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8.17请假
调整一下思路,请假一天。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风停,雪化,暖阳升。
范铮在王福畤的引领下,出了明德门,缓缓巡视周边零星的畦地。
没辙,长安城附近的大片土地,主要是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的。
这就造成雍州要看自己的大片土地,还得往偏远处走的奇观。
一条岔路上,杂户推着粪车拐进去,时不时有金汁溅洒于地。
不是没盖子,但路面太颠簸。
“咦,这个是大通坊的杂户长孙介嘛,骆宾王都未能打动他丝毫。”
王福畤随口介绍。
范铮心头一动。
以骆宾王之能,尚且有劝不动的杂户,此人若非死心,就是蓄力待爆发。
毕竟,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以长孙氏炙手可热的权势,尚且有族人为杂户,多多少少是说明了一些问题。
不过,范铮的目的,是巡视经过冬雪的麦苗。
一垄垄的麦苗,色泽正从嫩绿转向深绿,傲然在风中挺立,似乎并未太受影响。
当然,长势不算太良好,应该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今年的麦苗,九成余无事,有零星受灾的都尽量补种了。”
补种出来的,收成会差上许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但大方向是好,这就足够了。
就是无雪的年头,麦苗也难尽数长成,不可奢求太多。
范铮折了一截枯枝,插进麦田里搅了搅,面有不快。
“本官在司农寺京苑总监时,提出‘深耕熟耨’之法,民曹亦当听过。”
“由三寸之深,加至四寸五分,更有加至六寸的,不虞雍州另辟蹊径,垦出四寸之深。”
以王福畤的涵养,轻而易举地听出范铮的不满。
“别驾不知,四寸五分乃至六寸,都有一个共同点:官田。”
王福畤苦笑着解释了一句。
官田,就意味着不乏人力、畜力、物力。
而私田,虽说曲辕犁在雍州已大部分替代直辕犁,但直辕犁并非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
沧海桑田,褡裢没钱。
更不要说畜力并非家家有得起,许多庶民也肉疼开元通宝,不愿去租借牛马驴骡。
纯靠人力拉犁,能加深至四寸都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范铮哑然失笑:“竟是本官何不食肉糜了。”
还以为曲辕犁面世数载,其余地方不谈,至少在雍州当普及了,岂知才出长安城门就
范铮想让州衙借贷出一点钱,让庶民全体换曲辕犁,想想却望洋兴叹。
别说效仿拗相公王安石的青苗法,自家衙门还有捉钱令史,哪来的脸说低息的话?
至于柜坊借贷,呵呵,那些该入陈莫泥犁的,便是王公贵族沾上都得脱一层皮,庶民借了他们的钱,只有髡发为奴一途可走。
还不如继续使着粗笨的直辕犁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故而对于吸血鬼都要自愧不如的柜坊,范铮也没有能力整治。
哪一家柜坊后头,没有几个庞然大物啊!
好在柜坊很有底线,非豪强、商贾不能踏入他们的门槛,黔首一边去!
倒不是他们长出了良心,只是那些徘徊在生存与毁灭线上的庶民,蚊子腿上就刮不出油来,还没有丝毫搞压能力,除了把人逼死,毫无益处。
哈呸,穷鬼!
“用不起曲辕犁的人家很多吗?”
范铮信口问道。
王福畤苦笑颔首。
即便雍州的百万人口有六成在长安城内,郊、县的总人口也有五十万上下,按五人一户折算也有十万户。
即便只有一成穷到换不了犁,那也是万户这惊人的数字。
“早说嘛!本官把构图画给民曹,去寻少府监雍州冶监,让他们铸好犁铧送到民曹,民曹再以原价卖给庶民。”
“然后,让庶民自己刨木头制作其他部件,再行拼凑,总行了吧?”
少府监管天下金属矿山与金属制作,为官方机构,其下辖诸冶监大约是每一州都存在,铸钱监则少得多。
民间挖矿山及冶炼,在大唐是允许的,不过是少府监要收相应的税赋罢了。
但以雍州出面,凭什么不去官对官呢?
只有犁铧需要铁制,其他木头部件,只要弄明白结构,有几个庄户人家不粗通木匠手艺的?
比将作监或范氏木器作坊肯定是不行,但能用嘛,大致是能做到的。
再穷的庄户,只买一个犁铧,还是能做到的吧?
王福畤肃然叉手,长揖到地。
虽然早知道曲辕犁是范铮折腾出来的,可范铮不开口,谁敢支持民间自制曲辕犁啊!
敢仿制曲辕犁的,多半还得有点背景。
别驾一片慈悲心肠,怜民生多艰,愿行方便法门,可称罗汉矣!
范铮叹息:“就这破东西,你要是早说,不就早解决了么?多大的事啊!”
也就牢骚几句罢了,范铮自己可以不当事,权贵可以不当事,豪强也可以跟在后头啖口汤,可庶民真不敢。
天知道哪里会跳出一些无耻之徒,说曲辕犁是他们所创,恫吓无知的庶民,以勒索钱财?
这事,又不是没有过,了不得罚酒三杯。
“但是,还得说说你,这块地净是黄土,最多有点草木灰,其他肥料呢?”
“麦的产量高,可吃肥也厉害啊!”
王福畤起身:“下官知道,庶民也知道。”
“一来,凭庄户自有及拾得的牛屎马粪人中黄,不足供应数十亩常田;”
“二则,礼部曾经传过一道符文,长安城南三门路畔的田地,不许施肮脏轮回之物。”
粪便之类的玩意儿,并不是无处可取,至少长孙介所去之处,当是污秽遍地,适当时机取来肥田即可。
礼部这道符文,跟当年隋炀帝以绸缎缠树不分伯仲。
不施粪便,长安就一片芳香,世间就一团和谐,就更能展现天下中心的风采,圣人自然垂拱而治,番邦自然俯首称臣……
这一类鬼话,都不知道是哪个脑壳被驴踢了的敢堂而皇之说出,还敢公然下符文,真是胆大妄为。
无知的庶民还以为,朝廷非得饿死他们呢!
“乱命不从。民曹书详细过程,本官上表封驳。”
范铮哼了一声。
天大地大,肚皮最大。
庶民吃不饱饭,是会造反的!
范铮既然坐上雍州别驾的位置上,这破事就得管一管!
第五百六十九章 釜底抽薪
朝堂上,礼部尚书邱一河躬身上表。
“大唐礼仪之邦,当教化四方,令天下景从,唯现礼法之大、邦国之美。”
“今雍州别驾范铮,擅违礼部符令,于长安城南三大道侧农田,公然使用肮脏之物,坏大唐之风貌,臣邱一河请朝廷断之。”
此言一出,无数官员摇头晃脑地举笏,口口声声“华夏之美”,恨不能将粗鄙的范铮分而啖之。
范铮面上的笑容次第绽放,虽无声却似雷霆,渐而让朝堂安静下来。
李治扬眉:“范铮对此,有何辩解?”
范铮出班:“此符甚妙,臣范铮竟无言以对。不过,庶民唯有几分薄田度日,负担不起因此减产之重。”
“故,臣有一两全其美之策,恭请朝廷采纳。”
“方才慷慨陈词的诸公,不妨将名下永业田与此地庶民田地对调,庶民无减产之苦,诸公亦无施政之碍,两全其美。”
谁愿意支持这脑干缺失的符令,拿自家永业田去支持,就是抛荒长草了范铮也没有意见。
满朝堂一片冷哼声,方才出班的官员无声无息地退回了班中。
此等便捷之身手,若是与敌交战,当是上佳刺客。
可见,朝廷用人还是不太精准。
要我献出一片河山可以,要我献出一头牛不行——因为,我正好有头牛。
诸官缩了,唯邱一河无路可退,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范铮。
他已经准备好与范铮争辩的雄辞千句,奈何这狗贼竟然不吵了,釜底抽薪,直接谈置换田地。
让邱一河站在道德巅峰,睥睨天下、指手画脚,一点问题没有。
庶民田地里没产出,那就喝风好了,反正这里就是西北,西北风来得极其便利。
饿死?
无所谓了,大唐数以千万计的人口,死几个怎么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对吧?
但是,凭什么让本官将自家的永业田拿来顶缸?
本官第四房媵、第十八个妾、第九子、第十女就不用养了吗?
你不知道,本官有多努力!
“呵呵,范别驾是想官不聊生么?”
邱一河怫然不悦。
你难道不读圣贤书,不知道孟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至于说邱一河断章取义,呵呵,有几个读书人不断章取义的?
范铮笑了:“懂,邱尚书之意,民不聊生就无所谓了,即便揭竿而起也有府兵镇压。”
这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话,说出来多坏气氛,就不能视而不见吗?
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封疆大吏了,不知道和光同尘么?
“本官也没读多少书,唯记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却不得其解,不知邱尚书可能解惑?”
范铮这一刀,杀得邱一河无法应对。
世人多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真同情庶民的官,不多。
至于勿施于民,邱一河从来没想过。
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出班举笏:“臣卢承庆以为,大唐雄踞天下中心,靠的是庄户出粮、匠人为器、兵将用命,而不是损民利以自得。”
“犹记前朝之末,为向番邦彰显,酒食任取、绸缎裹树,为天下笑柄,遂国破。”
“不意今在大唐,复睹此况,不由悲从中来,唯感慨涕零,复叹老迈无能,唯乞骸骨还乡,为阿耶娘坟茔前添一土堆。”
唯亲身经历过前朝倒塌之苦,才格外痛恨这些弊端,即便做不到如魏征一般拼命劝谏,也没法同流合污。
有点道德底线的人,就活得那么累。
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亦无限感慨:“臣令狐德棻,犹记当年前朝轰然倒塌,大唐茁壮而生。唯愿大唐以恶隋为鉴,如贞观初年,民生为重。”
老人家说话比较委婉,跟他的品性一样,君子不出恶言。
道德底线比较灵活的黄门侍郎许敬宗,难得地出班:“臣许敬宗,弹劾礼部以所谓颜面,夺民时、减民产,不知里外轻重!大唐强,赖将士用命、工农尽力、臣工尽心、帝王所导,而不是花里胡哨地巴结番邦小国。”
“臣以为,邱一河不顾民生,实不配为礼部尚书。老臣不才,愿取而代之。”
范铮被老奸佞突如其来的整活搞懵了。
听着前面,还以为他今天喝了正气水呢,原来竟是看上了礼部尚书之位!
也对,许敬宗这号人堪称官场油子了,没点好处是不会赤膊上阵的,何况他与范铮还相看两厌。
虽说黄门侍郎的实权不逊于六部尚书,但品秩只是正四品上,未步入三品大员的行列。
向上走,要么补正三品侍中,要么谋六部九卿三监之位。
侍中的职位虽有二人,却不代表一定要满员,还不如看向六部呢。
至于九卿,除了太常卿是正三品,其余八卿都是从三品,看不上。
三监嘛,从三品就不说了,非阎立德之类的专业人才是镇不住的。
没看到前脚将作大匠阎立德迁工部尚书,后脚就将他阿弟阎立本徙将作少匠了么?
哼哼,以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资历,不蹭个正三品也委实没颜面啊!
许敬宗虽不是什么好人,至少知道,庶民是要吃饭滴!
一直未出声的皇帝,淡淡地开口:“延族(许敬宗字)以十八学士之身,为黄门侍郎亦委屈了,就去礼部吧。”
“范阳公且宽心,大唐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一锤定音。
邱一河的散官品秩、爵位未变,礼部尚书职司却转到了许敬宗头上,一下从实职悬空,险些一头栽倒。
委屈,我为大唐长门面,我为大唐作贡献,我为大唐流过……汗!
许敬宗谢过天恩,面上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礼部侍郎,回公廨即废除此荒谬政令。”
对邱一河,打倒了,还要重重踏上一脚,让他不得翻身!
即便是范铮,对许敬宗上位也喜闻乐见。
许某的人品遭人诟病,施政方向却无太大功过,唯“稳”字了得。
嗯,范铮的目的,是让那些良田能顺利地用上肥料,许敬宗纯属一个意外。
至于少府监那里,交流得很顺利,少府监说了,雍州冶监就是为雍州服务的,别让下面的匠人没饭吃就成。
看,多么通情达理!
这样的衙门,范铮才不会有事没事捅一刀。
第五百七十章 一身俗气
金紫光禄大夫、宋国公萧瑀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即便有脚炉时时取暖,也挡不住生机早已流失。
处于雍州北部的宜君县凤凰谷,虽号玉华宫,却没法与长安城相提并论,纵有尚药局的侍御医精心照料萧瑀,终究无力回天。
诏令册赠萧瑀司空、荆州都督,陪葬昭陵。
太常卿李道宗建言,谥号为“肃”,取刚德克就、执心决断之意,是为上谥。
大致意思是刚正有德,接近大成,能守着本心做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隐恶扬善。
李世民不乐意了:“谥号盖棺定论,当考察其品性。萧瑀为人暴躁、多猜忌,宜另定谥号。”
于是,礼部郎中封行高建言之下,萧瑀得了一个二字谥号,“贞褊”。
贞,意清白守节、大虑克就、不隐无屈(坦然无私),是为上谥;
褊,心隘不容,为下谥。
二谥结合,就是个中谥,有功有过。
不考虑家眷心情的话,这个谥号是很贴切的。
萧瑀在望乡台上骂骂咧咧,不就是喜欢倚老卖老嘛,多少老年人都这样,非得给我背一个“褊”字,很有意思么?
封行高是密缪国公封德彝侄子,宋州刺史、嗣密国公封言道从兄。
提起封德彝这个在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间摇摆的奸臣,也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话题。
贞观元年他的谥号是“明”,贞观十七年唐临弹劾才败露事迹,降谥为“缪”。
那么,这十六年间,所有人都失明失聪了吗?
范铮对此一言不发,不学无术的羞愧感满满。
谥法的讲究,似乎是遵循《周书》的《谥法》,范铮不太懂。
其实也不是不能学,就是范铮看了容易入眠。
除了朝廷的对帝王将相的追谥,东汉以来也有民间门生故吏、亲眷为长辈立谥,也称私谥。
《谥法》所书是周公姬旦所著,但托名的可能性不小。
原因很简单,失败的人说尽真理也是放屁,成功的人净放屁也是真理。
别说是古代,就是后世尚有托名之事。
萧瑀虽讨厌,萧锐的为人还是不错的,范铮犯不着在这时候激怒于人。
又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大仇,何况人萧瑀还真的死了。
即便萧瑀临终的嘱咐是从快、快简、入土为安,但殡葬大总管、鸿胪少卿长孙涣还是一板一眼地率司仪署履行职司。
鬲、铭旌、轜车、引、披、翣、挽歌、方相、纛、帐一应俱全。
其他物品的规格有增减,唯五品以上使用四目方相、七品以上用二目魌头。
《唐六典》是五品以上用方相,《大唐开元礼》是四品以上用方相,有出入。
方相一词源头时间难定,《周礼·夏官》记载为负责大丧的驱鬼将军,生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
魌头二目、不蒙熊皮,视为减配版的方相。
方相、魌头还有真人版与竹纸版,竹纸版的通常殉葬。
太子李治,乘金饰诸末端、紫油帷幔、紫油薰红色里衬、朱丝络网、一马的四望车,于渭水畔吊临,十里相送。
萧瑀之薨倒是让范铮感慨了一番,遂令雷七等人取新鲜粟米十斤,范铮骑马入平康坊西南隅,扣曲阜县公府门而入。
礼部员外郎孔志约亲率家仆,大开中门相迎。
虽着常服,品秩有差,孔志约仍进退有度,一举一动皆合礼数。
从二品爵的县公与从三品的实职,大致是可以视为对等的,大开中门并不失格。
垂垂老朽的孔颖达,眉毛长、白且下垂,看上去更慈眉善目了。
“炙手可热的雍州别驾,还能记着老朽,便胜却无数知交了。”
抓了一把粟米,仔细嗅了香味,孔颖达笑容慈祥。
都一脚入土了,范铮送钱财他看不上、送书卷他看不了,唯有这新鲜的粟米,可为粥食。
倒不是范铮连肉食都舍不得送,关键你要孔颖达能吃得下、肠胃消化得了!
并不是送贵重的礼物便最合适。
范铮轻笑:“这不是一身俗气,不敢轻入书香门第吗?”
孔颖达呸了一口:“你入他颜师古府邸几次了,倒有脸说这话!”
哎,这肯定不一样,一来是乡党,二来是为了樊胜的亲事嘛。
孔颖达无力地抬手,孔志约赶紧将茶汤送到他唇边,侍候他饮了一口。
“老了,一无是处,唯拖累儿孙,便是我儿亦被唠叨得头疼。”
孔颖达这话,还真不是谦词。
幸好,他身体虽差,神志却清醒,不会无理取闹,但免不了絮叨从前的经历。
絮叨一次两次,儿孙自是能承受。
次数多了,难免受不了,却并非不孝。
那些让人头疼的老人,你送什么给他吃,他能贬得一文不值,张口闭口“难吃”;可你不送这物件吧,他说你偷偷吃好吃的。
孔颖达这算是好的了。
孔志约只是微笑,没有丝毫厌烦,可见他父子平日亦极和谐。
“老朽听说,你去凤栖原办事,给颜师古上香了?这厮毛病颇多,竟有人惦记,九泉之下当含笑矣!”
颜孔两家本通家之好,孔颖达与颜师古兄弟交情深厚,这话自是说得。
范铮笑道:“后生家受了前人恩惠,祭祀一下也属人之常情。”
孔颖达扫了孔志约一眼,笑而不语。
人走茶凉才是真的人之常情,美德之所以常被歌颂,不是因为其美,是因为其少见。
要是随处皆美德,还需要歌颂美德么?
当然,不是随处美德,也不是随处邪恶,平庸才是世间常情。
一个念旧情的人,对处于新旧更迭的曲阜县公府来说,好处还是很明显的。
“老朽余日无多,亦倚老卖老一把,志约吾儿唯喜书、医,不精人情世故,你这后生家可要关照一二。”
范铮都说后生了,孔颖达自然借机说些家长里短。
虽说朝廷多少会优待曲阜孔家,以向儒林示好,可万一呢?
这是孔颖达最后扶孔志约一把了。
“范铮不才,当尽力保员外郎无失。”
话得斟酌了说,孔志约不行差踏错,范铮当遥遥扶持一把。
若是自己作死,那真无奈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学废了
范铮与孔颖达都心知肚明,或许,这就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了。
孔志约叉手,温文尔雅:“下官不才,未能如别驾济世,唯余些许杏林手段可堪驱使。”
范铮郑重回礼。
孔志约虽少见史书,但医术是真厉害,能与李世勣、许敬宗共修《新修本草》(亦名《唐本草》),足见其真材实料。
或许比孙老神仙略逊色些,但接近杏林之巅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为什么不去做太医令,呵呵,姜茯苓的太医令都才从七品下,礼部员外郎可是从六品上!
尚药局奉御倒是正五品下,可你知道啥叫“伴君如伴大虫”不?
再说,强如李世勣、许敬宗,也没抛下本职去悬壶济世。
“天寒了,员外郎且多尽孝。”
范铮叉手,步出曲阜县公府。
虽是废话,范铮还是不吐不快。
以孔志约的医术,自然能看出自家阿耶行将就木,也只是微微一叹。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有四,在这个年代堪称高龄了。
前朝乱世,阿耶也吃了些苦头,影响到了寿数,却是药石无功。
敦化坊门处,两名贼眉鼠眼的汉子被吊着,坊正陆乙生持枣木短棍,只是寻肉厚处用力抽。
惨嚎声飘荡,坊中的婆娘、娃儿却听而不闻。
“嚎!耶耶让你嚎!太岁头上动土,敦化坊的主意也敢打!”
陆乙生的咆哮声,连隔壁立政坊都听得一清二楚。
相对神采飞扬的陆甲生,陆乙更年轻、更健壮、更暴躁,下手也更黑。
陆乙生身边,是五名手执枣木棍的男女虾蟆更夫,死水一般的眸子终于有那么一点微澜。
按照陆乙生粗暴的规矩,但凡立功,一日之内的肉食管够!
当然,只能说数量。
什么犏牛、牦牛之类就别想了,有猪肉吃就不错,偶尔也有狗肉。
至于鸡鸭,从来不算肉类。
别学那些为狗疯狂的人,狗从来都是六畜之一,某些人愿意将自己归于犬类,莫发疯的要全世界将犬护着。
有这种人存世,不加制约,是官府失职。
其他巡逻而过的杂户、不当番的杂户,久未波动的眸子闪过一丝羡慕。
膳食这方面,敦化坊从未打过半点折损,说让你饱食,必然是敞开的供应。
范百里、陆飞甲依旧撵着细腰撒野,范鸣谦在后头击掌欢笑,元来沉默着跟在范百里身边,不远不近。
敦化坊征召九十六名虾蟆更夫,虽打着守护作坊的旗号,元来却心头有数,若非为了自己,范铮大可不必如此。
至于说范铮嫌弃的面目,即便换成元来自己,设身处地,没恶语相向就是天大的涵养了。
莫看二人似乎有点地位,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任意划拉的棋子。
武候铺门口,队副商磊挎着横刀,笑眯眯地饮了一口茶汤。
是真的茶汤。
商磊好酒,但在当值前、当值时是滴酒不沾,只能以茶汤解馋了。
酒虽好,不可误事,尤其是对武候这种行当来说,也许早一息就能救得一条性命。
这两个人不是武候铺捉的,是虾蟆更夫发现了异处,在二人欲潜入酒坊时拿下的。
按理说,陆乙生此时抽人,有点动私刑的味道,可他是坊正,酒坊还有太极宫一半的份子,只要不把人打死了都好说。
商磊倚在武候铺门前,就是一种支持的态度。
侯府送的百斤犏牛肉、兽炭作坊不限量供应的兽炭,虽说不是太昂贵,可人情要领吧?
犏牛肉就算了,毕竟当场吃、当天消化了;
可兽炭,嘿嘿,商磊都悄悄分了一车给妻儿老小过冬咯。
兽炭作坊送武候铺的量,明显就预算了这一部分。
小武候们隔三差五拾上几斤兽炭托人捎给耶娘,也从来不是事。
这就不是钱的事,是人情。
敦化坊的人情到了,武候铺不也得尽心一些么?
所以啊,两番的武候铺,本当有十五名武候的,现在只留着五名候命。
另外有五名武候,交替在坊中巡逻;
还有五名武候,融于范百里周围、坊学周围,兢兢业业地守护着敦化坊未来的希望。
别说风吹后背凉,本身就有维护坊内的职司,加上得了敦化坊的好处,不卖力一点不行。
回到坊门的范铮停驻了脚步:“坊正,这样用私刑是不行的。审案嘛,是衙门的职司。”
陆乙生麻利地挽了个棍花,将枣木短棍别腰带上,恶狠狠的面容顷刻笑靥如花。
“瞧县侯说的!跟你身边数载,多少得有点长进,坊丁已经去宣阳坊报案了,衙门一会儿就来接着打,我这是给他们暖暖身子。”
歪理邪说!
可谁让他是陆乙生呢?
范铮劈手夺过陆乙生的枣木短棍:“你动手叫用私刑,我动手叫官法,学着点。”
范铮的棍,砸到这两人的膝盖上,惨叫声更凄厉了。
陆乙生毕竟不是官,下手只敢挑肉多的地方,范铮却全无顾忌。
“看你陆二郎书读得少,教你一个道理。被打膝盖时,下肢会本能地往前踢哦。”
陆乙生仔细看了看,表示学废了。
是真废,学了有嘛用?
又不能有事无事打人膝盖玩,坊正毕竟不是衙门,没有完整的司法权、审讯权,能在事发时、移交前揍一顿狠的就不错了。
没用的知识,学了干嘛?
范铮的气力虽不足,却多少让这二人筋骨受损,不能及时医治的话,这辈子有可能离不开拐了。
虞牙带着一名县尉、一名司法佐、一名司法府、两名问事、典狱陈利俭过来了。
“师兄!”
范百里带着范鸣谦、陆飞甲、元来到陈利俭身边,笑嘻嘻地打招呼,让一些官吏心头动了动。
好险没手痒欺负这典狱,看他与别驾之子的亲热程度,搞不好反噬会死人。
“先打五十杀威棒!”
县尉眼皮跳了跳,开口道。
通常给刁民的下马威,是杀威棒二十或三十,五十是顶天了。
打一打,凶恶的豺狼变蛤蟆。
水火棍化出道道残影,闷响声让内行人闻之色变。
那种格外响亮的声音,俗称“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没受多少伤害。
倒是闷响,能挺过百杖的就是好汉了。
更狠一点的话,五杖可以轻取一条性命。
第五百七十二章 万年之主
范铮满意地颔首。
万年尉还是很懂事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就是这位万年尉的姓名不登大雅之堂,苟(gòu)岸。
姓不好听,还是有来历的,先祖是春秋时期楚国的邑名苟。
其他支系,黄帝之后、舜之后、句氏避祸、氐族北若干氏改姓等等,音或为阴平、或为去声,大致接近。
千万记住了,不可读成散声,要不然被人揍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苟岸当然知道,杖下哀嚎之辈并非无来历,可虚无缥缈的来历,比得上眼前实实在在的上官吗?
记住,冤有头,债有主,有事请找雍州府。
五十杀威棒完毕,两名贼人早就涕泗滂沱,嗓子都快叫哑了。
范铮亲身领受过不太留情的滋味,就不堪忍受了,何况万年县问事下手是不留情的!
以范铮的眼力,尚且能看到曲池坊、青龙坊、立政坊、修政坊、广德坊方向陆续有人冒头,在他视线之外的呢?
难怪阿罗本会给他个警醒。
虞牙的面色沉了下去。
当着上官的面,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在本县地头露面,是在扇本官的脸!
小声吩咐了几句,将随身鱼符递给司法史,催促他赶紧离开,虞牙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人犯不招?上拶刑!”
万年尉苟岸吓了一跳,心说明府是不是疯了?
很快,苟岸反应过来,明府不是疯了,而是怒了,杀鸡儆猴呢。
拶刑这缺德玩意,虽说是主要针对女犯,可没人说男犯就不能享受了哇!
十指连心,任你昂藏七尺男儿,在拶子的威力下也得发出女高音的腔调,琉璃都得震碎那种。
问事左右卖命勒,人犯惨嚎之声直入云霄,零星的喜鹊被吓得乱飞。
虞牙森森地望着周边数坊相继露头、缓缓逼近敦化坊的数十人,心头冷笑。
任你再大来头,须牢记,此乃万年县地头,本官是万年之主!
武候铺的五名武候,在队副商磊的率领下,或搭箭上弦,或执刀盾而出,看似漫不经心,却占据了有利地势。
犏牛肉不是白吃的,受了敦化坊的好处,武候铺自当尽力。
长弓兵箭、横刀彭排,虽只一伍,亦不可轻视!
纵然人多,也没人愿意领兜心一箭,即便只是生鈊箭。
曲池坊方向的来人止住了脚步,其余方向亦相视一眼,作鸟兽散。
跟官府闹上一闹,还大致可行;
跟这些丘八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衙门白直、问事的恶劣与粗暴,与翊卫一对比,便显得温情脉脉,拍在身上的铁尺都算按摩了。
没辙,大唐丘八的毛病,看到人头就是战功,平时克制着不出手,一出手就奔着夺命。
夺命就算了,还念着莫名其妙的“五亩”,就问你瘆不瘆得慌?
拶子虽狠,不那这二贼就是最底层的人物,除了知道自己头上这层的人物,竟什么都不知道。
典狱陈利俭冲范百里眨眨眼,从后头的马车上取出两副四十斤的重枷,给人犯戴上。
整个万年县衙门的官吏,几乎都出动了,司户佐、司户史捧着户籍,其他官吏为辅,逐坊清理人头。
“租赁屋舍的?过所呢?每个月房课是几文钱?”
别看问题简单,不是真正租屋舍的人还一时答不出来。
便是只一间屋舍,也得二十文左右,整个宅院的话没三百文租不下来。
相对敦化坊的偏僻,其余诸坊的房课是要更贵一些。
问题有几个人会真关注这个?
他们入住的屋舍,是他人安排好的!
答不了的,立即为万年县驱逐,总而言之就一句话:万年县不欢迎你!
五十余坊正被召到敦化坊门前,虞牙吐沫横飞:“即日起,诸坊租赁屋舍,须于三日内至法曹备案,非本人租赁不许入住!”
陆乙生扬起手臂询问:“接待亲朋好友怎么算?”
虞牙闷哼一声:“一样要备案!有遗漏,坊正受笞!”
坊正们开始嘀咕,哀叹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干了,钱就省那点租庸调,屁股天天防着开花。
抱怨归抱怨,却没一个愿意辞了坊正职司的。
陆甲生不能算,那厮论官身、论身家,早就看不上这一点蝇头小利,扔给自家阿弟也是理所当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莫小觑了坊正职司,就是只一口头上刮一文钱,一年下来也有五贯左右的快活钱。
大唐的户籍制度,一年计账,三年造户籍。
造籍于第三年正月起、三月止,所需纸笔、装潢、轴帙皆由当户承当,每口一文钱。
计账所需,每户一文钱。
但实际操作时,计账所需,往往按口来算,多出来的自然不用说了。
别说庶民不懂,就是懂了,有几个能鼓起勇气跟坊正争辩?
衙门对此心知肚明,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咋,衙门基本不负担坊正的钱粮开支了,还不许人捞一点,真让坊正喝风去?
这种事不仅仅是长安城中,便是天下都一样,你还怪不得坊正黑。
“陆二郎,说说你们敦化坊是咋管的?”
有坊正眼珠子一转,想拉敦化坊出来挡箭。
陆乙生憨厚一笑:“敦化坊就没几个租赁屋舍的,也就几个醋大,整日子曰诗云,好管得很。”
苟岸冷眼扫视其他坊正,坊正们纷纷低头,口称“少府”。
鼻孔里哼了一声,苟岸拍了拍陆乙生肩头:“诸坊当效敦化坊,加强坊内巡察,有事及时向衙门禀告!”
就你们这些坊正也想跟人敦化坊比,笑死,你也曾为县侯鞍前马后吗?
坊正们叫苦不迭。
诸坊或有大小,却皆有数千口人,仅凭一介坊正、二名坊丁,腿跑细了也不能巡完。
敦化坊敢安置九十六名虾蟆更夫,诸坊不说敢不敢的问题,就问谁来出这钱粮!
当年范铮置下的坊产,说多也不算多,却足够维持敦化坊运转,除坊学、养老之外,养虾蟆更夫还勉强撑得住。
诸坊有啥?
坊内虽不乏产业,却无一是坊产,坊正只能干看着咽唾液。
即便真想加设虾蟆更夫,哪家铺子愿意出头?
善财难舍!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你可以置疑他的人品
光德坊,雍州衙门,二堂。
诸令济济一堂,面色肃然,听范铮在上首指点。
“民曹事务,本官之前疏忽,竟至何不食肉糜,愧煞。”
“为司户王参军提醒,本官方知诸县亦有不少庄户更换不起曲辕犁。”
新丰令、蓝田令、咸阳令对视一眼,重重颔首。
身为父母官,子民的情况他们还是心头有数的。
但是,他们也束手无策。
县衙是有余钱,但不可能帮这不帮那,且防各种天灾人祸不得花钱?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偏帮太多,其他人定然也会索要好处的。
“故,本官寻少府监,说定由雍州冶监提供犁铧,本官手绘曲辕犁构图,诸县令农户采买新犁铧、照图自制其他部分。”
犁铧是必须买的,曲辕犁的犁铧与直辕犁的犁铧形状差异很大,不能通用。
自制其他构件,有粗浅的木匠手艺就行。
宗政崖岸、虞牙、新丰令诸人起身,郑重叉手。
虽说都知道范铮是曲辕犁的创造者,可如今的曲辕犁,不单单是范铮一人之事,更涉及将作监、背景深厚的作坊,甚至是一些官宦、世家的利益。
范铮此举固然悲天悯人,却免不了遭受一些或明或暗的攻击。
好处啊,皇帝可食、太子可食、官员可食、世家可食、庶族可食,凭什么给庶民食?
最根本的原因,是阶层对立啊!
王福畤抬出文牍,上面书写诸县所缺曲辕犁数目,看得诸令面红耳赤。
不汗颜都说不过去,王福畤这里的数目,比他们印象中的清晰了许多,甚至有几户连他们都迷糊——本官治下还有那么凄惨的人?
惨是实惨,却享受不到一些衙门给予的好处。
不是所有笃疾、废疾都曾投身大唐军旅,甚至有些还是自作自受的、脾气神憎鬼厌,自然活得艰难无比,里坊上报数目时,有意无意会疏漏一些。
“深耕熟耨,本官知道未必能一蹴而就,不求一次耕到六寸,四寸五分必须保证!”
“人畜粪便渥堆发酵,再施入田地中,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
“能改种冬小麦的田地,尽量改了;气候、土壤不适宜的,不得硬来。”
范铮大致吩咐几句。
倒不是诸令就一定不知道深耕熟耨之法,只是范铮再强调一次罢了。
诸屯监用了那么几年的法子,诸县没有理由不知道。
当然,要做到就比较困难了,尤其是施行到零散的庄户头上更难。
鄠令叉手:“别驾亦知鄠县之地,颇有零星耕作的土,畸零破碎,许多地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闻司农寺京苑东面监所用踏犁,适用于零星之地,不知上官可否赐下?”
踏犁啊!
“所需踏犁之犁铧数目,报与王参军。构图本官再画就是了。”
范铮应声道。
想让陈徐隽画来着,才想起拔擢陈徐隽为长安六尉之一了。
边上的参军事陈祖昌已然研墨提笔。
老八的文案水平,只能说乏善可陈,唯于各种奇奇怪怪的技艺颇有研究,只见过一次踏犁就能分析出准确的构造。
几笔绘好,陈祖昌略为得意地看向范铮。
嘿嘿,虽说为你所创,却被我画得更完美……
这幼稚的胜负欲啊!
范铮挑眉看了老八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踏犁不是本官所创,是桂州之地特有的农具。”
老八瞬间气馁。
没意思了,早就存世的东西,不值得炫耀。
虽然,老八的画,比范铮那两手必须依靠尺子才能画直的画技好。
踏犁铧也不是太难的东西,让雍州冶监费点心,也就很快完成了。
但世间的事,不是完全倚仗品秩、职司能解决的,雍州冶监提的小要求,范铮也不能不考虑。
比如说,一些有手艺的人犯,判决时能不能从流改为匠户,以流刑的身份在雍州冶监做事。
你总不能每次都依靠俘虏来补充雍州冶监的人手嘛,诸铸钱监抢人更快好吗?
这种不过分的要求,范铮自然是能应就应了。
呼啸的寒风中,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率军,北出伊州,踏入金山(阿尔泰山)边缘。
结骨俟利发失钵屈阿栈遣使为导,葛逻禄叶护泥孰阙、拔塞匐处木昆莫贺咄俟斤相继叛了乙注车鼻可汗。
高侃相继引仆骨等部兵力相从,至回纥部,却出了大问题。
已私称可汗的回纥首领药罗葛·吐迷度,为侄子药罗葛·乌纥所害。
药罗葛·乌纥烝其婶,奸情败露,且与俱陆莫贺达干俱罗勃同为车鼻部阿史那斛勃的女婿,有意率回纥投车鼻,故下此狠手。
当然了,婶是后娶的,不是原先那位,你可以置疑药罗葛·乌纥的人品,不能置疑他的审美观。
大唐燕然副都护元礼臣遣人,单骑入药罗葛·乌纥帐中告知,虽恼药罗葛·乌纥所为,然虑及回纥稳定,拟奏请药罗葛·乌纥为回纥之主,兼大唐瀚海都督。
然药罗葛·乌纥所为,必然招致朝中道学先生所恶,故需黄白之物开道。
咳咳,副都护也须有点辛劳费不是?
回纥、多览、拔野古诸部,分置都督府,统归燕然都护府所领。
元礼臣公然索贿,顿时让药罗葛·乌纥戒心大去,拉着数车珠宝拜谒元礼臣了。
以侄弑叔,名声终究太坏,即便回纥没那么讲礼数也让诸小部恶心得不行,愿意跟随药罗葛·乌纥的人终究是少数,名不正言不顺啊!
要是能得到大唐的认可,那些部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只能说,即便是行恶了,药罗葛·乌纥头脑依旧简单无比,送上脑袋为元礼臣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
兵部尚书崔敦礼奉命出使回纥,立药罗葛·吐迷度之子,时任大唐左屯卫翊府左郎将的药罗葛·婆闰,为回纥大俟利发、大唐左骁卫大将军、持节回纥军事、瀚海都督。
并追赠药罗葛·吐迷度为左卫大将军,崔敦礼代皇帝厚祭之。
俱罗勃走投无路,竟奔大唐而去,为皇帝所留,不得再返草原。
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出兵一万,追随高侃征讨突厥车鼻部。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要走
金山脚下。
风冷,水冷,心更冷。
车鼻部中,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觉得自己就是个冤大头。
草原各部哄一哄,奉承两句,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好好的小汗不当,异想天开自封乙注车鼻可汗。
自封也不是事,毕竟这事在草原上挺常见的,稍稍失控就能可汗满地。
可是,原本定下的策略是依附大唐,获取天可汗的认可,怎么就刀兵相见了呢?
就算云麾将军安调遮、右屯卫中郎将韩华有冒犯之举,生擒送入大唐即可,断不至于势成水火。
可是,怎么就膨胀到敢杀死他二人、与大唐公然翻脸了呢?
特勤阿史那沙钵罗急得跳脚:“可汗,父亲!快迁金山之北吧!”
不跑是不行了。
之前车鼻势起,诸部顺从,本部也胜兵三万。
可真到大唐雄兵压境,附庸倒戈也就算了,本部的兵马竟不从命。
别说是与大唐相抗,就是愿意跟随阿史那斛勃迁徙避让的人都少得可怜!
金山之北,贴近葛逻禄与西突厥之处,阿史那斛勃的长子羯漫陀,正统兵一万与西突厥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相持。
与羯漫陀汇合,成了乙注车鼻可汗唯一的生机。
不甘呐!
自薛延陀轰然倒塌,车鼻部蒸蒸日上,已然欲成草原共主了,缘何会功亏一篑呢?
长吁短叹之后,阿史那斛勃翻身上马,率身边数百人马北撤。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在这混乱时代,险些一统突厥的乙注车鼻可汗灰溜溜地逃窜,连许多原本车鼻部的牧民都不愿相随。
倒不是说阿史那斛勃真的失德了,而是他膨胀了,竟然敢去招惹大唐了。
老实说,与大唐有点小摩擦属于正常范畴,可杀了安调遮与韩华,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自从贞观四年起,大唐的威名便震慑着整个草原,一场接一场的胜利,铸就了战无不胜的威名。
严格意义上说,大唐偶尔会有一点失利之处,但瑕不掩瑜,依旧威名赫赫。
突厥,自从阿史那咄苾改行去长安当灵魂舞者之后,心气尽丧,从穷凶极恶的豺狼变身温顺的白羊,再没有资格与大唐一较长短。
毫不客气地说,颉利可汗猖獗那几年,耗尽了整个突厥人口、冶炼上的潜力,无数十年之功,休想恢复旧貌。
三天之后,消瘦了一大截的阿史那斛勃,倚在背风的山坳里,喝了一口温热的马奶,目光中满是不解。
自己躲避这条路线相对隐秘,大唐是怎么如影随形的?
哦,高侃虽只率一军,却有回纥、仆骨、结骨等部带路,真个该死啊!
尤其是失钵屈阿栈,待我度此劫难,一定率兵亲征结骨,以你人头为夜壶!
高侃的威风在草原上广为传颂,让他都有点惭愧。
只倚仗名头,一箭未发,车鼻部就土崩瓦解,阿史那斛勃狼狈逃窜,真显不出高侃的本事啊!
不要走,决战到天亮哇!
阿史那斛勃不知道,高侃每次能精准判断他的影踪,靠的还不是回纥、结骨、仆骨诸部的指引,而是他车鼻部的族人带路!——
高原之上。
吐蕃,逻些城,红山宫。
苯教辛饶带着其他法师占据一角作法,佛门比丘在另一角颂经超度,突出一个旗鼓相当。
即便再不情愿,辛饶也颇为无奈。
时移势易,高原不再是以供奉苯教为己任的大羊同为主,吐蕃的民间虽依旧信奉苯教,但再无“辛饶高高在上,国王屈居于下”的盛况了。
吐蕃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众说纷纭,有没有苯教的影响在内,连辛饶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一笔糊涂账啊!
赞蒙文成公主与赞蒙颇恭东萨赤尊(尼婆罗尺尊公主)各自带了一伙比丘入吐蕃,虽说教义略有区别吧,却真跟苯教对立起来了。
但今天不是一较高下的时机,素缟在风中激荡,悠长哀伤的葬礼歌响彻整个逻些城。
虎皮椅上的松赞干布悉补野·弃宗弄赞眸子里现出哀伤,侧边的赞蒙芒萨赤嘉哭成了泪人。
他精心培育的接班人,王子悉补野·贡松贡赞急病而亡,只遗一孙,一岁的芒松芒赞。
松赞干布雄才大略,赞蒙也颇有几位,唯有芒萨赤嘉诞下贡松贡赞,也多番加以教诲,奈何天不假年,竟是早夭!
词没用错,贡松贡赞大约就是二十岁上下卒的。
排除了一切外来因素,贡松贡赞的身体,确实是自身出了问题,苯教辛饶与佛教法师都证实了这一点。
这年头的教派也不容易,没有点治病救人人本事,也难获得善信。
松赞干布的眸子黯淡了许久,终于从宫人手中接过小小的芒松芒赞,眼里闪过最后一线希望。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从十二岁为赞普起,劳心劳力、亲征无数,悉补野·弃宗弄赞受伤无数,很难长寿。
本想着贡松贡赞接班,自己可以尽除吐蕃“尚”、“论”体系,给儿子留一个可以随意泼墨的画卷,现在也只能作罢了。
按照原先的设想,聪明得有点过分的大论噶尔·东赞,也会步娘·芒布杰尚囊、琼波·邦色后尘,如今却必须留下了。
不要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本就是绝大多数帝王必然的选择。
若自己也离去,大论噶尔·东赞恰恰可以镇压住大羊同残余势力的反扑,能抵得住吐蕃内部的矛盾。
噶尔·东赞人聪明,创建了吐蕃特色的牛腿税,军事造诣也不弱,奈何噶尔氏底蕴不足,绝对不可能篡了悉补野氏的江山。
“尚”(后族)芒氏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庞大的体量在那里,也可以制约噶尔氏坐大。
该死的,理想为何总要受限于狼狈不堪的现实!
轻柔地伸了一根手指头,放入沉睡的芒松芒赞手心,瘪着小嘴的芒松芒赞立刻紧紧抓住祖父的手指,面容也有一点平和了。
被人称为“心比雪山还冷”的松赞干布,露出慈祥的面容。
“芒萨赤嘉,这是你的亲孙儿,无论如何要将他抚养大。”
许久,松赞干布恋恋不舍地将芒松芒赞的襁褓,递给一脸哀色的芒萨赤嘉。
第五百七十五章 无解
雍州大力治理,至少长安城内外安宁了许多。
别的不说,就连喜好惹是生非的游侠儿,都蹦着到州法曹,动不动就检举非法。
虽然,多数时候是个乌龙事件,但街面上真的少了很多肮脏事。
本质上,游侠儿团体就是熊孩子,皮、闹,且没有得到正确引导。
别看游侠儿闹腾,大唐每次出征,募兵都有游侠儿的身影。
所以,讨论兵制的时候不要太绝对了,并非府兵制时期就没有募兵,只不过募兵不是主流罢了。
高侃的出征,带走了长安城上千游侠儿,让剩下的游侠儿个个牛皮哄哄的。
“看到没,我家游侠的黑熊,随大军出征了!”
吹嘘这样的牛皮,偶尔还能得裹饭家额外送一碗滚烫的羊汤。
该出征杀敌不手软,为一两文钱斗得鸡飞狗跳,同样还是这群游侠儿,让人难以定义他们。
雍州司法史川阿西一边游走,一边带着节奏地呐喊:“雍州有令,各人听到,牛马驴骡促生产,任何人不得伤害到。”
“破坏生产,冶监安排,是打铁还是挖矿,你娃各人挨!”
这是川阿西口语化的宣扬符文,书面上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龙首原下来的铁小壮,俨然有点将军的模样,坐在雍州二堂的茶室,压得椅子“咯吱”直响。
范铮看了一眼铁小壮粗壮的腰身,忍不住打趣:“你这个飞骑左郎将,身子如此沉重,滑翔机还带得动你?”
铁小壮得意地笑了笑:“嘿嘿,昨天才飞了一圈,身手不减诺真水之役,就是再来一个达度莫贺咄叶护也能再擒住。”
范铮一口茶汤喷了出来。
你还真好意思,乙失颉利苾是怎么被你擒住的,心里没点数吗?
“舅父,飞骑右郎将窦玄非老实下来,时常带步兵团、越骑于雍州之内操练,零零星星抓了百余人,仅终南山麓就占一半的人数。”
“我很好奇,这些城狐社鼠想干嘛?”
铁小壮抓了一把小食,嚼得咔咔响。
不得不说,司仓参军李景恒对官厨很有贡献,这厮就好一口吃的。
巧了不是,仓曹管公廨、管庖厨等。
庖厨于外可指所有酒肆、裹饭家,于内指的自然是官厨,李景恒连食手都换了两个,官厨的口感立刻提升了。
范铮呵呵一笑:“天子畏暑啊!终南山上有啥?当然是翠微宫了。”
“天一热,陛下驻跸翠微宫,各家是要逢迎拍马还是行鬼魅之事,可不就方便了吗?”
对别人,范铮不会说得如此透彻,奈何面前是铁小壮!
倒不是说铁小壮没脑子,可在范铮面前,他习惯性地让脑子休沐。
没辙,依赖惯了。
铁小壮虽不是太聪明,至少知道,范铮不会害他。
铁小壮头疼地问:“可这些人,抓在飞骑里圈养还耗我粮草;放了吧,不甘心;杀了吧,不至于。”
“烫手了!狗贼窦玄非在看我怎么处置呢。”
范铮欣慰地颔首。
这是真长大了,不是张口闭口就杀。
很多时候,不是靠杀戮解决问题的。
“很好,遇事不决,问长辈、问帝王。”范铮轻笑。“少府监雍州冶监急缺人手,将他们送去为奴吧。”
铁小壮嘿嘿直笑:“还是舅父够损。”
范铮面孔一板:“休要胡说,当心本官告你诽谤!这是心系少府监,为朝廷开矿冶炼尽一份力。”
两人同时大笑。
都相处多年了,谁不知道对方的秉性?
满口官腔地说胡话,这是官场必修技,铁小壮即便不精通,也略知一二。
司仓参军李景恒晃着身子过来,接过贺钩雄递来茶汤,痛饮了一口,才置于茶拓子上。
“还是这不咸不淡的,没郭景那厮烹制的酸茶汤有味。”
李景恒嘀咕着。
贺钩雄撇嘴,没敢犟嘴。
不说李景恒的嘴刁,就是自己烹制茶汤的技艺也真不出彩。
至于李景恒的身份如何,咋,堂堂世子还能拉下脸跟我这小人物计较不成?
自然,这是有范铮在前头挡着,否则贺钩雄都不敢如此想。
看了一眼李景恒的脸色,范铮笑道:“又和谁吵了?”
李景恒在衙门内倒是不摆架子,奈何脾气并不好,隔三差五因诸曹衔接的问跟其他参军吵,也就王福畤脾气好,能容忍他一些了。
嗯,前天跟隗阴阳吵了一架,昨天跟卜塘吵了一架,大有“吵遍州衙无敌手”的感觉,跟从前的温润如玉截然相反。
或者,是这职司让李景恒显露了本性?
“还有谁?医学博士姜白芷呗!”李景恒气呼呼地开口。“丫在医学上指手画脚,本参军也不说他什么了,他还指摘起庖厨这一块了!”
这倒是个新鲜事,就姜白芷那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性子,能跟李景恒吵起来,当真是异数。
“咋,姜白芷还指点你们做饭菜?”
范铮不以为意。
衙门里有李景恒这到处吵的,未必是坏事,一团和气的衙门才可怕。
不是万马齐喑,就是同流合污。
李景恒狠狠喘了口大气:“别驾,你不知道,那厮多可恨!他竟说裹饭家炸过果子的素油,不能再用于做菜!”
“本参军差点一巴掌扇过去了!我呸,什么出身,我还未‘何不食肉糜’呢,他倒先一身富贵毛病了!”
“你问问庶民,哪个舍得将炸果子的油废弃,或者是喂猪?”
李景恒是真气坏了,当着范铮都直拍凭几,力大再大一点,估计凭几能散架。
铁小壮重重颔首:“就是,油不弄菜还干嘛?有啥问题,多吃点就好,没吃才是最大的问题!”
范铮苦笑。
在温饱面前,谈健康是一种奢侈,可谁也不能说姜白芷就不对。
“这事,你们各有各的道理,不能偏向谁。”
“炸过一道的油,再用于菜肴,确实不健康。可你让谁舍弃这油吧,谁都心疼。”
说白了,钱在作怪。
就如后世,天天说吃这不健康、那不健康,你也要口袋里的钱健康哦。
没有充足的生产力,你扯个鬼的健康,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这个问题,无解。
2023.8.22请假
人在外头,时间来不及,请假一天。
第五百七十六章 给使节界丢脸了
大唐的使者已经上路,代朝廷安慰吐蕃与松赞干布。
山高水长,从文成公主传递消息回来,到鸿胪寺典客令穆古出现在逻些城,小半年时间都得过去了。
时代特色,近六千里的距离,交通极为不便,制约了双方的往来,也减少了摩擦的发生。
吐蕃的异军突起,多少是给大唐造成了一些困扰。
刘德敏安在松州都督位置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扼守吐蕃东进的咽喉。
不是大唐兵锋就绝无可能上高原,可代价过大,不划算啊!
上高原最难适应的,还是横渡泸水(金沙江)之后的孙波如路段,过了这一段,渐渐适应了,就不会再那么艰难了。
整个金沙江水系,为青、川与藏的地域分隔河,从沱沱河汇流为牦牛河,再到泸水段,山高谷深,水流汹涌,落差极大。
每天无止境地翻山越岭,加之气候的冷暖变化剧烈,随从都病倒了好些,倒是穆古嘛事没有,牦牛肉吃得快活之极。
典客署的人有很大机率出使,各种气候的煎熬都有机会尝试,身体不好是不行的。
故,穆古虽知天命,却比许多刚刚成丁的人还健壮些,比拔剑斗野猪的唐俭也不差。
山巅白雪皑皑,河谷热得想赤膊。
温差过大,加上呼吸不畅,穆古只能将六名随从安置于马儿敢,让他们尽情地品尝桃花盐。
护送穆古的步兵团,倒是啥事没有,唯独于马儿敢换乘了孙波马。
没法,原先乘坐或负重的马匹,适应不了吐蕃的地理、气候。
整个高原的马匹种类也有差异,孙波马最大的特色是结构紧凑,为山地马种,性格温顺。
有记录,吐蕃马在海拔五千米以下,负重一百二十斤,日行六十里。
数据很不起眼,可这是其他马种难以适应的高原!
所以,大唐要图谋吐蕃,难度是很大的。
“老老实实在这儿休养,待本官回程再捎你们回去。啧啧,这小身板有点虚啊,是不是婆娘太狠了?”
带荤的话,是使团内部特色了。
长时间在外头奔波,不说些荤话提神是不可能的。
穆古说笑两句,郑重地提醒:“吐蕃人彪悍好斗,有事报身份,莫逞强。”
若下了高原,倒未必见得谁会弱过谁,不那何他们的身子不适应高原地理。
“郑重提醒,有小娘子眉目传情,给本官克制一点!不说番邦的习俗你们适应不了,此地原是苏毗女国所在,颇有娶男夫的习俗。”
穆古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忠告着血气方刚的随从。
娶男夫与中原的倒插门并不完全相同,除了主次的问题,最大的差异是女方可以多娶男夫,这一点很多大唐人是接受不了的。
这不是杜撰,后世孙波如某地还残存这习俗呢。
并且,这习俗还不是孤例,吐火罗在《隋书》上记载“兄弟同娶一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时候,是眼界限制了人的认知。
所以,去到不同族群,想撩骚也得先问清楚规矩,有些极端地区是会对此施以磔刑的!
不是整个吐蕃都是女子为尊,但孙波如确实如此,并不因国度为吐蕃吞并而改变。
别说跟随穆古的人意志会不会坚定,有些本能,它根本无法克制,要不怎么说“食色性也”呢?
从察瓦绒到怒江桥,落差之大亦让穆古一行难受。
相当部分人心翻、想吐、耳鸣,随行的医工表示,只能就近扎营歇息了。
高反就是那么真实,但也不是不能适应。
除了身体素质、药物,在这个时代也只能靠时间逐步调整。
孙波如的如本农·桑结遣了一名吐蕃苯教古辛(经师),从察瓦绒赶了过来,给穆古一行医治、祈祷之后,他们基本恢复了元气。
农氏、娘氏几家,同为孙波如大势力,当年也率先带头投奔了吐蕃。
总的来说,农氏是略逊娘氏一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看了娘·芒布杰尚囊的下场,农氏才暗暗庆幸,自家当年没那么厉害。
安安稳稳为如本,掌一如军政,比娘氏的大起大落强得多!
果然箭射出头鸟,先被熊罴咬死的都是好猎手啊!
高原上,最早成系统的医书是苯教创始者弥沃·敦巴辛饶(简称敦巴辛饶或弥沃辛饶、辛饶弥沃)的《藏医九显论》,苯教的经师基本都会一些。
弥沃·敦巴辛饶之前的苯教,高原称斯巴苯,意为原始苯教,细分“龙苯”、“沐浴苯”、“招财苯”等三十余种。
弥沃·敦巴辛饶创立的苯教,是为雍仲苯教,容纳了部分斯巴苯的内容,删除一些过于残忍的仪式,并使雍仲苯教逐步代替斯巴苯的影响,正面意义很大。
话说,招财苯还能理解,沐浴苯是为个啥?
古辛调制的秘药,看不出原有的色泽,每一口下去都能苦得吐出胆汁来,偏偏效果极好。
穆古笑眯眯地开口:“古辛好本事!不知可愿随我入大唐,为雍仲苯教在大唐打个前锋,设立寺庙?”
还真不算异想天开,后来吐蕃吞并了吐谷浑,雍仲苯教与佛教的融合体可也随之在吐谷浑立足了。
苯教与佛教在高原上的争斗,与中原的道佛类似,在对立中矛盾,在矛盾中渗透、学习,相互都有影响。
古辛用别扭的汉话回应:“多谢厚爱。只是,吐蕃与大唐差异太大,辛饶曾令勿东进,只能抱歉了。”
穆古无声无息地叹息。
古辛实在太精明了,已然看透自己的目的,是想让他为大唐专门配置上高原所用的药物。
“再说,欲配置大量适应吐蕃之药物,取材须自高原,他处不产。”
古辛的话让穆古扼腕叹息。
如意算盘打不响啊!
就算古辛敢把药方给穆古,没有足够的药材,也只能望洋兴叹。
哎,给大唐使节界丢脸了。
过了怒江桥,就是约如的地界,约如的如本綝·仁饮杰斯已遣一名东本(千户)率兵恭候了。
即便吐蕃名义上奉大唐为宗主,如本也不会拉下脸皮,亲自护送大唐使者,能遣东本陪同就不错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贞观二十二年的第一大捷
中天竺。
贞观十年,玄奘和尚至其地,获梵本经论六百余部。
尸罗逸多于贞观十五年为王,自号摩伽陀王。
同年,尸罗逸多遣使入大唐朝贡,贞观天子以卫尉丞李义表为使、前融州黄水令王玄策为副使慰问、敕封,尸罗逸多贡火珠、郁金香、菩提树。
贞观二十一年,大唐以太子左卫率长史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率三十余骑出使天竺。
五天竺中,四天竺皆遣使贡物,以示顺从。
中天竺尸罗逸多身死,国中大乱,臣子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自立,利欲熏心之下,尽发大军袭击王玄策一行。
众寡悬殊,王玄策率三十余骑极力抵抗,奈何箭矢用尽,悉数被擒。
注意,是被擒,不是被杀。
那伏帝阿罗那顺要的,是四天竺上贡的财物,而不是与传说中强大的大唐结下死仇!
只能说,那伏帝阿罗那顺不是个帝王的料,眼皮子浅,只看到了那一点阿堵物。
倒也不能说那伏帝阿罗那顺全无心计,他倚仗的不过是两国距离太过遥远,不是太过于激怒大唐的话,料大唐也不至于遣雄兵来战。
所以,对王玄策一行的看管是宽松的,除了兵刃,印绶什么的根本没动。
王玄策等人趁夜脱困,无颜回长安,竟到吐蕃借兵一千二百、借尼婆罗七千骑,兵进中天竺茶镈和罗城。
尼婆罗出兵,大约能算廓尔喀雇佣兵的前辈了。
尼婆罗国度不大,战斗力却彪悍,这才是松赞干布刻意迎娶尼婆罗公主颇恭东萨赤尊的主因。
三天之内破城,斩首逾三千,溺亡者过万,那伏帝阿罗那顺弃城而逃,为蒋师仁生擒。
此役,俘男女一万二千余口,牛马三万余,天竺震动。
王玄策押解那伏帝阿罗那顺回长安,并带回中天竺方士那迩娑婆寐,于贞观二十二年元日献俘太庙。
自此,王玄策成了大唐第二位孤身灭敌国的使者,得封从五品下朝散大夫。
第一位,是单身拿下割据河西的伪凉王李轨、获封凉国公的安兴贵。
之所以封赏不高,是因为王玄策只是灭了五天竺之一,且无法被大唐纳入疆界。
功是有了,却不是开疆拓土。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伏帝阿罗那顺的兵马,确实是乌合之众,战力极弱。
那迩娑婆寐自称二百岁,精通长生不老术,被皇帝安置于金飚门内建馆,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督,发天下药石供之。
金飚门位置何在,未能考证,只知道长安城有个金光门。
范铮如鲠在喉,几欲开口说话,却被程咬金瞪了回去。
直到退朝,左卫亲府中郎将程处默才悄然引范铮到偏僻的宅院,屋中古董羹飘香,大股牛肉香证实了屋中老汉的身份。
“卢国公咋跑这儿吃独食了?不怕卢国夫人念叨?”
范铮取笑着坐到了另外一桌。
一人一个古董羹,就连后世都喜欢这吃法,想吃啥烫啥,自在。
程咬金咽下满嘴牛肉,一口饮了一樽杏花村,略带郁闷:“莫提那婆娘,你就不是烂怂。”
哎,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居然成了耙耳朵,喝点酒都要唠叨,真个无奈。
还是原配孙氏贴心,不管老程喝多少,都能微笑着在一旁温洒。
一个恍惚,孙氏已经辞世十九载了!
程处默乐呵呵地坐旁边,品着美酒,嚼着牛肉,顺带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喝了一口滚烫的羹汤,嚼了婴儿拳头大小一块牛肉,范铮竖了个大拇指。
能肆无忌惮宰黄牛食用的,也就程咬金一人了。
吃饱喝足,程咬金拍得肚皮咚咚响,斜睨着范铮:“瓜怂,是不是想劝谏陛下远离天竺方士,莫乱用金丹?”
范铮置箸,挑眉道:“古往今来,服丹而亡的帝王亦不少。”
程咬金哼哼一声:“瓜皮,陛下有说让他炼丹了么?”
呃,逐字逐句地斟酌,还真没证据。
炼丹与制药,虽有几分相似,却有显著的差异。
程咬金扯开衣袍,露出腹部一个碗底大小的疤,纵然早已愈合,外表依旧狰狞。
“我辈战场厮杀,哪个不是一身伤痛!陛下在邙山一仗,凶险无比,也赖着丘行恭得归营。”
“要不然,早已除官爵的丘行恭,能多番起用?”
丘行恭免官,旬月起复,已经成为常态了。
告丘行恭随便告,反正邙山之功,人家注定吃一辈子。
这也是丘行恭不在意范铮告他的原因,反正都习惯了,又造不成什么伤害。
“不指望这番僧能为陛下延年益寿,便是暂时止住疼痛,亦是功德无量了。”
范铮听明白了,老响马的意思,是让他少管闲事,反正皇帝已经病急乱投医了。
就像后世的农村人,明知道吃多了头痛粉不好,难受的时候还不是一口一包?
为啥?
无奈呗!
即便是常人,到了医工说“想吃啥吃啥”的地步,哪怕文化水平不低,哪怕明知道眼前之人的符水从来没见效过,也绝对会毫不迟疑喝下去,哪怕杯子里还有多少符纸灰也不在意。
尚药局与太医署都表示无能为力,许敬宗等人也束手无策。
许敬宗为此深深自责,当然医术怎么就不精研一下呢?
若是有回天之力,什么中书令、侍中、尚书仆射不任由自己挑么?
看皇帝行动略有不便的样子,范铮猜测,大约除了伤痛之外,李氏祖传的风病也发了。
风病有轻有重,生活不能自理有之,轻微不便者亦有。
最好的佐证,是贞观天子极少食用甜品了。
难怪一向喜欢劝谏的群臣,都相继陷入了沉默。
程咬金接过程处默递来的汗巾,擦了擦大嘴:“从现在起,收敛起你的做派,把嘴闭上,就是要说话也委婉些。”
“另外,回府上,焚香之类的事,你今日不宜。”
范铮叉手不语。
他大致能理解程咬金的话,贞观天子病痛缠身,脾气应该暴躁了许多,不能以常情衡量。
若是触了天子霉头,再被人火上浇油,直接被当庭斩了,如何是好?
即便事后天子的良心痛了,下诏昭雪了,那又如何?
掉了的头颅,还能重新长出来么?
至于不焚香,呃,因为佛教与道家都禁食牛肉,食用了牛肉再上香,是会导致神佛发怒的。
第五百七十八章 弱水三千
初二初三,正是赴岳家拜访的日子,范铮只能老老实实带着妻儿登门,美食一样样奉上。
范百里接了一碗底的屠苏酒,像模像样地啜了一口,咂嘴摇头,作意犹未尽状。
范鸣谦笨拙地跳了起来,满眼急不可耐:“兄长,二郎要吃!”
范百里缓缓用箸头蘸了一滴酒,点在范鸣谦舌头上。
屠苏酒老少咸宜,酒度自是极低的。
范鸣谦皱着眉头回味了一下,满眼嫌弃:“没有胶牙饧好吃!”
酒这东西,到了一定年龄才觉得妙、有了一定阅历才浇愁,范鸣谦还太年幼。
杜官保之子杜知行,抓着一条胶牙饧放入范鸣谦口中,范鸣谦立时眉开眼笑了。
杜侃抚须含笑,看着孙儿辈相处融洽,岂不乐乎?
“惟一的遗憾,是没个孙女、外孙女逗弄啊!”
人心无尽时,谁不是既得陇、且望蜀呢?
杜笙霞嘟嘴,妩媚地翻了个白眼:“谁爱生谁生去!哼哼,就是给他纳媵我也不反对啊!”
“生了大郎、二郎,这腰都粗了许多,无复当年的小蛮腰了!”
这婆娘,就爱臭美。
顺产诞子的妇人,有几个腰身能不变的?
身材与子嗣,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总得有所牺牲。
至于纳媵么,范铮要想纳,早就四五个媵了。
现在的范铮是三品了,吏部主爵司法定的媵可是六名,能享从七品待遇呢。
但除了一些天赋异禀之辈,没听说多少人的媵妾是满额的。
超出能力范围的媵妾,还不定是为谁纳的呢,这一点许敬宗可以现身说法。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粗就粗了呗,反正也只有我看。”
范铮哄了两句。
得,最后一句画蛇添足,惹得杜笙霞的粉拳一通好捶。
好在前面的话多少让婆娘心花怒放,捶的力度不大,权当按摩了。
这也是家人团聚,可以尽情放肆,在外头可不行,要注意仪容。
杜官保笑道:“也就妹婿脾气好,由着你胡闹。换个人家,说不得你这黄脸婆早就独守寒窗了。”
“他敢!”
杜笙霞柳眉倒竖,看向范铮的眼神带了一丝煞气。
与杜笙霞异口同声的,还有横眉竖目的杜侃。
这个岳丈,也是个护短的,得亏范铮与杜笙霞少有矛盾,要不然,保不齐会上门撑腰。
得,惹不起。
杜官保笑道:“我做梦也没想到,阿妹还能当上郡夫人!杜家这小门小户的,一下就光彩照人了呀!”
说到这个,杜侃可就不困了,神采飞扬地讲述当年杜笙霞如何如何神异。
“那一年,初入长安,你阿娘诞下霞儿,屋角挂彩虹,喜鹊叫喳喳……”
杜官保挠头:“不对呀!那天不是刚刚雨过天晴才出的虹么?还有,喜鹊它哪天不叫?”
杜侃一巴掌扇到他后脑勺,咬牙切齿:“瘪犊子!想造反咋地?”
这种喜闻乐见的场面,在很多人家都会出现,反正杜官保也挨惯了,无所谓。
酒菜丰盛,但范铮没喝多少。
这就是为堂官的烦恼,你不知道啥时候会有事,只能尽量保持清醒。
华灯初上,范铮一家子才慢悠悠地步出亲仁坊。
范百里犹自四下观望,范鸣谦却已伏在范铮肩头打呵欠了。
范铮勾手,从雷十三手中接过一件小裘衣,覆在范鸣谦背上,紧了紧范鸣谦:“没事,阿耶带你回家,睡吧。”
这几日放开宵禁,街道上往来的年轻人不少,倒也没人敢冲撞这一看就是贵人的范铮一行。
入夜风渐凉,范百里这种活跃的娃儿倒是无妨,范鸣谦这种要睡的就得注意保暖了。
至于时不时与睡着的娃儿说话,一些神汉巫婆的说法是让魂魄跟上躯体,范铮个人认为是娃儿半梦半醒,耶娘时不时跟他说一句会让他安心,不至于惊到。
社火、花火、俗讲、男女搭讪,整个长安城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范铮清楚地看到,许多花灯是出自三兆村之手,其中有相当比例是出自勋官之手。
这倒是本官行的善事之一,可喜可贺。
俗讲,虽多用于佛门,其实诸教都有相关举动。
各家的典籍相对常人来说,还是比较晦涩的,得用比较浅显易懂的词语,让庶民听懂书中故事,明白其中善恶,渐而演变为他们的善信。
但是吧,内容就很值得商榷了。
《目连救母》于孝无可挑剔,但方式么,就稍稍值得一提了。
后世民间就目连救母的故事再演化,说因目连救母时放出诸多恶鬼,故目连为偿还因果,投胎黄巢,尽诛恶鬼。
《卧冰求鲤》更是个哄娃儿的故事,没见过北方冰雪的人,或许还不知道河面的冰是个什么概念。
对北方人说,一眼假!
河面结冰的北方,冷风一吹,就能让人感觉到刺骨。
卧冰,开啥子玩笑哟!
想当冰雕么?
导人向善是好事,可你不能因此而编织贻笑后世的谎言。
若再有二三脑子缺根筋的,硬要效仿卧冰之举,就问死了算谁的?
稀奇的是,连波斯寺也参与俗讲,为世人讲述耶稣的贡献。
还真别说,虽然景教是最后入场的,但吸收善信的速度极快。
你想想,坏事做尽了,掏点钱、忏悔两声,就再无心理负担了,信的人能不多么?
倒不是恶人就那么多,可常人在世,不多多少少有点恶行啊?
真莫犟,细数下来,与长辈争吵也能算小恶的。
诧异的是,范铮在波斯寺的队伍边上,还看到了面容肃穆的景汉景维苍。
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景汉悄然离队,到范铮身边说了一声“远离东宫”便折转。
范铮想想自己与东宫的交集,大约也就是朔望朝参东宫了,还能怎地?
街角走来一名童子,颤抖着对范铮叉手,递上一张纸条,转身离去。
范铮收了字条入袖中,笑容滞了滞。
童子是李义府的长子李津,非事态紧急,他也不至于遣长子来谒。
并且,还不是到府上来谒。
杜笙霞的面容白了一下,微微闪过一丝悔意。
“因他么?”
范铮换了个姿势,将范鸣谦打横抱起,以臂弯为枕,笑容灿烂:“是也不是,且静观其变。”
李义府的字条,言简意赅。
“主危,救我!”
第五百七十九章 破局
以范铮的交际,是接触不到东宫的具体消息,但不妨碍法曹打探得一点风声。
“据说,尚药局、太医署与东宫药藏局汇聚显德殿,为太子诊断。”
但是,李治到底是怎么了,以武柏直的能力不足说出个道道来。
治中李叔慎从另外渠道得到消息,本就黑炭般的面容更黑了。
“据闻,典膳郎二人、典膳丞二人,尽为太子率更寺所执,率更令亲自动刑,为五刑之外的刑罚。”
“典膳局书令史二人、书吏四人、主食六人、典食二百人、掌固四人,尽数下大理寺,为大理正尔朱杲亲审。”
五刑之外的刑罚,一般称肉刑,就是对身体造成永久残缺的刑罚,比如孙膑的膑刑,就是挖膝盖骨。
甚至还可以联想一下,孙膑应该另有名字,不过是受了膑刑才改名的。
只要带了脑子,都知道是出了大事,昭告出来就是天崩地裂。
照这说法,太子舍人李义府虽无嫌疑,却也难安然脱身,甚至多数东宫属官都惴惴不安,难怪他会求救。
谁知道皇帝会迁怒到什么地步?
只可惜,范铮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愧对义府兄了。
东宫,显德殿。
宰辅济济一堂,看着角落里面色发青、气若游丝的李治,个个感觉要天崩地裂。
太子中毒了。
毒从口入,进食先尝的典膳郎因此皆学了孙膑。
细说下来,却又不能完全怪这二名典膳郎。
因为,他二人进食先尝,却屁事没有。
侍御医陶之秋与太医令姜茯苓对视一眼,起身叉手:“陛下,臣等无能解毒,唯知此毒乃牵机之药。臣万死!”
牵机是指单一物种无毒,两种或多种无毒之物融合,却成了剧毒。
这也能解释为何二名典膳郎无事。
但是,不能救治回太子,谁知道暴怒的贞观天子会不会让他们殉葬?
虽说高祖太武皇帝废除了人殉,可贞观天子不守规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破个例,又当如何?
史书会怎么写?
抱歉,现在史书是奸佞许敬宗书写,他的原则大约比平康坊北里姑娘的裤腰带紧不了多少。
李世民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住陶之秋与姜茯苓,是真的动了杀人的念头。
本身,病痛折磨的李世民,脾气已经很暴了,太子再一出事……
许久,李世民才收敛了暴脾气,扬手斥退陶之秋与姜茯苓。
陶之秋冷汗淋漓,暗暗庆幸逃过一劫。
若是皇帝方才借机诛杀了自己,相信世间无一人因此喊冤。
人命,在特定时期,是真的不值钱。
据闻典膳局二百余人的家眷,已经尽数捉拿归案了,冤不冤自己想。
中书令马周于正月初二薨,追赠幽州都督,陪葬昭陵。
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检校中书令,知尚书省、门下省事。
简而言之,就是三省事务一把抓,就是言废立也有能力了。
司空房玄龄病恹恹的,虽有大权在手,却无力执掌了。
刑部侍郎转中书侍郎的崔仁师忍不住出班:“臣以为,若无力回天,当早寻退路。”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傻不拉机的,真不值得救了,以为你崔氏就很了不起,什么话都敢说吗?
尚书右丞宇文节启奏:“臣以为,陛下三子吴王恪,贤明宽仁,可承嗣。”
长孙无忌眼睛眯得像一条毒蛇:“吾辈舍生忘死,推翻暴隋,而今竟要以暴隋血脉为嗣?”
程咬金难得地站在长孙无忌一边:“老程以为,吴王恪万万不可!”
立了李恪,就意味着他们以前的功劳是个笑话!
与李恪是否贤明无关,关系的,只是立场!
李恪的贤明,若再隔个两三代,或许能染指宝座,如今却万万不能!
至于支持荆王李元景,大多够不着宰辅之列,唯一有资格的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此时正率三万兵马,自莱州入海,进鸭绿水,攻泊灼城。
故而,这一方竟无只言片语。
李世民干涩的老眼滴下一滴泪,蹒跚着转身看向长孙无忌:“辅机以为当如何?”
长孙无忌重重吐了口气:“嫡庶有别,长幼有序。文德皇后之子孙,并非只有太子一人。”
长孙无忌的态度很明确,不管你立谁,必须是我阿妹之后,他人莫来觊觎!
他兄妹多年的苦心经营,岂甘为他人作嫁衣裳?
礼部尚书许敬宗开口:“庶人承乾之后李厥、李象,尚在黔州彭水县,有三千一百九十三里之遥,鞭长莫及。”
“濮王在均州郧乡县,距离一千五百四十五里,若急召也需半月余。”
问题是,李泰曾经被贬为郡王。
即便是恢复了亲王身份,所有人都默认他自动失去了承嗣之权。
有些规矩可以乱,有些规矩又有人拼死维护。
难办!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可否以陈郡王为嗣,立皇孙?”
无人响应。
一来褚遂良的资历不足,二来,这个建言也不可行。
主少国疑,隋室轻取北周江山就是前车之鉴,何况李忠只是庶子,身份先天不足。
房玄龄有气无力地开口:“臣闻陛下赐华容开国县侯元来?”
得,封锁消息,结果漏得跟个筛子似的,是人是鬼都能说两声。
李世民哼了一声:“梁国公何意?”
即便明着说那是李欣,也难得越过重重障碍,成为东宫之主啊!
长孙无忌心头一动。
不管怎么说,李欣都是阿妹之后,可!
“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李欣既然已不存于世,便李代桃僵又何妨?”
长孙无忌的想法也很大胆。
虽说李世民手下,论智慧当属房谋杜断,可长孙无忌也不逊分毫。
这个主意,让大唐宰辅们觉得天雷滚滚。
相貌问题,好吧,估计长孙无忌是偷偷见过李欣的,大致能估出样貌、体型不会差太远吧?
可是,李欣变身李治好说,太子内宫的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怎么办?
脸一蒙、头一盖是不行的,这是事实上的烝婚啊!
啊,你说陛下将海陵剌郡王妃杨氏纳入宫中,是报婚?
那没事了,烝报婚同等性质,你都不讲究了,还奢求什么呢?
第五百八十章 虽非君子
范铮第一次将元来叫入书房。
咳咳,准确地说,范铮自己都没进过几次书房。
众所周知,华容侯对于书画不是很在行,也鲜有读书。
不是主观意愿上不想读,是客观意义上不能读。
除了志怪小说,正经点儿的书籍,除了正需要的工具书,范铮看个数十息就能安然入眠,鼾声隐约如闷雷。
“冷落了数月,何如?”
范铮推了推茶拓子,将茶碗滑至元来面前。
元来叉手,随后坐下,眼圈微红:“先生之恩,某自是记得。”
“某入侯府,实则给先生添加负担,重则会致富贵如烟云,故先生慎之又慎。”
“虽刻意保持距离,某却知先生情谊,已甘冒大险。”
兴安大街的枣红马事件,元来心头有数,对方的目的不是范百里,而是自己!
这年头谋事,少有密不透风者,多半是烂成了筛子,故而结果往往出乎意料,看天意的成份居然更重一些。
要不然,每次权力更迭时的腥风血雨是怎么来的?
能事先完全保密,如宇文邕诛宇文护一般成功的,在史上有几例?
历史啊,很多时候纯粹是意外的产物。
论必然性与偶然性,范铮愚见,偶然性显然更高一些。
范铮强行增加敦化坊虾蟆更夫的数量,并非只为护产业,更是为了护住元来!
再怎么不情愿,范铮还是履行了身为人师的职责。
更不要说,这个师徒关系,还是某人自己硬凑上去的。
范铮吃尽碗中茶汤,再添了一碗,神色带着几分释然。
“不管怎样,该面对的还是跑不了,之前是我太谨慎了。”
“一年之内,是你我命运的最关键时刻,或生或死,或贵或贱,都同呼吸、共命运了。”
小小地煽情了一把,算是亡羊补牢吧。
反正元来就是粘手上的江米粑粑,甩不脱了,坏处要共同承担,好处范铮也得想一想。
就目前来说,东宫福祸难料,元来变身接替也并非绝无可能。
脸面……
噗,年轻了不是?
在天大的利益面前,谁的脸面都可以扔地上踩,就是让范铮把脸扔地上也心甘情愿啊!
君子,或许有吧,但绝对不会是范铮之流,丫就一大俗人。
元来恭敬叉手。
话没法说,苟富贵都被陈胜杀了,红口白牙的许诺最不可靠,怎么说不如怎么做。
雷九快步从外而来:“郎君,宫中车马临乌头门内,汶江县侯亲临。”
若是他人来了,范铮未必肯认,可张阿难什么身份?
他可是贞观朝唯一封侯、唯一掌兵的宦官啊!
即便是内侍王波利,也不敢稍掩其风采。
范铮自然不敢端着,赶紧步出院门迎接。
马车并不华丽,帷幔简单地护住轿厢,张阿难面沉如水,声音低沉而快速:“让元来上车。”
范铮召来元来,让他上轿厢,元来的身子都在哆嗦。
他毕竟只是个中男啊!
范铮叹息,一步跨入轿厢,坐在元来身边,拍了拍他肩头。
这破事,沾上了就没法脱身,不是范铮把头往沙子里一埋、腚一翘就了事的。
有些事,躲避不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元来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
张阿难上轿厢,马车缓缓而行。
“汶江侯,此去吉凶如何?”
范铮问道。
张阿难顾左右而言他:“华容侯所为,倒让我失敬了。”
范铮苦笑:“虽非君子,但有些事还是要做的,纵然明知不智。”
元来低垂的头颅抬起,身板直了些许,眼眶微红。
车行数里,元来已去了畏畏缩缩的姿态,眉眼间隐隐有一丝倔强。
天潢贵胄,便是赴死也需从容。
“此生无功过,唯幸曾拜先生门下。”
范铮无声地笑了。
哎,从一开始,范铮就想与李泰保持距离,偏偏怎么也甩不开。
便是因此去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也只能认命了。
话说,这个“三百”是虚指,莫憨憨当真啊!
常人的话,日啖三十颗就得上火、牙龈肿痛了。
马车停下,范铮掀开轿帘,率先走了下来,目光为灯火通明的宫殿所引。
熟悉的建筑、戒备森严的阵势,恰恰符合范铮得到的消息。
一手探入轿厢中,引元来下地,范铮昂首挺胸,带着元来步入显德殿。
殿中除了新上任的太子典内二人、太子内坊丞二人、太子典直四人,还有战战兢兢的内直郎二人、内直丞二人、捧衣冠的典服三十人。
太子内坊与内直局,官员俱在此了。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是这场景。
张阿难一扬拂尘:“请太子治更衣。”
元来麻木地前行,在范铮面前换上公服远游冠、犀簪导、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假带、瑜玉只佩、方心、纷(佩巾)、鞶囊、白袜、乌皮履。
这是常朝、元日、冬至朝服。
范铮被雷得外焦里嫩,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脑洞。
好吧,目前来看,让他以李治的身份继续坐镇东宫,倒是个最好的选择。
至于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范铮表示,视而不见吧。
隐隐约约地,范铮听到张阿难小声说了句“高阳原”。
嘶,这意思……
李世民从殿外踱了进来,略带哀伤的眼神扫过“李治”,微微颔首。
“太子啊,既然痊愈了,明日便上朝吧。”
“李治”滞了一下,叉手道:“臣遵命。”
范铮叉手:“臣范铮有话要说。太子既已无恙,属官当尽量依旧才好。”
李世民大虫般的眼神在范铮身上打量,直让范铮压力山大,在这兀自寒冷的天气,鬓角竟渗出几许汗丝。
范铮咬牙坚持,才知道以前贞观天子对他是极客气了。
李世民吐了口气,卸下气势:“想不到你还是个重情的。”
李世民知道范铮是在为谁开脱。
太子舍人李义府这种小角色,无损大局,是杀是放都无所谓。
可是,太子詹事李世勣、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即便以贞观天子之能,亦不能随意处置。
就着范铮之言,贞观天子就坡下驴,此事到此为止。
谁想东市口走一遭,尽管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