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风
太极宫,紫微殿。
李世民拍着长孙皇后的手,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不行了!这想法,有毒!”
长孙皇后妩媚地白了李世民一眼:“二郎这个皇帝,不正经。”
说完,长孙皇后也忍不住笑了。
魔性的想法啊!
……
敦化坊内,缺失、损坏石板的地方,都用土法水泥抹平了。
石板两侧,清理过杂物的地面,一半的地方交错着铺上水泥。
交错的原因是方便让人行走,一半的原因是要让鸡有地方刨土。
几块木板榫卯而成的五面、条形木厢平摆,戴着口罩的铁大壮,纯熟地将搅拌好的土法水泥铲进去,麻溜地拿泥刀抹平了。
后面的事,就是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咯!
哪怕是烈日炎炎,水泥要凝固也得两三天时间。
根据陆甲生多番试验,确定两三天凝固的程度为初凝,终凝大致为二十到三十天。
初凝的土法水泥,强度大约为终凝的七成。
麻烦的是,还不能任由其暴晒,到一定程度要加以覆盖,甚至还需要浇水保证一定湿度。
累,但敦化坊的汉子们早就习惯了。
比起在韦氏车马行干装卸如何?
比起在杏花村不时得承受炉温如何?
不过是多跑两趟的事,谁也别偷奸耍滑,从监察御史到坊正,可都是会用枣木短棍打人的!
别想着搞那些有的没的,麻山这个名字多想想。
坊学中的铁小壮开始用心了,不皮了,连听讲都认真起来,郦正义大感惊讶。
进步虽然明显,可惜底子太薄,终究是难以跟上了。
但铁小壮老实了、不闹腾了,坊学生自然就安静下来,外面铺设的水泥路面也就没人去踩一脚,三天后就撤开边上的板子了。
五天之后,逢休沐日,范铮负着手,踱着官步,听陆甲生絮叨着这些水泥板、水泥路面如何麻烦。
哎,还得弄点干草遮荫,小半天还得洒水上去,免得曝晒过度。
当然,比起去外面拉石头来自己打磨,是要强得多。
范铮用力跺了一脚,面无表情。
陆甲生嘿嘿直笑:“麻不?”
范铮翻了个白眼,你当自己是小品王咋地?
范铮还是担心土法水泥的强度,毕竟这个时代没有钢筋为骨。
哎,要不要加入竹、藤为骨呢?
藤编,铁大壮这厮正好擅长呢。
范铮东敲西打,扯过陆甲生的枣木短棍又戳又砸。
哎,还是自己当年的那条枣木短棍顺手啊!
风突急,吹得坊中槐树摇摇欲坠、枝条乱打,漫天的树叶狂舞,范铮等人赶紧找地方避风。
长安的春夏,刮起风来都不小,风灾也是州县赈济的一个项目。
门重重地砸到门框上;
细腰犬仓皇地找地方躲避;
没逃回圈里的鸡被吹起,徒劳地扇着翅膀,却被吹得不知到了哪里;
街面上飞沙走石,许多灰瓦被掀飞,砸到院子里、街道上,碎渣一片片。
风,越发大了,一棵槐树承受不住压力,连根拔起,重重地砸到一块预制水泥板上。
响声应该是不小,但在呼啸的劲风中,完全被遮盖了。
值得庆幸的是,槐树倒向的街面没有人,并没有造成伤亡。
劲风呼呼地刮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消散,只留下一地狼藉。
陆甲生咆哮:“将槐树拖到边上,谁家要拉回去当柴火,明天给我剁了它!”
“陆乙生、铁大壮,分头带人巡视各家,报上损失,把灰瓦的缺补上!”
“婆娘们,把地上的渣清扫干净了!水泥板怎么样?”
不将槐树复位的原因,一是主根断了,二是不如补种新树成活的把握大。
范铮快步走到水泥板面前,仔细看了看。
果然如自己所料,无骨的预制水泥板,强度就是不够哇!
承担了重击,小半块预制板破碎了,要取代石板的道路悠远漫长。
陆甲生大大咧咧地挥手:“没事!一些石板,还没它们硬呢。”
范铮回怼:“你说的那是风化石!耶耶用手都能掰开!这水泥板,缺点还是很明显啊!”
“你说咋办,总不能不用吧?”
范铮回应:“我寻思是不是在里面加上竹编、藤编为骨。”
陆甲生笑道:“咋不试试苇管?”
范铮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认真:“这么搞,纯粹是豆腐渣,要出人命的!”
陆甲生端正了面容:“伱放心,敦化坊绝对不许出现这种事。”
机灵的瓦贩,早就准备了一车车灰瓦,只是遣一人到东市说了声,灰瓦立刻一车车地补充过来。
“够快!”陆甲生赞了一句。
瓦贩苦笑:“因为各坊都不管坊民的破事,只有你们敦化坊会成批采买,别处是各家各户自己去采买。”
范铮默默地点头。
倒不能说其他坊正就不负责任了,关键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坊产,谁拿钱出来做事?
让坊正垫付?
不说坊正能不能垫付得起,就算能,人家不往家里扒拉点、发一笔坊难财已经很有良心了,你指望谁倒贴呢?
你说范铮?
哎,不晓得当年的愣头青,业绩大过天么?
换成现在慢慢世俗的范铮,不一定咯!
坊中的丁男、婆娘们联手,为各家各户补上灰瓦。
哎,灰瓦就这毛病,份量太轻,遇到大风,不坏几块都说不过去。
就连范铮家,都飞了几块灰瓦,好在没伤到人畜。
陆甲生笑道:“其实你家是最不需要补灰瓦的,反正将作监左校署已经为你家平整地基了,要不了多久得乔迁咯!”
宅基就在坊学旁边,拆了几个前朝的宅院合并而成。
住坊学旁边,热闹的时候太热闹,冷清的时候太冷清。
青龙坊正侯莫陈羽料理完坊中杂事,匆匆跑来敦化坊,看看他家二郎陈利俭有没有事,松了口气,目光却被那残破的水泥板吸引。
拾起一块指头大小的不规则碎片,侯莫陈羽用力折起,碎片却纹丝不动。
“陆甲生,这东西,怎么卖?”
侯莫陈羽眼睛都蓝了。
“五十文?”
陆甲生小心翼翼地报价。
百斤土法水泥的预制板,长九尺,宽一尺五寸,厚三寸六分,材料、人工算上,成本就在二十文以内。
打个滚,卖四十文没问题,叫价高出十文是给侯莫陈羽留了砍价的空间。
“要了!青龙坊采买一百块!”
侯莫陈羽拍着大腿叫道。
第一百五十章 除国
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哪怕陆甲生说预制板还没有研制到位,买主依旧接踵而至。
无一例外,都是坊正,包括跟敦化坊向来不对付的立政坊、广德坊。
按这量,敦化坊小半年的产量都预订完了。
没办法,纯手工时代,产量就是那么感人。
陆甲生用背带背着自家大郎,溜达进了范家:“咦,胡饼的味道?给我来一张。”
范铮递过去一张胡饼,取笑道:“不是该你家婆娘带娃吗?咋地,耙耳朵啊!”
陆甲生满眼无奈:“耶耶耳朵不耙!可婆娘要洗家里的被里、被面,总不能任大郎在那里嚎吧?等你当阿耶就知道了,领娃儿,哪是一个人的事哟!”
对绝大多数年青的耶娘来说,娃儿的哭声,能让他们心疼不已。
范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轻轻触碰陆甲生家大郎那藕节一般、肉乎乎的小手,小家伙瞪着乌黑的眼珠子,手掌合拢,抓住范铮的手指头,咯咯地笑了。
陆甲生诧异:“咦,不愧是全部坊学生的舅父,别人要碰大郎,他就使劲哭,跟你却那么亲近。”
范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亲和力。
包括铁小壮他们,范铮好像也没少打屁股,结果伱也看到了,铁小壮照样亲近着呢。
范铮玩笑道:“哎,你家第一胎居然不是妹娃子,要不然等她长大了,还可以背着弟弟相亲。”
陆甲生呸了一口。
这奇景并不是云南那疙瘩的专利,在普遍多生、早婚的年代,算是个普遍现象。
杜笙霞还没生产,陆甲生不能回敬“你家才妹娃子”,要不然真生个妹娃子,老人的脸垮下来,那可真里外不是人了。
苦贞贞移过来一把轻便椅子,陆甲生摇头:“背着娃儿呢,时不时还要轻颠几下,没法坐。哎,话说这水泥终于见到回头钱了,咋就总觉得奇怪呢?现在预制板还缺点火候,我也跟各坊正明说了,可他们依旧要采买。”
范铮逗了逗陆甲生家大郎,笑容古怪:“预制板五十文一块,可青石板一百文一块,要便宜得多,这你得承认吧?人家拿一百文的钱,买了五十文的东西,至少表面上与青石板差距不大,另外的钱装褡裢里,没毛病吧?”
水至清则无鱼,对这种破事,各衙还真没太好的办法。
陆甲生这个坊正,躺着继承了范铮留下的家底,不用走那些歪门邪道挣钱,对这些勾当自然不熟。
“就连正常的青石板都难免损毁,水泥预制板坏了也正常吧?到时候重复采买也正常吧?”范铮无奈地摆手。
哪怕身为监察御史,你也不可能眼中非黑即白,要是啥都管,累死你也正常。
史上引以为傲的例子,贞观四年全大唐只执行二十九个死刑,世人称颂清明。
这个事呢,同样有两面性,冤案肯定是减少,因此多存活下来的人也不少。
可换个角度考虑,当年各地的案发率一定减少了吗?
极端一点说,对恶人的宽容,就是用良善的眼泪洗地。
不枉不纵。
有时候,纵的危害比枉还可怕。
那么,这事能说是黑还是白呢?
只能说白大于黑,没有绝对的白。
陆甲生张大嘴。呆了好久才吐出话来:“衙门也不管管?”
衙门要管的事多了,这种小事谁会理会?
即便有人捅出来了、闹腾大了,也无非是训斥、退钱。
对,连退赃都不算。
凭借范铮给的兽炭作坊份子,陆甲生的日子就能过得有滋有味,自然也看不上这些小钱。
要不然,你以为谁天性多廉呐!
只要不用负担责任,利益大了,连范铮都会忍不住刨两口。
谁也不是圣贤。
……
淮阳王李道明护,送弘化公主至吐谷浑伏俟城归来,翊卫各有功劳,唯独他被除国、送进宗正寺,挨了宗正卿、襄邑郡王李神符五十杖,罢左骁卫将军之职。
是非只因多开口,李道明从来没想到,嘴皮子一秃噜,好好的郡王,没了!
同在宗正寺画圈圈的窦怀山,好不容易见到同伴,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听说了李道明的光荣事迹,窦怀山突然发觉,自己跟范铮无仇无怨,为什么要计较呢?
“道明啊,本官渴了,烹制茶汤呗。”
窦怀山倒捧着《春秋左氏传》,笑眯眯地开口。
李道明愕然抬头。
你一个小小的緦麻卑亲,也想使唤本王……我?
窦怀山抬眼望天:“哎呀,本官好像还是殿中省尚辇局直长。好像,你的郡王爵,连同将军职,都被抹了?”
李道明勃然大怒,大虫落平川,被犬欺!
窦怀山笑了:“不,不,你不能算大虫,得把‘大’字去了。”
虫!
李道明直起腰板,面容变色,渐渐流露出谄媚的笑容:“直长说得是,我这就去烹茶。”
窦怀山的话极其刺耳,却揭露了李道明的本质,在宗室能人辈出的大唐,他就是条虫。
族兄李道宗,那是何等的威风!
封江夏郡王,改礼部尚书,贞观十二年因坐赃入狱、免官,十三年起晋州刺史,十四年再任礼部尚书!
李道彦镇守岷州,有功有过。
和他们一比,李道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不就是条虫么?
连陛下有意抬举他的唯一差事,都能砸个稀巴烂。
炭火,茶香,李道明将茶倒入茶碗,双手捧到得意洋洋的窦怀山面前,整碗滚烫的茶扣到窦怀山面上,烫得窦怀山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脚将窦怀山勾倒,李道明坐了上去,连续二十余拳击在窦怀山的腹部,厉声喝斥:“我李道明再不成器,也是李氏子弟,岂是你小小緦麻亲可辱的?”
外头的亭长、掌固听到动静,正欲进屋拉架,却见宗正卿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于是悄然退下了。
凭心而论,李神符对这位烂泥扶不上墙的从侄,是真心看不上,杖责也没有让亭长留手。
但李道明的这番话,李神符还是认同的,李氏子弟,对错自有惩处,却轮不到小小的緦麻亲羞辱。
今日的李氏,已非前朝李氏;
今日的窦氏,亦不如从前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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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假粉
老奸佞许敬宗官复原职,仍任门下省给事中,兼修国史。
这一次,真没冤枉他,他干的就是奸臣的活儿。
起因是门下省起居郎、侍书褚遂良,负责记录《起居注》,也就是每天摇着笔杆子,写皇帝又骂哪个大臣、哪里又失仪了之类的事。
史官记录帝王起居,都是要载入史册的,甚至有史官为了维护史书而丢了性命的。
按规矩,《起居注》只有史官能看,偏偏李世民就想看一看。
别的错误李世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想看玄武门之变对他的评价。
年轻时候,一刀一枪地搏命,在败则粉身碎骨的压力下,李世民当然是阴谋阳谋尽出,只为夺取一线生机。
人到中年,稳当了,才有闲暇回头去看看过去,臧否得失。
然后一回头,啊哈,这个地方有点尴尬,那里有点毁名声嘛。
《起居注》的记录,会不会留情面?
要改!
偏偏褚遂良官虽不大,才情还出众。
一手集众名家之长的楷书,人称褚体,颇得喜欢书法的皇帝青睐。
李世民极其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厌恶王献之的作品,于是不断有人进献王羲之书法,偏偏制赝这行当源远流长,李世民分辨不出真伪。
(王羲之:假粉!凸^-^凸)
褚遂良的拿手绝活,就是一眼定真,所有王羲之书法的赝品,都逃不过他的鉴定,就更得李世民看重了。
他阿耶还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褚亮。
所以,褚遂良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这非分的要求:“从古到今,从来没有皇帝看自己起居注的。”
即便是与褚遂良不太对付的黄门侍郎刘洎,也不得不为他撑腰:“陛下言行为天下楷模,即便褚遂良不记,百姓也会记住的。”
小提示,刘洎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李泰的实职官员。
李世民当面倒是认错了,可一转头,嘿嘿,不行,得改!
哪怕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吧,文过饰非总行了吧?
当殿失仪、被贬正八品上太府寺右藏令的许敬宗,就成了李世民最中意的刀笔吏。
论文采、论资历,许敬宗还是当年的十八学士呢!
以许敬宗的本事,《起居注》整理、分拆、粉饰之后,《武德实录》与《贞观实录》新鲜出炉,让皇帝看了很满意。
对,朕当年就是那么英明神武的,兄长确实……哈哈,有点昏庸,有点昏聩无能。
以后的修史,还是许敬宗负责吧。
许敬宗也是个报复心极强的家伙。
当年在江都,宇文化及弑君,许敬宗的阿耶许善心被杀了,他无奈含泪以舞蹈求生,后来却被当时同在江都的封德彝抖了出来,为人所耻笑。
既然轮到许敬宗修史了,封德彝的旧恶一桩一件被抖了出来,尤其是在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之间来回投机,更在高祖太武皇帝准备改立太子时,劝谏阻止了这好事,可不得好生记录吗?
看到这一页的李世民,面色铁青,召集了一些当年随侍李渊、如今守献陵的宦者,细细询问之后,终于确定,许敬宗所书,虽然荒谬,却是实话!
万幸,当初听了阿耶的遗言,没有人殉,有子的嫔妃随子出藩,无子的嫔妃安置感业寺,宦者都安排去守献陵,要不然还没法证得真伪。
大怒之后,李世民在群臣的劝谏下,削追赠封德彝的司空一职,夺食邑,谥号从“明”改为“缪”,意为:名与实爽(相悖),伤人蔽贤,蔽仁伤善。
后面两个“伤”,大约是指中伤李世民了。
然后,许敬宗深得皇帝信任,封高阳县男,检校黄门侍郎,在史书这一块完全放飞自我。
左监门卫大将军、巢国公钱九陇,前朝因罪配为李渊的家奴部曲,许敬宗贪图钱财与他联姻,在史书里夸大了钱九陇的家世,把他提到长孙顺德、刘文静同卷。
不是说钱九陇的功绩不够,而是有悖礼法。
在《旧唐书》就有一个鲜明的例子,马三宝是当世名将之一,因为出身是平阳昭公主的家僮,入传只能平阳昭公主一卷,且蝇附骥尾。
然后,尉迟宝琳私下贿赂,许敬宗胆大包天,将李世民为长孙无忌所作的《威凤赋》,史书上直接挂到了尉迟敬德的名头上。
许敬宗的做法,很像当年北齐的魏收。
报复完封德彝,许敬宗的踌躇满志地左瞅瞅、右瞄瞄,目光移到了察院。
别人许敬宗都能放过,可李义府……
嘿嘿,当本侍郎不知道,想去右藏署捞一功的主意,是你个瓜皮出的?
……
李义府慌了。
“贤弟救我!”
范铮莫名其妙地看向李义府:“你作奸犯科了?”
李义府苦笑:“我倒想呢,有那职权不?”
或许,这并不是玩笑话,而是李义府的本心。
典仪、监察御史,都不是直接管理政事的官位,待遇是不错,油水就捞不到了。
“今天,从吏部考功司遮遮掩掩地传出消息,今年我的考课,从严。”
范铮诧异:“这是得罪谁了?不对呀,我们干的,可不就是得罪人的活吗?”
李义府苦笑:“右藏署。”
范铮了然,原来是那个鼻孔朝天的奸佞啊!
诶,好像当天自己也去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许敬宗只针对我,似乎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李义府都不懂,为什么刀锋就对着自己一个呢?
明白了,同类相忌,许敬宗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范铮笑道:“莫慌,真要收拾伱,风声就不会出来了。”
一名礼部书令史,持名刺拜谒范铮:“见过上官!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公,想请上官过衙一叙。”
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微胖的面容写着慈祥,少时便通文艺、史学,编撰《周史》,爵彭城县子,一个比较纯粹的文人。
礼部尚书只设一人,侍郎也只设一人,颜相时自然转去尚书省了。
“烹好茶。”
令狐德棻拍着身边的椅子扶手:“坐!”
寒暄、饮茶,令狐德棻终于步入正题:“素闻范家千里驹,行事不拘一格,为祠部郎中沃鯌出了个好大的主意,长安城中的寺庙隐隐叫苦。”
“我礼部主客司,掌诸蕃朝聘之事。而今薛延陀遣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之弟,俟利发乙失统特勒向朝廷求亲,陛下有意拒绝,却苦无合适的理由。”
俟利发是沿袭突厥的官制,相当于薛延陀的大员;特勒、特勤是一个意思,翻译的问题,指可汗的兄弟、子侄。
乙失统贞观三年就出使过长安,寻常理由是糊弄不了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咋这么难
朝聘,不是和亲,是邦交。
朝聘大于和亲,包含和亲。
认真说起来,鸿胪寺的职能,是礼部的拓展职司,礼部才是邦交的主导机构。
令狐德棻的话,鬼才翻译:礼部的官,都太老实了,只有你鬼主意多,出点子吧!
薛延陀是铁勒人的一支。
铁勒的渊源据说是匈奴别部,又因在漠北,造的车轮高大,别名高车。
高车人曾在北魏时期立国,五十余年就被打散了,直到这一次薛延陀借大唐对抗突厥之势翻身,翻身奴隶把歌唱。
突厥被打残、打破,乙失夷男率部迅速扩张,重返故里,衣锦还乡,在都尉揵山之北、独逻河以南建立王庭,拥兵二十万。
回纥、都播、骨利干、多览葛、仆骨、拔野古、同罗、浑部、思结、斛薛、奚结、阿跌、白霫等铁勒旧族,顺势依附过去。
只有契苾部,因为大俟利发契苾何力于贞观六年,带母亲与千户人家,至沙州归唐,部落被安置在甘州、凉州。
契苾何力授左领军将军,明显是高规格待遇,千金市骨。
但契苾何力也对得起这份礼遇,在征讨吐谷浑时,表现出色,李世民令契苾何力守北门,尚临洮县主,此际正在高昌发威。
薛延陀的坐大,自然引起大唐的忌惮,故而借乙失夷男让两个儿子各统南北之际,分封他们为可汗。
不管到什么时候,乙失夷男也不敢否认藩国的身份,对这分封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好嘛,一个刚刚有强盛势头的薛延陀,三个可汗并立,你管他是大可汗还是小可汗,都有了问鼎的资格。
之前没人提这事,大家还没生起别样心思。
现在,难免兄弟间有了想法。
加上大唐遣李思摩率部北渡黄河,屯兵白道川,重建突厥,以遏制薛延陀膨胀的势头,隐隐与夷男之子大度设对峙,真珠毗伽可汗感觉到不安了。
倒不是忌惮突厥的残兵败将,是在忌惮大唐的态度。
反正,突厥在颉利可汗时期,都在薛延陀手上吃了亏,凭李思摩帐下这些士气跌落到谷底的废物,大度设就能轻易灭了他。
乙失夷男以乙失统为使,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求婚,而是试探大唐对薛延陀的态度。
朝廷也头疼,赐婚薛延陀是不肯的,谁让薛延陀已经有了一点威胁。
但是,直接拒绝,好像也不太合适,毕竟人家还挂着一个藩国的名头,还是藩国里的第一强国。
吐蕃?
吐蕃的实力,大唐并不太了解。
当然,此时的吐蕃,战斗力还不成熟。
贞观八年,吐蕃开始朝贡,后因为求婚被拒,一怒之下出兵二十万,暴打了吐谷浑一顿。
吐谷浑掩面而泣:关人家啥子事?
然后,信心爆棚的吐蕃去打松州,松州都督韩威轻骑出战,吃了败仗。
大唐一怒之下,以侯君集为大总管,执思失力、刘兰、牛进达各为一路总管,出动了五万兵马殴打吐蕃。
五万人马,在贞观朝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李靖灭突厥才十余万人呢。
结果先锋牛进达一个夜袭,斩首千余,让吐蕃惊惧而退了。
实际战争中,死伤人数会远远大于斩首数目。
所以大唐对吐蕃,并不算重视。
扯远了。
反正,李世民遏制薛延陀的决心越发强烈。
草原上可以有多个国度争锋,却不允许再冒出一个如突厥般的强国。
令狐德棻慢慢讲述完前因后果,茶汤都烹了三次。
人老话多。
范铮细细琢磨了一下:“上官之言,是要下官阻止此事?”
令狐德棻笑眯眯地看着范铮,就是不回话。
范铮轻轻推了一下:“上官知道,下官并不是科举出身,也没正经读过多少书,这种事情并不太擅长,不过,察院同僚李义府,言辞如刀,可以一试……”
令狐德棻笑容不变:“只是什么呢?”
范铮轻笑:“只是,吏部考功司有流言,说要李义府的考课要从严。”
令狐德棻闭眼:“侯尚书出征高昌,吏部侍郎就不管事了么?让李义府出头,吏部那头,本官自会分说。”
“有谁觉得吏部不好呆了,可以放州县嘛。”
察院中,李义府听到范铮的话,脑袋都大了一圈。
“不是,贤弟啊,我们只是区区监察御史啊!朝聘关我们什么事?你觉得我出面合适?”
范铮笑眯眯地点头:“考课。”
李义府瞬间泄气了。
……
朝会,薛延陀俟利发乙失统特勒,郑重地递交了国书,向大唐求娶公主。
“议议。”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推开国书,态度其实很明显了。
黄门侍郎刘洎举骨笏出班:“臣刘洎以为,可参照吐谷浑旧例赐婚。”
马周出班:“臣马周以为,薛延陀不守臣礼,屡屡侵占突厥土地,当拒之。”
三品大员都闭目看戏,任由这些中层官员分成两派,相互指责、痛斥其非。
连最好煽风点火的程咬金都安静下来,仿佛修得六根清静了。
“监察御史臣李义府有本:昔薛延陀,叛西突厥,复叛突厥,诸部相附,首鼠两端。幸我大唐,遣乔师望,赐以鼓纛,立为可汗。”
“唐灭突厥,地属我朝,薛国下邦,觊觎土地,强掠人口,兵迫白道。今既求亲,当退漠北,释放人口,方见赤诚。”
“如此之后,参吐浑例,真珠可汗,长安迎亲。”
李义府一脸正义,持竹笏慷慨陈词,隐隐有诤臣之风。
许敬宗懊恼地叹息,让他装到了。
丫的,这用词,一看就是经过琢磨的。
想回踩一脚,咋这么难呢?
李猫虽然如猫一般温恭,可猫也有亮出利爪、獠牙的时候!
殿外的范铮长叹,虽然大方向是自己指点李义府的,可文字上,自己真没法写成这样。
这就是当初不认真读书的结果啊!
乙失统听完李义府的指责,躬身抚胸:“尊敬的天可汗,卑微的薛延陀从来没有冒犯大唐的想法,占据突厥土地人口,也是为大唐清除突厥逆贼的后患。至于可汗说来长安迎亲,千里迢迢的,薛延陀不可一日无君啊!”
李义府冷笑:“吐谷浑伏俟城,距长安二千五百里,乌地也拔勒豆可汗亲赴长安迎亲。怎么,真珠毗伽可汗就要高贵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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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冷场国公
“又或者,真珠毗伽可汗认为,大度设、突利失二位可汗,没有能力稳定薛延陀?”
李义府的本性,露底流露出来了。
李猫,貌似猫,实则是毒舌(蛇)!
这句诛心之言,乙失统特勒无论如何都接不下。
即便这两位小可汗是亲侄儿,他也不敢随意说话。
大度设还好一些,突利失乙失曳莽,脾气可是很暴的。
不,论脾气恶劣,乙失夷男的嫡子乙失拔灼,才首屈一指。
老实说,监察御史这个位置,办案要有理有据,委实限制李义府的发挥了。
若是不用顾忌后果,李义府自信,能与程咬金在口舌上分个高下。
程咬金大笑,身上的阜绢甲直颤:“第一次觉得,李义府这后辈说话中听。”
李义府根本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一向不招待见。
大臣们的人生阅历丰富,尤其是程咬金更是奸似鬼,他遮遮掩掩地收敛本性,反倒让人看不起,还不如坦坦荡荡地当个恶人。
程咬金平时净瞎胡闹,可在重要时刻,他的开口,基本代表了武将的态度。
新任工部尚书、勋国公张亮出班:“臣以为,此议可行。”
太极殿瞬间冷场。
张亮是正经庄户人家出身,连个豪强都不是,文不能治理一地,武不能率军征战,坐到现在这位置,靠的是联络各方势力。
即便是出身瓦岗,张亮也是天然被人排斥的,这一点刚好与他四下勾连豪强的举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仅是程咬金、牛进达、吴黑闼疏远他,就连他的老上司李世勣都不与他来往。
不是徐世勣或者李勣吗?
武德二年,徐世勣因为替李密守住他所弃之地,直到收到李密之命才降唐,为高祖所赞赏,封莱国公,改曹国公,赐姓李,所以叫李世勣。
省一个字,则是在永徽年(唐高宗李治)中,避李世民之讳而为。
除了张亮好打探隐私之外,他弃妻再娶也格外不招待见,偏偏后妻李氏还是个“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人物,在相州看中一个卖笔、善歌舞的俊俏后生,托言他是张亮的私生子,让张亮收为假子,更名张慎几。
即便张亮之前到处奔波,也没到过相州,有没有那么一个私生子,他心里没数?
即便真有私生子,年龄能对得上?
然后,假母假子“我欲成仙,快乐齐天”,还不避外人,偏偏张亮还愿意当活乌龟,亲娃张慎微苦苦相劝,依旧置之不理。
李氏还好巫蛊之事,所到之处,男觋女巫聚集,更令人忌惮。
这样飘逸十里的名声,当然是能离他多远走多远。
要不然,以张亮三品大员、国公的身份,需要对李泰屈身相向吗?
至于说张亮义子五百,倒无足轻重,李世民当初倚重张亮,不正是因为这一点吗?
许久,中书令杨师道出班,打破了沉寂:“臣以为,可!”
李世民鼻孔里哼了一声:“召监察御史范铮入殿,听听他的见解。如果没见解,让他去高昌为侯君集收尾。”
殿外的范铮身子一震。
这个皇帝,他花活太多了喂!
“监察御史臣范铮,启奏陛下,对于李义府的话,臣是赞同的。”
李世民不耐烦地挥袖:“吏部司,准备旨授范铮为……”
范铮赶紧开口:“臣唯有一点补充,中原之地,素缺牛马等大牲畜,耕种委实耗费人力。薛延陀如诚意求娶公主,当以牛马为聘礼,而非阿堵物。”
李世民浑身一震。
好主意!
实用、不俗!
程咬金哈哈大笑:“老程喜欢这话!”
右武卫将军吴黑闼呸道:“你是喜欢吃牛肉!”
满殿的庄严瞬间打破,古怪的笑声充斥殿堂,殿中侍御史们无奈地翻白眼。
累了,这种日常坏规矩的事,连张行成都没精力去管了。
都是一帮滚刀肉,罚俸不痛不痒的,甚至人程咬金还以被罚俸为荣,有意思吗?
乙失统居然真的思索起可行性来。
聘礼改为牛马,虽然麻烦得多,却也不是无解,无非是往同罗、拔野古、回纥诸部征集一些嘛。
李义府开的条件,退回漠北、释放人口这两条是不可能的,可以考虑以牛马驴骡弥补嘛。
到长安迎亲是不可能,要是到灵州迎亲呢?
不同意,加牛马!
乙失统对范铮多了一丝感谢,牛马这主意真是太棒了!
薛延陀别的不多,就牛马多!
诶,这两句话,好像哪里不对?
哪天,等乙失统知道,李义府的恶毒话,是出自范铮的怂恿,不知该怎么想。
……
回到察院,范铮意外地看到万年令亓官植。
“咦,察院没请你来吃茶吧?”范铮玩笑道。
察院的茶,已经成了官场的一大禁忌,谁也不想没事来吃茶,兆头不好。
亓官植奉上文牒,眼里闪过一丝恼火:“县尉司马玄景,执掌民曹,万年县的收支出现严重的异常。本来,水至清则无鱼,本官也不能苛求下属清廉如水,可做事也得有分寸!”
“廖腾累迁从九品下录事,司户佐、司户史不是本官的亲信,查不出账目问题,可谁又是瞎子!”
“刺史让本官来察院找人,本官第一个想到了你。”
亓官植找上范铮,就意味着掌握了主动权,查办过程中有波及他的,可以给他缓冲的余地。
抛除贪不贪的问题不说,只要做事,一定会犯错,错的大小与弥补程度,也是上官是否追究的考量之一。
廖腾终于入流了,倒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该去讹他一顿。
“账目么,来来回回无非是那几种手段。要么傻到数字上动手脚,要么就是价钱上抬一抬,中贾定价抬为上贾。”
范铮接过刘谙递来的茶汤,浅浅地啜了一口。
亓官植眨眼:“所以,本官要找心腹,去抄录东市一年间物件的上贾、中贾、下贾变动数目?”
这么做,当然也并非十全十美,三贾均市也只是个参考。
比方说,一只鸡,中贾三十文,上贾五十文,司马玄景在账目上记载三十五文,伱也最多让他退差价,连退赃都算不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理想是樊大娘
一段时间不见,廖腾终于褪下了绛戺衣,如愿地换上了青色官服。
大肚依旧,哪怕是发出爽朗的笑声,也能让肚子荡漾几圈。
范铮倒是想打趣一句,有弥勒佛模样,但这个时代的弥勒佛像,身材是很匀称的哟。
至于后世常见的“大肚能容”形象,是取自唐末到五代的布袋和尚契此外貌,据说这是弥勒佛应化身。
感谢大唐没有堵死吏员的上升途径,不至于一日为吏、终身为吏。
“廖翁,哦,廖录事,可喜可贺啊!怎么也得打牙祭庆祝一番吧?”
范铮打趣道。
廖腾在万年县衙也是个传奇人物了,他熬倒了十余任明府,终于成功拥有了官身。
不说别的,回家祭祖都昂首挺胸的啊!
哪怕以廖腾的年龄,干不了几年,对子孙的影响仍旧很大。
廖腾笑容绽放:“那是应该的!下衙之后就在宣阳坊内小聚。”
这也是不得已,亓官植五品,不得入东西市,总不能抛下他不管。
县衙驻地的宣阳坊内,倒是有一些零星的酒肆、铺子,虽然按立国之初的规定,是不许百姓在坊内搞酒肆,可你也得考虑实情不是?
真要说事,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府邸所在的崇仁坊,那才叫一个热闹,酒色财气样样具备,都成长安的夜市了。
嘛叫气?
二两薄酒下肚,敢抡酒坛砸人头上了,不是气不?
古董羹都能当兵器使了。
犯夜?
不存在的,人家只是在坊内吃喝玩乐,又不出入坊外,即便你看不惯也得忍着。
时代的发展,并不以官府的意志为转移,就连这坊墙,都开始有人掏门脸、改铺子了,而且还此起彼伏、屡禁不止。
三个官员,着常服,坐小酒肆,品着粗制的绿蚁酒,连酒面上密集的绿色小泡沫都懒得吹开。
喝绿蚁酒,没有泡沫,还有什么趣味!
肉是金钱肉,三个都是成家立业的老货,哪里会有半点羞涩?
长安城不能轻易宰驴?
咳咳,你咋知道是在长安城宰的,而不是从陇西运来的呢?
知道学射箭的精要是什么不?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弹。”
“嫩。”
“香。”
三个不正经的男人,一人吐一个字,道出了这因隋炀帝而出名的陇西菜肴特色。
廖腾打趣道:“忘了啊,不该请监察御史吃这道菜的。”
亓官植嘿嘿直笑,调侃之意一目了然。
范铮淡然一笑。
金钱肉或许有些功效,但绝对不至于那么夸张,要不早就被当药材收了。
“一年时间,东市署三贾均市的记录实在太多,本官又不方便抽调县衙中的官吏摘录,怕打草惊蛇。”亓官植的箸移向了牛肉。
咳咳,一定是牦牛肉。
“这就是明府不对了啊,伱不能啥事都指望我。”
范铮嚼了一口牛肉。
这肉质,结实且不肥腻,有弹性。
“犏牛肉吗?”
掌柜竖起了大拇指:“客官厉害!你是第一个说出肉名的人。”
亓官植悄悄松了口气,原来是犏牛啊,早不说,犏牛是可以随便宰杀的牛种嘛。
“要下官找人,倒也简单,国子监算学生如何?抽调他们出来,也不易引人注目。”范铮搓了搓手指头。
亓官植瞬间懂了:“算学生出力,膳食县衙负责,廖录事辗转安排人处理。每人每日三十文的润笔,润资日结,送到监察御史处如何?”
润笔的说法隋已有之,在唐朝还有个同义词,义取。
但润笔指的一般是原作的文章、诗词、书画;抄写记录,用“缮写”、“抄录”比较准确。
亓官植并不是说错了,而是有意为之,毕竟算钱可就是两个标准了。
……
孔颖达对范铮的请求,半点阻拦都没有,大笔一挥,盘长等三十名算学生的功课暂且停了,且为范铮差遣,深入市集,学以致用。
算学生们瞬间沸腾了。
天天在国子监里头,早就熟到闭着眼睛都能到处溜达了,冷清无趣之极,满是人间烟火味的市集多好!
诶,为什么要带纸笔,你哪怕说带算盘也正常吧?
但是,管他呢,能去东市看看小娘子也好啊!
到了东市,满心期待的算学生才发现,理想是樊大娘,现实是赵飞燕。
呃,东市里少见小娘子,倒是婶子、阿婆之类的占多数,即便规划得再好也免不了嘈杂。
东市署依旧那么忙碌,范铮认识的东市府卜乙,也华丽转身,成为正八品上东市丞。
“哈哈,市丞果非池中之物,迈过这一步,海阔天空了。”
范铮大笑。
当年的接触,范铮对卜乙的印象极好,果然迈出了很大一步,比廖腾更有前景。
卜乙笑道:“监察御史谬赞。市令说要调阅、抄录一年的三贾记录,本官业已安排好。”
“不过,丑话说前头,这些纪录,最终是要交太府寺存档的,不能有损毁。所以,在公廨里抄录,不得拿原册出公房,房内严禁水火,即便要研墨也得出来加水。”
盘长哀叹一声。
原来,到东市不是来长见识,是要抄东西么?
找书学那些人不是更好么?
范铮一声轻笑:“上官说了,每日有三十文润资。”
盘长立刻生龙活虎:“博士,我们一定认真抄录!”
算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应,表示一定不负润资。
本来都是些八品以下官员的子嗣,甚至是庶人子,家境比常人好,也好得有限。
三十文,可以买一斗五升米了!
两天,挣的钱就够一个人吃一个月的米了!
当然,说的是算学生,不是力工。
通常体力消耗大的人,更能吃一些。
三十名算学生分十五组,一人负责抄写,一人为辅助,到一定时间轮换,顺便将二物平市、三贾均市、悬平赃物的概念,给这些没见过市面的算学生讲了一下。
盘长他们终于知道,设三贾的意义所在了。
“博士,你不抄录一份么?”
盘长麻利地抄完一页,好奇地看向负手而立的范铮。
范铮的脸忍不住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
“抄你的记录!”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打开了新的天地
万年县衙,民曹。
县尉司马玄景顺手抓了一块甜瓜,从左嘴角划到右嘴角,瓜瓤丝毫不存,青色的瓜皮准确地抛到撮箕里。
之后,司马玄景美滋滋地咀嚼了几下,一缕粉红的瓜汁沿着唇角流了下来,司户史养布衣谄媚地拿汗巾给他擦拭,免得滴到官服上,就不好洗了。
司马玄景面色一变,一巴掌拍到养布衣头上:“什么鬼东西?洗过没有,就敢往我脸上擦?看什么看?信不信我一封书信,把你转梁州去?”
养布衣红着眼圈,点头哈腰地认错。
“少府,是小人不对,以后再也不敢了。”
养布衣万万没想到,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意思是,以后你要看着瓜汁落我官服上?”
养布衣低着头,只觉得血往脑门子冲,恨不得拔出横刀,跟司马玄景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啊!
家里盼归的妻,等待买胶牙饧回去的娃儿,让养布衣迅速熄灭了怒火。
养布衣鼻头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
这该死的生活!
以袖拭面,擦去泪水,养布衣堆出了牵强的笑容:“少府教训得是,以后小人预备一条新汗巾,随时为少府擦汗。”
狗东西,在他面前,连自称“下官”都会被打啊!
问题是,司马玄景还真有能力把官吏弄到梁州去。
一千二百二十三里之遥的梁州,都督是乖张的汉王、当今皇帝的异母弟李元昌啊!
如果不曾沦落为司马玄景一伙,以养布衣的脾气,可以当场饱以老拳。
可是,拿了非分的东西,就得丢失做人的尊严!
司马玄景箕坐,模样很张狂:“听说,万年令在找人,要跟本官算账?呵呵,不是本官看不起人,本官师承原民部金部司主事,账目上的造诣,谅他们也没能力赶上。”
门外响起范铮疑惑的声音:“是被本官吓死的那个主事吗?”
司马玄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原地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范铮。
牛皮吹炸了,补不回来。
范铮的判断很正确,他的师承之一就是那名主事。
刘谙、华鸣一指民曹官吏:“御史台察院办案,交出所有卷宗、账目!”
民部官吏磨磨蹭蹭的,一个个如丧考妣。
司马玄景这厮,玩了一手大绑架,整个民曹的人都多少沾了点糊糊,真查出事,他们也罪责难逃。
范铮伸手摸了摸腰间,才想起自己的枣木短棍,早就在家里吃灰了。
“本官知晓,伱们有人是迫不得已,才同流合污的。数目不大的,本官做主,退赃、罚铜,既往不咎;检举有功的,罚铜可减免。”
司马玄景愕然看到,他原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团伙,瞬间分崩离析,所有人都飞快地交割账目,然后一五一十地认错、承诺限期退赃。
至于罚铜多少,标准在万年令亓官植手里。
跟在范铮身后的廖腾,叹息、摇头:“我以为养布衣会经受得住考验,想不到还是马失前蹄了。”
养布衣无声垂首。
错了,就是错了,多美妙的语言,也不能颠倒黑白。
亓官植无声地笑了。
刮骨疗毒、壮士断腕,总比以后让人查出来强。
范铮的话,半真半假,至少既往不咎不可能完全做到,偷吃过鸡鸭的细腰犬,绝对不能再留,至少得逐出县衙。
盘长等三十名算学生,手持算盘,仿佛上阵杀敌的将士,雄纠纠气昂昂地进公廨,依旧分十五组,计算、复核,然后再打开抄录的三贾记录核对。
“哈哈,我可抓住了,一百零八文钱,摇身一变就记成了八百零一文。”
“八月十八,粜麦子一百五十石,每石一百五十文。问题来了,五月刈麦,八月正是收租庸调、常平仓籴麦的时节,为何反常行事?”
(收割麦子的时间,请参照白居易的《观刈麦》。)
盘长他们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原来,抓别人的错误,是那么有趣的事情。
嘶,博士这个监察御史,不是天天享受这种乐趣么?
范铮耐心地翻着一本本账册,核对谬误,顺便指出盘长他们的疏漏之处。
“你们注意看这租庸调,《武德律》、《贞观律》对此是一脉相承,几乎没有大的变动。”
“租,是每丁年交粟米二石,除了征收时踢斗外没有太大的渔利空间。”
“调,则是根据当地出产而定。年交绫、绢、絁各二丈,有三两绵的浮动空间;交布的话,则定二丈四尺,可以浮动麻三斤。”
“不要说博士教你们不学好,绫与布之间的转换,操作得当的话,可以名正言顺的谋利,连朝廷都无法追究。”
“一般充当计价物的绢,是指生绢,一匹约四百八十文。如果黑心的话,按细绸计算,一匹一千八百文,百姓的眼泪就得流干了。”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技巧,简单的价差计算而已。
如果经提醒的算学生还不明白其中缘由,还是改行吧。
“庸,通佣,地方官府每年无偿役使平民二十天,不愿服役的,可以用每天三尺绢的价格上交官府,官府再另行雇佣人。注意,是平民,杂户是七十五日。”
“番户一般由朝廷各司管辖,杂户才会附籍州县。”
“最大的猫腻,可能出在庸上面。收取百姓交的庸,不再额外雇佣人手修桥铺路,以万年县的基础,一年也不至于烂得太透,是吧?”
范铮笑眯眯地看向瑟瑟发抖的司马玄景。
司马玄景的嘴皮抖了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本官是汉王举荐的,你们无权查处。”
范铮怜悯地叹息:“明府,看到了吧,这是连汉王都拖下水了。”
亓官植无声地摇头。
在天子脚下,你还依仗藩王,行肆无忌惮之事,不是找死吗?
咋,你是觉得汉王能压得住三省六部九寺哪一处?
“我检举!司马玄景在正仓里,掺了许多陈粮,换取新粮!”养布衣咬牙道。
掌掴之辱,岂能不报?
养氏子孙,或许一时屈于生活,却绝非怯懦!
司马玄景惊愕地看着养布衣,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软得跟虫豸似的养布衣,竟然那么狠,将最后一点底细给揭开了。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贫道冤
东宫,曲室。
太子李承乾,头枕在称心腿上,随意地打开信笺。
“哈哈,汉王他怒了!苦心经营,好不容易举荐的万年尉,因贪墨被阿耶斩首,弃尸东市了!哈哈!”
李承乾幸灾乐祸地笑了。
他与李元昌辈分有异,年龄却相近,一贯以损友的方式相处,是李承乾不多的朋友。
好到什么地步?
李元昌是东宫唯一留宿过的宗室、官员,甚至还能跟李承乾角力耍。
李元昌还敢公然说:“愿殿下早为天子。陛下身边,有一宫人,善弹琵琶,殿下得临天下,莫忘了将其赏赐给我。”
即便知道李元昌多有不法,李承乾依旧不在意。
法是什么?
抱歉,《贞观律》一般还管不到宗室头上,那律令还不如宗正卿李神符手中的刑杖好使。
李元昌在梁州践踏农田、殴打百姓、强收孺人(亲王的妾),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过是为李世民臭骂而已。
皇帝还得捏着鼻子,遣梁州长史向女方赔礼,补上纳孺人之礼。
长兄为父嘛。
李世民的那一大群兄弟中,除了死去的,十弟徐王李元礼、十一弟韩王李元嘉、十三弟李元懿、十四弟李元轨、十八弟李元名是治理有方,名声相当不错。
五指不能一般齐呀。
李元昌一手隶书,在当世也算出名,即便不如欧阳询等人的造诣,相去亦不远。
重要棋子被范铮蛮不讲理地毁了,李元昌自是勃然大怒,因为身在梁州,无故不得离藩,便托李承乾代为报复。
“智永禅师手书《真草千字文》为酬?汉王是把孤当门外汉咯!智永禅师的《真草千字文》确实极好,可他手书了八百本分送各寺,不是稀有之物,没诚意。”
话说,李渊是不好书法,可他的子孙中,不少人的书法造诣都出众,即便成不了顶尖那批,一流是没问题的。
李承乾并不以书法见长,但见识不差。
李元昌那个貔貅,舍不得出本钱,孤自然不加理会。
交情归交情,价钱归价钱。
至于范铮之前的功绩,呵呵,阿耶又不是没封官。
称心的目光闪烁。
待李承乾入太子内宫,与太子妃苏氏就寝时,着幞头、灰色圆领袍的称心,悄然出现在崇化坊西华观寮房内。
真人秦英,头戴莲花宝冠,身着飞青华裙,肩披紫纱三十六尺的褐帔,足蹬云履,手执拂尘,在寮房内一直站立着。
这一套装束,一般是正式场合穿戴的。
如此打扮,自然是因为称心的出现。
瓜田李下,最好要防着点,免得三人成虎,坏了自己名声。
无量天尊,贫道男,喜好女。
“殿下之意,要你咒杀监察御史范铮。此人不知尊卑,三番五次逆了殿下,且将汉王的人送去东市口,不能再留了。”
秦英的眉毛颤了一下:“行巫蛊之术?历朝历代,对此都深恶痛绝啊!”
称心一笑,妩媚中透着一丝狠厉:“那又怎样?到时候将那些内给使赶走,在太子内坊作法,有谁知道?自从贞观五年,你为太子祈祷、得立西华观以来,你的未来便与太子不可分割。”
“弹劾法琳一案,除了法琳自己作死,伱以为陛下支持你,不是因为太子的关系?”
“想想长安城里,渐渐多起来的‘阿弥陀佛’声,要抑佛,只能指望殿下得登大宝。”
秦英这个道士,没有娶妻生子,一般的事他也不在意,荣华富贵如浮云,唯独对道统之争,执念极深,要不然也不至于与法琳斗得你死我活。
抬眼看向称心,秦英若有所思:“你究竟是称心,还是卫君子?”
称心展颜一笑,桃花眼流露着风情万种,起身娉婷而行,抛下一句话:“有区别么?”
秦英颓然坐下。
是啊,有什么区别?
……
东宫角落里的太子内坊,两名典内一脸郁闷地带着百来号人离开。
门下坊(后改左春坊)太子司议郎座下的从九品下主事,在从五品下典内面前当然什么都不是。
可这个主事与太子是抱背之欢,当然就不一样了。
也许,某个要命的时刻,人家嘴皮一动,能救你出光就居地狱,也能让你永坠陈莫地狱。
秦英随着称心踏入太子内坊,摆出了香案,天罡步踏起,手印像模像样地掐起,桃木剑挥舞,口中含含糊糊地念了起来:“一少,大兄找大嫂……”
没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咒语,秦英也没那么死心眼。
缺德的事,出工不出力就好,反正咒语念快了,称心根本无从分辨。
称心就在旁边,愣没听出哪里不对。
至于以后没有效果,秦英也可以扯一堆玄之又玄的理由。
再说,范铮这个小官,可是促成了礼部祠部司修改针对道家的不合理敝政,秦英多少是要领这个情的。
在丽正殿看着几名突厥人歌舞,李承乾也得到了典内的禀告,却不在意地摆手。
称心要干什么,由他好了,能出什么大事?
称心、秦英,李承乾都引为心腹。
“报!陛下车驾,直入东宫!”
左卫副率封师进匆匆闯入。
李承乾一时慌了手脚。
太子在应当视事时,不理政、不乐经籍,喜好歌舞,已经是一大过错了,喜欢胡乐更是错上加错。
“陛下车驾,直抵太子内坊!”
李承乾更慌了。
当皇帝的,即便再不信邪,对巫蛊之术也是深恶痛绝的。
太仆寺乘黄署掌管的象辂车,是天子行道专用,停在太子内坊前。
李世民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秦英伏地,面色灰败,自知难逃一死。
真是越冷越刮风。
称心战战兢兢,牙关上下乱颤。
“秦英啊!朕对你、对西华观还是寄予厚望的,可你所作所为,令朕失望了。都杖毙吧。”
两名出自掖庭的好手,木杖一夹,将秦英翻身,三杖之后,秦英喊了一声“贫道冤”,就没了声息。
厌恶地扫了一眼称心,李世民摆手,木杖雨点般落在称心的臀背之上,惨叫声让李承乾加快了脚步。
“陛下,请饶称心一命!”
李承乾叫道。
李世民冷漠地横扫太子一眼。
有些底线,是无论如何不能越雷池一步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空一声巨响
臀、背,肉烂如泥,称心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偏偏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这就是施杖者高超的职业技能所致。
对秦英这样,陛下明显有点善意的,三杖打杀,少受点罪;
称心这种罪魁祸首,没打到百杖就死,是对他们手艺的污辱。
每一杖落到称心身上,李承乾的面颊就一阵颤动。
这是打在称心身上,也是扇在李承乾脸上!
李承乾从李世民冰冷的目光中,感到了浓浓的威胁之意。
再不知好歹,朕不介意易储!
搞些不知所谓的破事也就算了,巫蛊也敢沾,胆大包天了!
李承乾的心里,悲怆之意翻涌。
呵呵,你一直在抬着青雀,为的可不就是易储么?
一声闷响,杖落,称心喉咙里吐了半声气,终于不再动弹。
李承乾一屁股坐到地上,笑声凄凉,即便是典内、中允、中舍人轮流劝解也毫无作用。
着平巾帻、青衫、大口裤的驾士甩了个响鞭,六匹黄骝马默契地转向,拉着黄颜色装饰的象辂车转向,凭轼而立、陪乘的左千牛卫将军,目光犀利地逼视着太子十卫率的人马。
左千牛卫、左屯卫虽然也就两团人马,却足够藐视他们了。
有关太子六率的说法,也说不上错,是不完整。
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太子左司御率、太子右司御率、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右清道率,这六率,是随太子出行的。
还有太子左监门率、太子右监门率,是看护东宫的。
太子左内率、太子右内率,是太子的贴身护卫,兼安置东宫千牛、备身。
顺便歪一嘴,虽然兵力似乎不少,可真正有点战斗力的,唯有左右卫率的翊府各千人,也就是两千个能打的。
真正一对一,府兵可以傲视他们。
当然,没人敢阻拦圣驾,只能六神无主地看着御驾扬长而去。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啊!
太子的位置要是不稳,他们在东宫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新储君上位,肯定得换人的。
少詹事、太子左庶子张玄素,戴乌纱帽、着绯色官服,匆匆赶来,对李承乾大骂:“太子乃一国储君,纵有过,改之即可,何以为一伶人,失态至此!非大丈夫所为!”
李承乾满眼恨意:“换储君即可,何以聒噪不休!”
张玄素被这句话噎得无话可说,恼怒地拂袖而去。
无可救药!
李承乾抱起血肉模糊的称心,蹒跚走到曲室旁边,操起鹤嘴锄,吃力地挖起土来。
只在天子亲籍田时,象征性沾过农具的李承乾,十几锄下去,握着锄柄的手就磨出了水泡,刨出的坑,大约够放一个草墩的。
没有这个能力,再有心意也是白搭。
典内使了个眼色,太子内坊的内官加内给使,百余人轮番上阵,不多时就挖出一个足够容身的坑。
太子仆寺赶紧拿来棺椁,将称心身躯洗净,换上寿衣入棺,然后安葬下去。
没辙,太子仆寺除了管车马仪仗,还管了丧葬礼物。
按礼,称心不适合葬于东宫。
可是,谁又能阻止在癫狂边缘的李承乾呢?
然后,太子家令寺不得不在称心墓前造了一间屋子,按称心真人大小塑像,并列人偶车马塑像于前,为他树起墓碑,时常祭奠。
随即,心灰意冷的李承乾,宣称生病,不再参与朝会,也不批任何奏章、听任何课业。
东宫中,天天鼓角交鸣,召集外来的艺人,竿头起舞、持剑相斗,让张玄素等人心生不安。
汉王、梁州都督李元昌,被召入长安,在宗正寺挨了五十杖,圈禁一个月。
有人却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了。
……
天上乌云翻滚,地上人心忐忑。
敦化坊内,范家宅院。
范老石父子、杜侃父子早被撵到厢房呆着;
姜茯苓带着两名经验丰富的稳婆,在屋里侍候着待产的杜笙霞,盆、桶、参药、石蜜、生姜、土纸一应俱全;
苦贞贞带着几名坊内的婆娘,烧水、备布匹,拿着沸水烫过又晒干的旧衣服,剪成一块块的尿片。
之所以用穿过的旧衣服,除了相对柔软之外,还有借人气的说法。
元鸾与杜笙霞阿娘,徒劳地在堂屋里打转转,却压根帮不上忙。
杜家的院子上空,是陆甲生带人用油布搭成可张可收的棚子,为的就是防今天的状况。
樊大娘在灶下,小火慢熬粟粥,粟粥有利于消化与睡眠。
锅里,熬着猪蹄,催奶。
本来还有鲤鱼汤可以选择,但顾及范铮人在官场,鲤鱼音通“李”,有替代的情况下还是算了吧。
鲤鱼还是有人吃的,不然黄河还不成密西西比河了?
证据也是有的,“炊稻烹红鲤”、“侍女金盘脍鲤鱼”,关键你别在皇室面前嚷嚷。
有些事就这样,做得说不得。
猪肝、腰花在旁边备着,是补血之物。
胡萝卜、莴苣之类性温和的蔬菜也是必备的,鸡蛋也要随时准备蒸羹。
杜笙霞的叫声渐渐痛苦,杜侃狠狠地瞪了范铮一眼。
这个年代的生育,安全系数较低,婆娘生一次娃儿,就是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尤其是第一胎最危险。
“位正,没事,用力!”
“挂喜了!”
“报喜了!”
“应该是多头!”
行业黑话,指腹痛、羊水出、娃儿。
“抓稳了,用力!”
古代接生的姿势,可不全是躺着,跪姿、站姿、坐姿都有,相对来说,坐姿要安全许多,也没那么累。
“郎君,生不下来!”杜笙霞凄厉地叫了起来。
范铮心急如焚,却压根使不上力,只能在厢房里团团转。
“啪啦”!
刺目的光芒之后,惊天动地的霹雳声,震得屋顶的灰瓦都在颤抖。
“哇!”
婴儿的啼哭声在院子里回荡,中气十足。
“天空一声巨响,我娃闪亮登场!”
范铮大喜,不忘问一声:“我娘子如何?”
将近半刻钟,姜茯苓才开口:“母子平安!”
杜侃紧绷着的脸才告松开,露出一丝笑容:“贤婿啊!妹娃子给你家添丁了,可要好生待她啊!”
伱刚才的脸色,可不是这样。
感谢枯好打赏500币,祝前途无量,生活安逸。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有后
电视剧里那种稳婆抱着襁褓里的娃儿、出屋道喜的脑残情节,是不可能在这里上演的。
满月之前,讲究不见风。
按后世的说法,娃儿的抵抗力还不足以面对外面的世界。
收拾干净屋子,稳婆出房道喜,范铮乐呵呵地每人给了两贯钱。
稳婆的工钱叫拆红,赏钱叫看好钱。
“哟,可多谢官爷赏了!”
接生的难度不同,各人的名声、地位不同,稳婆的工钱也不同。
初出道的,肉、米、蛋就可以打发了;
有一些声誉的,基本在百文左右;
姜茯苓帮找的,是长安城地头上顶尖的稳婆,无数难产在她们手上化险为夷,一贯是正常价位。
遇到一些家境贫寒的,很多稳婆会主动降低工钱。
遇到范铮这样豪爽的人家,她们也会笑纳。
三姑六婆的六婆中,只有稳婆是功德无量的行当,几乎没有负面评价。
牙婆是买卖人口的中介,师婆画符咒,虔婆开青楼。
明白为什么骂人会有“老虔婆”一词了吧?
媒婆功过参半,有婚配美满的,有哭嫁所骂的。
药婆的含义,则没法说,把乡村用药治病的与用药害人的合并了。
“胞衣与产褥水污血秽等物,小妇人要拿去埋了。小郎君的肚脐已经包裹好,三五日内不可受风、沾水;娘子则闭门卧床足月,葛布围额头,不可见风,尽量不要洗漱,实在受不了,用汗巾沾温水轻拭。”
“饮食的话,必须饮温水,尽量吃瘦肉,远离肥腻,味道以清淡为主。”
“三日后,我们会再来,为小郎君洗第一次身子,这叫洗三。”
这个,范铮懂,杨贵妃帮安禄山洗的那个嘛。
至于跟姜茯苓,就不用客气了。
然后,范铮进屋,坐到床前,握住杜笙霞的手。
刚刚喝了一碗粟粥的杜笙霞,眉眼透着疲惫,那一抹笑容在骄傲地表明:我给范家添丁了。
范铮轻轻拨了她几缕散乱的头发到耳后:“是,你功劳最大!耶娘与岳丈、岳母还在外头呢,待会儿怕要进来看看,阿耶与岳丈可能就不便了。咦,娃儿这面容,九成像岳丈,小老头一个。”
这是实话,刚生的娃儿,面容没有长开,显得皱巴巴的。
眼睛还没有睁开,按稳婆说,差不多要明天才会开眼。
啧,哪比得上激素时代,生下来当天眼睛就睁开了。
从前车马慢,睁眼睛也慢。
娃儿咂了咂嘴,藕节似的前臂轻轻动了动,摸到范铮的手指,轻轻握住,面上有淡淡的笑容。
范铮的心头,莫名涌起血脉相通的感觉。
耶耶,在这个世界,有后了!
岳母的态度,隐隐透着骄傲,哪怕面对身负诰命的亲家母定远乡君也不落下风。
说来也奇怪,这一声霹雳,似乎只是为了接引娃儿出世,待生下来后,漫天的浓云就散了,一滴雨都没下。
就是照顾这母子俩,犯了难。
范老石愁眉苦脸地蹲下:“你阿娘就不懂这些,樊家妹娃子有家业、娃儿要操持,苦贞贞自己都没生育过,咋整哩?”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会是孙九。
“卫无忌在绛州夏县时,与好几户人家带过刚刚出世的娃儿,要不是惦记报仇,在哪家都能混到养老。”孙九得意洋洋地说。
范铮打趣道:“可以啊!连这种事人家都能告诉你了。咋地,这是真打算成一家呢?”
孙九微微扭捏:“嘿嘿,这不是在攒钱嘛!再怎么简单,几桌酒、几个亲朋好友是要请的,好歹攒个五贯钱吧?”
范铮好奇地问:“那伱攒了多少?”
孙九眼中现出得意:“三贯余。”
三贯钱对范铮而言不值一提,对陆乙生也不是太困难,可对于习惯去浪、还玩得花的孙九,是真的难如登天了。
就算从见到卫无忌那一刻起,孙九就正经攒钱,也凑不够一贯吧?
孙九嘿嘿直笑:“坊中的驴子不是多了起来吗?我时常找坊正借驴,然后去平康坊的楼子里,上台演口技……”
你这个口技,它正经吗?
好吧,在沙州海藏寺,范铮就见识过孙九的口技了。
懒了那么多年,孙九终于肯拿这活挣钱了,看来是打算浪子回头了。
直接找范铮讨要不更方便吗?
如果是孙九自己,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未必干不出来,可现在多了个倔强的卫无忌呀!
卫无忌过来,只凭一个换尿片,娴熟的动作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范老石乐呵呵地点头:“不错!要不,让她挂我的庶仆得了呗?”
范铮忍不住笑道:“五品以上的,不叫庶仆,叫防閤,而且只有职事官才给。”
范老石面色一滞,一脚踢范铮屁股上:“就你能!当我不知道?”
元鸾无奈地看着这对仿佛没长大的父子,心累。
加起来都过花甲的人了,咋那么幼稚?
卫无忌的工钱,依旧与市面上的力工相同,十五文一天,是她只肯拿那么多,说是干得好了,范铮再赏就是。
洗三那天,两名稳婆联袂而至,浴汤里加了臭蒿、艾草之类的药草。
一名稳婆单手曲臂,肘部托着娃儿头颅,小臂平衬他背部,手掌托臀,另一只手持着从浴汤出来的汗巾,确定温度略低于常人沐浴水平,轻快地拍了拍娃儿的胸口,才为他洗稀疏的黑发、慢慢张开的脸庞,连耳朵都认真擦了一遍。
咯咯的笑声中,娃儿的目光在缓缓移动,定格在杜笙霞与范铮身上。
“哎,乖娃儿,想阿娘了呀?”
杜笙霞瘪嘴,咽下最后一口蛋羹,开始逗弄娃儿。
娃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附和,可惜没人听得懂婴语。
洗好、包上襁褓,将娃儿轻轻放在床上,两名稳婆便要告退。
范老石提出半扇猪肉:“二位辛苦了!一点薄礼,莫要嫌弃!”
稳婆的脸上都笑出了褶子:“怎么好意思呢?”
说归说,两名稳婆收猪肉的速度可一点不慢,提起还不显得吃力。
就是娃儿的名字吧,犯难了。
范这姓,取名字还真得考虑一下,剑、通、才,可不能为大名。
乳名?
这东西各地、各家习惯不一,范铮就没有乳名,索性一次到位了。
话说范家的名字,有点玄学的成分,比如说范铮谐音通“坊正”,结果就从坊正起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风病
洗三,按例是要办三朝酒的。
两名稳婆之所以不留下来饮宴,是因为要赶着下一单活儿。
陆甲生枣木短棍轻指,让婆娘汉子手脚麻利些,沿坊内街道摆上酒与菜肴,饭则在一旁的大甄子里。
范家的宅院里,同样的桌椅,同样的饭菜,只不过吃三朝酒的人,主要是杜笙霞的娘家人。
杜侃、杜官保之类的熟面孔就不说了,还有许多满口“中不中”的族人,笑眯眯地道贺,贺礼就有好几扇猪肉。
“这是故里豫州汝阳的族人,这是你族叔,这是你从侄,这位是……”
杜侃矜持地笑着,为范铮介绍一个又一个族人。
在这年代,家族观念还是很强的,你可以把他们当亲人看。
“这位应该是族中阿翁吧?”
范铮走到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面前。
老者叉手:“小侄杜一村,拜见姑丈。”
呃,好尴尬呀。
这个杜氏跟杜陵的杜氏没有直接关系,杜康一脉酿酒的。
别问范铮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族人,即便刻意沐浴更衣了,身子依旧萦绕着淡淡的酒香。
范铮第一次知道,杜笙霞的先祖杜康,是安葬在汝阳城北。
岳母在前,舅兄杜官保在后,送的礼物让范铮意外,猪肉、蛋、江米、银制手镯、两床新被褥、两个新木箱。
还有杜家女眷为娃儿赶制的新衣,大小不一,是在为各个阶段准备的。
“无量寿福,贫道正好赶上了,有口福。”
玄都观监斋陈矩年道长,一身俗家服饰,手中持一个银制长命锁,锁上满是符箓图纹,莫名让人有高大上的感觉。
道家除了一些特定的肉不吃外,日常饮食与常人没有太大区别,陈矩年道长送上长命锁,径自坐到了范铮身边。
“西华观观主传话,秦英知道自己有危险,也无意加害于伱,决意有符无咒,糊弄过去。哪晓得天意难测……”
陈矩年带着歉意,小声道。
人死为大,范铮轻轻摆手,略过这个话题。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范铮是多少知道些的,但谁能告诉他,打死的,究竟是称心还是卫君子?
另外一人,仿佛消失了。
这才是威胁啊!
“令郎取名没?”
陈矩年岔开话题。
范铮细细将出生异象、自己的顾虑说了一遍。
范仲淹之类的名字就算了,娃儿未必能压得住。
陈矩年笑道:“震,亨;震来虩虩(xì),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chàng)。”
人话:进展顺利,尽管雷声震撼,仍然笑声四起,百里都受到震动,没有人丢失筷子或汤勺。
“范震,或者范亨吗?”
范铮揣摩了一下,果断把震字弃了。
要不然,外人喊一声,耶儿俩都抢着答应?
陈矩年翻白眼:“老道是说,名百里。”
“百里”二字,既符合卦辞,寓意也好,百里侯就是县令的别称。
阿耶从坊正起步,娃儿从县令起步,这兆头多好!
不管范铮啥想法,元鸾笑盈盈地接话:“多谢道长为我孙儿赐名!范百里,给事郎范百里!”
消息传到里屋,杜笙霞也很喜欢这名字。
寓意深长,又不过度夸张。
“百日之后,带着范百里来玄都观。啧,到时候桃子都没有了,只能请观主师兄为他主持自然斋了。”
后世概念中,自然斋度一切存亡,自然之中修行时节。
在唐朝,自然斋为道家七斋之一,普为一切祈福。
私家设斋,所请僧道不得超过四十九人。
除了给香油、炭料,每人每天施钱十二文,这是官价,私家肯定得涨一些。
但一般道士主持自然斋,与观主主持自然斋,不可同日而语。
武能带着半车食材来贺:“这是大王赐给事郎贺礼。”
……
李承乾的翻车,最高兴的还是李泰。
哎呀,躺赢!
兄长作死咯,连巫蛊都敢碰,东宫的位置,说不定就易主了!
对李泰来说,太极宫的消息,从来没对他封锁过,耶娘因此在甘露殿吵一架的事他也知道。
哎,阿娘就是太护着兄长那个废物了。
让本王上位又能如何?
本王保证,能让兄长快快乐乐地骑着小毛驴溜达一生。
至于这一生有多长,李泰没想。
东宫曲室中,醉醺醺的李承乾起身,突然发觉半边身子不听使唤,脚尖画了半个圈,身子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幸好两名内给使全力托住了他。
失控的身子,真重啊!
东宫药藏局两名药藏郎、两名药藏丞、四名侍医、九名典药,急风急火地赶来,一通诊脉、论证,得出一个让人惊愕的消息:太子,风病。
这个风病,就是通常说的中风,唐顺宗就是风病,口不能言。
幸好药藏局的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药、针、灸、按摩、咒禁一齐上阵,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项发挥了作用,李承乾的眼睛、面容、手臂、语言都恢复了九成,唯独走路脚尖会先画圈圈。
“殿下,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需要更好的诊治,得找尚药局或者太医署。”药藏郎壮着胆子开口。
脾气向来暴烈的李承乾,沉默着缓缓摇头。
“如此,只能药藏局每日配药、针灸、按摩,殿下的膳食宜清淡,盐要轻一些,多食用新鲜果蔬。最重要的,是殿下务必制怒。”
李承乾面无表情,头颅微微点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自然。
呵呵,这是天意,要给青雀腾位置了。
詹事府里,张玄素得到这消息,整个人都愣了。
虽说李承乾与他向来不对付,李承乾甚至暗使家奴在夜间用马鞭袭击他,但张玄素还是以师者自居。
生如何顽劣,还应好生管教。
可风病,据传还是因怒而生,张玄素难免愧疚了。
李承乾为何怒,东宫人尽皆知,一怒陛下闯东宫,不留情面杀秦英、称心,二怒张玄素火上浇油。
尽管张玄素自认是为太子好,可所有詹事府属官私下的议论里,都是说他火上浇油,准备激怒太子,逼他谋反。
冷静下来,张玄素仔细权衡了一下,对自己的作为进行了反思。
本少詹事,无错!
第一百六十章 隔阂
太子内宫,承恩殿。
李承乾吃力地挪着步子,想控制住画圈圈的本能,却只是徒劳。
身边,没有内给使,也没有宫女,更没有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
唯一鼓励着他的,是乳娘遂安夫人。
从小到大,是遂安夫人一直陪伴着他,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能与长孙皇后并肩。
所以,他的狼狈模样,只能被遂安夫人看到。
“好,这次比上次稳一点了。歇息一下,我们再来。”
遂安夫人温言细语地安慰,一如当年教李承乾学步。
一转头,遂安夫人悄然以汗巾拭去眼中的泪花。
不能让太子看到乳娘的软弱,他在这个时候更需要支持!
精神上的支持!
殿外,内给使颤声禀报:“殿下,皇后驾临。”
李承乾嘿了一声:“通报什么呢?东宫不是无人之境吗?”
虚掩的殿门打开,斜照的残阳,将长孙皇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郎,你是连阿娘都不愿意见了吗?”
长孙皇后眼中透着忧伤。
小提示:网上资料,言之凿凿说李承乾字高明,出处《旧唐书》,不可信!
《旧唐书》就没有李承乾“字”这说法,这是在误导,真正出现“高明”二字,出处是《唐故恒山愍王赠荆州大都督神道之碑》。
类似的误导,还有标明出处是《旧唐书》,实际出处是《新唐书》的。
李承乾对李世民所为有强烈的不满,不上朝、酗酒、鼓角、斗剑,长孙皇后虽然难受,还不至于忧虑。
可李承乾风病了,沉默了,闭门谢客了,就难免让人惴惴不安。
长孙皇后最担心的,是李承乾自暴自弃。
李承乾迈出一步,脚尖情不自禁地画了半个圈,面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阿娘,承乾只是不愿意让你见到这狼狈模样。不过,见了也好,下次重逢,说不定承乾就在边荒某个犄角旮旯了。”
长孙皇后凤眉一挑:“只要阿娘还是皇后,谁也不能觊觎我儿的储君之位!”
李承乾轻笑:“阿娘是否忘了,你还有青雀与稚奴?”
长孙皇后的心,顿时乱了。
没错,被李世民操控着兄弟相争的,可是亲兄弟,自己的亲骨肉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自己能站哪一头?
要是自己的娃儿间,上演一次玄武门之变,长孙皇后觉得,她会心痛而死。
“别忘了,还有李恪在虎视眈眈。阿娘,这一次向陛下告密的人,可是前朝余孽!”
长孙皇后的关注点,却在称呼上。
连“阿耶”都不愿意叫了,父子间的隔阂,到底重到了何等地步?
太极宫中,杨妃身边的几名宫女,被转到了掖庭局。
一入掖庭深似海,再见已是冢中人。
……
唐朝的安州,是一个让人挠头的建制。
武德四年,平王世充,将隋安陆郡改安州,治安陆县,辖六县,在长安东二千零五十一里。
武德五年,于隋隆安县(后世安南清化省清化县东南)置安州,贞观元年省入爱州,距长安八千八百里。
安州安陆县,北面是大洪山与桐柏山交汇的丘陵地带,不甚稠密的树林里,摇摇摆摆地走出三头野猪。
野猪不肥,略微显瘦的身子充满了爆发力,两颗獠牙如刀尖般锋利,身上裹了一层树脂与淤泥的混合物,堪比甲胄。
唯独那眼神,格外地凶恶,胆小的人看了得难受许久。
这是遇到虎豹熊罴都敢一战的物种,在山林与人类聚居地之间反复横跳,一顿少说也要毁了十亩庄稼,除了老猎手,庄户最多也只能以敲盆之类的手段吓跑它。
一匹灰色青海骢,载着一个身着细鳞甲、手执角弓与兵箭、腰佩横刀与障刀、鞍钩漆枪、一侧悬膝盾的青年。
青年身后,一名帐内府校尉、一伙帐内,除了身着山文甲之外,兵甲没有任何区别。
弦动、兵箭出,强大的力量、锋锐的箭镝,直接射入一头野猪的额头,野猪狂嚎着前冲几步,倒下,溅起尘埃。
另外一头野猪眼睛红了,奔腾着向青年撞去,却被漆枪借着马势,扎入它的脖子,巨大的力量将它掀翻。
然而,皮糙肉厚血条长是野猪的特点,只要不伤到它致命点,它就能跟伱玩命!
翻身而起,野猪狂奔,青年游刃有余地驭马闪开,漆枪扎入野猪腹部,放血的速度更快了,直到这一头野猪轰然倒地。
“大王小心!”
校尉提醒道。
一伙帐内只敢张弓搭箭,却不敢贸然出手,唯恐坏了大王的兴致。
此际,在安州的大王,只有安州都督、吴王李恪。
剩下那头野猪,悄悄从侧面蹿出来,獠牙向李恪顶去!
即便着细鳞甲,也不可能免除所有伤害!
在帐内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中,李恪夹着青海骢微微一动,左手执膝盾,挡住了野猪的攻击,青海骢被带得退后两步。
“来得好!”李恪身子一仰,障刀准确地刺入野猪的咽喉,顿时血流如注。
为了准确判断致命点,李恪甚至还几番早起,去观察屠夫的杀猪手法。
幸亏李恪所在的是安陆的安州,只是传统的捅脖子、顺势刺入心脏而已。
要是去了并入爱州的安州,那杀法,纯纯的腰斩。
“本都督出手,三头野猪俱已伏法!”
跳下青海骢,李恪踹了一脚死猪,得意地笑道。
“大王好身手!若是在当年,以大王的身手,当成为不逊卢国公的猛将!”
校尉奉承道。
李恪得意地摆手,故作谦逊状:“卢国公是当世马槊名家,本王还略有不足。”
相貌与李世民极相似,文采也不弱,骑射、枪法也有几分造诣,难怪在庶子中,李恪最得李世民欣赏,即便是践踏了农田也不过免职,而后又起复。
箭矢破空,照李恪面门射来!
李恪不假思索,一个风摆柳,避开箭矢,膝盾在手,与帐内们呼啸入林。
刚刚成丁的青年,胆子是最大的。
几支箭矢射来,李恪与帐内们有盾有甲,对方手上又是民间准持的木箭,杀伤力不足,根本没什么伤害。
但对方的身影,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光禄寺设宴
八月,捷报传来。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率大军越过碛口。
高昌国主麹文泰,因为事先约好的盟友——阿史那欲谷设率部远遁,他先前送去的珠宝打了水漂,西面的焉耆国主龙突骑支趁机起兵二千攻伐,孤立无援之下,惊惧而亡。
太子麹智盛继位,百般乞求侯君集退兵,甚至连曾经挑衅过伊州的冠军将军阿史那矩,都被绑了到田地城下交出,奈何侯君集从来就不是个心软的人!
献策玄武门、斩草又除根。
为了前程,侯君集能把底线塞裤褶里,熬了那么七八个月的漫长行军,是为了让你高昌称臣的?
之所以花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在沙州等突厥的仆从军。
倒不是非突厥兵马不可,甚至侯君集还歧视突厥的战斗力,但对于无法消灭种族的突厥,只能以仆从军的方式,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免得有余力给大唐添乱。
这个任务,对于一贯心黑手狠的侯君集倒并不难。
难就难在,哪怕以城墙为依托,拥兵过万的高昌依旧不堪一击。
侯君集甚至有一种全力出拳、结果打了个奶娃儿的错觉。
早早知道高昌那么羸弱,出一万兵马就足够轻松取胜了。
才拿下田地城,玩点炮车攻城,麹智盛就承受不住,率弟弟麹智湛(好名字)及文武、军士开城乞降。
侯君集出兵各地,赶走讨野火的焉耆国龙突骑支,得三郡、五县、二十二城,户八千,口三万七千七百,马四千三百匹,地界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
本来因为李承乾之事,闹腾得堵心的李世民,收到这捷报,不由大悦,下诏:此次出征高昌的翊卫、府兵、辅兵,亲人中,父或子有死刑以下的、期亲犯流刑以下的、大功亲犯徒刑以下的、小功亲与緦麻亲犯杖刑的,都可以免罪。
光禄寺摆酒设宴,款待君臣,居然连监察御史这种小官都没漏下,可见李世民有多得意。
战果其实没必要夸耀,这是拿大铁锤砸小虫豸玩,值得一提的,是战略意义。
“今交河军轻取高昌之地,麹智盛等高昌君臣及家眷全部押送长安,朕有意在高昌故地设西州,辖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县。”
李世民洋洋得意地宣布。
矜持,矜持,笑容可以有,笑声尽量不要发出。
“臣程咬金,为大唐贺!为陛下贺!”
程咬金第一个举杯大笑。
范铮明白,程咬金混得风生水起,这种放下身段的姿态,居功甚伟。
程咬金的话,引领了潮流,满光禄寺都是道贺声。
“陛下挟大胜之势,欲开疆拓土,本是好事。可有谁考虑过,高昌城离长安五千五百一十六里之遥啊!”
“麹文泰贪婪无度,阻商路、不敬大唐,确实该讨伐。可是,麹文泰已死,就不能让他的后人戴罪,守高昌之地,成为大唐藩国吗?”
“设置州县,大唐需用遣兵上番,路途遥远,耗费极高,十年之后会导致陇右空虚。臣魏征以为,当三思而后行。”
明白魏征死后为什么会被推墓碑了吧?
这性子,贼讨厌,每次都在兴头上泼冷水!
偏偏魏征的见识、口才了得,一时竟无人反驳,场面有点难堪。
范铮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道:“郑国公所言,有一定道理,却失之偏颇了。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如果这一次,不是西突厥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阿史那薄布,与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相互攻伐,交河军的压力会极大。”
“西域商路,葱岭之后有两条。南线,过于阗国,经且末城、鄯善城,入吐谷浑,再进陇右;北线,过疏勒、龟兹、焉耆、西州,入伊州、沙州,达陇右道。”
“南线,大家心知肚明,吐谷浑前太子慕容尊王盘踞在且末、鄯善,杀父之仇、夺国之恨,他必然阻拦,也就只剩了北线可走。”
“这时候,再将西州拱手相让,商路休矣。大唐立国以来,未加赋税,除了靠将士征战斩获,还有很大的部分来自于三十税一的商税,甚至大半是胡商贡献的,就是再有代价,西州也必须牢牢掌握。”
民部侍郎高履行起身:“自本官迁任民部以来,认真梳理了税赋,范铮监察御史于税赋部分所言属实,民部可以提供翔实数目。”
范铮的人情,终于有机会还了!
尚书右仆射高俭扫了自家大郎一眼,眼皮耷拉下来。
娃儿大咯!
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魏征鼻孔里哼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不屑与范铮争辩。
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辩不出个绝对正确来。
要不然,这世间还需要什么取舍?
李泰晃着身子起来:“臣李泰,编撰《括地志》时,查阅过西域地理,可证实监察御史之言。要么,中断商路,改走波澜壮阔的海路;要么,全力打通西域商路,大唐别无选择。”
海路的风险未知,大唐的楼船还是平底船,只适合近海纵横,远海或者风浪大了,依旧不太乐观。
黄门侍郎韦挺、刘洎异口同声道:“臣附议,”
李世民笑眯眯地一锤定音:“既然是利大于弊,就这么办了吧!”
没有人知道,李世民对李泰也产生了忌惮。
中书省二名侍中,二名黄门侍郎,青雀你把黄门侍郎全部拉过去了,意欲何为?
这是三省之一,朝廷的中枢啊!
朕还没老到要当太上皇!
高昌君臣押解入长安,朱雀大街又是一片欢腾。
从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大唐,威武!
李世民依礼,封麹智盛为左武卫将军,封金城郡公;他的弟弟麹智湛为右武卫中郎将,天山县公。
注意,这必须是虚职!
……
察院的同僚,新旧交替,范铮不知不觉成了老资格,可以卖弄资历了。
走的是阚苫。
这半年来,他在范铮面前伏低做小,主动示弱,范铮也懒得理会他。
可阚苫总觉得范铮是在针对他。
柳范派活给他吧,他觉得这一定是范铮设的陷阱;
不派活吧,他觉得这是在排斥他。
即便是韦悰、李乾祐轮番劝解,他的心结依旧,无奈只能请迁司农寺,任正八品上钩盾署令,有事没事管管鸡、鸭、鹅、猪。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安置盘长
三十名算学生,每年都有出监的。
啧,这词听起来,莫名有一种劳动改造的感觉。
盘长他们五人的出监,是课业有成,经过国子祭酒孔颖达的测试,推送到吏部安排职司,专业词汇叫登第。
那些不听教诲的,以及连续三年评下第(劣等),律学生六年无成,其他学生九年无成的,同样出监,名称叫举而免之。
超过期限的拖延症、作乐、杂戏,惩处同上,只有弹琴、射箭例外。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弘文、崇文馆学生登第,按明经、进士待遇计算;
书学、算学生,等同明书、明算出身。
嘿嘿,明白为什么官员子弟要往国子监塞了吧?
据盘长自嘲,他已经在国子监混了七个年头,快成油渣了。
算学生不会全部安排到吏部报到,至少有几名是要接博士衣钵的,《九章》、《海岛》、《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等算学精髓,还是要有人研究下去的。
其他的课业,范铮不好置喙,唯独他们的算盘,范铮给的评价是“粗堪使用”,大约也就珠算普六级水平吧,入门了。
但是,珠算这东西吧,也就是一门大学问中的一个辅助项而已,有加成,但不多。
普六级能使唤,能手一级也不嫌浪费,不乏二者同堂做事的。
算学生与坊学生的区别,首先是速度上范铮没有强求,其次是基础会计课程根本没教。
玩什么玩笑,孔颖达祭酒是请本博士教授算盘,不是教授会计。
贞观年的国子监生好安排职司,反正出缺的位置一大把,你只要在匹配的范围内选择就好。
反正,律学以下的监生,最合适的位置就是流外官,不要奢望一步入流,有人甚至干了一辈子,起点就是终点。
躺平了,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这是玩笑话,大唐从来没有堵死吏员的上升渠道,何况是流外官。
长安县、万年县、雍州、民部、御史台各安置一名,简直不要太轻松。
御史台安置的是盘长,范铮卖了把老脸,跟韦悰说了一声,将盘长调入察院为监察史,一脚把李义府身边的一名监察史踢到台院去,盘长的位置不就有了嘛。
“李兄,这么安排,没意见吧?”
“贤弟……哈哈,次席说哪里话,我们之间,无须如此见外,次席的安排,我可甘之如饴。不过,你得让刘谙、华鸣带一带。”
李义府并未因范铮手伸得长而不满,反倒满心欢喜。
他早就受够了这两名只会摇笔杆子的监察史,认为是他们拖了自己的后腿,要不然也不至于为每年的考课而伤脑筋嘛。
舞文弄墨才叫笑话,本监察御史的文采,会比你们差了?
宁愿要盘长这种初出茅庐的算学生,也不愿要刁滑胥吏,一张白纸好作画。
刘谙、华鸣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庆幸。
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话痨,没有话痨有饿痨……
总而言之,上官是念旧的,没有因为要安置学生而将他们踹开。
倒不是说去辅佐其他监察御史,待遇就差了。
只是,跟着范铮,能学到许多奇怪而有用的东西,考课也轻而易举,因此加的俸也不少。
最舒心的一点是,因为范铮的出身也不高,与他们品秩虽有别,却从未高高在上、端着姿势,嬉笑怒骂从不做作。
所以,带一带盘长而已,多大的事?
盘长也会做人,在下衙之后,奉上了一段五彩续命丝。
续命丝虽一般是在端午时节佩戴,却也可以在平时系于腕上,据说辟邪。
“学生得讯太晚,师弟已然过了三朝。家境不太宽裕,唯有叔父从青城山求来续命丝一缕奉上,乞求师弟岁岁平安,聊表心意。”
咦,盘长这眼色,有前途啊!
倒不是盘长家真的买不起玉相送,而是不能为人诟病,续命丝的理由出来,谁也没法嚼舌头。
事实上,真从青城山求来续命丝,再辗转送来长安,靡费未必下于一块次品的玉牌。
“十月二十日,下衙之后,到敦化坊宅中薄饮。”
范铮虽未明说,盘长却已了然。
七月初十生,十月二十日可不就是百日宴么!
博士果然明白续命丝的价值,没有明珠暗投!
……
秋风起,天气渐凉,阔叶树的叶子逐渐飘落,落在地上,堆积得有点厚。
范铮身后,是刘谙、华鸣带着盘长,与中书舍人封言道、左候卫将军会合,到大理狱门前傲然挺立。
盘长有点心虚:“那个,刘叔父,我们来干嘛?”
刘谙呵呵一笑:“听过‘秋后问斩’一词没?”
盘长眨巴眼:“倒是听说过,可这与我们察院有什么关系?”
华鸣嗤笑一声:“伱的功课没做足啊!察院的职司之一,监斩。”
盘长有点傻眼,听上去好吓人哟。
今天要处决的人犯,只有一人,这是“慎杀”导致的结果。
这是以张蕴古性命为代价,换来的结果。
人犯梁猛豹,豹眼、狮鼻、招风耳,貌凶恶,门牙因拒捕打落一颗,这相貌特征太明显,几乎没有作伪的可能。
刘谙还是带着盘长上前,一一核对特征。
梁猛豹猛然瞪眼,张开腥臭的嘴大吼一声,唬得盘长跳开,而后仰天狞笑。
刘谙一甩手,连鞘横刀拍到了梁猛豹嘴上。
“虐杀、肢解一家十口,是十恶大罪之五:不道。在耶耶面前,莫狂,否则请你尝尝新鲜马子的味道!”
鬼怕恶人。
即便梁猛豹再不想活了,也不愿意品尝马子的滋味。
东市口,人来人往,却有一块不算太大的地方有高台,是专用的刑台。
选择东市口,目的就是震慑不法。
看看,再违法,会掉脑袋的!
人头落地,血液喷溅几息,染红了好大一块刑台。
范铮都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大场面,多少有些不适,盘长的脸却煞白了。
“彩!”
台下的百姓,振臂高呼。
范铮默默地吐槽,没有人血蒸饼,差评。
这么吐槽几番,范铮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气氛。
第一百六十三章 乔迁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虽然范铮的位置,离梁猛豹还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小心为好。
沐浴出来之后,范老石鼻尖耸了一下,面色有些难看:“杀人了?”
这是什么玄学!
范铮老老实实点头:“监刑呢。”
范老石喝令站住,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株干艾草,在范铮身上拍打。
“学着点儿,娃儿小,经不起冲撞!”
范铮表示,学废了。
杜笙霞的奶水还是不够吃,没奈何,又请了一位口碑好的乳娘,才满足了范百里的胃口。
乳娘的待遇极高,每月两贯钱,食物需要主家专门弄,催奶。
人家这行当,算是特殊的青春饭,要价高一点很正常。
这娃儿,能吃能睡,笑容阳光,能治愈忧伤。
范铮拍手,范百里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面颊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藕节似的手臂微微张开,索抱呢。
半岁以下的娃儿,因为骨骼发育还未完全,不能竖抱,得横托。
戴着五色续命丝的肉肉手臂举起,范百里胖乎乎的手掌往范铮脸上摸去,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呀,我娃长大了,小手都有力了。”
被范百里摸着脸庞的范铮,慈爱地笑了。
如果画面上,那个鼻孔不是被范百里捏住,就更完美了。
范百里笑容突然一滞,哇哇大哭。
范铮手脚麻利地解开尿片,就见那一滩金黄色,赶紧用土纸擦腚,顺便换上干燥的新尿布,范百里才停止了哭声。
这娃好带,不会乱哭。
但凡有哭声,不是饿了,就是便溺了。
洗尿片之类的事,还好有苦贞贞出力,倒不用范铮操心。
换尿片这种事,范铮哪怕不会,最后也得学会了。
半夜里,范百里在小床上啼哭,你不得自己起来给他换尿布?
坐月子出来的杜笙霞,好好沐浴了一遍,整整费了两桶水。
“头发都油了,身上都馊了。”
杜笙霞在梳妆台前抱怨着,头发挽了个繁复的半翻髻,插上云雀金步摇、飞天金錾花栉,正打算敷铅粉时,被范铮阻止了。
“以后不要抹铅粉,对身体不好。”
范铮微微摇头,哎,土法粉底得提前上线咯。
滑石粉、瓷土、肉豆蔻、香料、细面粉,再加一些诸如花粉之类的提香,大致可以得到初步的粉底。
这里面,就肉豆蔻到本土的时间不好确定,但南北朝时期,刘宋的雷敩著有《雷公炮炙论》就提了一嘴。
委屈巴巴地,杜笙霞不敷粉底,轻抹胭脂,画上细长舒扬的远山眉,眉心一点黑白分明的花钿,让范铮微微诧异。
这婆娘的品味独特,别人的花钿是些花鸟,她却贴小白罴,显得娇憨可爱。
白罴是熊猫在《毛诗》中的名称,这货小时候,真是特别萌。
两眼外侧描斜红,一抹朱红点轻唇。
面靥?
在初唐,民间还不流行面靥,只是宫中嫔妃点了表示身体不便的信号,后来阴差阳错成了一种美妆。
委屈了好久,终于可以美美的打扮一番了!
对着铜镜照来照去,杜笙霞绽放出笑容。
窄袖长裙高束腰,披帛身姿婀娜娇。
哎呀,快把自己迷倒了!
“哎呀,大郎,范百里,看看阿娘漂亮不?”
杜笙霞得意地凑到范百里面前,小家伙识相地咯咯直笑。
范老石与元鸾走进来,好好逗弄了一阵范百里,与他讲了不少话,才转过头。
“定远将军府已经修缮完毕,你看看哪天有时间,搬家。”
至于黄道吉日,真讲究不起来,万一范铮假宁之日,就没有吉日,搬不搬?
“过两天就是九月了嘛,九月有授衣假十五天,正好。”
元鸾瞪大了眼睛:“你个兔崽子,不是又惹事了吧?哪有假宁之日那么长的?”
看看,待遇太好了,连阿娘都不信。
范铮无奈地摇头:“阿娘,伱久离官场,当然不知道,每年五月有田假、九月有授衣假,各十五天,是所有假中最长的。”
范老石咂嘴:“啧,还是当官轻省。”
……
九月初八,宜嫁娶、祭祀、祈福、移徙、安床。
范老石眉梢间,喜悦与不舍纠缠。
不管怎么说,这旧宅院,好歹也是他居住了二十二年的地方,从破落宅院一点一点修缮起来的。
兽炭作坊与香坊今天全停了,连坊学都停课,男女老少轮流出力,一人一点东西,轻松得很。
甄行、甄邦各牵一头大肚草驴,铁小壮拉着小叫驴,都往新宅院去。
啊,不对,山长说了,现在范耶耶是五品朝廷命官了,不能再叫宅院,得叫府邸。
反正,学生们也不在乎这点区别,都一个意思。
未必叫府邸,住的人就成仙了?
范百里斜躺在范铮的臂弯中,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这陌生的地方。
“范百里,我们搬家了,这里是我们的新家,以后就住这里哦。”
不管范百里能不能听懂,范铮都必须要说。
“咯咯。”
范百里笑了一声,大拇指往口中一放,有滋有味地吮了起来。
婴儿吮指头,是个怎么都戒不了的毛病,即便后来出现了不少磨牙棒,其实都没多少作用,范铮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让杜笙霞注意,时时保持他手指的干净。
杜侃一家来了、盘长来了、刘谙华鸣来了、李义府来了、高履行也来了。
“乔迁之喜,可喜可贺!”高履行一出手,一座半人高的珊瑚格外亮眼。
沃鯌冒了出来:“侍郎礼虽贵,却不重,下官这礼,可够重哦。”
确实够重,足足九十斤的神龟镇宅石呢!
神龟,自古以来的祥瑞,无论贵贱都可以使用,不存在僭越。
镇宅石是建房中的一种压胜法,用以辟煞、破邪、逐鬼魅,敦煌文书《宅经》残卷中记有多种用石镇宅法:“凡人居宅处不利,有疾病、逃亡、耗财,以石九十斤,镇大门下,大吉利。”
范铮大笑:“郎中有心了!”
这份礼物,未必价值最高,却是最有彩头的。
府邸倒是极大了,可空空荡荡的。
一进院的倒座房,是奴仆居住的,可范家有奴不?
庶仆三个,在坊中各自有家,不可能过来长宿。
两个厢房一个分成客房备用,另一个没找到用处。
东西耳房放置范老石的家当,正屋他们夫妻住,范铮三口住到了三进院的后罩房。
驴厩在大门一侧,倒是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