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李元则的原则
鬼头鬼脑的李元则刚刚出了嘉福门,前路便为铁塔似的身影阻拦,好悬没一头撞上去。
李元则瞪眼,想挥拳,垃圾话夺口欲出,看到对方一身如铁的肌肉、黑脸、牛眼,蒲扇大的巴掌呼之欲出,立时忍了下来。
彭王对天发誓,不是怂,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身边的亲事、帐内,因隐匿身份之故,无一在身边。
李元则虽飞鹰走马,也小有武艺,却绝对不会是这种一看就是上过阵的府兵之敌,出口或出手,都自找没趣。
慌倒是没多慌,毕竟对方一身绛戺衣,怎么说也是有流外官身,威胁性还不如游侠儿大呢。
毕竟,当官了,多少得顾虑名声,天子脚下可不是州县,不能肆意妄为。
“雍州录事府山雄,请你去一趟光德坊,别驾有事相询。”
山雄的样子虽略凶恶,做事却极有分寸,腰间的横刀未动、铁尺未执,任谁看了都挑不出刺。
连声音都略压了压,只比常人说话高那么一点,你连说他恫吓都办不到。
但这身躯往你面前一站,便如一只熊罴出现,不忌惮他是做不到的。
李元则叹息,乖乖跟山雄往广德坊走,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宁跟智者吵一架,不跟愚者说句话。
李元则一眼就能看出,山雄这种人,思维比较简单,跟他没法沟通。
有跟他磨嘴皮子的工夫,还不如找老婆娘吵上一架呢。
好在广德坊李元则也不是没去过,熟门熟路地摸到二堂,大喇喇地坐下。
“别驾消息好灵通,居然能将本王堵个正着。”
山雄挠了挠头。
王,就这模样?
范铮让汤仪典奉上重口的茶汤,挥手让山雄诸人退下,唯余汤仪典在侧。
汤仪典面颊颤了颤,激动与忐忑并存。
看这样子,就知道别驾要说是绝对是大事,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可自己这小身板能否承受得起?
“这味道……好奇怪啊!”
范铮神色自若地呷了一大口:“潭州风味的茶汤,伱总会习惯。”
“说说吧,你一个困在长安城的亲王,至东宫何为?”
这却是明知故问了。
不过,话题却须如此打开,否则不成了范铮在监视东宫么?
李元则傲然鼻孔朝天:“你不过是个三品官,也能质问亲王?”
范铮玩味地笑了:“彭王是否忘了,下官还有太子宾客的职司?”
太子宾客职司,进可攻、退可守,可袖手旁观,亦可对东宫具体事务提出建言。
李元则知道,真恼了范铮,以他的职司,是完全可以在自己二兄面前参上一本的。
这世上,真正让李元则怕的人,莫过于贞观天子。
当年之事发生时,李元则也不小了,记事。
大兄就那么一下子,天人永隔了。
那还是一母同胞,自己这种异母弟算个啥?
汉王李元昌也唤起李元则沉睡的记忆,就更怕了。
李元则啜了一口茶汤,将茶碗置于茶拓子上,再不肯吃上一口。
“事无不可对人言,本王又不是为非作歹,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就是应邀入东宫斗鸽、博殿下一乐嘛?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范铮呵呵一笑:“是啊,至少今日入东宫的鸽子没服散。”李元则立刻色厉内荏地叫了起来:“什么服散?你不要乱说啊!”
倒不是怕,关键是这事抖露出去,下次还能坑人吗?
真是的,以为在崇仁坊宰猪容易吗?
设局,不需要本钱吗?
范铮笑而不语,李元则的气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好吧,你到底想干嘛?危及太子的事我可不做,长辈欺晚辈,没品!”
看不出来,李元则还多少有点原则。
“以彭王的倨傲,肯放下身段博太子一笑,当是想就藩赴国了。”
“彭王有没有想过,正有黑手潜于暗中,可能对殿下不利呢?”
范铮的话才说完,李元则的脸色不禁大变。
失算,这个时候靠近东宫,好处自然是有的,前提是东宫必须万无一失!
若有事,李元则绝对无法独善其身,甚至可能沦为替死鬼。
再说远离东宫的话为时已晚,你当黑手、皇帝能再相信你与东宫无涉?
自家这个晚辈啊,心都是黑的!
在心中为自己掬了一把老泪,李元则决定还是得依附太子。
“本王常年不务正业,所得消息无多。”
“据说,门下省城门郎与门仆,恐有不稳,只待山陵……”
李元则不是不务正业,是没得正业可务。
没人跟他翻旧账,就是侥天之幸了。
李元则的烦恼,除了不能就藩,就是无后了。
无论是王妃还是孺人,肚皮都没得一点动静啊!
范铮笑眯眯地击掌:“若大王所言无虚,范铮愿保大王一个刺史。”
李元则立刻开口:“若有此日,请华容侯务必保举至澧州。”
澧州在长安东南一千八百九十三里,治所澧阳县,山、丘、平、湖俱存,因境内有澧水得名,在后世常德境内,可谓山高皇帝远。
莫看李元则跟李世民是兄弟,可他的岁数,大约比范铮还小一些。
所以,抛开顾忌说话之后,自然就没那么大差距。
李元则走后,范铮沉思默想,认为李元则之言颇为靠谱。
坦白说,没有军中大将点兵响应,关键时刻封城门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目标若为鄜州,须得防着薛万彻。
真正让人忌惮的,唯此一人。
薛万彻、右卫将军裴行方正由海路入鸭绿水,唬得高句丽多地弃城而逃,围泊灼城大战,斩城主所夫孙。
虽须秋后薛万彻才返,却也不得不防。
这个盛气凌人的耙耳朵,如今已无人制约。
没有制约的人最可怕。
门下省有了微不足道的调整,四名城门郎、八百门仆,悉数被换了一遍。
换下的人手,据说安西都护府官吏紧缺,拟让他们去镇守边疆、建功立业。
范铮暗暗叉手,为八百壮士赴安西送行。
有能力的,或许能因施政而为柴哲威青睐,日子好过一些。
能力不足的,在底下发光发热吧,反正葡萄与寒瓜管饱。
要是运气不佳,分配到大碛边缘,默哀吧。
2023.9.11请假
时间赶不及,请假一天,抱歉。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官混子
范铮没有想到,贞观天子的处置竟然如此简单粗暴,连问讯一声都免了。
别的不说,顺藤摸瓜应该会吧?
李义府声如夜枭,笑得直不起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按李义府的理解,这八百壮士,很可能就死在某场战役中。
真以为苟活下来那么容易?
李义府当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小人啊!
朝廷,当然是光明正大的!
不审,其实是无须审,即便贞观天子老迈了,谁敢否认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的掌控力?
范铮不捅出来,长孙无忌就未必不知道,无非是等合适的时机再一网打尽罢了。
真莫小觑了长孙无忌,能成为世间顶尖权臣,不是白给的。
之前的那一场意外,主要是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别以为长孙无忌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时机不对,现在最重要,是平稳过渡,什么恩怨都得放一放。
真过了关键时候,你就会知道,面团团的长孙无忌,会不会再慈眉善目。
范铮知道的是,叠州都督李世勣已为贞观天子秘招入朝。
以李世勣的能力,早已成为军中的顶梁柱,正好可以接替贞观天子与李靖。
让李世民更放心的是,虽同出身瓦岗,李世勣与程咬金等人的关系不是多密切。
咳咳,这不是啥稀奇事,当年的瓦岗虽红火一时,内中却派系林立,李世勣当年还差点被李密噶了。
程咬金他们与李世勣若即若离的姿态,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同流合污,谁也别想往歪处拽。
政有长孙无忌,军有李世勣,地方有范铮,当无恙矣。
李义府忽然苦着脸:“这一次,下官可是把彭王得罪惨了。”
李元则吃了这个哑巴亏,太子不敢怪,范铮惹不起,自然而然会将一肚子气撒到区区太子舍人李义府身上。
说到底,是李义府邀李元则入瓮的,李义府这口锅,背得结结实实。
“本官听说,典书坊(右春坊)正五品下太子中舍人出缺?”
范铮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义府。
李义府露出猫一般的笑容,一个叉手:“太子宾客素来仗义,想来会为下官美言。”
李义府现阶段的梦想,就是踏入五品行列,成为官员的中坚力量。
在连坊正都有许多是将仕郎的长安城,未及五品,连府邸都不配拥有!
瓜婆娘又贼能生,小小的宅院,再加上阿娘,还要让庶仆做事,委实拥挤了些。
以李义府在东宫的资历,晋升五品也早有资格,与他并称的来济就右迁中书舍人了啊!
来李的文采、书法、能力,公正地说是不相上下,可李义府就因为面目而不招待见,硬生生落到了来济后头。
我李义府比起范铮没脾气,比你来济还没脾气?
倒不是真不想比范铮,只是差距实在太大,算毬,别自取其辱。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义府自当为俊杰之一。
“彭王所求,无非就藩,之后再与你相隔千山万水,无所谓了。”
范铮安慰了李义府一下。
李元则身为宗室,又不走正道,对其他宗室的伎俩多少会有耳闻。
毕竟,谁会刻意避着一个早就废了的亲王?
典膳厨,众典食忙忙碌碌,切菜、洗菜、择菜,斩杀各种禽兽,一切有条不紊。
典膳郎孙九踱着步儿,走到洗菜的典食身边,捞起一些菜叶。
“这是苋。”
孙九一眼就判断出来了。苋这物种,后世有书籍说是最早追溯到公元十世纪从天竺引进。
然东汉《神农本草经》就有白苋一说,《唐本草》有赤苋之名。
苋可为药,亦可为菜。
踱到杀生池边上,见典食正将一只鳖倒置于地,鳖伸出脖子,徒劳地挣扎,典食手中的刀欲划出,孙九不禁摇头:“今日不宜杀鳖。”
孙九的经验里,苋与鳖不可同食。
中毒倒不至于,消化不良是难免的。
从一角走出的典膳郎平胡,满眼的不解:“为何不宜杀鳖?”
这就是令出二门的弊端,两个典膳郎,要么都撒手不管,要么抢着管。
即便乐于看到孙九担去大部分的职责,偶尔平胡还是会不忿。
本官竟与一个卑贱出身的老田舍汉为伍!
孙九淡淡地回应:“鳖苋不宜同食。”
至于说平胡有想法,与孙九老儿何干?
责任不敢担,还总想出来指手画脚,官场上多的是这号混子。
至于出什么纰漏,他们拍拍屁股,“哦豁”一声走人了。
一般情况下,他们的家世也足以让人不再追究造成的窟窿。
也就是东宫之前出的事太大了,平胡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孙九唱反调。
但是,偶尔使个小绊子什么的,不为难吧?
孙九咧嘴,一口大黄牙亮了出来:“平胡典膳郎,要是觉得有疑问呢,你大可以自己试吃几餐,殿下那里绝对不允奉上。”
平胡气结。
他真不知道这鳖的饮食忌讳,天生的荨麻疹,食鳖、虫之物即瘙痒难当,故而少知此物。
平胡对天发誓,他绝非找茬!
主食、典食面无表情地做事,坚决不掺和上官的恩怨,但心头多少有些倾向。
没有哪个做实事的,愿意跟随喜欢诿过于下的上官。
丽正殿内,典内尤福贵绘声绘色地拟着孙九的口气、动作,看得太子忍俊不禁。
良久,太子叹了口气。
东宫的典膳郎居然有平胡这样的草包,孤的膳食还能安全吗?
若无孙九挡在前头,孤能安心地用膳么?
东宫,还有多少这样的官混子?
整个大唐,又该有多少官混子?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开口:“孙典膳郎所言极是。某次在外用膳,臣同食鳖与苋菜,其后腹痛了许久。”
这就是庶子的悲哀,说话须得先撇开卢国公府,免得让人误以为卢国夫人如何。
若是程处弼,根本没这顾忌。
卢国夫人崔氏,治家可能稍稍严谨些,规矩稍多一些,但绝无针对之意。
程处侠他们,还是在崔氏未入主程府之前就诞下的了。
太子轻轻颔首,深信程处侠的话。
这就是话少的好处,平素不开口,开口可信度极高。
再说,以程处侠的出身,没必要捧孙九的臭脚。
第六百一十三章 汤仪典的算盘
雍州的州狱,十室九满。
作为长安城四大狱之一,雍州狱地虽广,真正的囚徒却不多。
大理狱、雍州狱、长安狱、万年狱,四狱并称。
台狱?
呸,一个只关押犯官之所,也配相提并论?
雍州二十县,唯长安、万年有县狱,其余十八县的人犯,自是统归州狱了。
然而,因人口基数悬殊,雍州狱的人犯数量从来不如万年狱、长安狱,这次算是个例外。
细说起来,还是隗阴阳为武柏直、莘可代指了一条明路。
准许游侠儿之类的庶民检举,查证之后赏钱、开蠲符、抵罪等连环招数一一使出,你说有几个游侠儿挡得住?
当然,这种事没法明文相告,容易授人以柄,喜欢到处开腔的川阿西就被委以重任。
那啥,不着绛戺衣,着裹头衩衣到东西市说上一番,效果好得很。
在州衙里地位低下的川阿西,在游侠儿面前可神气得紧,人称“西哥”。
考虑到这个时代所指,这个称呼是兄长还是阿耶真不明白咯。
唯可确认一点,这位西哥不懂任何机,也不会画。
仗势欺人什么的也轮不到川阿西,游侠儿纯粹是觉得,衙门里难得有说话那么好听的人。
信不信,看上去威风八面的川阿西,有朝一日被州衙扫地出门了,“西哥”刹那间变成“小西”了?
世态就是如此炎凉,能不落井下石都是他人善良了。
“兄台,去雍州法曹了吗?”
这句话,在市井中悄然流传,去过法曹的人顿时趾高气扬,仿佛高人一等。
诱惑是很大的,尤其是对某些家无隔夜粮的游侠儿来说,一枚枚开元通宝叮当作响声,才是世间最美妙的仙乐。
游侠儿上不了台面,当然不可能知道高高在上人物之隐秘。
但是,再高高在上的人,总要一些底层人物做事,这些人距离游侠儿,就不算太遥远了。
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少人往雍州法曹走了一趟。
武柏直、莘可代这种老司法,眼力刁钻,许多人一眼就扫出有问题,然后就下狱加以详查。
问题不大的,当场笞二十,开释出衙。
至于说完全没问题,拉倒吧,你以为游侠儿就不识一丁点律法?
别说不说,老秦之人,脾气暴躁着呢,一个殴斗就能把一成人口囊括进去。
绝不能否认有挟私报复之嫌,东市一个裹饭家娘子就被游侠儿检举了。
莘可代审讯之后,险些笑场了。
裹饭家娘子是个樊大娘式的人物,老老实实卖羊肉、羊汤,偏偏游侠儿在她饭铺里操羊腿骨殴斗,坏了她的生意,一怒之下孤身教训了两伙游侠儿。
按游侠儿的性子,应当打回来的,可看了一眼裹饭家娘子轻松抱满甑饭下来、气息都平稳之后,游侠儿果断认怂。
挟私检举也就成了唯一恶心人的手段。
幸好,雍州的官吏,不是一检举就认定有罪的昏官。
好在汤仪典觉得这势头不对,赶紧禀告了范铮。
“停了此事吧。对于轻微殴斗的,笞之、开释;对于另有隐秘的,深挖。”
“检举事宜,可告一段落。”
不是说检举不好,但此事不可成为常态。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顺便说一句,这个文武是指周文王、周武王。
法曹的审讯,范铮本想亲眼看看,雍州与御史台的差别何在,奈何汤仪典拼命在抛眼色。
呵呵,想起来了,审讯的场面多少有些不人道,堂官坐这里,法曹官吏不好下手。
那种堂官一拍惊堂木就直接辨个黑白的场景,倒也不能全盘否认,但多数案子,事实上已经在法曹这一道审讯得差不多了。
莘可代笑着开口:“别驾放心,雍州法曹不能弱了你的名头,玉女登梯、仙人献果,等闲不会轻易施展。”
范铮瞬间神清气爽,走路都带风了。
莘可代直承学了范铮的手艺,又说明不会滥用,自然符合范铮所愿,那一点小得意,藏都藏不住。
幕后人物,范铮不能追究,但作伥者嘛,必然要杀鸡儆猴。
千余可笞可杖者,笞之;
百余可杖可徒者,杖之;
十余可徒可流者,徒之。
不涉及要事者,从轻发落。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真按《贞观律》中严格处置殴斗,怕问事的胳膊与笞杖承受不住哦。
老秦之地好私斗,这是书上都写了的。
终于有人熬不住雍州法曹的仙人献果,张口招供,因此又扯进了四五人。
范铮坐堂,签名画押,眉毛挑了挑,不开口。
坐于侧案的汤仪典开口:“打!”
签筒并未置于范铮面前,而是在汤仪典案上,所有红头签——刑签——被汤仪典全部掷下。
倒不是范铮不愿担当责任,实在是汤仪典太热心了,非要抢过这职司。
汤仪典的算盘打得贼响,哪怕他因此丢官,只要范铮稳坐钓鱼船,他起复也不过年把的事。
若是范铮因此遭人诟病、丢官去职,不仅是汤仪典,整个范党都将失势,而汤仪典这种根基不牢的人会沦为首要攻击目标。
细论下来,汤仪典确实不如甄邦、束苍他们稳妥,至少他们是技术官吏,不招待见也无非在诸司间轮换罢了。
汤仪典,呵呵,人如其名,本身就没那么干净,很多事处于可追究、可不追究的边缘,信不信范铮下台,他就是范党第一个有牢狱之灾的?
刑签全掷,只代表了一件事——往死里打!
十二名问事轮番挥杖,都是打脊,杖出,人犯俱发出凄厉的叫声。
第二十杖,杖出,伴着轻微的一声闷响,人犯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一歪,解脱了。
一名人犯是二十杖毙,伱可以当偶然;
十余名人犯俱是二十杖毙,这只能说是技艺精湛了。
范铮颔首,问事手艺不错。
“问事加肉,今日准小酌薄酒。”
范铮吩咐道。
司仓参军李景恒应命,庖厨可就归仓曹管着。
对于问事来说,虽即共食官厨,他们的膳食与品内官还是有着显著的区别,加肉自格外兴奋。
更兴奋的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手艺,居然得行家青睐!
第六百一十四章 辱人太甚
五月之后,热得人恨不能将身上的皮都脱了,蝉聒噪得令人厌恶,青石板、水泥板上热气腾腾,视线在这里都隐隐扭曲。
这种光学扭曲现象,称为蜃景,即海市蜃楼的微缩版本。
连范老石都顾不上定远将军的仪态,于黄昏搬了把铁大壮赠送的藤椅,半躺在柿树下纳凉。
按说,即便不在屋内洒水,置冰的效果也不错,范铮也从司农寺上林署采买了一些冰块。
虽说上林令库丰是旧相识,范铮却犯不上因此为难他,又不是出不起钱。
上林署的囤冰,并不只是供应太极宫、东宫,在规划之余也部分售卖给王公贵族,以弥补拨付的经费不足。
没法,守着上林苑偌大的地盘,什么都要钱,库丰也常常寅吃卯粮,总得捞点进账补一补。
问题在于,范老石这老人家竟称不能与冰共处一室,会筋骨痛,这就无奈了。
“随便他!让他外头喂蚊子去!”
元鸾没好气地呸了一口。
有福不会享,贱的!
骂归骂,元鸾还是让防閤围绕范老石布了一圈艾草慢慢焚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香囊挂到自家汉子脖子上。
丑归丑,这可是元鸾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香囊的作用,除了让身上有香味,对驱蚊虫也有一定效果。
香囊之内,多是至各家药行采买预制好的药囊。
香、药两不误。
没办法,总不能让汉子带一身红包回来吧?
范老石扯了块不大的布搭在肚子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皮肤上渗出汗丝,根本不在意烟雾的气味。
“耶耶,屋里凉快,进来呀!”
范鸣谦立于门槛内,努力地招手。
范老石咧嘴笑了:“乖孙孙心疼耶耶了,哈哈,好。耶耶吹不得冷风,筋骨痛,在外头纳凉就好。”
元鸾笑道:“这就是他阿娘教得好呀!”
杜笙霞抿嘴笑了:“阿姑谬赞了,真没人教过二郎这么说。”
范百里沉稳地放下《公羊春秋》,颔首道:“我可以作证,没人教过阿弟这么说话。”
这就更难得了,证明范鸣谦是真的心疼他耶耶。
范铮呵呵笑了:“大郎竟看得懂《公羊春秋》?”
真个是强爹胜祖,范铮当年读书时,看到大段的排比句,顿时昏昏欲睡。
公羊高叙事,诠释是比较到位的,奈何其时范铮不好学。
扯弹弓打鸟、下沟渠摸鱼虾,才是范铮的最爱。
范百里认真道:“先看一遍,不懂之处标记,请先生释之,然后再对照之前的想法。”
呃,范铮当年要想到这个法子,不说贡举明经,贡举进士也应该没问题……的吧?
读书不同于作弊,会就是会,没开窍就是没开窍,半分不由人。
范氏那不晓得处于何处的祖坟,应该为范百里冒出几缕青烟了吧?
一个华容开国县侯府内最奇怪的事实出现了:任凭范铮身为三品、爵封县侯,也没人认为祖坟上冒青烟,偏偏范百里认真读点书就公认祖坟上冒青烟。
酷热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刈麦、晒谷是顺畅无比。
这个时节,要是来上一场雨,会让无数人家痛哭的。
六月,仓曹、民曹出动,开始征收租庸调、义仓粮、公廨田所获、诸官职田所得。随后,司士参军子辽率各村、里、坊庶民,疏通各处引水沟渠。
九月,高句丽大将高文统乌骨城、安地城诸城兵马三万增援泊灼城。
对此时的高句丽而言,泊灼城是封锁鸭绿水的要塞,若真有失,平壤将随时随地处于唐军的威胁下。
三万人马齐齐整整,分成两阵,各踞左右。
“总管,敌军人多势众,我军不若合力攻击一路。”
副总管、右卫将军裴行方献策。
不能怪裴行方谨慎,实在是他们青丘道军除了水师,能陆战的府兵就万人左右。
就这,阵斩所夫孙时也折了近千人手。
薛万彻怒瞪豹眼,一马鞭抽到裴行方肩头:“懦夫!一汉战五胡你不知道吗?耶耶还嫌人太多了!”
“耶耶只要五百马军、一千步卒足矣!其余人手归你,若不能破敌,提头来见!”
裴行方血涌上头。
若非武艺不如人,真想一槊刺死这无礼匹夫!
耶耶右卫将军,岂是你能辱及的!
这一马鞭,虽是抽到细鳞甲上,却将裴行方的脸抽到地上了!
怒吼一声,裴行方一夹马腹,向右侧攻去。
“耶耶薛万彻!高句丽将,拿人头来!”
薛万彻咆哮一声,率五百铁骑冲锋,一千步卒努力地跟上。
打仗,最苦最累是步卒,负着四十斤的步兵甲,提着木枪冲锋,体力消耗是惊人的。
故而,天天描眉绘彩、把自己弄得比小娘子还小娘子的人,是绝对负荷不起这消耗的。
高文策马欲战,却听得身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薛大虫来了!就是他,三回合斩了所夫孙城主!”
该死!
高文才想起,自己收拢了不少所夫孙的溃兵。
溃兵这个群体,是不堪大用的,士气早就稀烂,面对凶恶的薛万彻,竟是未战先怯。
他们怯了也不打紧,你跟着打顺风仗就是,尖叫个什么劲?
高文还没反应过来,战马的缰绳已为亲卫所执,马头掉转。
一眼望去,高文傻眼,明明薛万彻的战马还有半里之遥啊,你们哭耶喊娘的逃窜是为何?
贞观天子当年的亲征,摧毁的不仅是高句丽的防御,还有他们谜之自信。
昔年对抗大隋的骄傲,在大唐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土纸。
李世勣、牛进达、薛仁贵诸将的多番攻击,让他们早就没了信心。
偏偏薛万彻斩所夫孙的战绩,压垮了他们的心理防线,薛万彻的暴喝更让他们心头震颤。
于是,薛万彻的一千步卒都没来得及赶上去,五百骑已经砍瓜切菜。
战争,讲谋略、讲补给、讲强弱,但更讲士气。
失去了士气的军队,连猪都不如,猪还知道逼急了回头拱一下呢。
裴行方率军厮杀正酣,忽见高句丽军丢盔弃甲,大纛扔了满地,顾不上吃惊,赶紧挥军掩杀。
好吧,裴行方承认,薛万彻或许是正确的,但他的做派,辱人太甚。
第六百一十五章 裴某并非君子
十月,青丘道军归长安,向重归太极宫的贞观天子复命。
虽为偏师,薛万彻却打出了赫赫威名,也无愧贞观天子关于三大将之评。
李世勣为首,李道宗与薛万彻持平。
然李道宗于辽东一役伤及腿脚,至今不能痊愈,恐与战场再无缘。
封赏诸军完毕,张阿难率着两名内典引,吃力地抬着一个薄皮木箱。
贞观天子笑了笑,张阿难面无表情地开口:“此乃青丘道诸将士奏折,弹劾总管薛万彻肆意妄为、盛气凌人、欺凌将士,凡罪一十三条。”
薛万彻的面色瞬间阴沉。
这帮狗东西,就没看到在本总管约束下,他们才能取得如此战功?
傲然挺身,薛万彻举笏:“诸事,实有。”
耶耶便是做了,那又如何?
大唐首重军功,在薛万彻辉煌的战功下,就算是十三条杀头大罪,也取不了薛万彻的头颅。
李世民摆手:“上书的将士,论及与卿不和,朕取功不取罪,烧了罢。”
咳咳,这话说得,好像他就没看过那些奏折似的。
恼火归恼火,贞观天子尚不至于因此取妹婿头颅。
这让人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大唐苛待功臣么?
青丘道副总管、右卫将军裴行方露出一丝凶戾之色,垂眉举起笏板:“臣裴行方启奏,攻泊灼城时,总管薛万彻屡屡对朝廷怨怼,出口辱及陛下及太子殿下。”
“其口出狂言时,别将某、折冲都尉某、果毅都尉某、骑曹参军某均在场,可为佐证。”
“若臣所言有虚,甘入台狱受刑!”
薛万彻狠狠瞪了裴行方一眼,恨不能生啖其肉。
什么仇什么恨,你竟欲置我于死地?
薛万彻显然忘了,自己抽出的那一记马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裴某并非君子!
“御史大夫,此乃尔职司。”
司徒长孙无忌开口。
御史台还有监督军队的职司,这一点明显别于刑部与大理寺。
一般的征战,查验军功什么的,是归察院管,而对薛万彻这一级将领,唯御史大夫李乾祐出面了。
青丘道军还未各自归建,裴行方报出的具体人名,李乾祐轻易地问询到了。
捧着御史中丞张文琮记录的卷宗,李乾祐正了正獬豸冠:“臣李乾祐携御史中丞张文琮,入青丘道军查证,右卫将军裴行方所言俱实。”
薛万彻面如石炭,只是紧握拳头,一言不发。
这些贼子,都在害我!
薛万彻从来是个执拗的人,要不然在李建成死后也不会率数十骑藏匿终南山,贞观天子数度招揽才出降。
在薛万彻心中,他没有半点错,错的都是裴行方这些贼子!
既然薛万彻口出狂言,该治罪自当治罪。
但这号人,杀了吧,委实可惜;不杀吧,辱及皇权。
贞观天子可不是什么狗脚朕!
角落里,传出同中书门下、叠州都督、英国公李世勣不疾不徐的声音。
“薛万彻在军为行军总管,论亲为陛下妹婿,尚且对朝廷怨怼,其罪当诛。”
薛万彻狂妄不假,但对于能力在他之上的人,却少有悖逆。故,李世勣出言,薛万彻只是松了拳头,鼻孔间重重出气,却默认了李世勣的指控。
左卫将军薛万备出班:“臣薛万备,愿以官爵担保,薛万彻只是为人粗鲁不文,素来出口伤人,然无恶意,请陛下恕罪!”
薛万备也很无奈,摊上那么一个惹事精的兄长,救也难,不救又说不过去。
薛万备的寿命呢,按《旧唐书》所说是亡于薛万彻前,不晓得哪里的资料说是受薛万彻牵连,流于交州。
范铮出班:“臣以为,薛万彻大罪当诛,然念其为大唐效力多年,可除名、流边。”
这个时候,李世民狠一狠心,是可以杀了薛万彻的,但不利于日后征召人才效力。
范铮的建言,才真的符合贞观天子的心意。
于是,薛万彻除名、流象州,某些依托他展开的计谋夭折了。
长安县的官员开始流转,吏部郎中马觊避而不见,吏部主事马载崭露头角。
外头一些没根据的说法,说马觊是马载之子,就比较出奇了。
马觊是陪葬昭陵的大臣之一,虽说事迹不详,怎么说也该是贞观朝为官的,扯都扯不到马周孙子一辈。
马觊是恶了范铮,不便出面,免得尴尬,倒是马载的颜面要大得多。
没辙,谁让他阿耶是马周呢?
只这遗泽,就够他兄弟平安一生了。
马载做事也有章法,长安令宗政崖岸、长安尉陈徐隽不去擅动,只要了一个从七品上长安丞的位置。
补上之人,原为左屯卫正八品下仓曹参军裴行俭。
裴行俭兄长裴行俨,是隋唐时期响当当的猛将,裴行俭本人也被左卫中郎将苏定方视为衣钵传人。
至于裴行方与裴行俭,约摸是同族同辈。
问题苏定方从贞观四年破突厥之后,一直“潜龙勿用”,与他有关系的裴行俭自难免受排挤。
“别驾以为,此番流官,妥当否?”
马载安排之后,特意走了一趟光德坊,与范铮小小交流了一下意见。
坦白说,若没他阿耶的遗泽,区区主事是没有资格与范铮分主客而坐的。
这也算是弥补吏部司之前的鲁莽之过,否则马载也不愿意登临地方衙门。
范铮让贺钩雄奉茶汤,轻笑道:“主事大概误会了一点,雍州从来没有干涉吏部遴选官吏之意,但希望吏部莫视地方如无物。”
总而言之一句话,是你吏部司不守规矩。
至于说裴行俭是托谁的门路,由军徙政,范铮并不想过问。
谁还没一两个贵人呢?
倒是马载年轻,主动和盘托出:“此子为中书令禇公赏识。”
正常,褚遂良偶有点私心,但大方向上并未出错,也确实可能是为爱才而说动吏部。
区区一个从七品上县丞,给谁不是给,岂能因是褚遂良赏识之人而刻意针对?
范铮的肚量,肯定是撑不了船的,但也不至于那么下作。
“无妨,尽职尽责即可。”
范铮也无心将雍州打造成范氏小堡垒,自然免不了其他势力的渗透。
从政可不就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伱么?
第六百一十六章 旱
高阳公主府一角,服纪的房遗爱收到消息,整个人瞬间去了精气神,面色比身上的麻衣还难看,像是输光了本钱的赌徒。
薛万彻被流配去边州,意味着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引领军队争锋。
别看房遗爱被授了右卫勋府中郎将,可在军中,一点威信没有,凭个人武勇根本没有号召力。
或者说,让根本没有实战能力的房遗爱领军,能为一校尉就顶天了。
房遗爱自出仕至今,别说出征,连山贼都没剿过一个。
亲府、勋府,本就是为安置权贵官员子嗣而设,虽不至于不堪一击,但战力较翊府相去甚远。
以前在长安城,好歹有太仆少卿柴令武相商,如今柴令武自己润去陇右养马了,明显不愿再介入是非。
就房遗爱那冲动型的脑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愁!
城门郎、门仆这一头,荆王好不容易安排了人接触,也使得其中一些人有意从龙,偏偏一个蛮不讲理的“八百壮士出安西”,将前面的辛苦付诸东流。
八百门仆,冤枉的人占了多半,可谁在乎呢?
雍州那检举的做法,更让房遗爱惴惴不安。
被抓的其中一人,曾与房遗爱有过接触啊!
房遗爱真怕那混账把自己供出来。
虽说以贞观天子宠爱女婿的程度而言,房遗爱高居女婿之首,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因房玄龄之故?
再者,家国大事面前,某人亲兄长都宰过,杀个把女婿过节算个什么事?
好在范铮将这些人杖毙,也算是断了房遗爱一个隐患。
至于范铮那里有没有不利于房遗爱的供词,他选择性地相信没有。
人性本如此,遇事喜欢当鸵鸟,头埋沙里,腚撅外头。
高阳公主冷笑:“看看,就你这藏不住事的愚蠢模样,也妄想做大事。呵呵,不是本公主瞧不起你,你就适合当个护卫。”
房遗爱抬头,一脸认真:“我现在不就是公主的护卫了么?”
这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让高阳公主的心头一酥,拧向房遗爱耳朵的手变成了轻抚。
算了吧,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摊上那么一个木头,委实没法。
好歹还是结发夫妻,不像丹阳长公主之流的,得给人当续弦。
如薛万彻之流的,为驸马都尉之前,是有妻室的!
更别说贞观天子曾经玩出骚操作,要给尉迟敬德这货赐婚公主。
尉迟敬德原配苏娬早亡,但不代表他就没妾室。
切记,达官贵人的丧妻,并不代表他从此就茹素或妻吾了。
尉迟敬德比较刚强,拒了这婚事,可之后他就在地方上兜兜转转,回朝后学道士炼丹了。
范铮没时间坐衙,除了固定的朝参日,都是骑黄栗细马在诸县地头奔波,一身官袍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出原本色泽。
从五月至今,雍州的地头上,别说雨了,浓一点的云彩都看不到,风都是干燥的。
范铮忍不住骂骂咧咧,你说太史局、僧道预测天气那么准干嘛,好歹来点雨水啊!
田间好歹是因为雍州水利齐全,多少有水不时灌溉,绿芽迎着微凉的风钻了出来。
可是,路边的土地就惨不忍睹了,生命力极旺盛的野草全部枯萎,土地龟裂得能塞下黄口小儿的拳头。
一脚踏下去,不用刻意加力,就能腾起高到膝盖的尘埃。
不多的柳叶上,满是厚厚的灰尘。启夏门侧,一个腰身臃肿的妇人,带着两个娃儿,推着一辆鸡公车,载了一石粟米出城,见到范铮忙停下脚步,匆匆见礼。
“是青龙坊的弥姐茉莉?怎么,走亲戚?”
范铮想起来了,这是在敦化香坊做事的婆娘,久居关中的羌人。
弥姐茉莉咧嘴笑了:“小妇人一家蒙华容侯与坊正大恩,得以熬过最难的时期。”
“只是今年这天气,哎,居于昆明池畔斗门的阿弟家,不晓得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略尽心意了。”
范铮有一肚子阴阳怪气的话要说,弥姐茉莉险些病危时,她阿弟在哪儿呢?
终究范铮只是外人,无从置喙啊!
能看着自己帮过的人走出困境,范铮的心头多少舒畅了些。
或许,自己的存在,未必能改动多少大势,但能帮到一些苦哈哈的人家也算没白走一遭。
想到昆明池,范铮也颇无奈,失去水源补充的昆明池一天天萎缩下去,早晚得干成农田。
算毬,那地方是司农寺上林署所辖,该库丰、唐同人、韦机头疼,关范铮什么事?
浐水、灞水、泾水、渭水等八水,水位下降才应该是范铮关心的事。
浐水畔,司士参军子辽着常服,与庶民一道踏着水车,在凉风中兀自出了一头的汗水。
至于该修建的,大致都修缮完了,子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八水中的碾硙,该挪窝的挪窝。
虽不至于人人畏惧雍州,但旱年阻止黎民引水灌溉的名声很臭,好端端地,没人愿意往自家头上扣屎盆子。
就连素来飞扬跋扈的高阳公主府,在浐水中的碾硙都象征性地挪了百步,更遑论他人了。
没人愿意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在贞观天子心中的印象,尤其是在这关键时刻。
“参军大可不必亲自车水。”范铮招手唤下子辽,递上一件夹了白叠的袄子。
刚出了汗,最忌冷风相激。
子辽如老农一般,以袖口拭了面上的汗珠,长长地吐了口气,套上袄子。
“别驾,今年之旱,赖水利齐全、官吏、庶民合力,大致能确定,减产不超过一成。”
遇旱能只损一成,在这个时代,已是相当难得。
要想完全不受损,梦里啥都有。
“明年考课,本官保举士曹至少上中。”
这个保证,立刻让子辽眉开眼笑了。
休要以贪图三季俸禄之赏来贬低士曹,我们士曹只是想让自己的努力得到朝廷的认可!
至于是明年的考课,那也没法。
京师百僚考课是截止九月;
外官一千五百里内是八月三十日;
三千里内,是七月三十日;
五千里内,是五月三十日;
七千里内,是三月三十日;
万里之内,是正月三十日校定。
第六百一十七章 翻译翻译
平康坊北里,某个楼阁里。
外头丝竹悦耳,里头哀声一片。
“转眼间,大隋倾覆已三十有一!”
一群遗老遗少品着秦酒、抹着眼泪,在一桌周八珍前无限感伤,凭吊前朝。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群遗老遗少,一个姓杨的都没有。
除了魏晋南北朝那段疯狂的岁月,前朝的大臣多变更为新朝大臣,前朝宗室也多有任用,杨恭仁、杨师道可为佐证。
甚至在大唐还保留有酅公(前隋血脉)、介公(北周宇文氏血脉),称二王之后,为礼部主客司主管。
所以,真正的前朝血脉,不会在意江山更迭易主。
连后隋小皇帝杨政道,都还在殿中省为尚衣奉御,咸鱼般地活着呢。
哀叹前朝恩泽的遗老遗少,实际上在前朝也没享有多少恩泽,许多是前朝上不了台面的人物。
就是那么讽刺。
他们聚集在一起,打着遗老遗少的旗号,实则是想从大唐身上吸更多的血。
偏生一些沽名钓誉之辈,还真为这些所谓的遗老遗少大开方便之门,让真正的前朝血脉嗤之以鼻。
“现在,复兴大隋已不可能,唯正大唐血脉可行。”
“皇帝将大行,唯设法令吴王至长安,方可择时而代。”
一名遗老白眉攒动。
遗少冷笑:“怎生代?人家手中有丘八!他们手里的家伙,是要饮血的!”
“何况,我们的人几度赴安州,连吴王的面都见不到!”
另一名遗老思量道:“吴王不肯与我们同流合污,要不换蜀王?”
语出,四面怒目相视。
翻译翻译,谁才是“污”?
“呃,同舟共济?”
不过是在说笑而已,蜀王李愔的恶劣脾气,让人敬鬼神而远之,谁愿意被他殴打?
李愔骑马游猎,踩踏庄稼,典军杨道整马前劝谏,被李愔暴捶,暴戾之名遍传大唐。
若从明哲保身而言,李愔的恶劣行径,甚至比李恪的贤明强得太多。
恶,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有问鼎之心。
不管怎么说,依旧有快马奔赴安州,劝说吴王努力一把,遗老遗少们会在后面扭腰摆胯地呐喊助威。
连一点实际的都给不了,红口白牙的哄人火中取栗,这就是遗老遗少的特性。
万一成功了呢?
雍州法曹。
莘可代接到消息,匆匆找到刚刚退朝回衙的范铮。
“平康坊北里,柳烟阁,有假母柳温烟向法曹检举遗老遗少,意图让吴王归长安。”
假母,是这个时代对老鸨子的称呼之一。
雍州两次开赏格,在游侠儿群体中传开了,烟花柳巷之地亦不陌生。
当然,等闲假母也不会参与进来,传出去坏了自家楼子的名声。
但是,遗老遗少么……
可巧,柳烟阁的假母柳温烟,正是因前朝末年之乱沦落风尘的,对他们是真没好感。
“赏格发放,并告知柳温烟,日后雍州将为她撑腰一次。”
至于是否放为良人,却不一定了。
柳烟阁似乎是半官方背景,柳温烟是贱籍还是良籍还不一定呢。
汤仪典小声提醒:“柳烟阁是太常寺所辖,柳温烟是乐户。”
也就汤仪典这号当过太常丞的人,略懂其中的道道了。乐户、工户、杂户、官户,并称色人,当色为婚。
太常音声人婚同百姓。
太常音声人指的是在太常寺内常值的乐人。
平康坊北里的假母、姑娘,却多是乐户。
放籍与否,关键在与太常卿、太常少卿关系如何,连太常丞都不敢置喙。
“此事本官自会上表,法曹当与渭南县于赤水畔增设关津,严查安州入长安的过所。”
原则上,关津当为朝廷所设,地方上却也能临时增设。
当然,大唐腹心之地的关津,是不如边陲众多的。
关津之地,权限说大不大,拦截一位藩王入京却是不难的。
严格按大唐律令,州县堂官、上佐无诏尚且不得出境,何况藩王。
只不过,吴王从来不是范铮眼中的威胁,毕竟他的身世就是最大的障碍。
甚至可以说,齐郡王李祐的悲剧,亦难免不是他的悲剧。
莘可代当然不是只说此事。
“别驾,雍州狱人犯日增,钱粮负荷渐重啊!”
即便不刻意加重刑罚,雍州狱依旧挡不住作死之人。
巫婆神汉、打架殴斗、谋夺产业,甚至于掳掠他人奴婢,都层出不穷。
人性永远有善有恶,不是说两句教化就完事的,朝廷与官府存在的意义就是抑恶扬善,而不是抑善扬恶。
也不是说善就不会触犯律令,世间的事,谁说得清?
范铮敲着案板:“法曹主导,将雍州狱的人犯梳理一遍,十恶不赦者一册,余者一册。”
十恶不赦,并非如常人理解,都该是死罪。
十恶: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后五恶,有当死者,亦有轻判的,视各自情形不同。
比如不睦,就有殴告夫及大功以上尊长的。
殴就不说了,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告自家长辈?
偏偏在此时的背景就是十恶之一,遇赦不赦,非得服满刑期。
以后世的目光看来,当然是极冤的。
莘可代闻言,身子一震,却一言不发。
稍解时事之辈,俱知范铮所指。
一股淡淡的悲意涌上心头,时代的落幕势不可免,谁也不能超脱生老病死。
犯十恶之名的人犯,终究只是少数,九成的人犯自是遇赦得赦,杂户还可以赦为良人。
总而言之,十狱九空之相在即,诸衙俱当考虑之后的人手缺失。
说起来很无情,可这就是官,总得无情地考虑问题。
范铮嘴唇张阖,声音在莘可代耳边飘荡:“至迟年末,雍州招募百名不良人,以应对将来的情形。”
至于不良脊烂招了之后能不能解散,或是让其成为雍州衙门的编外人员,以后一直那么臃肿下去,乃至于人浮于事,就不是范铮顾得了的了。
范铮就是个俗人,同样会顾头不顾腚,同样会给后任挖坑。
传统技能:前辈给后辈挖坑,后辈新官不理旧账,最后埋了谁,看天意。
第六百一十八章 哦豁,耙耳朵!
范老石病了,咳得撕心裂肺,连腰部都咳得淤青了。
不知道是什么疾病,反正跟当年浪迹天涯、血海厮杀脱不了关系。
偏偏他的额头,一点热度没起,就是面色灰败。
从早咳到晚,片刻也不停歇,便是熬了粥汤给他咽下,不过数息就呕了出来。
呕出的不仅有食物,还有粘稠的浓痰、暗黑的血丝,带着些许胆汁。
范百里、范鸣谦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防閤们有略懂医术的,煎出的药汤给范老石饮下,也不管甚用。
范铮头都大了,又不想找姜茯苓,只能将雍州医学博士姜白芷抓了过来。
倒不是范铮与姜茯苓有解不开的过节,只是均州郧乡县之行,多少让范铮与她多了点隔阂。
不用谁分说,范铮也知道,姜茯苓也是身不由己。
可是,就是过不了心头那道槛。
姜白芷的医术果然了得,三针两角,再加上三碗闻之欲呕的药汤,居然让范老石止住了咳嗽。
咒禁之术,姜白芷竟不屑为之。
就是范老石提着裤腰带,猴急地奔便转之所,“噼里啪啦”之声久久不绝。
“腰间的淤青,虽放了点血释去,别驾却须注意,这是咳嗽震伤到脏器所致。”
“依下官这方子,一旬之内,当可平息。然病根系当年征战、劳顿所致,只能治标不治本,不可操劳过度。”
“承惠五百文。”
当着煎药汤的医学生面,姜白芷理直气壮地伸手要账。
见范老石缓了下来,范铮面上也带了笑容,忍不住玩笑:“都那么熟了。不能赠送一次么?”
就没见过姜白芷这猴急相,难道回衙自己会不给么?
姜白芷翻了个白眼:“有送米的、有送钱,没听说过送药。不吉利知道吗?”
有真本事的人,多少有点小脾气。
范铮赶紧让杜笙霞送出铜钱,外带送了点果脯为礼。
姜白芷叉手为礼:“谢郡夫人关怀。”
果脯甚好,既实惠,又不落下乘。
出了乌头门,医学生忍不住询问:“博士,别驾为医学出力甚伟,为何不免了定远将军的药费?”
这个想法很正常,受了别驾大恩,免些许药费不是应当的么?
姜白芷呵呵冷笑:“书呆子!别驾差这两文钱么?不说吉利不吉利的话,这点药费想换别驾一个人情,你想多了。”
“再说,我们医学的宗旨是什么?杀富济贫啊!”
“不从别驾他们手里捞钱,难道打算从连药费都掏不出的庶民手中捞?”
“记住,本博士今日所为,是为尔等日后打样!”
府中,呼噜呼噜吸溜了两大碗肉粥,范老石原先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
呼吸虽说还隐隐急促,却稳了许多。
“这个医学博士厉害呀!”
元鸾击掌叹道。
范鸣谦嘟囔:“等我长大了,也学这个,为耶耶治病。”
范百里认真地嘱咐阿弟:“日后兄长的身体,可全靠范鸣谦了。”范鸣谦露出自信的笑容,脆生生地回应:“好!”
有一说一,能如此快速地止住范老石的咳嗽,姜白芷不说是名医国手,至少超越了许多医师。
范铮没想到的是,一旬之后,范老石负手在敦化坊内游走,得意地炫耀:“看到没?当时我咳得那么厉害,自己挖了点草药吃好了。”
范铮听得一肚皮恶气。
呵呵,病好了忘医工,全成你自己的功劳了,合着人家姜白芷白来了?
范铮从来没想到,自家老汉能是这德性!
元鸾从华容开国县侯府拎着鸡毛掸子出来,抽到范老石腰上,喝骂道:“死了将你付之一炬,一定只剩这张嘴是完好无损的!”
“人家医学博士受大郎请托,上门给你诊治,治好了你就这么胡说八道报答人家?”
倒不是元鸾就多正直(笑),纯粹是担心范老石满口胡柴,因此得罪了姜白芷,日后不肯再给范老石医治罢了。
元鸾心知肚明,范老石当年受了多少伤!
范老石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口中哇哇直叫:“这恶婆娘,信不信本将军拿了你!”
元鸾柳眉倒竖,鸡毛掸子舞出了幻影:“屁大个定远将军,本郡太夫人怕你?”
范老石狼狈逃窜,坊中的婆娘娃儿起哄。
“哦豁,耙耳朵!”
回到府中,范老石气咻咻地开口:“我还是不是这一家之主了?连句牛皮都吹不得?”
范铮虽一肚子气,却不便出言反驳。
不说孝不孝这大帽子吧,他开口,免不了家中不睦。
元鸾冷笑:“不看看这是哪里?华容开国县侯府!这里的一家之主是我大郎!”
“吹牛皮可以啊,你为何踩着人家医学博士的名声吹?他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你就这样报答的?”
范老石面色臊红,兀自犟嘴:“别胡说!我没有!我怎么可能踩着他的名声?”
范铮实在听不下去了:“阿耶,你自己琢磨,你的病居然不是医学博士治好的,是你自己治好,来府上的医学博士成啥了?”
这不是变着法骂人庸医么?
让人听了去,下次请医师,谁愿意来背这骂名?
范老石低头不语。
就是显摆一下,哪晓得会捅娄子?
这一张臭嘴呦,就是不讨喜。
州衙二堂。
参军事郭景奉上茶汤,姜白芷微微叉手以礼。
参军事正八品下,雍州医学博士《唐六典》未标明品秩,参照大都督府医学博士,应为从八品下。
上官分茶,行礼是应该的。
范铮面色古怪地品了一眼眼茶汤。终究还是将茶碗置于茶拓子上,对姜白芷叉手。
“今日却是要对博士致歉。家父愚昧,虚荣心使,于外宣扬是食自己所挖药草而愈。”
“身为人子,阿耶娘纵有万般过错,也无可奈何。”
姜白芷苦笑吃了一口茶汤,酸得咧嘴:“别驾倒无须介怀,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更过分的还有呢,明明烧香拜佛不顶事,靠医工治回来,横竖说是罗汉显灵救回来的。”
姜白芷没说的是,那一类人,医工一般不会再次救治。
医者父母心,不等于没有底线,容不得人折辱。
范铮不致歉的话,说不得下次姜白芷上马坠翻,伤到腿了。
第六百一十九章 州学诸事
范铮倒是想破除迷信来着,可这个背景完全不现实。
你也别说道佛两家怎地,太医署就设有咒禁科,仅凭这个你就无法说得清楚。
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即便到后世依旧有巫顽强地生存着。
若是巫真的一点效果没有,庶民自然而然就会摒弃之,不是靠巫婆神汉摇唇鼓舌就能蒙骗数千年。
别急着以“科学”之名扼杀传统的技艺,科学一时解析不了的,并不都是无稽之谈。
科学,是以有效的方法对客观事务规律进行总结,但不是所有事务都能涵盖进去,总有沧海遗珠。
“今年的医学生可以通过太医署考课,外放执业了吧?”
范铮随口问道。
“有十五名医学生已经有医工资质,年前就安置到诸县为业。”
姜白芷骄傲地笑了笑。
不是,你骄傲个什么劲,总共二十名医学生呢,还有五名就耗着名额?
“别驾就有所不知了,医学生九年未过考课,才退回各色。”
范铮表示,孤陋寡闻了。
想想也是,医学一道,关系人命,考课不严是不行的。
那么,多要几年时间培养,好像也不是说不过去。
“等等,‘退回各色’是个什么意思?”
范铮总算发现一个盲点。
姜白芷轻笑。
医学一道,极讲天赋,许多时候仅从庶民中征召是难以满足学生数量的。
这个时候,蕃户、杂户等色人中,极具天赋的子弟可破格录为医学生,日后依功减罪。
若九年学不成,就打回去继续为色人。
且医学生中,从事苦、累、脏活的多是色人出身。
至于恶心……
姜白芷能说,医学生入学的第一堂夜课,就是背着尸首在医学内乱逛吗?
“犬子对博士的手段颇为敬仰,口口声声说长大要学呢。”
范铮笑道。
姜白芷眉头一挑,面带惊讶:“给事郎?”
范铮笑道:“是我家二郎范鸣谦。日后有缘,当令他随博士潜修医术。”
姜白芷明显松了口气。
一般来说,少有嫡长子专心学医的中,次子就正常多了。
“儒林郎宅心仁厚,别驾有福啊!”
会说话,多说点。
没有哪个当耶娘的,不乐意听别人夸自家子女。
何况,范鸣谦的心地是肉眼可见的善良啊!
“今年补招的医学生,尽可能关照敦化坊一名。”
范铮提出了要求。
不为别的,只图日后敦化坊民遇病痛便利一些。
当然了,这事是没法强求的,除了与娃儿天赋有关,也与胆量什么的关系紧密。
比方说,课业为从尸骸中取出腰子,结果用膳的菜肴就是猪腰子,能否不吐?
少有人不吐,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甚至到了能够嚼着满嘴的猪杂、对尸骸各个部件品头论足的地步。
不习惯的,自然就从这行业中消失了。
姜白芷笑容可掬,不带丝毫迟疑的。
要是范铮不提点要求,他还得怀疑医学是不是哪里没做到位。
优先而已,又不是不满足条件都要强收,上官这一点颜面是要给的。
哪怕是给敦化坊一个名额,姜白芷手上可操作的也有十四个名额。有两家旧相识的娃儿提前过了姜白芷的考核,得保留。
咳咳,绝不是他两家提着束脩到了姜白芷家的缘故。
束脩一物,孔夫子都收的,绝不影响为人师表,是吧?
至于雍州经学,司功参军沃和兑禀报,八十名经学生中,有二十名可结业,补雍州衙门吏员及流外官之缺。
补诸县之缺?
想多了,诸县自有县学教授经学,京县经学生各五十名,畿县经学生各四十人,都是备着候补的呢。
好在经学同样是九年为限,每年真正补缺的人数有限,倒也不至于人满为患。
真要每年出来八十个经学生,两年州衙就得全换新人,或者经学生都回去担粪了。
“下官之意,空缺的二十名经学生名额,诸县各一,雨露均沾。”
沃和兑禀报道。
“十八畿县各一,万年、长安不予,两个名额给州衙官吏子弟。”
范铮倒是想全部照顾给官吏子弟,奈何人家适龄的子弟也不是太多,那就公正一把?
京县经学生的名额本就多,不给也无所谓。
“长安城内,官私学三十七所,下官俱带人梳理了一遍。”
沃和兑可不像他阿耶那么和善,十七所学校为他处罚,十二名编撰有误教材的先生吃了笞杖。
罚酒三杯?
美的你!
沃和兑才没空跟他们同流合污。
哪里有误?
呵呵,自己先改着,报上来一遍打回一遍,直到十遍之后才慢腾腾地告诉他们,某处语法有误。
这是深得官府“折腾”之精髓。
结业的经学生,归录事参军隗阴阳管,隗阴阳这种老雍州,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当着范铮的面书写起分配的职位。
功曹:府一人、史二人;
仓曹:府一人、史二人;
民曹:府二人、史四人;
兵曹:府一人、史二人;
法曹:府一人、史二人;
士曹:史二人。
区区二十人,弹指可定。
之前的流外官,或更换衙门,或因过失被黜,或因年岁之故离任。
总之,每年一成的更迭频率,对诸司、诸衙而言,在可承受的范围。
民曹因为具体职司过多,府、史数量亦较诸曹要多。
雍州唯一人浮于事的是兵曹,除了养几匹瘦马别无他事。
注:此马绝非来自扬州!
两名司兵参军的名字,至今范铮都记不起,委实是太没有存在感了啊!
司兵参军表示,白拿俸禄,天天咸鱼,连上官都记不起我们,这样的日子,我们能干到百岁不致仕。
嗯,一百零一岁时,我们还能上朝廷,表示自己很年青,可以再为大唐奉献一把。
两名司兵参军,二十七名僚属,几乎是闲置的。
门户管钥?
吼吼,门下省城门郎是干嘛的?
烽候传驿?
在雍州地面全部归兵部管辖好吗?
偏偏雍州还不可能撤销兵曹。
这也很无奈,雍州地头的折冲府,尽归十二卫所辖。
嗯,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是拱卫皇帝的,不掌控折冲府,最多只要求长人(高个子)上番。
士曹最可怜,哪怕子辽累成狗,也只有府七人、史十四人,僚属仅比功曹多三人。
问题士曹的活,最辛苦啊!
第六百二十章 兔死狐悲
吏部侍郎高季辅摄民部尚书,张行成晋尚书左丞。
因中书令褚遂良所告,范阳开国郡公、尚书左丞卢承庆被外放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
不关范铮什么事不是?
可吏部侍郎高季辅调走了治中亓官植,以卢承庆之弟卢承业接任治中,检校尚书左丞,这就头疼了。
由此大约能看出,朝廷对各方势力均衡的态度,也大致能看出范阳卢氏的实力。
吏部员外郎赵仁本对雍州的官吏递补不加留难,却出声提醒范铮:“华容侯许久未曾关注门下弟子了吧?”
范铮叉手求教。
赵仁本轻叹:“御史台监察史束苍,为监察御史李巢所恶,寻了些许差池,逐出了御史台。”
准确地说,就是束苍太有原则,太遵循范铮当年的教导,不肯依李巢之令作伪,指证诸司账务造假。
坚持原则的人,总是会付出代价。
没将束苍拿下台狱,都是李巢顾忌御史台录事甄行的缘故了。
不做伪账、良心做人,有错吗?
但在泥沙俱下的时刻,清白就是个错误。
范铮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知晓李巢的飞扬跋扈是仗着谁的势。
“既然御史台看不上束苍,我雍州民曹拟安置他为司户府,请员外郎成全。”
赵仁本轻笑:“下官虽官卑职小,却也知是非曲直。束苍虽年轻,却能恪守本心,唯愿此等后生茁壮成长。”
吏部员外郎的官虽不大,安排流外官却绰绰有余。
转入雍州的束苍,在二堂内叉手,激动不已。
授业之恩不提,范铮更是自己人生的导向,刚正不阿、无愧于心,自己终于可以略及一二。
(范铮:我没有。)
虽因此被逐出御史台,束苍却无一丝遗憾。
至少,当垂垂老朽时,可以对孙辈吹嘘一番了。
至于说饭碗,敦化坊学第一批学生还真不愁无处落脚。
没想到范铮的出手竟如此迅速,自己赋闲不到三日,就已安排到雍州民曹了。
反正是流外官,在诸司与在地方并无区别。
关键是,这表示自己的坚持,得到了范铮的认可。
“你能恪守本心,很好。但变通上略有不足。”
范铮还是没忍住,批评了束苍两句。
凭什么李巢让你走就走,你又不是孤苦伶仃的小吏,我不就是伱们最大的倚仗么?
早通声气,范铮能收拾得李巢满头包。
木已成舟,为既定事实,补救措施当然是有,却没当场堵回去痛快淋漓。
“有事要寻尊长,不能这么傻乎乎地扛着。”
束苍满面笑容,犹如在敦化坊学一般,仔细聆听着范铮的训导。
监察御史李巢发现,每一名年轻的监察史都远离他,能调配到身边的监察史至少四旬以上。
哪怕是同为监察御史,刘谙、华鸣、袁异式等人,虽未曾言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嫌弃感溢于言表。
刘谙、华鸣好说,这俩货或多或少与束苍有些关系,瓜藤绕葛藤嘛,敌视都能理解。
可你袁异式上次不是还弹劾了范铮么,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实际上,这话太绝对,世间不是非此即彼的二极对立关系,除了特定时期,真不一定啊!
“你,随我去监察民部。”
李巢指向一名年轻的监察史。御史台书令史盘长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监察御史就莫白费心机了,敦化坊学出来的,与算学后期的学生,首要一条就是不做伪账。”
“宁可全体离开御史台,也不会屈从于他人,毁灭心中信念。”
对于束苍的遭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门自然也就抵触起了李巢。
原先令李巢监察民部的侍御史邹久酒,对李巢的妄为也有不满。
端公所为,堂堂正正,结果吩咐你监察御史出手,你打算栽赃陷害?
别说束苍抵触,就是换任何监察史去都得抗命。
若是听从乱命,日后翻案,李巢一个王八卸甲,责任可全是造假的监察史扛着!
脸都不要了啊!
不那何,李巢带着两名年均天命的监察史,背着两把能当彭排使的算盘,在或明或暗的嘲笑中进了民部。
民部主事甄邦,带着两名书令史,引李巢入纵深的公房内,纵横有致的书架上,满是文牍。
“这是民部所有的卷宗?”
李巢吸了口气。
甄邦挑动眉毛,露出滑稽的笑容:“怎么可能?这只是四司贞观二十一年的账册,慢慢算吧。”
仅仅一年啊!
两名监察史苦着脸临窗而坐,由民部书令史依序抽出账簿,手指头温吞吞地拨动算珠,八十老媪的动作大约也比他们快一些。
不是说他们就没跟束苍之流的交流过珠算技艺,可年纪大了,用大算盘成了固定习惯,六寸高、十五寸长的算盘,感觉手指头都放不下去!
莱菔粗的手指头,对上细得用指尖弹的算珠,还有得玩?
李巢看着他们行将就木的动作,恨不能把他们赶开,自己上手,不那自己就不懂珠算。
捂脸,李巢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将束苍赶出御史台?
过分了,当时让他坐冷板凳不就行了?
最过分的是甄邦,坐在高椅上,老监察史拨一下算珠,他晃一圈脑袋,颇有在坊学念“子曰诗云”的模样。
终于,一名老监察史算完一册,掏出汗巾擦拭着满头的汗:“那个,主事,这个尾数似乎略有疑问。”
差额不大,三文钱而已。
甄邦却摇头:“贞观二十一年的账,本官逐一核查过,分毫不差。你自己复核一遍。”
监察史讪讪难言,李巢面色却难看了。
“主事之意,只能是我察院之错?”
甄邦嗤笑一声,不加辩解,两名书令史在同一桌面摆上两把十五寸长的算盘,一人上前为甄邦翻页。
左右游龙再现,甄邦的手指头幻出残影,噼里啪啦的算珠声让李巢失魂落魄。
草率了,鲁班门前耍斧子,丢人现眼。
就是在察院,李巢见束苍出手,也较甄邦慢得太多。
他当然不知道,单论珠算之速,甄邦冠绝天下。
手一停,算盘上的数目现了出来,与账册所载无半点偏差。
李巢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扇得啪啪作响。
第六百二十一章 咄咄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李巢在甄邦审视的目光下,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该死的,究竟是谁在监察谁?
李巢真想蛮横一把,直接把这个碍眼的小主事送进台狱!
问题真不敢,民部侍郎高履行、摄民部尚书高季辅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眼,冰冷的目光生生让李巢冷静下来。
高履行的本事倒不大,承嗣申国公也不足为患,可他还是东阳公主的驸马都尉!
纵然东阳公主不太受宠,那也是在世的公主,人未走、茶不凉!
高季辅摄民部尚书或者可以略过,可他本职是吏部侍郎,真激怒了他,区区八品监察御史,徙你去边州又如何?
信不信再过分一点,让你去东女国,成为宾就(女王)汤滂氏的男夫?
或者,让李巢去百濮部,“呦呦”地跳上几年三跺脚,品尝耗子干巴的美味,头顶龙牙蕉、脚踏菠萝蜜?
李巢甚至暗恨侍御史邹久酒,丢民部这个烫手山药过来干嘛!
换个刑部什么的……
好吧,李巢承认,在律法上,他多有不足。
进退维谷、骑大虫难下,甚至到了李巢不过来、甄邦都会去御史台请的地步,然后李巢才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御史台录事甄行的胞弟!
这一脚,可是生生踢到铁板上了。
别看甄行不哼不哈,人家在御史中丞张文琮、御史大夫李乾祐面前可是红人。
即便是对范铮隐隐敌视的邹久酒,也不得不交好的人物!
甄行稳重,且熟知律令,还当了几年李乾祐的书令史,对监察的案例亦颇有见解,哪个上官不青眼有加?
坦白说,束苍一事,但有甄行发声,李巢就踢不出去。
但是,即便身为同窗,甄行与束苍的交情依旧不好,故而也未刻意出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恩怨。
可甄邦是甄行的胞弟,你下个黑手试试?
李巢向侍御史邹久酒诉苦:“端公,这民部,下官实在是去不了哇!算得慢都不说,错一次被民部主事甄邦怼一次,下官颜面无存呐!”
两滴猪婆龙之泪流下,看得邹久酒皱眉。
“此事,本就伱行差踏错了。监察史有其职司,并非任由监察御史摆布的傀儡。”
“便是你用不顺心,闲置、换人也就是了,何以断人前程,将之逐出御史台?”
“他的同门同仇敌忾,你自寸步难行。”
邹久酒的话,像一把小刀,不断扎入李巢心中。
李巢自知犯错,只能低首垂眉:“端公,下官若请回束苍,可能解此难(nán)?”
邹久酒无言摇头。
束苍已经被范铮安置到雍州民曹,表明了他的态度,李巢才如陷泥沼。
相对而言,敦化坊学生中,束苍的性格较为孤僻,故范铮不出头时,他无人问津。
若无范铮这主心骨,敦化坊学生早晚或成散沙、或成几个小团体。
世上,没有长久捏成拳头的力量。
中书省。
褚遂良笑容满面,亲手为范铮奉上茶汤:“华容侯一向少来中书。”
这却是在说废话了,范铮头上没顶着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无召不便入中书省、门下省。
没有“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便是吏部尚书也只是寻常部堂,算不得宰相。三品归三品,范铮是其中职司最低的一批,离政事堂远着呢,连蹭一口堂厨的资格都没有。
没辙,确立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之后,一般的尚书、卿、将军,就没资格蹭这一口了。
至于没有他人烹茶,褚遂良并不愿僚属看到自己为人说情,以免影响自己光辉的形象。
范铮轻笑:“下官位卑,只能于雍州为朝廷效力,却限于能力,不足为诸司之主,更不配入中枢。”
官话嘛,谁还不备着几箩筐?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官场必备技能。
褚遂良打了几次机锋,奈何范铮如官油子一般左推右脱,就当听不懂。
褚遂良暗恼,你就一不学无术的幸进之徒啊,装什么读书人啊!
“且直言了罢,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史束苍,察院希望官复原职。”褚遂良没了耐心,索性单刀直入。
“劣徒束苍啊!”范铮恍然大悟,大巴掌拍得大腿直响。“他不是为非作歹,被御史台除名了么?下官念及当年的束脩,令他于雍州民曹将功赎罪了。”
褚遂良眉头微皱:“谁说束苍为非作歹?胡说八道嘛。”
想哄人回去,好话不得来上一箩筐?
范铮正色:“若非为非作歹,下官就得以师长身份问个是非曲直,何以御史台能轻易开革束苍?”
“若有过错,范某也想知道,是以何罪名开革的。”
“即便出身卑微,束苍也是流外官了,便是要杀头也得知道罪名吧?”
褚遂良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从来只有他褚遂良咄咄逼人的份,几时轮到别人咄咄了?
若非李巢背靠长孙无忌,他都想拿其人头祭旗了!
至于范铮,也是格外讨厌,连本中书令的颜面都不给吗?
褚遂良其人,大节无亏,其他的嘛,就不是那么耿直了。
书法、文章自是一等一,执政却略不足,为言官却是上佳。
若非靠着长孙无忌,以他的能力、资历,是上不了这高位的。
“此为监察御史李巢肆意妄为,并不符朝廷律令。故,中书省撤销察院所令,着束苍官复原职。”
这绝对是褚遂良这辈子最客气地说话了,连他为起居郎时,对贞观天子都没那么客气。
李世民想看他写的《起居注》,都被他怼呢。
范铮摊手:“这却难办了,束苍时下为雍州司户府,正陪着司户参军王福畤遍查治下二十县井田,下官也不知道,元日之前能不能见到他。”
这是地方上应对朝廷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拖。
就说一声李巢妄为,想了结此事,呵呵。
巧了不是,范某也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想让李巢好生当监察御史,你们只管用力,但休想用敦化坊子弟垫其臭脚。
再说了,束苍之事并未影响到察院的运转,你换个监察御史,如刘谙、华鸣不就能顺便调用敦化坊子弟了?
未必是离了李巢,察院就转不动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浓眉大眼
若是李巢能舍一把颜面,来个负荆请罪,范铮或许还真拦不住束苍回御史台。
只可惜,李巢太要脸了。
或者说,幕后的长孙无忌太要脸了。
长孙无忌位卑时也曾不要脸,现在位极人臣了么,当然就讲究起来了。
地位卑下时,要脸,有用么?
总而言之,这事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去了,李巢的职司去了监察百僚这一块,还是有许多职司可用的。
巡按郡县就算了吧,连账都没法算清楚,巡个甚?
纠视刑狱、肃整朝仪(与殿中侍御史有重叠);
诸道屯田及铸钱,审功纠过,光是九十九口铸钱炉就够你查的;
监斩囚犯;
四季、五郊诸祭祀监之;
将帅征战,大克杀伐,数其俘馘,审其功赏,辨其真伪。
馘(guó),杀敌割左耳记功。
审查征战的原因,自是防着杀良冒功。
不能监察诸司,自然失去了最轻松的活计。
同僚们不时小声的说笑,李巢总感觉是在背后戳他脊梁骨,本来黝黑的面容居然会臊红。
按范铮不太靠谱的说法,李巢并不太适合当官,当官的人谁要脸啊!
要前程、要权力、要名声、要阿堵物、要美色,就没几个要脸的。
脸这东西,你豁得出去,就打开了一扇新天地的大门。
只要我不要脸,就不会丢脸。
李巢的实际权限,确实因束苍的离去而被剥夺了一部分,但不影响他继续在察院厮混,最多难堪一点。
过个一年半载,影响自然褪去。
范铮没想到,窦奉节终究没熬过秦州都督的任期,黯然撒手人寰了。
活王八的气憋得太久,一朝得报大仇,情绪跌宕过大,终究是太损伤身体。
窦奉节一生未有甚功绩,亦未作恶,却落得如此下场,真个可悲。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讲义气的汉子,某翼驭之死,窦奉节居功甚伟。
玄都观处,范铮寻了观主陈矩年,请他为窦奉节施黄录斋。
愿往生,窦奉节不会再遭遇此等恶心事。
左卫亲府中郎将程处默不知怎生知晓了,也换了一身常服,硬要往黄录斋凑,口口声声没吃牛肉,让人无法拒绝。
论禁忌,道佛两家互相影响,上香的人,当日不宜吃牛马等物。
现实因素,是牛马普遍为主要劳动力;
神话因素,老子骑青牛,天竺印度教奉牛为神兽,佛教多少是受印度教的影响。
虽未烧香、宰鸡、磕头,但程处默对窦奉节的观感素来不错,否则也不会总与他同台出现。
哎,都是官二代,有共同语言嘛。
兔死狐悲,为窦奉节默哀一下是应该的。
还好老程娶妻,出身不是太高,绝对不可能玩出那么恶心人的活。
据说某人更加肆无忌惮,面首都养了几十个。
“听说没,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有可能晋升为将军。”
程处默拉着范铮扯八卦。
提到薛仁贵,目的是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
论资排辈,樊胜可在薛仁贵之上;论自掌一路、武勇非凡,樊胜却略输薛仁贵一筹。
这几年的薛仁贵,虽具战功,却还不耀眼,故程处默有些不服气。
当然,他这个亲府中郎将就没法对比了。
战绩太逊色,能混个亲府中郎将都是仰仗阿耶的恩泽。
啧,虽然皮糙肉厚耐打,惜乎攻击性不足。
马槊技艺虽是家传,程处默却不太拿得出手。
一手箭术嘛,力量是充沛的,惜乎准头……
射敌将头颅的箭,最后落到敌将腚上,人称射腚中郎将。
范铮笑了:“樊胜的资历不错,但战绩确实不如薛仁贵。”
“即便是薛仁贵,这一两年亦晋升不了。”
薛仁贵独当一面之后,胜多败少,也是难得的将才,自非樊胜可比。
樊胜自领一军尚可,独当一面却欠缺了些。
去浑义河一路,范铮便看出来了,樊胜最大的特点是稳,故无显赫战功啊!
程处默眼睛眨巴,一双牛眼竟然流露出浓烈的求知欲。
“他们晋升了,日后……何以拔擢?”
程处默默然良久,才消化了这震撼的消息。
“妹婿,你可不能不管我老程,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一辈子混个中郎将吧?”程处默耍起了赖皮。
现在没这机会,下一趟,老程总得赶上吧?
“别闹,你日后好歹有个国公可嗣。”范铮才不受程处默蛊惑。
程处默神情黯淡,大手直摆:“连二郎都是东阿县公,老程却连爵位都没有。承嗣,别说笑咧,阿耶的身子比我还壮,估计轮到我娃儿才有机会承嗣了。”
范铮忍不住窃笑。
还真是,凭混世魔王的身体,无牛不欢的性子,九成可能熬倒程处默。
范铮琢磨了一下:“机会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不大就是了,歪门邪道的。”
程处默咧开血盆大口,笑得快活之极:“就知道妹婿一定有法子!只要出力了,成不成功看天意;只要不造反,歪门邪道算啥子?”
骤然,程处默面色一变,捂着腚跳开,惊疑地打量着范铮。
范铮面色一黑。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程处默,净往歪处想!
“左右卫不是并驾齐驱吗?你时不时给右卫勋府中郎将添堵,会不会?别说你打不过他。”
程处默被激得跳了起来:“别看他为薛万彻那厮吹捧,也就有两把死力,耶耶好歹上过战场,会怕他?干!”
程处默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范铮话一出口,他已猜到了缘由。
房遗爱是有点武力,可没有实战经验,他与梁国公府部曲对练时,又有谁敢真伤害到他?
故而,程处默的话是没有水分的,他真能胜过房遗爱,就是不怎么轻松罢了。
范铮倒是惊讶于房遗爱的力量,程处默这货都自承不如,这是基因突变,还是干了几麻袋饲料?
“我这一支,估计娃儿是没什么大出息,子孙怕得藉藉无名咯。”程处默低头叹了声。
“哈?处默兄也会伤春悲秋了?”范铮忍不住取笑。“也许,在未来,藉藉无名反倒是一种幸福。”
程处默没法理解,范铮也不打算解说。
穷人体会不到豪强吃野菜的心情,豪强体会不到穷人吃大肥肉的感受。
第六百二十三章 争水
范铮之前对褚遂良说,束苍在诸县奔走,还真不是瞎话。
民曹闲的时候很少,忙的时候极多,仅仅是井田一项职司,就够跑了。
王福畤特意领着骆宾王、束苍,着一身公服,去东市租赁了三头叫驴,向南沿着浐水一路上行。
南高北低的地势,山峦叠嶂,也就驴子适合代步了。
到了二水汇流之地,王福畤笑看两个腿脚略软的年轻人:“记住,此地叫鸣犊,汤峪水、岱峪水、库峪水汇流而成浐水。从此地,方有了浐水之名。”
岱峪水合流则在鸣犊之前,王福畤说得没那么准确。
玄灞素铲,灞水深、广、浑,浐水清且浅。
若是只从鸣犊算的话,浐水才五十余里长,在八水中相对短得多。
准确地说,这条汤峪水应称呼东汤峪水,西汤峪水出自岐州郿县太白山。
王福畤也不忍心拉他们跑汤峪水,顺着岱峪水往偏东南走。
山坡坡还有不少,但一边的台塬让人觉得舒坦了不少。
这一片浐水、灞水夹杂的台塬,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鹿原(塬),白居易曾写“白鹿原头信马行”,汉文帝的霸陵亦居其上。
焦岱里之南的鲍旗寨,便毗邻电视剧《白鹿原》的拍摄基地。
王福畤在焦岱里采买了几个蒸饼,外表如细丝缠绕,层多丝细,松软绵润。
见多识广的骆宾王咦了一声:“这是油塌?”
油塌,后世名油塔,北宋陶谷所著《清异录》记载,唐朝宰相段文昌家女食手善制。
有两点大致可以明确:出自唐朝,此时应少流入民间。
食材倒不是啥特别的,精面粉、猪板油而已,愿意加点其他料也行,就是对刀工要求较高。
王福畤吃了两个油塌,举起水囊饮了一口,面上微微犯愁:“瓜兮兮的,油塌也大惊小怪。岱峪水几欲断流,听说前头两个庄子争水,都快打起来了。”
骆宾王面色一变。
阿耶当县令时,他可目睹过争水的惨烈。
束苍收起水囊,翻身上驴:“既然如此,我们更应当赶去制止了。”
束苍年轻,性子耿直,极少考虑对自己会不会有害。
骆宾王默然上驴,紧了紧身上的铁尺。
怎么说骆宾王也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上阵杀敌未必能做到,弹压民情还是可以的。
腰间的横刀还是算了吧,若无必要,刀口不可朝子民。
驴跑一阵、人跑一阵,紧赶慢赶冲到前面的路口,两边的庄民抡着扁担、木棍之类的钝器,准备一决高下。
“雍州官吏在此,谁敢妄动!”束苍发出炸雷似的咆哮声。
没法,叫驴“啊呃”半天,脚程实在感人。
蓝田县归雍州,说起来也是天子脚下,再蛮横的人也知道王法的厉害,看到绛色公服不由一声哀叹。
打不成咧!
官人发声,那就代表官府干预了,除非你真想杀官造反,否则只能老实受着。
骂是轻的,打两下你也得忍。
骆宾王驱驴赶到,纵身跃下,铁尺在手,厉声喝道:“手中的家伙全部放下!违令者,笞五十!”
当然,骆宾王是没有权力定罪,也不能施笞刑的,这并不妨碍他吓唬庄户人家。
在庶民看来,着公服的都是官人,谁知道是哪曹的?
木棍、肩挑落了一地,王福畤才气喘吁吁地赶着驴到场。真不是王福畤有意落后,实在是驴子不听使唤啊!
挣扎着下驴,王福畤咬牙切齿,对着两名村正各踹了一脚。
在王福畤面前,两名村正乖巧得像初生的羔羊,即便挨踹也嬉皮笑脸的。
“参军消消气,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操练一下,防着山贼么?”
六曹之中,与底层庶民接触最多的不是法曹、士曹,也不是收租庸调的仓曹,而是实实在在管着庶民的民曹。
土地、户籍、定租庸调,都是民曹在忙乎,与庶民接触最紧密。
里正、村正、保长,能认识雍州最大的官,自非王福畤莫属。
“胆子够大的,嗯,要不要照本官脑袋上来一下?”
王福畤正了正衣冠,破口大骂。
一名村正陪笑道:“哪能啊!亲戚里道的,就是吵两句,吓唬一下。”
亲戚里道,有说是东北方言,这就扯了,潭州人同样用这词,难不成潭州也在东北?
还真是亲戚,邻庄之间通婚很正常,两个村正还是郎舅呢。
日子过不下去时,该帮衬帮衬一把。
但与自己争水源灌溉,莫说是郎舅,就是亲父子也得打一场。
打过了,相互唾骂一段时日,灾难过后几口薄酒一闷,依旧是勾肩搭背的郎舅。
“没事!参军是没见过一家子闹腾的,汉子婆娘各自操持两把菜刀,砍得火星四溅,结果连根毫毛都没掉。”
这事还真有,两口子脾气都暴,一口气上来就对砍,偏偏都知道留分寸,成了喜闻乐见的一桩笑谈。
王福畤大骂:“你们是觉得民曹讨厌了,想换法曹来管管吧?信不信能让你们满庄子徒刑?”
庄户们打了个哆嗦,齐齐整整地摇头。
民曹对他们来说是亲阿耶,啰嗦而烦躁;
法曹对他们来说,就是能要人命的阴曹地府!
满庄子徒刑肯定是夸大其词了,但这时候么,自然是说得越吓人越好。
“东庄三百亩地,西庄七百亩地,给本官按时段三七开!”
王福畤可不管是不是完全公平,一锤定音。
两郎舅苦着脸相视,随即领命。
绝对的公平到哪里都没有,有相对的公平就不错了。
只是,这一点比尿粗不了多少的水源,要多久才能浇完田地啊!
小麦它虽然不要太多水,可不等于绝对不要水。
蓝田县司户佐带着司户史,翻山越岭出现在王福畤面前。
王福畤大怒:“到现在才到,要打架早就满地伤残了!本官要建言考功司,降蓝田民曹一等!”
司户佐扯了扯嘴角,满脸苦色。
司户史两行泪珠滚落:“汤峪水那边同样在争水,我们刚刚调停了过来……”
委屈。
王福畤吐了口粗气,声音放缓:“县令、丞、主簿、尉,难道不会早安排?”
安排是安排了的,可惜在天灾面前,人心难免浮动。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东宫之议
雍州二堂。
范铮巴掌拍得案板咣咣响,指着束苍的鼻子足足骂了一刻钟。
“就知道莽!知不知道,血涌上头的时候,庄户管你是不是官,抡家伙就打!”
还不是危言耸听,打到上头的时候,就是对面站着亲阿耶也止不住势头。
真打了,就算你过后对庄户加以惩治,也只是亡羊补牢。
对李巢敢抗命、对群架敢插手,生死无惧的束苍,乖乖垂手,聆听着范铮的训斥。
这一位不仅是上官,更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别说只是骂两句、来个吐沫淋浴,就是踹上几脚也得生受着。
看着性情刚直的束苍被喷,还频频赔笑点头,骆宾王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当年,阿耶在世时,也这么喷过胡闹的自己啊!
骆宾王知道,虽说自己行事端正,可心底总有那么一点阴翳,却无师长可以当头棒喝。
莫名其妙地,骆宾王心头酸溜溜的。
待范铮骂得差不多了,王福畤才饮尽茶汤,笑眯眯地打圆场:“别驾也莫太苛责,司户府也是心系黎庶,才贸然插手。”
范铮可以臭骂束苍,却不能对王福畤无礼,师出无名。
“参军不知道,玉不琢,不成器;徒不训,不子弟。”
范铮的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
王福畤晕了:“这个‘子弟’啥意思?”
范铮才想起,这个时代还没有洋芋。
“这是云南方言,夸俊秀呢。”
束苍咧嘴笑了,没心没肺的,好像鬓角就插了一枝花似的。
“回去好生想想,要怎样才能以最小的风险,控制事态的扩大。”
范铮没好气地瞪了束苍一眼。
朝廷下设的里正、村正、保长是干嘛用的?
一层层揪下去,不是天灾人祸闹到饿死人,就掀不起大浪!
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司户府以身犯险?
束苍出了二堂,在天井里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别驾要求高了,束苍虽不谙民曹处理流程,却一片赤子之心,难得。”二堂里飘出王福畤的声音。
束苍乐得蹦了一下,要不是场所不对,他能来上一个空翻。
范铮哼了一声:“参军不必袒护他。若非看他长了两根硬骨头,本官才懒得捞他起来。”
“参军有空,多教导他做事之法、处世之法。”
束苍的眼眶微润。
果然,舅父还是惦记我的。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皮袋。
争水之事,并非只是蓝田县独具。
大大小小十八场群架,十一场为官吏适时赶来制止了,六场群殴,好歹没动锐器,就几个轻伤。
唯独一场是两名村正角力,居然搞得在场的官吏都喝彩,这叫什么事?
好吧,只是一较个人武勇,那也不是太过分,毕竟整个大唐都武风昌盛。
但是,官吏喝彩,是不是味道不对?
六名村正各自吃了二十笞,庄户被赶开,引水时间在官府的主持下划分。歪一下嘴,即便官吏秉承公正的原则了,这一碗水依旧端不平,顺了兄意失嫂意。
哎,当家难,范铮终于理会得“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的精髓。
诸县处理争水的群殴,还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按律令,至少得杖数十人的。
可正是农忙时节,杖伤了人,不得误了农时?
蓝田尉薛奉镬代县令至光德坊州衙,上书认错,对岱峪水争水处理不及时表示认罚。
这就是官面文章。
蓝田令也是贼精,知道范铮对薛奉镬观感好,就让他来顶缸。
范铮有气无力地摆手,实在没兴趣装了。
“行了,回去告诉蓝田令,好生安抚黎庶,遇事让衙门官吏跑勤快些,别来本官面前走过场。”
务虚这种事,也不能完全否认其意义,但不能凌驾于务实之上。
别说蓝田县,整个二十县中,有几家不是手忙脚乱?
包括泾阳县在内,哪怕在泾水有郑国渠之类的水利设施,也架不住水位下跌,不少黎庶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担水浇自家的薄田。
别问范铮怎么知道的,敦化坊虽然作坊略多了些,也不是没有零星的菜畦。
东宫,显德殿。
太子欲下太子令,招濮王及濮王妃入长安。
左庶子于志宁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咆哮:“此乱命,不可从也!濮王居均州郧乡县,乃圣命所为,殿下不能以太子令抗诏书!”
道理是绝对没错的,可于志宁说话的态度,却让太子生厌。
这也就是太子并不暴虐了,否则,凭于志宁的恶劣态度,杀了也就杀了。
至少,大唐已不能再换太子了。
左庶子许敬宗抚须:“殿下……兄友弟恭,实乃仁君。然现为多事之秋,陛下圣体欠安,濮王入京,非时也。”
看看,意思差不多,你于志宁自己对比一下许敬宗,是个啥态度,说的是人话吗?
大家都知道太子孺慕之情,却只能生生说成兄友弟恭,也是别扭之极。
少詹事高季辅和稀泥:“殿下情谊,令臣等叹服。唯时下朝中方下诏令,命诸藩、诸牧各守疆域,全力整治民生,无诏不许出界,故不合时宜。”
“依臣所见,殿下可赏赐濮王及濮王妃物件,并手书相慰,异日再重聚长安,可好?”
牧,指州牧、刺史。
太子中舍人李义府沉声道:“殿下,臣以为少詹事之言老成持重,可效之。”
莫看话语各不同,主旨就一个,濮王绝对不能动!
在这风起云涌的时刻,连闲置在长安的彭王都为范铮保举,出任澧州刺史,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别说是濮王了,整个雍州范围,没有一个亲王的存在。
原因,自是为了保太子顺利承嗣。
李建成、李承乾两桩事情,让大臣们胆战心惊,万一这传统再上演,可真热闹了。
太子似乎屈服了,让李义府代太子舍人拟太子令,宣慰濮王府,唯赏赐之物多为脂粉、紫熟绵绫。
唯有李义府因角度之故,瞥见太子目中那一丝笑意。
太子并非不知,此时不宜、甚至未来也不宜召李泰入长安城,无非是借此讨价还价,赏赐物件给李泰、阎婉。
同时,也是隐晦地向他们报平安。
至于大位,太子也不可能让李泰染指。
九一八!勿忘国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