因为官不辨善恶而命其出家。”
“本官身为雍州长史时,从未听说标杆有何善行,道佛辩经亦未见其有何建树,何故竟荐为大德?”
何以见德?
长孙无忌的嘴咧了咧,没出声。
几年未出声,有人以为某吃斋念佛了呢,某当年亲手打下去的标杆,都敢抬到眼前来戳一戳了。
沃鯌腆着肚腩出班:“既然有纷争,何妨召标杆禅师上殿,考校一番佛经、询问一番功德?”
这个瓜怂,坏得很!
祠部司掌天下观寺,不敢说对长安城数以千计的比丘了如指掌,起码知名人物的状况是了解的。
标杆禅师身为比丘,能背经文不过三篇,连《毗尼日用切要》都背得恍恍惚惚,若不是因为奉旨出家,早追回度牒了。
大德?
嘿嘿,缺德吧!
想送标杆上大德之位,其实是想打脸太宗、打脸长孙无忌;
至于范铮,那是被殃及的池鱼。
不好意思,即便范铮现在是九卿之一,依旧未能成为某些人眼中的对手,份量不足。
让标杆上殿背经文,那些拼命支持的人势必出丑,甚至可能因此失去朝廷、皇帝的信任。
倒不是说标杆没文化,可他从来就无心向佛!
功德……对于标杆更是一种奢侈,他于大兴善寺度日如年,功课都勉强,谈何功德。
李世民、长孙无忌这两郎舅坏得很,让他出家为僧,却不给期限。
这是让他一辈子吃斋呢。
侍御史邹久酒出来打圆场:“丘御史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无较真之意,不必如此费心。”
范铮冷笑一声,正欲乘胜追击,却见御史大夫李乾祐微微摇头,獬豸冠在轻晃。
正了正头上的三梁冠,范铮垂下了眼皮。
不看僧面看佛面,人活于世间,总有些人情要顾,老堂官李乾祐曾经也颇关照范铮,情面不能不给。
范铮不是水浒那个没面目焦挺。没面目一词,一是不讲情面,二是如焦挺一般丢脸。
长孙无忌眼皮抬了抬,扫向看热闹的司徒李元景。
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准确答案,幸好某胖胖也从来不是需要答案之人。
有些事情,只要心头有方向就足够了。
大德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束缚。
永徽天子手持名册,斟酌了许久,才持御笔亲批。
然而,范铮不经意地看到,永徽天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满。
他究竟不满什么?
范铮虽不是一味揣摩上意之人,却多少心头打了个问号。
礼部尚书之位,由房玄龄长子房遗直接任。
房遗直履历虽略短,却承梁国公之嗣,之前也一直在礼部司为官,勉强也补得了。
逢赦而归的薛万彻,在空旷的府邸中,迷迷糊糊地灌着虾蟆陵郎官清酒。
府中人员稀少,除了几个部曲,只有身为县侯之子独存,其余子嗣渐渐散于诸地为小官。
《旧唐书》上,明确记录,薛万彻于贞观十五年随李世勣大破薛延陀,以功别封一子为县侯。
按这文字,说明薛万彻不止一子。
薛万彻尚丹阳长公主,是在贞观十八年,显然是长公主为续弦了。
“万彻蠢甚,公主羞,不与同席者数月”,看上去有点纯情小狼狗的样子,但是可能么?
估计是当时的薛万彻自惭形秽,隐约有自卑感所致。
丹阳长公主也没陪伴薛万彻几年,还是薨了。
若有她相约束,薛万彻断不至于走向不归路。
房遗爱不知何时坐到了薛万彻身旁,一钵喷香的牛肉,一坛西市腔酒,饮得有滋有味,不时与薛万彻碰一下坛子。
薛万彻欣赏房遗爱,只是欣赏他的力气,不是欣赏他的武艺。
“怎地,堂堂太府卿,竟肯纡尊降贵,来看我这不中用的庶人?”
薛万彻狂笑。
其实,薛万彻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庶人,他身上的武安郡公爵位可未曾削呢。
只是,这一趟回长安,物是人非,唯阿弟薛万备仍存。
两唐书唯《旧唐书》提及薛万备卒于薛万彻前,偏偏葬于长安高阳原的薛万备墓志提到受牵连流至交州。
史料打架了,唯有以墓志为准。
至于《资治通鉴》提到流交州,算了吧,这本书不能当史料看。
查不到的情况下,以史书为准(窃笑,机智得一匹)。
薛万彻却有意疏远阿弟,唯恐连累了他。
但是,血脉相通,又怎是他说不牵连就真不牵连的?
房遗爱苦涩一笑:“想我房二郎大好男子,不去上阵搏一个万世流芳,却身处太府寺,为朝廷守着那些财物,犹如看门狗。”
这就是典型的志大才疏,房遗爱若上阵啊,连赵括都不如。
说话一向尖酸刻薄的薛万彻却顾不上打击房遗爱,一口饮尽坛中酒,坛子向外一掷,落于假山石上,砸了个粉碎。
“薛某为大唐征讨仇寇,纵未曾攻下泊灼城,亦斩了所夫孙。竟因小人诽谤,去职流象州!”
第六百七十一章 庭州变故
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之子阿史那咥运,押解乌孙天马至长安之后。
薛仁贵亲试脚力。
乌孙天马的曲线优美,奔跑时马鬃在风中飘扬,虽未剪成唐人最爱的三花,依旧那么赏心悦目。
乌孙天马的速度,确实令人欢喜,可载重能力就是短板,薛仁贵很快就没了兴趣。
倒是永徽天子看到这风驰电掣的模样,满心欢喜,亲自上马小跑了一段。
这匹乌孙天马,在庭州时就已经驯服过,性子不烈,这就是永徽天子敢上手的原因。
无奈,身为天子,不说他骑术一般,就是身手敏捷也不能尽情驰骋的。
就连太宗皇帝这等身手,纵马射猎之后,仍旧有不少臣子苦谏,何况是他?
偏偏你又不能说臣子的劝谏没有道理。
永徽天子只留了阿史那咥运几天,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右骁卫中郎将,赏了点财物,就让他回莫贺城了。
有阿史那咥运这一来一回时间,庭州内部的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已筹建完成,从陇右诸州抽调部分兵马、在安西都护府征召兵员,还是很容易的。
募兵的重点当然不是当兵吃粮,大唐对于战功的赏赐能让多少破落户眼红。
更重要的是,募兵,可不限汉人,胡人也能纳入!
即便处月部、处密部倒向了阿史那贺鲁一方,依旧有不少族人兴高采烈地加入了庭州三军。
个体的选择,很多时候与群体选择的方向并不一致,只要不伤及出身群体的利益,那都无可厚非。
可胡人的占比,依旧是个很小的数字。
倒不是说歧视什么的,只是胡人的纪律性相对要差一些,许多人承受不了严苛的约束。
边军招兵,跟府兵略有差异,马、刀等物不再需要募兵承担,而是都护府全部负责。
基础条件不一样,你就是让募兵自己出马,他也出不起。
万人,五千匹马,勉强能装备出二千人的越骑,步兵团还是绝对的主力。
没法,驮马一伙六匹,要配备齐全,确实压力很大。
为什么要求府兵自己出马,原因便在此,府兵的辎重是相当多的,仅仅是甲、枪、刀、彭排、弓箭,那重量就够受的。
更别说斧、锥、幕、布行槽、盂、盐、粟、人药、马药等等繁琐得要死的物件。
好在骆弘义最后通过胡禄屋,找了胡禄居阙啜,额外补充了二千余驮马,三军才算兵马完备。
小知识:胡禄居阙啜是阿史那贺鲁的女婿。
啜,单独分开说,如俟斤一般,都是突厥的官名。
这下知道,女婿是多坑老泰山了吧?
玩笑话,胡禄居阙啜自有需求,粮食、茶叶、丝绢、瓷器都是他们急需补充的。
丝绢可以说是奢侈品,着急了杀两头羊羔,皮子洗过后,硝制一下就能裹了;
瓷器也是装格调,可粮食与茶叶就是必需品了。
别以为天天吃牛羊肉多幸福,首先是牲畜的价值较高不划算,其次是顿顿以肉为主食易上火、易腻。
人呐,还得荤素搭配才行,毕竟是杂食生物来着。
翁婿情谊是真,肚皮更真。
回到庭州莫贺城,自觉在长安城受了轻视的阿史那咥运劝说父亲率部西进,全面接收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的故地。有了足够的底气,自不用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天高马肥,无尽的草原任西突厥驰骋,纵使失去西域,损失也就三成。
西突厥之地,何其广大!
只要不贪心,不与大唐起冲突,西突厥的家,我父子就当不得么?
再怎么说,我们也姓阿史那!
“但是,脱了大唐,乙毗射匮再反应过来,我们未必能支撑得住。”
阿史那贺鲁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他能有现在的威势,不是因他能力出众,而是假借了大唐的威名。
“行大事,不可前畏狼后惧虎。”下定决心背叛了,虎字也就不成为阿史那咥运的避讳字。“搏一把吧!事成,我纳的吐火罗小妾送你!”
阿史那贺鲁给了儿子一巴掌:“胡说八道!我突厥可上行收继婚,却不许下淫!”
这却涉及突厥的婚制了。
《北史·突厥传》:
男女咸盛服饰,会于葬所。
男有悦爱于女者,归即遣人娉问,其父母多不违也。
父兄伯叙死者,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及嫂,唯尊者不得下淫。
会于葬所,是因为他们分散居住的特性所致;
收继婚,不许收生母,可以收亡故平辈或长辈遗留的女眷;
长辈不许觊觎晚辈的女人。
以汉话来说,许烝婚不许报婚。
李隆基的行为,连突厥人都鄙视的。
有此规矩,也就难怪阿史那贺鲁会生气了。
阿史那咥运笑道:“既然如此,父亲便更进一步,以沙钵罗可汗之名,挥五弩失毕,灭乙毗射匮。”
“可惜,庭州已经有了防备,不便劫掠了。”
沙钵罗叶护进为沙钵罗可汗,本也顺理成章,可惜不能得到大唐的册封。
嗯?
本意就是要脱离大唐的控制了,要什么册封?
归途中,阿史那咥运曾见天山军,人数虽不众,却要折损许多突厥兵马才吃得下来,不划算了。
于是,莫贺城中大纛升起,阿史那贺鲁自号沙钵罗可汗,封阿史那咥运为莫贺咄叶护,率部离开庭州,征讨乙毗射匮可汗。
至于短缺的钱粮,没关系,还可以勒索昭武九姓,反正他们富庶而武力不足。
广义上,昭武九姓也是西突厥属国。
庭州刺史骆弘义、北庭安抚使高侃,此时不禁松了口气。
这可比不得讨伐车鼻部时,那时候高侃占据主动权,对面是千军万马也无惧,如今要守土、护民,压力远远大于彼时。
纯粹防守的话,机动余地不大,即便高侃也是个名将,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两万,只要有两万兵马,高侃能把阿史那贺鲁打得狼狈逃窜。
西突厥的乙毗射匮可汗狼狈地点兵应战,却愕然发现,麾下的五咄陆人马竟然悄悄在减少。
仔细一查,乙毗射匮可汗直接破口大骂,胡禄居阙啜的人马,不知不觉全撤走了,连之前的硬汉胡禄屋都不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