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衅鼓
三叠角,大军整装待发。
范铮居前,樊胜于侧,太子遥遥居后,李义府极其明智地遮于太子前。
相里干执俘于六纛前祝曰:“胡虏不道,敢干天常,皇帝授我旗鼓,翦灭凶渠。见吾旗纛者,目眩;闻吾鼓鼙者,魄散。”
随即,摁俘虏跪地,腰斩。
身躯上部横于道左,下部横于道右,取其血涂于所有鼓鼙(鼙,bì,小鼓),后大纛从身躯中间过,大军随从,此名衅鼓,又名祭敌。
免不了有人说残忍,但这一招对于提升士气极具奇效,自不能弃之不用。
对敌之际讲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过了衅鼓之地,李义府才闪开身躯,向太子叉手告罪。
太子微微叹息。
他的胆子,其实没那么小,真想目睹腰斩是个什么模样。
很多青少年亦如此,旺盛的求知欲往往能让他们战胜恐惧。
虽如此,李义府这一番刻意回护,他还是得领情的。
这一刻,笑得奸恶的李义府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飞骑旅帅邓稳亲上吊篮,热气球飘飘荡荡向前,很快消失于视线中。
游奕更迭,不断传回消息。
驻扎于二十里之外的突厥兵马想不到,范铮会主动向他们开战。
炮车、车弩排列,三千越骑面甲拉下,手持角弓、射甲箭,静静地等候将令。
对面的突厥人有些惊慌,一时不知浑义军是何意,为何刀兵相见?
天上忽然下起了黏稠的雨,气味有点呛鼻。
反应快的突厥兵大惊失色,撒腿往营地外跑,直让将领怒目。
七支火箭从浑义军的车弩上发出,突厥军营瞬间成了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叫声飘荡,连远远缀于范铮之后的太子都听到了。
炮石呼啸、弩箭凌厉。
莫说车弩,连伏远弩都是一箭破一甲。
大唐的绝大多数军士,随时可以化身为弓手,却没几个能当弩手的。
不算飞骑,弩兵当是大唐最犀利的远程兵种。
逃出火海的突厥兵,迎来的是弩箭、角弓射出的射甲箭,以及身后惊马的踩踏。
骑兵最怕的,其实不是敌袭,而是自己的爱马受惊!
许多骑兵不是死于敌手,而是自家战马拖死、踩死、压死。
这真不是夸大其辞,得到速度的同时,相应要丧失安全性,有得必有失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疯了!明明距离那么远啊!怎生将我们当成敌人!”
突厥首领卑失乌德六神无主地叫道,粗糙的面容像个失怙的娃儿。
该死的,好好呆在毕失州不行,非要听人挑唆,贴近大唐行军路线以制造压力!
大唐总管也是发疯,你要看不过意,抗议、再抗议,勿谓言之不预,我不就老老实实退后了吗?
你这是干嘛呀?
卑失乌德曾经在长安城也厮混过一些时日,记得大唐虽好战,攻击性也没那么强啊!
可惜,卑失乌德对范铮一无所知。
这是位只为目的、不择手段的狠人啊!
别说是遭遇突袭、飞骑泼石脂水、大营着火慌乱,就是让他率这五千人马与浑义军的三千越骑对抗,也是必死无疑!
惊马将卑失乌德撞飞三尺远,幸而马蹄转向他处,免了他被踩死的命运。
望了眼一片狼藉的大营,卑失乌德被熏得双眼红肿,泪水直流。
还不如被马踏死干脆!
身边的亲兵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趁乱而逃了吧?
也是,经历了这一场大败,就算能活着回去,卑失乌德在毕失州再也抬不起头。
既然如此,还陪他遭罪咋地?最后一个走出破败的大营,卑失乌德持着马刀,一步步向肃杀的浑义军走去。
一步一具尸骸,靴子被黏稠的血液糊住,拔脚都需要好大的力气。
太子居然不甘缀于后头,策马与范铮并肩,注视了一眼遍地尸首的战场,一股强烈的呕意涌上喉间,却生生压了下去。
泱泱大唐,猎猎雄风,储君岂能是畏战之人?
范铮看了一眼太子煞白的小脸,一声暗赞。
能不缩回去,已是难得可贵,就是当场呕吐范铮也不会嘲笑他。
谁还没个生理反应啊!
“唐将!我卑失乌德与你尚有二十里之遥,自问并无冒犯,缘何灭我部属?”
卑失乌德孤身扬刀,立于范铮五十步外,满面的烟熏火燎,冲着范铮咆哮。
范铮正欲张嘴,却见太子一展胳膊,顿时一笑。
太子伸手,自孙九手上取了个皮囊,狠狠饮了一口,面色泛起红晕。
“孤,大唐太子,大纛所至,五十里内的兵马俱为大唐之敌!”
“总管,孤要面前无一站立之敌!”
太子咆哮着下令,再无一分儒雅与畏缩。
范铮鼻翼动了动,丫的,典膳丞孙九居然敢给太子饮酒。
除了太子,军中无令,任何人饮酒都要吃军法。
孙九笑了笑,收起皮囊,深藏功与名。
太子的状况,也正需要一点酒来壮胆。
大唐的太子,岂可畏畏缩缩?
宁可有点脾气,犯错了也不要紧,臣子不就是负责补救的么?
樊胜哈哈大笑,策马挺枪,一枪扎于卑失乌德左腿,枪锋收回了卑失乌德的马刀才斩下。
范铮微微摇头,就这二把刀的武艺,比自己也强不了多少,谁给他的勇气敢贴近挑衅?
血流如注,卑失乌德摔倒,寻了一根棍子撑着起身,桀骜不驯地瞪着樊胜。
大意了,没有闪,有种你再刺第二枪?
樊胜收敛了戏谑的笑容,漆枪刺向卑失乌德右腿。
“呀!”
卑失乌德暴喝,马刀竟无一丝防守,呼啸着朝樊胜掷去,意欲拼个同归于尽。
樊胜的漆枪扎到卑失乌德的右腿上,卑失乌德的马刀也磕在樊胜的障刀上。
大唐的障刀,就是防守专用。
当然了,同时舞动横刀、障刀的人,终究是少数。
颤颤巍巍地拄棍而起,卑失乌德咆哮:“杀了我!”
樊胜沉默了一下,漆枪如龙,扎到卑失乌德的咽喉上。
卑失乌德现出解脱的神色,嘴唇一张一合,依稀是无声的“谢谢”。
樊胜回阵叉手:“末将一时失手,不能捉生,请总管降罪。”
范铮哼了一声:“录事参军且记下,回朝一并处罚。”
觉得对方是条汉子,就帮他解脱了?
愚蠢!
第五百九十八章 鹿脐
浑义军一路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五十里之内,竟无丝毫人烟。
怕了。
有卑失乌德的前车之覆,突厥诸部将人手调配得远远的,死也得确保在浑义军方圆五十里外。
至于牧民,跑得更快,他们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虽说浑义军至今没有对牧民下手的记录,可万一呢?
就算浑义军没有那心思,可他人冒充浑义军为恶怎么办?
知道为何战乱年代,庶民常常迁徙吗?
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这万一啊!
啥,你说更多人没有迁徙?
有没有听说过“贫贱不能移”呢?
除了孟子的正解外,歪解也是通的,贫贱真的没资格迁移。
浑义军受累的,除了飞骑的飞行兵,也就是游奕了——因为,巡逻、捉生的范围也扩大了啊!
虽然游奕风险很大,可当游奕,一旦捉生,就能以捉生将的身份,优先递补校尉了啊!
这就是富贵险中求。
浑义军的做派,让心气早失的突厥人沉默了。
天可汗厉害,可做事还讲究章法,咋太子就这凶样?
浑义军浩浩荡荡抵达浑义河时,开道的牛马都让诸部为之侧目。
这气势、这冲天的尘埃,你说是千军万马,绝对无人否认。
浑义河之争,是思结别部、契苾部、浑部、执失别部四面相斗,僵持不下。
四部之外,车鼻部在外围进退失据。
没辙,可汗都遁逃了,哪来的底气与人一较长短?
可让他们离去吧,舍不得,到嘴边的肉还得让出去,憋屈。
执失部原本的规模只算中等,可随着执失思力在大唐地位坚挺,部族也渐渐膨胀,再加上执失思力率部对抗过薛延陀,赫然成了突厥的一个香饽饽。
于是执失别部也应运而生了。
草原上,对于成为哪家的别部,从来没有心理障碍。
千百年来,草原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强依靠谁,不过是屈服于生存的压力罢了,谁也别嘲笑谁。
四部的首领各带十名亲卫前来参拜太子,一张张面孔看上去都憨厚无比。
“执失蛮拜见殿下!”
“思结浑义拜见殿下!”
“浑硉兀拜见殿下!”
“契苾沙门拜见殿下!”
浑硉兀的“硉(lù)兀”二字,是这个时代高峻、突出的形容词。
有意思的是,顺序相反的“兀硉”也是此时的词语,指头圆滚光滑。
太子干笑一声:“孤记得,叛逃大唐的贺兰州都督,依稀是叫契苾沙门吧?”
太子舍人李义府接口:“殿下没记错,贞观十六年,置于凉州的铁勒契苾部叛逃归薛延陀,姑臧夫人、贺兰州都督契苾沙门亦叛逃。”
“时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省亲,为族人所缚,押至薛延陀王帐郁督军山,强迫契苾何力降薛延陀。”
后面的事众所周知了,谁也没想到契苾何力刚烈如斯,竟割耳明志。
到铁小壮生擒了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换回了契苾何力,大唐诸将才真正认同了他。
契苾沙门面色臊红,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一段黑历史,太丢人了!
仅仅是叛逃,以草原民族的习性,再加上薛延陀与他们同为铁勒一部,倒能厚颜说一声思归。可谁知下面的小首领们竟将兄长绑到了乙失夷男面前,契苾部的名声就真的臭大街了。
太子面色一沉,年轻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机:“背叛大唐、绑架大唐将军,仅此便有取死之道!”
契苾沙门唬得弹了起来,却才想起身在浑义军大营,怎么也不能全身而退,不由冷汗淋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契苾沙门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大唐的这句话。
粗俗地说,他就是砧板上的那块肉。
“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情面,不欲令其痛失手足,故免死、逐之!浑义河一域,不许契苾部染指!”
太子挥手,趾高气扬的尉迟宝琳将契苾沙门轰出辕门外。
不忠不义,就是尉迟宝琳这号祸害都深为厌恶。
根本不用范铮刻意教导,太子家传的帝王心术,本能地知道立威。
左右看看,还有比契苾沙门这蠢货更适合当鹿脐(靶子)的吗?
契苾沙门再憋屈,部众干出的丑事,身为大俟利发,也必须担下这恶名。
“四存其三,告诉孤,你们会分了吗?”太子的姿态咄咄逼人。
范铮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其实,儿郎们挺想与突厥曳落河切磋一下的。”
樊胜嘿嘿直笑:“五亩永业田的诱惑,儿郎们还是很难克制的。”
执失蛮、思结浑义、浑硉兀面面相觑。
大唐这位太子的风格,锋芒毕露,连带下面的总管、副总管都跃跃欲试,巴不得打上一场的样子。
老实说,四部凑一凑,五万人马是能凑出来的,可谁不想坐收渔利?
以大唐的威风,即便他们纠集五万人,也至多能两败俱伤。
到时候,便宜的是其他部落。
辕门处传来喧闹,一名队副小跑着进入中军帐:“禀总管、副总管,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遣瀚海都督、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前来参见殿下。”
为啥不提药罗葛·婆闰左骁卫大将军的身份?
首先,这个大将军是虚职,不是实职;
其次,高侃那一路,身为主将的他都才忝居中郎将,张口闭口喊药罗葛·婆闰大将军,合适么?
执失蛮三人面色剧变。
高侃威名赫赫就不说了,回纥才是让他们最忌惮的。
大唐再厉害,于草原而言也只是过客,梳子再细密也总有漏的。
真不是侥幸,中原王朝征服草原容易,治理起来却极难。
回纥本身就是实力不弱的坐地户,草原的习俗、地理、恩怨,药罗葛·婆闰了如指掌。
更要命的是,因大唐燕然副都护元礼臣诛杀了弑叔的药罗葛·吐迷度,为药罗葛·婆闰报了杀父之仇,导致药罗葛·婆闰对大唐忠心耿耿。
到药罗葛·婆闰进来,他们这点小心思被当面揭穿,可就难看咯!
“外臣执失蛮、思结浑义、浑硉兀谨遵太子令!”
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可不比朝中那些官油子逊色啊!
谁说草原人心眼少?
勿忘历史!
第五百九十九章 哪里不对
等了许久,太子仍未见到药罗葛·婆闰。
食着典膳丞孙九奉上的羊肉,太子眼带诧异。
“总管,不是说瀚海都督到了?孤怎么没看见?”
典膳郎平胡是解脱了,可前途也就至此了。
李义府噗哧一声笑:“殿下莫被宾客唬住了,药罗葛·婆闰就不可能出现在浑义河。”
范铮接过孙九递来的羊肉碗,吮了一口热汤:“太子舍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就是不太精确。”
尉迟宝琳、程处侠、尤福贵围了过来,大眼小眼里都闪烁着旺盛的求知欲。
“准确地说,药罗葛·婆闰应该在日落前抵达大营,我不过是提前说了半天。”
太子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对啊!那个思结浑义、执失蛮、浑硉兀总会得到消息吧?撒游奕,也不是大唐才有的习惯。”
太子的话,范铮自然不能故作姿态,当下和盘托出。
三个部族的首领,恐怕比范铮还早就知道了药罗葛·婆闰的路径与时间,范铮装的这一把,无非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而已。
太子都愣了,貌似梗直的突厥人,竟然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总而言之,虽因分赃不均而闹腾,殿下踢走了契苾部,余下的利益自是够他们三家瓜分了。”
至于他们三家怎么分赃,就不是大唐关心的事了。
契苾部么,人丑不自知,被嫌弃是自然的。
“至于下马威,呵呵,得益于浑义军将士的出彩,料想没哪个头铁的愿意拼尽整个部落,为狼狈逃窜的阿史那斛勃延残喘之机了。”
鼠目寸光的契苾部,名声本就很不好,早年还有契苾何力挽救一下,叛逃之后就是神台猫屎,那叫一个神憎鬼厌。
对比一下后世欧洲人对吉普赛人的态度,大致就知道契苾部是什么德性了。
没人会与连自家大俟利发都卖的部落联盟,那就是妥妥的白眼狼。
日落之前,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带着十骑到了浑义军大营,只身入营,热泪盈眶地拱手:“瀚海都督臣药罗葛·婆闰,参见殿下。”
正常自称,药罗葛·婆闰是不需要报官职的,此时特地报出,是表明永为唐臣的态度。
若非甲胄在身,不能行跪拜礼,相信药罗葛·婆闰已经伏地膝行了。
太子轻声道:“节哀。赐瀚海都督座。”
药罗葛·婆闰向范铮拱手,范铮还礼。
按大唐的官制来说,两人份属同僚,不存在高下之分。
有些话题,太子不方便询问,范铮可没这个顾忌。
“瀚海都督,高郎将追剿车鼻部,战况如何?”
茶汤奉上,药罗葛·婆闰吮了一口,满眼骄傲:“有高郎将主持,回纥、结骨诸部相佐,阿史那斛勃原形毕露,一鼠辈尔!”
“葛逻禄泥孰阙俟利发、拔塞匐处木昆莫贺咄俟斤闻风而降,大军追至阿息山,阿史那斛勃仅率数百人逃窜,后一直在遁逃。”
阿息山,后世外蒙察图斯博格多峰东麓。
无怪药罗葛·婆闰看不上阿史那斛勃,战不敢战、降不速降,你也配自号可汗?
“唯其长子羯漫陀,敢率万骑一战,兵败被俘,算个人物。”
不,药罗葛·婆闰仍旧轻看了阿史那羯漫陀,他在与大唐交恶之前,将长子阿史那庵铄送入了长安城。
草原苦寒,生育之龄也早得很,他家三代人的年龄差竟未超过三十岁。早早送子入大唐,其实是在保阿史那庵铄性命。
以阿史那羯漫陀之能,当然知道车鼻部扯旗是个什么后果。
但是,身为人子,有选择么?
“郎将捉生阿史那斛勃,令末将向殿下报捷,欲拱卫殿下回朝,请准许。”
范铮倒是没意外,太子已激动地拍案:“彩!孤将亲迎高爱卿,以彰我大唐武功!”
不得不说,贞观天子选将的眼光很毒辣,高侃这种基本没独当一面经验的郎将,他都能任用为主将。
高侃也不负重托,漂漂亮亮地将乙注车鼻可汗拿下。
虽然没经过硬仗,但行伍之人都明白,长期行军、统率仆从军,要恩威并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怪也只能怪乙注车鼻可汗的水分太重了,之前吹嘘得如突厥中兴之主,打起来——啊,就这?
不管突厥历代可汗曾经有多卑微、多狼狈,至少他们曾与敌人战斗过,阿史那斛勃这种望风而逃之辈,丢先人颜面呦。
高侃的到来,让突厥人及草原诸部都默然无语。
阿史那斛勃被俘,振兴突厥的痴心妄想,便如被雨点打湿了的炭火,彻底滚到了小河里。
“臣高侃,奉圣命出征,今折损将士三百一十二人,生擒敌酋阿史那斛勃,特护殿下回朝。”
高侃的神色自若,并不以擒敌夸功。
一军人马,只折损三百一十二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夸耀的数字。
其中多数人还不是折损于厮杀,而是死伤于坠马、病痛、蚊虫。
这是常态,无可奈何,那些驻扎烽燧的烽子,亦常折于虫豸、豺狼之物。
太子细细相询,高侃一一相告。
打仗的细节乏善可陈,因为对手太弱,还没尽力击出对手就倒下了,有欺负黄口小儿之嫌。
倒是回纥的变故,让太子咂舌,居然玩弑叔烝婶,搞那么大吗?
仔细品味一下,太子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略过,下一个话题。
“以高卿之能,中郎将屈才了。”
这才是最实在的鼓励。
但高侃与范铮都清楚,终贞观一朝,高侃都不可能简拔,原因是留与新君施恩。
两支队伍次第护着太子,押解着牛马,从容不迫地向南折返。
思结浑义率思结别部、浑硉兀率浑部、执失蛮率执失别部,载歌载舞地在唐军后头欢送。
娘哩,可算走了!
遥远的小山头,契苾沙门神色复杂地目送唐军离去。
悔不当初!
一名小酋长探出头来,满面怒意:“唐人不将契苾部放在眼里!大俟利发,杀吧!让他们见识一下契苾部的怒火。”
契苾沙门眼神冰冷,难道我不应,你们又要绑我么?
“好啊!你率本部截杀,本大俟利发为你擂鼓助威!”
小酋长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撺掇大俟利发闯祸,是契苾部的传统技艺,你不能怪我啊!
第六百章 哄堂大孝
回到长安城,风已经热了,蝉已经聒噪了,人心已经热切了。
大唐再一次取得了胜利,没人管难易如何,只知道胜得光彩夺目。
押解进来的牛马,竟然分去了些许俘获敌酋的光芒。
俘虏献于太庙,翠微宫中的贞观天子难得地回太极宫,于太庙献祭。
之后,天子赦阿史那斛勃之罪,赐宅于长安,封左武卫将军。
诏令车鼻部迁郁督军山,改称新黎州,以阿史那斛勃之孙阿史那庵铄统其旧部。
这一段话容易让人忽略,但细细品味,其中是有深意的。
郁督军山是薛延陀的王庭,即便薛延陀败亡了,那也是铁勒一族的领地,放那么一支突厥人进去,早晚得起龃龉。
不管碛南、碛北,都是大草原,中原王朝对草原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手段。
既然无法以加特林菩萨令他们载歌载舞,分化瓦解就是必然的选择。
总而言之一句话:草原太宁静了也不好。
这个计谋,很多人都能看出,却无解,这就是阳谋。
阿史那庵铄也断然无胆抗命。
至于牛马,折相应财帛兑给将士,统一由太仆少卿柴令武收了,押解陇右诸牧监。
柴令武主动请命,因太仆卿萧锐服纪、太仆少卿张万岁年迈,愿阖府镇鄯州诸牧监十年。
也就是说,柴令武愿意十年沉淀于陇右道,一心当个牧马人,远离朝堂纷争。
贞观天子自无不准。
坦白说,张万岁的年迈,着实让人担忧太仆寺后继无人、大唐无良马可用。
“太子所为,彰大唐雄风,朕心甚慰。司空、梁国公沉疴难起,着华容侯随太子前往探视。”
话说完,大汗淋漓的贞观天子上了小玉辇,奔翠微宫避暑去了。
一个是身子不便,再一个是不宜拖着病躯看望垂死之人。
后头这说法,估计很多人并不认同。
但事实是,如甲带病探视垂危的乙,而乙恰好在此时过世,乙的家人一口咬定就是甲害的,甲的病情传染导致乙死亡,或者不讲理地说就是乙克死的,就问你怎么破?
别说是唐朝,就算是后世,面对这一盆脏水,圣贤都没有还手之力。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跟别人讲道理的。
故而,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
务本坊很大,除了国子监还有梁国公府。
梁国公府很朴素,府上连年轻一些的女性奴仆都没有。
房玄龄四子房遗义一身素淡袍服,引太子与范铮一行入房玄龄起居室。
房玄龄床前,是四子二女。
这些子女,全为嫡出,无一庶出。
原因很简单,房玄龄没有纳媵妾,连皇帝赐的宫女都被故梁国夫人赶走了,自然只有她自己生育。
在这个年头,能连生六胎的,还尽数成丁的,赞一声英雄母亲也不为过。
卢氏赶走皇帝赐的宫女,吃醋的原因大约占了一半,另一半的原因,大约是不愿府中眼线遍布。
长女房氏,为高祖、宇文昭仪所生的十一子韩王李元嘉之妃。
次女嫁詹事府主簿郑仁铠,意外地得一生平安。
礼部员外郎房遗直,手牵蹒跚学步的长子房燕客,恭立床侧。
拧巴的房遗爱立于一角,与兄弟不再合于一处。
上次的闹腾,婆娘高阳公主性子发作,勒令房遗爱远离房遗直——除非他能把梁国公之爵承嗣过来。高阳公主甚恨房遗直,房遗爱与兄长之情却一直不错。
一头是婆娘,一头是兄长,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
病床上的房玄龄斜倚,面容较范铮出行前枯槁了许多,眼窝深陷,黯淡的眸子里隐约现出释然。
生老病死,任你身份如何尊贵也躲不过去。
这一副臭皮囊哟,终究得弃了。
“孤奉圣命,探望梁国公。公有所需,但言无妨,朝廷自当尽力而为。”
场面话而已,谁都知道人走茶凉,何况是身后事?
缩在角落里的房遗爱眼睛一亮:“此言当真?阿耶一辈子被阿娘管得死死的,至今没尝过媵妾的滋味,要不殿下赐他姬妾?”
属实哄堂大孝了,就房玄龄眼下这模样,就是风流当前也没命享受。
房玄龄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房遗爱,一言不发。
房遗爱无奈转身。
家法,来吧。
“臣已七十,在乱世中活下来,看到大唐盛世开启,已心满意足。”
“生无所憾,唯念子嗣,恐行不端,愿殿下日后留臣血脉,足矣。”
房玄龄人老成精,看得很通透。
万千承诺,不如留血脉于世。
诸子尚好,唯二郎房遗爱生性不羁,且与荆王李元景走得近,诸子恐遭池鱼之殃啊!
太子微微颔首,对房玄龄默认自己日后承嗣感到满意。
“梁国公放心,若孤有此日,绝对留公苗裔。”
房玄龄可以算人臣模板,言行举止几无差错,忠诚也无可挑剔。
但是,房玄龄与杜如晦一样,都是有逆子败坏家业。
这是一个普遍规律了,立国时的名臣,家业往往持续不到后面,而声名不坠的往往是当时不太起眼的臣子。
举个例子,西汉开国时,威名赫赫的韩信、樊哙、陈平,后裔多为无名之辈;
分割项羽尸体的杨喜,开国几近无名,然弘农杨氏一脉,两汉皆声名远播。
至于隋朝杨坚一脉,有说是托于弘农杨氏出身。
范铮淡淡看了房遗爱一眼,这厮跳脱归跳脱,想法还是很刑的。
“恕下官无礼,司空子嗣,虽多有德,却易为失德之辈拖累。”
“司空犹记当年慈州刺史杜构乎?”
太子是来当好人的,范铮自然就是当恶人的。
施恩、施威,不过天子一念间。
莫以为天子看重、情同手足就不会下手,真以为是挚爱亲朋?
范铮言辞如刀,让整个起居室的人都怔住了。
这一位,说话都不带修饰的吗?
连太子都面现尴尬,房玄龄那几乎没肉的面颊却露出一丝笑容:“君子方直陈过失,不饰言辞。老夫托大,便不行礼致谢了。”
“大郎切记,吾卒后,便禀朝廷,诸子别籍,各为一脉,相互再无牵涉。”
范铮的话虽嫌冒失,却给了房玄龄一个台阶。
临死的功臣,向朝廷提一个诸子别籍的请求,就问你准不准吧?
准了,日后杜构的旧事就不会重演。
第六百零一章 有一种瘦
将太子送入翠微宫,入金华门,至喜安殿,范铮才打马北归。
幸亏御赐的黄栗细马脚力不错,居然真赶在启夏门要关闭之前入了兴安大街,范铮才放缓了速度,慢慢向敦化坊行去。
错过时点,即便范铮身为三品也得在城外借宿。
长安城门到点之后,惟有皇命与军情可以破例开启。
乌头门处,一家老幼都矗立在那里,静静地候着范铮。
范铮飞身下马,差点摔着,幸亏雷七及时伸手托了一把。
尴尬。
耍帅差点出糗。
范百里大张双臂跑过来,一把抱住范铮:“阿耶,想你了。”
范铮赶紧蹲下,抱着范百里转了个圈,大笑道:“范百里长大咯!再过两年,阿耶都抱不动你了!”
范百里红着眼圈笑道:“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背你。”
“阿耶!”
范鸣谦略嫌笨拙地跑了过来,一把搂住范铮的脖子,小嘴在他脸上乱啄,以此表达思念之情。
过了一阵,范鸣谦松手,小鼻子皱起:“阿耶没沐浴,臭臭!”
范铮笑骂:“二郎瞎说啥大实话!”
娃儿总容易戳破国王的新装,范铮在外头奔波,可不满身臭汗咋地?
这还是没着甲了,要不然那味道更加酸爽,都馊了。
“臭男人”三字,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已经烧了热水,可以让你痛痛快快沐浴,澡豆备好了,双份。”
杜笙霞打趣道。
呃,双份的澡豆恐怕都不够用,澡豆的去污能力还有待提高。
元鸾围着范铮打量了一圈,满眼心疼:“哎哟,又瘦了。”
有一种瘦,叫做“阿娘觉得你瘦”。
看着杜笙霞玩味的眼神,范铮表示,腰身粗了不少,勒得难受,还得让礼部重新定制官服了。
范老石围着转了一圈:“嗯,没受伤,赶紧沐浴更衣去。臭烘烘的!”
范老石用词并不准确,不是臭,是馊,馊到范百里养那条细腰不敢靠近。
范铮对牵牲口入府之后的孙九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家洗漱一道,免得被卫无忌揪耳朵。
却见卫无忌眉开眼笑出来,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多谢华容侯帮我家汉子谋一个官身!这一身馊,得赶紧洗洗,等会儿过来哈!”
意外得个官身,便是卫无忌这种从未指望过的人,也难免喜上眉梢。
大浴桶热气腾腾,杜笙霞身上披了块油布,努力给范铮搓着长长的头发,下方那大半盆热水全都黑了。
这就是蓄发的劣势之一。
不说打架容易被薅头发,就是洗头发也格外费澡豆。
范铮徒劳地往身上搓澡豆,连点沫子都不起,太油。
要是化身济颠和尚,不晓得能搓出多少伸腿瞪眼丸来。
最难受的地方,还是头皮,仿佛一层冷硬的猪油硬生生糊在上头,不挠一把不甘心。
换了两次水,洗去三团澡豆,范铮才觉得自己焕然一新。“阿耶娘,用膳了!”
范百里兄弟齐声叫唤。
主桌的人,除了范铮一家、孙九一家,意外地加入了将作监中校署监事铁大壮。
陆甲生、陆飞甲父子居一旁,与樊大娘、甄行、巫桑、甄邦、巫亹、巫闷山同桌。
樊大娘未曾开言先大笑:“哈哈哈!孙九这老不正经的,总算捞得个官身!没丢了卫娘子的人!”
这两桌,不是官员就是官员家眷,谁还在乎太多的规矩啊!
孙九笑得眼睛眯起,举樽敬了范铮一樽渌酒:“若非华容侯举荐,孙九再有本事,也还是鸡鸣狗盗之徒。”
这倒是,范铮不说话,孙九是没资格挤进东宫典膳局的,更莫说捞个正八品上典膳丞。
别说孙九能识别江湖手段,就一句话,这个世上能人多了,人家凭啥用你不用别人?
太子之前也认得孙九,为啥不启用?
说到底就是,用孙九是看在范铮颜面上。
再说难听一点,孙九的官身是范铮在作保,有麻烦最后会算到范铮头上。
故而孙九不会洋洋自得,时刻提醒自己官身的由来。
“卫无忌,现在要改口叫卫娘子了,你家汉子是隔天当值,切记提醒他莫忘了。”
范铮隐晦地开了个玩笑。
香坊那一头,得了官身的孙九自不宜再为大掌柜,高月娥的阿弟自然而然地递补上位,成为敦化坊第一个外坊人身份的大掌柜。
陆甲生笑呵呵地饮了一樽渌酒:“华容侯身边之人,或多或少能沾点福分,搞不好就是鸡犬升天。”
呃,陆甲生是读过书的,所以他说的鸡犬升天,是正经的鸡犬升天吗?
范铮举樽邀了陆甲生一下:“宣德郎,记得贞观十年我的行事吗?”
陆甲生怔了怔,面色变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放心,回去就让二郎这瘪犊子操办。弄不好,腿打折!”
范老石满眼茫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元鸾与杜笙霞对视一眼,大致明白缘由,却又漠不关心。
大事有范铮顶着,她们只需要守着府邸,别给范铮添乱即可。
樊大娘哈哈大笑,为日后得连连吃席而贺。
陆乙生的威信,较范铮当年是差了点,然坊产却能给予他充足的底气。
至于青龙坊、立政坊,若有眼色自可随敦化坊而动,眼力差一些嘛,也没法提醒不是?
事实上,长安城中一些坊区,已经悄悄安排相关事务。
不张嘴闭嘴就能解说政令、不半真半假地说两句宫中秘闻、不能了解圣躬如何,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长安人。
铁大壮举樽:“华容侯于我铁家的恩德,没齿难忘。”
“铁大壮这把老骨头,还能在中校署为大郎撑个十年。”
“十年之后,还请县侯引我二郎、孙儿入国子监。”
铁大壮的意思,这十年之内,谁也别想让他挪窝。
就事实而言,已经有好几拨人劝说这拗人离开中校署的作坊,保铁大壮升官发财。
呵呵,财从哪里来?
拿着买细麻布的钱买了粗麻布,钱不就来了?
铁大壮倒没有为大唐尽忠尽责的觉悟,可他要是抬腚了,大郎怎么办!
众所周知,铁小壮从来不听劝,都会亲身飞行!
铁大壮若动,害的会是自家大郎!
第六百零二章 早参
一夜之后,孙九打马上终南山,过金华门,入喜安殿,新官上任矣。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孙九的敏感而丧生,但这种事,宁错勿漏,老江湖孙九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真错了,大不了过几年孙九亲自下去赔罪。
范铮则去了广德坊的州衙,慢慢入二堂,由着郭景与贺钩雄争先烹茶。
堂官归衙,这一日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衙的,僚属都须早参。
倒不是为逞威风,堂官总得了解诸曹具体事务不是?
医学博士姜白芷率二十医学生遍巡诸县归来,无限唏嘘。
“下官以为,雍州居皇城之下,庶民纵不富庶,也断不至于窘迫。”
“直到逐村逐里诊治,下官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一些人,小病靠拖,大病靠熬,实在不行入山林。”
这不是姜白芷惺惺作态,是他真的没想到,几近盛世的时代,还有此惨状。
即便比例不很高,依旧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再好的世道,也总有人不幸,区别是不幸的比例高低。
最后一句入山林,配合这个猛兽众多的时代,是不需要细说的。
即便只遇到一两例入山林,对姜白芷的触动依旧极大。
姜白芷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亦惊于此事之悲。
范铮平静地回应:“再如何太平盛世,也难免有苦难降临。”
“也许,只是一场不算太严重的疾病,就能让原本过得去的家庭崩塌。”
“这才是本官不顾一切发展医学的缘由。”
即便如此,也只是减少此类事件的发生。
杜绝,只是个美好的梦想。
范铮若以“杜绝此类事件”下令,才是在耍流氓,没人敢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出一例。
这种符文要下发,范铮倒是能收割一拨来自庶民的赞誉,却相当于踩着二十县沽名钓誉了。
这样的上官,早晚要遭反噬的。
司户参军王福畤从容地禀报:“据太史局与功曹的推算,五月刈麦一定是万里无云。”
“甚至,今秋至明春,都有可能无雨。”
范铮抚额。
这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来一场旱灾,老天就是爱折腾人。
“子辽,士曹配合民曹清理八水,所有灌溉水渠俱不许碾硙阻拦。无分王公贵族,一遍知会、二遍拆除、三遍拿人。”
范铮没强求斩人立威。
这种事他干没问题,要求六曹干就是害人了。
再说,就算范铮出手,也只能拿亲王府长史、公主府邑司令开刀,难不成还能灭亲王、公主?
至于雍州的水利设施,比起华州可好得太多了,纵有旱情,损失亦基本可控。
只要诸县尽心,绝对比华州当时的状况强。
至于蝗,大家都默契地略过。
之前华州的蝗才出现一次,按一般规律,大约三年内不应有蝗的出现。
隗阴阳禀报:“诸教现各守规矩。最多也就是论法。诸学校经过整改,已禁不当书籍三本,责令修正十五处。”
论法是难免的事,最后玄奘与李淳风都难免碰一碰。
以范铮这半瓶水的知识,是没资格掺和进去的,偶尔能冒一两句惊人之言便是极限了。
故而,范铮明确摆出三不沾的态度,不去沾染是非。
禁的,含唐临家族所开私学之书籍,也就是范铮告知唐临那一本。虽在禁与不禁的边缘,范铮还是下了一把狠手,免得日后殃及唐临。
轮到录事参军,范铮的眼睛眯起,极为不悦。
正七品上录事参军卜塘,已不在雍州,右迁为从六品上光禄丞。
论品秩,以及从地方进皇城,卜塘自是升迁了。
论实权,呵呵,光禄丞与雍州治中有可比性么?
明升暗降而已。
“吏部郎中马觊,欠本官一个解释。”
升迁什么的都是小事,吏部也确实可以绕过三省,经皇帝准许而任用六品以下非供奉、朝参官,名曰旨授。
但没有任何律令说,官吏的调动无须知会堂官。
到治中说话时,范铮更恼了。
从四品下治中李叔慎,右迁从四品上秘书少监,同样是趁范铮外出之际制授的。
卜塘的事,范铮或可忍一忍,但李叔慎一事,就是骑在脖子上拉屎了。
翠微宫,翠微殿。
不大的地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
除了御史台的御史外,这里几乎见不到五品官员。
精神不佳的贞观天子,接过兵部尚书崔敦礼献上的药丸。
这不是崔敦礼所制,而是置于金飚门的番僧那迩娑婆寐所制。
崔敦礼最后忍不住说了一声:“陛下,番僧之丹药,服用须谨慎啊!”
贞观天子深以为然,招来殿中省尚药奉御,让他先尝了一丸。
尚药奉御除了执掌尚药局,还有天子之药先尝而进的职司。
这一点让人啼笑皆非,除了防他人下毒外并无太大作用。
要知道,健康人的身体状况与病人全然不同,他尝了无害的药,对病人未必就无害。
这说法,对于皇帝来说,不过是马耳东风。
半晌无异,贞观天子挥手让尚药奉御退下,面色潮红地吞下一粒药丸——或者说丹药。
然而,即便是太子处理了多数政务,贞观天子的面容依旧没有改变,气息依旧无力。
范铮轻叹一声。
这就如后世用面粉、维生素做保健品,没有任何作用,也保证吃不死人。
那迩娑婆寐不傻,真闹翻了贞观天子,他这条老命就别想要了。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是最稳妥的办法,拿皇帝当小白鼠的人,多半是脑子进水了。
他又不是神仙,纵然有点医术也知道,贞观天子接近油尽灯枯,仙丹也救不回来了。
只是,刀架在脖子上,他要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怕早就被砍了——谁让他是那伏帝阿罗那顺供奉的僧人呢?
范铮慢慢出班,举起象牙笏:“臣范铮,举荐吏部郎中马觊接任雍州别驾。”
语出满殿惊。
地方官举荐吏部郎中,听上去真像一个冷笑话。
然而,举荐的职司,让人浮想翩翩,一向头铁的范某是要把屁股下的位置送人吗?
仔细想想,又无可厚非。
范铮身上,除了雍州别驾,还有云麾将军、太子宾客两个虚职,其中太子宾客还可以随时转为实职,可谓有恃无恐。
第六百零三章 现实的人
吏部侍郎高季辅缓缓出班:“华容侯何出此言?马觊虽为吏部郎中,却只是区区从五品上,距三品尚如天堑。”
“区区郎中,当不得华容侯捧杀。”
范铮笑道:“马郎中大才,便是宰辅亦可为之,雍州别驾尚屈才了。”
太子沉默了一阵,觉得好生难受。
有何事不可明言,非要云里雾里才叫官言官语吗?
尚书右丞宇文节出班:“华容侯大可不必介怀,雍州流官,本就是朝廷正常的流程。”
太子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范铮出了个风头,当了一把浑义道行军总管,转头过来不论功,倒在后头戳了一把?
想想也正常,这就是大唐风格,免得功臣飘飘然,君不见李靖、侯君集大功回朝成大过吗?
虽然想着就不舒服,可这就是帝王心术。
黄门侍郎褚遂良轻笑:“举荐李叔慎为秘书少监,是下官所为。李叔慎在雍州操劳多年,也应清贵一番,缓解劳顿。”
礼部尚书许敬宗出班,笑容可掬:“却是本官莽撞了。雍州录事参军卜塘,向有清名在外,故本官举荐他为光禄丞,因华容侯外出未归,僭越了。”
别看这两个的品秩已经不低,却只是马前卒而已。
范铮同样笑容满面:“许尚书与禇侍郎误解了。雍州,是朝廷的雍州,不是范铮的雍州,朝廷下的任何诏令,无论是否害民,雍州俱无条件执行。”
许久不出声的李世民皱眉,鼻孔里哼了一声。
竖子,不就是从你衙门里捞走两个人,气性那么大?
阴阳怪气的!
太子的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虽然阅历不足,他却听出来了,“无论是否害民”不是什么好话。
“孤有些不明白,吏部可以不知会堂官,就随意调动诸司官吏?”
“此事若成常例,日后还有哪位堂官敢离衙?怕是一回来,连门子都换了吧?”
太子后面这番话,切中了要害。
曾经的鸿胪卿唐俭、现在兵部尚书崔敦礼,都有挺身为使的记录。
试问,哪个堂官不担心重蹈覆辙,出使归来,衙门却物是人非?
好不容易安置的心腹,转眼被踢得远远的;
好好的政令施了一半,物是人非,然后荒腔走板。
到底自家的衙门,是不是吏部下属的衙门?
吏部不守规矩,日后朝廷需要出使,除了鸿胪寺,还能指派谁?
许敬宗突然打了个哆唆,苦涩地开口:“臣许敬宗僭越,擅自干涉雍州官员升迁,自请陛下降罪。”
范铮笑了笑,大约明白许敬宗为何突然认错。
诸司因此不愿再为使,除了鸿胪寺少得可怜的人员能为使外,礼部也无处可逃。
说到底,鸿胪寺是承接礼部政令的具体实施部门!
若是他人为使尚可,许敬宗出使,难免辱及大唐。
这不是恶意揣测,江都之变,许敬宗哀求杀父仇人宇文化及,得免死,有前科的。
褚遂良、宇文节面色铁青。
老奸佞,你什么意思?
说好一起狂、一起扛的,你拆台是吧?
许敬宗面不改色,竟无一丝羞愧。
呵,羞愧顶啥用?
本官若不改弦易辙,将来被迫出使蕃邦、尿袴褶时,谁来替本官挡灾!
莫见怪,许敬宗就是那么现实的人。
或者再扩展一下,很多人都是那么现实的人。
皇帝有气无力地倚了一阵:“许敬宗、褚遂良、马觊罚俸一年,就此揭过。”范铮笑呵呵地说了声:“哎,却是本官多嘴多舌了,害得几位被罚,罪过罪过。”
这种自己都觉得茶味满满的话,竟能毫无羞愧地脱口而出,范铮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
至于再追究幕后?
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贞观天子,范铮都惹不起。
难得糊涂,也是不得不糊涂。
“太子,此番出行,可有何领悟?”
贞观天子轻声道。
太子低头沉思了一下:“突厥畏威不畏德,可以兵锋击之。”
“纵有契苾何力、阿史那杜尔、执失思力等番将忠诚,亦无改大势,草原终将起伏不定,为大唐隐患。”
这一番话并不刻意针对谁,阿史那杜尔、契苾何力的眸子却缩了缩。
尤其是契苾何力,听到契苾沙门为太子斥责的消息,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至于说契苾部被太子踢出浑义河,契苾何力唯有一字奉送:该。
“自夏州到云阳,有一路人手绕开重重关隘,手执突厥兵备,于路伏击孤。”
“此事,兵部、刑部、大理寺当给孤一个交待。”
太子语调平淡,却蕴藏春雷。
崔敦礼举笏:“兵部责无旁贷!兵部侍郎韩瑗全面追查沿途关隘,何以令贼人至云阳县!”
刑部尚书雷永盛举笏:“刑部郎中率刑部老吏追查,定不放过蛛丝马迹。”
同州刺史雷永盛与刑部尚书刘德威对调职司,在贞观朝也极为罕见。
范铮隐隐约约觉得,雷永盛入朝,大约真是与自己有关,然后才导致雍州衙门变故的?
雷永盛在同州,多多少少能指挥一些兵马,在范铮权势与威信暴涨的情况下,再让雷永盛在同州似乎不妥了。
应该是觉得雷永盛没有兵权就不足为凭了?
啧啧,可怜刘德威老倌,六十八高龄了还要外放。
老倌身子骨还挺硬朗,再熬个几年,一点问题没有。
也就是同州的距离不太远,州治冯翊县到长安城才二百五十五里。
大理少卿辛茂将举笏:“大理寺以大理正尔朱杲为首,誓将此案彻查。”
范铮心头呵呵,越是赌咒发誓的话,越发不能信。
装模作样个大半年,随时随地能让皇帝与太子看到他们在假忙,然后就混过去了呗。
谁还不是个官场摸鱼人?
“齐郡王祐请携王妃赴昭陵,拜祭母阴嫔之坟茔。诸卿议议。”
李祐的阿娘阴妃,因李祐之事降为嫔,继而郁郁寡欢,数年便撒手人寰,陪葬昭陵。
这个背负了一身恨的女子,终究是承载不动许多仇,索性永别这苦难的人间了。
李祐自身已没有什么能力,但齐郡王妃韦氏可是韦挺之女,未必就不能从韦曲借力。
但是,这关范铮什么事?
第六百零四章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李祐夫妇的出场,极其夺目。
除了长史及一队军士相随外,朴素得令人刮目相看。
李祐一身衩衣,都浆洗得发白了。
衩衣一词,除了指里衣,亦能指便服。
韦氏虽着常服,亦简朴得令人发指,髻上的发钗都是木钗。
李祐虽消减食邑,亦领朝廷俸禄,如此做派,却是为何?
长史的面色发青,自知难逃一劫。
他私下扣了李祐的部分俸禄,无非是欺李祐上告无门,最多上官见责时说一声,为齐郡王好,替他收敛余财,免得浪费了。
你看庶民家,过年时大人不都这么收缴娃儿的压胜钱么?
哪晓得李祐这厮如此做派啊!
三头草驴,两头分别驮着李祐与韦氏,一头拖着简易的板车,上头一口铛格外惹眼,驴子此起彼伏的“啊呃”声响彻云霄。
驴车上,一块白幡,端端正正地书着“齐王饼”三个字,横平竖直,骨力十足,足以愧煞范铮。
时不时地,路边有顽童有意买饼,李祐立刻下驴,盆中净手,然后花点时间烙一个葱饼,香味让护送的军士都咽唾液。
这么一个不正经的郡王……
不管当初的李祐是为保命也好、真喜欢烙饼也罢,反正如今李祐的手法出神入化,就是那些做石傲饼的行家见了也得赞一声。
一文钱一个饼,童叟无欺,搭上齐王的名头,自是买卖红火,到终南山下时,竟已售罄了。
“臣李祐携妻韦氏,请见陛下。”
李祐换了一身朝服,规规矩矩立于皇峪沟。
这个地名,自是因为皇帝在此建太和宫、翠微宫而得名,日后阴差阳错变成了黄峪沟,档次蹭蹭直掉。
感觉就像王朝的公主,变成了王朝会所的公主。
翠微宫含风殿中,听到李祐做派的贞观天子心头甚恼。
挂着郡王爵卖饼,你咋不上天呢?
这是贱业啊!
逆子,这是要来打朕的脸么?
“不见!令齐郡王直赴醴泉县九嵕山昭陵,拜祭阴嫔之后,速回历城县!”
“齐王府长史,入台狱细细审!”
李世民发怒了。
这个孽种,就不该让他来到世上,各种不省心!
王波利苦着脸呈上文牒:“这是齐郡王亲笔的放妻书。”
放妻、休妻,其实是一个意思,无非是说起来好听一些罢了。
但李祐已经看不到任何前途,与齐郡王妃韦氏和离,未必不是一种仁慈。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数年夫妻,结缘则和;数年有怨,今已不和。想是前世冤家……时贞观二十二年四月初一,齐州李祐放妻书一道。”
格式标准,便是积年的刀笔吏见了也得点头。
但是,李祐是郡王啊!
李世民的呼吸急促了些,一个茶碗砸地上成了几瓣,碎屑到处都是。
“逆子!”
贞观天子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面色胀得通红。
宗室搞出和离,妥妥的丑闻一件。
当然了,比起永嘉长公主的轰动一时,还是稍逊风骚的。
“召道宗入殿商议!”议不议,还是得同意李祐夫妻和离,捆绑不成夫妻。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降低影响。
范铮蹲在蓝田县普化地头,闻着若有若无的麦香,指尖掐破一粒穗子,看到里头灌浆的状况。
蓝田尉薛奉镬垂手立于一旁,不时为范铮解说两句。
“南山北岭中间川,就是普化的特色,传说三国曹操为蔡文姬在此建梳妆台。”
前齐王长史、现沧州刺史薛大鼎次子,当然不是脓包货色。
就是他家父子取名,真个有特色,薛奉镬之子,是不是该以“锅”为名了?
普化的粮食,以小麦为主,意外的是竟有少量水稻的种植。
“普化肉食牲畜如何?”
范铮随口问道。
薛奉镬信手拈来:“去年出栏,猪约三百头,羊近百只,禽千只。”
普化还有水会音乐,“水会”二字为水陆大会简称,据说是源于前朝。
硬要说普化还有啥能夸口的,大约就是花岗岩了,将作监所需的石材,有相当部分取自于此。
蓝田令倒不是不重视范铮,可他还得去蓝田关协调。
蓝田关的三顷公廨田,从八品下蓝田关令二顷职田,可都是从蓝田县嘴里抠出去的地。
官对官,大问题是没有,诸细节却值得商榷了。
井田制之后,没几家的田地再工工整整,如犄角旮旯的几分地引争执都是常事。
今天占你一锄头地,明天再占你一锄头地,争端不就来了吗?
还不是如刻板印象中一般,一定是强者欺凌弱者,极有可能是弱者主动挑衅强者。
“我弱我有理”这种思维,从古到今都有市场的。
没有底层工作经验的人,对这话或许难以理解。
“令尊牧守沧州,当为最正确的选择。”
范铮笑呵呵地与薛奉镬闲谈。
薛奉镬只“本分”二字,薛大鼎在沧州可威名赫赫,被河北道庶民尊称“铛脚刺史”之一。
瀛州刺史郑穗本、冀州刺史贾敦颐、沧州刺史薛大鼎并称铛脚刺史,是指有这三位刺史为铛(三脚炊具)脚,河北道安安稳稳。
沧州民谣:“新河得通舟楫利,直达沧海鱼盐至。昔日徒行今骋驷,关哉薛公德滂被。”
因薛大鼎先治理泛滥的无棣渠,后治浊漳水(下游为衡水)、清漳水、长芦水,在沧州威信极高。
让他在李祐身边为长史,纯粹是浪费人才。
薛奉镬闻弦音而知雅意,轻笑道:“家父其实更愿意牧守一方。那一位,据说让天子都恼火,经宗正寺准许,正式和离,亦为大唐一奇事。”
薛奉镬是懂用词的。
范铮微微摆手:“你想错了,我是在为薛使君贺。”
薛奉镬细细品味了一下,面色微改。
即便薛奉镬对朝政什么的并不太了解,也不妨碍他听出范铮的隐喻。
之前只是他不愿往下推测罢了。
自欺欺人,本就是人类的特性之一。
略加推导,当知李祐必有异动,和离只是为了保护韦氏不受牵连。
若薛大鼎还在齐郡王府为长史,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不是屎也是屎。
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怎生一个冤字了得。
第六百零五章 我还是个娃儿
雍州的补缺,因吏部胡为在先,只能补偿性地由范铮优先安置心腹,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录事参军之位由司功参军隗阴阳递补,身为六曹之首,顺位而上是很自然的。
至于新的司功参军,由礼部祠部郎中沃鯌举荐了他家大郎沃和兑。
不愧是祠部司的人,取个名字还参照兑卦:初九,和(hè)兑,吉。
卦辞之意:唱和相应的交易,黎庶(对官府)信之无疑。
沃鯌的年岁不小了,长子自踏入仕途了,之前在吏部司坐冷板凳呢。
不是没有位置安置沃和兑,是他不想出京到地方上,与家人别离,遂蹉跎至今。
这不,沃鯌逮着机会向范铮举荐了沃和兑,美其名曰:举贤不避亲。
对于沃鯌这样的官油子来说,舍这一点面皮,根本就不是事。
“相识多年,沃氏如何不敢说,下官为人别驾是清楚的。”
“犬子虽文武俱不出众,然下官熏陶之下,于祭祀、道佛颇有见解。”
“若有懈怠,上官只管鞭耻。”
鞭耻,鞭笞以耻之,引申为处罚、整治。
王梵志诗云:“宁肯出头坐,谁肯被鞭耻。”
白话诗僧王梵志,大约生活于隋末至此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最早提出只生一个的古人。
“大皮裹大树,小皮裹小树,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别的不好说,至少沃和兑于祭祀、道佛这一块,算半个专业人士,范铮与沃鯌又有旧,自然顺水推舟。
“除了正经营生,还会点啥?”
范铮慈眉善目,颇有“叔”辈风范。
天可怜见,沃和兑也就二十五岁,才小范铮八岁啊!
考虑到范铮的品秩,正常了,就是一个六旬老汉叫范铮“叔”也莫奇怪。
沃和兑微带腼腆:“琴棋书画堪堪入门,唯天象可观一二。”
沃鯌面色铁青:“住口!”
天文一道,为朝廷所控,非太史局、天文生不可擅习。
诸工、诸乐、杂户、太常音声人,习得天文,俱送太史局为天文观生、天文生。
观生不得读占书。
天文观生、天文生犯流罪,并不远配,加杖二百。
私习天文,徒二年。
虽说此条执行并不严谨,道佛两家亦诸多私习天文者,但你别嘚瑟行吗?
治中的缺,左思右想,范铮手一勾,把从五品上太常丞汤仪典抓了出来,一个从四品下治中的位置扔出来,汤仪典立刻热泪盈眶地接了。
这一刻,汤仪典坚信,当初在华州被放下,是范铮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安置自己!
汤仪典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认知,说破天他也只宜为佐官,五品已经是他自认的极限了。
想不到,上官竟惦记着自己,不是往太常寺一放了之,竟真的拉了出来,还跳了两级!
官员的品秩,越往上越难提升,门槛诸多。
换成往日,范铮都没法让汤仪典跳级,可谁让吏部被范铮捉了把柄呢?
“下官唯以别驾之命是从,纵粉身碎骨亦绝不后退!”
汤仪典表着忠心,给范铮烹着茶汤,素油、炸江米饭、菽粉、秦椒粉、葱、姜、芝麻、菠莜、猪肝、粉肠次第加入,看得郭景与贺钩雄咂舌。
这茶汤,真有了饭菜的功能。
范铮呵呵一笑,对汤仪典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信不信,每一个显贵落难时,最先捅他刀子的多半是亲信?
人性如此,高喊“为主公效死”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啊!
范铮在朝堂上抗争的模样,李景恒诸人自无从知晓,然观雍州补充官员的人选,便知吏部一定是退让了。
那可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啊!
有上官如此,面对诸司,李景恒觉得底气十足。
看你们再胡来?
诸司对范铮所为,并非全然放纵,至少民部侍郎高履行、民部主事联袂来查雍州仓曹了。
如所有仓曹一般,李景恒手头也多少有点问题,但借着去年赈济之机把所有账务抹平了。
咳咳,不是所有账务问题都是贪赃,一些账务错误、折耗比例都会有些出入。
虽略有蛛丝马迹,甄邦却只是轻笑,并未深究。
彻查账务的目的,是要让诸司把账平了,而不是揪着已经平了的账不放。
毕竟,甄邦不是甄行,不在御史台。
甄邦两个算盘同时打起,左右游龙让李景恒目瞪口呆。
核对完数字,甄邦往凭几上一倚,一把抓起樱桃毕罗,一个个地咀嚼起来。
毕罗是此时一种带馅的面食,《酉阳杂俎》中有载,馅多有樱桃、猪肝、羊肾。
“舅父……上官,仓曹、民曹好歹也让他们学一学坊学的手段,贼粗糙。”
灌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汤,甄邦酸得龇牙咧嘴。
李景恒嘿嘿直笑,原来是自家人查自家人啊!
早说嘛,本官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其实以李景恒的出身,即便真有点不对,闹到贞观天子面前也就是斥责“小儿辈胡闹”而已。
范铮歪嘴,当年教你们时,第一句话可是“不做伪账”,你们倒好……
“天天屁话郎当的,就问你有相中的小娘子没?”
范铮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
甄邦面色一苦,嘴唇撅起:“我还是个娃儿。”
范铮轻啐一口:“明年就成丁了,有脸跟我说娃儿?”
甄邦无语,抬头望天,作生无可恋状。
范铮狐疑地打量了甄邦几眼:“你……该不是跟人学坏了,玩劳什子断袖之癖吧?”
甄邦气得跳了起来:“哇呀呀!你可以污辱我的眼光,不可以污蔑我的爱好!”
范铮笑了笑,宽心了。
不是另辟蹊径就好。
“这是踏青时相中哪家小娘子了?”范铮打趣。
甄邦起身负手,老气横秋地叹息。
踏青之时,甄邦确实相中了一名小娘子,奈何门不当户不对啊!
成州刺史卢仁业之掌上明珠,不是甄邦这种小户人家出身可以觊觎的。
卢仁业并不是高不可攀,但他阿耶是左卫大将军、莘国公卢宽,正是大唐顶尖那一群人。
卢宽的名字很多人不熟悉,他的原名知晓的人就比较多了:豆卢宽。
他家到现在已经是四代富贵,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能延三代,是官场难得的常青树家族。
第六百零六章 悲剧人生
天蓝,日晴,风暖。
醴泉县,九嵕山,昭陵。
阴嫔的坟茔位置偏僻,小且简陋。
倒真不怪贞观天子绝情,以李祐犯的事,阴嫔能陪葬昭陵都是法外开恩了。
无人问津的阴嫔坟茔,迎来了一身麻衣的李祐。
时不能为阿娘送葬,今姑且补之。
虽奇怪了些,但在人情之中,昭陵令也没阻拦。
对于驴车拉满满一车纸钱,昭陵令也能理解,随手招来从七品下昭陵丞,让他带二十陵户去帮忙。
帮忙只是其一,看着别出什么幺蛾子才是真的。
反正昭陵四百陵户呢,哪怕是失火也能很快扑灭。
你觉得昭陵令会不知晓李祐放妻的事?
多少是听说了的,搞不好李祐还会出点破事,故而昭陵令毅然转身甩锅,让昭陵丞接待李祐。
愿意为僚属挡风遮雨的上官并非没有,但数量真的希少,让下属背锅才是官场常态。
要不然,设这些佐官位,是为了好看吗?
矮小的墓碑前,李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缕血丝沿着面颊渗了下来,让昭陵丞手足无措。
疯子,这是个疯子!
正经人磕头,谁磕出血来啊!
李祐点火,一叠叠纸钱燃起,青烟扶摇直上,为死气沉沉的昭陵增添了一缕生气。
“你这一生,命运多舛,好好的贵女,因外祖矢志不渝而沦为阶下囚,外祖被杀后,你被迫委身仇人子……”
李祐絮絮叨叨的话,配合着面上那一缕未曾干涸的血丝,让昭陵丞瘆得慌。
这些事实,虽不少人知道,可谁敢拿到台面上说啊!
尤其是,谁都知道“仇人子”指的是谁啊!
“被迫”二字,更让人毛骨悚然。
“你的阿弟与娃儿,一个坏、一个傻,肆意妄为导致你从德妃降为嫔……”
就这一点来说,李世民还是手下留情了,没让阴嫔彻底跌到才人之位。
“你走了,也解脱了,唯余我夹在李氏与阴氏的血仇中,辗转反侧。”
阴弘智这个舅父,成功地将两家的血仇植入李祐心中。
可惜,即便如此,李祐也无能为力。
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郡王,还时时受人掣肘,无一可用之兵,且有前科、为人监视,李祐也无奈。
就是那心头啊,像一把烈火在焚烧、在炙烤!
蠢蠢欲动的情绪,便如春天麦田里的野草,在疯狂地破土而出,拔也拔不净!
总算在最后,与韦氏和离了。
哎,此生有负,唯负韦氏,自结发以来,没过着一天安生日子,从此一别两宽,永世不要再见了吧。
下一世,你当安享人间富贵,我当永坠泥犁之乌呼地狱。
纸钱烧完,李祐起身,身上粘了不少灰,被熏出的泪混合着快要凝固成痂的血丝,看上去狼狈不堪。
灰暗的眸子看了眼湛蓝的天空,李祐面上泛起温馨的笑容。
“阿娘,我来了。”
昭陵丞都没反应过来,李祐身子猛然一动,头颅撞在阴嫔墓碑上,碑角破开额头,血液与脑浆染透了碑体。
“救人啊!”
昭陵丞发出了中官式的尖叫声,泪水模糊了双眼。
该死的昭陵令,该死的李祐,没一个好东西,都来害我!——
整个翠微殿陷入了诡异的死寂。李祐这惊天一撞,将整个皇室的衩衣、犊鼻裈扯了下来。
这也不是皇室独具的特色,连带世家也有这种现象。
只不过,妾室、庶子,翻不起什么浪。
范铮只能暗暗叹息,寝取仇人女,听起来很解气,可你知道因此诞下的庶子,是何等的煎熬么?
大约是无人在意的,愿李祐的血,给他们一点警醒。
这个缘分,就是孽缘。
李世民手指颤抖着、嘴皮哆嗦着,半晌竟无一言出口。
良久,司农卿韦机出班启奏:“昨夜,韦挺长女韦氏闻噩耗,自缢于房内。”
韦机说的,就是前齐郡王妃。
奇的是,多年下来,李祐膝下竟无一男半女。
这一下,让李世民连宣泄怒火的鹿脐都没有了。
太子当机立断:“着以国公礼葬李祐于高阳原,韦氏特许合葬,原宗正寺判许和离卷宗撤销,国除。”
怎么处置都有不对,索性快刀斩乱麻。
只要是王爵,无分亲王、嗣王、郡王,无论虚实,都有一个“国”的名义存在。
在多数时代,大一统是称“朝”,下面的诸侯封地才称“国”。
不除的话,可以让宗室子某过继李祐,以承齐郡国。
除了,就无李祐的苗裔,连名义上的都没有了。
高阳原一地,多是获罪宗室墓葬之所,如隐太子陵。
李祐的墓志铭,至后世仍存。
一个悲剧皇子的悲剧人生,终于落幕。
“臣长孙无忌有本,剑南道眉州、邛州、雅州僚人反,臣请令右候卫将军梁建方平之。”
这一次的僚人造反,《资治通鉴》说是因令僚人伐木造海船,索取过度而致。
《旧唐书》与《新唐书》,在此事上描述分歧较大。
《旧唐书》记载是梁建方讨伐,《新唐书》记载是茂州都督张士贵讨伐。
当然,亦不排除二人俱有出战。
李世民听闻战事,神色略为好转:“着右候卫将军梁建方,徙右卫将军,平眉州、邛州、雅州僚人之乱。”
此三州,邛州、眉州与益州接壤,若益州有失,则西南震动。
军务,贞观天子还是没对太子放开权限。
御史大夫李乾祐出班:“大唐疆域日增,司法官吏已难承重荷,恳请增设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大理少卿辛茂将出班:“大理寺评事亦有不足。”
这一次,他们争取的不是裹行之位,而是长期正式的职位。
李世民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心领神会:“既如此,着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各增二名,大理评事增置十名。”
这一来,大理评事就有十二名之多。
考虑到大理评事——亦写为平事——负责推按,即推究审问,十二名真的不多。
至于大理司直,那是负责推覆,即复审,覆字即有推翻之意。
贞观天子多少是放权了,他只在旁指导太子大方向,细节不再过问。
再不让太子独当一面,待山陵崩日,岂能撑起乾坤?
终究,这天下是太子的。
第六百零七章 典膳郎
范铮为李祐欷歔两声,也就抛于脑后了。
世间多有不平事,范铮是人不是仙,管不了这许多。
再说了,范铮又不是宗正卿,能说个啥?
偏偏范铮被留在了最后,难道还要违心安慰贞观天子几句?
算了吧,踩着他人未寒的尸骨献媚,真没必要。
“范卿以为,祐之事,其罪何人?”
李世民倚在御座上,气色不太好。
即便现在是许敬宗这老奸佞编撰史书,亦难抹去李祐激烈的行径。
日后史书上,难免就此抹黑一把贞观天子。
平心而论,贞观天子功甚高、过亦甚多,本身也有不少黑点,再添一笔也无妨。
债多不愁。
“臣以为,其过首为陛下。”
范铮的话,让太子面色大变,眼色不住地乱抛,示意范铮认错。
你又不是头铁的御史,非要触怒天子干嘛?
李世民难得地平静:“错在何处?”
范铮侃侃而谈:“李、阴二家,因楚哀王、阴世师之亡,仇深似海。”
“然陛下纳阴氏,便已埋下了隐患。恕臣直言,陛下能与阴嫔安然无事,都是侥天之幸了。”
“齐郡王生而背负两家血仇,左右为难,终因此而生魔障,唯有求一解脱。”
李世民无声地笑了。
寝取仇人妻女,他做得多了,毫无心理负担。
海陵剌郡王妃杨氏,不照样为李世民诞下曹王李明,还承了李元吉之嗣?
范铮的想法,与这个时代的标准多少存在差异,他认为错的,在这个时代未必就错。
次过,自然是在台狱哭耶喊娘的齐王府长史。
李祐再失势,那也是皇子,不是一介属官可辱的。
故,李祐亡,长史免不得绞于台狱。
七品以上、皇族、妇人非斩者,皆绞于隐处。
十恶不赦中,恶逆以上,却仍需东市口走一走。
他的死并不是终结,想来家眷往岭南或安西都护府看风景是难免了。
“卿虽莽撞了些,然心慈,太子日后须卿尽力相佐。”
“孙九赤牒为典膳丞这一手,朕心甚慰,然屈才了些,太子可拔擢其为典膳郎。”
简拔为正六品上典膳郎,孙九才能在典膳局一手遮天,不受任何掣肘。
日后,太子登基,孙九方可为殿中省尚食局奉御。
能保帝王畅食无忌,区区正五品下品秩又何足惜!
范铮笑道:“臣代孙九、卫无忌谢过陛下隆恩。”
李世民挑了挑眉头:“卫无忌,嗯,朕记得,以砖拍死杀父仇人,押入长安论罪,朕感其孝,命史官记为烈女,赦死置敦化坊,后与孙九成亲。”
说起这事,李世民还颇有几分得意。
这可是他亲手树立的道德典范,且坚挺如斯,未有失德。
说来有些羞愧,贞观朝树立的道德典范不少,却多有崩塌,故后人多喜盖棺定论。
“卫无忌与孙九成亲之后,孙九这浪荡货成了耙耳朵,不敢再去拈花惹草。”
贞观天子一惊:“孙九这模样还能拈得动?”
范铮哂笑不答。人家不关是能拈,还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这话却不便说出口,怕让太子惶恐。
范铮轻笑道:“说来也巧,自孙九为东宫属官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的卫无忌,竟诊出喜脉。”
卫无忌与孙九,都生活在敦化坊民的目光下,绝对不会有那些恶心事,也只能说一声缘分到了。
“哈哈,哈哈!”
纵是贞观天子情绪低落,也难免为这消息微喜。
“太子谨记,若孙九有后,可慈旨授将仕郎,以加恩宠。”
华容开国县侯府。
几乎撒手不管事的卫无忌,腰部略显臃肿,满面堆笑地直腰向范铮叉手,而后转向南面,虚拜翠微宫中的天子。
老蚌怀珠,还真让人意外,卫无忌平日的刚强尽皆卸下,满眼柔和,轻轻抚摸着腹部。
孙九眼现温柔,一只手偷偷摸摸地伸到卫无忌腹部,却被她轻轻一掌拍开。
哈哈哈,想不到,我孙九也有今天呐!
有后、有官身,再不是从前那个烂怂孙九,足以光耀门楣了!
列祖列宗在上,孙九也有后了!
“六品职官给庶仆十二人可为差遣,是让坊正给你抽丁,还是你自行安排?”
范铮随口一问。
敦化坊抽丁,却稍稍困难。
诸作坊占用了大量的人丁,且孙九声名狼藉,哪家的娘子放心入他家侍候人?
就是汉子也菊菊可危啊!
孙九终于正色:“还是我自行采买髡发齐眉之辈。若招来非分之人,甚危!”
这倒是真的,招来居心叵测之徒,到时候胁迫孙九为非作歹,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髡发齐眉是指奴婢,东市署公验立券即可落籍。
范铮吐了口气:“莫怪我话说得丑恶,自今日起,你孙九也不只是关系一人。”
“故,你的宅院,将会昼夜为虾蟆更夫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将为人所知。”
幸进是有代价的。
简而言之,太子于膳食上有丝毫差池,孙九的脑袋大概是保不住的,搞不好连卫无忌都要受牵连。
孙九郑重颔首:“华容侯之言,孙九省得。事关孙氏子孙,定万无一失!”
卫无忌露出一丝坚毅:“贼汉子,我这条命是天子给的,就是一死也不能忘恩负义。”
“记住,宁可事后为我报仇,也断不能让人唾骂。”
孙九重重点头,怎生想的却不知了。
范铮遣人召陆乙生入府,陆乙生看到孙九这一身绿,无心仕途的他都忍不住牙酸。
娘哩!
这老不正经的烂怂,几年前还跟自己一样为华容侯牵马坠蹬,竟凭着一手歪门邪道的路数,混得了六品官!
“孙九入东宫典膳局,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范铮将事情细说了一遍,陆乙生坏笑道:“县侯放心,我一定让虾蟆更夫盯得死死的,不让典膳郎嗅到路边的野花。”
孙九胀红着脸,努力狡辩:“什么路边的野花?怎可污人清名?”
然后孙九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野花不是花,空气里洋溢着快活的笑声,连卫无忌都在轻笑。
以卫无忌的精明,孙九是什么货色,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见孙九浪子回头了,才愿意嫁给他的。
2023.9.8请假
因事需请假一天。
第六百零八章 马屁拍到马蹄上
广德坊,州衙内一片哀叹。
新任治中汤仪典手提抹布,号召全衙官吏把整个衙门清扫一遍,便旋之所都要扫干净、洒黄土。
范铮、亓官植不开口,雍州衙门就以汤仪典为尊,他提的要求虽即折腾,却在情理之中。
眼见司仓参军李景恒都老实拿块抹布擦公案,官场小油子、摆烂人陈祖昌委委屈屈地叹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鸡毛掸子。
没辙,在华州时老八就知道,这位治中是姑丈的心腹,不宜起争执。
参军事郭景撇嘴,晓得这位同是司农寺京苑总监出身的上官做派,正经事会做,但表面功夫更做得到位。
范铮负着手、腆着肚,看着官吏们被汤仪典指使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微笑着摇头。
哎,不管到哪里,都少不了这些的官面文章。
看看,郭景这夯货,还会从公房后方扫堆积的落叶出来,真不明白马屎表面光的道理。
平素衙门都是杂役打扫,自然得过且过,上官目光所至处混两扫帚,上官看不到之处懒加理会。
故,汤仪典折腾一下也好,免得藏污纳垢的。
“秦声楚调怨无穷”,隐隐约约的筝声入耳,淡淡的哀愁融入其中,在衙院内飘荡。
范铮回头,见一耳房中,淡妆素雅的官娃素手弹筝,手指上的黑褐色义甲隐约闪着光芒。
官娃,也就是官妓,这个群体历朝历代都存在,很多时候出于隐恶扬善、粉饰太平的需要,让她们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能留为官娃的,虽不如没入掖庭那一批质量高,但出身也高于常人,琴棋书画只是必备底蕴,搞不好人家的诗词还比一些读书人高。
容貌……
咳咳,范铮表示,脸盲,看不出姿色差异。
弹奏筝,有用真指甲与义甲的区别。
真指甲胜在灵动方便,却缺点不少,指甲厚度不够导致弦音单薄、拨弦角度受限、易指甲断裂伤到手指。
故在晋代就有书面记载,以骨爪代指甲,唐朝又有“银甲”之诗。
至少到现在,有用鲮鲤甲、牛角、铜片、铁片、骨片为义甲的。
鲮鲤不认识?
它的别名更通俗些——穿山甲,这个官娃指头上戴的黑褐色义甲,就是鲮鲤甲打磨的。
至于姿色,或许于血气方刚者有诱惑,对范铮这号情感都比较迟钝的人来说,就那样吧。
范铮这样的货色都属正常,他知道的某位仁兄,专对贾南风之流下手,口味堪称独到。
亓官植是不屑于压榨官娃,所以一般是法曹与民曹掌管着官娃,从事的行业自无须多说。
就是不晓得汤仪典怎么会把官娃给弄出来。
范铮踱到汤仪典身后,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
回过神来的汤仪典眼睛眨巴,心头咯噔一声,知道自己用力过猛,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是了,包括在华州那段时日,别驾也未近女色。
(范铮咆哮:男色也未近!)
汤仪典给川阿西施了个眼色,川阿西怪笑着带耳房中的官娃退场。
早说了嘛,别驾他老人家不吃这套!
川阿西倒不是很懂范铮,只是对上官盲目的膜拜而已,也恰好歪打正着。
别管过程咋样,结果是一样就行。
“你要折腾一下,我也没话说,但官娃这种敏感身份,勿再接触!”
不是说归你管,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为官三险:权、钱、色,一样没掌握好,就可能锒铛入狱。”范铮语重心长地警告。
三者沾其一,就可能丢官去职;
三者俱全,没救了,等流刑吧。
汤仪典心头狂跳,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小心思自然是有的。
若上官啖了口头汤,他接着啖二道汤是没问题的……吧?
牧羊犬偷偷吃上一头羊,合理吧?
大唐每年各种监察,依旧止不住蠹虫滋生,人心无尽时。
但他有贼心,却没那个贼胆,要不然直接就享用了。
“下官有罪,下官悔过……”汤仪典立即认错。
“改词!”范铮瞪了汤仪典一眼。
你个江南道潭州人,怎能说得出剑南道的风味?
范铮现在为官,主要目的还是扯一把敦化坊学生,这般要求低的官员,自也少有人攻击。
便是与范铮结怨的云麾将军莫文武,也销声匿迹了。
没法,他一辈子才混到云麾将军,范铮才三十三岁就是云麾将军了啊!
一个垂垂老朽的散官,跟一个蒸蒸日上的同品秩职官,拿老命去计较吗?
知道啥叫拳怕少壮不?
“形式上的东西,偶尔搞一搞还是可以的,绝对不能频繁,更不能占用下衙、休沐时间。”
能占用官吏时间的,唯有突发事件。
至于说完全抛弃形式,呵呵,不说别人如何,至少范铮是做不到的。
比如说让大小官吏清扫犄角旮旯,就是一桩有用的表面功夫。
不扫不知道,六曹公房之后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一截骨头!
经武柏直与莘可代鉴定,此为羊腿骨,这才让官吏们松了口气。
好吧,大约是哪条细腰犬的杰作。
录事参军隗阴阳脸都黑了,指着衙门的杂役骂了足足半个时辰,吐沫星子给杂役洗了几次脸。
隗阴阳是州衙老人,哪里有点猫腻都一清二楚,以前不开腔是不在其位。
某个府邸。
有人微微叹息。
想用女色引范铮犯错的馊主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色,范铮不上钩;
钱,他们未必有范铮多;
权,他们也给不了范铮。
红口白牙的许诺,对于房遗爱等年轻人管用,对范铮这号能跟老狐狸过招的人物来说,不过是山间晨雾,日头一出就得散。
“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所对应的门下省城门郎与门仆,俱已为我收买。”
“若兄长气若游丝、欲归长安城时,为城门郎所阻,不知会不会气崩了?”
“可惜,不能鼓动雍州,行当年高士廉之事。”
“陛下英明一世,却不知道,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当坐镇中军帐。”
孤立于外,虽可免刀光剑影,却也丧失了对长安城的掌控权。
若有变,长安大门一封,本王一步登天,待你反应过来,为时晚矣。
第六百零九章 听政金液门
大唐良相房玄龄薨于务本坊梁国公府,享年七十,追赠太尉,谥号“文昭”,陪葬昭陵。
经天纬地、道德博闻、慈惠爱民为文;
容仪恭美、昭德有劳、明德有功为昭。
两个都是上谥,萧瑀地下有知,当掀棺而起。
配享暂且没有。
配享的原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房玄龄要配享也只能在贞观天子庙内,而贞观天子尚健在。
高祖庙内,配享者为淮安王李神通、河间王李孝恭、郑国公殷开山、渝国公刘政会。
但是,这个配享制度,偶尔也有例外,比如马周他配享就不是太宗庙,而是高宗庙。
你说河间王是在贞观年间辞世的,这也不假,但李孝恭主要的征战、为职官时间是武德年,配享高祖庙一点问题没有。
房玄龄卒对民间的影响不大,对朝堂格局而言却让人不安。
整个朝堂,两个正一品实职去其一,六部九卿堂官都有缺,司徒长孙无忌成为惟一的百官之首。
很多资料的介绍都说房玄龄是百官之首,严格意义上来说,贞观七年之后,真正的百官之首一直是长孙无忌,房玄龄尚略逊一筹。
之前无论长孙无忌的权柄再大,也不能盖过贞观天子的风头,再加上郎舅关系,自无人置喙。
可如今,上贞观天子岌岌可危,下竟无一人可以制衡。
贞观天子似乎也觉得不太对,册授黄门侍郎褚遂良为中书令,以分长孙无忌权柄。
然而这更让人无语了,是个朝臣都知道,褚遂良本就是长孙无忌一党。
褚遂良担任中书令,非但不能遏制长孙无忌权柄,反而让他的权利更大了。
范铮想了想,大约明白贞观天子的用意,长孙无忌才是真正的托孤大臣。
这个时候,唯一制约长孙无忌的,大约就是亲情了,再置人分权反而不美。
不管长孙无忌品性如何,重情始终是他解不开的枷锁。
太重情的人,难免悲剧。
“番僧那迩娑婆寐(亦书那罗迩娑婆)所制丹药,朕服之无果,且释之令归天竺。”
(《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八》记载“服竟不效”。)
范铮的判断正确,那迩娑婆寐越老越贪生,根本不敢动虎狼之药,就是以平和药性维持,甚至可能是些面粉疙瘩糊弄。
沉疴却需猛药,然无人敢施重剂啊!
这就是皇室最纠结的地方,哪个医师也不愿意背负掉脑袋的责任,给病危的皇帝来上一剂重药,于是药方要稳了再稳,宁可无功,不可有过。
戴着四十斤重的枷,你倒是跳一个胡旋舞试试?
故而在封建王朝,皇室往往坐拥世上最好的医疗机构与人员,却总有人亡于并不罕见的病症。
鸿胪卿阿史那杜尔禀报:“于阗王尉迟伏阇信亲至长安朝参;新罗王金胜曼(真德女王)遣伊伐餐金春秋及子金法敏朝参;契丹酋首窟哥、奚族酋首可度者请求内附。”
尉迟伏阇信是为大唐兵锋所慑,怕凶悍的安西兵在于阗乱来,不得不入朝,奉上白玉佛像一尊、白玉腰带一条、尼雅雪菊茶几斤。
除了羊脂白玉、雪菊,其他东西不便携带,路途实在太远了——九千七百里啊!
没法,现在的于阗,已经成为安西四镇之一,唯安西之命是从。
也就是说,于阗仍是个小国度,只是身为安西都护府的下属,依附者从西突厥改为大唐。
一点都反抗不了,西域诸国中,于阗本不以兵马见长,且自身以玉及位居丝绸之路要塞而富庶,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只能乞求大唐讲点武德。
就目前来看,柴哲威还是讲武德的。“令契丹为松漠都督府,奚族为饶乐都督府。”
羁縻么,这是个名义,后世有个法统,可以吆喝“自古以来”。
但是,真想实实在在掌控哪块土地,最后还是得拼拳头。
天大的理,抵不过沙钵大的拳头。
“册授新罗王金胜曼为乐浪郡王,加授柱国;册授金春秋为特进、金法敏为左武卫将军。”
这一番册授,不过是虚应故事。
贞观天子算是看出来了,一向嘤嘤嘤的新罗,居然是半岛里最经打的国度,高句丽与百济合力都没灭了它。
他御驾亲征那一次,新罗若再用点力,未必不能让高句丽伤筋动骨啊!
只拿下一个水口城,委实说笑了。
当然,没法算旧账,当时的新罗王金德曼已经亡了,现在是手长过膝的金胜曼当家。
话说,不论时空的话,金胜曼与刘备还真是天生一对。
《三国志》记载:先主垂手下膝。
金春秋拜请准入国子监翻阅典籍学习,贞观天子并赐手书《温泉铭》、《晋祠铭》。
《温泉铭》:“云可以蠲,金浆玉液,可以怡神驻寿……”
此为李世民晚年自撰自书的大成作品,以行书刻碑。
至后世原石遗失,拓本原存敦煌藏经洞,后为伯希和劫至高卢,藏巴黎国立图书馆。
此大耻也。
“太子宾客范铮,佐太子于金液门听政。”
这个金液门,为太极宫一个不起眼的侧门,然太子于此听政,便意味着多数权限天子已下放。
太子仪仗全副打起,浩浩荡荡下皇峪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眼中带了几分雀跃。
说到底,太子只是个年轻人,天性喜好热闹,困守在翠微宫虽说安全,可与软禁没太大区别,憋得慌。
为此,太子舍人李义府已经提前入长安城,进十六王宅,寻了彭王李元则,要他悄悄准备几场斗鸽。
不要刻意控制输赢,最好是有来有往,才显得真实。
李元则眼里,根本没李义府这号小人物,本打算抡笤帚给他个下马威了,奈何李义府提到的就藩,实在让李元则无法拒绝。
这些年,诸王俱可就藩,得以在藩国、都督府、州郡内放纵,李元则也是心痒难耐。
奈何,一个章服奢僭,就让他困在长安城多年。
东宫里那位是谁,向来不守规矩的李元则根本就无所谓,只要他能让本王就藩,那就成。
既然不能在乎输赢,斗鸽换中等、下等去取乐就是了。
惜乎,散肯定是不能用了。
别说用,带进去都难。
第六百一十章 你怎么知道的?
总是循规蹈矩的太子,在废太子遗留的曲室内,着常服、挥拳头,咬牙切齿地叫道:“啄它眼睛!踩它脖子!撕它翅膀!”
羽毛飞扬,咕咕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零星血滴落下。
莫看鸽子不如斗鸡长(cháng)大,厮斗的激烈程度却不亚于斗鸡。
良久,太子一声哀叹,悻悻地从褡裢里掏出两文钱递给李元则。
李元则对天发誓,送入东宫的鸽子,他没有动过丝毫手脚,且还是任太子先选,奈何太子还是输了。
至于两文钱,买一只肉鸽都勉强,就别说斗鸽了。
死的鸽子李元则也不在乎,以他的身家,不是上等斗鸽都不会心疼一下的。
这只是博太子一乐的把戏,两文钱是赌注,追求的不是金额,是市井之乐。
所以,即便太子连连输了十余文钱,心态仍极好。
典膳郎孙九捧着方盘,上了一些小食,还有一些油泼食茱萸可自行添加蘸水中。
“为何这食茱萸的味道竟这般香?”
李元则颇为诧异。
彭王府食手泼出来的食茱萸,腥膻气极重,闻着就没胃口。
孙九挟了块小食,蘸入自己那加了食茱萸的小碟中,眉飞色舞地咀嚼着。
“这位贵客有所不知,以铛油炸,或是制油泼食茱萸,须是素油才香。”
“猪油易板结,羊油太腥膻。”
当然,靠近牧区的地方,取羊油比取素油顺手得多,腥膻也只能将就了。
有一说一,羊油泼出来的东西,是真不好吃。
有孙九的吃相在前,斯文的太子都觉得食指大动,挟起小食大快朵颐,李元则紧随其后。
至于败亡的斗鸽,就不可能成为东宫的膳食,现在东宫典膳局专门开辟了地方,中转活禽生畜。
换而言之,东宫要食用鸽子,须先在典膳局养几天,然后由主食监督典食屠宰、分割。
孙九鼻翼动了动,笑呵呵地开口:“这些鸽子,三天前斗过吧?”
李元则瞪大眼睛,一口小食噎了半天,好不容易咽了下去,不可思议地吐出四个字:“你怎么知道的?”
孙九虽未明言,李元则却知道,这个貌似正经、骨子猥琐的老儿,已知道斗鸽以前服过散了。
可是,都已经间隔了三天,有啥影响也早该消失无踪了吧?
真是的,当本王没服过散么?
“小老儿以前在民间厮混,穷啊,鸡鸣狗盗的东西多少懂一些,混个肚儿圆。”
李元则汗流浃背。
幸好,他是真没动什么歪心眼,要不然可以回去自缢了。
斗鸽,因其体型小,太子左监门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唯对李元则及随从搜查甚严。
至于所斗之鸽的等级,太子不懂,也不在意,他只喜欢这些许闹腾。
孙九懂,却没必要多嘴,太子贪图的,不过是个热闹而已。
裹头、布衣的李元则嘿嘿直笑,用这些劣等斗鸽换取太子欢心,日后就藩有望了。
你说太子玩物丧志?
得了呗,废太子可就是群正环绕,左也一口昏君、右也一口亡国,活生生压断了李承乾的那根弦。
没有谁能整天受这高压式的念叨,故于志宁起复,只能忝居左庶子之位。东宫宫废,于志宁是有大功的。
门下坊(左春坊)内,于志宁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着步子,眼现毅然:“不行,本官要去劝谏!”
同为左庶子的许敬宗冷笑一声:“废太子可不就是你们劝谏死的?咋,你们能养书童,号称风流,太子抱背之欢就是下贱,你们咋那么能呢?”
“建个曲室,你们就比成秦二世。咋,你家连个耳房都不建?”
“对,年轻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要如你一般老气横秋才对。”
“被你们搞了一次宫废,陛下还留着你们的头颅,可真是千古仁君了。你是想再掀起一次宫废么?”
许敬宗身兼礼部尚书与太子左庶子,十八学士的资历足以碾压于志宁之辈,所言俱是人情世故,于志宁竟无言以对。
张弛有度,才是正确的人生。
左庶子之位,是设二人的。
许敬宗这厮虽说品行不端,教书育人这一块却远胜于志宁。
谁说品行不端就当不了好老师?
北齐魏收,奸佞之名远扬,门下弟子却以品行见长!
北宋苏东坡,正人君子吧?
《挥麈后录》卷七记载,奸佞高俅本为他身边小史,苏东坡荐与驸马都尉王诜,而后才有机会接近端王。
于志宁被臊得面红耳赤,兀自在苦苦争辩:“本官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为奸人所误!”
许敬宗冷哼一声:“这好办,你辞官回家耕读,当你的道德君子,正好可以免了相看两厌。”
“顺便还可以著书,抨击太子不配为人君,将本官写成奸佞贼臣,你流芳千古。”
于志宁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他只是自认君子,却达不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境界。
真君子、真风骨,贬黜之后便应该老老实实为农了。
老实说,这种人物,还不如许敬宗摆明了小人的嘴脸招待见。
太子宾客范铮也收到了消息,却只能一叹。
博戏是《贞观律》明文禁止的,可李元则不照样斗了那么多年的鸽子?
他只是辅佐太子的宾客,不是太子的阿耶,不能动辄喝斥。
更不能说,强令太子不能如何如何。
关键时刻,太子这边只要没有大动作,就只能视而不见。
再闹出一个李承乾,大唐承受不起,范铮更承受不起,故而范铮也只能默然。
巫亹难得地登临光德坊,细说金春秋父子在国子监内如饥似渴地翻阅群书。
“好在,先生当日所授算盘技艺,俱是学生自录,未曾在国子监留下书卷。”
范铮对新罗的态度一向不好,门下弟子自然白眼有加。
倒不是敝帚自珍,实在是这新罗……
倭国是真的坏,新罗是真的恶心人,到时候倒打一耙,说算盘是源于新罗,且问你信不信!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要是人家“考证”出来,范铮是新罗人,就问你窝不窝火?
两面三刀,才是新罗的真面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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