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劫富济贵
太极宫,紫微殿。
李世民烘着老茧一层层的脚板,酹了杯程咬金偷偷送来的酒:“中山地缸荻粱酒,除了不够烈,味道还是不错滴。”
张阿难笑道:“也就是卢国公敢送陛下酒了。”
李世民微微摆手:“不能以送酒论忠诚。”
这话,听听就得了,莫当真。
要是真没效用,还有那么多人给上官送礼不?
“彭王今天又坑到人了。”张阿难面带笑容地闲聊。
皇帝时常在深宫中,张阿难就是他的耳报神,无论是什么事,都要斟酌着禀告。
当然,这不代表张阿难没有一点个人态度,比如现在的笑容就表明,他对彭王的作为隐隐支持。
“嗯?元则罢官以来,不是窝在十六王宅,就是在崇仁坊斗鸽吧?哪个瓜皮送上门了?”李世民也来了点兴趣。
李元则斗鸽,日常赌博,李世民是知道的。
《贞观律》是规定了,博戏赌财,杖一百,可谁管得了李元则?
崇仁坊是归雍州管来着,可你能让李泰打十二叔的板子?
那不合适哟!
宗正寺根本不可能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再说,没有一定身家的人,他配被堂堂彭王坑么?
就当是劫富济贵了。
张阿难轻笑:“高句丽世子高桓权,在朝堂未得到满意的回复,想钻营一把,拉了九车珠宝、一车野山参,想走走赵国公的门路。”
李世民捶案大笑。
不用说,高桓权肯定是被吆五喝六的声音吸引进去,然后中了李元则的算计。
“高句丽的大使者快疯了,总是缠着通事舍人来济,叫嚷不可能一次都赢不了。”张阿难轻笑。
李世民笑得有趣:“十二弟隐隐有朕当年的风采。嗯,手尾处理干净了没?”
张阿难笑道:“掺五石散的水全部倒了,饮此水的鸽子,全部被烤吃了。属高句丽世子吃得最欢,最后竟在大冷天脱袍而走。”
哼哼,不知道什么叫十赌九骗么?
不务正业的十二弟,这一次给高句丽上了一课。
长安水很深,快回平壤城。
不待见是真的,谁让前朝的恨那么深呢?
“等等!”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吸了口冷气:“十车珠宝、人参?张阿难,你去告诉彭王,上交七成!”
“范铮那个瓜娃子说的要是靠谱,大唐在高句丽等三国要多安插人手了,免得连钱太祚快不行的消息都不知道。”
“这些,都得要钱呐!”
在贞观前期穷怕了的李世民,貔貅性子发了。
敦化坊,坊学。
范铮负着手,把几个有了职司的坊学生抽出来,一一告诫,让他们在翻年正月初八五更末,随范铮去各衙报到。
有使用童工的嫌疑哈。
范铮同时告诉兀自在书海里狗刨的学生,好生学着,待同窗竖立了口碑,自然有你们的去处。
当然,绝大多数人不可能为官,为吏还是可以的,至少安稳。
即便朝廷衙门进不去,也能通过东市署卜乙,将他们引荐给各家铺子。
多的不敢保证,至少能轻松混碗饱饭吃。
铁小壮,则早就溜了,陪戎副尉的散官,被当成了实职使。
他成为坊学生的先锋,委实是个意外。
留下的学生,有兴奋的、有失落的,自然由糜斐与郦正义去引导。
陆甲生从坊门处小跑进来:“县男,外面有一个双颊紫红的男人要见伱。”
范铮摇头:“那叫高原红,只高原区域的人独有。你觉得,我一个朝廷命官,私交外番是个什么后果?”
陆甲生眸子里隐约现出一丝异彩:“可是,他身后是一车珠宝啊!”
“那是买命钱。以后,所有番邦来客,你全部拒了。”
范铮摆手。
当然,范铮并不知道,高原红并不是吐蕃等地独有的颜色,很多山高风烈的地方,子民脸上同样有会一砣砣红晕。
之所以形成固定形象,是因为吐蕃人除了被凛冽的风吹红面颊外,还喜欢用赤铁矿磨粉涂面颊,防紫外线与寒风,称为“赭面”。
在以后的岁月里,赭面的习俗,会西风东渐,慢慢盛行于大唐。
没法,爱美的婆娘们,总觉得面颊上有两团红晕,萌萌哒。
至于说文成公主厌恶赭面,《旧唐书》也有记载,松赞干布的应对是“国中权且罢之”。
重点在于“权且”二字。
依范铮猜测,可能就是在文成公主能触及的范围内,所有人不能赭面而已。
整个吐蕃都不赭面,不说松赞干布的政令能否全面执行,就是偏远地带,你号令也不好使啊!
“哦,那我把那个叫嘎什么的赶走。”
陆甲生毫不客气地转身。
虽然坊中人都爱财,但陆甲生知道,范铮才是敦化坊持续攀高的根本,绝不能因为一点小钱钱毁了前程。
可是,小钱钱真的好多啊!
范铮眯起了眼睛。
有趣,这就与噶尔·东赞隔空过了一招。
可惜啊,自己又不是长孙无忌,可以肆无忌惮地收礼、结识外番。
不提长孙皇后的因素,范铮觉得,长孙无忌如此放纵,可能真正收礼的人就不是他,他就是个白尉而已。
要不然,以贞观一朝,言官上怼天、下怼地、中间怼空气的做派,就不可能不开腔。
自己刺了噶尔·东赞一剑,噶尔·东赞顺手回了一刀。
坊门外的噶尔·东赞也没想到,在长安城,一个小小的敦化坊,竟然敢把自己拒之门外!
身边的桂已经愤怒地按住刀柄,怒喝道:“放肆!知道你面前的贵人是谁吗?这是我吐蕃小论噶尔·东赞!”
陆甲生扬了扬枣木短棍,哪怕明知道根本不是桂的对手,也丝毫不露怯:“你才放肆!知道你脚下是哪家的土地吗?大唐的!怎么,以为你吐蕃凌驾大唐之上了?”
坊中慵懒的五名武候,神色骤然一变,豹子般迅捷地冲到坊门处,横刀次第出鞘,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战的架势。
噶尔·东赞苦笑,喝令桂放开刀柄,叉手道:“是我莽撞了。不过,素闻华容开国县男有智者之名,不知道噶尔·东赞有没有荣幸,与华容开国县男切磋一二。走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贞观十五年
贞观十五年,元日。
朝会的流程是不变的,就是太子李承乾出腿先画圈的样子,着实狼狈。
偏偏倔强的李承乾,着一身累赘的衮冕,还拒绝了典内的搀扶,吃力地挪着身子,像在搬动沉重的木头。
下方的李泰,看着兄长,面沉如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着玄冕的范老石,排在武散官的行列中,凭借他当年的凶名,倒没人去招惹。
同样身着玄冕的范铮,无意中看到,兵部的行列之首,在杨弘礼前头,多了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
咦,兵部尚书李世勣,居然选择在此时露面了。
按职事官论,范铮当着爵弁,可元日大朝会是就高职、爵、勋着服。
番邦使节队伍,唯有吐蕃是二人当先。
前头那位眼如鹰隼的赭面壮汉,应该是大论琼波·邦色;
落后半步、身形消瘦、目光睿智的赭面男子,是小论噶尔·东赞。
要不是范铮戳破了吐蕃国书上的漏洞,琼波·邦色此时应该在陇右、吐谷浑一带勘察地形呢。
琼波·邦色打仗是相当有一套的,在整个吐蕃历史上,作战能力也名列前茅。
玩手段,他也很厉害的,前任大论娘·芒布杰尚囊,就因为他的算计退而不朝,惹松赞干布兴兵讨伐而亡。
看到没,哪里都少不了鸟尽弓藏。
仪式正式结束,噶尔·东赞上前一步,姿态谦逊:“尊敬的天可汗,吐蕃大论琼波·邦色、小论噶尔·东赞前来朝见,并为赞普松赞干布迎娶公主作前驱。噶尔·东赞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愿与大唐智者华容开国县男比试智慧,权当为天可汗助兴。”
这是棉里藏针啊!
李世民微微不悦,目光移到范铮身上。
无路可退的范铮昂然出班:“陛下,臣虽未通经卷,也不配称智者,却也愿意以民间的方式应对。”
这话一出,原本隐隐腹诽的文官,感觉舒坦了。
范铮姿态谦恭是一回事,“民间”二字更是画龙点睛。
败了,也只是下里巴人不敌;
胜了,哼哼,连鄙俚浅陋的民间方式都不敌,你也好意思挑衅大唐?
噶尔·东赞从身上掏出一个鸡子大小的圆珠,两面的孔所在位置不一。
“这是一颗九曲珠,其内九曲回肠,针线无法穿过去,想请华容开国县男赐教。”
线穿九曲珠的故事,在布达拉宫“六试婚使”的壁画有存,但具体经过、谁试谁就难考证了。
宋之后,中原的诗词里,关于九曲珠的记录才多起来,应该视为高原特产。
至于说孔子与九曲珠的故事,不好意思,《广博物志》记载:“孔子得九曲珠,欲穿不得。遇二女教以涂脂于线,使蚁通焉。(小说)”
此书,为明朝瘦居士董斯张所著,后面明晃晃的“小说”二字,莫当史料。
以时间推断,唐朝出现应该是真实的。
这个问题,你考民间百姓还真未必管用,考朝堂官员却有点不讲武德了。
这种针线之类的琐事,难道不是府中婆娘们管的范围?
“粗鄙!此乃妇人女红之事,汝竟以此辱人!”颜师古板着脸,管他有理无理,一顶大帷帽先戴上去。
范铮轻轻摆手:“这个问题,臣拒绝回答,因为臣那拟安排在民部的学生、将仕郎甄邦就能解决了。”
噶尔·东赞面上的笑容凝结了。
原本以为,是范铮答不出来,没想到是不屑回答!
欺人太甚!
程咬金拍着狗熊般的巴掌大笑:“好玩!华容开国县男,要是甄邦管不出来,怎么办?”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去官,退回坊学,狠狠抽他几巴掌,罚他一顿饭没肉。”
这话可真贼!
大唐说肉,一般是不算家禽的!
李承乾淡淡地开口,声音微微发涩:“从太极殿到敦化坊,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吧?”
“那倒不用,这不正好樊大娘要看望当值的兄弟嘛,就将他也带来了,估计在朱雀门外蹦着呢。”
范铮轻描淡写地回答。
李世民一个眼色,张阿难趋步出了太极殿,健步如飞,向朱雀门奔去。
“臣将仕郎甄邦,拜见陛下,祝陛下永远健康,福寿无疆,护大唐子民万万年!”甄邦嘴巴向来很甜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李承乾面色却不好看。
是啊,阿耶福寿无疆了,是不是意味着孤到死的那一天,也无法企及皇位?
“臣将仕郎甄邦,拜见太子殿下,愿太子早日康复,尽早替陛下分忧解难。”
甄邦的嘴上仿佛抹了蜜。
不得不说,郦正义这个人有意思,性子傲、弯不下腰,却教会了甄邦适应官场的方法。
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北齐魏收,虽然自己声名狼藉,却要求弟子品行端正。
“甄邦,过来,九曲珠的活,干不好滚回坊学去。”
孔颖达、颜师古、令狐德棻等大儒对范铮怒目而视。
多好的娃儿,你怎么能如此粗暴对待?
甄邦一脸嫌弃:“舅父,不是,上官,叫我来就为了这事?真是的,这东西我两年前就玩腻了。”
噶尔·东赞捂着心口,只觉得心跳加速,如奔马踏山岗。
深呼吸,不生气,童言无忌。
那么小就有官身,肯定不是寻常人家。
“几只蚂蚁,一段线,一点灯油,一点点蜜。”
噶尔·东赞的面色微变。
不管结果怎样,所需材料已经充分。
反正太极宫别的多不多不好说,人是绝对够多的,半刻钟时间,所有材料齐全。
瓜娃子的本性在这一刻尽显,甄邦抓住一只蚂蚁,单手在其腰上系丝线、打结,然后以油抹线,继而在九曲珠另一端抹蜜,持蚂蚁塞到洞口。
不多时,蚂蚁轻松地钻了出来,丝线自然也随之而出,
噶尔·东赞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想出来的题,竟然轻易被甄邦破解了。
这只是个娃儿啊!
噶尔·东赞却没想到,正因为娃儿顽皮,什么都肯尝试一下,才有可能解开这一题。
事实上,穿九曲珠的方法,范铮并没有教甄邦他们,只是当着他们的面,用兽炭作坊的尾料相和,然后倒入半球形的模具中,以弯弯曲曲的小棍子在内面压个印子。
然后,无师自通的坊学生们,捉蚂蚁等各种虫豸,逼它们钻九曲洞,甄邦自然手熟。
换了稳重的甄行,会摇头叹息:“幼稚!”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不熟
噶尔·东赞平复了一下心情,轻轻击掌:“少年出英才,了不得。不过,我还有第二题。”
“这段木棍,上下的大小是一致的,请分辨出哪头是根、哪头是尾。”
程咬金大大咧咧走过来,木棍在手上掂了掂:“大小、轻重不都一样嘛?”
甄邦嘻嘻笑了:“这位番邦人,还没打听清楚,上官家里原先是干嘛的哟。还是我这没见识的娃儿来嘛,童言无忌,说错了应该不会降罪吧?”
李世民成心逗一逗甄邦:“谁说的?错了罚三日不得吃肉!”
“啊?”甄邦的小脸扭曲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容。“幸亏臣还真能说个道道来。最简单的法子,两头各锯一寸,然后以秤衡量,重者为根,轻者为尾。”
程咬金击掌:“娃儿说得就是妙!哪怕是老程这种不懂木器的,也深觉有理。”
颜师古在一旁嘀咕:“茂约,要不,打个商量,将这个将仕郎转来秘书省?”
唐俭鼻孔里哼了一声,抬头望天。
你哪位?
不熟。
噶尔·东赞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赌斗智慧呢,你跟我玩过秤?
“不可以破坏木棍的外观。”
甄邦模仿兄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们玩不起,会加条件,还好我有两手。”
“劳驾,摆一个可以放得下木棍的大盆,加一半水。”
把木棍扔进水里,差异就显现出现了。
一头要微微下沉,另一头微微上翘。
“沉的那头就是根了呗,我五岁时,经常在木器作坊里那么干,范耶耶就教过这一点。”
甄邦无奈摇头。
哎,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范老石得意地腆肚,没错,他说的就是本定远将军。
范铮适时开口了:“本官这不成器的学生,已经接下两局了,该换我们出题了吧?”
出题权,范铮依旧丢给甄邦,看得孔颖达眼皮子直跳。
这师徒,胡闹嘛!
噶尔·东赞没有因为甄邦年轻而忽视,反倒打起十分精神。
两仗败北,能看得出这娃儿非比寻常。
“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唯一的难度是计算时间只有十息,过后需要告诉大家解答的思路。”
当然不可能是树上骑个猴。
“从一到一百,累计结果是多少?”
孔颖达开始匆匆计算。
算数,大儒们即便不是特别精通,这种入门级别的累计是难不倒他们的。
就是,孔颖达好不容易加到三十五,范铮就宣告计数结束了。
没算出结果的大儒们面面相觑,随即一本正经地负手望天。
反正我不承认,伱就不能说我算过。
噶尔·东赞额头上现出汗水,声音苦涩:“十息根本不够,我只算到三十九……”
范铮眼带怜悯地摇头。
哎,智慧这东西,各有所长,你要问我恰苏玛怎么弄,我也抓瞎。
所以,斗个什么劲呢?
李世民好奇地问:“将仕郎甄邦,可以解说了吧?”
甄邦叉手:“领陛下命。正确答案,五千零五十,解法其实也简单,将一到一百视为一把软尺,从中间折一下。”
“头是一加一百,为一百零一;尾是五十加五十一,也是一百零一。那么,就有五十组一百零一,一五得五,轻易就得到了结果。”
这种知识,没捅破窗户纸以前,是怎么都猜不到的。
可一旦说破了,瞬间就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叶障目啊!
噶尔·东赞是没脸再出声了,甄邦小声地嘟囔:“我还有两块磨刀石的问题没说呢。”
范铮一摆袍袖:“闲的!差不多该跟你阿娘把范百里带回去了!”
一家四口都得称觞献寿呢。
元鸾与杜笙霞随所有外命妇入了后宫,向长孙皇后称觞献寿;
范铮与范老石还得赶下半场,东宫称觞献寿。
东宫称觞献寿的规模小一些,没有番邦与羁縻州,主要是百官与朝集使。
自东宫嘉福门出来,李泰在小舆上浑身发寒。
“都打起精神,随时备战!”
虽然兄长的腿确实废了,可那眼神,谈不上凶恶,就像是苑囿养的狼生撕肉块时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折腾到一家人汇合,上了马车,悠悠地返回敦化坊,范百里的小嘴嘟囔着婴语。
杜笙霞抱着范百里逗弄:“哎哟,是嫌怠慢你了呀?那里头不能带你进去,等你长大了入朝,自己看。”
甄邦开口:“等你长大一点,我领你去看呀。”
“好。”
不太清晰的话说出口,范百里又嘟囔起了婴语。
有过育儿经验的人就知道,有时候娃儿会突然提前说话,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大约就一次的可能。
(亲身经历。)
杜笙霞奇怪地看了范铮一眼。
范铮笑道:“一时突破了障碍而已,以后还需要多和他说话,才能让他开口,一岁左右应该能学步、说话、断奶了。”
范百里挥着肉肉的胳膊,咿咿呀呀地表示抗议。
杜笙霞也皱眉:“郎君,官宦人家,一般的娃儿断奶是二至四岁。”
你咋不说大地主XX采,几十岁了还喝人奶呢?
杜笙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她的奶水早就没了,全靠着乳娘喂养,甚至这婆娘已经悄悄咪咪地偷喝起了浊酒。
范铮只是懒得拆穿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咦?”赶车的孙九突然叫道。“坐稳、抓好,要加速了!”
卫无忌迅速拿出背带,将范百里绑缚在胸前,众人赶紧抓住车轸。
孙九一挥响鞭,原本缓缓而驰的马车,骤然加快了速度,两匹突厥马嘶鸣着向朱雀大街冲去。
五品可配轺车,双马;
外命妇配厌翟车,也是双马。
因此,马匹数量并不违制。
进入宽敞的朱雀大街,孙九降下了速度,重重地吐了口气。
“哎哟,我这老腰哦……”孙九叫唤道。
“闭嘴!回去再给你按摩!”卫无忌挑眉。
孙九立刻生龙活……大虫,哼着俚曲,慢慢向前面的开明坊驶去。
范铮问道:“怎么回事?”
骑着小叫驴赶上的陆乙生,匆匆禀报:“不知道怎么回事,魏王突然加快了速度,像是后面有啥凶险似的。”
范老石低垂眼皮:“雷七、雷九没有现身,那就是没事。”
以雷七、雷九的身手,想要逃遁,大概少有人能阻止。
但是么,谁让他们有了牵挂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我还是个娃儿啊!
铁小壮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倒不是谁欺负他,而是左屯卫屯营的操练,在试飞过程中出现了伤亡。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倾囊相授,伤亡也是难以避免的,铁小壮还是很沮丧、很自责,坐在定远将军府的石阶上,一言不发,神情颓废。
范铮慢慢走了过来,递了一葫芦绿蚁酒给他。
铁小壮麻木地接过葫芦,本能地灌了两口。
“为什么?”铁小壮喃喃道。
“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不在异族铁蹄下哀嚎,总有人会牺牲。那个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范铮淡淡地开解。
虽然范铮的武艺就是个渣,可真需要人命顶上,又别无选择的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大唐的安宁祥和,靠的就是一个个翊卫、府兵牺牲,才给百姓过上昂首挺胸的日子,不用在别人的屠刀下卑躬屈膝。”
“左屯卫屯营翊卫的抚恤,朝廷一文钱都不会少。所以,你需要琢磨的是,怎么让其他人都能适应风向、风力的转变,让你阿耶研究出更好的滑翔机。”
“喝完这葫芦酒,去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活蹦乱跳的铁小壮。”
铁小壮喝完最后一滴绿蚁酒,微带醉意地摇了摇葫芦,失望地随手一扔,葫芦在石阶上滚了几滚,还好没摔炸。
“睡!”铁小壮歪歪倒倒地往家走。
年轻人,毕竟是没经过酒精考验,战斗力不行啊。
角落里,铁大壮愁眉苦脸地走出来。
“县男,我家大郎,不会有事吧?”
这就是当阿耶的,既盼着娃儿出人头地,又怕有个好歹。
范铮长长地舒了口气:“朝廷传回的消息,铁小壮倒是没有亲自飞,却因此才自责的。”
“身体无恙,只要不时疏导就好。另外,准备给铁小壮说一门亲事吧。”
范铮担心,哪天这头小倔驴自己跑去试飞了。
还是不留遗憾、留个娃儿,会沉稳一些吧。
铁大壮犹豫地打量了范铮一眼:“可是,诏令上不是说,男二十、女十五吗?”
诏令是这么说没错,可地方实施,通常是按男丁二十一、女及笄十六来办。
铁小壮,满打满算,也才十三啊!
对于范铮留后的用意,铁大壮是坚决支持的。
百年之后,总要有人给自己上香火供奉吧?
虽然铁大壮打算娶苦贞贞了,可对苦贞贞孕育的能力是持否定态度的。
当初在乐喜家,苦贞贞但凡诞下一男半女,也不会为乐林氏所痛恨。
范铮呵呵一笑:“那个诏令,是针对百姓家的,铁小壮已经有了官身,可以脱离这行列了。”
“那些权贵,九岁嫁妹娃子,十一岁当阿耶,常事了。”
“再说,铁小壮这算是为朝廷效力,大不了我跟陛下请个慈旨。”
日上三竿,铁小壮挣扎起来,漱口、洗面,换洁净衣裳。
舅父说得对,总有人会牺牲的。
也许是翊卫,也许是府兵,也许是自己。
少年郎就这一点好,有什么心事,一觉之后就恢复了。
或许其他人会有残留影响,铁小壮不会,他不仅身体皮实,心理也挺皮实的。
院门打开,阿耶铁大壮碗里盛着两个蒸饼,递给了铁小壮,笑呵呵地对万年县户曹官媒乌氏开口:“虚岁嘛,可以算十四了,身子壮实,还有一个陪戎副尉的官身……”
铁小壮咽下嘴里半截蒸饼,奇怪地嚷嚷:“阿耶伱不是要张罗娶后娘的事?扯我干什么?”
铁大壮沉默了一下,堆出笑脸:“这不是怕你自己去飞么?有个婆娘、娃儿当羁绊,你做事总得想想家人。”
铁小壮快哭了:“阿耶你搞什么?我还是个娃儿啊!”
“不小了,乱世中,你这岁数都当阿耶了。”铁大壮斩钉截铁地回答。
乌氏笑盈盈地拍手:“那可正好,耶儿一起,两全其美。铁大壮兄弟,可有什么要求?”
“会弄膳食!”铁小壮叫道。
“好生养。”铁大壮的说法,让铁小壮无语。
“良人。”这是从院外踏入的范铮所提。
良贱不婚,是贯穿于《贞观律》中户婚律的宗旨。
纳为妾倒是可行。
“哟,还没恭喜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呐!小吏做事,肯定得依朝廷律令,有无毛病也当说得敞亮。”乌氏的嘴皮子很溜。
铁家父子是听不出乌氏的话中之意,范铮却很明白。
“敞亮”二字才是重点啊!
铁小壮虽然捞了个官身,但离婚配的年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负责任的媒妁,就要为女方问清楚缘由。
范铮吐了口气:“铁小壮因别具才能,为朝廷所征,入了十六卫。既然是入了卫府,风险肯定是有的,怎么也得留一介血脉才能心安。”
不说明哪一卫,是因为乌氏没资格知晓具体情况。
“本官承诺,日后有事,妹娃子可以再嫁,只要留下血脉。愿意守,本官护他们一世,保证衣食无忧。”
话有点不太吉利,但范铮无须在铁小壮面前遮遮掩掩。
何况,铁小壮才刚刚见识了生离死别。
“六礼,对方提的不太过分,你都应承下来,本官承担靡费。”范铮负手。“当然,妹娃子人品,尽量好一些。”
乌氏笑盈盈地应下了。
既然对相貌、家世没要求,那就好办了嘛。
正月初六,并不是黄道吉日,只能说是普普通通。
敦化坊中,笙萧齐鸣,酒宴开摆。
范老石惆怅地叹息,身份不一样了,不能再下场吹一曲啊!
同一日,三家婚配,都与范铮家有点关系。
第一对,是华容开国县男的一对庶仆,孙九与卫无忌。
啧,孙九这个老浪子,也有洗心革面的一天。
第二对,是铁大壮与苦贞贞,铁大壮的痴心妄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坊中除了乐林氏闭门不出,所有人都出来道贺了。
第三对,是十四岁不到的铁小壮,娶了隔壁立政坊的妹娃子高月娥。
说起来,范铮还是在假宁之日进宫,为铁小壮请了慈旨。
有违律法的事,敦化坊不做,最多想办法绕开。
高月娥面容普通,身子健康,态度安详。
嫁给铁小壮,比卖身为奴婢、为妾室强多了。
要不是阿耶病重,急需钱财医治,高月娥也不会嫁得那么仓促。
甄行牵着巫桑的小手,惆怅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成亲这种事,也让铁小壮抢先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昭武可期
一群坊学生,整整齐齐地向铁小壮贺喜,看起来很喜感。
你还在撒尿和泥,你的同窗却已经成家立业,反差是极大的。
好在大家也知道铁小壮的职司,天然带有风险,所以最多羡慕,嫉妒恨是没有的。
嫉妒?
呵呵,剩下的坊学生,还需要前面优秀的同窗引路呢!
甄行牵着巫桑,缓缓踱到范铮面前:“舅父啊!当年你吹过的牛皮,基本实现了,可巫桑还没着落呢。”
这却有些为难了。
都是范铮看着长大的,巫桑腼腆的性子,范铮自然了解,除了驾驭是长项,其他方面,中规中矩吧。
想想乌氏那嘴皮子利索的劲儿,就知道与巫桑背道而驰。
太医署倒是能容纳妹娃子呢,可准入门槛极高,《素问》、《黄帝针经》、《甲乙脉经》、《神农本草经》、《赤乌神针》等本就晦涩的医书,再加上如青蒿古今词意有别的变迁,难死个人。
大约也就姜茯苓这样杏林世家出身的,才能轻松自如地应对。
就那一手驾驭的绝活,应该对口到太仆寺或者殿中省尚乘局。
可惜,太仆寺高手如云,巫桑出不了头。
尚乘局人渣如云,保不齐被欺负了。
“除了驾驭,巫桑伱还有什么长处?”
范铮和颜悦色地问。
巫桑柔弱,声音大了她就会掉豆豆,不像甄行他们,随便揍。
“舅,舅父,可以安排去陵署吗?那样就不用和过多的人打交道了。”
巫桑怯生生地说。
呃,反卷达人呐。
范铮摇头:“你是不了解情况,献陵一地,除了官吏,还有陵户三百。”
此时唐朝只有献陵。
诸太子陵还没有诞生,此时的李建成,身份只是息隐王。
太子陵户三十,待遇差还是蛮大的。
想安安静静地一人守一座陵,是不可能的。
至于凤栖原,不好意思,三兆村虽然以花灯、社火出名,可本质上,整个村落都是守墓人或者其后裔,巫桑更不可能融入。
“这样,巫桑你在坊学当个助教,教一教陈利俭他们班、今年招收的学生,识字、学盘算,糜斐与郦正义两个人分身乏术呢。”
身旁的糜斐眉开眼笑:“正和郦正义商量要招先生呢。巫桑的学业,虽不是特别突出,却胜在根基牢固,开蒙是足够了。”
郦正义点头:“就是巫桑的性子,要放开一点,别太腼腆。要当先生,该凶的时候必须凶,一团和气镇压不了如铁小壮这种皮猴子。”
糜斐瞪了郦正义一眼:“铁小壮大喜的日子,你非得提他过去怎地?”
郦正义轻笑一声。
习惯了呀!
父子同日而婚,在大唐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热闹,连李世民都轻车简从,到了婚宴上,为铁小壮送上一幅御笔亲书的飞白体,“忠良”。
“少年有为、报效朝廷,昭武可期!”
这是李世民的承诺。
昭武,说的是正六品上武散官昭武校尉,离游击将军只有一步之遥,却是绝大多数人无法迈过的槛。
有机缘了,从武散官一步迈入实职,也并非不可能。
范铮咂嘴。
铁小壮这颜面大了啊,皇帝亲贺,说出去谁敢再给铁小壮脸色看?
倒也理所当然,铁小壮如此年幼就为国效命了,你皇帝不得千金市骨?
有这幅字傍身,铁家只要不作死,三代小富贵是没问题的。
看了一眼高月娥,李世民心头稍为嫌弃。
容貌、身子都没长开,妥妥的黄毛丫头一个,纵然往脸上敷了脂粉,能有多中看?
就是个中人之姿罢了。
李世民却选择性地忘了,他将清河公主李敬下嫁给程处亮时,比高月娥岁数还小呢!
旁边的铁大壮,呼吸都有些紊乱,心跳加快,面色红润。
铁家列祖列宗开眼了,皇帝为我娃儿贺喜了!
晚上,加香供奉祖宗!
“谢陛下!臣有愧啊!”
铁小壮微微低头。
李世民安慰道:“你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一个利器,从无到有,总会有人付出的。当年,朕第一次领兵出战雁门关,看着袍泽在突厥人刀下阵亡,也很难过。”
“但是,日子总是要过的,在每一次需要保家卫国时,朕能竭尽全力,就是对他们的告慰了。”
“所以,朕的陪戎副尉,向前看,努力修正偏差,让朕的左屯卫屯营,早日成为沙场上的杀手锏,好吗?”
范铮侧目。
论安慰人、画大饼、灌鸡汤,皇帝才是最强的啊!
铁小壮站直了身子,面容肃穆,拱手为礼:“陪戎副尉铁小壮,愿为大唐效死!”
李世民咧嘴一笑:“效命就好,可不能效死,别吓到你阿耶与你娘子。朕需要你好好活着,为朕操练更多飞骑。”
铁小壮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可是,滑翔机有个毛病,不防水。雨天淋湿了,得晒好久才干。”
李世民目光移向范铮。
“问题不难,其实桐油刷的油布也防水,就是太重,难飞。不过嘛,杜仲一物,有胶可涂于布料上,可以防水,就是容易老化,需要时常重涂。”
至于说保持胶的半流质状态,这是早就存在的工艺。
“《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记载,杜仲产上党、汉中。汉中,现为兴州,治顺政县,魏时曾名略阳,距长安九百四十八里;潞州,治所上党县,一千一百里。”
一株杜仲树,可持续产出十到十五年的杜仲胶,木、根、叶、皮、种都有含量不一的胶质,提取胶液的方法还比较容易实现,碱液浸洗法即可。
“还有这铁大壮,已经不合适再在坊中制滑翔机了啊!一为产量跟不上需求,二为无法保证机密不泄。”范铮有意无意地扫了铁大壮一眼。
李世民颔首。
坊中百姓进出,街坊邻居多嘴嚼一嚼舌头,说不定番邦就偷学了。
“这样,朕于正月初八,旨授铁大壮为将作监中校署从九品下监事,专司滑翔机,当日遣人来接所有物件入置。”
中校署掌供舟车、兵仗、厩牧、杂作器用,正对口铁大壮。
事实上,李世民也不可能长期放任铁大壮游离在诸衙之外。
第一百九十九章 父子同登科
铁大壮热泪盈眶,想跪下磕一个为敬,以表达激动的心情。
列祖列宗在上,想不到我铁大壮也能当官了!
李世民摆手轻笑:“大唐礼制,除了重要场合,不兴跪拜礼。再说,你今天是官,新郎官,不适合行礼。”
坊内一片惊呼声。
铁大壮父子轮流成为官员,这可是一桩美谈!
敦化坊这巴掌大的地方,轮流出官爵,哎呀,这可是风水宝地啊!
叫青龙坊、立政坊、广德坊瞧不起人!
来比一比出产官员的数目嘛。
万年县地头上其实有不少朝廷命官,可惜人家的居住地多半靠近城北,那边上朝要方便得多。
大概,在敦化坊,就乐林氏最不愿意面对这消息了。
一介民妇的苦贞贞,摇身一变,成为官家娘子,可是掉进了蜜罐里,日子够甜啊!
苦贞贞手足无措。
这样一来,好像再给华容开国县男当庶仆,就不合适了呀。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自己这再嫁之身,能配得上已经腾飞的铁大壮吗?
范铮悄悄地看了陆甲生一眼,陆甲生心领神会地点头。
苦贞贞不能再为庶仆,范铮需要重新安排人手,接过苦贞贞手头的活儿。
孙九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尽量不让自己的面容太明显。
奈何,李世民已经点了过来:“烈女卫无忌,朕亲令落籍敦化坊的。块垒已消,自当安家落户,就是这夫婿,呵呵,管严点哦。”
卫无忌眼里现出一股煞气:“陛下放心,民女能砖拍卫长则,也能拍了孙九,内侍省到时候可以接收。”
李世民大笑着转身离去。
孙九掏出汗巾,仔细擦了擦汗。
娘哩,才正月,白毛细汗都吓出来了。
范铮很好奇:“你当年到底怎么得罪了陛下,挑这时候给你上眼药水?”
孙九心有余悸:“当年他的六骏之一,就死在我手上的。”
合理了。
孙九的本事,鸡鸣狗盗很强,正经厮杀、下毒他又不行。
要是真威胁到李世民安全了,怕是从成为范铮庶仆之日就被清算了。
杀马,虽然皇帝有气,却不好得发作。
所以,李世民选择了今天给孙九上眼药,也算是宣告终结恩怨了。
就说嘛,以孙九的本事,哪里不能混个饱饭,偏偏窝在敦化坊里发霉,连杂户都想收做子嗣。
“好事,戳了伱一刀,至少以后陛下不会再计较此事了。”
范铮的眸子突然闪了闪。
“邙山?”
孙九干笑。
难怪了!
邙山侦敌,是李世民一生中最凶险的战役,与部将被冲散,坐骑飒露紫前胸中一箭,骠骑将军丘行恭返身射杀敌军数人,下马拔箭(有部分资料认为是回营拔箭),让马给李世民,挥长刀在马前疾呼,开道杀敌,终于突出重围。
丘行恭为飒露紫拔箭的雕像,后来立于昭陵前。
这也是丘行恭被除名之后,李世民安排他蹭了一趟讨伐高昌的功劳,然后封天水郡公、右候卫将军的原因所在。
范铮指了指孙九,没话说。
丫差点成了改写历史的小人物。
就是不知道孙九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在戒备森严的军中,接触到飒露紫。
幸亏孙九不干刺客这行当,否则真让人寝食难安。
至于说指望永远瞒过李世民,那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无非是各为其主,但李世民能容他把头寄于项上,已经是相当宽宏大量了。
换了范铮,不说杀了孙九吧,削根人棍是难免的。
范铮翻了个白眼:“人家大度,你就偷着乐吧。”
定远将军府的气氛稍稍有点奇怪,定远乡君元鸾与华容乡君杜笙霞枯坐着,无精打采的,乳娘领着范百里咿咿呀呀地对话。
“咋,今天的菜肴不合口味?”范老石永远务实。
“菜肴,哼,明天吃啥都不知道呢。”元鸾撇嘴,闷闷不乐。
范铮立刻明白了关键:“铁大壮要得官身了,苦贞贞自然不适合再为庶仆,我已经让陆甲生代为物色了。”
乳娘微微福身:“县男,民妇的汉子,略通庖厨,手艺固然比不上外面的饭铺,与苦娘子还是各有千秋的。”
没错,苦贞贞的身份已经不同,乳娘的叫法必须改变了。
府中人心大定。
提到乳娘的汉子,范百里依习俗要叫一声阿沄(yún)。
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的源头,把阿沄写成阿赩(xì),还言之凿凿是《旧唐书·窦怀贞传》记录——《旧唐书》何辜?
《大唐新语·卷九》倒是记录为阿奢(古文版本是父头者身,无法打出,音zhē)。
那一头,铁家宅院,按风雅的说法,叫父子同登科。
铁小壮与高月娥,拜过铁大壮与苦贞贞,自入洞房不提。
苦贞贞入洞房,隐约现出一丝忧虑:“郎君,苦贞贞怕是配不上你了。”
铁大壮怔了一下:“就因为这个监事?多虑了不是?听县男说,连长公主都有再嫁的,你又何必在意过去?”
苦贞贞笑了一下。
嫁乐喜,十年没动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啊!
生育一男半女,是多数婆娘的执念。
甚至到医学昌明、理念更迭、可以选择保大还是保小时,一些婆娘仍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小。
宅院里突然传来坊学生的哄笑声。
铁大壮摇头:“娃儿这些同窗,这是酸了呀。”
苦贞贞隐隐露出了笑意,大致猜到,是那些顽劣的坊学生,藏到了铁小壮屋里。
“去!一帮瓜皮,不好生读书,净胡闹,当心先生戒尺打手心哩。”
铁小壮笑容满面地笑闹着。
都是同窗,说话、做事还没学会保持距离,闹洞房也是个传统项目,铁小壮没少闹过别人家的,当然不会生气。
“娘子,可就寝否?”
有人捏着鼻子学铁小壮说话,引得同窗哈哈大笑。
铁小壮咧嘴:“瓜皮!那是引你们出来的话!闹洞房的事,耶耶不知道做了多少回,能不知道你们的伎俩?”
笑闹之后,同窗离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月娥突然开口:“你真的早就预料到了?”
铁小壮尬笑着挠头:“今天太高兴,一时忘了,说这话就是在撑场面。”
高月娥“噗哧”一声笑了。
第二百章 娃儿点卯
正月初八。
是不是黄道吉日,范铮不知道,反正范铮肯定,这一天利于出工。
大春天的,被窝多暖和,还得挣扎起来,带着几个娃儿去皇城报到。
幸亏范家的马车,就不是朝廷制式的车驾,是那种民间载客的车子,多拉几个人也不是事。
雷七、雷九依旧神出鬼没,初为人夫的孙九,笑眯眯地赶着马车,再不唱带颜色的俚曲了。
陆乙生另外从坊中借了一头小叫驴,晃晃悠悠地骑着跟上。
铁小壮的来回,都有左屯卫的备运车接送,车中至少有两名精锐的翊卫;
铁大壮却没这待遇,也就第一次将作监中校署会来拉家当而已,范铮家的小叫驴只好借给他了。
总不能让堂堂从九品下监事,步行去皇城报到吧?
乘载客的马车?
哦,你仔细看看敦化坊的位置,最东南的死角里,想搭乘马车还得转一两条街呢。
樊胜特意守在朱雀门处,看着外甥入皇城,心头火热。
范铮兄弟,果然言出必行!
贞观十五年第一次点卯开始,半大娃儿们看着上官清点人头,来迟了的笞二十,心头生起一丝敬畏。
规矩,是必须遵守的——除非你有足够的背景、能力。
书令史甄行点卯之后,被安排到治书侍御史韦悰身边观察、学习,争取尽快上手。
这个人情做得扎扎实实的,范铮必须得领。
御史台最大的变动,是治书侍御史刘祥道,右迁吏部侍郎。
正五品上治书侍御史,迁正四品上吏部侍郎嘛,本就是高升。
吏部侍郎的品秩,在诸曹中独一档,其余侍郎不过是正四品下。
品秩都是小事,掌管升迁大权,才真正体现了位高权重。
御史台这边,说白了,就是清贵而已。
别的不说,连一辆备运车都混不到,着实凄凉。
刘祥道留下的空缺,由中书舍人马周填补,这才叫一个莱菔一个坑。
治书侍御史马周,还兼谏议大夫、晋王府长史。
李治已经在十六王宅建了府邸,拜右候卫大将军。
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李泰的左候卫,巡视区域在万年县,他的魏王府偏偏在长安县延康坊;
李治的右候卫,巡视区域在长安县,他的晋王府偏偏在万年县十六王宅。
“小师兄!”
察院里,监察史盘长探头,惊喜地叫了一声。
巫亹转身:“这几位,都是你的小师兄。这位叫甄行,御史台书令史,与……上官最亲近的人;这位是甄邦,甄行的弟弟,民部将仕郎,也是所有师兄弟中,算盘最快的一个,擅长左右游龙。”
“郑重介绍一下,以后,请称呼我将仕郎、国子监算学助教巫亹。”
盘长一一叫过,并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当初被巫亹教育时就知道了,坊学里还有比巫亹更厉害的人物。
哈哈,敦化坊系将要崛起了!
身为半个敦化坊的弟子,盘长觉得与有荣焉。
嘿嘿,小师兄越多越好,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别的不说,至少耳聪目明不是?
察院起了些许变化,李义府这个不招待见的,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察院次席。
这里头,有李义府持身甚正的因素,更多却是范铮往李乾祐那时推荐的原因。
再说,只是在察院这口浅水塘里打滚,品秩不涨、俸禄不涨,高兴个啥?
偏偏李义府觉得,这是继李大亮、马周推荐之后,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民部侍郎高履行过来领甄邦,甄邦也熟门熟路地跟随。
踏入民部的瞬间,甄邦感受到了官吏们的震颤。
他来了!
这个小魔头来了!
以一己之力,掀翻了半个民部的恶魔到了!
幸存下来的官吏们,不把原因归咎于范铮身上,只一口咬定,就是甄邦干的!
直到甄邦领了官服,正式入衙,官吏们才松了口气。
哦,现在是自己人了啊,那不用太担心了。
用完早膳,辰时,范铮才带着巫亹出了皇城,拐向务本坊。
没辙,国子监是少数独处于外的衙门,有机会还可能会撞到高阳公主的驸马都尉、右卫亲府右郎将房遗爱。
房遗爱或许有点武力,但绝非能征善战之辈,要不然辽东之战也不至于没他的名字。
要知道,随马上皇帝出征,那是蹭战功的最好时机啊!
不要说驸马都尉不出战,薛万彻以及后来的周道务,可都是厮杀的好手。
高阳公主府当然不在务本坊,可房遗爱他阿耶房玄龄的梁国公府在务本坊,他那个敢当皇帝面吃醋的阿娘卢氏也在务本坊。
虽然巫亹对国子监并不陌生,可以往是随范铮来见世面,现在是来正式谋生。
不用福报,却须每日早上点卯,这也无可奈何。
坐衙,即便没课了,也应当每日用完午膳后才能下衙。
真没范铮那来去自如的洒脱劲啊!
幸好巫亹是个稳重性子,要是换了铁小壮那个皮猴子,能愁死他。
“坐衙时段,自己找点书看看。郦正义的学问比较杂,单纯的儒学方面不算顶尖,国子监内的博士、司业、祭酒,可都是大儒,看不懂的就多求教。”
范铮忍不住唠叨了几句。
孔颖达挑眉:“没错,看不明白的,可以直接找本祭酒。若我不懂,自会让其他博士讲解。”
范铮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祭酒,伱看看,能不能让他在前三学里跟着听一听?”
毕竟,基础还是薄弱了一点,要是直接跟班就好接受了。
孔颖达微微颔首:“有上进心是好事,但礼不可废。束帛一篚(专门装丝帛的竹筐)、酒一壶、脩一案,这是国子监生初入学的束脩(修)之礼。”
“国子学、太学的家世门槛太高,只有四门学可收庶人子,你可随堂而听。”
范铮颔首。
束脩的靡费,对于阿耶已经升为范氏木器作坊大掌柜的巫亹来说,还是负担得起的。
国子学、太学的监生,出身始终过高,与巫亹天然气场排斥,四门学刚刚好。
学好了,就是以后巫亹不在国子监厮混了,还可以回坊学,把坊学的档次提一提,直接对应科举嘛。
第二百零一章 文成出嫁
正月十二日,宜嫁娶。
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亲率一府人马,护送着下嫁吐蕃的文成公主,出长安城。
礼制、规格与弘化公主一般无二,醒目的是队伍中夹杂了三千比丘,毗卢帽、僧伽帽格外壮观。
范铮的损主意,终究没有完全达到效果。
各寺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虽然送比丘上高原,势不可挡,但人数是可以商议的嘛。
岐州刺史、宋国公萧瑀,对萧灞毗被诛一言不发,却为此事上书,请求稍减入吐蕃比丘的数量,语气终于学会缓和一点了。
萧瑀虔诚信佛,先后于两朝,把亲生的三个妹娃子,舍于长安城安业坊的济度寺出家。
事不见于两唐书。
《全唐文》卷九百九十七《大唐济度寺大比邱尼墓志铭》记载:法师讳法愿,俗姓萧氏……唐故司空宋国公之第三女也……甫及笄年,爰披法服,乃于济度伽蓝。
及笄,十六岁出家,跟网上传的十三岁出家有异。
《济度寺故比丘尼法乐法师墓志铭并序》载:法师讳法乐,俗姓萧氏,……父瑀,……,皇朝中书令……,法师则太保之长女也,勤恳之节,爰自幼童……,年甫三龄,归诚六度,脱屣高族,落发祗园。
《济度寺故比丘尼法灯法师墓志铭并序》载:法师俗姓萧氏,……父瑀,……法师即太保第五女也。年甫二八,修行四谛。
萧瑀信佛的虔诚可见一斑,就是那个三岁出家,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反正,有那么一大帮信佛的大臣帮腔,送比丘上高原的宏伟计划,多少是打了折扣的。
不过,就连大兴善寺都被抽了近百比丘,据闻有几座招提因为比丘被全征,已经荒废了。
吐蕃请求的工匠、农艺、水利技艺与书籍人才,一律被替换为子曰诗云与佛门经卷,以及诸多的法器。
大论琼波·邦色,与小论噶尔·东赞,目光都微微有异。
他们来大唐,求娶公主是其一,侦知吐谷浑与陇右的情形是其一,求取工农艺、水利技艺也是主要目的之一啊!
即便大唐的农艺、工艺与吐蕃有显著差异,无非是对照参考,然后加以提升。
水利才是他们最想要的技术。
然而,琼波·邦色的形迹暴露,导致大唐封锁技艺,此行却不完美了。
说完全封锁是不可能的,遣人混入大唐学习、重金诱得匠人入吐蕃,都是解决方法,但不通过官方,到手的就是零敲碎打了。
也许,学得了某项技艺,转头才发现,这是大唐官方早就淘汰的技艺。
成本无限提高了呀。
琼波·邦色与噶尔·东赞心知肚明,大唐未必将吐蕃当成对手,却一定有所防备了。
回去之后,要迅速将吐蕃内的税制统一了,尽快收拢人心,准备独霸高原。
嗯,牛腿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厌翟车上,盛装的文成公主唇角微翘,眸子里显现出一丝好强。
弘化,你我向来不对付,现在各嫁一国,就看看哪家夫婿更厉害吧!——
魏王李泰,献上编撰完成的《括地志》,十道三百五十八州,分述辖境各县的沿革、地望、得名、山川、城池、古迹、神话传说、重大历史事件等,征引广博。
李世民大喜,大笔一挥。
《赐魏王泰诏》:
“地记之设,繇来尚矣……可赐物一万段(缎),其书宜付秘阁。”
之后,李世民核定每月给李泰的物料,逾越了太子的规格。
李承乾一言不发,胸中的怒火却可以烧死人。
这个偏心眼,已经偏得连臣子都看不下去了。
谏议大夫褚遂良,直接上书了:“……谓之储君,道亚睿极,其为崇重,用物不计,泉货财帛,与王者共之。庶子体卑,不得为例……”
东宫的用度,你拼命压着,倒让魏王的用度超过太子,你咋想的?
皇帝表示,虚心纳谏。
于是,两个诏令新鲜出炉了。
《令皇太子承乾听讼诏》:
“皇太子承乾,宜令听讼,在兹恤隐。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伏者,于东宫上启,令承乾断决。今若有固执所见,谓理不尽,然后闻奏。”
《皇太子用库物勿限制诏》:
“储贰不会,自古常式。近代以来,多为节限,求之故实,深非事宜,自今皇太子出用库物,所司勿为限制。”
然后,对褚遂良的建言,且当马耳东风。
这个操作,风骚吧?
但是,伱当李承乾没点脾气?
如果是平常时候,你放开东宫的用度,哪怕李承乾再颓废,也会有少许兴奋。
可是,放开用度,是为了成全青雀的逾制,凭什么?
李承乾公然上表,婉拒库物勿限诏,于是李世民再下一诏。
《答皇太子承乾诏》:
“汝家之冢嫡,国之储两,故有斯命,以彰有殊。入学齿胄,则君臣之义也,同之府库,实父子一体也。是以君子富而不骄,谦而受益,奢则不孙,以约失之者鲜矣。勉思守道,无烦致谢。”
呵呵……
然后,皇帝奔洛阳宫去了,朝中大事,丢给太子监国。
范铮去东宫显德殿上了两次朝,就觉得疲惫不堪。
累!
不是躯体累,是心累。
即便范铮是徐庶进曹营,他一言不发,照样为压抑的气氛左右了。
李承乾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肌肉不协调的缘故,看上去总是格外怪异。
太子十卫率都格外肃杀,没有人再拿出混日子的态度,哪怕他阿耶是国公也不行。
封师进侍立在李承乾身边,卖相倒是威风凛凛,可惜是个十足的草包。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已经抽调了部分翊卫拱卫东宫,看上去选择了立场。
没办法,他想要更进一步,除非是有从龙之功。
范铮对此并不意外。
庆幸的是,铁小壮的左屯卫屯营,名义上还是左屯卫的,实际已经脱离了左屯卫翊府的管辖,自成一体。
这样,就算李安俨作死,也一定牵扯不到铁小壮。
魏王李泰,刁滑得很,早就上表请求全家侍驾,以全孝道——反正他的封邑就在洛阳。
魏王池、魏王堤听说过没?
李世民的回复更让人深思:准皇孙李欣、李徽伴驾出行,魏王妃阎婉可同行,以照顾年幼的李徽。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们兄弟,各见手段吧,祸不及家人。
皇家这养蛊式的传承啊!
第二百零二章 明枪暗箭
“孤听闻,雍州有白鹿出,是为上瑞。”显德殿中,李承乾眸子有一丝阴翳,慢吞吞地开口。“魏王,身为王叔、雍州刺史,你不捕获白鹿,为孤象儿所乐吗?”
李泰出班,举象牙笏:“祥瑞之物,礼部有制:其鸟兽之类,有生获者,各随其性而放之原野。故,臣李泰不敢有违。”
“且,皇嫡孙为厥,象为庶,殿下不可颠倒嫡庶。”
李承乾干涩地笑了:“嗬嗬,原来这世间还有嫡庶么?”
李泰无言以对,很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言多必失不知道吗?
扯什么嫡庶?
现在的自己,不就在挑战嫡庶的秩序么?
包括阿耶的皇位,不也是夺嫡得来的么?
阿耶掌握了话语权,当然可以宣扬嫡庶有别的理念,自己凭个什么?
难道说甩手退出争储?
嗬嗬,夺嫡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战役,只有幸存者才可以获胜,输家能不死都是侥幸,不信请看伯父。
范铮轻叹。
李泰就是个书呆子,面对李承乾的一明一暗的陷阱圈,躲开了一个,却又跳入另一个。
用《三国演义》盛行的话说,非明主也。
也难怪朝中,绝大多数卿相不表态。
黄门侍郎、清苑县男刘洎挺身而出:“殿下所言,武德年故事乎?”
李承乾以嫡庶给李泰下套,刘洎以玄武门的传统破局。
子不言父过,太子,慎言。
刘洎是四品官员里,少有的、旗帜鲜明支持李泰的代表人物。
很遗憾,李泰这一系,一个普遍的特点,文采飞扬、不谙世事。
刘洎是少有务实的官员了,最后不也没了吗?
他说这话,就是一柄双头矛,既刺李承乾,也刺他自己。
铁憨憨。
皇帝听到这话时,心头会怎么想?
李世民当然不是一言不合、就要杀大臣的杨广,但心头多少会堵吧?
新仇旧恨累积多了,呵呵,你觉得李世民就不杀臣子咋地?
李承乾默然,竟是默认了这句话。
现在,又与玄武门有多少区别?
无非是激烈程度不如,双方都没有真正掌控军队而已。
没法子,雍州掌控府兵的权力,都被剥夺到十六卫了。
东宫,真正能打的也就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
李泰这个左候卫大将军,事实上只有日常指令的权利,超出范围的命令,信不信相里干他们根本不理会?
真以为,李世民会留给他们重演玄武门故事的兵力?
就算他家两兄弟起兵,也不过是菜鸡互啄罢了。
程咬金目光闪烁,垂着手臂,眼皮耷拉,谁也不理睬。
糟糕透顶,老程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居然倒向了东宫,这要出什么事,可是湿黄泥落犊鼻裈里,不是屎它也是屎了。
偏偏翊府中郎将日常操练、调动翊卫,还就在职司之内,大将军也无可奈何。
待陛下还朝回宫,得请将李安俨调离左屯卫了。
他不离开左屯卫,就是老程离开左屯卫。
虽然李安俨当年在息隐王麾下名声不大,但程咬金知道,这厮还是有两下的。
当年息隐王李建成的麾下,文臣也好,武将也罢,那也是不差的。
时也,命也。
实际上,虎视眈眈的李承乾兄弟,谁也没法出手。
长安城中,名将大把,即便有两卫随驾去了洛阳宫,有部分兵力是驻扎在城外,可城中依旧有不少兵力的。
程咬金、李世勣之类的名宿且不说,右候卫将军梁建方、检校右候卫将军丘行恭,哪个不是狠人?
这也是李承乾虽然起了心思,却不得不按捺下来的原因。
十四个兄弟,虽然排第二的李宽早夭,老十二李简贞观五年薨,可还有另外十一个兄弟呢。
一个个人畜无害的面容,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肠?
斗归斗,监国才是李承乾的主要任务。
“昆明池斗门旁,有人堆土入湖,要填湖造田。”司农卿郭嗣本启奏。
李承乾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孤记得,昆明池附近,虽归长安县籍,实为司农寺上林署所辖。前年,朝廷还疏浚昆明池,引入沣水,所为何事?”
“涉事者,令复原,徒一年。两名上林署令管辖不力,降为主簿,主簿升任署令。”
虽然身体多有不便,奏章都是典书坊(后改右春坊)中舍人代批,李承乾过目认可后盖太子印,但李承乾的脑子还是没问题的,判政事甚至更见锋芒。
风病的后遗症,除了那条腿纠正不了、总画半圆之外,就是语速降慢了一些,却让李承乾显得可怕了许多。
虽然李泰一系的文官想借机挑点刺、放点风,奈何典书坊(后改右春坊)右庶子、中舍人,本就有在太子监国时、于宫内下令书的职司,谁也没奈何。
目光转向李乾祐,太子的声音稍为缓和:“御史台去岁所为,孤甚慰。不知今年,可能加办二成否?”
李乾祐面上现出几分犹豫,马周举笏欲言,范铮已经出班:“臣范铮启奏:万万不可!殿下欲清除蠹虫、清大唐吏治之心,甚好,唯监察一事不可定量。”
李承乾抬眉,看上去有几分诡异:“侍御史言下之意,这是敝政?”
范铮再举笏:“若监察一事定量,御史台上下,为了业绩,一定会竭尽全力,这应该是殿下的初衷。”
李承乾艰难地点头不语。
“诸多事务,一旦定量,必然层层加码,这一点殿下可向各衙求证。御史台一旦层层加码,为了拿到该拿的俸禄,御史们除了拿下蠹虫,更会将手中的鞭子挥向无辜的官吏。”
“下层官吏满足不了御史越发旺盛的需求之后,宰辅、宗室势必不能幸免。”
“到时候,台狱中冤魂累累,朝堂上噤若寒蝉,虽三公不能抗区区监察御史,百战骁将不敌卑微问事之刑,大唐更用何人?”
程咬金听得毛骨悚然:“殿下,臣附华容开国县男之议。”
李世勣缓缓出班:“臣附议。”
李乾祐、韦悰、马周出班,站在范铮身旁不语,态度却一目了然。
司空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高士廉,态度出奇地一致,加强监察可以,却不能定量。
谁不怕自己成为御史台杀红眼之后的那个无辜者?
第二百零三章 不枉不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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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五品上中书舍人柳奭(shì)出班:“殿下用意甚佳,只是细节还需磋磨,不如权且搁置?”
这一个圆场,打得到位,李承乾的颜面也兼顾到了。
柳奭出身河东柳氏。
亲叔父是光禄少卿柳亨,与李世民有交情;
族兄弟是御史台察院首席监察御史柳范。
柳奭的阿耶柳则,隋朝的左卫骑曹,随行出使高句丽而卒,柳奭亲到高句丽,哭丧迎椁,极为悲痛,高句丽人都羡慕(死者)有这样的孝子。
柳奭还是瓦岗出身,想不到吧?
他能在唐朝混得风生水起,起点是曾经为李密的府掾,在李密败给王世充之后,劝说李密归唐,这才是一大功。
瓦岗出身的人其实不少,但就是在瓦岗期间,他们也有不少派系的,所以柳奭与程咬金他们几乎没有往来。
现在的柳奭,还多了一个身份,晋王妃王氏的亲舅父。
同安大长公主为媒,说动了太原王氏,同意将祁县房、罗山县令王仁祐之女,嫁给李治为晋王妃。
事情看似不起眼,却是皇室与五姓七家的破冰之举。
贞观年大唐蒸蒸日上,官吏的数量却捉襟见肘,朝廷几乎没有闲置的官员。
嗯,那些完全没能力的、纯享受待遇的文武散官不算。
这么说吧,如果朝廷再从西州旁边另扩一州,恐怕一时还凑不齐足够的官吏去安置。
原因也很简单,李世民兄弟阋墙时,五姓七家是旗帜鲜明站李建成的队,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结果一朝鸡飞蛋打、全部成空。
投李建成很正常,人家是嫡长子、太子,有大义的名分,赢面多高啊!
哪晓得李世民太逆天,居然翻盘了!
加上贞观初年,因为一些政务多少影响了五姓七家的利益,于是各家统一意见,不与皇室联姻,家族中的优秀后辈子弟,暂缓入仕。
所以,李承乾的太子妃出身武功苏氏,小世家;
李泰的魏王妃阎婉,前前朝外戚血脉。
李承乾扫了柳奭一眼,默不作声。
警惕,警惕啊!
昔日乖巧可爱的雉奴已经长大了,开府了、娶王妃了,可以威胁到孤了!
最重要的是,雉奴的王妃,有太原王氏与河东柳氏的背景,对他的支持力度可以让人惊心!
这储君的椅子啊!
举目四望,四面皆敌,孤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范铮看到柳奭的出场,恍惚了一下。
哎,李泰危矣!
即便是李承乾败了,位置同样轮不到李泰,哪怕如《旧唐书·李泰列传》记载,没有《旧唐书·褚遂良列传》那“杀子传弟”的蠢话,同样看不到一丝希望。
但是,褚遂良列传里的话,是李世民的转述,不是李泰亲口说的。
这就值得玩味了。
饱读诗书的李泰,怎么嘴就秃噜了呢?
但是,李泰,是不是可以挽救一下?
毕竟,李泰与范铮多少有些交情。
与李治?
抱歉,不熟。
别以为当年救治长孙皇后的情分,可以用很久。
李泰兀自没有察觉形势的变化,只是倔强地望着显德殿上,那把其实并不怎么舒坦的椅子。
谋划了十余年,眼看兄长就可以退下、顿顿去吃驴肉了,偏偏兄长的身子摇摇晃晃,看着危如累卵,就是不倒下!
他不倒下,倒下的人就是本王!
没滋没味的朝会散了,各回本衙,范铮随唐临去了一趟台狱。
台狱里的犯官十余人,经过唐临的审讯、判决,居然连判秋决的那个都心悦诚服地认罪,这才是真本事。
按犯官的说法:“罪过属实,侍御史断罪,不枉不滥(用刑),有什么可说的呢?”
“学会了?”唐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范铮。
这个后辈同僚啊,虽然会一手酷刑,却未滥用,今日在东宫更强拒太子定量的意图。
毛病还是有一点的,好在大节无亏,可以好好栽培一下,过两年来接手嘛。
范铮心悦诚服:“唐公断案,大公无私,明察秋毫,居心持正,范铮佩服!”
佩服归佩服,学会变学废。
要范铮不滥用刑可以,如唐临这般几乎不用刑,真没那个实力。
学识什么的不说,阅历这一块,范铮是没法跟唐临相提并论的。
不知道该不该说范铮年轻气盛,反正他砍萧灞毗脑壳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滥不滥杀的问题。
而这一点,恰恰是唐临所担心的。
负责司法的是人,当然不可能没有倾向,偏偏御史台的人需要将自己的倾向压制到最小的程度,以免影响了公正。
唐临笑道:“老夫着手,将这些录入《冥报记》,以告诫后人。”
范铮只能表示钦佩。
《冥报记》着手时间很久,真正成书是唐高宗永徽年间,后在中国亡佚已久,1959版人文出版社刊印的《冥报记》,还存在争议。
唐临的亲兄长唐皎,任吏部侍郎,几番告诉唐临,可以右迁了,奈何唐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手台院,一直蹉跎至今。
带范铮两年,唐临便可以放心离去了。
御史台三院,台院是真正管理院中杂事的机构,是御史大夫与监察御史的直接助手,“端公”的雅称就说明了地位。
入公房,烹茶汤,一股淡雅的江米香味扑鼻而来。
范铮确定,唐临刚才加的料,就不是江米,是糜子啊!
清朗的笑声自门外而入,两肩上耸像鸱、面有红光的马周踏了进来。
这个形容,是中书侍郎岑文本说的,一语双关,有指马周升迁太快的意思,也指马周有恙。
“唐公此茶,是加了极南茫部的江米香吧?”
马周抽了抽鼻翼。
别看马周前半生穷困潦倒的,可好东西是真没少蹭,毕竟他虽狷狂,文采是真有的。
江米香不容易明白,换个词就好了,糯米香。
这东西后来扩散栽培了,但此时只有茫部林边有它的存在。
茫部……
范铮终于想到了,可不就是“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的西双版纳么?
这东西到长安,委实不易,从茫部到濮子部、昆弥国,才能入剑南道,豆腐都盘成肉价钱了。
“马周重回御史台,可是颇怀念唐公风采!”
这话不虚,马周可是监察御史起步,干过侍御史,才迁的中书舍人,这是为升迁治书侍御史安排的台阶,虽快,却极稳当,可见皇帝对他的回护。
第二百零四章 李泰的不安
魏王妃阎婉与皇孙李徽留在洛阳的府邸,李世民带了李欣,于三月初离开洛阳宫,缓缓行到汝州,于三月初七到了西山新建的襄城宫。
带李欣前来,除了李欣懂事、招长辈欢喜之外,还因为营建襄城宫的将作大匠阎立德,是李欣的外祖。
“陛下令臣访清暑之地营造离宫,此地前临汝水,旁通广城泽,当为良地。”
阎立德为李世民介绍环境。
看,两水之畔,够解暑了吧?
“役工一百九十万,杂费称是。”阎立德骄傲地表功。
役工一百九十万,不是指使用了那么多人员,是指用了那么多累计人次,这不是什么稀奇的称呼,《水经注》就有用工百万的记录。
耗时一百天的话,大致工匠杂役就是一万九千人。
要是动用百万人手,等着造反吧。
“称是”二字的意思,是费用相当、对应,没有额外超支。
作为当世顶尖的营造大师,阎立德在节约人力、物力方面造诣极深,相信就是前辈宇文恺都深不及他。
宇文恺营造,向来是人力耗费极大,死伤者众。
老夫,阎立德,胜前辈多矣!
李欣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李世民的眉头紧皱。
李欣深得李世民夫妻喜爱,除了乖巧之外,还与他身体的一些小毛病有关,那就是李世民的翻版!
怕热这一点,李欣与李世民高度一致。
李世民伸手,从鬓角抹下一丝汗水,面容有些不悦。
“重要的是,襄城宫离群索居,不为民间所扰,清静之至……”
阎立德兀自在侃侃而谈。
一条手指粗的菜花蛇,在花坛上打量着李欣,蛇信吞吐着。
李欣微微缩了一下身子。
倒不是怕,纯粹是恶心的。
阎立德不以为意地持一树枝挑飞:“没毒,咬人也不痛。”
顺便,阎立德一脚踩死一只蜈蚣。
蛇虫真不是阎立德的问题,哪一座依山而建的宫殿没这问题?
只不过,人家时间充分,在各处撒了雄黄驱虫,襄城宫没来得及罢了。
李世民持汗巾,怜悯地为李欣擦了把汗,看向亲家的眼神带着几分恼火。
“朕让你建襄城宫的用意,将作大匠怕是忘了啊!清暑!你看看欣儿脸上的汗水,朕耗靡费建离宫,是为了来受热的吗?朕要是耐热,住太极宫不好吗?”
这恐怕不是阎立德一个人的锅。
宇文恺建的太极宫,也是湿热难当。
估计是理念问题,大约是觉得临水能解暑,却忘了河谷地带,其实更热!
汝州刺史匆匆赶到襄城宫,觉得如芒在背。
天子之怒,即便不是针对刺史,他依旧战战兢兢,唯恐遭池鱼之殃。
“诏:阎立德营造不力,免将作大匠。襄城宫废弃,砖石、木材之物,百姓尽可取之,官吏不得阻拦!”
能直截了当承认错误,废离宫、分百姓砖石,这个姿态在帝王中是少有的。
阎立德只能认错、除官服。
热,就是选址问题,这个错误他必须承担。
李欣一脸的纠结。
耶耶与外祖闹矛盾了,他夹在里面最难受。
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啥。
御驾折返洛阳宫,连一天都没呆上。
卿相任免,绝对不是天子一个人说了算的,诏令还要传到三省。
如果不合适,三省会给出自己的意见,予以封驳。
但阎立德之过,别说其他人,就是他自己都无话可说。
错了就是错了,该承担的责任也必须承担起来,免官已经很留情面了。
这不比除名,几乎没有重新起用的机会,时机一到,仍旧可以东山再起的。
身为大员之一,这条消息李泰自然也及时知晓。
缩在延康坊魏王府的李泰,一樽接一樽地饮着春暴酒。
吏部侍郎、南昌长公主驸马都尉、魏王府司马苏勖,委实看不下去了,伸手夺了酒樽:“大王何故颓废如斯?”
苏勖的侄女,是当今太子妃。
可那又怎么样呢?
昔日汉末诸葛氏,三兄弟各投一方呢。
隋朝云定兴,还请求杨广杀他的亲外孙呢。
李泰叹了一声:“岳丈被免官了。”
魏王府长史杜楚客闷闷不乐:“本官的工部尚书被免了,王妃之父的将作大匠没了,这是要剪除大王羽翼啊!”
记室参军蒋亚卿问道:“有没有可能,陛下只是就事论事呢?”
“你闭嘴!”
三声斥责同时响起。
政客之所以成为政客,是因为其每一件事想的都比别人多。
比如说,一个蒸饼,他们能联想到小娘子,联想到能够入狱的理由,联想到造反。
理由多简单呐,蒸饼可以当早膳,早膳通早饭,早饭通造反。
有理有据吧?
三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蒋亚卿一眼,迅速盘算,要不要在外头,把当年称心那点事渲染一番。
然而,龙阳之好在这个时代,居然不是什么受歧视的事,反倒是一种雅好,这就比较无奈了。
蒋亚卿弱弱地开口:“臣陪家慈去万年县晋(进)昌坊楚国寺上香,隐约听到有传扬称心之事。”
楚国寺是李渊为死在阴世师与骨仪手下的五子李智云所立。
李泰的眼珠子瞪圆了,左三圈、右三圈。
“看来,当初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呀。”
杜楚客惊叹:“这简直就是个传奇故事嘛!”
简单介绍一下杜楚客这个人,他是杜如晦的幼弟,当年与亲兄长、叔父杜淹,一起落入王世充手里。
杜淹与杜如晦有过节,就在王世充面前谗言害死了杜如晦的兄长,几乎要饿死杜楚客。
王世充平定,杜淹当诛,杜楚客竟然为他在杜如晦面前求情……
好吧,时代观念真不一样,这个“一门不再相残”的观念,在唐朝居然吃得开。
换后世,“圣母X”、“白莲花”能喷死他。
现在,他投李泰这头,侄儿杜荷投太子这一头,呵呵。
苏勖咬牙:“那就让勋国公的义子四下散播,称心没有死,且在暗中四处报复!”
杜楚客一拍桌子:“妙!”
李泰胖脸绽放出笑容,微微摆手:“这不合适,有损我们文人风范。”
杜楚客笑道:“哪来的‘们’呢?从头到尾,是下官一意孤行,大王从来没听说过。”
《我撞破了皇兄的女儿身》:身为天子弟弟的司鸿政,觉醒了娶妻强国系统,随着不断地娶妻,他发现国家不断强大,最终娶出一个四海归一、君临寰宇!
第二百零五章 骑着骡马去罗马
御史台主簿带着亭长、掌固,送上了早膳。
由于官吏们抱怨膳食品种的单调,主簿带人学了石傲饼槐叶冷淘等花样,才算安抚了官吏们的嘴和心。
谁让主簿不仅得管御史台的官印,还得登记受理事务、出发之日,考察(句检)有无延误,记录官吏过失的黄卷(多义词),还管着御史台衙门的官厨呢?
贪是未必贪的,但猪肉过手一道,手上不得沾点油吗?
朝廷官员们的膳食,是分档次的。
宰辅们的叫堂厨,为政事堂专供,除了正式在职的三公、三省主官,还有诸位受同平章事、同中书门下的加官尚书、卿、监,可以共用。
哦,负责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也能享受这待遇。
堂厨的供给丰盛,除了惠及宰辅,偶尔连他们的家人也沾光了。
第二档是廊下食,贞观四年十二月诏,各司主官(朝参官)在朝会之日,可于太极殿外廊下就食,五品以上可以升殿就食,范铮因为爵位,得以免了在廊下就食的尴尬。
食物嘛,供酒水、果蔬,冬汤饼、夏冷淘,百盘食物三头羊,余物赐中书供奉、监察御史与太常(博士)。
由民部掏褡裢,鸿胪寺办席,御史台审核,配合得天衣无缝,要说其中没有各司的利益,范铮才不信。
只不过嘛,世上的肮脏事多了,这种部司之间的配合,还算是比较规矩的了。
嗯,黑与白中间,还有个颜色叫灰。
廊下食最不舒坦的一点,是不许行坐失仪、语闹,失仪者由殿中侍御史弹劾、朝廷罚俸,一不小心,免费的膳食就成了高价的膳食。
各衙门自主安排的就是官厨,供常食、小食、午粥。
范铮从主簿们推来的小车子上,取了一份槐叶冷淘、一份葫芦头泡馍,坐到台院一桌大快朵颐。
治书侍御史马周走来,取了一份石傲饼食用,顺便抿一口随身葫芦里的绿蚁酒,面色越发显红。
倒不是马周的俸禄喝不起好酒,哪怕是真买不起,皇帝也赐得起,问题是他的身体受不起。
消渴症这个毛病,连太医署与尚药局都束手无策,散骑侍郎许胤宗与孙思邈道长都会诊过,却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
于是,马周需要时不时饮酒,偏偏酒量不算特别好,只有浊如绿蚁酒这般淡薄的酒,才能让他正常做事。
马周咬了大口石傲饼咽下,灌了一口绿蚁酒,狷狂之态复显:“范台端,可知这官厨,钱从何来?”
范铮饮尽葫芦头泡馍的汤汁,以汗巾擦嘴:“回上官,不知。”
马周咔嚓咔嚓咬着酥脆的石傲饼,含糊不清地吐出三个字:“公廨钱。”
公廨钱制度,于武德元年十二月实施,置各衙本钱,以各衙的令史主持,称为捉钱令史。
每司、州有九名捉钱令史,在吏部登记为官员候补,手头的原始本钱就是五万文,也就是五十贯,通过官方贸易的名头,要每月挣回四千文,挣够一年了可以补官。
当然,流外官居多。
可区区不入眼的流外官,对于百姓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
贞观元年,京师与州县,以公廨田供诸司靡费。
其后,因用度不足,京师官员只有俸禄与赏赐。
于是,公廨钱重启,以与番邦贸易挣利钱,按衙中人员多少取月料。
很合理,大唐与各番邦的贸易如何,看看西市那些频繁出没,肤色、眼睛、鼻梁、语言各异的商贾就知道了。
不说什么万邦来朝,万邦来商还是很靠谱的。
范铮想了想:“恐怕有点问题。长安、洛阳、广州、扬州、益州、沙州、凉州等地,实现这一条,还是不难的。”
但是,很多窝在腹地的州县,他们一辈子连番邦人长啥样都没见过,怎么与番邦贸易?
骑着骡马去罗马吗?
“所以,十一年,又罢了公廨本钱,以天下上户七千为胥士。”
按范铮理解,直白翻译就是:你们七千户打着胥士的旗号,可以稍微逾越律令,给我挣给公廨钱!
上户嘛,不是豪强就是商贾,倒不至于承担不起。
可谁不是逐利而行?
上交诸司一文钱,势必利用给的便利挣回十文钱,这才是人性。
老老实实用自己家产填补这个窟窿的人,不敢说绝对没有,至少是凤毛麟角。
有番邦贸易的地方还好一些,轻易就能从中捞回来了。
可那些没番邦往来的地方,胥士会承担这损失吗?
当然不是,转嫁而已,更小的商贾、庄户,才是公廨钱息钱的实际付账人。
“十二年,复置公廨本钱。京师七十余司,捉钱令史六百余人。”
马周很惆怅。
这个命题有点大,尤其是触动了各司的福利,范铮要是敢贸然插手,怕不得处处被扎小人?
这个从武德年就留下的敝政,到了唐文宗的开成四年终于停了,可各衙开始捉襟见肘。
结果开成五年正月,唐文宗病重,权宦仇士良、鱼弘志立了他弟弟唐武宗为皇太弟。
唐文宗其实是一个挺悲剧的皇帝,虽有一番雄心壮志,奈何时运不济。
国力衰退,想好好振作一把吧,朝臣的牛李党争,让宦官的权力更大了。
想杀宦官夺权吧,甘露之变还被宦官反杀了,朝臣几乎快杀空了。
想立太子吧,跟自带诅咒似的,立谁谁死。
宦官仇士良表示:别赖我!
一个是自己夭折,一个是你听信谗言幽禁,郁郁而终的。
宦官只对权势感兴趣,对谁当皇帝,没兴趣!
唐武宗收藩镇、破回鹘,清吏治、兴经济,对于各司靡费的缺口当然也心知肚明。
会昌灭佛,除了唐武宗自身信道、佛教势力庞大等因素外,未必就与补公廨钱的缺无关。
总而言之,这是个几乎蔓延了唐朝的痼疾,范铮这种最多拿粉刺针挑脓疮的小角色,就不要去碰这事了吧。
搞不好,这个问题,能够把范铮给烧了。
范铮叉手:“上官还是饶了下官吧,这顶帽子,范铮戴不起。谏议大夫褚遂良,言行刚烈,要不,上官还是找他?”
《唐会要》里,还真是褚遂良提出了反对,然而没有用,时禁时复。
第二百零六章 谁有勇气对自己下刀?
治书侍御史韦悰踱过来,淡淡地看着马周。
同为治书侍御史,韦悰为左、马周为右,品秩虽同,权力却稍有区别。
韦悰实际上管着马周,但马周有圣宠。
“马御史之言,范御史莫上心,御史台的事,上有御史大夫、下有我韦悰把关,没有把握不能触碰这命题。”
韦悰轻描淡写地将马周的话否了。
马周的肩膀耸得更厉害,眼底仿佛有幽暗的火苗闪烁:“韦御史,本官只是与范御史讨论,此事是否可行而已。讨论。”
台院的人眼瞅气氛不对,迅速对付两口,各自散去,连唐临都摇头走人。
韦悰慢条斯理地坐下:“你入长安之前,孤身一人,可以肆意狷狂。如今,成家立业了,做事不考虑妻儿的吗?”
马周盖下葫芦塞子,声音低沉:“你威胁我?”
“不,长安韦氏,不需要威胁任何人,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个威胁。”韦悰仿佛在说冷笑话。“你需要顾及伱的妻儿老小,诸同僚一样需要顾自家。”
“排除你打算让范铮出头的想法,本御史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去年,御史台的公廨钱靡费一千八百五十九贯一百文,你这个想法,等于是要从诸位同僚及你自己身上剐肉,把你嘴里的石傲饼换成粗饼。”
“就问你一句,这世上,有多少人,在过得去的时候,有勇气对自己下刀?”
韦悰的话无懈可击,“过得去”三个字,让内侍省的内给使们无语凝噎。
马周颔首:“明白了,本御史就不应该说出口。范御史,抱歉了。”
韦悰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朝堂上就你一个明白人?之前的反复,同样是宰辅们想除积弊,可最终不得不继续,无非是方式变化了而已。”
“因为你,官厨没法办下去的话,你信不信,就连最卑微的掌固,都想冲你亮獠牙?”
马周沉默地叉手不语。
范铮突然开口:“这个问题,核心在于保持各衙的靡费不受损失,同时不能让捉钱令史再延续下去。”
两名治书侍御史同时翻了个白眼。
废话,这不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吗?
说白了,没钱。
内帑当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宰辅们也没脸再求助长孙皇后。
民部的财帛、司农寺的粮,除了维持朝廷的运转、赈济,更重要的,是备战!
渭水之耻已雪,但不可放松警惕!
大唐兵马,就应当纵横天下,宇内无敌!
“说白了,就是缺钱闹的。”
高福利是官吏卖力的保障,却也是民部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以部分权利、官职换取这部分利益,在所难免。
“钱财之事,无非四字:开源节流。节流想来绝大多数官吏是不愿意的,包括下官在内,也不愿意每餐的丁丁汤饼它没有肉嘛。”
“开源就格外重要了。贞观四年以后,大唐扬眉吐气,攻伐各国也获利不小,却不足以弥补公廨钱的亏空。”
“方向是没有错的,错就错在那些国度太穷了,百姓太懒惰了。”
范铮发现,自己已经能娴熟地掌握“指鹿为马”的技能了。
没错,穷的原因就是懒惰,哈哈!
马周沉默地点头,韦悰饶有兴趣地看向范铮。
“贞观初年,倭国遣唐使来过长安?”
范铮有点恼火,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历史事件的触感比较模糊,能大致知道有什么事,时间、具体经过却渐渐不甚清晰。
韦悰开口:“贞观五年十一月,倭国遣唐使抵达长安,正使:犬上三田耜,副使:药师、惠日。”
马周补了一句:“惠日是倭国在前朝时候的留学僧。”
这个词……
确实,倭国有很多僧侣在中原长期滞留、学习,朝廷对他们没有太大的防范。
大约这也是苏我马子执意要倭国接纳佛教,甚至不惜杀死大舅兄物部守屋的原因之一吧。
韦悰补充:“新州刺史高表仁,哦,也就是前朝宰相高颎(独孤颎)之子,脾气向来大,奉命遣倭招抚,因与倭王争礼,竟不宣诏而还。”
正常,皇帝遣他出使,怕就是看中了他的脾气。
要是派一个软性子的使者,怕不会丢了朝廷颜面哦。
“他们是从倭国西海岸出发,经对马岛,入百济补给,沿百济与大唐共有的渤海抵达莱州,改陆路入长安。”
范铮开口,随意在桌面上比划了几下,大致让二位上官看明白了路线。
韦悰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们返回,几乎是原程,不过是抵倭之后沿海岸东行到难波津罢了。”
范铮回应:“倭人多自矜,以大话对人,令大唐摸不清他们的底细。”
“不过数州之地,分五十余方国,他们的朝廷并没有足够的权威,只不过是以利诱方国相随。”
“对马岛东北,倭国的石见方国,有银山,可解大唐缺钱之厄。”
话戛然而止,范铮却见韦悰与马周的眼睛赤红,鼻息沉重了许多。
马周急切地问:“可供百年掘取否?”
范铮轻笑:“以现在的开采能力,纵千年亦无妨。”
韦悰手足哆嗦。
这好消息。
这天大的好消息啊!
得知会韦曲,早做准备,朝廷吃大头的时候,指头缝露一点,就够韦曲吃几代了啊!
也就是说,抵达倭国的路线,当初的高表仁,以及护送他的水师是清楚的,难度几乎没有,谁能不心热!
范铮兜面一盆冷水:“没那么容易的。倭国能入百济补给,因为他们是盟友关系,甚至倭国最初引入的比丘僧,还是百济赠送的。”
要没有倭国这外援,百济早就被曾经咄咄逼人的新罗吞并了。
韦悰与马周清醒过来。
没有百济一地为中转,凭现在水师的楼船,是无法应对远洋的,也难以支撑三四千里的航行。
哦,不要说三四千里,就连水行五日即可取的流求,隋朝陈棱征服过,不也没有入大唐的法眼?
打时容易守时难,大唐的船只,航行能力还没法支撑统治流求的需要。
怎么把百济制服了,这才是一个难题。
第二百零七章 得加钱
公廨廊下。
刘谙、华鸣二人窃窃私语,不时还满面惊讶。
范铮吆喝一声:“鬼头鬼脑的干嘛呢?有事不能说出来?”
刘谙讪笑着挪了过去:“那个,上官,确实不太好公诸于众。”
走在范铮前头的马周哼了一声:“事无不可对人言。”
刘谙诧异地看了马周一眼:“遵上官命。外头现在流传,乐童称心没有死,正潜伏在暗处,对吴王、侍御史、魏王展开报复。”
称心之事,对刘谙、华鸣他们来说,就是个秘密。
可对于接近中枢的马周与韦悰来说,真不是啥稀奇的事。
马周觉得自己的嘴巴有点……开过光咋地?
为什么一说话,就沾上事了呢?
称心的事,朝廷当初刻意压制过,没有多少风声,偶尔有只言片语也无非是说太子风流。
替死这事,乍一听很吓人,可仔细想想,是真具备条件的。
至于脱身、隐藏,以当初称心的得宠程度,不可能不安排一些后路。
《贞观律》在东宫的意志面前,还真没那么坚定。
太常博士太乐署里,当年教授称心的武舞郎,去年就病发身亡。
一百四十名文、武舞郎死一个,沧海一粟嘛,谁会在意呢?
可只有死者知道,称心这些奇奇怪怪的伎俩从何而来。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是因为称心没有对魏王下手。
也不是不想下手,是魏王身边的亲事府校尉、队正,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敏锐得很,称心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但是,范铮就觉得奇怪了。
种种迹象表明,称心与张亮有了联系,多少也算魏王这一头的人马吧,怎么突然爆出消息要对付魏王?
韦悰皱眉:“这个消息,是要针对谁?东宫?”
恍然大悟。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左屯卫翊府疯狂出动,抓住一个个散播“谣言”的人,最轻的当街笞五十,重的铐回大理狱审问。
哪怕大理卿是孙伏伽,也阻止不了大理狱的爆满。
大理正辛茂将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大买卖呀!
这些人犯,可比死囚能捞更多的钱。
有些死囚,反正要死了,死硬死硬的,一文钱不掏,大理寺还得倒贴馊饭。
馊饭,它不要本钱么?
现在这些人,死是不至于,杖、流到徒是一定的。
刑杖用的轻重、囚室的大小与干净程度、膳食馊不馊、会不会被其他囚徒所辱,哪一样不能挣钱?
公廨中当然不好谈事情,平康坊的某间厢房里,就不存在问题了嘛。
号称“长安铁公鸡”的从三品左卫将军贺兰僧伽,漆黑的脸堆出一丝笑意,对从五品下大理正辛茂将带着几分讨好。
贺兰僧伽的黑,其实名气不小的,雍州治中刘行敏还为此写诗嘲笑了一把。
《嘲李叔慎、贺兰僧伽、杜善贤》:
“叔慎骑乌马,僧伽把漆弓。唤取长安令,共猎北山熊。”
雍州治中李叔慎、长安县令杜善贤,同样以黑出名。
看看,写诗互嘲,多传统?
贺兰僧伽的品秩高,此时也只能放低姿态,因为他十四岁的独苗贺兰尚同,因为鹦鹉学舌,言及称心之事,被抓进了大理狱。
以贺兰僧伽的身世,肯定是能捞出来的,可需要时间。
听家奴说,贺兰尚同隔壁的囚室,是一些龙阳君!
发妻过世几年了,贺兰僧伽就指望这娃儿光宗耀祖,哪能让他被玷污?
有一丝风险都不行!
挥手斥退陪酒的姑娘,贺兰僧伽推过两张五十贯的柜坊折子。
钱庄在南北朝时称质库,在隋唐又名柜坊,换汤不换药。
柜坊这行当,两头吃,吃完质借人的,还吃存放人的。
这就是垄断,同时也是各大家族喜欢窖藏铜钱的原因之一,还是市面上开元通宝吃紧的缘由之一。
为什么是两张,而不是一张一百贯的,这却也有讲究。
钱少了是看不起人,钱多了有贿赂之嫌;
一张归辛茂将个人揣褡裢,一张为大理寺上下共有的公廨钱。
明白了吧?
辛茂将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连同大理寺公廨在内的官吏。
为什么一出案子,就是窝案,原因找到了吧?
这一点,大理寺底层出身的大理卿孙伏伽,不可能不清楚,却无力扭转这局面,只能不时点醒这些官吏,不要做得太过分了,现在不是前隋。
辛茂将毫不客气地收起折子,挟了块鹿肉咀嚼:“别说,这鹿肉真是嫩!将军,请用!”
贺兰僧伽赔笑道:“大理正喜欢,尽管放开吃!犬子就劳大理正费心了。”
辛茂将喝了一口有点烈的杏花村,咂了咂嘴:“将军可不要说下官讹你,令郎之事,过一次堂可能就没事了,小惩大戒,本不用破费的。”
换了别人,辛茂将才懒得多说,耶耶不需要解释!
铁公鸡贺兰僧伽嘛,都知道他肉疼钱。
“接他回去,我一定骂……说他。”
看看,宠成啥样了?
“大理正也别笑话,你们大理寺不接钱,我这心头就不踏实。”
这才是一个阿耶的正常心理。
辛茂将笑道:“将军放心,之前安置之处或有不妥,但令郎是独居一室,安然无虞。”
“但是,我听说,令郎是从贺兰氏旁支中听到这话的。”
贺兰僧伽的黑脸,瞬间杀气凛然。
“贺兰楚明这个小崽子!”
辛茂将笑了笑,知道贺兰僧伽肯定会去寻晦气,却未必能尽解气。
贺兰楚明不是什么人物,他的兄长贺兰楚石也不过是东宫千牛罢了。
用后世的词形容,带刀侍卫。
但李承乾对东宫人员的态度是:不信任。
被出卖了多次的李承乾,不会再轻信东宫任何人。
贺兰楚石可以不被贺兰僧伽放在眼里,可他的岳丈侯君集,就让贺兰僧伽稍加忌惮了。
纵然侯君集的吏部尚书没了,可陈国公的爵位还在,打吐谷浑、高昌的威风,也不是贺兰僧伽这种没什么大功的将军能比拟的。
辛茂将斜倚桌面:“将军来一个大义灭亲不就行了?”
贺兰僧伽拍案叫绝。
贺兰楚明害了自家贺兰尚同,让他去大理狱蹲一段时间不为过吧?
“要与那些人同室!”
“得加钱。”
两张五十贯的折子,再度摆到了桌面上。
第二百零八章 你说巧不巧吧
风声鹤唳。
似乎也抓了不少的,打的打、徒的徒,却没有丝毫改观。
直到某一天,在显德殿上,身着阜绢甲、兀自热得冒汗的左屯卫大将军程咬金,实在忍不住了:“左屯卫的事,好像本大将军应该知情吧?为什么左屯卫改行当左右候卫了,老汉丝毫不知情呢?”
身着步兵甲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李安俨拱手:“大将军息怒,一切并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是末将把操练厮杀,改成了捉拿嫌犯。”
程咬金冷笑:“你就是愿意领人去衙门当白直都没问题,问题是别领左屯卫的人马去。”
李承乾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悦,很快又隐藏起来:“卢国公说笑了,李安俨是左屯卫翊府中郎将,他不领左屯卫的人马去,领哪里的人马去?”
程咬金从身上掏出左屯卫大将军的钢印,双手捧起:“既然如此,为免左屯卫令出二门,将士无所适从,老臣请辞左屯卫大将军一职。”
兵部尚书李世勣打了个眼色:“知节莫胡闹!大将军任免,事经三省,由陛下定夺,岂能由着你性子!”
程咬金瞪眼:“茂功你当上兵部尚书了,大权在握,当然不明白我们这种空头大将军的难处。伱说大将军平日不管翊卫,可以,老程正好有时间喝酒、吃牛肉。”
“可是,翊府干什么,大将军既然不能干涉,还要承担翊府胡来的后果,这不扯吗?”
“既然这样,老程只领这爵,回府学李靖老儿,阖门自守、天天小酒,岂不痛快?”
范铮眨着眼睛,对程咬金敏锐的观察力表示钦佩。
程咬金这出逼宫,正是因为看出了李安俨的倾向,为了避免日后连累到自己,打下了一个深深的楔子。
牛进达、吴黑闼想出班说话,却被程咬金细微的手势赶了回去。
范铮表示,学会了,以后带娃儿们多练练这种默契。
李承乾嗬嗬一笑:“卢国公无须如此,孤令左屯卫翊府退出此事便是。如此,左候卫、右候卫翊府,便接手此事吧!”
“魏王身为雍州刺史,当督长安县、万年县尽快侦办此事。”
程咬金退回班中。
左候卫翊府中郎将田仁会入殿领命。
倒是不存在任何争议了,因为长安城昼夜巡警本就是左右候卫的职司,也因为左候卫大将军李泰就在殿中。
李泰挺着大肚腩举笏:“臣已严令治中李叔慎、长安令杜善贤、万年令亓官植全力配合。不过,东市署、西市署是太府寺的地头,不归雍州管呐。”
蹴鞠飞起,海参舞起……
查是肯定要肯的,但查得出查不出结果,天知道。
东市、西市,如此重要的财源,当然不会交给雍州管,连一丝插手的机会都不会给。
李泰投机的想法,当李承乾不知道么?
李承乾从来就不笨,否则也不会被立为太子。
“殿下,右候卫大将军、怀州都督、怀化郡王、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李思摩,遣臣左屯卫将军、突厥左贤王史忠急奏:薛延陀遣大度设,率二十万众逼近白道川。”
有点罗圈腿的史忠来报。
骑马成习惯了,走路肯定有点怪。
或许是因为走路姿势的原因,李承乾竟然对史忠亲近起来。
史忠妻子是定襄县主,定襄县主是韦贵妃韦珪与前夫所生之女,韦贵妃现在是陛下的贵妃。
四舍五入,史忠约等于孤的亲戚,没错。
孤的腿脚不便利,若是如他们一般在马上驰骋,谁能看出孤的腿脚有问题?
这属于认知错误了,有几个腿脚不便的还敢上马?
摔不死你!
之前所认为的薛延陀小可汗有误,《全唐文》中,《册封薛延陀二子为小可汗诏》记录,拔灼(酌)为肆叶护可汗,乙失颉利苾为达度莫贺咄叶护。
大度设,指的就是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
打仗啊!
李承乾悠然神往,恨不能血染沙场、死于阵前,当何其悲壮?
奈何这该死的腿啊!
“兵部、英国公,你是沙场宿将,以为当如何?”
李承乾当太子许多年,自然不至于蠢到外行干涉内行。
本来还可以问一问程咬金,可刚才那么一闹腾,自然也不想点他名。
大唐将星如云,不缺你程咬金!
李世勣干咳了一声:“陛下出长安之时,预料到薛延陀难免会借机而动,乃令突厥死守白道川,若是乙失颉利苾敢犯,势必迎头痛击。”
史忠傻眼了。
“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联合同罗、靺鞨、仆骨、霫族、回纥,二十万之兵啊!突厥过河,只十万人、四万兵,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还约束不了部众,子民不时逃逸……”
史忠挣扎着喊了一嗓子。
管他有效无效,责任尽到,反正现在史忠,又不是原来的阿史那忠。
躺在县主府邸,哄哄妻儿什么的,不香吗?
现在的突厥,心气早没了,毁在不争气的侄儿阿史那咄苾手上。
李世勣淡淡地开口:“兵部令,左屯卫将军史忠回衙门,主翊府操演之事。突厥那边,将军另觅人知会。”
你就说巧不巧吧,一堆左屯卫的将领撞到一起了!
李承乾想说点什么,竟发现没法张嘴。
左屯卫将军插手翊府,上有兵部之令,下有大将军程咬金纵容,谁能反对?
李安俨这个中郎将,严格地说只有操练、日常管理的权限,将军才是真正的带兵人。
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嘛,那是另外一个范畴,跨度太大了。
所以,前面李承乾才能拒绝程咬金插手左屯卫翊府。
朝会散去,李世勣被单独留下,赐座、奉茶。
“孤于兵事,一无所知,但亦知唇亡齿寒。若突厥为薛延陀所并,真珠毗伽可汗的势力暴涨,对我大唐更为不利吧?”
李承乾虚心讨教。
李世勣吃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武德九年,突厥马踏渭水,逼得陛下以万乘之尊,赴便桥之盟,实为我大唐奇耻大辱。”
李承乾眨眼:“贞观四年,卫国公与英国公诸位,不是生擒了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吗?足够雪耻了吧?”
李世勣缓缓摇头:“如史忠一般内附的,当然会渐渐同化。但是,殿下想没有,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李思摩,率安顿在黄河以南的突厥人,重返漠南呢?”
“担心阿史那结社尔犯九成宫故事重演?”
“不,更重要的是,强令他们改谋生手段,突厥人根本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