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正位
六千飞骑齐出。
步兵团着步兵甲,执木枪、长弓、彭排,分列皇峪沟至安化门、太极宫路途。
越骑一身山文甲,面甲下拉,漆枪、角弓,战马一路小跑,随时可能开启攻击状态。
一千飞行兵尽数升空,几个热气球越过长安城墙,缓缓飘浮在安化门前后的上空;
更多的热气球,散于沿途上空,除了充当游奕,更有居中传令之职司。
飞骑左郎将铁小壮一身细鳞甲,手执木枪,看上去威风凛凛。
咳咳,铁小壮虽然也补了些骑战的功课,终究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他的一身本事,还是在飞行上。
然而,这不妨碍他这扮相唬人,至少没人敢与他犯倔。
尤其是铁小壮面甲一拉下来,显得格外狰狞。
铁小壮率人进入安化门,即让步兵团接管了城门、甬道、城头,直让此处的门下省城门郎及门仆气鼓鼓的,仿佛一只只青蛙。
不那何,前任的城门郎与门仆,八百勇士赴安西,新接任的城门郎与门仆不敢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铁小壮未下马,直至范铮乘着黄栗细马行至安化门,才推开面甲:“禀华容侯,飞骑已掌控道路!”
安化门内,传来一声大喝:“右武候大将军牛进达、右武候长史相里干率翊府,于芳林大街拱卫陛下!”
卢国公程咬金、久未出门的鄂国公尉迟敬德、太常卿江夏郡王李道宗等大臣,俱肃穆于安化门内候驾。
不论是什么情况,表忠心总是没错的。
尤其程咬金、尉迟敬德二人,可是各有一子于东宫随侍,更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
就这声势,任何想火中取栗的人,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飞骑右郎将窦玄非执漆枪,率步兵团于长安城外的道路巡逻。
“禀右郎将,灞水方向有五十余人扶棺而来。”
游奕厉声叫道。
郎将之前能不加前缀的,唯有中郎将。
“发响箭令他们止步!”
窦玄非没有丝毫通融的意思。
我给你通融了,谁给我的人头通融?
人情法理,在军国大事面前,屁也不是。
或者有人敢在衙门官吏面前撒泼,但没几个脑壳坏了的在丘八面前撒泼打滚。
然而,响箭落地,出丧的队伍依旧不曾停下脚步。
“射甲箭!”
窦玄非角弓张驰,一兵箭射倒一名手持哭丧棒的汉子,血花绽放在黄土上。
丘八是不需要思想的,右郎将出手了,越骑自不会懈怠,三百支射甲箭如雨而出,这一行出丧的人只余数人滚避石侧。
一名越骑出手慢了,手中的箭矢未及射出,伙长的马鞭劈头盖脸抽了过来。
“该杀敌你不放箭,想干嘛?等着被敌人杀死么?你耶娘送你进飞骑,就是为了替你收尸么?”
“收起你的滥好心,军中不需要!想当好人,回家奶娃儿去!”
鞭子抽上了山文甲,响动倒是吓人,疼痛约等于无。
但是,伙长的怒骂声,让面甲内稚气未脱的面容臊得紫红。
耶耶,不是滥好人!
一箭呼啸而出,掠过石头边缘,射入一个持刀的手背中。
伙长收了马鞭,笑声张狂:“不错,从你进伙中,耶耶就看你娃儿有前途,早晚得捞一个校尉当当。”
这个脸色,也变得贼快!然而这就是军中,有军功与没军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
你有本事杀得人头滚滚,伙长都心甘情愿为你洗袜子。
人头落地,辅兵们小心翼翼地推开棺盖,掠阵的越骑忍不住欢呼。
“立功了!耶耶立功了!”
仅仅是其中几领皮甲,就是泼天大功了,何况其中还有长弓、木枪,再加上眼下的时机,妥妥的死有余辜。
这些民间禁持的兵甲,超过一定数量,哪怕是只私藏,也可能是死罪!
部分年轻的越骑们终于心安理得,对于人生首次杀戮不再有抵触情绪。
能在心理说服自己,自然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窦玄非笑了笑,仰面朝天,看到吊篮上飞行兵挥舞的旗帜,拉开面甲。
“全体越骑,沿道路向两侧扩开!”
天子仪仗缓缓北向而行,隐隐带了一股肃杀之气。
纵然再秘不发丧,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还是猜到了。
保密这玩意,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假装不知道……
呵呵,真跟个筛子似的。
不要说有没有人泄密,就是根据相应的反应,有心人也能猜个几分。
这世上,很难有完全不透风的墙。
也就是大唐实在太牛皮、人心太思安定了,否则难保陈胜再现。
为什么不提吴广?
吴广是真有的,吴黑闼,名广,字黑闼。
只不过,在大唐强力的弹压下,魑魅魍魉不敢轻易露头罢了。
南郊的某个小阁楼上,几双眼睛闪烁,望了望严阵以待的飞骑、天空中来回飘荡的热气球,终于还是一声轻叹。
就这架势,但凡出头,势必是肉饼打狗——有去无回。
别说惊扰銮驾了,就连步兵团百步的距离都接近不了。
天上的眼睛太明亮了,阴沟里的心思只能尽力掩藏、再掩藏。
任大唐如何强盛,总有诸多牛鬼蛇神隐藏其中,便是用血也洗不干净。
銮驾缓缓过安化门,入芳林大街,在越来越多的大臣为簇拥下行至宫城,沿承天门而入,天子灵柩始抬入太极殿。
哭声震天。
太子、众臣更换麻衣,恸哭而拜。
司徒长孙无忌执诏书,颁遗命,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伏请太子登基正位。
三日内,长安城麻衣、招魂幡遍地,所有烟花柳巷、酒肆都告歇业,唯裹饭家尚存,却不许有滴酒出现。
至此时,诸坊正方显高下。
婚配之事暂停,想光明正大地成婚,那是明年的事了。
道德坊内,太真观凤真道长亲施黄录斋,斋毕更着麻衣恸哭,几致昏厥。
严格地说,在观中服孝,身着俗衣是不太合适的,祠部司在职司范围是可以干预的。
但没哪个头铁的,敢去太真观触这霉头,只能听而不闻。
便是范铮也无限唏嘘,哪怕出不了眼泪也得伏地干嚎两声“先帝啊”,姿态是要做足的。
呼吁:重启少管所!不能让小恶魔肆无忌惮!
第六百四十二章 互泼脏水
阿史那杜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三番将,愿自刎殉葬昭陵,皇帝严令不准。
突厥有人殉的惯例,但这三位自请殉葬,多少是有高人指点的。
真情必然是有的,但具体有几分真不太好说。
毕竟这风险实在太大了,万一新帝感怀忠诚情谊,准你殉葬了,上哪儿哭去?
你要说他们不忐忑,范铮是不大信的。
为国而战死的忠诚,与为君王殉葬的忠诚,还真有差别。
鄜州刺史李元景除司徒,荆王爵不变;
安州都督李恪除司空,兼梁州刺史,吴王爵不变。
调李恪倒是在范铮意料之中,毕竟李恪也只有遗老遗少们兴起时提起几句,什么文人、名士的吹捧大约能当马耳东风。
曹植当年的文名,比曹丕强多了,最后不是只能服软写“何太极”……啊,何太急,用以乞活?
亲王为都督、刺史,不扰民就是好亲王了,有点想法都会践踏农田什么的。
至于说亲王施政如此优异……长史之类的难道不做事?
原则上,亲王就藩,牧守一方,具体做事是由长史负责的。
否则,你一介亲王,军政俱佳,贤明如斯,意欲何为?
就藩比遥领,实权大不到哪里去,倒是更自在了。
倒是李元景被抹了鄜州刺史职司,让范铮惊讶了许久。
这一手,将定星的李元景逼到了天元位上。
对弈,讲究金角银边草包肚皮,李元景无疑被逼到了极度的劣势。
没有鄜州的自在,没有兵权……
不,准确的说,是没有实权。
按范铮的预计,至少到明年皇帝才会徙荆王的,不意皇帝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李元景放弃实权。
李恪好歹还兼着梁州刺史,虽为遥领,好歹可以说几句废话,比李元景强些。
莫看着长孙无忌当过司徒,就以为三公权力大到没边了。
本朝的三公,实可无所不统,虚可无所统,就是那么灵活、有弹性,跟底线一样。
李元景非要争辩的话,太尉长孙无忌可以告诉他,具体事务太尉代劳了。
按着范铮所想,李元景在鄜州应该誓死不从,趁着薛万彻被大赦回长安,努力挣扎一把,好歹也死个轰轰烈烈。
结果,李元景竟然老老实实屈从了!
要不是他阿耶为高祖太武皇帝,范铮都想操一口剑南道腔,骂一声“龟儿子”。
前面拼命搞事,现在倒怂了。
李元景入长安城,一举一动都置于明处,再没有在鄜州的肆无忌惮。
一个强力的朝廷,真想对付下面的乱相,那叫轻而易举,关键看想不想。
朝堂上暂时进入了宁静期,连御史台那边都偃旗息鼓,几乎不弹劾大臣,仿佛大虫披上缁衣、戴上僧伽帽,改行吃斋念佛了。
并非大家都瞬间变谦谦君子了,而是新君即位,这一年需要稳定、再稳定。
非火烧眉毛,矛盾尽可以拖到明年再说,就是送人轮回也不急于一时。
又不是说黄泉路上车马零落、奈何桥上只余残雪,非赶那时间呢?这一年里,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范铮没想到,就是个空壳子的司徒,都敢冲自己龇牙。
“臣李元景以为,雍州之前两年判处人犯,显然重于《贞观律》,雍州法曹难辞其咎。”
来呀,抓本王的人啊!
你范铮所为,从来不是无懈可击。
皇帝微微挑眉:“哦?竟有此事?范卿可说说。”
倒不是皇帝对范铮有何恶意,只是一个循规蹈矩至今的年轻人,对范铮不守规矩的羡慕。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守着沉重的规矩啊!
范铮出班,面无表情:“想来司徒是指当街击毙略人的拐子一事。”
“雍州法曹能力不足,竟不能生擒拐子,只能当街击毙,下官业已重罚。”
罚得很重,让他们吃油腻腻的大肥肉,吃到他们想吐。
雍州郑重警告,下次再犯,肉加倍!
程咬金努力掐着大腿,抑制控制着想笑的冲动。
元日之前,再多笑容也得憋着!
李元景冷哼:“为何本官听闻,是雍州拿了人材当街打死的?”
细说下来,捉拿时打死多少都在律令允许的范围,与拿下不判而杖死,真的是两回事。
范铮淡淡地扫了李元景一眼,仿佛司法俯瞰人犯。
“本官也奇怪,司徒其时为鄜州刺史,不关心鄜州庶民有无流离失所,倒来关心雍州略人的拐子。”
“拐子,不会与司徒有何瓜葛吧?”
李元景一盆“不遵律令”的脏水泼过去,范铮一盆“与拐子有关”的脏水回敬过去。
来呀!
欢度哀牢古国泼水节啊!
你也湿身,我也湿身,哟哟!
范铮的处置,或有失当之处,却是当时太宗默许的,你就是再撕开旧痂,人家表皮都愈合了好吗?
这也是范铮不屑于回答的底气。
天大的问题,先帝都认了,你算老几?
倒是范铮这一盆脏水,李元景辩都辩不过来。
略人与你无关的话,为何你会知道拐子之事,且为他们打抱不平?
你说无关,拿得出证据么?
理论上,这种证据应该是质疑者举证的,可都泼水玩了,谁在乎证据?
偏偏范铮半真半假的态度,还不是明明白白的弹劾,你要说他诬告,谈不上,范铮大可说是戏言。
可满朝大臣,有一半的目光落在李元景身上,充斥了深深的疑虑。
不错,拐子是一滩谁都不愿沾上的稀糊糊,荆王为何使劲往身上揽?
难道,他想改行当庄户了?
别说官宦人家就不受拐子之害了,庄嘉的前车之鉴摆着呢。
当时固然有孙九之流刻意引导,但拐子也确实不会放过官员之后。
道理在那儿摆着,略一官员之后,比略百名庶人子挣钱多了,性价比高啊!
“与本官无关!本官说了,这只是听说!”
李元景体验了一把“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是,范铮的话不能成为证据,亦不能让李元景背负罪责,可在群臣眼中,李元景与拐子的关系真的说不清道不楚了。
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你也得有人相信这不是糊糊。
第六百四十三章 水很深
李元景被范铮蛮不讲理的一顿泼,连犊鼻裈都是湿的,想说什么都只能闭嘴。
哀牢古国所化的百濮部,许多地方炎热之极,放个鸡子在石板上都能烫熟了,当然是泼泼更健康。
可惜,这是在长安。
太极宫虽热,九月也早就降了温度,李元景这种业余选手被范铮泼到了没脾气。
在鄜州,他就是土皇帝,无论是亲王府、亲事府、帐内府还是地方官吏,都以他为尊,哪怕一肚子道理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想不到,在朝堂,区区一个从三品,就让他无言以对!
热闹看够了的皇帝轻咳一声:“范卿,司徒也是不了解情形。咳咳,司徒,且给华容侯赔个不是,日后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事,尽量不上朝堂了。”
“毕竟,你们不是御史。”
看似和稀泥了,其实是往李元景脸上甩了一耳光。
“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直接将李元景的话堵死,顺带在群臣面前扫了荆王的颜面。
最后一句,更将李元景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堂堂司徒,屈尊干御史风闻奏事的活,你还能再不要脸些不?
范铮这一泼,泼出了个新天地——短期内,没有谁想不开非要自找难看了。
今年的五月,收成大致如预期,只得往年九成。
幸而天子诏令,雍州等数州,给复一年,黎庶少了税赋劳役,竟略强于往年。
仓曹督着诸县,将该收的粮入库。
即便免了租庸调,义仓粮是万万不可少的,正仓、常平仓也由官府出钱和籴粮食。
和籴一词,在大唐初期是指官府以合理的价钱向黎庶采买粮食,到唐朝中后期演变成一种带强制性的配额任务。
无论多好的经,歪嘴和尚总能念得荒腔走板,委实让人唏嘘。
司仓参军李景恒四下出击,所到之处,诸仓曹的踢斗都温柔了许多。
踢斗在庄户看来自然可恶之极,却是官吏们在律令之外,可光明正大获取的灰色收入。
故而,李景恒虽看不惯,却只能视而不见。
真要管,这种破事多了去,管得完吗?
真禁止吏目吃这点好处,呵呵,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想啥呢?
李景恒虽出身王府,却不是完全听不进意见,手下的司仓府早给他点明了其中利害,自不会去刻意捅破这块遮羞布。
小麦种子已经种下去了,户曹、士曹又开始在奔波了。
虽然眼见今年雨水足够,但谁能说得准后面呢?
虽有太史局、道佛预测天象,终究不可能百分百准确。
允许预测有误,要不然从此来一声“世间无人能预测”,一个个揣着明白当糊涂,这才是人世间的悲哀。
求全责备,那是在摧毁一个行业。
八水的水位基本恢复,今年的引水灌溉轻松了许多,各塬的小麦芽九成九破土而出了。
十成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可遇不可求。
比如种籽挑选不够精细、比如浇灌不够、比如蝼蚁为害,多多少少需要补种一些。
世事便是如此,从来没有十全十美。
雍州六曹裹行骆宾王为范铮所推荐,吏部司走旨授,委为万年县主簿。
没辙,骆宾王虽然早年在山东飘零,户籍却是在雍州的,县丞、县尉按例不录用本州人氏,从九品下录事一般录本县内勋官五品以上者,唯有从八品上主簿可就职了。
吏部郎中马觊之事,虽说事出有因,范铮的不追究还是人情,马觊乃至于整个吏部司都要领情。
吏部侍郎郝处俊对此不解,同为吏部侍郎的刘祥道淡淡解说了此中缘由。郝处俊性子较刚,生生训斥了马觊半日。
面对李元婴,敢甩乌纱,玩“耶耶不侍候”的主儿,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马觊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你以为当初那破事,是他区区吏部郎中有胆子做的?
苦哇!
为官人,要么在底下躺平,任由笑骂;
要么在巅峰,唾骂他人;
不上不下的中层,两头受气!
还是检校吏部尚书高季辅出面,制止了郝处俊的斥责。
“贞观旧事,从此切断,但齐心向前,为大唐遴选才俊。”
郝处俊表示,尚书说得对,我最俊!
郝处俊是祖传的脾气,到他孙子那辈都刚烈如斯。
他孙子创造了一个记录,上东市口处刑前,对武则天骂不绝口,导致之后处死人犯都必须先塞口。
高季辅的话有点意思,还在贞观二十三年呢,就“贞观旧事”了。
这话也是在点马觊,欠雍州的账到此为止,接不下该走正常程序了。
若是范铮有意见,就说新朝新气象。
新官尚且不理旧账,何况到了新朝?
马觊虚心受教,解开了身上一具枷锁。
“禀尚书,下官以为,长安县人、左候卫翊府中郎将田仁会,曾于贞观十八年与执失思力大破薛延陀,功绩当升迁。”
“其人文武双全,当可为一州之主。”
“且强力疾恶,守万年县时,颇能镇压歪风邪气。”
嗯?
高季辅在心头想了想,田仁会的种种俱现脑海。
田仁会破薛延陀,干得漂亮,自可因功升迁。
且其人允文允武,并非樊胜之流纯粹的厮杀汉。
田仁会还是武德初年科举登第之人,没想到吧?
当然了,他不是状元,故无孙伏伽出名。
高季辅微微颔首:“压一年。”
不存在打压、嫉贤妒能,高季辅除了从吏部考虑,还得以中书令的身份考虑。
天子初登大宝,长安城最重要的是稳定,田仁会这等人物留于左候卫,对长安城中的稳定是有益的。
更重要的一点,田仁会身处十六卫,由文转武在大唐虽不是什么稀罕事,却须兵部尚书崔敦礼点头。
朝廷当中,除却兵部、皇帝,能影响郎将行止的,还有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
他不同意,谁也动不了田仁会。
嗯?
高季辅心头一动,目光微冷。
好端端地,马觊怎会提起田仁会?
按说,田仁会的升迁,首先是兵部的事。
吏部啊,水也深了。
刘祥道在一旁笑而不语。
堂官,吏部的水,什么时候浅过?
第六百四十四章 今冬无雪
雍州二堂。
交卸了存问差使的李义府,品着郭景那一眼眼酸的茶汤,嘀咕道:“没有蜀椒的茶汤,是没得灵魂滴。”
看向范铮,李义府的奸猾嘴脸难得地浮现出悲天悯人:“惨呐!从平阳古城到临汾县、洪洞(tóng)县、岳阳县、神山县、霍邑县、襄陵县、冀氏县,房倒屋塌,村村有哭声,里里飘白幡。”
“就连下官这心肠,都忍不住捐了一贯钱。”
此时的晋州,与太原无关,太原那是并州。
晋州也是少数州治并无附郭的存在,治所贞观十二年从白马城移平阳古城。
洪洞县,汉之杨县,至隋义宁元年,以县城北岭洪洞为名,沿用到后世。
岳阳县是西魏时期的安泽县,隋更名为岳阳县,到1914年才恢复旧名安泽县(其时县治古县岳阳镇),原因是与湖南岳阳县重名了。
冀氏县,又名猗氏县,1954年与临晋县合并为临猗县。
既名猗氏县,是真有“猗”这个罕见的姓氏存在。
襄陵县于元和(唐宪宗李纯)十四年,割属绛州。
整个晋州十万口不到,死亡五千口,死亡比例逾二十分之一,伤者无数,绝对是重大灾害了。
连李义府这种对钱格外看得紧的财迷,都破例慷慨解囊了,可知其惨状。
莫觉得一贯钱少了,以李义府如今干拿俸禄、并无外财的条件,殊为不易了。
真的,一心博取清名的官,除了衣食无忧,并没多少余财。
立牌坊者不在此列。
何况,李义府除了赡养阿娘、供养婆娘,还养了四子一女,当真是五行齐全。
别以为官员养子嗣是只管饿不死就完了,好吃的、好玩的、带插图的书籍、书童,哪样不要阿堵物?
多子多福的前提,是你真有实力供养得起那么多子嗣,否则这将是一场灾难!
大唐幅员辽阔,自然灾害也层出不穷,按下葫芦浮起瓢,东水西旱不是什么稀罕事。
灾害再多,地方官将民生放在心上,总能熬过艰苦时节。
范铮颔首:“义府兄能恪守本心,自是最好。本官最担心的,是你行差踏错。”
李义府轻抚鼠须:“上官却是小觑下官了。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下官不敢夸口,修身还是能做到的。”
范铮无语。
别人不知道义府兄,他能不知道么?
就范铮接触的李义府而言,这是一个努力往好人方向挣扎、信念不太坚定、容易崩溃的投机者。
对常人而言,想当一个好人都不容易,世间最多者,是有善亦有恶的凡人。
官场上的好人,就更别提了,没有强力背景的话,当个好人比当恶人艰难多了。
偏偏李义府别扭着想往好人这头钻,这就为难了。
“便是来济那厮,也是个穷鬼,掏出的钱财也没超过下官。”
李义府眼现得意。
若非时机不对,他当奸笑三声以表惬意。
来李并列,他早就不服气了,终于有一个机会碾压来济了,何其畅快!
至于说这个点有些奇怪……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不服气归不服气,至少现在李义府与来济的私交还算过得去,不至于撕破脸皮,属于良性竞争。
“中书舍人里人才辈出。”骄傲如李义府,亦不得不承认同僚的优秀。比如说中书舍人王德俭,就精明得紧,凡事只肯躲在后头出主意,狗头军师类型。
即便李义府多少看许敬宗不顺眼,对王德俭这位许敬宗外甥却无丝毫芥蒂,可知其长袖善舞。
“上官不知,王德俭这厮颈上生瘿(瘤),人曰其中所储皆智,故号智囊。”
智囊一词先秦就有,此处用于王德俭身上,有戏谑之意。
中医名词的瘿,可以是因气而生的瘤,也可是缺腆引起的大脖子病,详分气瘿、肉瘿、石瘿、瘿痈。
其中石瘿指瘿处坚硬如石,好发于妇人之身。
肉瘿多与易动肝气有关,以王德俭奸猾的为人,大约也不太可能,瘿痈(缺腆)的可能性最大。
许敬宗这老奸佞得以善终,王德俭应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没人能否认许敬宗的智慧,但顶着奸佞之名、行擅改史书之实,还能全身而退,就不是许敬宗一人之力了。
李义府离去,司功参军沃和兑摇晃着进来,饮了一口酸得倒牙的茶汤:“够劲!长史,昨日下官寻了太史丞,细细翻阅了往年的雍州水旱纪录,加上他私下的判断,今冬无雪,明年旱蝗。”
沃和兑自然不可能饮酒,纯粹是熬夜熬的。
别驾改成长史,范铮一时还真不太适应。
司马卢承业狐疑地开口:“准确与否?”
范铮摆手:“此事就无法苛求一定准确,但求泄一线天机,得未雨绸缪,成功便是侥天之幸,纵失误亦无妨。”
“雍州形成定例,日后对水旱蝗灾、地震预测,允许出现失误,不得苛责。”
真要苛责,日后人人闭口不言,但道从古至今皆不能预测,你看看倒霉的是谁!
“汤司马,此事你熟,雍州明年的安排,就尽数交给你了。”
范铮还真不是任人唯亲,华州防治旱蝗的全程,汤仪典还真是从头到尾的深度参与。
或者说,当时范铮给了大方向,并以刺史之身让华州增添了信心,但汤仪典才是具体执行者。
汤仪典满心欢喜:“下官一定安排诸县,严格遵守华州时的措施,力求将损失降到最低。”
卢承业微微摇头:“想当然了。雍州之中,司农寺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诸屯监、上林署、钩盾署、温泉汤监可占据了不少地盘。”
卢承业的话有点不大中听,可这是老实话。
仅仅是旱,雍州大可只顾引水浇灌自己的土地。
可是蝗,它会飞啊!
从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诸屯监飞到雍州诸县的田地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因改种小麦,刈麦提前到五月,可以避开大多数损失,可想想蝗虫那铺天盖地的劲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汤司马拟定章程,誊出一份,本官送入宫中,由陛下与政事堂定夺。”
呃,没有资格踏入权力中枢的弊端体现出来了,皇帝、政事堂议事,问题发起者范铮都没资格旁听。
伤自尊!
中秋、国庆双节了,书友们有空多陪陪家人,旅游……路太拥挤,累。
第六百四十五章 永徽
元日,不朝,改元永徽。
数日后,永徽皇帝于太极殿受朝,不会。
不举办宴会的原因,自然是表示对先帝的哀思。
立王氏为皇后,以陈王李忠为雍州刺史。
李忠由郡王进为亲王。
封皇子李孝为许王、李上金为杞王、李素节为雍王。
封皇女李下玉为义阳公主,其妹为宣城公主。
李忠为宫人刘氏所生,李孝为宫人郑氏生,李上金为宫人杨氏生,李素节、义阳公主、宣城公主为萧淑妃所生。
总而言之,皇后之位,王氏如坐针毡,膝下无一男半女的劣势真的太大。
后宫中,晋升为淑妃那贱人竟诞一子二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身深青袆衣的皇后,面容端正,玉手在罗袖下捏得青筋凸显。
早晚要弄死这个贱人!
吐蕃、吐谷浑来朝,吊祭太宗。
永徽天子于退朝之后,在两仪殿召集宰辅、范铮,三议范铮表章。
毕竟,雍州所奏,关系太大。
这不仅仅关系到雍州、司农寺,更可能牵扯到雍州周边诸州。
太史令李淳风也被召入殿中,细议范铮所奏。
“去岁,雍州无雪,晋州两震,显然这几年并不太安生,由旱生蝗,完全有可能。”
“臣以为,天灾之势,虽未必尽至,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哦,因为是去岁末拟定的表章,故臣未能提请刺史审议。”
范铮面面俱到。
说明了为什么是以长史身份上表,也表明只是提醒,爱采纳不采纳,范铮也不负责。
太史令李淳风神色有些不自然。
预测天象,这本是太史局的活,你雍州咋不讲究呢?
认真梳理了脑中关于今年天象的观测、预测,李淳风苦涩地开口:“臣只能说,有这个可能,但不敢保证一定会出现。”
中书令、河南郡公褚遂良鼻孔里哼了一声:“太史局尚不敢确定,雍州倒要教朝廷做事了,可笑!”
范铮漫不经心地开口:“万一旱蝗,苦的只是黎庶,不是你中书令,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中书令既如此蔑视雍州表章,不如与下官赌一赌,谁输了辞官,如何?”
范铮敢玩这么大,自有他的底气。
就是不当这劳什子官,凭着在敦化坊的产业,也能逍遥自在一生。
褚遂良被这话噎得翻白眼。
“身为朝廷命官,竟以职司博戏,成何体统!”
他可不像身为雍王友的兄长褚遂贤那么谦和,却对范铮的过往小有了解。
华州的旱蝗,范铮曾经准确预判过,他褚遂良只是嘴臭,不是傻!
范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向褚遂良的目光不太礼貌了。
就这,中书令?
换我上也行啊!
敢抨击人,却不敢承担责任,呵呵。
褚遂良大节无亏,性子却实在不敢恭维。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高季辅手指轻敲案几:“即便是太史局所测,从来也只为预先应对之参考,而不是将所测视为事实。”
“否则,那便是将人嘴堵住、不给人说话了。雍州所言,与太史局有异曲同工之妙,范长史亦在华州有成功应对经验,朝廷不可不慎。”
天文图书、玄象器物,自非太史局不能接触。
可涉及耕作之事,太史局之外,是没法禁止人看年成、晴雨的。
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禁止老农判断明年雨水足不足吧?
尚书左仆射李勣抚须:“臣以为,范长史表章言之有物,虽须劳心劳力,却耗费无多。”
“朝廷尽可一试,若成功,则免生灵涂炭。”
礼部尚书许敬宗奸笑:“祠部司正合祈雨。祈岳、镇、海、渎及诸山川能兴云雨者,皆于北郊望祭;又祈社稷;又祈宗庙。每七日一祈,不雨,温从岳、渎如初。旱甚则修雩。”
就是个祈雨,祠部司这头都能搞出那么多等级来。
按这理论,祭祀求不来雨,还得翻从头一轮,不到万不得已不修雩。
这奸贼,是打算从中过手多少?
偏偏这就是礼部的职司啊!
太常卿、江夏郡王李道宗淡淡开口:“臣觉得,有利于民生,可为。”
皇帝微微颔首,正欲一锤定音,却闻得太尉长孙无忌傲然开口:“臣以为,此事还需太史局、太卜署、政事堂公议,方可决断。”
皇帝的面容凝滞。
呵呵,好悬被元舅直接驳了颜面啊!
李道宗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他与长孙无忌,当年在秦王府就有嫌隙,现在没了太宗皇帝压制,针尖对麦芒自是难免。
若是从前,上马能战的李道宗少不得与长孙无忌对骂一番,急眼了动手都有可能。
李道宗虽负勇名,长孙无忌胖胖的身手其实也不弱!
可辽东一役,李道宗伤了腿,战场上的骁勇之将,只能黯然为文官了啊!
人要硬气,你得有足够的底气。
故而,李道宗也只能偃旗息鼓、战略转进,不与长孙无忌一般见识。
反正,当朝百官之首是他长孙无忌,出纰漏背骂名的是他!
长孙无忌也不只是为了怼李道宗这个冤家对头,政事堂议事是必要的流程。
皇帝尚年青,且须政事堂多为分忧解难。
十年之内,逐步还权于皇帝,就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阿妹了。
至于说长孙氏永远占据权力巅峰、甚至改朝换代,长孙无忌可以指天发誓,绝无此领头。
“此事臣下去,再与三省、六部拟定章程,再呈陛下。”
“《武德律》创大唐律令,《贞观律》大成于世,然时移势易,一些律令需要调整,疏议也当完善。”
疏议,对律令的补充与详解。
“臣请与于志宁、李勋等对《贞观律》完善,并将新律更名为《永徽律》。”
长孙无忌主编《贞观律》,如今再修《永徽律》,自也得心应手。
侍中于志宁,脾气虽差,却有真本事,修正律疏也理所当然。
唯有李勋,少存史书,不知道具体职司,只知是唐朝诗人、陪葬昭陵。
永徽年编撰的律与疏议,合称《永徽律疏》,是大唐律法完备的法典,后世将之称为《唐律疏议》。
胖胖长孙无忌编撰的律法,影响了后世千年有余,仅这一点就足以笑傲司法。
第六百四十六章 司马下咸阳
雍州多了一个名义上的刺史,对长史范铮而言并无区别。
权柄依旧在范铮手上,每逢大事让两个司马轮流在宫门外请陈王、雍州刺史阅一阅就好。
造成这局面的原因,自然是陈王尚年幼,并未自行开府。
一般来说,不到十岁的皇子,是不会让开府的。
论大唐这前三代帝王,其实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一代的子嗣更比一代少。
李渊二十二子,李世民十四子,永徽天子总共八子。
烦不胜烦的左监门卫,将此事禀告了永徽天子。
年轻的永徽天子落莫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咋,雍州认真履行臣子之责,有错么?
李忠可以不处置,他们却不能不上报,这是原则问题。
相对雍州,政事堂做事虽无可挑剔,却只偶尔禀报一声。
若永徽天子打算夜夜笙歌、虚度年华,自然乐见其成。
可他是个浑身闯劲的青年啊!
皇帝拟赏赐濮王李泰、濮王妃阎婉金银器物、绢帛百匹,却被太尉长孙无忌所阻。
年轻的皇帝第一次因此与元舅红脸。
坦白说,谁也没有错,无非是各自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已。
但是,纵观历史,辅政大臣要么假痴不癫,要么成为一代权臣、压得皇帝喘不过气,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改朝换代。
未必谁就有多坏,不过是权力争夺战的受害者罢了。
凡事就怕比较,雍州的大事必报刺史,与政事堂拿走皇帝的多数权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便因皇帝与政事堂意见相左,死死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说好的从龙之功呢?
不就是顺势进中书省为从六品上通事舍人么?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程处侠的遭遇,稍嫌针对了。
来济、李义府、尉迟宝琳都可以飞黄腾达,至不济也升了一两级,由东宫僚属翻身变朝官,他为什么就不行?
多少是有点恩怨了。
心宽体胖,这句话并不太适用于长孙无忌,你想想他跟岁数差得极大的欧阳询都能互怼,能宽到哪里去吧。
贞观年间,好歹顾忌阿妹与妹婿,长孙无忌收敛了一些脾气,努力公正一些。
可现在是永徽朝!
程咬金那好煽风点火的乐子人,多少是曾得罪过长孙无忌,虽然不是仇怨太大,卡你家一个庶子的升迁,没问题吧?
程咬金知道都只能默然。
他的撒泼打滚,是要看人的。
贞观天子能将他的撒泼打滚当戏看,永徽天子能吗?
贞观天子好歹是平辈人,永徽天子是晚辈,在晚辈面前撒泼,程咬金能真不要这张脸?
忍吧。
咸阳县的农田里,庄户们灰头土脸地干着农活,风尘仆仆的雍州司马汤仪典蹲在地头,撅着腚、套着尉,咬牙切齿地拔草。
纵然一身绯色官服早已蒙尘,庄户们也能分辨得出来,这是个官,大官。
庄户们不懂几品,但凡能让赞府毕恭毕敬跟着的,那一定是了不起的大官。
咸阳丞王鲍苦笑着别起青色官服的下摆,佝腰下去,伸手拔草。从四品下司马汤仪典都在干农活了,区区正八品下县丞,矜持个什么劲?
一不留神,锋利的野草边缘划破手掌,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王鲍龇牙咧嘴地看到,一滴血珠滑落泥土,在尘埃里滚了一滚,便再无踪迹了。
王鲍捞出汗巾,随手裹了一下伤口,总算明白司马汤仪典为什么会戴尉了。
汤仪典咧嘴笑了:“本官之前追随长史,在司农寺京苑总监任事,农活虽不精湛,却也略知一二。”
这就不错了,不知有多少官员,还在嫌弃粪便肥田种出来的粮食不干净呢。
一个枯瘦的老汉麻利地拔草,冲着汤仪典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官人说得没错哩,少干农活的人戴尉,本也是最好的保护方式。”
一边说着,那老汉一把揪住一丛边缘锋利的野草,轻轻松松拔了起来,草叶连他的老茧都没划破一点。
王鲍张张嘴,明智地收回了即将出口的废话。
老茧之类的东西,从来不是炫耀的资本,被生活毒打了一次又一次、被野草划破一回再一回,只要没死,就一定有老茧,不论是在掌心还是心头。
汤仪典的活只是个半吊子,但这姿态,却引得庄户们愿意靠近。
是不是真心实意做事的官人,庶民再愚昧,还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他们不读书、不识字,眼睛却不瞎。
黎庶可以在强权面前沉默、装傻,甚至可以为了仨瓜俩枣黑地翻为白,但不表示他们心里没有一杆秤。
汤仪典嘿嘿一笑,隐约有些狡黠:“本官当年在京苑总监,可管着好几百顷地。在华州时,更随长史引导华州黎庶全体改种小麦、长豆角、豌豆、火麻、苘麻、薯蓣,全面禁牛肚菘、莴苣。”
“郑县赤水里,本官更跑了好多次,里正辛葛麻都挨了本官几脚。”
准备食用冷饭团的庄户们渐渐凑了过来,好奇地听汤仪典摆龙门阵。
一名中男忍不住发问:“官人,牛肚菘犯了什么事吗?”
汤仪典接过白直递来的水囊,痛饮了一口凉水:“牛肚菘、莴苣不犯事,但它们是蝗虫最喜食的作物,而豆类蝗虫几乎不啃。”
方才那老农开口佐证:“官人说得没错,那祸害玩意飞一次,叶类作物基本都受害,唯有豆类几乎不受损。”
中男满眼茫然:“又,又要闹蝗灾了吗?”
老农肯定地点头:“土里,一些细小的跳蝻钻出来了。再过些时日,跳蝻可喂鸡鸭;再过数月,跳蝻翅膀硬了,到处乱飞,那才是最可怕的。”
所有人都慌了。
蝗虫这东西,数量稀少的话,它也就是烧烤。
数量多了,那就是祸害啊!
“仰陛下天恩、刺史心慈,长史、华容开国县侯范公铮,愿以八文钱一斤采买跳蝻,生死不论。”
范铮都没想不到,在这年纪就被人尊称“公”了。
“念及雍州地域辽阔,准各里统一代收,统一上交县中,诸县可自行择机交州衙。”
“雍州自现结铜钱,诸县在三日内结与里正,里正在五日内结与黎庶。”
至于损耗,在合理范围之内,范铮都是认的。
反正别过分,搞什么上交之前淋一道水的勾当。
第六百四十八章 怎么了!
司空李恪最近比较慌。
华阴县的杨氏族长杨纬,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李恪,顿时痛哭流涕。
李恪不知道,这些遗老遗少究竟有几许真情,但他很清楚,沾上他们,就如江米粑粑,粘手甩不脱。
大唐群臣中,对前朝深恶痛绝,信不信李恪敢露出这想法,平常看上去不靠谱的程咬金会第一个操刀来斩杀!
一堆分不清形势的人,本王为司空,司的就是个空!
你们再拱火,到时候上树抽梯,呵呵,本王用生命为你们来上一曲绝唱?
同母阿弟李愔被御史大夫李乾祐弹劾,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皇帝对这些“兄长”,特别是有前朝血脉的“兄长”,隐隐不满。
而太尉长孙无忌,自太宗说“类己”之后,对李恪素有恨意,早就磨刀霍霍了。
李恪常常在午夜惊醒,对太宗说这一句话深表怀疑,他是不是有意的?
帝王家,谈什么亲情,太奢侈了。
李愔捶打属官,是从岐州时便有的习惯,虽说坏名声,却是自保的一种手段。
但是,能不能成功自保,看命!
李恪表示,他曾对那个位置有过一丝觊觎,可很快认清了现实啊!
信不信,长孙无忌就是重启废太子血脉为帝,也绝对不会让李恪染指?
李恪痛苦地表示,若能让自己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能尊称长孙无忌“元舅”啊!
节操,这个东西可以有弹性的。
认贼作父都有,认一个舅父怎么了!怎么了!
事实上,别说是司空,就是梁州刺史,李恪也只是遥领,指使不动梁州分毫。
诸州很大部分的权力,是由各州的长史代为行使了,诸多地方实际上是四品长史为尊。
李恪很快学习了当年卫国公李靖的绝技——阖门自守,拒不见客。
即便他如此退步了,依旧有人不肯放过他,侍御史丘神勣、监察御史李巢弹劾完人,动不动来个“司空怎么看”。
看个锤子,他又不叫李元芳。
万年令虞牙赶回二堂,心急火燎地吃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汤,看了一眼慢条斯理的主簿骆宾王。
长长地吐了口大气,虞牙狐疑地发问:“灞桥华氏兄弟分家一事,司户佐怎么分都不满意,你是怎么让他们服气的?”
自然,能让司户佐不恼羞成怒的原因,是华氏有一定背景,勉强够得上豪强了。
官吏对庶民客气,要么是差得太远,要么是有一定资本。
正常情况下,不赏点嘴脸都是好官了。
万年县四把手骆宾王轻轻扇了扇团扇:“无非是易地而处。他们不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吗?兄取弟田、弟耕兄垄,足矣。”
虞牙置茶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律令中,诸兄弟别籍析产为一,嫡长子析产为二。”
是的,兄弟互换田就能解决的法子,仅仅存于民间传说,并不现实,嫡长子天然有更多的继承权。
这还是不隐匿、不转移产业的前提下。
骆宾王笑道:“下官知道不妥,可他兄弟不知啊!下官说,再争执一次,没入县中一成田产,自然唬得他们撤诉,好生请长辈、里正说和了。”
知道为什么皇权不下乡了吧?
这种破事,宗族、里保的效率比县衙高得多。
有些时候,道德比律法还好使。
华氏兄弟未必不知道按律不能胡断,能让他们如此畏惧,自是有官员曾如此胡乱整治过庶民。
民不守律法,害只数人;
官不守律法,害只一地;
君不守律法,害唯天下。
虞牙默然饮尽茶汤,许久方道:“只愿主簿这法子,永远只是在吓唬黎庶。”骆宾王笑道:“下官晓得分寸,明府但放心便是。”
放心?
虞牙最害怕的,是骆宾王这种别出心裁的佐官,想一出是一出。
典狱陈利俭提着铁尺,跟在万年尉苟岸后头,风风火火地闯入二堂。
“禀明府,万年县人犯于浐、灞之间种秋潢田,至用膳时发现,少了一人!”
这种情况,还是偶有发生。
理论上,徒于万年县的人犯,期不过三年,不值当逃遁。
但是,人若犯起浑来,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
就这还是好的,曾经还有人犯想不通,要与典狱同归于尽,结果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最后那个字。
万年县司法佐木非宏,早早带了法曹所属在案发地搜索。
不可能被浐水、灞水卷走,毕竟一个人落水的动静,还是可以让典狱或相邻的人犯听到。
何况,今年的浐水、灞水,水位低了不少,没那么容易淹死人。
水边的话,细腰犬都不太好使。
骆宾王从容起身:“明府在外奔波,甚为疲惫,不如让下官与少府走一趟如何?”
面对苟岸狐疑的面容,骆宾王笑道:“在雍州时,本官好歹为六曹裹行,多少与两位司法参军学了点手艺。”
虞牙倒是更为了解骆宾王的经历,微微颔首。
苟岸只得与陈利俭在前头带路往城北走。
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六县尉屈居二主簿之下呢?
河堤之外还有水位下降而露出的河床,加以耕种,这就是常说的秋潢田。
正常情况下,是秋季枯水才显露出来的秋潢田,已经被粗略耕出田垄的模样。
秋潢田的栽种,一般不选麦之类生长周期较长的物种,而是菽之类短期作物。
当然了,菽短也短不到哪里去,须得注意时间与涨水的程度。
清朝学者严可均校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有大豆的记录“九十日华,六十日熟,凡一百五十日成”。
严可均指的是北方,南方大豆的生长周期缩减为九十日至一百二十日。
至于用工日,一顷大豆单功一百九十二,稻九百四十八日,麦一百七十七日,荞麦一百六十日,蒜七百二十日,葱一千一百五十六日。
没想到吧,葱耗用工日居然如此之多,而稻与麦的工时差异竟如此大。
法曹诸人看到骆宾王的身影,眼现讶然,不明白这书生出身的主簿到此何为。
木非宏虽觉不妥,却恭敬行礼。
没辙,品官与流外官差异太大,上下尊卑是要讲的,免得为人诟病。
致敬为中华民族屹立牺牲的烈士!
第六百四十九章 以德服人
两只细腰在司法史的牵引下,嗅着秋潢田上的气息。
在秋潢田劳作的人犯与典狱,总共也就那几十号人,对嗅觉灵敏的细腰来说,分辨并不困难。
无论怎么嗅,到灞水这一角即告中断。
玄灞之名不是吹嘘的,水很混浊,即便水位下降也不曾清过。
不论水位涨跌,芦苇这种神奇的物种都仿佛固定在灞水中,任凭灞水冲刷、回旋,就是固执地坚守原位。
骆宾王问过陈利俭,得知人犯原先的位置大约靠近芦苇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伸手取下腰间的佩剑,骆宾王笑了笑,走到水边,未出鞘的佩剑向芦苇扫去。
“原来如此!”
后知后觉的陈利俭操起一根长枝条,对着芦苇丛中乱拍。
恼羞成怒的典狱们,拾起石头往芦苇丛中乱砸。
土坷垃太珍贵,舍不得。
之前只是惯性思维,想着人犯是不是被龙王爷请去当上门女婿,至不济也是远远逃遁了,哪曾想到人家竟藏身眼皮子底下!
早想到这一点,哪还会去明府面前丢人!
苟岸眯了眯眼睛,对这位据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主簿,有了新的认识。
给他时间,大概也能推算出人犯最可能藏身芦苇,却不如骆宾王直指目的地。
“哗啦”一声水响,脸上肿了几处的人犯浮出水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秋潢田走来,分不清面上是水还是泪。
好端端的利用一截芦苇杆换气,虽艰难还是能熬得下去,可骆宾王的一剑,带动典狱们投石,芦苇也被打飞了。
若非灞水的浮力多少阻了些力度,人犯怕不止是脸上肿起,脑浆都可能砸出来。
“主簿厉害!”
陈利俭高声欢呼。
敦化坊学呆了几年,陈利俭学会了实事求是,说话绝不昧良心,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咳咳,这其实就是说,陈利俭不会吹捧、不会看脸色、算盘也不行。
骆宾王唇角微微扬起,单手虚虚下按:“淡定,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以最谦虚的姿态,装最牛皮的样,才不负我辈才子美名。
双脚出水的人犯怒目圆睁,纵身向骆宾王扑去。
逃逸,在哪里都是重罪!
哪怕他此刻已经后悔,却已无药可救!
流三千里,估计是最轻的判决了!
绞也有可能。
就是死,也要拖个人下水!
失去理智的人,是可怕的。
书生模样的骆宾王,且离得极近,自然成了他的首选目标。
剑鞘在人犯眼中快速放大,“啪”的一声巨响,击中了人犯的面颊。
陈利俭被这一声爆裂的响动惊得跳起老高,他自然清楚,一般人是弄不出这响动的!
人犯张嘴,一口鲜血和着半口牙喷出,飞扑的身子生生被扇出三尺外!
好消息,终其一生,这半边不用再担心蛀牙了。
更好的消息,骆宾王大约不会找他要拔牙费。
陈利俭如狼似大虫地扑出,铐子锁到人犯手上,锗一个苏秦背剑,顺便一大脚赏了过去。
“狗贱奴!害得耶耶操劳半天!”
一个典狱一脚,踹得人犯弓起身子,无力地呕吐几口,又艰难地直起身子。苏秦背剑式,是不可能弯腰的,贼难受。
牢狱本就是世间最恶之一,典狱更不会是什么好人。
逃?
打不死你!
木非宏忍不住赞了一声:“不意上官竟有此身手。”
公正地说,骆宾王的身手,比之府兵之流仍有欠缺,却胜过在场不少人了。
让人意外的是,虽然骆宾王是拎着佩剑,却没人觉得他有什么身手,大致以为是读书人装点门面而已。
骆宾王笑道:“无非以德服人。”
他阿耶早丧,在外多年岂能只凭嘴皮子厮混?
若无些许勇力,只怕早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在私学当助教,那些顽劣学子,连先生的戒尺都收服不了的,也得他收拾人。
要不然,凭啥人家要骆宾王当助教,凭他叫观光?
苟岸笑喷了:“这跟以德服人有关系吗?”
骆宾王缓缓递过剑去,苟岸目瞪口呆地发现,剑柄上一个小篆的“德”字。
“阿耶为官时,特意为我铸了这柄德剑,便是在告诫我以德服人。”
骆宾王无限唏嘘。
苟岸有无数屏蔽词要说。
你确定,令尊不是要你缺啥补啥?
骆宾王的战绩传入光德坊,连范铮都唬了一下。
哈,造反书生他居然还有武力?
也是,纯纯手无缚鸡之力者,哪来的胆气造反哟。
万年县对秋潢田的利用,范铮还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对虞牙交待了,要注意水文变化,万万不能(划掉),尽量避免人员伤亡。
神仙都做不到万无一失,上头限死了,不愿为下属承担起任何责任,下属自然固步自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久而久之全是一帮官油子。
要说下面不是,劳烦先往上头看看,是不是在瞎折腾、是不是不愿为下面做事的人挡风遮雨、是不是让下面人寒心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很有道理的。
“下官倒不觉得这一点秋潢田能收多少大豆,就是见不得土地闲置。”
虞牙漫不经心地装了一把。
就问雍州二十县中,有哪家如万年,在这个时节就打起了秋潢田的主意!
别家就是想起来了,此时也无能为力,精力全在旱蝗之上。
唯一有足够人力与万年县别一别苗头的长安县,偏偏有河也多在司农寺地头上,能搞的秋潢田数量,纯粹是鸡肋。
昆明池倒是水位快速下降,腾出了不少田地,可那里是司农寺上林署所辖!
范铮呵呵一笑:“好生做事,多向卢司马禀报。”
虞牙怔了一下,笑容稍改。
其实诸令都有共识,范铮不会在雍州长史之位呆太久。
毕竟,一个曾任正三品的人,岂能久居从三品之位?
朝廷之所以没有立即拔擢范铮,虞牙也清楚其中缘由,便是想让范铮这个怪胎坐镇雍州,令长安城宵小辟易。
司马卢承业便是范铮的接班人。
同时,这也是向范阳卢氏示好,贬谪卢承庆只是针对他个人,而不是针对整个范阳卢氏。
第六百五十章 感业寺
感业寺,青灯古佛。
昔日地位尊崇的妃嫔,均化身比丘尼,着僧伽帽、缁衣、芒鞋,日复一日地颂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感业寺热,但比丘尼心头发寒。
太宗后宫,有子嗣的都随子就藩,无子者就此枯老终生。
好不甘心啊!
一群半老徐娘,纵然一刀斩断三千烦恼丝,心头的烦恼亦无法斩断。
躯壳或当压抑,可这蠢蠢欲动的心啊!
心向往无垠天地,身只居方寸破庙,是一种痛苦。
“明空,身之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堪破见思惑、无明惑,早证须陀洹。你素有慧根,与我佛本就有缘,若能悟得其中三昧,自当为阿罗汉。”
寺主明净敲着木鱼,耐心地开解武照。
明净虽老,却不胡涂,没傻到收这些烫手山药为徒,而是选择了代师收徒。
大家都是“明”字辈,有事好商量,出事了贫僧亦不背锅。
别以为出家人当真六根清静,多少有些俗务在身,即便如明净,也有两个伶俐可爱的侄孙能让她稍加牵挂。
所有嫔妃,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官宦之后、世家之女?
真苛刻了,别人或许奈何不了明净,她那两个侄孙却绝对逃不了。
所以,拿捏过气嫔妃什么的,想想就行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当与人为善。
三昧虽常为佛家用语,却非佛家独有,天竺在佛家兴起前已有此词。
直白的解释就是:定心、正观、息虑。
与之相近的三味,除了在历史中慢慢演化三昧一词外,还有“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宋代李淑《邯郸书目》:“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三味。”
二者有渊源,却不能完全等同。
明空手持二十七子念珠串,红唇轻动,一遍遍地颂着佛经。
虽不着脂粉,却掩不住明空的明媚,看似恍惚的眸子,依旧透着星星一般的光泽。
她与佛是否有缘,自己能不清楚吗?
学佛,本就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
佛,能坐上头,我就不能坐上头吗?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多数感业寺比丘尼的真实写照。
奈何,感业寺里终日阿弥陀佛,不是明空所求。
也许,再过个十来年,明空能认命,但现在,这一颗火热的心啊,从未冷却!
她才二十六岁啊!
纵然身在感业寺,明空还是为高祖太武皇帝念了十八遍经。
没有他老人家的怜悯,或许此时的明空及感业寺诸比丘,已沦为一抔(póu)黄土。
明空曾经在太极宫内宫锋芒毕露,如今沦为与他人同卧同食,不免遭到一些排挤。
具体表现为:同一批比丘尼,竟无一人与明空说话。
倒也有人想以不经意撞个肩头之类的方式,让明空难堪,但想想明空在太极宫内宫耍的棍,终究还是退却了。
绝对不是打不过。
当日内宫中,唯一让明空正眼相看的徐惠,一病之后竟不肯服药,以二十四之龄而亡,追封为贤妃,陪葬昭陵。
在《旧唐书·后妃》中,徐惠是太宗唯一上榜的嫔妃。
徐惠的亲阿妹,为当今的徐婕妤,这辈分扯不清楚了。
徐惠之外,诸多嫔妃,在武照眼里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们还活着,她们已经死了。
其他人渐渐散去,唯有明空盘坐蒲团,不断敲着木鱼、转着念珠,竟不屑于与诸比丘尼同食素斋。大雄宝殿的诸佛,宝相庄严,唯有未曾发胖的弥勒佛眼中带着些许笑意,似在欣赏明空。
不知不觉,斜阳的余晖扫入殿中,将明空的身影拉得极长。
着平巾帻、紫褶、靴、真珠宝钿带,年轻的天子悄然入殿,为太宗焚三炷贡香。
平巾帻本是裹头布,王莽时期内加硬挺,唐朝的平巾帻耳后升高,总体呈元宝状。
紫褶,紫色面料制成的褶袴。
这一套是天子乘马专用服饰,为天子十三服之一。
香按用途可大致分为贡香、禅香、安神香、凝神香、怡神香、启辛香。
禅香一般不用于敬献神佛,主要是帮助人快速进入禅定状态。
启辛香除障、辟邪、驱病,因味道辛而不宜敬神佛,其他香种无碍。
永徽天子很烦恼,即便即位已经一年,他依旧活得像个傀儡,想恩赐一下濮王、濮王妃都不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其他事永徽天子可以不计较,唯独在此事上,恨得咬牙切齿。
吐蕃松赞干布死了,政事堂一手操办,遣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赉玺书吊祭。
鲜于匡济虽武名不显,却是大唐少数不受高原条件影响的武将。
故而,永徽天子趁着五月二十六日,号称要为太宗忌日行香,至感业寺一行。
(《唐会要》卷三。)
他上他的香,明空敲她的木鱼,二者互不影响,挺好。
香再好,烟雾总是难免的,袅袅烟气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让永徽天子渐渐静下心来。
许久,永徽天子才注意到蒲团上的明空,那熟悉的面容,还是那么俏丽。
咦,青丝尽除,竟然有异样的美貌,让血气方刚的天子心生爱慕。
老李家的人,爱好都比较独特。
曾经的才人去太子内宫调解时,太子就有些心动,只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如今,朕贵为天子,左也不行、右也不可,就要破这该死的规矩一回!
“青灯古佛,并不适宜……姐姐。”
天子刻意更改了称呼。
“我还有出去的机会吗?”明空的声音带着一丝恍惚。
在寺内,生命是有保障的。
在指定的田地耕作,也是可以的。
但与外人接触、或擅自离开规定区域,是会送命的。
“朕是当今天子,朕要你出去,你就能出去。”
无非是重纳入宫而已。
虽不合礼法,但细说下来,此时已完全不适合套用礼法了。
烝,早就成了事实,还扯什么颜面?
大家都是把眼皮一抹,来个视而不见好吗?
所以,永徽天子才有信心来拉拢武照。
元舅他再强势,总不便插手内宫。
颇有智谋的武照,便是他破局的帮手。
范铮虽好,未入政事堂、无同中书门下三品头衔啊!
至于那一点惊艳、那一丝旖旎,倒是在其次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五月二十九日
五月二十九日,本月最后一天上朝。
太宗忌日一过,意味着行事可以恢复正常,可以大鱼大肉、可以花天酒地、可以寻花问柳……
除了旱蝗的消息不容乐观,大臣们还是很开心的。
或算盘着再纳一房媵妾、或准备借机再兼并几顷永业田。
总而言之,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庙堂虽高,却从来不是众正盈朝,魑魅魍魉永远不绝,区别是多少罢了。
魑魅魍魉的比例低,这就是个欣欣向荣的朝代。
至于说什么帝王被蒙蔽的话,就像啃着带皮饼子、揣测皇帝的饼子糠更少一样可笑。
除了傀儡、完全没有施政能力的皇帝,多数帝王对臣子的品性还是了解的,眼睛没那么瞎。
偶尔看走眼一两个,倒是正常了。
但偌大一个朝堂,就不可能只有正气的存在——神仙都办不到。
“雍州诸县,已及时刈麦、堆晒,六月户曹即征义仓粮,并加以籴买。”
范铮话才说毕,侍御史丘行恭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去岁陛下登基,恩泽下于雍州诸地,给复一年,雍州为何还收义仓粮?”
范铮笑而不语。
侍御史邹久酒给了丘行恭一肘子:“义仓据青苗征税,每亩二升,以备荒年,诸给复并不免义仓。”
义仓停征的年头,无非是闹灾荒了,倒以义仓实施赈济。
虽说在大灾面前,义仓依旧杯水车薪,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邹久酒怎么说也是畿县令出身,对这些基本事务了如指掌,不像丘行恭,毬都不懂,就仗着一张嘴瞎嚷嚷。
倒是御史台的职司,稍加质疑也不算错,故而范铮也没揪着丘行恭不放,倒叫人觉得范某宰相肚量。
“雍州各地,跳蝻四出,再过月余,则飞蝗成灾。”
范铮平静地陈述着事实,目不斜视,偏偏中书令褚遂良面上火辣辣的。
范铮早先奏明旱蝗,褚遂良还在朝堂上公然抨击,而今这铁一般的事实打脸,贼痛。
久久未曾开口的皇帝,张口却令群臣惶然:“朕决意,从感业寺接回比丘明空,令其还俗,封为昭仪,名为武曌。”
音虽同,曌却是个称王称霸字,且为“明空”二字合一,也不忘本。
或许是避讳之故,《唐六典》不录昭仪之职。
内宫中,正一品四妃,至唐玄宗定为三妃;
正二品为九嫔,至唐玄宗改为六仪,昭仪便是九嫔之一。
之前太宗的徐惠徐充容,也是九嫔之一。
纳武曌入内宫,最大的障碍却是王皇后,偏偏王皇后因无子,面对萧淑妃的张狂无能狂怒,遂同意引武曌来抗衡萧淑妃。
至于是不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国子祭酒令狐德棻张了张嘴,却无奈地闭上了。
这个问题,无解。
烝十人是烝,烝一人难道不是烝?
褚遂良立即解象牙笏、朝冠:“此乱人伦,臣虽卑贱,不敢苟从。”
有本事的人,脾气难免恶劣了些,褚遂良俨然眼里容不下沙子。
长孙无忌咂了咂嘴皮,心头多少有些不快。哎,褚遂良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哪一派系的人,当遵从谁的意见?
搞得自己一脸正义的,好像别人都是奸佞?
御座上的永徽天子自话自说:“中书令、河南郡公好像曾与雍州长史有赌约,旱蝗一事为真则辞官?”
褚遂良面色铁青,想呐喊“我没有”,却知道辩解无济于事。
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冤枉。
雍州出了旱蝗,不,是雍州、同州、绛州等九州旱蝗,齐州、定州等十六州水灾。
在此前提下,褚遂良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扇向他脸上的大巴掌。
赌约是否成立,已经由不得他褚二郎辩驳,天子认定即是事实。
举目朝堂,昔日的同党皆视而不见,世态炎凉在此尽现。
真别怪他人无情,褚遂良平日说话,满口祈使句,动辄居高临下,不满他的人多了。
呵呵,好像全天下就你正确似的,不就是书法好,牛什么呢?
再则,知道点内幕的人,早早就把“烝”字抛于脑后了,就他褚遂良死抱着不放,怪谁?
按他这死脑筋所求,天子是不是要把内宫的人全部赶走,要不要撰文痛斥太宗当年收弟媳入宫?
山洪爆发时,你还要求水流清彻,是不是不合时宜?
“同州刺史刘德威老迈,且召回朝,封特进,朔望朝。”
“中书令褚遂良年富力强、关心民生,且左迁同州刺史。”
永徽天子首次不与政事堂商议,直接下令更迭。
刘德威的岁数确实大了,回朝退居二线荣养也合情合理。
褚遂良不是辞了中书令吗?
好,去同州好好了解民生疾苦,再回来高谈阔论吧。
正好,同州也是旱蝗的一部分,权当你褚遂良赎罪了。
“关心民生”四个字,仿佛皇帝在他脸上扇了四个耳刮子。
这个圣命,严格来说是不合法定程序的,侍中于志宁有权封驳,太尉长孙无忌也能协调。
但是,虽在五月,身处殿内,褚遂良也感受到了“雪花飘飘、北风萧萧”的滋味,几乎是一帆风顺的他,眼中终于现出苍凉。
李承乾宫废的事,多少还是给于志宁沉痛的打击。
故而,莫看于志宁慷慨陈词的忠烈,他极力表现出诤臣的模样,实则只挑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反对。
这就是为官的技巧啊!
你能说他于某人没有劝谏吗?
劝了啊!
大事上,于志宁全程当混子,要么不出声,要么嗯嗯啊啊。
永徽天子是怎么回事,于志宁知道,你褚遂良也知道,拼命揭开已经结口的痂、不停地往上捅,很有趣么?
别忘了,于志宁还不是他们这一系的。
长孙无忌则有意让褚遂良吃点苦头,好让这位没分寸感的文人分清尊卑。
哎,之前是太爱才,纵容得有点过了。
再说,同州刺史,那也是三品大员好吗?
纵然略削了些权柄,好歹没被除官籍,要再度起用为宰辅也不是不可能。
辅州而已,挨得极近,要回长安也便利,下去沉一沉,等天子忘了旧恶,回头把脸一抹,照样为朝官。
于志宁他们导致李承乾宫废,你看看他们,后悔了吗?
为官,不能太要脸。
第六百五十二章 六月
汤仪典都瘦得快脱形,王福畤的小肚腩都消失无踪,兵曹那几匹瘦马都快被骑死了。
州县同心的结果,自然是小麦尽数收获,该入仓库的入仓库、该藏地窖的藏地窖、该搁阁楼的搁阁楼。
总而言之,永徽元年的麦子,基本收到位了。
主粮无损,蔬菜、果树什么的受损,那也伤害有限。
连李景恒都出去诸县巡察,对义仓这一块格外上心。
一向对汤仪典看不上眼的卢承业,这一次也刮目相看了。
想不到,这个水平不咋样的同僚,是真狠得下心跑遍二十县,据说还亲自下地干农活!
用脚丫子都能想到,司马下地的活,肯定不咋样,可态度摆在那里,诸县的官吏谁敢不尽心?
汤仪典的目的,在卢承业看来很单纯,就是为了捧范铮的臭脚呗。
可哪怕是走个过场,能做到汤仪典这地步,委实不易了。
“卢司马,汤司马的劳顿,可入法眼?”
品着汤仪典制作的特色茶汤,范铮乐和和地拍了拍肚子,有两分饱意了。
哪天要不要哄瘸汤仪典,让他在茶汤里加食茱萸?
香辣才是潭州特色嘛。
卢承业愕然望了范铮一眼。
虽说他接任长史是早晚的事,可范铮挑明了,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若依此,甚好。”
汤仪典张开口,眼圈微红。
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没几个笨的,汤仪典当然知道范铮是在交待往后的事了。
区区雍州长史,自然不是范铮的终点,跟不上他的脚步,也只能停留于雍州。
但范铮能为他向未来的长史说话,这份情谊,汤仪典得领。
即便是范铮拍拍屁股走人,那也无可厚非啊!
汤仪典从区区司农寺京苑总监从九品上主簿,被范铮一路带到了雍州从四品下司马啊!
若凭汤仪典自身努力,莫说祖坟上冒青烟,就是祖坟上喷火山也办不到!
更别说范铮将他带到华州,犹记得将他拉回来了。
此生得遇此上官,纵死也值了。
卢承业别扭地饮下茶汤:“上官为雍州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下官自当萧规曹随。”
范铮哈哈一笑,指了指卢承业,滑头。
卢承业这话表示,不会无故动范铮的人,但范铮羊毛的路子,雍州也得继承了,可不能让范铮捞了跑。
这一次采买跳蝻,靡费不下千贯,皆赖羊毛之利才支持得起来。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若范铮不留这条财路,哪怕卢承业也是掌财能手,也只能徒呼奈何。
对于医学,卢承业与范铮观点相近,就是节衣缩食也要支撑下去。
晋州又一次地震,也不晓得那疙瘩究竟是怎么了,这十个月就震了四次,横竖跟其过不去。
两仪殿内,一盆盆从司农寺上林署窖里弄出的冰,冒着升腾的雾气,减去难当的酷热。
永徽天子既然抢到了发言权,自然不会再沉寂下去,隔三差五说一点无关紧要的事,太尉长孙无忌也相应地给一点颜面。
平和的权力争夺便当如此,皇帝一点点地从辅政大臣手里夺取权利,辅政大臣平稳缓和地交出去。
太急不行、太缓也不可。
范铮当然知道,天子如此贪图凉快终究不大妥当,可暑中向凉是人的本性,天子未必就不知道弊端。
至少,侍御医陶之秋就应该提醒过。
一碗碗凉粉奉至诸大臣案前,天子接过孙九呈上的凉粉,惬意地食用完,目光移向孙九。孙九坚定地摇头,绝不许天子再来一碗。
再好的东西,也不能肆意乱吃,度是要掌握的。
能幸运地混到正五品下尚食奉御的位置,婆娘——啊,得叫县君了——卫无忌又喜结珠胎,为孙氏诞下一麟儿。
唯一的缺点,是姜白芷友情诊断过后,告知孙九,娃儿的骨骼略软。
这是没法的事,高龄夫妻产子,有很大机会诞下的娃儿有不足之处。
大问题没有,就是尽量防碰撞、跌倒,学步的时间耗费得比较长。
总而言之,富贵病。
所以,不是万不得已,过了适当年龄的夫妇,尽量不要再生了——让下一辈生不好吗?
为了娃儿,孙九必须保证,自己的职司上没有一丝纰漏,为此宁愿顶撞皇帝。
好在天子对孙九的态度,是极端的宽容,即便如此也没有治过孙九的罪,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尚食奉御其实还有一位,可惜那一位也只能掌管尚食局正常运转,进食先尝的事,永徽天子根本就不让他沾边。
负责进食先尝吧,总是要担风险,怕掉脑袋;
不负责这一块吧,好像尚食奉御这个职司是假的。
人嘛,就是那么患得患失。
“华容侯曾为太子宾客,朕登基时,需稳定雍州,故未让范卿更职司,算是亏待功臣了。”
“朕有意令雍州司马卢承业接任雍州长史,使范卿为飞骑将军。”
嗯,即便范卿为实职的从三品将军,也不影响他的从三品武散官云麾将军,至少俸禄是可以叠加的。
“陈王李忠已为雍州刺史,其飞骑中郎将当免,飞骑左郎将铁小壮因功当晋升飞骑中郎将,飞骑右郎将窦玄非可拔擢为飞骑左郎将。”
很合理的安排,铁小壮也算到顶了。
群臣默然,对飞骑之事不便置喙。
兵部尚书崔敦礼不开口,太尉长孙无忌不开口,尚书左仆射李勣不开口,还真没人说话。
范铮斟酌着开口:“臣对于雍州之事无异议,唯觉飞骑将军不妥。”
“臣本行伍门外汉,出点主意还行,当将军堪比赵括。”
“且铁小壮为臣之学生,到时候飞骑成啥了?范家军?”
别以为这X家军听着来劲,主将是在刀刃上跳舞,一不小心就轮回去了。
崔敦礼咳了一声:“如此,华容侯觉得谁比较合适?”
这是个难题,要得到飞骑骄兵悍将的认同,还是不太容易的。
别的不说,铁小壮那拗劲,可轻易不服人的,连程咬金过去都不太好使。
“臣以为,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沉稳可靠,且与敦化坊有亲,铁小壮不至于反感他。”
说一千道一万,范铮是不会让自己真当将军的。
真以为成天套着四十斤的甲不累?
人都得压缩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鸿胪
除了将军职司,能安置范铮为实职的地方不多。
范铮必须留为京官,至于以后是否外放,再说。
范铮明显表现出对武职的抗拒,倒让年青的永徽天子松了口气。
虽说范铮是掌控飞骑的最佳人选,可正如范铮所言,皇帝也得担心飞骑成了范家军。
樊胜这个人嘛,功劳勉强够,又是真正的纯武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易于控制。
虽说樊胜与范铮多少也有点瓜葛,却是细枝末节了。
“太尉以为如何?”
永徽天子仿佛终于想起长孙无忌,转头问道。
长孙无忌对范铮还略忌惮,对樊胜并不在乎。
纯粹的武将,他这一生见多了,了不起就是骄横跋扈一点,好拿捏。
君不见安禄山何等狂妄,尚言李林甫在世,他绝不敢反。
“臣以为,樊胜可以考虑,先走政事堂一议,再过兵部吧。”
有这句话,樊胜的前程十拿九稳了。
但是,怎生安置范铮,却成了一桩头疼事。
六省里头,内侍省主官内侍仅仅从四品上不说,还需要练《葵花宝典》,打死范铮都不去。
对范铮来说,工具可以不用,但你得有啊!
秘书省就太搞笑了,管邦国书籍之处,范铮能干嘛,借着书入眠吗?
何况,秘书省所辖,要么给人写碑文,要么给朝廷看天文。
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殿中省专一负责帝王的衣食住行药,主官殿中监一般是宗亲身份,范铮还差了点。
至于权力中枢的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醒醒,范铮还没那资格。
御史台的主官是御史大夫李乾祐,老上官了,不说有没有这个能力胜任,就问范铮有这面皮去夺么?
六部之中,吏部就别想了,把握官员升迁之地,花花世界乱人眼,但凡把持不住,能唱“菜里没有几滴油”都是幸运的。
户部高履行正混得风生水起,礼部老奸佞许敬宗把持着,兵部崔敦礼、工部阎立德,哪个不是大佬?
刑部就更别想了,实施、修正、补充律法之地,安置人犯及蕃户、杂户、杂伎,各城门、关出入审籍,掌句(疑通勾)诸司百寮俸料、公廨、赃赎、调敛、徒役课程、逋悬(欠租税)数物。
偌大的利益在那里,谁舍得分给范铮?
太常寺别说是江夏郡王李道宗坐镇,就是他愿意扔给范铮,范某也不懂祭祀、陵墓、声乐、歌舞、占卜。
卫尉寺、宗正寺,要么是有点宗室、宗亲身份,要么是帝王与朝廷俱无疑的身份,比如尉迟宝琳那坏怂。
光禄寺范铮也去不了,他懂不懂摆酒宴不说,泰山杜侃为良酝令,就注定没法同衙。
太仆寺萧锐坐镇呢,且范铮真不懂畜牧行当,怕把马给养死了。
挑挑捡捡时,右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起身叉手。
“臣阿史那杜尔,身兼右卫与鸿胪寺,然精力有限,不能面面俱到,请陛下免了鸿胪寺职司。”
看看,多识相!
迁右卫大将军是其自请殉葬昭陵未果,永徽天子迁之以示恩宠。
阿史那杜尔四旬有余,虽骁勇善战,多少是伤了身体,妻衡阳长公主之薨也让他略为消沉。
衡阳长公主陪葬昭陵,这才是阿史那杜尔当初请求殉葬昭陵的原因之一。
反正,娃儿阿史那道真在左骁卫也蹭了个翊府右郎将,前程有了。
多番征战而归、还得如程咬金这混世魔王一般长寿的不是没有,但比例相当低。
真正的战将,往往如贞观天子,五旬上下就寿终了。鸿胪寺掌宾客与凶仪。
永徽天子把眼望向长孙无忌,太尉嗤笑:“长孙涣技只凶仪,得一少卿已是心满意足,还敢奢望什么呢?”
倒不是长孙无忌大公无私,问题他家二郎就胜任不了鸿胪卿的职司,于宾客这块一无所知。
更重要的是,蕃邦封建时,鸿胪寺应遣人受册往其国。
外出的风险是很大的,人家不噶腰子,噶脖子。
儿行千里,不止母担忧,父也会担忧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长孙无忌的娃儿配得上这说法。
苍老的令狐德棻颔首:“华容侯对于番邦形势,还是很有了解的。”
范铮倒也没再推辞,顺势接过了鸿胪卿的位置。
理由很简单,这个位置,可以合理合法地对番邦形势指手画脚、可以暗戳戳地使坏。
永徽天子对自己能顺利安置范铮感觉满意,这才是皇帝应有的权势嘛。
既得陇,且望蜀,他其实想拿回更多的权柄,不那理智告诉他,再插手就会被政事堂、元舅驳了颜面。
“此事太尉督办。诸卿可还有话要说?”
永徽天子准备见好就收。
礼部尚书许敬宗笑道:“鸿胪寺职司,不多不少与礼部有些瓜葛。本官想听听鸿胪卿对周边番邦形势有何见解。”
鸿胪寺单从业务来说,还真受礼部所辖,这也是许敬宗能拿捏范铮之处。
范铮笑了:“许尚书考校,下官自不容推辞。”
“东,高句丽、新罗、百济仍在纠葛,即便新罗天天遣使来哭诉被围攻,依旧是三国中战力最强大的。”
许敬宗抬杠:“最后一句,何以见得?”
范铮笑道:“新罗悍然占据汉江平原,横亘于高句丽与百济之间,它不被围攻,还有天理吗?”
“总不能指望其他两家弃了陆战,遣兵将海战吧?”
永徽天子眉飞色舞,一拳砸到了案上:“没错!难怪朕总觉得这三国之中有猫腻!”
嘤嘤怪的真面目揭晓,竟是一头择人待噬的恶狼。
阿史那杜尔叹道:“这一点,臣却未堪破玄机,真以为新罗在高句丽压制下瑟瑟发抖呢。”
“华容侯果然比我更适宜为鸿胪卿。”
范铮继续开口:“据百济商贾传闻,乐浪郡王、新罗王金胜曼,率军大破百济。”
真是商贾传闻,范铮也没想到,与波斯寺交往,能从景汉手里搞得这消息。
不过,也不奇怪了,景教的基本盘在商贾,商贾又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群之一。
这消息让两仪殿臣子都震惊了。
原来,大家以为岌岌可危的新罗,真的那么强?
许敬宗击掌,干净利落地表示认输。
寺庙回应不准自带香,理由是怕伤师父身。
啧啧,比我都不专业。
你但凡回一句,怕误烧启辛香,冲撞了神佛,都比这强吧?
第六百五十四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
鸿胪卿范铮下车,身后只跟着山雄与贺钩雄。
鸿胪寺本部没有八品的位置,从七品上主簿的位置陈祖昌嫌麻烦,典客署丞倒是从八品下,老八也不情愿。
所以啊,且让他呆在雍州参军事的位置上厮混吧,反正卢承业也知道他二人的关系,等闲不会刻意针对老八。
若是老八不知收敛撞到卢承业刀口上,那就只能哦豁了。
范铮小小动用了一把职权,让山雄右迁从九品上鸿胪录事。
有一说一,有五品勋官的资格打底,山雄入流的阻力要小得多。
至于贺钩雄嘛,横竖只能为流外的鸿胪府了。
鸿胪寺本部官吏三十二人、典客署官吏六十三人、司仪署一百二十九人,总计二百二十四人,实到二百二十二人,共于衙内迎接上官。
阙二人,为随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赴吐蕃吊祭赞普松赞干布。
熟人不多,范铮也就认识少卿长孙涣、典客令穆古而已。
司仪署吏员多,是因为幕士就有六十名。
幕士之设,殿中省尚舍局有八千人,卫尉寺守宫署一千六百人。
外头有传尚舍局幕士八十人者,恐有误,《唐六典》记载是八千。
幕士么,顾名思义,就是扯幕布为仪仗、遮掩、划分界限的吏员。
迎接上官,虽说有些形式化,却是必要的。
要是哪天搞出底层官吏不认得自家上官的事,笑话就大了。
“除了官员,都散了吧。”
范铮没兴趣吓唬流外官、吏员,不值当,没得拉低自家的档次。
哪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也得烧在值得的人身上,拿底层出气算什么好汉?
“长孙少卿,管好你司仪署那一摊,本官不会插手,有功归你,有过仍归你。”
范铮眼皮子抬了抬,饮了一口贺钩雄那毫无特色的茶汤。
没救了,连郭景、汤仪典都带不歪他的茶汤风格。
长孙涣能年纪轻轻就主管司仪署,除了他身世的原故,也因他在这一块是真正的行家。
范铮恶意地想,到长孙无忌蹬腿了,长孙涣都不用请外人,自己就能把丧事操办齐全了。
另一名少卿要(yāo)朝朱,雍州同官县人氏,分管典客署,代掌部分本部事务。
要,基本为春秋刺客要离的族人,唐朝中期要氏出名的有要廷珍、要谦、要崇、要逸。
要姓聚集地,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最多,关中是很少了。
要朝朱就是鸿胪寺实际上的二把手,管的事不少。
这还是本朝把四方馆移交中书省通事舍人管辖了,不然得更烦。
前朝的四方馆,可就是鸿胪寺管的。
长孙涣虽然略骄傲,却恪守职司,于职司之外的东西没有半点兴趣。
“要少卿的职司略加调整,典客署日常事务、本部日常事务要少卿负责。嗯,本官带来这二人除外。”
“具体番邦往来事务,本官亲自过问,再决定是否分发要少卿处理。”
要朝朱倒也没异议,这本就是鸿胪卿的职司,他多管事,又不多得一个饼子。
典客令穆古禀报:“禀上官,高句丽太大兄钱净土入朝,新罗使者迊餐、先帝御封左武卫将军金法敏入朝。”
钱净土的到来毫无新意,口惠而实不至,只是宣称以鸭绿水以西献与大唐。范铮面无表情:“鸭绿水以西,是我故汉辽东郡,亦是我大唐将士以血肉之躯所夺,与高句丽何干?”
钱净土没想到,这一任鸿胪卿竟然不讲规矩,连基本的客套话都不说。
可是,谁让高句丽技不如人呢?
钱净土只能低头:“下邦宝藏王愿以鸭绿水为界,从此互无侵犯。高句丽愿年奉百年山参百支、上好貂皮千张,玉爪海东青一对。”
范铮呵呵一笑。
拍马屁都不打听清楚对方的爱好,当今并非太宗,不好飞鹰走马,海东青对他并无诱惑力。
永徽天子血气方刚,你就是献上两个略有姿色的小娘子,都对症得多。
范铮畅饮贺钩雄奉上的茶汤,语带轻蔑:“太大兄莫非以为,本官不知道靺鞨盛产海东青?”
当然了,普通海东青常见,玉爪海东青还是比较稀少的,但也不至于一年搞不出两对。
钱净土正色:“高句丽能说服靺鞨、室韦,为大唐羁縻州。”
换成贞观朝,对羁縻州自是极其欢迎,至永徽朝却渐渐不太感兴趣。
范铮哈哈大笑:“太大兄是欺我不知北地乎?”
“武德中,室韦贡物;贞观三年起,室韦岁岁朝贡。”
“其大首领号莫贺弗,共十七人。其大部九,曰岭西室韦、山北室韦、黄头室韦、大如者室韦、小如者室韦、婆莴室韦、讷北室韦、骆驼室韦。”
九部只有八个名称,很稀奇不是?
第九部当然是存在的,原自成一国的乌罗浑后来纳入室韦,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室韦虽强,却不好劫掠,披发左衽,半猎半耕。
“韦”之一字,在此指用毛皮编织的服饰。
室韦有趣的风俗是男女婚事,男方要先于女方家出三年力,才能带女方归去,分这三年应得的财物,夫妻击鼓跳舞而归。
室韦与大唐关系密切的一个原因,说起来有些荒唐,地缘隔绝,不存在边境摩擦。
至于靺鞨,虽勇,却分为数十部,暂时形不成威胁。
其最北的黑水靺鞨,辫发、悍不畏死,辽东之战太宗坑杀的三千三百靺鞨就是黑水靺鞨。
坑杀一事,详见《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九·东夷》,非杜撰、非抹黑!
钱净土的底牌全被范铮揭穿,只能乖乖呈上国书,等候被拒。
即便是在去年,薛仁贵等小股机动兵力依旧干扰高句丽,让其苦不堪言。
所以,指望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让大唐改变既定国策,无异于痴人说梦。
国书范铮自会交给通事舍人孙行,由他上呈朝廷,并转达范铮意见。
孙行的年纪明明比范老石大,偏偏显得如四旬之人,肤色也极好。
啧啧,家中有个名医就是好,调养什么的,根本不用费心。
“伯父这模样,再过几年与我并肩,怕都有人认成我兄长。”
哪怕范铮对容颜不是太在意,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孙行笑道:“皮囊而已,不打紧。倒是你,要拿高句丽烧第一把火?”
范铮大笑。
第六百五十五章 第二把火
“如何?”
钱净土走后,范铮扭头看向要朝朱与穆古,微带一丝得意。
“上官对番邦状况了如指掌,下官佩服!”
管他范铮所言有无偏差,不要钱的马屁先来一个!
这也是穆古多年虽无寸进,却安如盘石的原因之一。
能力固然也是一个原因,却不是主导,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只会做事、不会逢迎的人,往往连想保住屁股下的座位都难。
要朝朱的眼光,明显要高于穆古:“高句丽向来如此,并无多少诚意。不过,上官如何晓得室韦的婚嫁风俗?”
即便是鸿胪寺的官员,能摸清楚室韦的装扮、势力分布就算是称职了,摸清婚嫁风俗可不易。
你要说女国娶男夫的习俗,还真有几个人知道;
要说室韦这般风俗,却少为人知了。
无他,不够轰动。
范铮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常年处于市井之地的好处,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风俗,大都能听到。”
真正的缘由,却是范铮身为京苑总监时,室韦的一个莫贺弗亲至长安朝贡,重金求得贞观天子许可,找范铮要曲辕犁构图时,相谈甚欢,就多吹了亿点点。
比如室韦的犁,犁铧从来不包铁,都是木头开犁。
比如室韦犁田都是把牛踢一边,自己上。
准确地说,室韦没有用牛马犁地的习惯,全靠人力。
累是难免的,但室韦人的体质是真的牛皮——体质差的早冷死了。
玩笑归玩笑,若室韦与大唐之间不隔着靺鞨、契丹、霫族,恐怕也会是一个头疼的对手。
所以,远交近攻,并不只可成为战争策略,用于地缘政治也同样行得通。
新罗迊餐金法敏进了鸿胪寺,看着端坐上方的范铮,心头亦喜亦忧。
喜的是,范铮几乎是直接否决了高句丽的输诚——虽然里面也没几分诚意。
忧的是,他早就知道,范铮这个人不易相处,一般的好话哄不了。
“外臣金法敏,见过鸿胪卿,恭喜履新。”
范铮眼皮子耷拉:“你的意思,我活该丢了雍州长史之位呗。”
金法敏连连摆手:“外臣绝无此意!就是诚心诚意道贺!”
范铮冷哼一声:“你们新罗的道贺,都是朝别人脸上甩巴掌,然后装作无辜呗。”
这没法交流了!
遇上存心找茬的人,想说啥都能给你噎回去。
咦,听这话,鸿胪卿竟然更愿意为雍州长史?
真是怪胎,从地方入皇城,哪怕品秩是平级,那也是右迁好吧?
金法敏也只能抛开虚伪的客套,单刀直入:“乐浪郡王、新罗王遣外臣前来,献上亲手织绵并诗一首。”
织锦如何,范铮不识货,没法评价个好歹。
可上面那首五言诗,永徽天子一定喜欢。
大唐开洪业,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崇雨施,理物体含章。
深仁偕日月,抚运迈陶唐。
幡旗既赫赫,钲鼓何锽锽。
外夷违命者,翦覆被天殃。
淳风凝幽显,遐迩竞呈祥。四时和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帝任忠良。
五三成一德,昭我唐家光。
好嘛,这马屁,就是太宗在世也挡不住,何况是道行尚浅的永徽天子?
毕竟,这是番王亲作亲织的绣品啊!
信不信永徽天子能把这织物挂寝宫,天天美醒?
范铮黑了心肠,要整治一下小西八,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这不够。”
金法敏呈上国书,笑容自信:“我新罗王请求停用‘太和’年号,全面采用大唐年号,改元永徽。”
啊,这个长臂的真德女王还真有两把刷子。
哪怕诗可能是代作、年号之事可能是伊伐餐金春秋的主意,也掩不住金胜曼的光芒。
公正地说,新罗的两任女王都有点本事,可惜面对圣骨断绝的局面,依旧无能为力。
各骨品内循环通婚,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这个对大唐放低姿态的策略,未必能让新罗借到大唐多少力,有一个名正言顺就足够了。
只要高句丽人、百济人稍稍心存顾虑,一切都值了。
至于说弃了自家年号会不会损颜面,金春秋表示,身为合格的政客,就要有勇气把自己的颜面扔地上任人践踏。
只要能换回一星半点的利益,颜面算个什么东西?
范铮表示,第二把火烧得不太旺,主要是柴火太湿了。
不是范某无能,实在是某女王太狡猾了。
范铮也只能叹息,认认真真地接过新罗的国书,斟字酌句审阅了一番。
很显然,金春秋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给范铮借题发挥的机会。
失败。
太极殿上,永徽天子翻阅着高句丽的国书,轻蔑地撇嘴,淡淡地扔地上,一言不发。
攻打高句丽的国策是贞观朝就定下的,是太宗与各位老臣的夙愿,本就不可轻易改动。
再说,如今高句丽感到痛了,才知道求饶,早干嘛去了?
永徽天子绝对不会承认,当初高句丽与新罗大打出手时,大唐阿耶是偏帮了嘤嘤嘤的。
再说了,是又如何?
就凭你钱盖苏文杀了我大唐辽东郡王、高丽王高建武,就是一个妥妥的死罪!
钱盖苏文为高句丽莫离支,是反贼!
至于高藏,抱歉,他谁呀?
大唐可从来没有册封过那么一个人!
所以,高句丽的国书,不合法!
尤福贵满面喜气地转上新罗的国书,在永徽天子的示意下当众念了起来,并展示新罗王为大唐织的诗作。
“新罗所作,才是番邦当为。”
礼部尚书许敬宗跳了出来,率先拍起了马屁。
中舍人李义府淡定出班:“臣以为,新罗只口惠而实不至,未免太过分了。”
许敬宗拂袖:“后生晚辈懂个毬!你难道贪图新罗那点泡菜么?”
朝堂上都是快活的笑声,满满的优越感。
眼见义府兄面色难看,范铮只能出班拉架:“新罗盛产参、海鲜、珍珠,可不是真的只有泡菜。”
“就像长安人爱吃饼,你不能说大唐穷得只剩下饼了。”
朝堂上的笑声戛然而止,唯余许敬宗悻悻入班。
李义府感激地看了范铮一眼,心头感慨,还是这位贤弟,无论居何高位,亦未曾看轻过自己。
第六百五十六章 痛了,自然也乖了
司徒李元景拾起皇帝扔下的高句丽国书,细细展开看了看,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陛下,臣李元景以为,高句丽的贡物虽吝啬了些,和谈的诚意还是很足的。”
“连年征战,对高句丽确实影响不小;可对大唐百姓而言,负担亦不小。”
“眉、邛、雅僚人作乱,根源还是因征讨高句丽,不得不加重税赋,地方上再上下其手。”
“臣以为,休养生息是很必要的。”
从纯粹的言辞来说,这话不无道理,一些地方官上表劝停战也是常事。
可是,结合李元景的地位,再加上他一贯的吃里扒外,就很恶心了。
谁不知道征战会加重庶民负担?
可是,连续不间断骚扰高句丽,是太宗定下的国策!
大唐在此时休养生息,只会让高句丽得喘息之机。
然后,前面将士的血,白流了!
李元景这厮的话,还有许多四五品官员支持,有荆王派的,有纯粹为民生考虑的,倒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臣范铮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司徒不观《左传》乎?”
范铮鼻孔里哼哼,给你脸了!
李恪如活菩萨一般,只立于殿中,却不言不语。
李元景的用意他心知肚明,可要他效仿……丢不起那个人。
侍中于志宁举笏咆哮:“臣于志宁,弹劾司徒李元景枉顾国策,欲将太宗皇帝征战之功毁于一旦!”
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诤臣!
李元景无辜地睁着大眼睛,眼皮闪啊闪的:“不是,侍中你那么激动做什么?这殿中也不是一言堂,本官的意见,陛下觉得合适就用,不合适就弃,本官也没那能力勉强啊!”
“若是侍中觉得本司徒不该说话,下次上朝,本官就往嘴上蒙一布条好吧?”
“有臣子上表请休养生息,他们无罪;怎么本官随口附和一下,就十恶不赦了呢?”
李元景深得无辜的精义,眼虽无泪,眼眶却渐红,却让人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啊,这戏精,茶言茶语的本事真不错。
不过嘛,于志宁就是那么个过激的人,要不然当年他们是怎么把废太子逼疯的呢?
遇上李元景这号人,活该于志宁倒霉,话柄全落人家手中。
太尉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征讨高句丽,是为太宗与众臣定下的国策,虽千难万险亦不可更改,无须再议!”
说白了,那条国策,他长孙无忌居功甚伟,岂容你李元景小儿指手画脚?
李元景一笑:“倒是本官薄唇轻言了,该罚。”
本来也没指望自己的胡言乱语能通过,最多算是往别人碗里扔苍蝇,恶心人罢了。
新罗之请,谄媚十足,大唐只需要同意为新罗张目,新罗即刻用大唐年号、仿大唐官制、如大唐衣冠。
就这条件,如不知新罗朝秦暮楚的本性,很难不为之感动。
只可惜,范铮虽表明了意见,却未为永徽天子采纳。
哎,前后两任皇帝,都一样的好大喜功。
“吐谷浑尚书乙弗摩诃来朝,代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拜祭昭陵,并有意再踏沱沱河。”
太常卿李道宗禀道。
乙弗摩诃算是吐谷浑唯一小胜过吐蕃的名将,便是在名将云集的大唐,对他也青眼相加。
永徽天子不置可否:“弘化长公主可好?”
弘化长公主作为大唐第一外嫁公主,她的状况是否如意,也关系大唐赐婚策略的得失成败。
夫妻还算是琴瑟和鸣,四子慕容忠、慕容万、慕容智、慕容若,在后来弘化长公主的墓碑上还有慕容万的名字,其他人为“等”。
“弘化长公主与河源郡王恩爱有加,除了相夫教子,便是导吐谷浑臣服大唐,尽量减少边地冲突。”语言,就是一门艺术。
弘化长公主与慕容诺曷钵恩爱,倒真没啥说的,导吐谷浑臣服大唐么,纯纯是往脸上贴金了。
大唐要是衰弱试试,吐谷浑一定是先撕下一块肉来的。
国与国之间,对所谓忠诚之类的“美德”,最好是信都别信。
减少边地冲突的主要原因,是吐谷浑打不过。
被狠狠教训过几次,痛了,自然也乖了。
“吐谷浑以婿邦身份,贡上牛马万头。”
下邦贡,上邦赐,通常价值上差异不大。
总是一方吃亏的事,是没法持续的。
但大唐对于牛马的需求,显然更迫切些。
不得不承认,即便太仆寺在陇右开拓了不少牧监,马匹的质量仍是稍逊乔科马的,就更别说青海骢了。
太仆卿萧锐出班:“这批牛马,诸牧监要了。”
或许有愣头青不明白其中缘由,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改良大唐牛马种,保证品质不退化。
“可。”
永徽天子轻声同意。
尤福贵提高嗓门,宣布退朝。
说是说宦者的嗓音比较阴柔、尖厉,其实也没那么绝对,至少在常音说话时没那么明显,就是在提高音调时格外单薄。
不正经地说,让他们唱高音显然更合适。
李义府跟在范铮后头出太极门,缩了缩脖子:“哎,陛下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沱沱河是啥地方?”
范铮环顾左右,轻声道:“那就是默认了啊!不因凶,不加丧,陛下怎么可能公然应允呢?”
李义府微一琢磨:“哎,这不对啊!你不是不好读书么,怎么《司马法》就信手拈来?”
“再说,司马法说的大前提,是诸国都在周朝名义下分列啊!”
这两句话的意思:不趁敌国丧而兴兵,不因敌国大灾害而入侵。
除了礼仪层面,军事层面也要考虑的。
国丧遭遇入侵,自会激起军队强烈的反抗,甚至会比平常更难打。
自然灾害能陷了敌国百姓,就不能拖垮你的军队?
再说,二吐俱是大唐婿邦,大唐也不适合太明显的拉偏架。
“沱沱河之上,是唐古拉山口,翻过去不远就是吐蕃的野马驿。”
看到李义府满眼茫然,范铮无奈摇头。
李义府短板明显,就只通政事,不懂军务,更别说征战之事了。
若换了给事中刘仁轨在此,自能与范铮滔滔不绝。
说起刘仁轨,后来因毕正义案得罪了有权势的李义府,出为青州刺史,许多人还写作“贬为青州刺史”。
拜托了解一下官制,给事中几品,刺史几品。
要说李义府赶他出京可以,“贬”字莫乱用,岂有越贬品秩越高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