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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二十五章 任性而为

    贞观天子孤零零地在紫微殿休养生息,往日引以为傲的内宫、婀娜多姿的嫔妃,都是他避之不及的祸患。

    越是濒临油尽灯枯,越能明白色是刮骨钢刀,明白红粉骷髅。

    别说是茶汤里煮枸杞了,就是把枸杞当饭吃,支撑不住就半点都勉强不得。

    长年相伴的嫔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补徐充容、武才人、萧才人她们进来呢?

    你当他当时不明白红粉骷髅的道理?

    不,贞观天子与很多人一样,道理是很清楚的,奈何管不住自己骚动的心。

    男儿至死是少年啊!

    贤者时间里,不是说大家都如圣贤吧,至少能效仿一下圣贤。

    不那何,人有七情六欲啊!

    到现在,贤者李世民已经在盘算,如何安置曾经的枕边人。

    高祖太武皇帝明确废除了人殉,本朝已有先例,有子者随子就藩为太妃,无子者置感业寺终老。

    感业寺于长安城西北禁苑之内,占地三百庙,是南北朝就存在的寺庙,尼寺。

    青灯古佛终老,徐充容、萧才人或能认命,可桀骜不驯的武才人会认吗?

    贞观天子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对武才人的评语,从英气逼人沦落到桀骜不驯。

    武才人驯马的故事,见于《资治通鉴》,性格倒是比较符合武照的特征,但两唐书未载。

    但是,李世民安排武才人安抚太子内宫之后,突然发现,武才人的能力竟如此突出。

    突出到令人忌惮了啊!

    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不,十年,李世民自信能磨去武才人的锐气,让她好生辅佐新君。

    可惜,没时间了啊!

    善恶之念,不住在贞观天子脑海中交错。

    太极宫内宫,一角的偏殿。

    一把铁尺、一根木棍,一张简朴的床榻,一个简易的梳妆台,上置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与一本手抄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梳妆台下,是一坛很烈的杏花村酒,此为发妆酒。

    才人武照的酒量很好,只不过在贞观天子面前藏拙。

    毕竟,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

    抄起酒坛,武照饮了最后一口,一滴都没有了。

    可恨的内宫尚食局司酝,竟然克扣了武照的洒水,这是眼瞅着她们要去感业寺了,看人下菜碟啊!

    随手放下酒坛,武才人摆上笔墨纸砚,一笔笔工整地书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观世音菩萨,亦即观自在菩萨,在李世民山陵崩之后才避讳,省称观音菩萨。

    在天竺的法相,本是威猛菩萨相,却因东晋北魏时民众苦不堪言,向佛教求助心灵的解脱,此菩萨因“救苦救难”之故受民众格外信奉,而渐渐演化女相。

    无他,女相慈悲亲切嘛,民间甚至有“观音老母”的叫法。

    对神灵、菩萨而言,男女身不过是演化的法相。

    李百药编撰的《北齐书》,就有北齐皇帝梦到女相观世音的记载。

    写到“度一切苦厄”时,武照终究未控制住情绪,“厄”字尾钩如刀,呼之欲出。

    我武照,巾帼不让须眉,便是效仿平阳昭公主,为将与敌厮杀亦不会胆怯,马革裹尸也无憾,何以困守宫闱方寸地?

    然而,雄心壮志往往与悲惨前景相结合,武照能够预见,自己最好的归宿就是感业寺。

    若不好,大概于贞观天子之前,就陪葬昭陵了。

    锋芒毕露的人,总是容易为世所不容。

    “才人,我们的笔墨纸张,快用罄了。”身边的小宫女怯生生地提醒武照。

    武照眉头一挑,起身握住磨起了包浆的木棍负在身后,在宫女惊愕的目光中,傲然踏入尚仪局,木棍舞得风声呼啸,一棍棍恶狠狠地向两名正六品司籍砸去。

    “救命啊!杀人啦!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即便是一名正五品宫正、一名正六品司正、二名正七品典正执笔执杖出现,武照依旧未曾住手。

    宫正,掌内宫戒令、纠禁、谪罚,司正、典正为佐。

    论品秩,才人正四品;

    论身份,武照为主,她们为仆!

    宫中嫔妃对宫官不满了,各种手段都会有,唯独没有武照这般强硬出手的。

    “才人且缓一缓,就是要杀了她们,好歹得鞫狱,才好明正典刑。”

    宫正福身一礼,言辞有度。

    武照恨恨地在司籍身上砸了一棍:“恶奴欺主!该死!”

    自有忐忑不安的宫人解说缘由,是为司籍克扣了武才人的笔墨纸张。

    司籍,掌内宫四部经籍教授、笔札、几案之事。

    随后,司籍佐官正七品典籍二人、正八品掌籍二人,俱指证司籍克扣,缘由为天子将大行,妃嫔早晚入感业寺。

    一般的嫔妃,在这敏感时刻都忍气吞声,唯恐飞来横祸,谁知武才人竟如此高调!

    武才人如何尚不可知,但这二名司籍的命运,至此戛然而止了。

    司正验明证据,宫正勾决,典正抡起刑杖,一杖杖往背臀打去,哀声四下飘荡。

    武才人皮笑肉不笑:“年幼时,随阿耶荆州赴任,曾听说有行刑行家,虽二百杖人犯亦只伤皮肉,不知今日可得见识?”

    宫正眼中掠过一丝苦笑,脚尖微微张开,成一个“八”字。

    遇上狠人,没法徇私,她二人连去掖庭局劳作的机会都没有了。

    也是,在宫中这吃人的地方,胆儿多肥才敢克扣嫔妃的东西?

    你要克扣宫人的,大家了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名典正的刑杖挥起,看似轻飘飘的落下,只带着两声闷响,两名司籍却面色发紫,连痛哭都做不到!

    “不错,野狗就该打断脊梁骨。”

    武照漫不经心的话,让宫正冷汗直流。

    这个娘们不是好人,对五刑之道颇有研究,哪个好人家的妹娃子研究这个?

    武才人回寝室,梳妆台前的地上,已摆下了不少杏花村酒。

    呵呵,都是些贱皮子!

    司籍之死,让司酝大惊失色,唯恐武才人真取了她们的性命。

    至于为什么不拿司酝先祭旗嘛,毕竟贪杯之名不是太好听。

    武才人却不知道,正因她任性而为,却让贞观天子生起了怜惜之意。

    不过是个任性的妹娃子,犯不着,犯不着。

第六百二十六章 你就作妖吧!

    范百里虎着小脸,严肃地盯着范老石,一言不发。

    “大孙儿,这是为何?”

    范老石莫名心慌。

    范百里哼了一声:“阿弟,哭给耶耶看。”

    范鸣谦瞬间泪流满面,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耶耶……”

    没辙,范鸣谦格外亲近范百里,兄长让他哭,他就嚎啕大哭,连杜笙霞都哄不下来。

    范老石手足无措:“乖孙儿,莫哭咯。你再哭,街坊邻居得以为耶耶亡故了。”

    打孙儿?

    你也要范老石狠得起这心!

    范鸣谦有事都会惦记着耶耶,这么乖巧的孙儿,得多没人性才会打?

    元鸾仰头望天,懒得与范老石说上一句话。

    贼汉子犯了倔,连她的话都不听,生气!

    范百里慢条斯理地回应:“反正也快了,让阿弟先练习着哭也无妨。莫觉得我是在说忤逆话,医学博士令日煎三次药汤,耶耶只肯煎服两次,离那一天不远了。”

    范老石为孙儿指责,只能尴尬地咳了一声:“大孙儿无须担心,当年穷困潦倒时,耶耶亦省两餐为一餐。”

    这话听得元鸾无名火起。

    听说过省吃俭用的,没听说过省药的。

    范老石,你就作妖吧!

    雷十三等防閤却深以为然,当年他们可不就这么熬过来的么?

    雷十三他们显然忘了,在那个年头,熬不过去的森森白骨足以填满多少沟壑!

    “耶耶是觉得,你比医学博士更懂?”范百里满眼的恨耶耶不成钢。

    多大人了,还这想法,幼不幼稚!

    药能少服的话,人家医学博士为什么不少定量?

    范鸣谦的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抽搭搭,更惹元鸾怜惜,俯身抱起他,汗巾轻拭稚嫩的面容。

    “范鸣谦不哭,你耶耶不懂事,我们打他。”

    范鸣谦抽泣着开口:“不能打。”

    元鸾恨恨地剜了范老石一眼,看看你造的孽!

    范老石执拗的心都软了:“好好好,听乖孙儿的,一天煎服三次,咳咳……哇!”

    一口粘稠的浓痰,伴着半消化的膳食、些许胆汁、几缕血丝呕了出来。

    擅自削减药量的后果,此时便体现出来了。

    总有人觉得世间的医师都没有自己强,自己零星学了点偏方就能盖压当世,谜之自信。

    信不信,若非范百里出头,范铮劝说的话,范老石能追着他破口大骂不肖子?

    世间有“老顽固”一词,便是因为越老越顽固啊!

    别人说的都是屁话,唯独他说的是真理。

    也是范百里兄弟齐心,才劝得这老顽固回头。

    否则,以范老石的秉性,能一边咳嗽呕吐、一边拼命逞强。

    好在姜白芷配制的药,真的很管用,温热的一碗药汤咽下去,范老石的咳、呕立刻消失无踪。

    就是药汤实在太苦,连范老石这种苦水里泡大的人都咧着嘴、面容扭曲。

    范鸣谦赶紧掏着小褡裢,掏出一截指头大小的胶牙饧,踮着脚尖塞到范老石嘴里。

    范老石环臂揽着范鸣谦,得意地笑了。

    遍数敦化坊,有谁如我范老石,有那么心疼耶耶的乖孙儿?

    有谁?

    范铮批纸尾,批得手都酸了。

    二十县的公文不断,应对旱情有难处了都要来伸伸手。亓官植走了,换来卢承业,能力倒是很强,就是想法往往与范铮不合拍,故而范铮得多费心。

    汤仪典么,坦白说能力有限,若不是范铮任用私人,是轮不到他上位的。

    卢承庆的亲阿弟同样的博闻广识,论辈份还是房遗爱的舅父。

    范铮甚至能猜出,卢承业检校尚书左丞,主要职司为治中,是为日后接替雍州别驾搭台阶。

    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范铮也不能一辈子呆在雍州别驾位置上,也没啥好忌讳的。

    “雍州治下,今年共计三千一百五十三口人失去永业田,只能入诸县城讨生活,其中七成涌入长安城。”

    卢承庆忧心忡忡。

    就这,还不是土地兼并的剧烈时刻。

    每县百余人失地,再正常不过了。

    不是范铮心如铁石,实在是小农经济抗风险能力太弱,挡不住天灾人祸。

    若是遇上刁滑小吏胡来,能种稻的地非要你种麦,能种麦的地非要你种稻,否则便强行割了,就问你怎么办?

    敢杀官造反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多数只能一咬牙,去毬,耶耶不侍候了,这破地,谁爱种谁种吧。

    京畿之地机会众多,即便不入长安城,在县城扛零工都能活得下去。

    滋润就别想了,这个词从来与庶民无关。

    对于人口逾百万的雍州来说,吞吐三千人口轻而易举,根本不用官府替他们考虑营生。

    “天要下雨,娘要嫁女。”范铮只吐了一声粗气。“着司功参军沃和兑率功曹走一走,查明弃田的过程中,有无豪强胁迫、官吏作梗。”

    “治中亦巡视诸县,看看对这三千余人的安置可如意。”

    当然了,也得注意不能超过原本城中庶民的待遇,否则就是害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类的通病。

    怜悯可以有,但不能过之,否则不仅是游侠儿、泼皮来找茬,就是寻常良人也排斥有加。

    失田过程中,大家都安安分分的自然最好,否则范铮也不介意下重手,让人知道不当发灾难财。

    “着参军事陈祖昌随功曹巡查,录事府山雄护卫。”

    范铮小小地关照了老八一下,连山雄都借给他了。

    陈祖昌嘟囔:“就不能不去么,我想多领领大郎。”

    范铮瞪了他一眼:“懒!不去做事,干混俸禄,日后还想我侄孙入太学么?”

    太学生为五品子呢,就老八这正八品下,还须努力仰望。

    范铮让陈祖昌加塞的目的,除了混点资历外,更是为了监督沃和兑。

    这么说吧,如果监察的权力不受监察,其必然快速腐朽。

    可监察之外套监察,套娃么?

    老八不情不愿地点头:“是罚酒三杯,还是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你个蛋蛋,这里又不是剑南道。

    “你是辅助司功参军查阙补漏,并记录此行事件及处置方法,决策与你无关。”

    范铮果断浇灭了老八不切实际的梦想。

    想什么呢,你一正八品下参军事,也想与正七品下司功参军平起平坐?

第六百二十七章 冬雪

    好在,虽旱,却不至于绝人希望。

    减产是注定的,但不是太过严重。

    毕竟,小麦的耐旱性相对要强太多。

    雍州的公廨田、诸官的职田与永业田,也时时刻刻反映着雍州的受旱程度。

    好在八水绕长安,虽未必尽解干旱,也不至于太惨烈,即便车水不一定到位,人挑马驮总是能解决一些问题的。

    但是,效率太低下,庶民太劳累。

    时入腊月,微寒,光线黯淡。

    天上飘荡着一些雪花,却让雍州黎庶齐声欢呼。

    雪虽寒,落地却能化为水,能稍解干旱之苦。

    范铮着常服,立于安化门之外的农田里,未着尉的手背上虽起鸡皮疙瘩,心头却格外欢喜。

    自晨而午,落于地面的雪累积有三分厚度,虽不免有麦苗因此受寒,但缺水的大问题算是解决了。

    哪怕是杯水车薪,那也是水。

    祠部郎中沃鯌腆着肚子,踱出了安化门。

    “下雪好啊!再不下雪,老夫又得修雩(求雨的祭祀)了。”

    这些祭祀之事,还就是祠部司的职司。

    修雩还贼有讲究,秋分以后,虽旱不雩。

    哪方有灾害,相对应的神灵今年祠部司不祭祀供奉。

    故而沃鯌所指,是元日之后的雩祭。

    范铮笑得轻松了许多:“郎中是担心你家大郎吧?”

    沃鯌抚须干笑:“大郎少有独当一面,老夫担心一下也不为过。别驾这是年轻,到我这岁数,自然而然就牵挂上了。”

    这也太宠溺了吧?

    范铮本能地想损上几句,想想又闭嘴了。

    要是日后范百里外出,自己会不会担心?

    大约还是会的。

    别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也会担忧的。

    远处人马渐行渐近,陈祖昌骑马行在前头,见到范铮,大笑着下马:“姑丈远迎,老八愧不敢当!”

    范铮笑骂:“滚犊子!脸大,本官是来赏雪的。”

    老八嬉皮笑脸的:“嘿嘿,这一次巡查……”

    范铮伸手止住了陈祖昌的话。

    老八懂的歪门邪道不少,唯独对官场这头缺乏认识。

    此行是沃和兑为主,自当他来禀报,岂可越俎代庖!

    老八的职司,可为补充,可过后告沃和兑刁状,唯独此刻不能出头。

    沃和兑缓缓行至范铮面前下马,叉手见礼:“禀别驾,雍州司功参军沃和兑率功曹官吏,遍查诸县弃田,今已竟全功。二十县计九百三十五户人家弃田,九百零三户系受天灾所困,不得已而为之。”

    “十八户为官吏折腾,不堪其苦;十四户为豪强所迫,欲夺膏腴之地。”

    “功曹暂越职司,锁拿涉事官吏三人、豪强二人,欲交法曹处置。”

    范铮颔首:“甚好。令武柏直等严审,尔等回衙,诸事交割完毕,准休沐三日。”

    沃和兑缓缓行到沃鯌身边,垂手道:“阿耶,我回来了。”

    这是先公后私之意,任谁也不能挑出刺来。

    沃鯌一把拉过沃和兑,转着圈子打量了一遍,大手拍到沃和兑肩头,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娃儿。

    沃和兑微微皱眉,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沃鯌面色铁青,从垂眉菩萨变成怒目金刚:“谁敢伤我大郎!谁!”沃和兑咧嘴笑了:“多大点事?也就是抓豪强时挨了一棒,上过药了。”

    沃鯌低声咆哮:“动手的贼子呢?”

    沃和兑轻轻摆手:“我佛慈悲!”

    外人听不懂这话,沃鯌却明白,大郎之意,已经将人超度了。

    沃和兑没跟范铮细说受伤之事,是没必要。

    在他这一行人里,有陈祖昌为范铮的耳报神,范铮自然会知晓。

    在他们之外,治中卢承业的小册子上,也多有雍州、诸县官吏表现的优劣。

    沃和兑自己表功,未免落了下乘。

    当然,前提为上官必须是讲究人。

    不讲究的,直接无视下属的功劳又何妨?

    功曹入衙,山雄自归,陈祖昌在范铮身边絮叨了几句,拐弯跑回青龙坊,哄杜四娘、娃儿去也!

    范铮叹息,这个胸无大志的老八!

    雪花中,范铮啃了一口雷七送来的石傲饼。

    冷了,硬梆梆的,有点费牙口。

    半个时辰之后,治中卢承业带人归来,见到范铮亦满面讶然。

    上官迎下官之事倒并非绝无仅有,却也算罕见。

    范铮笑着摆手:“莫想多了,就是想看看这场雪,能解雍州多少旱情,赶巧你们回来了。”

    可惜这真话,连老于世故的卢承业都不曾相信。

    每个人都固执地认为,别驾就是为了迎接他们归来而出城的。

    卢承业叉手:“下官巡视而归,诸县官吏多数恪尽职守,唯些许败类,下官已处置。”

    这不是越权。

    在雍州别驾为检校之时,便常以治中处理政事。

    即便范铮坐镇雍州了,卢承业依旧有权直接处理事务。

    这,就是实权上佐。

    范铮无奈,也只能陪着卢承业回光德坊,倒是无意中捞了个礼遇僚属的名声。

    范铮笑道:“知会诸县便是。明年的考课,治中之见亦为权重。”

    考课除了吏部考功司的见闻,上级衙门的议叙也占了一定的权重。

    也就是说,只会闷头做事、却把上官都得罪完的官员,是难以得到上佳考课的,更遑论升迁。

    所以,历史上的清官才格外出名,物以稀为贵啊!

    清官其实不少,但多数清官是没法升迁的,这就是个悖论。

    因为清廉而没能力交好、甚至是得罪上官,因而没法得到拔擢,而芝麻绿豆大的清官,起码是无法一展胸中抱负的。

    范铮言下之意,是无条件认同了卢承业的巡查结果,这是对卢承业极大的尊重。

    岂不知,衙门行事,下官报上的文牍,鸡子里都得挑骨头,范铮挑一两个字圈一圈,要求重新报上去,很正常吧?

    “下官当尽力为雍州做事,若有僭越,上官可重责。”

    卢承业表态了。

    当然,范铮与卢承业在理念上仍旧存在差异。

    至少在雍州医学上,卢承业并不赞同范铮勒紧裤腰带支持的做法。

    在他传统的理念中,医学应该有,但必须位于经学之后,不能如雍州一般,重点向医学倾斜。

    经籍之学,才是世之正轨啊!

第六百二十八章 刁滑

    司法参军武柏直审讯了诸吏,面上怒容与无奈交织。

    刁滑小吏四个字,真没有说错。

    他们为恶,也仅仅在今年。

    贞观天子龙体欠安不是什么秘密,外人不能掌握的,是差到什么地步了。

    小吏们却敢凭着一鳞半爪的消息胡作非为,竟非全无思量。

    若能掩盖过去,新君上位,自无人揪着从前的破事不放;

    事败,身陷囹圄,至大赦天下时,自可迅速脱难。

    反正,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范铮明知道他们的算计也无可奈何。

    死刑不至于,甚至连流刑都达不到。

    徒,最多三年;

    杖,最多二百。

    范铮是堂官,偶尔可以加刑,但不能每次都出手加刑,容易招致诟病。

    故而,这些犯事的官吏,是真正的滚刀肉,你拿他没法的。

    讯问时的酷刑?

    无用武之地的,他们连杀威棒都没吃,就将所有罪过都抖了出来。

    认罪、认罚,对官府的流程了如指掌,这就是官油子的特色。

    说他们刁滑也好,说是小人物的智慧也罢,总之是趋利避害而已。

    忏悔是有的,不是忏悔他们为什么要伸手,而是忏悔为何会被卢承业、沃和兑捉了把柄。

    永远不要相信,黄鼠狼会后悔偷吃了鸡。

    倒是豪强多少不服气,武柏直请他们尝了一遍雍州法曹的各种手艺,比如鼻饮茱萸粉,豪强们立刻痛哭流涕地认罪了。

    请沃和兑吃了一棒子的那位豪强有福了,可以去驩州啃龙牙蕉、啖荔枝桂圆、枕菠萝蜜、看厚唇美女、吻大只母蚊子,一年四季可以不用盖被子。

    杀官造反从来是重罪,即便沃和兑只是挨了一棒,没杀得他家绝户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不管怎地,这一场不大的雪稍解了旱情,也让范铮缓解了些许焦虑。

    武柏直饮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汤,酸得哆嗦了一下,整个人精神多了。

    “别驾,民曹人力不足,莘参军将大部分民曹官吏加二十四名白直带走,人手依旧捉襟见肘。”

    天虽寒,法曹却总须有人在路上,雍州二十县之广袤,人手确实不足。

    “不良人、执刀全部派上。”

    范铮吩咐了汤仪典一声。

    不良人卢承业可以动用,十五名执刀却只有范铮可用。

    这是堂官才可享受的仪仗。

    汤仪典应了一声,虽觉不妥却一言不发。

    习惯了,别驾决定的事,去照做就好。

    汤仪典本身能力也不太充足,无法提出有效的意见,久而久之索性不言不语,只管执行。

    这,也是范铮把汤仪典从太常寺提出来的原因。

    武柏直吃了一惊:“如何使得?别驾身边,须有执刀护卫。”

    范铮不在意地摆手。

    仪仗而已,很重要么?

    前有录事府山雄开道,后的雷七诸人相护卫,安全足够,没必要动不动就黎庶辟易、前呼后拥。

    范某是地方官,不是净街大虫。

    汤仪典悄悄告起了姜白芷的刁状:“这次,招录医学生十五名,竟无一名出自万年县敦化坊。医学真是过河拆桥!”

    真别怪汤仪典谗言,范铮可是让姜白芷关照一名敦化坊民的。在汤仪典看来,姜白芷这是忘本!

    范铮笑道:“把气先顺了。交待姜博士时,我的前提可是‘尽可能’,不是强求。”

    “医之一道,没天赋一定不能强求,否则锯左腿锯成右腿,害人害己。”

    有时间,汤仪典应该学学卢承业,提高一下自己的水平,雍州治中可不比华州治中。

    幸好,录事参军隗阴阳比较有眼色,时不时帮衬一下汤仪典,才不至于让他露怯。

    “记得,你现在是汤治中了,气量要放大。术有专攻,不懂的事,尽量让懂的人为我们干活。”

    最后一句话,算是为汤仪典贴身打造的。

    毕竟汤仪典甘为范铮的马前卒,不宜说重话寒了他的心。

    汤仪典一口饮尽完全不合胃口的茶汤,喜得眉头不断跃动,连连称是。

    汤仪典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蹭个五品已经极勉强了,四品的治中,嘿嘿,富贵皆倚仗别驾,岂可三心二意?

    “明年的雍州,钱粮会吃紧。”汤仪典说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难处。

    旱情有一点减产的影响,不大。

    范铮对医学加大投入,固然让雍州治下子民多一些存活机会,却也是个负担。

    当归、人参、半夏、鹿茸、麝香等等,哪一样不得耗费大量钱财?

    优秀的医工,除了天赋与学业,更是依赖于多上手、多实践,纸上谈兵是不行的。

    明白古代的学徒为什么总要为师父低薪劳作几年了吧?

    前期的投入,往往不是学徒负担得起的,一般是师父承担这些靡费,故而总要收回成本。

    至于压榨一下,却也是人性。

    人性,少有非善即恶,往往是善恶纠缠的。

    雍州明年最大的缺口,是蠲符这一头。

    朝廷需要大量民夫运送粮草至安西都护府,而民部的貔貅性子是舍不得给钱的,蠲符抵工钱,自然而然大量签发。

    蠲符自民夫而至柜坊,自柜坊而抵消太府寺、雍州等税赋,雍州又以蠲符抵消上缴民部、司农寺钱粮,实现了一个循环。

    在这其中,只有民部、柜坊受益,雍州与民夫难免受到伤害。

    民夫的害处以前提过,雍州之害在于,本该到手的钱粮成了一张纸,需要兑现时极为困难。

    如医学需要采买药材,你觉得各药行乐意接纳蠲符抵账么?

    叮当作响的铜钱,它不香么?

    又或者,你以为持蠲符去边陲、蕃邦采买药材,人家会认账么?

    不,他们只认开元通宝!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话放雍州身上也一样。

    “依你与王福畤测算,明年现钱缺口多大?”

    不要想着以蠲符抵入柜坊,以换取一时头寸。

    柜坊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霸王进去,王八出来。

    “少说也得一千贯钱吧。”

    汤仪典觉得坐立不安,身为最得信任的治中,却不能为别驾分忧解难,何等无能!

    范铮闭目,敲了敲凭几。

    “放出风去,明年雍州要采买几车白羊(绵羊)毛。”

    汤仪典隐隐觉得不安。

    羊毛在这个年代,基本是毡之类的粗制品,膻味极重,虽有薄利,却恐不解雍州之难。

第六百二十九章 群奸萦绕

    九江长公主府。

    面相粗豪的右领军卫大将军、安国公执失思力把着琉璃杯,倒了一杯渌酒,温馨地递到九江长公主手中。

    九江长公主玉手接过琉璃杯,另一只手掌轻摆,服侍的侍女、谒者悄然退下。

    大唐公主中,九江长公主是第一个下嫁胡将的。

    公主中,固然有永嘉长公主这样臭不可闻的角色,亦有安心与夫婿度日的,如九江长公主便是。

    “你这贼汉子,难得如此殷勤,想来是有事相求?”九江长公主一口饮尽渌酒。

    味略甜,不上头,比糖水也接近。

    执失思力哈哈一笑:“我家公主就是慧眼如炬。外头传闻,雍州别驾有心,欲采买几车白羊毛,我不就想着求公主搭个话,接下这桩买卖吗?”

    九江长公主轻轻踢了执失思力一脚,妩媚地翻了个白眼:“几车白羊毛,值当几个钱?也能让你上心?”

    “咋,长公主的颜面,那么不值钱,可以随意轻贱么?”

    执失思力叹息:“这不是大郎在执失州难熬,为他开辟一条财路么?”

    执失思力有四子,不知有无九江长公主所出,但长子绝对是原配所生。

    定襄都督府下辖的执失州,正是执失思力旧部执失部,为其长子继承了俟利发、刺史的职位,次子执失蛮亦在执失别部为俟斤。

    九江长公主敏锐地听到“财路”二字,黛眉轻挑,斜红微动:“哦?贼汉子以为,这竟是条长久之路?”

    执失思力讨好地捏着九江长公主肩头,即便她身着狐裘,依旧不影响执失思力发力。

    “我关注过这位年轻的华容侯,其不以文武见长,反而是一些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

    “诺真水一战立功的滑翔机便是他所创,飞骑也是依此而建,于东、西、北三面,都建了奇功。”

    “以这位的臭脾气,连陛下的颜面都能拂了,嘿嘿,换我,怕早挨收拾了,他却能扶摇直上。”

    长安城最末的敦化坊,因范铮而建了几个作坊,敦化坊跃居一百零八坊中上,更是难得。

    九江长公主目光闪烁。

    这年轻人,可以啊!

    以他过往的功绩来看,采买白羊毛,怕还真能成事呢。

    “为啥不要羖羊(山羊)毛?”

    执失思力呵呵笑道:“羖羊毛略粗,且色黑,不中看。”

    别的不说,九江长公主对执失思力是真的好,大约是真喜欢他的武勇与忠诚。

    执失思力的名声,在番将里头,那是数一数二的忠诚。

    东宫四个中轴线上的宫殿:

    显德殿为太子接受朔望朝、议事、批阅奏折、处理公务之所;

    崇教殿为太子读书、接受各位老师大放厥词的折磨之所;

    丽正殿为太子接见宾客之所;

    光天殿为太子歇息之所。

    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在门下坊内,面容扭曲,牙都快咬碎了。

    无他,太子在丽正殿接见九江长公主、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并召见太子宾客范铮,以典书坊太子中舍人李义府、典膳郎孙九作陪。

    于志宁对九江长公主、执失思力倒是没什么意见,可其他人……

    殿下啊,那可是群奸萦绕啊!

    孙九和李义府倒真无话可说,可范铮碍了他什么事?

    说白了,他就是嫌弃范铮没家世、没功名,不是正经路子出身。

    许多人便是如此,只看到别人身上的污渍,看不到自己腚上未擦的糊糊。“范卿本为东宫中人,长公主有何事,但直言无妨。”

    太子面容温和,举起孙九分过来的茶碗饮了一口,眼中露出惬意。

    范铮侧目,跟孙九相处数年也未发现他有这技能啊!

    饮了一口,范铮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孙九的茶艺,大约与贺钩雄旗鼓相当,不嫌弃的话能将就喝,可太子咋就喝得津津有味呢?

    一想就明白了,可怜的娃,竟然只有孙九烹制的茶汤他才敢喝。

    虽说一些算计已渐渐褪去,可惊弓之鸟难安。

    孙九,竟凭着他鸡鸣狗盗的本事,登上了人生最高峰。

    九江长公主轻笑,团扇掩口,两片金箔牡丹面靥反射着淡淡的光线。

    “本长公主竟不知,长安城内还有华容侯这等奢拦人物,失敬!”

    “我家汉子执失思力,闻得雍州有意采买白羊毛,欲代执失州接此买卖,为子侄谋一条财路。”

    九江长公主大大方方地将事情摆在台面上,即便有人说“耻于言利”,那也可以直言相告,是为子侄开道。

    范铮沉默了一下:“以殿下的情面、长公主的坦率,应是无碍的。只是,下官想请教一下安国公,军中大将交好私人,会是什么结果?”

    九江长公主面色大变,霍然起身,团扇都落于地上。

    凤目带煞,九江长公主伸手,娴熟地揪住执失思力的耳朵。

    “说!你擅自结交谁了?”

    太子的目光微妙之极。

    倒也不是执失思力刻意交好谁,不过是曾与薛万彻等人同征吐谷浑,多少有点交情而已。

    那啥,与薛万彻饮酒时,薛万彻带上了他欣赏的房遗爱,相互吹捧一番,很正常吧?

    太子的面色沉了下来。

    终究是年轻,城府不足啊!

    “以执失部先祖发誓,我执失思力若对朝廷、对陛下有二心,当万箭穿心而亡!”

    执失思力赌咒发誓。

    九江长公主笑靥如花,松开手指,轻轻抚摸着执失思力的耳朵。

    太子面色平静地吃茶汤,仿佛经孙九之手即为琼浆玉液。

    范铮轻叹一声,全身涌起一股无力感。

    原本看执失思力好歹品性忠诚,想着提醒他一番,偏偏媚眼抛给瞎子看。

    咋,发个誓而已,太子不值当伱提起么?

    算了,当着太子的面,白羊毛之事成交吧。

    累了,爱咋样咋样。

    “论斤,二斤一文钱,到长安交割价。”

    看似苛刻,其实不然。

    非蓬松状的羊毛份量不轻,且此物对于原本的牧民来说,除了少许取暖用到,多数都得废弃。

    只要执失州抢得先机,这就是平白多得的钱!

    草原略寒,在七月之前能剪两次羊毛,每年就平白得了两次钱啊!

    若是能再为范铮所信任,总揽草原白羊毛采买之事,就是十斤吃上一文钱,那也妥妥的肥得流油啊!

第六百三十章 贞观二十三年,牛皮

    天依然冷,时不时飘着细碎的雪花,多少滋润了干涸的黄土地。

    麦苗茁壮的长势中,迎来了贞观二十三年的新风。

    敦化坊中,沿街道搭建了不少可避风雪的棚子,棚内的桌子、条凳、碗箸都让人眼睛一亮。

    陆乙生办事依旧井井有条,让坊民循旧例密集成婚,亦无人道声不是,最多就是挑日子时上下几天。

    坊中的娃儿、妹娃子,在范百里、范鸣谦、陆飞甲在带领下,一个个到温水盆里洗干净脸与手,假模假样地扯直了衣襟,沿着棚口鱼贯而入,依序坐到条凳上。

    陆乙生过来瞅了一眼:“吆喝,给事郎领得挺好的嘛!给他们先上席!”

    规矩是规矩,但少有人用严苛的规矩要求娃儿,馋不是娃儿的天性么?

    除了安排两个婆娘给娃儿们挟菜、挑鱼刺,也就没人过多去管他们了。

    没法,对许多娃儿来说,鱼刺是他们绕不过的一道槛,一不小心就会被卡在喉咙里了。

    没有大人在侧,娃儿尽量不要食鱼,那些细细的刺他们多数无法剔干净。

    范百里合掌:“祝新人百年好合!”

    范鸣谦、陆飞甲带着娃儿、妹娃子,跟着念出了这一句祝福。

    不管是哪个年代,天真无邪的娃儿、妹娃子,自发道来的祝福是最讨喜的。

    新人自不在此棚,但总有人将范百里他们的祝福传扬出去,在场的每一个娃儿、妹娃子都更得坊民青睐。

    谁不喜欢一个聪明懂事、心地善良娃儿,而去喜欢到处破坏、胡作非为的娃儿?

    对娃儿们来说,吃席是最欢喜的事。

    即便如范百里、范鸣谦的家世,府上食手厨艺不差,依旧觉得隔锅香,这就是天性。

    或许,贪图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小伙伴们凑一起的热闹。

    食不言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没人能禁止一群娃儿叽叽喳喳,范百里能让他们依序用膳都很了不起咯。

    许多时候,都是鸡同鸭讲,却不妨碍棚内飘荡着快活的笑声。

    “兄长,我要吃酥肉。”范鸣谦叫道。

    酥肉并非刚刚炸出铛,而是切片煮入汤中,松软可口,入嘴即化,位置却离范鸣谦远了些,他的小短手够不着。

    范百里缓缓起身,执长把勺捞了些酥肉入范鸣谦碗中,范鸣谦顿时眉开眼笑,低头“啊呜”一口吃了一片酥肉。

    棚内的婆娘笑道:“儒林郎有给事郎爱护,此生当无忧矣!给事郎为何不捞尽酥肉给儒林郎食用?大不了,老妪再去添一碗。”

    范百里笑道:“阿耶娘说了,不可偏食,故阿弟喜食酥肉也不能只食此菜肴。再者,无论多喜食菜肴,亦不准独霸,要与伙伴同享。”

    婆娘叹道:“这等家教,活该世代富贵!”

    陆乙生吸溜了一块颤巍巍的扣肉,点头道:“那是。范百里自幼最讲道理。”

    嗯,偶尔范百里也会用拳脚讲道理。

    一名面生的年轻书生抬脚欲入棚中,却结结实实撞上一个铁塔似的身躯。

    陆乙生从一旁过来,审视着这名书生:“兄台面生得紧,不知是哪里人氏?”

    书生挑眉,神气之极:“我乃潭州士子汤仪国,进京赶考,奉从兄之命给华容侯带些许礼物。”

    雷十三闷哼了一声:“入席去他棚,此处不便。”

    倒没人在意他是否随礼了,敦化坊内租屋住的书生,同样有不少人白吃。人离乡贱,敦化坊的饭会(筵席),常有客作汉(外出劳作之人)、打毷氉(落第)的书生,囊中羞涩来蹭口吃食,也素来无人问津。

    人呐,谁没个起伏的时候?

    陆乙生闻得送礼,也只是笑笑。

    侯府的乌头门,对坊民来说并无阻挡,你一外乡人送礼,呵呵,提着猪头你都进不了庙门。

    汤仪国坐到他处,口中兀自炫耀:“我从兄汤仪典,可是雍州别驾!”

    笑声四起。

    众所周知,雍州别驾是我敦化坊的范铮,怎么就成汤仪典了?

    却无人纠正他的话,爱咋吹咋吹吧。

    酒足饭饱,汤仪国满口大话,竟敢代汤仪典宣称,要免了敦化坊的租庸调,却不知在坊民眼中,已然沦为丑角。

    至于乌头门,任他汤仪国舌灿莲花,雷九等人也不会让他踏足半步。

    雍州二堂。

    汤仪典长揖,诚惶诚恐。

    瓜萝亲戚在别驾居所口出狂言,范铮虽未见责,汤仪典却惴惴不安。

    “别驾恕罪,我那从弟就是好卖弄,从来不知天高地厚。”

    汤仪典快急哭了。

    关键这毛病,还不是汤仪国一个独有,不少潭州人都有这毛病。

    家里出了个六曹佐,对外就能吹成明府,浑然不顾这大话会对六曹佐造成多大的麻烦!

    更有甚者,跑到明府家眷面前,吹嘘自家娃儿是明府!

    若是平辈或晚辈,或可斥责一番,可这搬弄是非的人的自家耶娘怎么办?

    害人呐!

    故而潭州本地官吏难往上走,很多时候便因此故!

    范铮叹息:“潭州能出一个欧阳率更(欧阳询)、一个你,委实不易啊!”

    这股牛皮哄哄的风气,必然影响潭州出身官吏的前程。

    范铮能不予计较,不可能人人有这气量。

    腹中生暗火,手下斩前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有几个官吏,出身为孤儿,无亲眷拖累的?

    事揭过,汤仪典暗暗咬牙,回去一定要狠狠收拾这些从兄弟,什么牛皮都敢吹!

    汤仪国是真来赶考的,也真是给范铮送东西的,这一点确实不假。

    一些外婆菜而已,汤仪典惦记着范铮爱吃,特意让他从潭州带来。

    但是,汤仪国想绕过汤仪典,单独搭上范铮这条线,不得不佩服他的胆子。

    “下官想请教,这行卷投是不投?”

    汤仪典虽恼火,却不得不为从弟投石问路。

    这就是宗族关系,你能享受到其好处,就不免背负其害处。

    范铮挑眉:“今年的大宗师还没定下,想来国子监令狐祭酒、吏部高侍郎、吏部马郎中、中书令,总有一人可沾边。”

    令狐德棻、高季辅、马觊、褚遂良,倒确实可能与科举有关。

    没提礼部这头,是因此时的科举还是吏部负责。

第六百三十一章 勇气可嘉

    司功参军沃和兑禀报,五名留在州学的经学生,也要参与今年的科考。

    范铮呵呵一笑,不予置评。

    他们真的能力出众,雍州举茂才时会没有动静?

    诸州举进士、明法、茂才,本就是对科举开了道后门,结果你们连这都过不了,还想与整个大唐的学子一较高下,啧。

    更扎心的问题是,同在长安城,务本坊还有国子监的存在,你们真够优秀的话,为什么不去国子监四门学就读呢?

    是觉得四门学配不上你们的档次吗?

    不客气地说,州学、县学开设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所谓的教化、科举,而是图补充流外官、吏目方便,更是为了低级官吏的子嗣子承父业。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下儿会打洞”,这话虽然偏颇了点,却是有一定道理的。

    官人有好位置不留给自家娃儿,留给你一介田舍儿,凭什么?

    别说三代,三朝没挪位置的官人世家都有。

    “有两名下到法曹的司法史,也报考了今年的科举。”

    沃和兑撇嘴。

    这都是孙伏伽带出来的,他一介万年县司法佐考上状元,从此在朝廷上浓墨重彩,愣是让法曹这条线每年多出许多参考之士,美其名曰效仿前贤。

    当然,打毷氉的极多。

    任你法曹现在的活有多重,也不能阻止人家追求理想。

    万一呢?

    范铮挥毫批纸尾,淡淡地回应:“但有愿一试者,雍州当大力支持,总是勇气可嘉。”

    磨墨的贺钩雄差点笑出声。

    “勇气可嘉”四字评语,好生琢磨一下就知道,约等于直说他们水平不足。

    一旁扶刀的山雄倒是想为范铮磨墨,奈何手太重,压断一块墨条之后,黯然收手了。

    虽说雍州这几年州学出不了什么人才,可谁敢保证没有沧海遗珠?

    再说,相对诸州考生,雍州经学生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知道庙门往哪里开、行卷该往哪里投。

    有两名经验丰富的经学生,已经在万年县平康坊北里芳华阁吟诗作画,小有名声了。

    他们的家境自是优厚,偏偏为商贾挣钱的却是家中旁支,完美地避开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的限制。

    这一条,松的时候比老婆娘的裤腰还松,紧的时候比铁铸的还紧。

    “诸县也有三十余众愿参考。”

    范铮微微摇头。

    即便南墙摆在那里,也总有人想去撞一撞。

    去了也无非是为他人垫脚石,真没几个能出头的,还不如等雍州举明经、进士、茂才的机会大。

    唐朝的科举,好处是不以贫富限制,如段文昌等人便是极贫的特例。

    此时的科举在尚书省吏部举办,亦称省试。

    至开元年间,科举划归礼部,礼部下设贡院,考、批、放榜皆在贡院,成为科举定例。

    但不糊名的考卷,可上下其手的地方太多,弊端自是显而易见的。

    投行卷无非是事先在各官员面前留下印象,到批阅试卷时难免抬一抬手,或许可过可不过的,就此过了呢?

    正月科考,雅称“春闺”,于是各坊的邸舍中,连最慵懒的学子都在挑灯夜读。

    此番科考,因贞观天子少问政事,已实际由太子主持。

    因此,点大宗师一事,也由太子说了算,太子宾客范铮便被召入东宫显德殿商议。

    议事的东宫僚属,不见詹事、少詹事、左右庶子诸官,入目皆可算太子心腹。这么一看,居然是范铮的品秩居首。

    “陛下将今年的科举事宜托付东宫,孤亦盼能顺利行事,诸爱卿可畅所欲言。”

    太子中舍人李义府跃跃欲试,想捞一个考官的资格。

    太子眼中掠过一丝嫌弃,要不是手上无人,真不想用这面目可憎的家伙。

    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混上五品资历才几天就飘了,真以为“来李”有资格当考官?

    范铮笑着打圆场:“太子中舍人的资历还需要熬一熬。臣以为,令狐祭酒或太子詹事、少詹事皆可为大宗师,吏部郎中马觊可为考官,礼部可着一侍郎或郎中为考官。”

    李义府想往上爬是可以理解的,就是太急切了。

    令狐德棻、张行成、高季辅,论品秩、能力、人品、资历都足够胜任大宗师。

    不过,令狐德棻年迈,未必肯操劳此事。

    许敬宗贪婪,人品真的没有保障,且礼部尚书的职司不宜为考官,免得与大宗师争锋。

    李义府小小的不开心,却知道自己冒失了。

    太子斜睨范铮一眼:“听闻范卿与马郎中颇有龃龉,怎肯举荐他?你自任考官不成吗?”

    范铮与李义府一齐失声而笑。

    “太子中舍人是了解臣的,臣当年起步御史台察院,为监察御史裹行,实属幸进。若为考官,滑天下之大稽。”

    “马觊与臣是不太对付,然科举取士,终归由吏部司铨选职司,索性由其为考官,此私不废公。”

    人话就是,矛盾还未大到有我无他的地步。

    太子笑着指了指范铮。

    真以为每一个考官都满腹经纶么?

    真以为每一次科举都公平之至么?

    真以为科举是大唐唯一取士之途么?

    想想也算了,范铮这种半吊子能混到三品,已经是一种奇迹,再加多了荣耀,怕会将人压垮。

    别以为背负一身不断高速叠加的赞誉是什么好事。

    事实亦如范铮所料,令狐德棻隆重地谢过太子的厚爱,以年迈不支、老眼昏花推辞了此事。

    临致仕的老人家了,本身亦淡薄名利,不是于志宁那种执拗货色,不想沾一点分外之事。

    摆烂的老人家,从来是最不宜得罪的。

    高季辅也婉拒了大宗师职司,缘由是摄民部尚书,耗磨日临近,正是忙碌之时。

    张行成身为太子詹事、尚书左丞,在尚书省二仆射俱缺的状况下,是事实上的仆射,更不便脱身。

    不那何,问题上交,贞观天子审阅过东宫给出的名单,只字未改,御批圈点了高季辅为大宗师,由不得他不愿意。

    对于范铮参与拟定、范党却无一人出现在名单上,贞观天子表示很满意。

    该让你出头的时候,帝王是不会忘了的。

    你看这个饼,它又大以圆……

第六百三十二章 烧尾宴

    二月放榜,有人痴,有人狂。

    范铮从来没想到,雍州居然还有人中举了。

    最后一次的秀才科就别指望了,难度高着呢,你就是让骆宾王上都不一定能过。

    明经、进士是别指望了,倒是明法意外地中了一人。

    好吧,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雍州法曹的案例本就多得是。

    有诸多的案例可循,法曹几年出一个明法,似乎也不是多希奇的事。

    相较只读书的呆子,有一定实操经验的法曹流外官显然更具优势。

    当然,仅限于在法曹时间不是太长的新人,老人或许借书催眠、或许屈服于生存,没有心气再去挣扎了。

    岁月,能够将青年的豪情壮志,抹杀成中年的唯唯诺诺、老年的碌碌无为。

    经籍于明法中占的比例并不高,主要内容是律、令、格、式、法例,其中又以律、令为主。

    明算就不要指望了,本身州学也不是专业研究算学之地,弃。

    唯有明法居然无一中举,让范铮颇为不悦,叫来经学博士训斥了两句。

    读书不成,懂律法也是好的,总不至于写两笔字也跟范某似的拿不出手吧?

    书学一道主攻《石经》、《说文解字》、晋朝吕枕的《字林》字帖而已啊!

    石经并不是一部书籍,而是泛指石碑上的儒、道、释经文。

    但在明书所指,则是曹魏正始二年在洛阳开刻,用古文、隶书、篆书等三种文字刻成的《三体石经》,遗址在洛阳宫偃师县。

    三体石经刻有《尚书》、《春秋》、《左传》,于洛阳运往邺城时,水路出现意外,半数落入黄河。

    到魏征收集三体石经时,早已十不存一。

    三体石经刻本笔法与结构规正,故为初学者取作范本。

    当然,对于范铮这种书法天负者,三体石经也救不了。

    倒不怪范铮苛求,州学、县学本就是培养刀笔吏之所,连书法都没有一个冒头的,说不过去嘛!

    经学博士唯唯诺诺,再无半分骄傲。

    其他的借口都能找,唯独明书一科颗粒无收,有些损颜面了。

    别说什么国子监书学,又不是在书学之外就练不好字了!

    书法是唯一不看家世、不讲师承、不论学校,就有成功希望的路途。

    故而,谁也不能说范铮苛责。

    “下官懈怠了。即日起,经学生日加书贴一张,若明春明书科再无成就,下官辞官耕田!”

    经学博士也是要脸的,当即给出了承诺。

    要经学生考上明经科、进士科不太现实,难道明书科还不能觊觎一二?

    这是瞧不起谁呢?

    经学生不知道,他们的悲惨生活要开始了。

    书法,只要没练死,就往死里练。

    每天上交的书法手稿,稍有敷衍,迎来的就是经学博士戒尺的爱抚,且省了买蒸饼的钱——手掌都打得像蒸饼。

    甚至,经学博士还想了个歪招,所有经学生皆于小臂绑沙袋负重,不至休憩不得解开。

    有点狠,经学内哀鸿遍野,但对于手臂沉稳很有帮助,悬腕、悬肘而书,竟有了些许起色。

    法曹中,唯一考中了明法那位,蹦跶着入二堂,满面喜气地给范铮呈上请柬。

    “咋,红成你这是要摆烧尾宴了?”

    范铮面带温和的笑容。

    不说红成此次顺利摆脱流外官身、光明正大地进入流内,就是他不愿屈居流外官、努力参考的精神,范铮也是欣赏的。说到这里,范铮就显得有些双标,对登第与落第的人说法截然不同。

    呵呵,别奇怪,多数人其实也这样。

    红成真的姓红,一个较为少见的姓,是芈(mǐ)姓首批衍生的荆楚十八姓氏之一。

    于荆楚十八姓氏后,芈姓衍生单姓一百四十三、复姓一百一十二。

    咳咳,没印象的话,楚国投汨罗江的大夫屈原知道吧?

    芈姓、屈氏。

    烧尾宴并不是起于韦巨源,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就记载有太宗问朱子奢烧尾事,可见此前就有这说法。

    《清异录》记载韦巨源烧尾宴成为权威,是因为它是唯一记录此奢华食谱的资料,计有五十八道美食。

    仅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这一道,就是二十四种不同的馅料。

    “生进”二字,当然不是让人生食,指的是及第、升迁。

    小天酥,为鹿、鸡糁拌。

    光明虾炙,生虾(现炙烤)。

    暖寒花酿驴蒸,料酒、佐料泡驴肉蒸制。

    值得一提的是,屠宰牛马驴骡的禁令,在烧尾宴面前自动略过。

    大喜面前,律令也不介意主动伸缩一下。

    烧尾宴一般用于两个特定时期:科举登第或晋三品朝官请皇帝赴宴。

    认真说起来,范铮晋为太子宾客之时,也可以宴请贞观天子赴烧尾宴的,只是因李世民身体不便而作罢。

    烧尾宴之奢华,不是普通人家承受得起的,甚至在贞观朝也只是缩减版本。

    烧尾的说法,在唐朝便有三种。

    大虫变人,尾尚在,烧尾而真为人;

    新羊入群,被欺生,烧尾而被纳;

    鱼跃龙门,雷火烧尾而化龙。

    烧尾宴重宴不重游,主要是在室内饮宴。

    重点在室外的,名称更多,闻喜宴、樱桃宴、曲江宴、月灯阁打球宴、关宴、雁塔提名……

    红成之类家境好的,无非是自掏腰包,图个高兴。

    家境差的也莫愁,自有各路豪强、商贾慷慨解囊,有类似做广告的功能,也有奇货可居之意。

    受了人家好处,早晚不得关照一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红成笑道:“下官虽薄有家资,烧尾宴还是承受不起的。不过是长辈关爱,小小搞了个曲江宴,敬请别驾莅临。”

    范铮自然应允了,待红成蹦出二堂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人才啊!

    曲江宴与烧尾宴有差别,却也不大,你以为对外开放的离宫,收费会便宜么?

    便是不登紫云楼,泛舟曲江之上,豆腐依旧是外头的肉价钱。

    红成选择芙蓉园,唯有一个原因,离范铮府邸极近。

    这么有眼色,不管是不是长辈在后头指点,红成的前程都平坦得多。

    红成的请柬,自不会只请范铮,雍州的流内官、法曹的同僚,那是面面俱到的。

    自然,未必会人人都去,范铮才是他的主要客人。

第六百三十三章 曲江池上曲江宴

    二月柳叶轻拂堤,曲江池上尽罗衣。

    庶民也就在曲江池畔游玩,能入楼阁、登画舫的,非富即贵。

    红成所宴,并非真正的画舫,而是以石料为底,上仿画舫而不能动,故称“不系舟”。

    不系舟一词,还有自由无牵挂、飘泊无定之意,如“去国长如不系舟”等。

    一些版本里,“如”字记为“为”字。

    不远处的紫云楼,隐约传来祝酒词,大约也是哪位登第的在办曲江宴呢。

    不系舟并不大,二三十人聚集,尽着常服,各坐一案,酒为秦酒,菜肴精美却份量稀少。

    偌大的盘子中间,才摆了一眼眼鹿肉,也就够范鸣谦一口的。

    还不是红成吝啬,芙蓉园的菜肴就这份量,你爱吃不吃。

    遍数不系舟,尽皆雍州人。

    身为事实上的雍州堂官,范铮成了此处最尊贵的客人。

    甚至,范铮怀疑,自己要没应承出席曲江宴,红成的客人怕得少了半数。

    许多人想要与上官接近的机会,偏偏当着上官的面又沉默寡言,让人搞不清是要闹哪样。

    范铮举杯:“为红成贺,为雍州贺,饮胜!”

    “饮胜”之声不绝于耳,范铮说了开场白,剩下的就是诸人随意饮乐了。

    流内官员倒大半随意,法曹的同僚、州学的同窗,则拙劣地逢迎起来。

    没经验嘛。

    谁也没想到,在自己身边,竟真有人从科举杀了出来。

    即便是明法,那也是他们要仰望的成就啊!

    范铮所到之处,酒樽尽皆不用,换为琉璃杯。

    当然,实在没有琉璃杯,华容侯也不介意用陶碗盛酒。

    缘由范铮懒得说,说了也未必有人信,就这样吧。

    但是,范铮这个作法,确实影响了不少身边人,雍州官人都宁用粗陶碗盛酒而弃樽了。

    东宫那头,也不晓得是不是孙九说了啥,反正太子现在饮酒也是非琉璃杯不用。

    酒令渐行,并非“平索看精”,而是范铮认知之外的酒令,倒也与范铮无关。

    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非要上官被罚酒。

    除非你与上官关系莫逆、品秩相当、是瓜萝亲戚。

    偏偏范铮的瓜萝亲戚陈祖昌,现在根本没心思应酬,一门心思回家哄娃儿呢。

    酒令什么的,范铮并不通,最多能作出“女儿愁,绣房里跳出个大马猴”。

    红成行了几通酒令,面色酡红,举杯到范铮席前:“下官能有今日,也与别驾鼓励参与科举有关。不论下官日后继续在雍州,或迁徙衙门,雍州永远是下官的家!”

    呃……

    年轻人情绪上头了。

    不过,范铮准许参考的话语一出,武柏直他们立刻调整了红成几人的职司,让他们毫无阻碍地追梦。

    上官讲究的年代,这司空见惯;

    上官不讲究的年代,你做梦去吧!

    要科考,丢了职司先!

    恰巧现在正处于讲究与不讲究交替的时期,这样的上官,多少是值得珍惜的。投桃报李,红成的姿态多少让范铮满意,便一口饮了杯中的秦酒,也懒得搞什么“你一杯,我一口”的姿态。

    “你也算是雍州的门面之一,日后当慎重。”酒意微酣,范铮开始屁话多过文化了。“若你为一县尉,明府令县中百姓不许养禽兽,何如?”

    红成卡了半天,艰难地开口:“劝阻?”

    范铮轻笑:“若此为州衙、朝廷之令,当如何?”

    红成苦涩地开口:“下官不知。”

    即便是乱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相抗的。

    范铮挟了一箸鹿肉,细细咀嚼了一番,咽下之后,欣然看了红成一眼。

    “至少没说假话。你要说以卑微官身抗命,我都要瞧不起你。”

    “做官呐,首先要保全自身,若遇到疑难之事,最要紧的是向上头的长者、能者求援,将想法倾囊相诉。”

    “天塌了,自有长人顶着。”

    红成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给范铮斟酒,自己倒上满杯相敬。

    范铮言下之意,不仅仅是教授他为官之道,更是表明愿纳他入范党。

    红成正是寡妇死了汉子——上面无人,岂能不欣然景从?

    但是,红成也谨记了一点,别驾不喜他人大话。

    “我估摸着,吏部司当不会再让你回雍州,下地方也不至于。”

    “三法司中,御史台多半是有来历之人,轮不到你;刑部主掌刑法,也不太可能;大理寺中,你便须奉公守法,即便是一丝偏差也莫有。”

    若不信,日后自有大理丞毕正义为大理寺官吏上演生动的一课。

    倒是大理正尔朱杲,是个长寿人物,偶的挫折也轻易度过,精通律法,有原则,红成靠一靠他也无妨。

    红成若未行差踏错,真有谁想针对,也得先问问范铮答不答应。

    这一点,司户府束苍便是明证,信誉十足。

    范铮的预判,虽未必十分精准,大头却也差不多。

    大理寺衙门,人员更迭的频率不低。

    有徇私枉法被开革的、有徙地方的、有不适压抑气氛的。

    故而孙伏伽能在大理寺前前后后许多年打熬,委实了不起。

    酒喝上头了,废话也多,絮絮叨叨的,倒让红成好生感动。

    雍州经学中,经学博士、八十经学生沉默了。

    红成的曲江宴,经学博士自觉无颜而未去,却有一二经学生赴宴,长了见识。

    曾经的红成,只是八十经学生中藉藉无名的一员,如今竟风光如斯,可开曲江宴,更有别驾出席坐镇啊!

    当年嘲笑过红成精研律法的同窗,如今都追悔莫及。

    若是当年,我们也一样钻研律令,是否也能过明法科呢?

    这想法多少有点自恋了,雍州法曹今年考明法二人,也只有红成登第了。

    除非朝廷一人给一个登第名额,就不用去抢了。

    明法科,经学生们还是多少畏惧。

    别的不说,仅将《贞观律》与相关疏议记熟,就得绞尽脑汁。

    略人自以为子嗣与略人贩卖、略良人与略奴婢、略族人之间的不同,就能绕晕一大堆经学生。

    哎,还是书法更现实些,就是经学博士与那两名助教盯得太紧,手上的沙袋除了沐浴与睡眠,竟片刻不许离身。

    呜呼,吾等之臂,竟负重荷兮!

第六百三十四章 李靖薨

    万年县平康坊,卫国公府。

    白幡处处,麻衣竹杖。

    七十九岁的卫国公李靖薨,赠司徒、并州都督,谥号“景武”,赐班剑、羽葆、鼓吹,陪葬昭陵。

    由义而济、耆意大虑、布义行刚为景;

    刚疆直理、威疆敌德、克定祸乱为武。

    两个上谥组合在一起,还是上谥。

    李靖长子、流于苏州的李德謇承袭爵位,葬礼由次子李德奖扶棺而哭。

    李靖手足李客师相助治丧,从弟李乾祐亦出了许多力。

    大唐军事造诣最高二人之一,辞世。

    李靖辞世,就连莒国公唐俭都默然无语。

    想骂两句吧,骂不出来了。

    人死账消吧。

    范铮不惮以恶意揣测一下,贞观天子此时应是惋惜与释然并存吧。

    李靖虽不结党,奈何在军中威望太盛,也就贞观天子能与其并驾齐驱。

    若贞观天子离世,李靖有意左右一下朝政,他的旧部如萨孤吴仁、苏定方等会不会相从?

    不要用年迈来说事,有些人越老看得越通透,有些人越老越贪。

    从李靖阖门自守数年来看,应是没这可能,可帝王心术谁能了然?

    “卫景武国公走了,朕也就在这数月了。”

    只余贞观天子与太子的两仪殿内,发色枯白的李世民浅酌春暴酒,皮肉渐渐松弛的面颊上绽放出一丝得意。

    药师(李靖字)啊,这一场生命的交锋,却是朕胜你一子!

    李世民与李靖从未在战场正面交锋过,论战绩亦相当。

    骄傲的天可汗绝不承认,东征高句丽的战绩,不如李靖破突厥、擒颉利可汗!

    老顽童便是如此,执着点外人根本看不透。

    李靖与自己辞世后,舅兄长孙无忌、英国公李世勣对大唐与太子素来忠贞,当保无虞。

    太子垂眉,声音微弱:“臣……唯愿陛下万寿。”

    贞观天子洒脱一笑:“古往今来,谁能万寿,哪个不死?朕引以为傲的,是兵锋无敌、是国泰民安,如今时日无多,这一副担子,可以顺利地交到你肩头了。”

    “放心,你非刘据,朕亦非汉武。”

    太子苦笑一声。

    自己非刘据,当是刘弗陵?

    九泉之下的李承乾哼了一声,刘据的角色他庶人承乾领了。

    李靖与李世民,认真算起来是一种奇妙的平衡,没有谁的才华独领风骚。

    “唯数年之内,政倚元舅,军仰英国公,羽翼不丰不可妄为。”

    “若有闲,感业寺中当祭拜一二。”

    “郧乡县,纵日后再孺慕,亦不可召回。”

    理论上,太子若登基,应称长孙无忌元舅。

    至于感业寺,太子眼现迷茫,不懂。

    本朝安置过世帝王之无子嫔妃之所,正常说来,不是尽可能敬而远之么?

    虽说本朝胡汉之风相融,这也融得太彻底了吧?

    最后一句,情理太子都懂,可人之常情啊!

    张阿难弓着身子,缓缓从殿外而来。

    “陛下、殿下,外头绵绵细雨。”太子淡淡应了一声,贞观天子却眉飞色舞:“这天,终于怜我大唐子民了么?”

    半年了,这一场雨才降临关中大地。

    再完善的水利设施,也不及“风调雨顺”四个字。

    太子虽受过不少委屈,却少见民间疾苦,未如贞观天子感触深刻。

    雨滴在殿外嘀嗒落下,撞上一块块石板,碎成更细小的水滴,融入干涸的泥土中。

    滴滴雨水,洗净松柏叶上厚厚的尘埃,苍翠之色终显。

    “另,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入朝,请朝廷调停他与瑶池都督、左骁卫将军、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之争。”

    这一段史书的记载出现偏差,《旧唐书·太宗本纪》记录为肆叶护可汗,《旧唐书·突厥下》记录此时在位的为乙毗射匮可汗。

    肆叶护可汗有其人,不过在贞观七年之前就败逃而亡了。

    贞观天子斜睨太子,颇有考校之意。

    太子沉思了一阵,走到舆图面前:“乙毗射匮可汗此举,恐难抵挡阿史那贺鲁攻势,故请调停。”

    “当令安西都护府着一刀笔吏,至瑶池都督府告知阿史那贺鲁。”

    贞观天子笑容温和。

    太子此举,颇有几分城府了。

    乙毗射匮可汗阻挠大唐安西都护府扩建,并暗中出兵,致使第二代安西都护郭孝恪阵亡,这笔账,早该算一算了。

    草原上的势力更迭,有时候比入洞房还快,阿史那贺鲁借大唐之势立稳脚跟之后,倒向他的除了原先的五咄陆,五弩失毕也与他眉来眼去,处月部、处密部更无选择的余地。

    没办法,这两部毗邻庭州、西州,不向阿史那贺鲁低头,就得被他祭旗。

    阿史那贺鲁与乙毗射匮可汗打得越狠,安西都护府就越安稳。

    就算阿史那贺鲁能整合早就人心涣散的西突厥,在兵锋正盛的大唐眼中,也不足为虑。

    令安西都护府出刀笔吏,姿态是拿出来了,阿史那贺鲁是否听话就是另外一回事咯。

    西突厥早就是强弩之末,对大唐构不成威胁了。

    “之后呢?”

    太子微笑:“西突厥历任可汗多如牛毛,总不能后裔都死绝了吧?”

    雍州司法史红成,因登第明法科,为吏部司铨选,除大理寺从八品下评事,掌出使推按。

    评事设十二人,但之前留存者仅半,可见更迭频率之高。

    辅佐的评事史为流外官,共计二十四人。

    鼠目鼠须的大理丞毕正义,着獬豸冠、绿袍,引着红成一干青袍小官在衙内游走。

    “卿与少卿,为寺中高官,你们这等级,等闲也接触不到。”

    “日常刑狱事务,为从五品下大理正主持,从六品上丞为辅佐,从七品上主簿负责掌印、授事、黄卷、官厨,从九品上录事为主簿之佐。”

    “从九品下狱丞四人,与你们中举者无关,这个位置是流外官累积功绩之后晋升专用。”

    这一点,可以明确证明,大唐的流外官是可以入流的。

    当然也不会特别容易就是了。

    “你们推按的结果,还有从六品上司直推覆(复审),也莫想着徇私枉法。”

    “鞫狱词有反复,可依法栲之,一百问事随便调用。”

    毕正义的言辞很正义,可惜配上这尊容,就显得滑稽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羊吃人

    贞观四年,以突厥降故,设丰州都督府,不领县,唯领蕃户。

    十一年,废丰州入灵州。

    至二十三年,复置丰州下都督府,领九原(永徽四年置)、永丰(永徽元年置)二县,户二千八百一十三,口九千六百四十一,在京师北二千二百零六里,特产为野马皮。

    在唐朝历史上,可还有一个丰州哦。

    武德五年,于南安县置丰州,贞观元年废丰州,以县入泉州。

    丰州都督元礼臣,就是斩了回纥药罗葛·乌纥的燕然副都护。

    知道大唐让元礼臣任丰州都督,突厥人的面色都变了变。

    这一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行事不讲武德,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啊!

    故而,定襄都督府下辖四小州,往大唐贩卖牛马更频繁了。

    让阿德州、苏农州、拔延州嗤笑的是,执失州仿佛得了失心疯,由俟斤执失蛮押着十车压缩得跟石头一样硬实的白羊毛,赶着往长安城去了。

    从长安城回来一转,执失蛮成了草原上的香饽饽,总有俟利发、吐屯、俟斤、特勤想打探,这草原上的废弃物,是怎么换成钱的!

    羊毛这东西,在草原上只是累赘物,每年要剃两次,自己也用不了多少。

    织毡什么的,味道重、编织工艺落后,最多也就能消化一成的羊毛。

    多的羊毛,除了埋,就是烧,可那股子焦臭味实在让人受不了。

    最关键一点是,看执失部挣钱,比他们赔钱还难受!

    执失蛮咧嘴大笑,顾左右而言他。

    这个时候,执失蛮发现自己的汉话说得贼溜。

    “我家大俟利发在长安城呢,这是他找的路子,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一名随从“无意中”泄漏了一些消息。

    于是,请执失蛮兄弟饮马奶酒、让部落里的青春少女为他们展示绕指柔,终于从执失蛮嘴里套出一点话。

    采买白羊毛的,是长安城的贵人,身份连大俟利发执失思力都得顾忌的。

    然后呢,贵人懒得到处采买,只肯认执失州,开价三斤一文钱。

    “我们阿史德部与你执失部数百年交情,你们可不能吃独食啊!”

    “没错,我拔延州也一样!”

    “苏农州不会空口说白话,只要执失州带着走,愿取四斤一文!”

    执失蛮笑眯眯地饮着马奶酒,微微颔首。

    苏农州说的才是人话,阿德州与拔延州是只想坐享其成、一毛不拔?

    别看执失蛮外表憨厚、鲁莽,可他报出的三斤一文,已经大有赚头了。

    被苏农州一挤兑,阿德州与拔延州只能硬着头皮跟进。

    还好羊毛对他们来说,纯粹是无本买卖,多寡都是意外之喜。

    执失蛮狡黠一笑:“可是,长安只要白羊毛。”

    这一句话能让人噎死。

    四州之中,牛马占比高,羊的数量还不是太多,白羊还就执失州多。

    “执失蛮兄弟,匹马换三只白羊,无分大小!”

    阿德州终于聪明了一次。

    肯定是有点吃亏,但在长期利益面前,算得了什么?

    其他三州大量养白羊了,羖羊就成了淘汰的品种。

    除了宰杀吃肉,它还能干嘛?甚至连牛马的数量都在下降,毕竟这种挣钱的方式太舒坦了啊!

    养羊的比例大增,对草原来说,负荷其实挺大的。

    白羊喜食草叶,羖羊善食草根,但总体要控制一个量,才能保障野草的恢复生长。

    羊这物种,看起来无害,可狠起来连人都吃——圈地运动。

    当然,就定襄都督府这一点数量,还不足以形成山呼海啸的效应,总需要时间慢慢酝酿。

    太极宫,掖庭局。

    贞观天子乘小玉辇进入掖庭,太子在一侧步行相随。

    没辙,大唐法制,太子有车驾而无辇。

    范铮作为第一个进入掖庭的外官,都被这压抑的气氛震慑了。

    本来这日头就赤而无光,掖庭里还种了一些槐树,真个让人觉着阴森。

    掖庭中寂静得仿佛聊斋里的兰若寺,除了一脸谄媚的两名从七品下内侍省掖庭令外,只有宫人静悄悄的劳作。

    掖庭这个单位历史悠久,《诗经》里称为巷伯,到秦时称永巷,至汉武帝始定名掖庭。

    魏、晋时期的掖庭令、黄门令,是外官而非宦官,至隋纳入内侍省。

    养蚕、纺织、匠作都很正常,为啥范铮会看到女先生在教书?

    掖庭令赔笑道:“这是从九品下宫教博士,授书、算、众艺。”

    好嘛,这下明白平康坊北里姑娘的才艺从何而来了,难怪衙门里的官娃争不过人家呢。

    读书的妹娃子不多,相貌皆秀丽异常,小小年纪就看出是美人胚子。

    别忘了掖庭是个什么地方,犯官的女眷籍没,便是在此处。

    但范铮此行,并不是为了欣赏美色。

    贞观天子挑眉,张阿难心领神会地击掌,六名内侍省书令史推着一车白羊毛进了掖庭。

    说是白羊毛,没洗净之前,同样是污得快看不出原本颜色。

    羊膻味依旧那么浓,纵使贞观天子亦难免掩鼻。

    第一道工序自然是洗毛,其实在古代也有洗毛的技艺。

    别的不说,毛笔就必须洗过的。

    其实也没多复杂,石灰水就能处理去上面的污渍、油脂。

    有趣的是,从中世纪到二十世纪,北欧都有用发酵尿液洗羊毛的习惯。

    别管膈应不膈应,有用就好。

    洗过之后需要晾晒到自然蓬松状态,范铮可没那时间在这破地方呆着。

    两手分执一个范氏木器作坊制造、小臂长短的梳子,范铮比了一下动作,示范一手执固定梳、一手执活动梳,把羊毛梳直、分类的动作。

    至于分类之后怎么纺织,就不关范铮的事了,上辈子也没进去进修过打毛衣啊!

    范铮可是想好了,掖庭有大把的廉价劳动力,只要收益分给内帑,你看哪个皇帝不心动!

    连外官不准进入掖庭的规矩都有弹性了啊!

    太子知道来龙去脉,倒是没什么好说的,贞观天子却好奇地打量着范铮。

    “范卿打这白羊毛的主意,却是为何?”

    终于等到捧哏了啊!

    范铮笑道:“首要原因,是雍州出了窟窿,医学、蠲符都不足,臣又想停了捉钱令史……”

    李世民略显急促:“不可!”

第六百三十六章 吹牛皮

    公廨钱制度,在雍州同样存在。

    九名捉钱令史,本钱五十贯,月回利四贯,足额一年补官。

    不是高利贷,就是卖官。

    然而,对于他州、诸司很重要的公廨钱,对雍州却无足轻重。

    雍州为天下第一州,要么不差钱,要么也不差这仨瓜俩枣的。

    鸡肋。

    纵然李世民再是明君,也不能否认,这是弊政,根深蒂固的弊政。

    可雍州想一举革除这弊政,哪怕只是在雍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贞观天子也不敢让范铮实施。

    牵一发而动全身;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雍州有范铮在,能挣钱弥补公廨钱的窟窿,其他州、司怎么办?

    效仿范铮,势必招致诸司反弹,而且是强力反弹!

    诸司官人不禁要问,凭什么我们的官厨,就这么没了!

    福利这种东西,如果起初就没有,那一定不会有任何怨念。

    可是,起初有的,你要活生生削减,就是再老实的吏员也得跳脚。

    这不欺负老实人么?

    再贪婪的官员,只要他为下头的官人谋了福利,在朝廷、庶民眼中再该死,官人们也得记着他的好。

    “说说其他想法吧。”制止了范铮的冒进,李世民眼皮跳了跳。

    范铮开始往大里吹。

    不会吹牛皮的官,不是个好官。

    “此举,是为大唐将毗邻边陲的突厥人收心。若突厥人因此受益,势必努力维持大唐北方疆域安宁。”

    这倒是实话,谁想在这时候寇边,你也得问问定襄都督府的阿德州、执失州、拔延州、苏农州答不答应。

    若大唐关闭互市,他们要的盐铁、粮食、茶叶,你给?

    他们的羊毛卖不出去,伱买?

    相互间因此刀兵相见很正常,大唐也不必在北面太过于费心。

    太子频频颔首,这一点他勉强想到些,并不透彻。

    “羊毛获利了,谁还愿意辛辛苦苦牧马啊!”

    范铮漫不经心的话,让贞观天子与太子沉思。

    好像哪里不对?

    捋一捋啊,马少了,突厥人就减少了机动能力,对大唐边塞来说,威胁锐减。

    好事不是?

    好像也不对,突厥的马少了,大唐越骑所需战马,获取不是就困难了?

    太仆寺陇右诸牧监是有数十万马匹,可粗马占了多数啊!

    细马的比例本就不高,要留配种的、要留上好敦马,每年能供应的马匹有限。

    没法,大唐总兵力约六十万,近三成越骑,战马就得有十八万匹。

    就这,还只是算一人一马的。

    纵然不用年年换马,十年换一匹总要吧?

    这还是隋唐大量钉马掌、战马损失比例减少的状况下了。注意,战马必须是上好的细马,不是普通的乘马,更非驮马、挽马!

    耗费巨大成本建立安西都护府,除了丝绸之路的巨大利益,还有马源补充的需要!

    大唐可以倚仗步兵团取胜,却不能失去越骑的机动灵活、强势破阵。

    太子的眼神有点复杂,真不知道该如何评说此事。

    贞观天子靠在小玉辇上,一声轻笑:“应该不止吧?范卿做事,一向有后手。”

    这话,味道有点怪啊!

    范铮笑了:“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定襄都督府得利,草原诸部自当效仿,马少难再行寇窃之事不说,羊多了,游牧的范围难免固定。”

    游牧民族难打的一点就是逐水草而居,这一代的大唐将领倒熟悉他们的生存方式,下一代、再下一代呢?

    羊养多了,迁徙的速度自然快不了,难免圈地而居,毕竟羊这生物,确实没有牛马走得远。

    游牧,失去了游,威胁性大减。

    “但是,大唐一直出钱养着他们?”

    好吧,贞观天子抠抠搜搜的毛病又犯了,毕竟是穷惯了的人。

    “哪能啊!脏兮兮的毡都能赚钱,没道理我们弄出香、细的织物就不值钱。”

    顺带提一句,大唐并非没有制毡技艺,原州、夏州厥赋白毡,贝州厥赋古毡,洮州毛毼,凉州毼布,工艺差距都不是太大。

    “倒是宫教博士的出现提醒了我一点,可以将中原自古以来的传说、典籍故事、优美风景编入毡与毼中,未必不能让织物倒贩拂菻诸地。”

    “我们对异域风情感兴趣,异域对大唐的风情也会感兴趣。”

    想想一群高鼻深目的罗马人,摇头晃脑地赞美“卧冰求鲤”的神话故事,画面一定很美。

    太子抬头一笑:“若将大唐开国时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的艰辛织入其中,是否能广为流传?”

    “若将陛下当年执三石弓、为大唐射杀出一条路的雄壮景象织下,不知……”

    范铮看向太子,暗道不妙,连这眉清目秀的太子都深谙此道了,日后自己还怎生往佞臣混?

    贞观天子大悦,轻拍太子手背:“太子懂朕!”

    好大喜功的毛病,李世民从来没改过,就是喜欢这样,怎么着吧?

    黄土埋到脖子了,就是这一身臭毛病,不改了!

    范铮叉手:“臣以为,太子之议虽好,却须注意细节。若织入地毡,是否犯忌讳?”

    这是有说道的,若不明所以,将皇帝头像织入毡子,而他人踩上这毡子,搞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李世民颔首:“掖庭令,听明白了吗?范卿救了你们一条贱命。”

    掖庭令汗流浃背,向范铮叉手为礼。

    若范铮不刻意提醒这一条,难免有人将天子画像织入铺地的毡子。

    到时候,不是一两个获罪宫人去死就完事的,他们两个掖庭令也得死!

    虽说早就是畸余之人,可能活着,谁愿意去死?

    整个流程是:雍州负责采买白羊毛,掖庭局负责清洗、梳理、编织,成器再由雍州处置。

    掖庭局能挣到的,是仨瓜俩枣的手工费,大头是内帑与雍州瓜分了。

    瓜分的份额,贞观天子没有开口,太子并不严苛,只要了六成利。

    以贞观天子的目光来看,太子真的很温和了。

    换他,至少八成!

    范铮冷笑:陛下听说过“伪账”一词不?信不信范某出手,能让御史台都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伪账之下,范铮可以吃得满嘴流油,仍直呼亏损,然后在雍州二堂吊几颗夜明珠玩玩。

    少了一颗一千贯的夜明珠,那不叫夜明珠。

第六百三十七章 婆娘铁了心

    九江长公主府。

    内院。

    执失思力苦着脸,挥动长矛,一遍又一遍地苦练武艺。

    哪怕是衩衣被汗水浸透了,执失思力依旧不曾停歇。

    不,犊鼻裈被浸透了也得卖力地练。

    对武将来说,武艺就是吃饭的本钱,纵然执失思力这般年岁,武艺再无寸进,但能保体力依旧、技艺娴熟,也是很必要的。

    “杀!”

    执失思力一矛刺出,矛头刺入木人三分,引得府中谒者、侍女叫好,九江长公主饮着渌酒轻笑。

    贼汉子,体力不减当年,还是那么强壮。

    收矛,执失思力耍了一路马刀,纵然是以步战姿态,依旧刀光如电。

    奋起余力的最后一刀,竟斩下木人的脑壳。

    当然了,执失思力的力气也没那么牛皮,木人颈部早就被斩了无数次,这一刀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收刀入架,执失思力接过九江长公主递来的汗巾,擦着汗赔笑道:“公主,为夫可能出府……”

    九江长公主的笑容未变,执失思力却感觉由三春暖变成了三九寒,忙不迭地开口辩解:“绝对不是饮酒作乐!”

    别以为突厥人就没有耙耳朵了,隋朝义成公主了解一下。

    能尚九江长公主而不是尚永嘉长公主,执失思力就应该跪谢执失部先祖们庇佑了,耳朵耙那么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二郎不是与雍州搭上了么?我这是想与华容侯再联络联络感情……”

    执失思力的姿态,像极了面临“老子蜀道山”的剑南道汉子。

    九江长公主嗤笑:“狡辩!你以为交好华容侯,就不是交好私人了?你很想让本长公主受牵联么?”

    “乖乖地,除开朝中大事,你不得离府半步,否则莫怪本长公主写放夫书。”

    婆娘铁了心,汉子不得行。

    执失思力只能老老实实地蹲长公主府,实在没事给婆娘捏脚、捶背,缺酒伴了九江长公主还可以奉陪几杯。

    九江长公主的眼力其实不错,你一个番将,在将星云集的大唐,并不是特别出众,老老实实过日子多好,真以为自己是金日磾(jīnmìdī)么?

    已经位极人臣,安享富贵便足矣,莫再生事端。

    一名家吏趋步而至,叉手行礼:“禀长公主,定襄县主携薛国公史忠来访。”

    执失思力眼睛一亮:“阿史那忠?”

    很快,执失思力的脸拉得比驴还长,不耐烦地摆手,不见。

    同出突厥,甚至阿史那忠还是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小叔父,可执失思力就是看不起他!

    如执失思力,打不过大唐,被俘、被困而降唐,那没话说,毕竟实力不如人。

    可阿史那忠在颉利可汗狼狈逃窜、投奔沙钵罗设时,抓了他献唐啊!

    对于极讲究忠义的执失思力来说,虽能理解史忠当时的识时务,心头却总有疙瘩,不待见。

    执失思力与契苾何力,是番将中格外讲究忠义的另类。

    九江长公主笑靥如花,对家吏吩咐:“就说我夫妇旧疾发作,不便见客。”

    “谒者且辛苦一趟,入宫中求见陛下,就说驸马都尉咳嗽难止,请借尚药局司医一人探视。”

    尚药局才是皇帝专用的医疗机构,可以延伸为宗室服务,但需要皇帝的许可。在唐朝,宗室动不动要太医来诊治,那就是在说笑了。

    执失思力满眼诧异,想辩解自己没咳嗽,在九江长公主注视下,委委屈屈地干咳了两声。

    上门女婿,不那何呀!

    史忠吃了闭门羹,本就黑瘦的面容更难看了。

    以执失思力的秉性,史忠自然知道他是厌恶自己执好大侄儿阿史那咄苾投唐之事。

    可史忠也有自己的苦衷,总不能在李道宗、张宝相兵锋下,让士气已失的沙钵罗设土崩瓦解吧?

    侄儿是对他不错,可私情与部落的存亡孰轻孰重,史忠还是分得清楚的。

    不见为了赎罪,阿史那忠改姓为史忠了么?

    这表明,他史忠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

    大势之下,还是莫奢谈道德了,首要是保命。

    沙钵罗设对于白羊毛的利益,同样垂涎三尺,不那范铮只认执失州,这就头疼了。

    执失思力这个臭脾气,是绝对不肯与史忠好脸色的,即便在朝堂上也从未与史忠有丝毫联动,不见更在意料之中。

    入宫请司医,大约是九江长公主给个台阶下而已。

    “病”了,不便见客。

    满面委屈的史忠,去了两仪殿求见贞观天子,伏地大哭。

    “薛国公这是为何?”

    贞观天子不动,太子扬眉问道。

    都是演技精湛之辈,史忠于九江长公主府吃闭门羹的事,他们早就一清二楚了。

    自李思摩败归之后,史忠也弃了所谓的突厥左贤王头衔回长安,暂无实职安排。

    “沙钵罗设可怜呐!”史忠哭诉道。“时擒逆臣阿史那咄苾,沙钵罗设虽无大功,小劳总有,可如今雍州采买白羊毛,竟无沙钵罗设立足之地!”

    “可怜我沙钵罗设,常行于大碛之侧,亦不忘为大唐效力……”

    “臣不敢奢求沙钵罗设独占鳌头,但求给沙钵罗设一口吃食啊!”

    太子详细问过,才知道史忠与定襄县主在九江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

    不知为何,太子的面容显得更缓和了。

    史忠的“忠”字,是贞观天子亲赐,他的作为也对得起这个字,不优待沙钵罗设也说不过去。

    捋顺了前因后果,太子只能苦笑。

    两个忠臣,因为在突厥时的旧怨而相互抵触,对帝王来说当然不是坏事。

    若是臣子们结党,继而一团和气,帝王就要失眠了。

    但是,薅羊毛……不,白羊毛那点利益之争,帝王的这碗水端不平,也难免生出后患。

    “雍州已经与执失州写了契约,执失州为唯一代理采买白羊毛的机构。”

    大唐是认契约的,那些在契约里下套的勾当,但让法曹认出,先行杖责。

    “孤只能舍了颜面,在安国公面前说和,让执失州代收了沙钵罗设的白羊毛。”

    “切记,只是白羊毛,羖羊毛不要。敢在里头掺砂石的话,永不再收。”

    话必须说清楚,干这种缺德勾当的,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乏其人。

第六百三十八章 这个老汉贼自恋

    太子的金面,执失思力是要给的。

    不情不愿地,执失思力代执失州应承,以三斤一文钱的价格采买白羊毛,同样是拉到长安城付钱。

    这本是执失部准备给突厥诸部的价钱,问题是被阿德州抬成了四文钱一斤,现在这价格就是铁铁的优惠价了。

    史忠吐了口气,认下了这结果。

    原本打得哗哗响的小算盘,是成为雍州的第二供货人,不说与执失州分庭抗礼,占小头也是可以的。

    不那他与范铮从无交集,范某自不会给他颜面,一推六二五,让他与执失思力商议。

    不管史忠战绩如何,他的定位都是将,没有帝王的干预,范铮不想擅自与军中将领往来。

    哪怕,只是挂了虚衔的将军;

    哪怕,范铮现在也是云麾将军;

    哪怕,铁小壮与樊胜都实掌兵权。

    偏偏执失思力因为莫名的忠义而抵触,史忠这就郁闷了。

    即便执失州承诺收沙钵罗设的白羊毛,史忠也没多高兴。

    沙钵罗设养得多的还是羖羊,得想法从西突厥那头采买一批白羊啊!

    啧,怕是最近两年,长安城羊肉的价格得下跌咯!

    毕竟,多出的羖羊,仅凭沙钵罗设自身,吃到上火也解决不了的。

    一个奇怪的问题:白羊与羖羊都是羊,杂交出来会是什么羊?

    草原诸部,不乏同时养两种羊的,却鲜有杂交的。

    倒不是完全因为分群的原故,按后世的话说,染色体不匹配,有生殖隔离。

    倒是偶有杂交成功的记录,可杂交出来的羊没有繁殖能力,比较可以量产的骡子与犏牛,显然是个失败产物。

    奸商范铮坐在二堂,捧着茶碗,得意洋洋地哼着荒腔走板的曲调。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没法,在这个时代,范铮这算是比较贴切的了。

    琴棋书画四样,范某精通琴,乱弹琴。

    白瞎了二堂内建的上好琴室,瑶琴蒙尘啊!

    掖庭令很快交了一堆织物出来,看得出格外用心了。

    掖庭中获罪的宫人也不敢不用心,否则……掖庭中的命,可不是命。

    第一张毡子织出来了,隐约可看出太华山之险峻秀丽,当有一名画技精湛的行家绘制的蓝本。

    第二张毡子,分成四小格,织的是孟母三迁的故事。

    范铮咂了咂嘴皮,算是明白学区房为什么涨价了。

    第三张是毯子,适宜盖身子睡觉,上面是年轻时的李世民,策马执大弓放箭杀敌,看上去威风凛凛。

    每一件织物,旁边都织有文字简介,只要识汉字的人都不会认错。

    范铮保证,织有天策上将破阵图的毯子,贞观天子绝对留了一张。

    哈哈,这个老汉贼自恋!

    第四张毡子,图案很大,范铮却一眼就看出,这是元日大朝会图。

    嗯,万邦来朝的盛况,自是要让番邦人看看的。

    烧包是烧包了点儿,可谁家有这能耐,能按捺得显摆之心?

    对面的景汉带着康国、石国、安国、史国、米国、波斯、拂菻的商贾,细细地讨论着毡子的工艺,与其上的图案背景。

    米国是真实存在的,国都钵息德城,即后世乌兹别克斯坦的朱马巴札尔。

    不同于西方的浓墨重彩,大唐织出的毡子,相对淡雅,留白更有意境。参军事陈祖昌从容地为每一位商贾解说图案中的典故,总算显出点正经作用。

    有一些典故,连范铮都没听过。

    春秋时期,楚部族未得封邑时,首领叫熊丽,范铮多少听过一点。

    别按后人的思维去衡量古人的名字,熊丽是个雄壮的汉子,不是女的。

    熊丽诞生时,母难产,剖腹而出(溃自肋出),母亲死亡,以楚条(荆条)裹腹而葬,故号“荆楚”,范铮就真没听说过了。

    娘哩,虽然不可思议,却又感觉合情合理是怎么回事?

    老八注意到范铮清澈的愚蠢,顺带解释了一句:“此乃《楚居》所载,记录楚国一脉的由来、世系。”

    范铮不懂《楚居》,事实上大唐知道的人也不多。

    看看,这就是底蕴。

    有许多冷门知识,没有一定的传承,你根本接触不到。

    “这就是大禹治水,曾经诸水为害,大禹率天下百姓疏通水道,终变害为利。”

    “这幅,是我大唐贞观天子、天可汗率兵征战的雄风。大唐人都知道,皇帝是曾经的天策上将,打仗数一数二。”

    老八居然没敢夸“天下第一”,说话多少是过了脑子的。

    连李世民都不好意思自夸打仗“老子天下第一”呢。

    米国商贾等粟特人瞪大了眼睛,俱是赞叹不已。

    按他们的观念,能打仗就是一等一的好君王,强者为王,理所当然。

    至于会不会有穷兵黩武的可能,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下了。

    慕强是人之共性,大唐越强,对他们越好。

    不为别的,那急速扩张的大食,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曾经强大的波斯,已经在苟延残喘,大部分领土被大食所占。

    大食甚至对拂菻发起了战争,曾经只与波斯持平的拂菻,竟顽强地与大食相持不下。

    当然,也可能是波斯之前耗去了大食大部分力量,此起彼伏的原波斯诸地也在拖着大食的兵力。

    逃亡到伊罗珊的伊嗣埃三世哭晕在便桶上。

    对粟特人来说,南线过波斯故地,抵达拂菻,已经不太现实。

    大食收取钱财都无所谓,主要是信仰的冲突才要命。

    所以,不走吐火罗诸地,从米国等地走西北路线,不达拂菻,同样可以抵达逐渐强盛的法兰克王国。

    百年后的法兰克王国才到达巅峰,国王查理曼临终将王国一分为王,给了三个儿子,才大致确定了法国、德国、意大利的疆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德法之战,可谓相煎何急了。

    总而言之,这世上只要还有粟特人想挣钱,就没有什么艰险能拦得住他。

    “这样的毡子、毯子,我想遥远的法兰克人也会喜欢。”

    商贾们采买的数量、价格,都交给了闲散惯的陈祖昌。

    老八的嘴,撅得能拴一头毛驴。

    哎,清闲懒散的日子哟,没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四月

    四月,长安城开始热得烦躁了。

    贞观天子实在受不了,又搬到了翠微宫,太子也只能跟上。

    飞骑完全掌握在飞骑左郎将铁小壮手上,飞骑右郎将窦玄非已经服服帖帖。

    兵部侍郎柳奭严厉警告过窦玄非,若在飞骑中,因窦玄非不配合而产生丝毫意外,他将亲手剥了窦玄非的皮!

    党争再甚,也不能动摇大唐基石。

    这一点觉悟,身为太子妃舅父的柳奭还是有的。

    柳奭不敢再张狂的一个原因,是他不敢确信,太子还是不是他的外甥女婿?

    至于有悖什么的,去他娘的,能维持这荣华富贵就不错了,还敢多想?

    那些事,自有吃饱了撑的老夫子去指指点点。

    老实下来的窦玄非,对于飞骑校尉邓稳不时来调用步兵团、越骑人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是飞骑左郎将的军令,遵循吧。

    天子的老迈,窦玄非也是心知肚明的,只要飞骑能确保从龙,富贵自是少不了一份的。

    故而,驻扎在皇峪沟的窦玄非,每日兢兢业业地巡查,确保没有一分隐患,将士造饭之后火势尽掩。

    对于铁小壮的请教,范铮也只能加以勉励,其余的根本就教不了。

    敦化坊学出了铁小壮那么一个怪胎,说起来真是蛮奇怪的。

    无论是事先的检查、升空、滑翔,铁小壮都管得极其严厉,从不以职位的攀升而有丝毫放松。

    这一点,他与老汉铁大壮如出一辙,都倔强得像头驴。

    最驴的一次,他正在检验飞骑的装置,准备让人升空,贞观天子恰恰到他身后,张阿难都开口了,铁小壮硬是坚持完整个流程才去见皇帝。

    “迎驾来迟有罪,但臣必须保证,飞骑将士不会因臣做不到位而摔死。”

    铁小壮的声音低沉。

    青山之战,摔死的袍泽就让铁小壮耿耿于怀。

    虽说慈不掌兵,可铁小壮依旧希望,能少出一些意外,真正战死沙场也值当。

    贞观天子对太子道:“看看,有如此执拗的飞骑左郎将相护,可安心否?”

    太子重重颔首。

    食有典膳郎孙九,宿卫有飞骑左郎将铁小壮,安矣。

    更重要的是,这两人是他早就在敦化坊见过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信任感。

    或许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至于侍立在旁的范铮,哪怕铁小壮在他面前蹦跶,也不太想搭理皮猴子。

    这厮,嘚瑟得紧。

    铁小壮是天性使然,在皇帝与太子面前他能沉稳,在飞骑将士面前他能威严,可在范铮面前依旧是那个扯蛋的铁小壮。

    “看看,我牛吧?”

    “嘿嘿,步兵团、越骑现在都如臂使指。”

    “敦化坊的学生都抡算盘算账,我铁小壮抡算盘干仗。”

    这是被皇帝称赞了一番,尾巴翘起来了呗。

    铁小壮在别人面前还装一下斯文,在范铮面前原形毕露。

    范铮实在忍无可忍,一脚踹铁小壮屁股上:“滚粗!好生巡视,出事剥你的皮!”

    铁小壮拍着屁股扭了两下,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这就对了!

    有时候娃儿的皮,他还就是想你来上两下子。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枯槁的面容上满是笑意,一丝红晕映上双颊。

    颈部,青筋凸显,一声声带着哮音的咳嗽响起。

    尚药局奉御、直长、侍御医、主药、司医、按摩师、咒禁师忙不迭地过来,与内给使抬着贞观天子的躯体入含风殿。合口脂匠悻悻地随在后头,虽知根本用不到他,却不能不跟啊!

    合口脂匠的名称比较陌生,其实并不少见,主清创、割脓肿、缝合,就是后世的普通外科医生。

    说中国古代没有外科手术的文盲与带节奏者,可以休矣。

    范铮只能随着忧心忡忡的太子,亦步亦趋地候在含风殿外。

    含风殿并不大,有尚药局诸多人等在其中,自不便再挤进去了。

    天子渐危,咳嗽骤停,药、针、按摩俱试过,并无效用。

    药,已然灌不下去了;

    针,扎入的皮、穴俱无反应;

    按摩,指头到处,渐渐冰冷僵直。

    咒禁师汗流浃背,存思、禹步、营目、掌决、手印,出于方士的道禁、出于释门的咒禁轮番上阵,那手臂抖得范铮都起鸡皮疙瘩。

    好在咒禁师随侍期间,是禁食荤血的,否则还不准施咒。

    不知是咒禁真起了功效,还是贞观天子缓过了一口气,身子竟渐渐暖和过来,一口长长的鼻息在殿中响起。

    太子、范铮、长孙无忌、李世勣、褚遂良、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许敬宗入殿。

    许敬宗执笔,又在撰写《贞观实录》了。

    李世民缓缓睁开失神的双目:“朕之一生,征战无数,血流过斛,能延寿至今,尚药局颇为尽心。”

    “油尽灯枯,非人力可回,自赖不得诸医,太子不可责难于他人。”

    “朕崩,太子于柩前即位,诸卿佐太子,飞骑列道、据安化门,朕之车舆侍御如常,回到太极宫前秘不发丧,丧纪用汉制。”

    “辅机,朕撒手,新君唯能倚仗你这元舅了。”

    长孙无忌沉重地点头。

    到他们这年纪,生离死别已是司空见惯,长孙无忌再痛也哭不出来。

    “陛下放心,吾妹子的血脉,必永为大唐君王。”

    范铮能够从长孙无忌沉重的语气,感受到鲜血淋漓的杀机。

    这个胖子,是真会杀人的。

    而且,丫真的杀了不少人。

    长孙无忌在贞观朝的赫赫威名,除了他的智谋、在律法上的建树,还承担了不少隐秘事务。

    至于其他人,也轮流叮嘱了一番,唯独对范铮是温和的一眼。

    是夜,哭声震动了整个翠微宫。

    贞观天子李世民,山陵崩,享年五十二岁。

    贞观时代,落幕。

    长孙无忌红着眼,让殿中省尚衣局奉御、直长、主衣为太子换上天子专用的衮冕。

    不用更庄重的大裘冕,是因为这套服饰为祭祀天神地祇专用。

    东宫典膳郎孙九,直晋正五品下殿中省尚食奉御。

    门下省符宝郎掌天子八宝,传国玉玺、神玺,落于新君首道诏令。

    不出意外,果真是大赦天下。

    刁滑小吏们是真的刁滑,早早料及此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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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贞观之年,繁华之世,当活出自己的风采。贞观长安小坊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长安小坊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