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列祖列宗积德
一个朝会下来,满朝文武对太子的异状视而不见,即便相貌上有些许差别也无人问津。
没错,大唐的臣子,就是那么识时务。
再说,差异真不是太明显。
反正是肉烂在锅里,皇帝没异议、司徒没异议,别人能说些什么?
鼓唇弄舌,当心惹祸上身。
程咬金与久未上朝的鄂国公尉迟敬德,在退朝之后,俱对范铮拱手。
范铮最后的建言,虽说是为了义府兄,尉迟宝琳与程处侠却受了益,以程咬金与尉迟敬德的性子,不能不认。
理论上,即便范铮不出手,尉迟宝琳与程处侠都能安然无恙,可谁敢赌这一把?
范铮叉手回礼,不敢居功,心头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元来在华容开国县侯府,可是一座沉默的火山,能脱手真是列祖列宗积德了。
不知道葬身何处、不知道具体名讳的列祖列宗,范铮好歹得给他们办一场黄录斋,不知还能不能请动太真观凤真坤道出手。
广德坊的州狱里,关了形形色色可疑人等过百,莘可代、武柏直率人轮番用刑。
出于谨慎,他们还只是使用常规刑罚,就已经有人哭耶喊娘了。
若是往常,这些人最多挨个二十笞了事,可这不就赶在非常时期么?
纵然有一些冤枉的,那也不那何,谁让你赶在那时候瞎溜达?
较之大理狱内刑罚的严苛,州狱算是相当克制了。
大理正尔朱杲,已经生生杖毙典膳局十数人,兀自不眠不休地加紧审讯。
一个接一个地打死,终于查出蛛丝马迹。
典膳丞某,当日负责厨房更直,曾脱离众人视线!
消息上报,传递入太子率更寺时,典膳丞某已因膑足痛毙!
线索似乎已中断。
只是,对于某些人来说,证据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心头有怀疑目标,那就足够了。
对范铮来说,春困夏乏秋打盹,真想就着日头好好睡一觉。
然而不行,雍州杂七杂八的事务都需要范铮拍板,包括长安城南三条主道铺设水泥板之类的杂事,突出一个要点:取舍。
这是多数地方的通病,即便租庸调收得如何到位,依旧有填不尽的窟窿。
相对来说,雍州是好的,至少没有上任堂官留下的窟窿。
但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你再多积蓄也经不起二十个县祸祸的。
范铮看了一眼司户参军王福畤与司士参军子辽,领了这个人情。
这两个参军懂事,知道用水泥板而不是用青石板,给敦化坊水泥作坊招揽一点买卖。
王福畤表示:上官莫以为本参军是那种谄媚之人,主要是水泥板比青石板便宜太多。
有取就有舍,今年的河堤修建就得暂缓,反正去年也干得差不多了。
至于完美,呵呵,永远不可能有完美的时候,这就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
“今年的曲辕犁,在雍州普及率达九成,下半年的部田开垦,要及时到位。”
“州衙、诸县,要腾出大量人手,保证五月刈麦。”
“功曹这一头,与观、寺联系密切些,要他们多观五月天气。本官也自会与秘书监太史局询问气候状况。”
这年头的气候预报,即便不能百分之百的准确,也没局部地区的说法。
自然,更没有太史局不能预测天象的说法。
卜塘开口:“录事会抓紧诸般具体事宜,令六曹与诸县配合,断不误农时。”
王福畤略略为难:“番邦与地方小民,颇向往长安这天下之都,陆陆续续迁入雍州之民多达十万口。长此以往,雍州粮食将不堪重负。”
这一点,是长安为都的最大弊端。
凭借关中与陇右之粮,万难长时间供应持续不断增长的人口。
至巅峰时期的天宝年间,雍州人口增至一百九十六万七千一百,较立国之初翻了一倍有余。
就这,还未算上往来的商贾、隐户之类人口。
长安后世不为都,主要还是粮食闹的。
范铮只能苦笑:“所有合理合法的,都没法阻拦。”
至于说阻止外来人口入长安,不是区区雍州能办到的。
什么辅州、雄州,也可以代雍州分摊一点人口的压力嘛。
再苦再难,主要难的是司农寺,范某如今又不是司农寺的官,对吧?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至于说民间商贾运送粮食,比例相对要低了许多,只能为辅。
范铮只能保证治下人口多数有饭吃,至于更多的保障,还得看司农寺太仓署与常平仓。
“功曹亦不时敲打道佛景三教,善信可得,却不可私度人口出家。”
如三车和尚窥基那股半俗半僧状态的,是皇帝钦点,轮不到雍州置喙。
“医学这一头,本官下了血本,博士及医学生当下至诸县,为庶民疗疾,亦使医学生学以致用。”
“食宿行、药材靡费,民曹实报实销。”
范铮指了指姜白芷。
去岁之秋,花的钱可心疼了,你不得让本官看到用处?
姜白芷叉手:“医学上下,定不负别驾厚望!”
范铮点了点李景恒:“仓曹职司中,正仓、义仓、常平仓,切不可出娄子。市肆职司,虽长安县、万年县的东西二市不归雍州管,其余十八县的市肆记得巡察。”
至于说指望市肆干净如白莲花,算毬,看看《史记》里曹参咋说的吧。
监狱与市肆是奸人的容身之所,善恶并存。
神仙也做不到让世间全无罪恶,以善压倒恶,这就是治世了。
故而范铮让李景恒巡察,也只是震慑一下罢了。
司功参军隗阴阳叉手:“功曹以为,雍州治下学校,俱当梳理一番。”
范铮颔首:“各学校所用书籍,俱审查一遍,绝不允许吃着大唐的粮、骂着大唐的娘。”
“当然,切忌矫枉过正,一些朝廷与官府实实在在的错误,要认,不能塞民之口。”
隗阴阳面色古怪:“如武德九年故事?”
范铮正色道:“为尊者讳。”
这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避开帝王名讳,而是指避开天子的痛处。
谁戳到处于暴躁状态皇帝的痛处,皇帝能用他脑袋来蹴鞠。
至于李世民之后的施政过失,那倒无所谓了,反正他的毛病也多。
大功小过,不是刻意贬低的话,倒也无妨。
第五百八十二章 杜康琼浆终有度
对敦化坊与雍州治下诸曹、诸县,范铮只简单地交待了一句,三个月内不许婚庆、不许饮酒作乐。
至于原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范铮在敦化坊威信足够高,一言方出,坊正陆乙生都没怎么费劲,坊民自动易期了。
值得一提的是青龙坊,明明范铮没有交待他们,侯莫陈羽却依旧照此施行了。
阻力不是一般的大,但侯莫陈羽祭出了加丁役的法宝,坊民瞬间老实了。
丁役本身无可厚非,但被官府指派做事,气氛不是一般的压抑。
至于具体原由,侯莫陈羽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知道紧紧跟随敦化坊的步伐就没错。
立政坊本也懒得理会是非,但高月娥她阿弟据理力争,坊正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敦化坊行事。
三个坊区开始同步,仿佛成为了一个整体。
宣阳坊,万年县衙。
万年令虞牙抚须不语,万年尉苟岸大声宣读着县衙临时出台的禁令。
三个月内,官吏严禁饮酒作乐,违者逐出县衙。
虞牙做事很牢靠,直接把责任揽到身上,与州衙无关。
长寿坊,长安县衙。
长安令宗政崖岸端坐如山,长安尉陈徐隽一板一眼地声明,县衙官吏四个月之内,严禁饮酒。
回自家府邸的将作少匠阎立本听到风声,不由对同坊的长安县衙翻白眼。
禁饮酒之事,大约也就雍州敢对治下讲明了。
然后,雍州道出的三个月,到了长安县就变成四个月,深得层层加码之精义。
幸亏这禁令不往里坊下达,否则成半年也没准。
阎立本可见识过前朝时期的盛况,皇帝想吃一个鸡子,最后整个村庄的鸡被杀了个干净。
阎立本还居住过延康坊。
范铮知道长安县加码了,也只是一笑。
官场的弊端就是如此,神仙来了也没法,只要不给庶民加太大负担,范铮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康琼浆终有度,让人少几个月的饮酒时间,好像也应该算行善积德了。
没法,除了粮食吃紧、朝廷禁用粮食酿酒的特殊时期外,正常时期大唐是不禁酒坊私酿。
日子好了点,酒鬼就格外多。
但不是每一个酒鬼都是酒中八仙,能够留下后世称颂的作品。
时不时坊间有人酩酊大醉,或伏道左哇哇作呕。
酒这东西虽好,饮用却须有度。
世人但知武松十八碗酒之后打大虫,却不见多少人十八碗后给大虫加餐。
隗阴阳扯着经学博士遍访雍州学校,自是从京县开始。
万年、长安县学,自不用说,除了博士口音有点重,“恩”能读成“恩母恩”,大致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私学,除了敦化坊学的内容驳杂,还有唐氏私学教授的一些内容,游走在禁与不禁的边缘。
“上官,唐氏私学之主唐之奇,现为门下省从七品上录事,为故吏部侍郎唐皎之子、黄门侍郎唐临之侄。”
“虽说陛下渐渐淡化了当年之事,却非全无芥蒂,然唐氏私学出书撰隐太子故事,虽未及夺嫡,风向总是不对的。”
隗阴阳很敏觉,区区司功参军之位还真是屈才了。
唐之奇这厮心高气傲,虽官卑职小,却总不安分,像极了那些总在抱怨被埋没的“人才”。
以他的出身,若真个有出众才华,你以为吏部郎中马觊不会看他亡父颜面拔擢一二么?
不要说人走茶凉,至少他叔父唐临还身居要职,没人那么不懂事。
要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
履历、品秩这种事,一步迟、步步迟,谁不想少年得遂凌云志呢?
至于如马周这般用硬实力打破履历限制的人物,就真不多见了。
说到范铮自己吧,升迁虽快,却多少取巧了。
“此事,我自入门下省寻唐公分说。”
范铮并未因品秩超越了唐临而有所轻慢。
不说当日御史台的情谊,只说唐临公正不阿、不枉不纵的态度,就值得范铮尊称一声“公”。
范铮不是啥纯粹的好人,对唐临这种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还是很敬仰的。
任世事再污浊,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出污泥而不染的人物,才不至于让人绝望。
(有错漏,波斯寺所在地非永安坊,是义宁坊,已更正。)
范铮出衙,轻车简从,却与散衙回府的给事中刘仁轨撞了个正着。
刘仁轨避让道左,却不行拜礼。
按常规,行路之中,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范铮无疑为贵。
拜礼则是对一品,且中书、门下官员无须拜礼,非直属下官无须参拜上官。
相看两厌的二人各自暗道晦气,加速分开。
州衙在光德坊最大的坏处,就是与刘仁轨这凶人早晚得碰面,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它膈应人。
谁让他宅第就在光德坊呢?
各自走开十步,齐齐往地上呸了一口,腹诽一声狗官,两人同时回首,惊愕中露出尴尬的笑容。
这不巧了吗?
范铮入皇城,过宫城的长乐门,沿龙首渠入恭礼门,抵达门下省。
门下省、中书省的衙门都一分为二,宫城之内的才是其要害,皇城中的称为外省。
内侍省完全在宫城中。
尚书省、秘书省、殿中省则完全在皇城之中。
当番的唐临看了一眼匆匆忙忙的范铮,不由打趣:“哟,这不是雍州别驾、华容侯吗?少见少见,你还会跑门下省来看看下官?”
范铮坐下,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
唐临倒了茶汤,茶拓子移到范铮面前:“你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非与老夫有关?”
一拍大腿,唐临恍然大悟:“是我长安唐氏之事?”
唐临的祖辈就迁居长安县,不大不小也成了一个家族。
范铮声音低沉:“唐氏私学,为隐太子撰书,唐公可知?”
唐临呵呵一笑:“若论此事,甚知。”
范铮一脸惊讶。
准确地说,唐临就曾为隐太子属官,于李建成兄弟攻打洛阳时,为李建成献策,得任直典书坊,后升太子右卫率铠曹参军。
宫废,唐临出为万泉(即后世山西万荣县万泉乡)县丞,因仁德而迁侍御史。
所以,为旧主著书立传,他还真干得出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三更灯火五更鸡
这一次,范铮一家子带李义府,是在同一方桌用膳。
《唐人宫乐图》上就是方桌的样式。
唐朝属于分餐制与合餐制并存的朝代,不必太拘泥形式。
李义府的笑容灿烂,就是月牙烧饼也吃得津津有味,一碗山煮羊迅速见底。
至于带来的白脯、清汤丸子、清蒸排骨什么的,当然是范百里、范鸣谦兄弟大快朵颐。
其他麻辣味重的,则是范老石他们享受了。
倒不是吃得咋样,关键是女眷作陪,表明这是通家之好。
一位郡太夫人、一位郡夫人,在外命妇中的地位都不低,尤其郡太夫人还是娘子军出来的狠人。
故而李义府的姿态谦恭,偶有滑稽言语也极注意分寸。
李义府的人品你可以随便置疑,才华却真的出众,要不然也不会先后得到李大亮、马周、刘洎的举荐。
他写的艳诗《堂堂词二首》,比之张鷟水平也不差。
抛开天生的奸笑,李义府还是很有情商的,妙语连珠,连不苟言笑的范老石都微微勾起唇角。
只不过,李义府离开后,范老石的脸就沉了下去,默然半晌才对范铮说:“此非良善!”
范铮呵呵笑道:“这是从御史台察院时就抱团取暖的搭档,亦曾暗中为我通风报信,不能寒了人心。”
“再说,阿耶是不是以为,你娃是什么良善之辈?”
范老石无语,元鸾笑着拍了一下范铮的肩头,力气好大,铁定红了。
杜笙霞笑眯眯地开口:“大郎、二郎,你们阿耶是良善吗?”
范百里喝了最后一口丸子汤,认真地开口:“阿耶是天下最良善之人,就是皇帝当面我也这么说。”
范鸣谦嚼着丸子,顾不上说话,只比划了两个大拇指。
身为人子,范百里的话谁也挑不出毛病。
宗正卿李百药薨于其万年县胜业坊府邸,子李安期时为礼部主客员外郎,葬于定州安平县(贞观十七年划)。
曲阜县公孔颖达薨于平康坊府邸,陪葬昭陵,冀州衡水县的墓为衣冠冢。
陆陆续地,那些老臣谢幕,一批批年轻臣子粉墨登场,或恪守道德、或攫取名利、或施展心中抱负,不一而足。
范铮这样的资历与品秩,不敢说是官场之巅,至少能算中流砥柱,与李义府这种基石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莫以为李义府就不能大放光彩了。
虽然,可能是黑光。
太子詹事之议,很快便尘埃落定。
与范铮预想的一样,只会出自诸司,而不下于地方。
雍州虽同居长安城,却稳居地方之首。
少詹事张行成抬为詹事,右庶子高季辅抬为少詹事。
曾有人建言将驩州刺史杜正伦召回,以为詹事。
杜正伦被外放之前,可是太子左庶子,身份是足够的。
可惜这位出言的大臣,被王波利喝令拉出去,庭杖三十,遂无疾而终。
范铮闻讯撇嘴。
杜正伦的能力与资历是无可挑剔,可当年他是怎么黯然出长安的?
在李世民与李承乾之间苦苦支撑,用李世民的言语,相逼叛逆巅峰的李承乾,被暴怒的皇帝以“泄禁中语”而逐出京,辗转谷州、交州、驩州。
昔日东宫旧臣,贞观天子最痛恨的,非杜正伦莫属,认为他挑拨了父子间的关系。
其次就是张玄素了,至今张玄素还在潮州转邓州。
要不然,令狐德棻能起复、于志宁能复为左庶子,为啥他们不能?
要说劝谏李承乾时言辞激烈,你以为于志宁说话就好听了?
没法子,是个人就会有偏向,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
当然,自负的贞观天子绝对不会有错,错的都是奸佞从中挑拨。
可怜杜正伦,在喂快有手指头粗的蚊子时,会不会高呼一声“冤”!
拿家长的话压学生,都能压出那么个结果,杜正伦不愧是大冤种老师。
在此,杜正伦郑重提示,教书育人不好干,吃力不讨好!
太子内宫的问题,连李世民都难以启齿,最终是遣才人武照去抚慰了一番,大家勉强接受了这尴尬的事实。
反正入了宫城,谁再唱“因为爱情”,可以直接给个大嘴巴子了。
你当武照心甘情愿被一树梨花压海棠?
无非是利益罢了。
“二月踏青,长安城已然炎热难当,朕决意搬出太极宫,暂居翠微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李世民的决定无疑让臣子们觉得难受。
诧异倒是不存在的,改废弃的太和宫为翠微宫,众臣其实大约能猜测到这意图。
但将近四十里的路程,朝会咋办?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群臣赶路时?
但是,贞观天子的威信镇压下,群臣只能讨论朝会改时间等细节问题,没人敢提出反对。
范铮站出班:“臣范铮以为,当许身体不便的老臣朔望朝,并赐大臣一些良马。”
李世民戟指,点向范铮:“这大唐,也只知节与你没脸没皮,敢跟朕讨马匹!”
李治的神色不动,眸子里却掠过一丝担忧。
范铮笑道:“谁让陛下富有四海呢?”
李世民大笑。
这是在取笑太极宫内宫的东南西北四海呢!
范铮老脸厚皮:“殿中省尚乘局掌十二闲,良驹过五千,陛下且怜悯臣贫困,赏下一匹代步。”
程咬金忍不住哈哈大笑。
范铮身家,不敢说冠绝群臣,也是位居前列的,哼穷?
范铮满眼无奈:“卢国公莫取笑,委实是买得起好马、喂不起好料啊!”
盐、豆、草料且不说,据说一些好马还要食用鸡子!
侍候祖宗都没那么烦心。
李世民大笑,将尚乘局六闲的良驹逐一赏赐朝臣。
范铮之意,并不单在于自身,而是为诸官讨马,也便于天子施恩。
御史中丞张文琮出班:“臣张文琮启奏,御史台三院御史,品秩尚低,然却须上殿或庭殿供奉、肃整朝仪。”
“御史台一无备运车,二无马匹,随行翠微宫却难。”
叫你们歧视御史台!
张文琮的态度,亦是御史台多年的怨气。
凭什么诸司都有备运车,御史台就没有?
李世民琢磨了一下:“罢了,就令左天苑闲按人头供应御史良驹。”
第五百八十五章 初登翠微宫
御赐的黄栗色细马,左颊印一“赐”字,尾侧右印三花,表明是诸右闲出身的细马、次马。
杂马则以“风”或“飞”字印左髀(腿)。
范铮因此还让孙九与雷九去东市,采买了几匹细马给雷七他们配上。
没法,总不能让范铮骑马飞奔,雷七他们拼脚板吧,他们又不叫王横。
整个敦化坊,最懂畜牧的就只有孙九了。
孙九老贼杀价也挺厉害的,四匹四龄细马,加上公验立券也才二百二十贯钱。
卜乙升为太府寺东市令,对孙九不陌生,下面人办事也就快了许多。
到衙门办事都这样,有个把熟人,就是比全然陌生的顺畅许多。
这就是人情社会,没法,再三令五申也改变不了的,不刻意刁难庶民就得拜谢官人大德。
至于到万年县民曹入六畜之籍,更是快得让人惊讶。
万年尉苟岸亲自督导司户史,把这四匹细马的入籍办得妥帖之至。
苟岸即便不识得孙九,总识得跟在其后的雷九,这个明显能讨好上官的机会,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至于为什么派雷九出马,呵呵,莫当长安城就那么太平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是累死衙役与武候都没法海晏河清。
所以动不动称天下太平、言必道歌舞升平者,其心可诛。
至于细马落籍,其实也是身上印字,马身上的“华容侯府”四字,就是身份的证明。
“嘿嘿,五龄的细马可得八十贯以上。”
孙九邀功。
不光是给范铮看他的能力,也是让婆娘卫无忌莫嫌弃他不中用。
越老,越得显点能耐,免得为人所厌。
范铮难得地问一句:“怎么看出四、五龄的差别?”
孙九露出一口大黄牙,眼睛眯起,颇为得意:“马四龄而两齿、五龄而四齿、六年而六齿……”
这个说法,需要注意的是,仅指切齿、单排。
加上臼齿、犬齿,细马一般四十颗牙齿,敦马一般三十六颗。
然后还以牙齿有缺口、齿齨(jiù)、齿平,懂行的可以精确判断出马的年龄。
四龄马与五龄马价格差异大,原因在于五龄为成马,不管是乘、挽、耕都能使用了。
四龄马介乎两可之间,价格浮动也大。
用是没问题,就是不能太过折腾。
“好像是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征讨突厥,车鼻部不战而降,阿史那斛勃率少量人马逃窜,竟未一战。”
“因此,突厥诸部争相入大唐兜售牛马,四龄马也拿来出售。”
“五龄细马,往日最少一百贯的。”
范铮的笑容绽放。
高侃出手的次数,在史上不多,俱有成就,亦是大唐名将之一。
至于车鼻,呵呵,虽小有能量,在大势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突厥诸部争相售牛马,除了换取粮食、铁器,更是为了向大唐表示没有异心。
突厥人的冶炼技艺也不错,奈何生铁就是一道致命的门槛,大唐也不肯卖生铁出境。
五更时分,坊门大开,范铮率雷七、雷九四人,挎横刀、障刀而出,自明德门出城,借着微弱的星光前行。
前头还有朝官的马匹缓缓而行,打着的两盏气死风灯也只能勉强看清五步之内,与借星光的差异不大。
大约是对方岁数大了,眼力下降了的缘故吧,反正范铮是不需要这点光芒。清晨的露珠,渐渐在身上凝聚、滑落,一点点卷走身上的温度。
按理说,外面笼一件油布袍,情况会好得多。
可是,这四十里左右的路程是在城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油布肯定会影响身体的敏捷度。
反正,范铮年轻,挺着吧。
天边晨曦起,范铮瞅了一眼雷七,雷七打了个呼哨,一行五骑渐渐提起了速度,超越一个个朝官的队伍。
日出升温,山势降温,四舍五入约等于没升温。
路边不知道何时栽种了白鹃梅,嫩绿的幼芽才刚刚冒头,看得范铮手痒痒,想薅上一把回去蒸面吃。
没错,白鹃梅的花、嫩叶,可和面蒸、煮,可盐渍,可为干菜。
杏树、板栗树不时冒头,引得范铮一声笑。
“雷七,到时候记得提醒我,采买板栗、杏仁回府。”
啧啧,胸无大志,就惦记着吃。
路边的一个角落,歪歪斜斜地放着一尊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罗汉像,被雨水冲刷得残缺不全。
“咦,哪来的像?”
范铮略略奇怪。
慢悠悠行来的长孙无忌一声笑:“不学无术,不知道太和宫废弃,曾改为龙田寺么?”
龙田寺,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过。
范铮想了半刻钟,仍未曾想起,礼部祠部郎中沃鯌笑呵呵地开口:“法琳嘛。”
范铮大悟。
法琳和尚,这不是大唐最作死的比丘么?
李世民安排他随波颇译经、安置他为龙田寺主,偏偏他的《辩正论》敢说李世民家源于鲜卑。
吃过饭你就砸锅,没绞了法琳都是贞观天子气量宏大了。
寺主都流配了,龙田寺自然也荒废了。
作为主管道佛的祠部郎中,沃鯌当然如数家珍。
说来也怪,范铮认识的诸多官员中,就他沃鯌怎么也挪不了窝。
不过,沃鯌本人也不太在意品秩、职司,能在祠部郎中位上混到致仕,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不是沃鯌没有志向,可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也早化为乌有,再熬个十数年,含饴弄孙去咯!
翠微宫,正门北开,名云霞门。
朝殿名翠微殿,寝殿名含风殿。
另有太子别宫,正门西开,名金华门,殿名喜安殿。
整个建筑群的风格一如初唐,外表看上去华丽,其实并不奢华。
看看雍州宜君县凤凰谷的仁智宫,“正殿覆瓦,余皆茅草葺顶”,就足以知道开国一二代节俭的理念。
就是想彻底享受一下都放不开啊!
至于后面的君王,就未必心疼咯。
一碗碗姜汤、粟粥,自有光禄寺太官署监膳史率供膳奉上。
因为岳丈、舅兄俱在光禄寺的缘故,范铮瞎打听了一下,直呼好家伙。
太官署的官员且不说,供膳都有二千四百人!
杜侃所在在良酝署,总共才百来号人。
第五百八十六章 翠微殿上朝
翠微殿较太极殿、两仪殿小了不少,外表华丽而内里将就。
按后世的说法,这接近豆腐渣了。
居此山间,大约图个空气清新、鸟语花香,贞观天子的面色竟微微红润,精神好了许多。
坐御案下侧俯首疾书的,是年轻的起居郎裴炎,门下省弘文馆学生出身,精研十年《左氏春秋》,科举时明经及第,为濮州司仓参军,后拔擢入朝历御史台,为起居郎。
说到濮州,李泰这个濮王还从未踏足濮州,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去了。
裴炎与时任吏部员外郎的魏玄同友善,善始善终,时人呼“耐久朋”。
这叫法,是不是满满网络流行词的味道?
嗯,那些拼命抨击网络术语的卫道士们,麻烦从唐朝喷起。
殿窄,参加朝会的官员也相应减少泰半。
一司中,如非必要,至多是一堂官、一佐官出现。
原因也很现实,长安城内的诸司衙门,总得有个说了算的人坐镇。
吏部郎中马觊出班:“臣马觊启奏,原滕王元婴友、甑山县公郝处俊,耻为王官,弃官归耕。”
郝处俊之父、外祖挟硖州归唐,父早故,袭爵,展转任从五品下滕王友。
大唐皇室建筑师、蝴蝶画家李元婴,贞观十五年任金州刺史。
不,准确的说,是戴州刺史。
武德四年设立金州,统方舆县、金乡县,武德五年改戴州。
戏剧化的是,贞观十七年,废戴州,方舆县、金乡县属兗州。
然后,李元婴从实职变成了真正的藩王。
李元婴只能老实呆在滕……县藩国内,圈地自萌。
滕州?
抱歉,大唐从来就没有那么一个州。
不安分的皇室建筑师李元婴,开始了他千古留名的传奇故事。
耗费巨资,强征滕县民夫,时不时欺负一下庶民,自然闹得民怨沸腾,郝处俊劝谏无效,愤而弃官。
滕令除了叫苦、上表弹劾,一点办法没有。
李元婴对官员还算是客气的,纵然如蜀王李愔一般对官员饱以老拳,滕令又能奈何?
马觊的话,一石二鸟。
一是让朝廷另择滕王友,二是顺带告李元婴一状。
亲王府配置的高官,多半非吏部司可以自决。
李元婴瞎折腾的事,也只有皇帝与宗正寺能管。
就目前而言,李元婴还不敢折腾过甚,他很畏惧皇帝这位二兄。
李元婴的作为不太好界定,是本性恶劣,还是高祖太武皇帝传授了什么自污保命的手段。
范铮估摸着,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贞观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个二十二弟,想上天啊?令宗正寺申斥元婴,并寻贤良补滕王友。”
李元婴的小手段,皇帝自然一目了然。
在千年狐狸面前,侃什么聊斋?
不过,小二十二即便不玩这手段,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是阿耶玩得花才出现的意外产物,自身无一可取之处,犯得着玩自污?
譬如七弟汉王元昌,弟媳绝美(划掉),身居梁州,与不肖子承乾勾结,多少有点威胁。李元婴?
就是他阿娘滕国太妃柳宝林,身后也没多大背景支撑,翻不起什么浪。
嗯,唐朝的嫔妃什么的,多少都有点背景,庶民女连当才人都没资格。
区别是背景大小了,在宠爱相近的程度时,背景无疑是加分项。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东宫宫人刘氏,即便诞下了陈郡王李忠,依旧连个奉仪都没捞到。
大理少卿辛茂将出班:“臣辛茂将启奏,大理正尔朱杲率寺中精干,循迹追踪,虽多被抹除痕迹,却隐指鄜州。”
李世民的面容滞了一下,混浊的眼珠子突地凶光毕露,最终长长吐了口气,目光落在司徒长孙无忌身上。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却一言不发。
多年的郎舅,无须着一字,长孙无忌已尽知其意。
长孙无忌一声轻咳,一名气宇轩昂的监察御史,顶着獬豸冠入殿:“监察御史臣李巢,弹劾雍州别驾、华容侯夺下人之利。”
范铮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如今的范铮,已不会因为这等程度的弹劾怒不可遏了。
并非范某人得道成仙了,亦未成宰相,肚里不能撑船,只是这等弹劾于他本身而言,如清风拂山岗,伤不了他分毫。
弹劾范铮,意在他处,范铮自懒得辩驳,没得丢了身份。
恰如其分的比喻是,成丁不会与黄口小儿对骂,丢脸,真惹恼了最多揍他一顿。
礼部尚书许敬宗轻咳一声,才欲出班煽风点火,却见给事中刘仁轨挺身而出:“臣刘仁轨以为,华容侯当释疑,方符不枉不纵精义。”
好嘛,刘仁轨这厮真是天生小心眼,这时候都不忘添把柴禾。
范铮闭目,懒得理他。
黄门侍郎唐临摇头苦笑,真以为谁都能踩范铮一脚呐?
刘仁轨当范铮丝毫不回应,不禁勃然大怒:“华容侯莫不是觉得下官位卑,不屑回应?”
范铮缓缓睁眼,声音低沉:“本官入仕之途、身家由来,朝廷一清二楚。若觉不忿,或夺范某官爵、或关闭敦化坊所有作坊即可。”
至于谁想夺了作坊,呵呵,尽数毁了也不会便宜这些野狗。
“监察御史风闻奏事,或有不当之处,亦职司所在,故本官不与计较。”
“尔何人哉?竟以卑下之躯,欲凌三品之上?”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门下省御下无方,倒教华容侯见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将刘仁轨所为定性:以下犯上。
刘仁轨恨得咬牙切齿,你褚遂良是我顶头上司啊,非但不加回护,还来这反手一刀,真的好吗?
殊不知褚遂良对神憎鬼厌的刘仁轨,也早就厌恶到了极点。
倒不是要为之前死去的陈仓折冲都尉鲁宁鸣不平,只是刘仁轨逆斩上官的举动,委实令褚遂良警惕。
这就是个祸害啊!
至于李巢,反倒无人问津。
说破天去,监察御史也有弹劾的权力,只要不是恶意构陷,谁也没法深究。
何况,李巢的出场,本意是引开辛茂将的话题。
刘仁轨只得一肚子冤屈地举笏:“臣孟浪了,请陛下降罪。”
第五百八十七章 初露锋芒
李世民呵呵一笑。
不管刘仁轨怎样逾矩,李世民对他都有一份偏爱。
刘仁轨人品不是太好,但立身持正、体恤下民,自身也是文武双全,爱才的李世民难免多了一丝偏袒。
贞观天子正欲罚酒三杯,却听得太子开口:“以下犯上、不尊事实、小肚鸡肠,笞二十!”
这个时候,贞观天子有再多意见,也不能强行劝阻,只能闭上嘴,眼中闪过一丝怪异。
没法,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无疑是在打击太子的威信。
别说是笞刘仁轨二十,就是罢他的官,也只能算刘仁轨倒楣。
这是太子在立威,谁撞上谁倒霉。
刘仁轨满眼屈辱,却只能为千牛备身按倒,笞了二十。
老刘不是纯粹的文弱书生,挨二十笞虽说不能如程处默一般当掸灰了,却也伤害不大。
就是这屈辱啊!
怪了,太子不是与范铮向来疏远么,怎么会为范铮张目?
不对,殿下的声音怎地青涩了许多?
联想到之前的异动,刘仁轨心跳加速,老老实实闭嘴入班了。
范铮唇角动了动,权当是笑了。
太子的举动,大约是在还范铮人情,可这个人情,范铮不需要,也不敢要。
那些倚仗有旧恩惠的人,最好想明白什么叫恩大成仇,别以为帝王念旧情是什么好事。
别的不说,细想一下介之推吧。
“臣范铮有本启奏,雍州富平县与同州下邽县因疆界争议,差点打了起来。雍州奏请民部划定区域。”
富平县自武德年起属雍州,天授(武则天)二年属宜州,大足(武则天)元年还隶雍州。
下邽县立国属同州,垂拱(唐睿宗李旦)元年属华州。
两县接壤,争议自是难免。
这年头民风彪悍,相邻、通婚的两个庄子,抢水灌溉时都能打得头破血流,争土地就更免不了动粗。
即便没有刀枪,你当扁担什么的不能伤人?
粪叉就不能给人开窟窿眼了么?
幸亏两边的县衙出动及时,里正威信也足,双方就跳着脚互骂瓜皮、烂怂,顺便揭个短。
要说这几分地的归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小地方随着朝代不同,在富平与下邽之间竟转了几次。
倒不是没立界碑,问题这边夜间移过来几步,那边偷偷再移过去几步,搞得两边的民曹都茫然了——原始的界碑点在哪儿呢?
哦,民风纯朴得很,他们就认死理,这就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
富平令与下邽令对吵了一天,达成共识,矛盾上交。
李世民斜睨着太子:“此事,太子决断。”
太子略略思索,张口道:“既如此,民部遣主事前往,循前朝旧例划分,不偏不倚。”
“此后,二县再有纷争,罢令、丞、主簿、尉。”
贞观天子微微颔首。
处理起来并不难,只要给一个标准就是,太子就有权力决定标准。
唐随隋例,这一点没错,有什么不决的即可参照前朝实施。
倒是罢令佐的太子令有些霸道,倒也快刀斩乱麻,省得县上搪塞。
信不信,县令在被罢免之前,会让里正生不如死?
而里正在被收拾之前,能让再生事的人家悔不当初?
没有一定的经验,很难下那么狠辣的政令,这把初露锋芒可惊到不少人。
讲真,在常人的想法中,免个县令就了不得了。就这一点而言,已不下承乾当年。
即便李承乾行差踏错,依旧不能否认当年他的能力。
“高履行,此事由你操办。”
李世民果断安排给自己的表舅子加女婿。
没法,高履行的能力虽弱了点,却是自家人,需要大力栽培。
舅父高士廉昔日的恩德,多少是要返在他子孙身上的。
“臣高履行领命。”高履行规规矩矩出班。“倒是雍州这边,今年的麦收当及时刈割,租庸调及时上交民部。”
范铮应命。
雍州二十县,范铮早已打好招呼,不得误了农时,万事以粮食为主。
八水中的碾硙,一律检查数遍,不许影响灌溉,违令者一概砸了。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臣褚遂良,弹劾中书侍郎崔仁师,阻塞黎民伏閤上诉言路。”
所谓的伏閤,与之前提过的“立肺石之下”是一回事,也是朝廷特意留给庶民一个申冤的渠道。
当然了,能熬到皇城前的“庶民”,通常不是普通的良人,好歹也该是个豪强。
别忘了,越诉是要笞四十的!
崔仁师没有及时禀报,未必没有自己的考量。
但是,别忘了之前两次不合时宜的话题,崔仁师在贞观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再加上褚遂良点火,顿时让贞观天子暴躁起来。
直接连讯问崔仁师这道程序都省了,流配长安南三千六百六十五里,潭州都督府下辖连州,治所桂阳县,坛子肉可以吃个够了。
可怜的崔仁师,没风光几天,就获罪了。
如果是其他大臣,犯了崔仁师这事,大约就是罚俸、贬官。
冤不冤?
多少是有点的,可他前面不合时宜的话,早就注定了结局。
范铮暗暗警醒,在官场混,不要强出头啊!
之后的太子,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状态,却连詹事张行成都觉得惊心。
这一手老辣的安排,足以明了,濮王一脉是何等的不甘!——
其后,贞观天子携太子,至汤泉宫沐浴、享用瓜果,亲情尽显无遗。
“陛下久未临汤泉宫了。”
温泉汤监郦正直乐呵呵地献上新鲜的瓜果菜蔬。
“汤泉宫除了汤泉,唯有瓜果值得称道,极少受寒害。”
即便是皇帝,在这个时节吃新鲜蔬菜,尤其是绿叶菜,还真没郦正直便给。
“启奏陛下,三省转来奏折,突厥诸部因争浑义河草场,几番冲突,互不服气,特请天可汗裁决。”
李世民沉吟了。
以他好大喜功的性子、天策上将的骄傲,当然乐意去突厥草原上显一把威风,可这身子骨,大约只能在雍州转转,经不起舟车劳顿了。
“陛下,臣愿往。”
太子叉手,眉宇间现出坚定。
要坐稳位置,不能仅依靠大臣的支持,自身没有功劳,难免为人看轻。
他,无路可退。
第五百八十八章 用人不疑
太子的决定无可厚非。
毕竟一个有建树的太子,比纯粹靠血脉上位的储君更有说服力。
但是,为什么就非要扯到范铮头上?
范铮在翠微殿中,听到贞观天子的安排,人都麻了。
我是地方官,不是将军啊!
就我这本事,别说是上阵厮杀,就是运筹帷幄也做不到啊!
范铮偶尔会飘飘然,但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论兵马,他就是蹦上秤盘也压不起秤杆啊!
“总之,三千人马由你抽调,中郎将由你选,兵种你安排,务必保证太子毫发无损。”
李世民蛮不讲理地安排下来。
范铮有点傻眼:“陛下知道臣的,就是去辽东也只是蹭军功,行伍之事,臣委实不懂,惟恐误了大事啊!”
李世民指了指范铮:“犯傻不是?中郎将是干嘛使的?为上者,总揽全局即可。”
这话,既是说给范铮听,也是说给太子听的。
范铮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臣要是带了一些私人,可行吗?”
说的当然是如雷七他们这般敏感之人。
李世民笑了笑:“用人不疑,朕既将太子委你看护,又岂可束缚你手足?”
“诸卫府、折冲府,但有你需要的人手,皆可诉求。”
明白了,说不说是范铮的事,给不给是皇帝的事。
问题就在于,范铮对军中不熟,能信任的人就更少了。
“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右候卫长史相里干,再调飞骑一个越骑团、飞行兵一队,安排旅帅邓稳带队即可。”
至于飞骑左郎将铁小壮,他正驻扎在云霞门外,深得天子信赖,觉得他一片赤子之心,范铮是不会让他出行的。
飞骑数千人,只抽调三百五十余人不影响大局。
“另外,太子舍人李义府与臣有旧,让他随行,可否?”
李世民笑着指了指范铮,默许了。
范铮与李义府多多少少有点瓜葛,是人尽皆知的事,范铮也没藏着掖着,顺手帮一把已经远远落后的义府兄。
到现在义府兄还没混入大夫的行列,且为他掬一把辛酸泪。
太子忽地开口:“就是那笑如夜枭的?”
啊呵呵,义府兄,你在太子眼中形象不佳啊!
范铮努力拉扯李义府一把:“殿下,人不可貌相。李义府笑容不雅,是天生的,然其人颇有才华,亦无恶行,不可轻舍。”
翻译翻译:李义府的艳诗写得出神入化,还没有什么权力、也无法作恶。太子根基不稳时,不论正邪你都得拉拢,好恶且放一旁。
太子叉手一礼:“孤受教了。”
李世民抚掌:“范卿教导,虽无高深之言,却合实用之道,可加太子宾客矣!”
范铮谦逊了两句,自然地接受了。
太子宾客,正三品,可部分干预东宫事务,却不必如詹事般事无巨细皆过问。
当然,这是加官,范铮的本职还是雍州别驾,不可混淆了。
相对来说,比礼部尚书许敬宗等正经的正三品职官,还是略逊一筹。
正如范铮所料,太子詹事职司从来都与他无缘。倒是太子宾客这种机动灵活的位置,很适宜范铮。
这只是意向,正式走流程得三五天时间。好歹也得政事堂合议一下不是?
现在的政事堂可正规多了,除三省堂官,余者须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同平章事,才算是宰辅,可进入政事堂议事。
范铮虽进了三品,却无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衔,也只是三品大员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范铮还得加了个杂号将军,从三品云麾将军,与那莫文武一样。
从三品的杂号将军还有一个叫归德将军,是大唐专为蕃官所设。
比如说突厥某部酋长率众归降,就可以授一个归德将军,归附大唐而有大德嘛。
加官之法,大致有那么一个规律,平齐或略高于当前的职官,不太可能授给低于职官的官位。
周乙戈从华州调了一团越骑过来,见到范铮,嘴咧成了血盆大口,笑得露出一口熏黄的大牙。
这种露脸的差事,做好了,还怕日后没有飞黄腾达之机吗?
做人当如华容侯,讲究!
樊胜乐呵呵的:“行,走一趟,为大郎谋一个官身。”
袭爵也好,蒙荫授官也罢,大多是在成丁之后,如范百里这般的,则是父功难赏、惠及子嗣了。
袭爵也有特例,如前一位公侯早薨,子虽幼,亦可承之。
相里干倒无所谓,不知道是不是祖训,他家的人做官,从来不求位极人臣。
李义府拉着范铮的手臂,感恩涕零,大鼻涕泡都快流出来了。
“李公大亮、马公周、刘公……之后,唯华容侯为义府之伯乐!”
“义府虽不才,亦当肝脑涂地,誓死护太子周全!”
初入东宫时,李义府还觉得自己一定能稳居从龙之功,从而青云直上,对品秩略高于他的范铮也只是平视罢了。
哪晓得才几年功夫,范铮已经高居云端,他仍在六品的泥潭里打滚。
人与人之间有差距,咋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呢?
要命的是,不论是哪个太子,对李义府都天然的嫌弃。
难道用人就看有没有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吗?
若无范铮拉扯一把,李义府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涉足大夫行列。
虽说位于东宫,确实可有从龙之功,可整个东宫里一辈子没出头的人不胜枚举!
李义府的黑点很多,这是任何人都洗不干净的,毕竟石炭你再怎么洗,它也是个脏东西。
可李义府对于拔擢过他的恩人,是真的感恩戴德,至少没人说过他忘恩负义吧?
至于右领军卫长史风莽,范铮倒想拉一把来着,可他随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征讨高句丽,没回长安呢。
雷七、雷九等二十防閤,一身兵甲齐全,这是得天子亲许的。
孙九换了一身崭新的碎花绢袍,裹头包起白发,精神矍铄,猥琐的面容都道貌岸然了。
倒不是范铮要折腾孙九老儿,实在是这老江湖经验丰富,且对牲畜的状况了如指掌,有他在能减少许多风险。
孙九自身也不是多安分,早就想在外头风骚了,加上这一次还是卫无忌极力劝说他出山,嘿嘿……
雍州衙门中,唯有录事府山雄被范铮挑出随行。
第五百八十九章 泾阳微雨
三千人马,说的只是府兵。
带上辅兵,还有部份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左内率、太子内坊人员,总计逾五千人。
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太子典内尤福贵、典膳郎平胡,老老实实地与范铮见礼,参见太子宾客。
尉迟宝琳虽不是啥好人,好歹是能分辨的,变故之事险些让他陷入绝境。
这个时候,快别说他阿耶尉迟敬德如何得天子赏识了——绝世武勇唯有在战乱时,才是帝王手中的利剑。
你以为,尉迟敬德真个能炼丹、出尘?
别说笑了,尉迟敬德虽说不是演义里的铁匠出身,那暴烈的性子与修道也格格不入。
尤福贵面相团团,看上去有几分讨喜,名字也更讨喜。
这一点,让李义府格外不服气,尤福贵就凭相貌与讨喜的名字,捞得从五品下典内,凭什么!
就算李义府噶上一刀,也混不上这位置!
程处侠与他的名字不搭界,没有年轻任侠,反而是一板一眼的,与程咬金、程处默等风格截然不同。
庶子要想过得好一些,内敛自是必要的。
飞骑旅帅邓稳率着一群骄兵悍将过来,拱手见礼:“旅帅邓稳,参见云麾将军。”
扭头,邓稳喝道:“兔崽子们,还不赶紧行礼?飞骑的诞生,都仰仗云麾将军!”
一些鼻孔朝天的飞骑军士,才收敛起骄傲的面容,认真行礼。
再托大,也不敢在创始人面前摆架子。
浑义道行军总管范铮、副总管樊胜,开始调度人马。
当然了,范铮的主要作用是当吉祥物。
“飞骑越骑、华州折冲府、右候卫翊卫、左骁卫翊卫各自抽调两伙,轮番为游奕,向四面散开。”
“飞骑飞行兵,引一伙升空,于队前五里左右游弋。”
“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左内率各司其职!”
兵马的调度,樊胜才最专业。
范铮暗暗嘀咕,才出长安,樊胜调兵遣将便如战时,难怪他征战总得平安归。
东宫人员的调度,就由范铮说话了,毕竟太子宾客也是东宫的高官。
“太子舍人李义府、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时刻伴随太子,有事必须轮换。”
“典内尤福贵,昼夜随侍太子,但有差池,提头来见!”
“典膳郎平胡,殿下所有食物,你须先尝,不得换人!”
差池与差迟,为近义词,但韩愈诗“竟岁无差池”、杜甫诗“差池上舟楫”,差迟最早应是宋朝吴曾《能改斋漫录》出现。
李义府嘛,稍微照顾一下,也算是尽心了,能不能往上蹦一蹦,成为典书坊(太子右春坊)正五品下太子中舍人,就看他造化了。
正六品上典膳郎平胡战战兢兢,本来就有些白皙的面容几无血色,丝毫不敢大意。
前任不知道在哪里当花肥了,后任自如履薄冰。
嗯,顺便说一句,平胡的家人、宅院,大约生活在别人的视线中。
虽然没有任何人说出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从龙这种事呢,运气好了就青云直上,运气不好就粉身碎骨。
五千人俱乘马,连太子都弃了轺车,改为乘马。
因而,太子身边还有太子仆寺厩牧署一名典乘时时跟随。
太子出行都那么麻烦了,换成皇帝出行,得多少人服侍?
行至泾阳,至城外扎营,泾阳令酆由俭与泾阳屯监如荼各自率僚属前来迎驾。
“泾阳令与泾阳屯监入营参见即可,诸官且各自归位。”
范铮淡淡地发号施令。
不过是官场常规的迎来送往,无须太在乎场面,现阶段以稳为主,只让二位堂官拜见就足够了。别的不说,至少东宫属官已经是惊弓之鸟,没看到尉迟宝琳的手掌已经按住了刀柄么?
“泾阳令臣酆由俭(泾阳屯监臣如荼)参见殿下。”
太子神色自若,淡淡地隔空虚扶:“免礼。”
隔空,自是因为李义府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太子身前。
没有用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平身”一词,是因为这说法大约起于宋元时期,在正式史书记录中存在是《元史》。
酆由俭起身,额头上满是汗水:“臣有下情禀报,泾阳、云阳之交,近日忽现山贼,人数不定,呼啸山林,折冲府围剿未果。”
太子面容略为苍白,定了定心思开口:“纵有刀山火海,孤亦唯有前行。”
范铮呵呵一笑:“殿下有此决心,再好不过。樊胜,且由你安排,殿下驻……扎泾阳一日。”
差点嘴滑,说出“驻跸”来,幸亏及时醒悟过来。
唯有帝后方配驻跸一词,说出口来,早晚会为人清算。
山中大虫险恶,人心更险恶,官场最险恶。
樊胜应了一声,随即吩咐下去,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明日率越骑一团、飞骑飞行兵二伙为佐,清除所有障碍。
孙九悄悄凑到范铮身边:“县侯,今夜当有小雨,外带小股人马潜入。”
范铮笑了笑,安排相里干夜间巡营。
别人不知道,范铮却清楚得很,相里干的身手相当不错,做事也极为警惕。
至于说为什么孙九知道有小雨,却与马盂上的盐微润有关,没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是看不出来的。
营为偃月;
游奕撒出;
睡眠警醒的地听,枕野猪皮做的空胡;
日没槌鼓一通,为三百三十槌;
鼓停,角响,十二声为一叠;
三通鼓、三叠角,即告安歇。
入夜,太子依旧和衣,辗转反侧。
二更时分,微雨。
隐约有动静传来。
巡营将士喝问:“是甚么人?”
外头传来回音:“虞候总管某巡。”
虞候一词,各朝的定义不一样,在唐朝为军中执法的小官吏。
古文中的“侯”与“候”混用,常常导致后人迷糊。
“候”,多半是代表低级官吏。
问:“作甚行?”
答:“定铺。”
问:“是不是行?”
答:“是。”
这就是大唐定铺的模板,相当于突击检查了。
相里干一挥手,巡营的翊卫张开长弓,生鈊箭如雨而飞。
几声惨呼之后,一切宁静了。
樊胜这积年的军头,自是深谙变化之道,便是定铺的话语也常有变更,想用模板来套,呵呵。
第五百九十章 孤不干净了
一叠角,军士起身;
二叠角,内外办妥;
三叠角,兵马可用。
似乎三叠角经历了很长时间,可比范铮平日出门上朝还早一些。
角声完毕,相里干带府兵,迎着微薄的晨曦出营,细细搜寻生鈊箭射出的方向。
几团已经凝成痂的血液乌黑黯淡,地面的杂草上有拖动的痕迹。
还有几支生鈊箭插入泥中,箭干都入土一小截,可见长弓之威。
“该用射甲箭的。”
相里干暗恼。
对方似乎用了皮盾,减少了生鈊箭的命中率。
要是射甲箭,彭排都未必能挡下来。
箭矢是需要回收的,完好的继续使用,受损的自己修一修。
不是损得太厉害,府兵多半是会修了再用的,要不然,配发的刀子、锉子、钳子、钻子、砺石、解结锥是干嘛用的?
只有受损严重的,才会逐级上交,然后到兵部库部司,也就是唐善识那里,最后才会交少府监重铸。
相里干拱手:“犯营者大约十人,应伤了三人,不会跑太远。下官请求率人捉拿归案。”
樊胜看了范铮一眼:“总管,末将以为,穷寇莫追。”
最重要的是,浑义道军主要目的,是平安护送太子到浑义河,其余的事都需要让步。
追踪、捕人这种小事,丢给泾阳县即可,酆由俭好歹也是雍州下属官员。
周乙戈等人造饭用膳之后,直扑泾阳、云阳边界处。
除了东宫的属官,军中造饭都是以伙为单位,偶尔会增减个把人。
譬如范铮,他与孙九、雷七等,共计二十二人,就用两口锅。
一口锅为一伙,大唐最基本的军事单位就是这么得名的。
一军之中,袍分五色,除主将外俱不许用红色旗帜。
军中人日支粟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圭三粒,约合四斤之数,看起来似乎很多。
后世供应粮时期,一些城镇人口月三十三斤粮,一天大约是一斤一两。
当然了,这是轻体力者的饭量,重体力者至少翻倍,胃口大的三四斤也不罕见,油水缺乏时还能吃得更多,一顿吃了三斤二两饭的人都有。
性别不同,也会导致饭量的差异,通常情况下女性的胃口要小一些。
盐是一人日支半合,大盐。
醋布这种食盐替代品,是在早年战乱时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的盐足够军中使用,自然就弃了这种东西。
军中每人都配置有小盐袋呢。
盐这东西,细说下来,也是重体力消耗者吃得重口,甚至有人吃得齁起。
没法,汗流得多,流失的盐分也多,需要补充的份量自然也多。
所以范铮与雷七他们同锅而食,是很遭罪的,咸得经常战术性喝水。
肉肥腻、食粗砺,都不及盐齁咸啊!
所幸在辽东的时日,范铮也品尝过这滋味,咸麻木了。
雷七扒了最后一嘴粟饭,碗里连渣都不剩,惬意地拍了拍肚皮,一个大大的饱嗝打响。
八碗满满的饭啊!
范铮省下的口粮,全进了他肚子里。“总管,你的黄栗细马好像病了,不食水草。”雷七慢条斯理地说。
范铮看了一眼孙九,不说话。
孙九掏出一个皮囊,马药。
一般来说,每伙府兵都备有人药、马药两个药囊,适用于常见病症的紧急医治。
人药有一分三黄丸、水解散、疟痢药、金枪刀箭药等。
范铮看着孙九在鼓捣,问了一声,孙九应道:“芒硝、郁金,每灌七钱,入酥半两,水一升,搅拌灌之,为马热不食水草方。”
还有更狠的一招,孙九斟酌了一下,没说。
刺马带脉出血,同样能见效。
不过,这一手就需要有兽医的知识了,绝大多数人连马匹的带脉在哪里都不知道,乱刺的话小心被蹶一蹄子。
常人灌马药为二人出手,孙九一个人就轻轻松松喂下去了,黄栗细马眼神还温和着呢。
这方面,雷七他们都自愧不如。
日头渐起,飞骑的两个热气球次第腾空,旅帅邓稳带头入的吊篮。
昨夜犯营之事,多少是在营中流传开了,骄兵悍将们一时竟咽不下这口气。
作为能不受地面障碍影响的飞骑,自是信心满满地追踪,誓要找回颜面。
范铮带着孙九行到太子营帐,朗声求见,即见满眼阴翳的李义府侍立在太子左侧,程处侠立于太子右侧,尤福贵立于太子身后,三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典膳郎平胡。
平胡摆下一个方盘,其上是一钵热粥,肉粥泛着淡淡的香味,便是吃过一碗粟饭的范铮都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唾液。
没法,军中之法所烹制膳食,能果腹就知足吧,就别奢求美味了。
今时不比往昔,范铮站在了总管的位置上,就得以身作则,让儿郎们看看,总管与他们同等膳食。
没有显著的军功,自身战斗力也不足服众,再连同甘共苦都做不到,拿什么管人?
好在范铮这人不娇气,好东西也能吃得,军中膳食也吃得——就是数量吃得少些。
平胡持一个精美的瓷碗、一把瓷调羹,打了小半碗肉粥,缓慢而从容地吃了干净。
没辙,典膳郎干的就是这个,试吃。
不管太子吃啥,他都得先尝个咸淡。
范铮忽然开口:“臣范铮请殿下依旧用此碗、调羹。”
范铮当然是没这见识的,不过是老江湖孙九的提示罢了。
太子的面容上,现出掩饰不住的嫌弃。
不怪太子年轻,也不怪他有洁癖,进食先尝,也没人说要用先尝者的碗箸之类的。
要是先尝的是个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大约太子还能过得了心头这一关。
可是,平胡他就是个面白有须的汉子啊!
太子又不是废太子,没有龙阳之好!
李义府面容端正,叉手行礼:“臣李义府以为,太子宾客之言,老成持重。”
尉迟宝琳与程处侠,虽性格好坏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点:阅历不足。
李义府不仅识得人心险恶,甚至他本人都在险恶的边缘上徘徊,自然轻易理解范铮所为。
不趁这机会两头示好,就不是李猫的性子了。
太子面颊抽了抽,默默接过平胡用过的碗、调羹,满眼嫌弃地用膳。
再香的肉粥,也唤不醒太子的味蕾,他只有一个念头:孤不干净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死士
酆由俭带着一名县尉,出动了泾阳县法曹大部分人手,以及数十名不良人、游侠儿,牵着十余条恶犬,自太子营外伤敌处狂追。
不良人与游侠儿,这两个群体的界限委实不明显,游侠儿很可能随时变身不良人。
即便昨夜微雨,人员追踪会有难度,对嗅觉灵敏的恶犬来说根本不是事。
“明府、少府,他们是往西头的马村方向去,应该是欲借泾水逃开追踪!”
恶犬狂吠,司法佐与不良帅大声禀报。
这么说倒挺合理的,毕竟犬只追踪只能在陆地,一旦被水流掩盖了气息,再好的犬也只能徒呼奈何。
马村西南就是奔腾的泾水,别说是有乌蓬船接应,就是骑着树干飘下去,你也没法再撵。
酆由俭面现戾气:“殿下驾临泾阳,是我泾阳官民之福,竟有贼子于此挑衅,是扇本官的脸、扇泾阳县的脸!”
“若无功而返,泾阳官吏辟谷三日!”
“擒得贼子,每人五百钱!不良人、游侠儿,可有转为白直之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听着五百文似乎有些小气了,然对比多年来二十文上下的米价,已经很了不起了。
给一个白直的机会,都能让游侠儿嗷嗷叫着往前冲、死了算毬,你就知道入公门有多不易了。
别看游侠儿平日不干正事,身体素质可是一等一的棒,也就略逊府兵一筹,与法曹的司法佐、司法史相比,还胜在年轻。
天上热气球在飞,地上人与狗在追。
刚过马村,驴车承载着伤员的贼人就被赶上了。
不是他们不想策马奔腾,可在这大畜牧比例偏低的时代,你十人都有骡马,啥也不干,就先招得他人注意了。
能有一辆驴车在泾阳城外五里相候,就相当不错了。
要是连夜赶着往泾水走,纵然有些泥泞,也大约能上船了。
偏偏这驴子犯倔,“啊呃啊呃”叫半天,三步一回头,两步一斜走,地上的坑还能颠掉伤员半条性命。
抽它?
它直接不走了!
遇上那么一位驴大爷,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十名贼子引猎弓、射竹箭,奈何游侠儿经验丰富着,蛇行、跳跃、倚树避让,花招频出。
不是看不起人,你丫一人能有二十支箭不?
一声凌厉的呼啸,一支长垛箭居高临下,扎入一名贼子的脑门,将他钉于地上。
贼子痛苦地挣扎了几下,终于蹬腿了。
热气球吊篮上,飞行兵发自内心地赞叹:“旅帅好箭法!”
邓稳抚须微笑,却不便说自己原本的目标是驴车上的贼子。
咳咳,就问你中没中吧?
一名飞行兵眸子一紧,厉声道:“升空!”
高度瞬间拔起,几支竹箭堪堪到达吊篮底,无力地坠落下去。
邓稳干咳了一声:“今日违令降落高度,系本旅帅见猎心喜,待回营,当向总管请罚。”
本来嘛,高高在上哪能射得太准?
所以,邓稳也不稳了一把。
有飞骑在上牵制,游侠儿、不良人、司法史的压力剧减。
却有游侠儿不太领情,射在石头后面骂骂咧咧。
“不是,耶耶指望拿贼子回去换酒喝呢,你仗着能飞欺负人是吧?”
司法佐在后头喝骂:“不识好歹!人家这一箭,让我们省了多少事!”
几名习惯了鸡鸣狗盗的游侠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悄无声息地滑下路边的陡坡,猛然从贼子后方扑出,几人摁一名贼子。“杀了我!”被皮条绑缚、反剪手足的贼子撕心裂肺地叫道。
一支竹箭飞出,正入他张开的口中,贼子的身子弹了一下,无力地瘫软了。
游侠儿滚到路边,眼现懊恼,弄死与捉生,傻子都知道哪边的利益大。
不对!
“他们没箭了!”
游侠儿从石头后跳出来,兴奋地挥舞横刀、木棍,不要命地朝驴车冲去。
“要活口!”
气喘吁吁赶到的酆由俭大声叫道。
其实,根本不用他多话,游侠儿都能分清孰轻孰重。
能啃整只羊腿与只啃羊蹄,分得清怎么选吧?
只要贼子没当过府兵,断然不是人数众多的游侠儿、不良人之敌。
八名贼子哈哈大笑,相互挥刀,扎入同伴躯体,血流满地。
游侠儿、不良人的面容垮了。
最直白的形容就是,到手的五十贯钱突然变成了五十文,难受。
酆由俭大笑:“贼子虽死,诸位功不可没,依旧履行本官之诺!少府速速将贼尸带至殿下营前。”
至于泾水中的小舟,无凭无据,谁知道哪个才是他们的同党?
线索中断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世上许多事,都是如此无疾而终啊!
官吏们的欢呼声,比游侠儿还要大一些。
五百文钱他们倒不在意,庆幸的是免去了辟谷三日。
修仙是好事,不那他们都是些俗人,酒色财气样样俱全的俗人,无福消受。
浑义道营前,邓稳脱去上衣,手握木桩借力站稳,一名虞候手执军棍,抡得呼呼作响,打在他背上,瞬间一片青紫。
当着全浑义道军的面,总管范铮禀明了太子,亲自下令:邓稳擅自降低飞行高度,虽未出事,却违军令,当打脊三十。
飞骑上下哗然,邓稳却心悦诚服地领刑。
“当年飞骑未立,我便教过铁小壮,伤亡虽难免,却尽量避免人为造成。想来铁小壮也告诫过你们安全的飞行高度,为何不遵令?”
范铮怒骂几句,飞骑诸兵羞愧地低下头。
三十棍下去,邓稳站直了身子:“邓稳保证,日后不再犯此过!”
押着贼尸前来邀功的酆由俭,见状骇然——别驾竟如此严厉?
十具贼尸,抛开邓稳射死那具、竹箭射死那具,三具身上的箭伤符合生鈊箭特征,证实了他们的身份。
“臣惭愧,不能顺藤摸瓜,贼人竟自相残杀而亡。”
酆由俭对太子叉手。
太子干涩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范铮:“死士?”
范铮应道:“死士亦是乌合之众,殿下勿忧。泾阳令勤勉,殿下可嘉奖。”
外患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忧啊!
太子击掌,从尤福贵手中接过一柄玉如意:“玉是蓝田玉中品,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唯表孤一片心意。”
酆由俭激动得浑身哆嗦,跪下接过玉如意。
天下县令何其多,有谁得过太子亲赐?
有谁?
第五百九十二章 华州越骑,杀!
周乙戈带着一团越骑,风驰电掣般离开浑义道大营。
除了撒开两伙游奕,其余人赶路的速度大约在平日的八成,属于保留体力。
在大唐府兵面前设伏,呵呵……
大唐的征战,从来是各卫从翊府、诸折冲府轮番抽调人马参战,即便是三年一筒点,每个折冲府依旧有相当比例的老兵。
以老带新,说起五亩永业田格外带劲,好战的劲头在大唐是绝对的主流。
天上飘忽的热气球荡了一个过来,渐渐降了些高度,令兵在吊篮上奋力挥舞旗帜。
没法,隔得远,就是把喉咙喊破了听不到,倒不如各色旗帜鲜明些。
周乙戈令校尉传达军令,游奕不许入前方里许的谷口,整个越骑在谷外候命,拉下面甲,持好漆枪、角弓、射甲箭、彭排。
山谷不长,一侧极其险峻,山头几乎没有草木,除了乱石就是灰白的土质。
周乙戈眯着眼睛,极尽目力才勉强看到,山头影影绰绰,且有一点石块堆积。
要是大意了,一通滚石,越骑怕得伤亡过半,自己的一世英名就得丢粪坑里了。
有飞骑相佐,中埋伏的可能性将无限降低,以后打仗的模式怕得变一变了。
山头上,五十名山贼模样的人狞笑着看向越来越近的越骑。
说是山贼,可他们的武备却早就超过了山贼的范畴,身着皮甲、人手一柄长矛、腰佩突厥弯刀、腰带上挂着牛皮硝制的盾牌,背上负着草原特色的弓囊与胡禄(亦有书为胡鹿)。
按《贞观律》,私自持有长矛、盾牌、甲(不分材质),都是流、绞、斩。
可想而知,这些人是有一定来头的,普通人也没法携带那么多违禁品过重重关隘。
所以,往往一出大案,能拔出莱菔带出泥,一扯一大串,原因便是如此。
幸好不是木枪、漆枪、长弓,否则当人头滚滚了。
“可惜,这帮人太警觉了,就差了一步啊!”
山贼首领叹息。
若能伤及浑义军,哪怕只伤及一二,也能向上面交待了。
若大唐太子有险,他们还会不会继续在草原上逞威?
周乙戈驻足之处,累死山贼也射不到。
射甲箭骤然散乱射落,几死几伤。
山贼首领一个翻滚,手中盾牌举起,愕然见悬于高空的热气球,吊篮上的飞行兵正倚篮筐向下放箭,一个个轻松惬意。
山贼首领勃然大怒,反手取下大弓,却颓然一声长叹。
这些飞行兵可没有邓稳那么不稳,高度拉得足够,就是射雕手至此都只能望洋兴叹。
至于射下来的箭矢,肯定会因此而失了准头、被劲风吹得飘忽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偶尔有那么一两支箭矢射中目标,就足够满意了。
高空中落下的一截木头,都能是勾魂的铁链!
更要命的是,飞骑的吊篮里,向来是装备到位,箭矢从来不缺啊!
这一帮飞行兵行事还略有顾忌,没敢往山头上倒石脂水,怕烧到其他地方。
铁小壮一向这么教导他们:到番邦随便烧,在大唐莫乱烧。
烧了番邦的花花草草,不心疼嘛。
上行下效,飞行兵的做派也大致雷同。
盾牌举起,奈何挡不住这种飘忽的箭矢,明明估计是要射到同伴身上的,偏偏能插到自己肩头!
“撤!”
山贼首领咬牙,带头向山谷一侧奔去。就是以步抗骑,死得轰轰烈烈,也比此等干挨打没法还手强。
大意了,出行前就没想到飞骑的存在。
这世上,怎生有如此破坏平衡的利器?
这是在作弊啊!
“华州越骑,杀!”
预计山贼下山,周乙戈一声咆哮,带着越骑奔腾冲锋。
蹄声如雷,钉过掌的马蹄,无惧凌乱的碎石,踏起尘埃如龙。
周乙戈一枪一个山贼,直到山贼首领与他交手,才勉强止住他凶猛的势头。
“好本事,能与周某过招。黄泉路上记住了,耶耶名叫周乙戈!”
借着马势,挑飞山贼首领长矛,周乙戈漆枪如电,扎入他腹中,血染枪缨。
甚憾,没有马槊。
马槊与漆枪,外表相近而内里差异极大,光是那槊锋的长度,就能轻松扎穿两个人,更不说槊干弹性绝佳了。
周乙戈估计,自己要能用马槊,第一击就能将山贼首领扎串了。
可惜,马槊制作困难不说,你还得有门路学到马槊技艺。
大唐现在的马槊高手尉迟敬德与程咬金,都是周乙戈攀交不到的。
要不然,一槊刺穿,挑起敌将尸身,何等威风?
漆枪虽好,弹性不足,挑起敌将尸身显然有点困难。
劣币驱逐良币这个无情的现象,同样适用于兵甲,马槊因其难获取、成本高昂而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残余的数十山贼,哪里是凶神恶煞的越骑之敌?
不过数息,山贼已如砍瓜切菜一般授首,唯独诧异的是,竟无一伏地乞降。
“都尉,这个山贼我认得!”
一名越骑踢开一具尸体,看着山贼的面容叫道。
这名山贼是华州郑县人,犯事之后,发配到夏州,不知怎生干了这等杀头勾当。
浑义军大营。
范铮坐主位,太子坐左上。
虽范铮几番谦逊,不那太子言总管方是一军之主,太子虽尊,不得夺总管之位。
莫觉得范铮是在惺惺作态,不注意一点,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面对周乙戈的报功,范铮注视了太子一眼,见他无异议,方才开口。
“今日一役,华州越骑与飞骑四伙,皆得多少上获。”
这个“多少”,并非模糊的数据,是指以倍数以上人手对敌,位居以多击少的“下阵”之后。
杀敌四成以上为上获,不是论敌人数目多寡,倒无须赘述。
这个结果,是樊胜向范铮提出的建议,否则他懂个什么“多少”。
樊胜起身:“禀总管,末将有一事不明。飞骑四伙得多少下获,末将无疑,然与其同行的旅帅邓稳,干犯军令而遭打脊,是否记此功?”
关于这一点,却是总管自由权衡了。
范铮轻声道:“功过分明,自不可因过掩功。”
外头闻讯的飞骑心头大喜,不由奔走相告。
这却是上位者的一点小手段而已。
第五百九十三章 界迎
浑义军拔营而走,泾阳令酆由俭回衙之后,狠狠擦了一把冷汗,随即扭腰摆胯,心情大好。
虽说县衙的仓廪又瘪了一些,可得太子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哈哈哈!
惜乎无人在旁,问一声“明府为何发笑”,不美。
危机,果然是危与机并存,而本令把握住机会,在太子与别驾面前狠狠露了把脸!
泾阳县倒是舒坦了,云阳县就苦得像咀嚼了一把黄连,人都麻了。
“总管且看,便是这山谷,贼人侧伏于上,若非飞骑出手尚不舍山头……”
周乙戈洋洋得意地介绍,不忘捧飞骑一把。
日后谁能与飞骑搭档,战功唾手可得啊!
这个位置,选得极佳,恰恰是两县之交,泾阳剿则退云阳,云阳剿则退泾阳。
你说有无可能两县齐剿?
理论上是有的,但无雍州主持,谁主谁从不得说出个道道来?
哦,你酆由俭是正六品上畿县令,本官不是么?
才出山谷,便见云阳县一令、一丞、一主簿、二县尉于此恭迎,此为界迎。
正常相迎,无非是城外十里凉亭相候;
只是才闹了偌大动静,云阳县难辞其咎,故而格外恭敬。
太子全程冷面,只由范铮应对,态度不言自明。
说白了就是:孤不高兴!
云阳令侯斐,前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的族人,侯君集在世时轻轻拉了一把,得以跻身畿县令行列。
成也侯君集,败也侯君集。
自侯君集被斩后,唯余妻与一子流岭南,以保血脉,侯斐好歹尽力接济过两次。
然而,这也是他一直在畿县令兜兜转转的原因。
五年了,本该拔擢的侯斐在秩满后,徙到了云阳。
一把心酸泪。
但是,侯斐也明白,以当年侯君集的飞扬跋扈,得罪的人亦如满天星斗,他没受牵连已经是万幸了。
别的不说,就是顶头上司范铮,也与侯君集起过冲突。
范铮没有刻意整治侯斐,就是慈悲为怀,可以在脑后挂个圈圈了。
范铮轻斥一声:“瞎胡闹!城中连个上佐都不留,出事怎么办?”
马屁归马屁,你得先保证治下平安!
侯斐低头:“别驾训斥得是。城中下官委司法佐率不良脊烂严守,若有差池,下官当引咎辞官。”
不良人被称为不良脊烂的原因,是因为按律他们都是有小罪在身,该当打脊,“脊烂”二字是在嘲讽他们。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此地之事,虽未伤及殿下,却多少与伱治下不靖有关。”
“莫觉得冤屈,贼人兵备与突厥有染,八成是从北而来,必先经你云阳县。”
“且问,你云阳县的关隘、村、里、保,缘何茫然无知?若说是三五人,你还能叫屈;五十人都不见,全瞎了吗?”
侯斐恍然大悟。
难怪殿下不待见他!
“下官保证,在上官归来前,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态度摆出来了,能不能做到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过了云阳县,就是三原县。
三原县的“见风消”,即油浴饼,后世名泡油糕,于韦巨源的烧尾宴正式出场,馅含糖、黄桂、玫瑰、桃仁,味道甚佳。
当然,太子驻足三原县,绝对不是为嘴。
因为,高祖太武皇帝的献陵,就在三原县,太子过三原县必须祭拜,否则为世人诟病,一个“不孝”的名头就扣上去了。献陵是封土为陵,坐北朝南,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人工堆出一个东西五十丈、南北四十丈、至高七丈的陵墓,分内外二城。
内城四门,门外各自石雕大虫一对,南门多一对华表、石犀。
陪葬献陵的人有楚国太妃万氏、河间王孝恭、邦王(疑义,《旧唐书》为酆王)元亨、等人,至后世有记录为六十七人。
楚国太妃万氏,即楚哀王李智云之生母。
自有献陵令引太子与范铮等人入内拜祭,太子双目含泪,不知是触发何等情感。
范铮小声提醒:“殿下切记自己的身份。”
无论之前种种,站于献陵之前的,必须是太子李治。
太子焚香上祝,依礼而拜,起身已是泪流满面。
范铮扭头,对李义府道:“记:太子至献陵祭祖,至纯至孝,思及祖恩,泪洒衣襟。”
意思是这个意思,然还需义府兄润色。
论文笔,范铮拍马也赶不上义府兄。
太子或许是自怨自艾,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这表象,谁见了不得赞一声“孝”?
李义府颔首,表示记下了全部内容。
对他来说,这点内容,就是过上半年也能一字不漏地照写出来。
润色么,那更是小菜一碟,纯粹是太子宾客照顾他了。
否则,真以为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就记不了咋地?
义府兄虽坏,坏得不够彻底,至少缺了忘恩负义这一条。
献陵令神神道道地搞了各种仪式,落在范铮眼里就一个评价:跳大神。
原谅范铮的无知吧,他连自家祖坟都没上过,懂什么祭祀啊!
三原令娄山晋率着几名佐官赶到献陵,欲迎太子到县城,却为太子所拒。
“孤孺慕先祖,一时不能自已,唯驻陵前一日,以尽拳拳之心。”
这种漂亮的场面话,自然是太子宾客范铮所授。
太子宾客,本来就有授业解惑的职司,没毛病。
至于会不会让娄山晋不安,却顾不得了,此际太子正需要刷名望,“孝”是最容易得到的。
今日驻献陵,明日祭永康陵。
没错,高祖太武皇帝的祖父,大名鼎鼎的太祖景皇帝李虎,同样是葬在三原县,陵名永康。
名望这么一刷,文臣虽不至于归心,却自然而然对太子心生好感。
娄山晋却不能不惶恐,太子过城而不入,直至城东方向的献陵,且不肯至城内安歇,会不会是对三原县有成见啊!
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揣测,有时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甚至吓死的都正常。
因为,自己的前途乃至于生死,不过是上位者一言而决的事。
律令?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律令啥也不是。
范铮实在看不下去,一脚踹开娄山晋:“滚回去好生治理三原,莫一天到晚瞎琢磨!”
挨了范铮一脚,娄山晋却心安了,腰板挺直了转身离去,看得太子满眼迷糊。
第五百九十四章 老树开花
夏州都督府在大唐可谓边塞前线,那个斩了之后被丘行恭生食心肝的刘兰,便曾为夏州都督府司马,败梁师都,离间突厥郁射设阿史那摸末。
夏州都督府下辖夏州、绥州、银州。
夏州领德静、岩绿、宁朔、长泽四县。
贞观二年,岩绿更名朔方县。
在唐朝历史上,夏州是一个奇迹之地,区区一州,寄居了八个羁縻都督府。
云中都督府,党项部落,寄居朔方县,下辖五小州:舍利州、思璧州、阿史那州、绰部州、白登州;
呼延州都督府,党项部落,寄居朔方县,下辖三小州:贺鲁州、那吉州、閖跌州(足夹跌州);
桑乾都督府,寄居朔方县,下辖四小州:郁射州、艺失州、毕失州、叱略州;
定襄都督府,寄居朔方县,下辖四小州:阿德州、执失州、苏农州、拔延州;
安化州都督府,寄居朔方县;
宁朔州都督府,寄居朔方县;
仆固州都督府,寄居朔方县;
达浑都督府,薛延陀部落,寄居宁朔县,下辖五小州:姑衍州、步讫若州、嵠弹州、鹘州、低粟州。
执失州,顾名思义,执失思力的族人。
关内道中,原州中都督府、灵州大都督府、庆州中都督府、延州中都督府都领有羁縻州。
夏州都督时有时遥领,主事之人多为长史。
夏州都督府长史李正宝,五十有余,身子健硕,一身正气,哼哼哈嘿……
李正宝原是伪梁国梁师都部将,后谋画擒拿梁师都失败,孤身投唐。
战乱年代,为身家性命,倒也情有可原,却与什么一身正气不沾边。
说白了,大家都是为了活着。
几个都督府中,唯有夏州未明确记录是上、中、下哪一级都督府,故李正宝的品秩,也无法确定是从三品、正四品下还是从四品下。
偏偏李正宝今天也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细鳞甲,无法一眼分辨。
别驾与长史的分野极其模糊,到垂拱年才明确别驾多为皇家宗枝,地方治中改名的司马多为贬官,权力基本架空。
长史就成为地方上唯一手握实权的上佐。
太子再怎地有想法,对李正宝还是很客气的,这一位可以算是事实上的封疆大吏了。
但范铮不同,无论是浑义道行军总管还是太子宾客,他都必须挺身而出。
简而言之,太子施恩他施威。
“本总管且问,夏州之外,突厥各部如何?”
李正宝正色拱手:“回总管,突厥各部常有冲突,亦时有越界,故夏州常巡视边界以驱之。”
边军就是这样,烦得要死,不到彻底敌对之时,你还不能说什么突厥牧民越界必诛之。
草原上的分界,很多地方都看不到界碑的,也有故作不见的,故常有越界冲突。
突厥与突厥的冲突,突厥与大唐的冲突,大大小小的冲突,构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旋律。
就这,还是突厥势微后的状况,要是贞观四年以前,那叫做越境劫掠。
可这十八年来,突厥诸部虽小有摩擦,大面上还算恭顺,偶有越界,只要不涉及劫掠,大多是驱逐了事。纵然如此,也免不了偶有伤亡。
或水土不服而亡,或坠马而亡,或冲突中伤亡。
长安城中的歌舞升平,都依赖边军的时刻流血。
边军的缺,有募兵,还有一定比例是由流配的人犯补充的。
现在,明白为什么许多人畏惧流放边州了吧?
不说征战,就是虫豸、豺狼、毒蝎每年都能夺去不少性命。
范铮指节敲了敲凭几:“每年流配人员,存亡数量如何?”
李正宝满脸苦涩:“十存其六,或有不适者,或有伤亡。且夏州之北为大碛,时有亡命配军遁逃其中。”
大碛并不确指某处,而是唐人对沙漠、沙地、戈壁的统称,此处指的就是北魏时期已经沙化的毛乌素沙漠。
毛乌素,草原语意为“坏水”。
虽然毛乌素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沙地,不至于全然无法生存,但条件确实不乐观,流配人犯逃进去,夏州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准备都没有,进去能死一半人。
也就是说,华州流配至此的人犯遁逃,其实还是合情合理的。
范铮面色微冷:“云阳、泾阳之交,有贼人五十欲伏我浑义军,企图惊扰殿下,为浑义军尽毙。”
“军中将士,有人认出其中一名贼人,为华州流配夏州人犯。”
李正宝惊得起身伏地:“臣掌控无方,万死!请殿下降罪!”
太子面容肃然,许久,那略薄的嘴唇才开动:“孤知道,不该苛责于辛勤做事的人,但请夏州掌管好人犯,莫再有此等疏漏。”
李正宝老泪两行,谢恩起身。
太子知晓李正宝的姿态有做作成分,李正宝知晓太子一定会宽恕。
若真要算账,就不该是范铮为恶人了。
这是太子在施恩,拿捏了李正宝的把柄,顺带将李正宝纳入东宫的势力范围。
驻扎之后,太子悄悄召范铮过去:“总管,典膳郎进食先尝,孤还能接受。可用他食过的碗、箸、调羹,孤宁愿受饥。”
也是,说起来都恶心,莫说继续忍受了。
范铮思索了一阵:“臣身边这孙九,精擅鸡鸣狗盗的江湖路数,倒不若令他跟随殿下,督察每一顿膳食的制作,检查所有餐具的安全。”
太子倒真是听说过孙九的名声,闻言撇嘴:“好吧,不过尉迟宝琳得随时盯着他,莫让他坏了太子内宫的名声。”
名不正则言不顺,一个正八品上典膳丞的赤牒而已,方便得很。
典膳郎平胡听到这消息,激动地打了个胡旋。
不纯粹是能拖人下水,关键是太子用他试过的碗箸、调羹,他也觉得反胃啊!
雷七打趣着了一身青袍的孙九:“老了老了,还老树开花,当八品官了啊!”
孙九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额头的皱纹仿佛被熨平了。
范铮隐晦地点了一句:“你的旧毛病,万不可带到殿下身边,话尽量少说。”
孙九的笑容顿了一下。
不能和婆娘们风骚一下,人生没有乐趣啊!
呃,现在也只能想想了,卫无忌那婆娘,凶得很呦。
第五百九十五章 浑义河
入毛乌素沙漠,虽生机黯淡,却并非没有生物的存在,骆驼刺、沙鼠、蝎子不时呈现在眼前。
对于备足了水囊与干粮的浑义军来说,轻松穿越,惟有飞骑的飞行兵因风势太大,在邓稳禀告过后未曾升空。
其他兵种樊胜随便调动,唯有飞行兵只认范铮,这也让人不那。
铁小壮一手拉起飞行兵,带着邓稳也唯认范铮,倒叫范铮哭笑不得。
樊胜是知道缘由的,故而只是笑笑,并不与邓稳计较。
说到底,都是瓜藤绕葛藤,没必要跟外甥辈的铁小壮置气,倒显得自己无容人之量。
出了毛乌素沙漠不久,便见打前锋的相里干,率一队右候卫策马挥漆枪厮杀,百余突厥人挥矛苦苦支撑。
时移势易,昔日不可一世的突厥人,面对大唐翊卫、府兵,竟居于下风。
右候卫翊卫以一敌二,时由相里干组成锋矢破开敌阵,时而分散开来、以少围多,“五亩”之声震天。
突厥人数目虽倍之,气势却低了许多,竟是为相里干压着打。
太子勒马,眸子里闪烁着怒火:“区区贼人,也敢拦王师去路?”
范铮并不懂战阵,却懂相里干,闻言笑道:“殿下勿恼,相里长史武艺不弱,应对贼人绰绰有余。”
娘哩,当年在敦化坊被相里干授基础武艺的惨景,还历历在目。
是“惨景”没错,范铮感受到了扯蛋之苦。
幸好这个年代的裤是开裆的,不然得炸多少回裆哟!
右候卫翊卫是轻骑,身上负的是山文甲,甲重四十斤,对人、马的负担很重,护体的效果却很好。
基本上,突厥人的矛头刺在山文甲上,顶多将人扎痛,矛头极难穿透沉重的甲胄。
右候卫的漆枪,刺在突厥人的甲胄上,有破甲功效的枪锋轻易穿透铠甲,收割了一条条性命。
大唐的枪锋,拜少府监之能,破甲功效极强,也是大唐枪兵凶悍的倚仗。
“耶耶挣了二十亩了!”
相里干挑飞一名突厥人,放声大叫。
翊卫们攻势骤急,一个个凶神恶煞地迎战。
长史多占了十亩,诸人可不就少了十亩么?
不妙,再慢一点,长史又抢功了!
相里干的家境,自然不缺区区二十亩永业田,可亲手杀敌挣回来的永业田,在子孙面前吹嘘起也格外有颜面啊!
见浑义军已至,突厥贼人们呼哨一声,抛下六十来具尸体,四散而逃。
“穷寇莫追!”
樊胜阻止了右候卫追击的念头。
翊卫们虽强悍,体力却有个极限,何况马力也无法支持他们负重追击。
真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一身引以为傲的兵备,可就成了累赘,怕会活生生累死人。
太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几次三番的阻拦,这是有人不愿大唐介入浑义河之争,意欲螳臂当车。
呵呵,孤虽不通征战,但区区百十人便想阻孤前进的步伐,想多了。
“总管,可否令将士将死马拉到营地,为将士加餐?孤也想尝尝马肉的滋味。”
范铮拱手领命,大声道:“殿下心怀将士,愿与将士共品马肉滋味,拉走!”
一片欢声笑语,整个浑义军的气氛瞬间融洽了许多。不过,笑声的味道,有些不对?
太子虽睿智,阅历却是短板,不禁左右环顾:“众人缘何发笑?”
典膳丞孙九正了正乌纱,老气横秋地咳了一声:“驴肉香,马肉臭,宁死不吃骡子肉。”
“驴肉香甜、细嫩,滋味甚美,俗语云: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马肉粗糙,带一股酸臭味,对丘八来说无所谓,贵人却不喜食。”
李义府叉手:“故诸将士闻殿下欲同食马肉,不胜欢喜。”
太子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马肉的味道不好,孤还怎么吃?
尉迟宝琳笑道:“殿下可以先尝一小块,反正吃一块也是吃嘛。”
太子颔首,觉得这话贴心,实在不行直接咽就是了。
“孤知道马肉酸了,可为何不吃骡子肉?”
孙九笑道:“骡子腥膻味重,更难吃。”
李义府笑道:“这只是其一哦,更重要的是,因为骡子不会生育,庶民觉得吃了会影响人的生育能力。”
是这样吗?
太子疑惑地看向范铮。
范铮把行军事务丢给樊胜,轻笑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犏牛同样不能生育,食用犏牛的人同样不在乎。”
“说白了,对于落水狗,大家都想打上一棒,没人在乎它冤不冤。”
太子郑重叉手,以示受教。
草原上依旧有不少河的支流。
浑义军到了一条河边,相隔里许,扎下了简略版的太白营。
呃,这东西,范铮听了头疼,什么地主门、和德门、大炅门、开门、阖门,说的什么玩意啊!
不直接驻扎河边的原因,当然是防着河水暴涨。
水火无情。
不巡视范铮还不知道,浑义军中居然带了炮车与车弩来,这是要打一场硬仗立威吗?
草原上少有城郭,伏远弩多半就够用了。
巡视之后,范铮表示眼界大开,以布为马槽居然也可以,还名为布行槽。
披毡、披马毡、引马索、绊索、皮条范铮能理解,这个插键是干嘛的?
马肉均分到各伙,剁了拌锅中,味道虽不是太好,却比没肉吃强。
范铮打了一碗拌着马肉的粟饭,认真地咀嚼着。
马肉臭未必,酸是真的,好在范铮经得起郭景一眼眼醋的考验,对此也无太多反应。
太子认真在营地内,与左骁卫翊卫并排而食,在众翊卫面前认真咀嚼了一块马肉,龇牙咧嘴地下结论:甚酸。
翊卫们欢笑着,渐渐认可这位年轻的太子。
消息自左骁卫渐渐向外扩散,府兵、翊卫俱觉得,太子是真的看重他们。
别说他们不知道太子是在演,可普通人,谁值得太子舍下颜面,来吃一口常人都略嫌弃的马肉?
殊不知,免了使用平胡用过的碗箸,太子心情大好,便是微酸的马肉也甘之如饴。
四面撒出的游奕,与在空中飘荡的飞行兵,先后归营,向总管、副总管禀报军情。
之前的突厥贼人,在二十里外摇身一变,成了原汁原味的突厥牧民。
第五百九十六章 半个陷阱
朝阳从遥远的地平线跃出,光芒洒在地面上,给微寒的晚春增添几许暖意。
鸟雀零星飞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唤醒了大地。
嫩草似乎在微风中生长,毕竟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虫豸似乎在到处爬行、飞舞;
牛栏里的牲畜也在叫唤,“哞”、“咩”、“咴儿”之声不绝于耳。
懒散的牧民,不情不愿地从热乎乎的毡子里出来,又要开始当牧马人了。
没法,百十人要管着数千牲畜,偷懒是不行的。
尽管牛栏无顶,集中在一起的粪便味儿可不小,隔着半里都能闻到臭烘烘的气息、看到一窝窝展翅欲飞的苍蝇。
嫌弃粪便臭?
不,对于一个正宗的草原人来说,这些粪便应该铲入车中装走,干了就是上好的燃料。
一支射甲箭呼啸破空,将正欲接近牛栏的牧民钉在地上,那一对死鱼眼干瞪着,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不是话语,是一汪汪血水。
射甲箭穿心而过,就是孙思邈来了也得摇头,操起老本行为他施黄录斋。
惨呼声此起彼伏,区区百人上下的小部族而已,怎是有备而来的华州越骑之敌?
“我们是阿史德部族人!”突厥人大叫着躲避车后。
远处的太子一声冷笑:“这是当孤没见识呐?阿史德部为阿史德州,亦名阿德州,为定襄都督府所领。”
阿史德部在突厥东部,浑义河方向在西北,为什么会遭遇?
不管是他部冒充或是阿史德部别有用心,反正就两个字:该死。
范铮颔首:“殿下之言甚是。且一个小部族放牧,应是老弱妇孺俱全,此地尽皆丁男女,自有不可告人之处。”
樊胜笑而不语。
随你们怎么想,不妨碍我安排人屠戮便好。
在战争时期讲仁慈,是一件滑稽的事情。
啧啧,数千牛羊啊,即便按规矩上缴了部分,三千人马也能分润不少吧?
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左内率的人马不分润?
瞧你说的,外臣勾结东宫十率,意欲何为?
很多时候,不是只有一颗公平的心就行了,好心还不如本分呢,至少本分不招灾。
慈不掌兵,范铮对于杀戮已经没太大感觉了,只要不是残杀大唐子民,他就问心无愧了。
没有乞降,没有饶恕,有的只是铁与血。
周乙戈一骑踏破幕布,山文甲挡住一支箭矢,漆枪迅速夺取了两名突厥人的性命。
在华州越骑悄然掌控了牛栏之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没有马匹的草原人实力就去了泰半。
在毛乌素沙漠之外设伏,就要想到大唐的报复。
太子微微掩面:“孤不忍再观杀戮,先行一步。”
李义府没脸没皮地赞道:“殿下仁慈,不忍见杀生,实乃天下之福也!”
这厮舍下面皮、极尽阿谀之事,辞藻堆砌,委实令范铮摇头。
算了,义府兄注定是要走邪路的人,只是阿谀奉承,远远不达底线,节操丢就丢了吧。
行进数日,羊肉都吃得有点腻了,牛马却没人舍得下手。
在农耕民族眼里,牛马就是上好的劳动力,不能乱吃啊!
哎,人性就是如此,没肉吃的时候想吃肉,顿顿羊肉吧,也有人消受不了,想吃点蔬菜了。
好在浑义军出征之前,范铮指定的物资里,含了相当数量的泾阳茯茶。不管这个时代的茯茶工艺是否完善,解腻除油的基本功能是不缺的,每一伙都能按日领取相应数量的团茶。
讲究点的一伙,或煮茶汤,或将茶叶加入马奶、羊奶中烹制,成为奶茶;
不讲究的,直接将茶叶扔进羊汤里,也不嫌味道奇怪,连茶叶渣子、茶梗都能嚼了吞下。
别指望能供应丘八是什么好茶,也就五十文到百文一斤而已,茶梗的比例自然要高一些。
要知道,就算是各种不讲究的范铮,也绝对不会咽茶梗的。
倒是太子这里的茶,滋味浓郁,且几乎没有茶梗,采摘标准估计是“一旗一枪”。
这个标准,是指一芽一叶,顶级的采摘标准,一个山头的茶园都产不了多少斤。
一旗一枪这个名头,至迟在宋朝已经出现。
“孤担心,浑义河调解争端,只是一个陷阱。”太子品了口茶汤,眉头拧成一团。
尉迟宝琳在一旁频频颔首,以示支持。
从四品上副率与正三品的差距,说大也不大,但范铮的人情摆在那里,他必须得尊重、再尊重。
就连李义府都隐约不安。
就目前来看,太子并不是一个纯粹外行的人,至少大局感还是有的。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是半个陷阱。大唐若强势,诸部将毕恭毕敬、载歌载舞;若稍弱,则群起而攻之。”
“从局势来看,与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讨伐车鼻部阿史那斛勃有关。”
不知道是突厥哪个大聪明想出的歪招,以草原上惯常的纷争,引天可汗出塞。
若天可汗有备则罢;
无备则突袭一把,即便不能擒天可汗,也能为乙注车鼻可汗解一点压力。
阿史那斛勃的声望,倒不至于让诸部冒险,可羯漫陀却声名正隆。
草原生存法则之一:永远不要做什么中流砥柱,墙头草才活得好。
所以当初契苾何力陷薛延陀,大唐的大臣才认为他必定降了乙失夷男。
哪晓得契苾何力竟忠贞如斯呢?
也正因此,樊胜的屠戮才如雷霆一般,不动则已,动则无一线生机。
这是在立威。
不算太子左清道率那点人马,三千人的大唐越骑,已经够支撑一场硬仗,能面对三五万之敌而不退。
再缴获这些牛马,虽马匹质量低劣,但拉拉车、驮一驮辎重,还是能胜任的。
有这些牛马能用,战马平时自无须负重,真打起来也能体力充沛。
“禀总管、副总管,右侧二十里外,有突厥胜兵五千,疑将突袭我浑义军!”
飞骑旅帅邓稳入大营禀报。
相里干洋洋得意地带着两名游奕进来:“我右候卫儿郎捉生一人,可为捉生将矣!”
捉生将是大唐标准军制之外增设,低于校尉、不领军,专用于嘉奖能生擒敌兵的勇士,可视为校尉的预备队。
大名鼎鼎的安禄山,就是从捉生将起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