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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九章 蓝田关下

    勋国公张亮,坐镇工部衙门,耳边不时能听到官吏们刻意“小声”的窃笑。

    从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开始,张亮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

    可笑的世俗啊!

    为什么停妻再娶,你当张亮真无情如斯?

    那是为了在事败之后,不至于连累到老妻。

    李氏,呵呵,张亮与她就是名义夫妻,她愿意与张慎几勾搭,张亮也不介意。

    至于同房……

    当初被息隐王与海陵剌郡王逮住,张亮当了一次硬汉,什么都没有说,可你觉得会什么代价都没有吗?

    要不然,张亮就算再娶,也得寻个正经人家的女儿。

    张亮明知道,李氏身后,其实有很多人在怂恿,可他也需要这些助力,这才一拍即合。

    五百义子,究竟有多少是纯粹的效忠自己?

    有没有一百?

    如果能成事,再反手除去李氏一党,日后的人都需要仰望自己,谁还记得张亮是个泥腿子?

    信不信我张亮大笔一挥,自有无数人为我美化,将所有罪过全部写成卧薪尝胆?

    “义父……尚书,”公孙节从衙门外走来,神色微微紧张。“右骁卫翊卫出动,突袭了浐水工地,幸亏兄长安排得早……”

    张亮眉头微微一皱:“那个麻烦人物,要不是看在他独特的本事上,真想让你们把他沉水底。”

    “即便伱们推了一些替死鬼出来,企图转移视线,但人家未必肯跟着你们走。”

    “安排去虞部司的山林里守护一段时间,待风平浪静再让他出来。”

    两仪殿中,李世民抽出捂得味重的脚丫,用力抠了抠,然后凑近鼻孔嗅了一下,转过头去,满脸嫌弃。

    张阿难赶紧指使着两名内给使,为陛下送上盛了热水的铜盆,以及大块的汗巾,供他洗手、洗脚。

    皇帝这脚,本来只是小毛病,偏偏当年从军出征,时常顾不上清洗,落了那么一个病根。

    这个毛病是死不了人,就是有点膈应、有点麻烦。

    “右骁卫翊府右郎将高侃奏报,浐水工地没有目标的踪影,应该是转移了。同时,右骁卫从工地抓回了八人,五个游侠儿、三个是州县缉拿的人犯。”

    “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名游侠儿是勋国公的义子,管工地的书令史是勋国公义子的兄长。”

    任人唯亲,不大不小是个毛病,多数人都如此,没几个圣贤。

    但是,前提是不要出事,否则会连累一大片。

    李世民嘿嘿一笑:“当初朕未得大宝,张亮凭三百义子为朕联络各地豪强;如今朕临绝顶了,他也如愿以偿当上国公了,义子的数目还涨了……”

    张阿难面无表情:“勋国夫人李氏,本是巫女,声名狼藉……”

    至于下三路的话,张阿难不屑去说。

    但“巫女”二字,却让李世民想了很多。

    “让张亮闭门思过三日,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李世民终究还是念旧情的。

    李元吉下手有多狠,李世民还是知道的,张亮付出的代价有点大,要不然凭停妻再娶,李世民就能削了他的官爵。

    “司门司紧急奏报,蓝田关下,上千流民乞求入雍州,讨个活路。”张阿难禀报。

    李世民愕然:“不对吧?山南道没听说哪里遭灾啊!”

    张阿难低眉顺眼:“据司门司禀报,流民是从商州丰阳县安业城而来。”

    安业城离长安,也就是二百里左右,如果遭灾,李世民没有理由不知道。

    即便是他忘了,张阿难也会提醒他的。

    到了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元年,安业城才从丰阳县分离,自成一县。

    “不会又是哪个官员造的人祸吧?”

    李世民总觉得,这个看似不可能的选项,好像才是最真实的选项。

    相对前朝,大唐的政治要清明得多,官员也多数……不说廉洁自律吧,好歹吃相不那么难看。

    在家中休沐的侍御史范铮,被抓了差。

    唐临逗弄了一阵范百里,取笑道:“你可真是简在帝心,去蓝田关调查处置的事,一个监察御史就能负责了。”

    范铮干笑,九九六的黑心福报还是算了吧。

    唐临出门前,留下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金马,范百里当场喜笑颜开。

    待唐临走后,范百里神色变幻,范铮读懂了娃儿的意思。

    “是不是九块九包邮的货色?”

    范铮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心眼多!唐公还不至于用赝品充数。”

    这话足够谨慎,只说了唐临。

    赝品在这时代也很多,连李世民都被送了很多赝品。

    传统。

    范百里咯咯笑了。

    范铮有些发愁:“娃啊!我们能不那么财迷么?你阿耶是御史台的,你说日后你贪财犯事了,阿耶是抓还是不抓?”

    范百里鄙视的小眼神回答:那是你官不够大!

    范铮无言以对。

    “行了,你乖乖跟着阿娘吧,阿耶出门当差咯!”

    范铮戴上獬豸冠,穿上绿色官袍,蹬乌皮履。

    这服色,膈应,看来得想法混个五品职事官,可以换绯色官袍。

    当然,天冷了,中衣是格外加厚的。

    孙九与陆乙生准备停当了,牵上了范铮花十五贯钱买的一匹突厥细马。

    买马十五贯,公验立契、万年县入籍交税、烙印、上药,零零总总又花了一贯钱。

    孙九验的牙口,五岁细马,身子健壮,价钱高一点并不过分。

    当然,你要和王孙公子赌骑射的话,这匹细马又差点份量,人家那都是百贯的好马呢。

    不一定贵的就是好的,但多数贵的,它就是好。

    六品官了,不能天天骑驴子,排场是要有一点了。

    光荣退役的小叫驴,就是铁小壮、巫桑的玩具了。

    雷七、雷九换了身崭新的葛布外衣,腰别铁尺,精神了许多。

    当杂户有额外的补贴,虽然不多,对于一家都由定远将军府承担食宿的二人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刘谙、华鸣同样在府外等候。

    据说,他二人已经探听得小道消息,好好在范铮麾下干一年,明年有可能转衙门任九品官。

    一下就精神焕发了呀!

    别说不到一百里,就是一千里,也得跟着上官跑呀!

    护卫的是熟人,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依旧是那一团人。

第一百八十章 证明城

    李泰坐着小舆,摇摇晃晃地来到明德门前。

    “华容开国县男且慢,雍州仓曹已经备了数十车的幕、粮、衣,司仓参军卜塘押解,随行蓝田关赈济。”李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中含泪。

    “叭”。

    一泡大喜鹊便便正正掉落李泰脸上。

    范铮好不容易控制住想要扭曲的面容。

    该,让你装。

    接过武能递来的汗巾,擦去这一泡,李泰面容端正:“本官虽只是雍州刺史,但大唐的子民受难,本官感同身受。雍州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换一个对官话不熟悉的人,是听不出李泰的潜台词的。

    粮、衣,雍州给,但别让流民进来。

    因为,流民是最难管束的人群,一不小心就出乱子。

    记得李泰的鄜州都督是怎么没的吗?

    即便只是遥领,该负的责任,正堂官还是得负啊!

    别管李泰这话味道对不对,雍州肯赈济几天,就是了不得的善念了。

    要是换一个刺史,心肠狠一点的,直接不许流民入境,也不施赈济,你能怎么样?

    理由很充足,一方父母官管一方子民,顾不了其他地方的人。

    你说协助哦,请问一下,贵地是遭了天灾,还是人祸?

    就是朝廷来问罪也能说得振振有词,板子该打到商州刺史身上。

    李泰当然不会是纯善心发作,有几分表演的性质。

    东宫,兄长已经不堪大用了,十四年终于轮到本王上场!

    显露一番担当,顺便在耶娘、宰辅面前刷一下好感,何乐而不为?

    至于仓曹的幕,一定是快要老化的;

    衣,一定是夹芦花的;

    粮,一定是三年陈的。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对于流民来说,有就不错了,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正七品下司仓参军卜塘的面容有几分熟悉,范铮仔细想了一下,疑惑地转头:“参军与东市丞卜乙怎么称呼?”

    卜塘咧嘴一笑:“那是家兄。”

    范铮点头,难怪如此相像了。

    “伱们这名字,别具一格啊。”范铮还是没忍住,开口吐槽。

    卜塘轻笑:“阿耶取的谐音名,不移、不贪。”

    范铮忍不住笑了,有趣的老人。

    南出长安,一路基本是上坡、再上坡。

    蓝田县地势由东南向西北倾斜,总体簸箕似的,八成的山岭。

    每个山头其实都不算高,却比较险峻,难怪能成为长安的南部屏障。

    土地,那叫一个五颜六色,褐土、黄土、红土、紫土、棕土。

    野生树种,范铮表示,眼盲,一个都不认识。

    前方五步,一块石头从坡顶上滚落,停在道路中间。

    山上落石头倒不是啥稀罕事,不过一般是在春夏雨水繁多的季节,泡松软的泥土再也留不住石头这无情郎。

    冬季可就比较稀罕了。

    座下,新剪了三花发型的突厥细马,身子欲仰,似乎受惊了。

    范铮握着缰绳,双腿夹紧,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法,三脚猫武艺、蹩脚骑术,根本不足应对将要到来的危机,只能乞求别摔破脸。

    本来就不好看了,再来道疤什么的,难道要爬去敲钟?

    一直在身旁的孙九,抡起不是太有力的胳膊,一巴掌扇到马颈上,几欲癫狂的细马骤然松弛下来,“咴儿”几声恢复了平静。

    范铮转头看了孙九一眼,微微诧异。

    老家伙,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

    这庶仆,请得值!

    “台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贵仆却是颇具手段啊!”

    卜塘赞道。

    范铮吐了口气。

    哪有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啊,纯粹是反应慢,还没回过神来。

    蓝田关雄峻,关下千余流民眼神黯淡无光,流露出对这世道的绝望。

    卜塘带人,架锅造饭、安幕、逐一送衣物,才让死寂的流民,眼中有了一丝希望。

    “这是雍州刺史、魏王的一片心意。”范铮开口。“本官御史台侍御史范铮,奉圣命,前来询问,你们因何成了流民?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名形销骨立的汉子蹒跚地走过来,叉手道:“官爷容禀,我们出自证明城……”

    范铮惊讶地插嘴:“等等,证明城?难道你们不是商州丰阳县安业城人氏?”

    汉子苦笑一声:“安业,安业,安居乐业,我们高攀不起。这一位胡翁,是城中商贾,城主萧灞毗带兵闯入他宅院中,收走他积蓄的一千余贯,并且放话,让胡翁证明他的钱是他的钱,自当还回去。”

    “那一位,眼睛泡肿的,他的婆娘被萧灞毗收走了,要他证明他婆娘是他婆娘,自当送还。”

    “这倒不比胡翁,好歹是户籍的,三天后,人也放出来了。可是,他婆娘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悬梁自尽了。”

    “还需要说下去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鲜于匡济,拔刀斩向一株小树:“耶耶们流血打下的江山,竟为畜生辈践藉!”

    范铮转头,看向刘谙:“着你骑快马回长安城,如实禀告蓝田关下情形,然后不必跟来了。”

    鲜于匡济对范铮重重点头,意思是认同范铮的做法。

    出事了,共担!

    范铮看向卜塘:“劳烦参军在这辛苦几天。”

    卜塘苦笑着点头。

    一名婆娘挎着篮子,从蓝田关一侧走了出来:“哎哟,那么多年,终于见到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了。官爷,我这半篮高馔蒸馍,就送你了,这是民妇一片心意,莫要嫌弃。”

    雷九默不作声地上前,手握铁尺,将婆娘隔开。

    婆娘挑眉:“哟,这是怕我干坏事咋地?我一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啊!”

    范铮微笑:“怕是我一吃这高馔蒸馍,就馍到命除了,是吧?称心。”

    婆娘咯咯娇笑,臃肿的面孔竟现出一丝妩媚:“人家可是叫如意哟。”

    篮子一扔,馍散了一地,有急不可耐的流民扑上去,抓住一个高馔蒸馍就往嘴里塞,没一会儿就瞪眼、蹬腿,倒是做了个饱死鬼。

    如意迈脚向山林狂奔,右武卫翊卫一伙人竟然追得很吃力,时不时如意从身子扯出果子、面皮什么的当暗器,却也够阻拦一下了。

    没有用弓箭,是因为这里太靠近山林,林深草密,不容易命中。

    “回来吧,追不上的。”

    范铮看了一眼情形,叹气道。

    什么竹排、陷阱之类的小玩意,虽然伤不了身手矫健的翊卫,却拖慢了他们的速度。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证明你不是谋反

    鲜于匡济指着伙长破口大骂:“当兵吃粮的,连个婆娘都追不上,活该打光棍!”

    范铮被鲜于匡济的一语双关整笑了:“哈哈,其实追着了也没用。那个人,他就不是婆娘,是个汉子。”

    何况,称心事先准备的一些小机关,多少干扰了追击的速度。

    鲜于匡济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笑吗?

    刚才那妩媚一笑,老夫差点心神失守!

    那要是个汉子,多少汉子得走上邪门歪道?

    随即,鲜于匡济瞳孔一缩,讶然道:“不是死了吗?”

    范铮悠悠地叹了口气:“没听过说过留侯误中副车的故事吗?”

    鲜于匡济彻底无语了。

    整理了一下思路,鲜于匡济小心翼翼地猜测:“安州,也是他?”

    范铮笑道:“丰邑坊、长寿坊、崇贤坊之乱,是他;往我府上寄刀片,也是他。论攻击力,他不行,论逃遁可是行家里手。”

    可不是么,李恪的帐内,可不仅仅是皇帝配备的人手,还有遗老遗少在其中效命,在外围更布下天罗地网,不是照样让他走脱了。

    反正,一个攻击能力不足的对手,范铮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雷七惆怅地叹了口气。

    哎,目标从眼前活生生溜走,这滋味可不好受。

    可保护范铮才是雷七的首要选项,能怎么办呢?

    范铮带着右武卫翊府,往安业城行去,不过百余里的路,硬是耗费了两天时间。

    山南道的路,本就没有京畿的路况好。

    安业城并不大,用后世的眼光看,大约就是一小镇,区别是砌了城墙而已。

    范铮一行,浩浩荡荡三百来人,原本该引起安业折冲府的注意,却因为深居腹心之地而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城门处的府兵,慵懒地看了一眼精神抖擞的翊卫,发出酸溜溜的话:“神气个什么?耶耶要能当上翊卫,比你们更有精神。”

    街道上,一层厚实的灰,一脚下去能溅起一片尘埃。

    小破城不分坊,无论是民居也好、店铺也罢,九成是关门闭户的。

    竭泽而渔,总有鱼死光的时候。

    “是下府吗?”范铮随口问道。

    鲜于匡济点头。

    折冲府按上中下划分,品秩不同,统领府兵人数为一千二百人、一千人、八百人不等,实际计算人数时还要再算上辅兵。

    后世的预备队模式,隐隐有辅兵模式的影子。

    鲜于匡济吐了口浓痰:“不过,依本将看,整个安业城,连辅兵算上,不会超过五百人。”

    空饷,在大唐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情。

    至少在结束战乱没多少年的贞观时期,极少有人动这个脑筋。

    真的馋钱了,你就是不要一名辅兵,也没人能说什么,可府兵不同!

    打仗,靠的是什么?

    兵丁!

    在鲜于匡济的认知中,哪个折冲都尉不是把自己的人员尽量填满?

    甚至,鲜于匡济还见过,折冲都尉苦苦哀求,请求兵部给自己的下府升中府,就为了多二百府兵。

    不要以为天下基本平定,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程咬金他们的晚辈还时隐时现,不时祸害一把。

    羌、獠、俚、蛮,时不时因为这样那样的摩擦,举起长矛“哟哟”地干一仗。

    谁能高枕无忧?

    闯入安业折冲府驻地——也就是俗称的城主府,偶有府兵,也是懒散不已,连上前问一声的人都没有。

    “不堪一击!”

    鲜于匡济鼻孔快喷烟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卫府!

    校场虽小,却还存在,只是地面的草都不晓得是几年的老根了,枯而不死。

    点将台不大,一面鼓在架子上,鼓面上不晓得攒了多厚的灰,两根槌倒还完好无损。

    “擂鼓!”

    政令用的鼓点,是三百槌为一通。

    军令用的鼓点,是三百三十槌一通。

    一通鼓响,在折冲府内的府兵懒散地走过来。

    二通鼓响,二百余府兵提着裤褶,骂骂咧咧地入校场,却被鲜于匡济阴沉的面容唬得住口了。

    娘哩,要出大事咯!

    一些平日只是懒散、没有恶行的府兵,眼神里写满了幸灾乐祸。

    三通鼓响,折冲都尉、城主萧灞毗扛个小娘子,瞪着腥红的眼珠子喝骂:“哪个发瘟的,敢动我军鼓?”

    三通鼓恰恰完毕。

    鲜于匡济一挥手,一队翊卫如狼似虎地冲过去,反剪萧灞毗双手,押到点将台前。

    “本将,正五品上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

    萧灞毗咧嘴一笑:“下官参见上官。嗝,请上官容我更衣,免得失礼。”

    下府折冲都尉正五品下,本就低着一级,京官下地方又普遍大一级,这个孙子萧灞毗是装定了。

    范铮负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走到点将台前,亮出自己的随身鱼符:“看清楚了,本官,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检校国子监算学博士范铮。”

    范铮的敕授文牒,没有“除”字,虽然是从监察御史升侍御史了,其他官职并没有除去。

    御史台这个衙门,没有执掌文武权力,却让文武都战栗。

    萧灞毗叫道:“侍御史无权干涉折冲府之事!”

    咦,这个滚刀肉,还是蛮懂御史台的嘛。

    范铮咳了一声:“可是,本官现在是奉圣令及御史台之令,彻查安业城百姓沦为流民,及折冲都尉谋反一案啊。”

    萧灞毗叫道:“这些刁民竟敢逃脱,待本都尉将他们尽数杀了!至于说谋反,侍御史请看,就我折冲府兵不满员、人心涣散的模样,哪来的胆子谋反?”

    原来伱也知道这些啊!

    范铮笑眯眯地举手,雷九从一名府兵手中夺过横刀,在萧灞毗面前出鞘。

    “问题在于,你如何证明你不是谋反?”范铮笑道。

    “我是兰陵萧氏子孙!”

    摇头。

    “我是侯尚书旧部!”

    再摇头。

    “我是宋国公族孙!”

    范铮摇头:“看,没救了,他证明不了他不是在谋反。杀了吧!”

    “刀下留人!”快马直奔,张阿难单手举着诏令,眉眼间满是焦急。

    范铮手一挥,雷九手起刀落,好大一颗人头骨碌碌在泥土里翻滚,血液被浓密的草根吸了个饱。

    张阿难下马,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范铮,半晌说不出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觉得御史台好欺负啊?

    “混账玩意,你的手慢那么一丝,萧灞毗的命就保住了啊!”张阿难唏嘘。“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挟灭高昌大势归来,来势汹汹,不是你能挡得住的啊!”

    范铮嘿嘿一笑:“无所谓啊!我是御史台的人,又不是六部官吏,看他脸色干嘛?了不得,脱一身官服,回家逗弄娃儿去。”

    鲜于匡济瓮声瓮气地回答:“此事,本郎将与侍御史共同进退!这是大唐的折冲府吗?这是响马窝子!半数以上,手上都沾了血的。”

    安业城的府兵,半数被绳子拴住手,拴蚂蚱似的。

    这样的拴法,行进途中,要解决便溺问题,势必先请求解开手腕,所以又有个名目,叫“解手”。

    半个折冲府被押着,浩浩荡荡来到蓝田关下,麻木的流民嚎了出声,挂在竿上的那颗萧灞毗的头颅,被流民抢了下来,一人一口,生生啃了个面目全非。

    啧,就不嫌膈应。

    “回去吧!安业城已经被得清理了一遍,所有害过人的都在这里了。”范铮挥手,为此行做了一个总结,

    胡翁缓缓跪下,其余人也跟着跪下,对着范铮磕了三个响头。

    哦,范铮的位置在西面,也许他们磕的,是长安城太极宫呢?

    不,不是也许,是必须。

    范铮无论如何也不能背负这名声。

    “陛下有令,免礼,诏安业城百姓返乡,各自安居乐业!雍州奉送的粮食,可以拉回安业城食用。”

    范铮瞎话张嘴就来,先把李世民扯上。

    张阿难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小滑头!

    确实滑不留手,这句话一出,他便是代天子受礼,谁也没法挑刺了。

    山谷中的流民,相互搀扶着,蹒跚地重回故里。

    卜塘松了口气,押着粮车要跟去安业城。

    粮太陈了,必须尽快送出去,留在雍州库里也只能去喂鸡鸭。

    “参军且等等,我想问一下,雍州的正仓、义仓、常平仓,如果存粮超过年限了,通常会如何处置?如果要大量采买秕谷,又需要通过什么途径?”

    范铮问道。

    “超过存放年限,通常会贱卖,然后豪强们买去喂禽兽,却是以禽为主。秕谷,华容开国县男想要,雍州仓曹也可以代劳。”

    只有豪强才有能力消化雍州的陈粮,那些只能果腹的百姓嘛,看看就行了。

    如果百姓们可以各家各户推出一个共同人物,从各家收钱,参与进来,卜塘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问题是到了现在,没有一个这样的人物。

    队伍行到明德门时,百姓沸腾了。

    从来大唐的兵马回来,押解的都是异族、逆贼,押府兵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押解的翊卫解说了两句,铺天盖地的臭鸡子、烂虾、菜帮子给府兵们来了一次洗礼。

    “郎将带翊卫,将他们押解大理寺吧,本官拿这颗人头去太极殿交差。”

    范铮笑了一声。

    虽然范铮的品秩不够,但侍御史的位置有加成,与五品官员是平等称呼的。

    鲜于匡济咬牙切齿:“待交割完,本郎将上殿,与台端共进退!”

    范铮微笑:“郎将好意心领,不过,用不着的,本来就是奉陛下命处置。”

    太极殿中的气氛肃杀,挟胜归来的侯君集,气焰正高,隐隐有与程咬金等人平起平坐的势头,不再收敛性格。

    范铮举角笏:“臣范铮,奉命处置蓝田关事宜,今已全面处置,特来缴令。”

    侍御史奏事,是不加官号的。

    侯君集眼色阴霾:“本官就想问问,御史台什么时候可以插手兵部的事?”

    范铮叹了一声:“难怪人说侯尚书少不读书。”

    这一句,可真把侯君集的老底揭了。

    侯君集的耶耶为官,阿耶却是个破落户,加上生性好舞刀弄枪,确实没读什么书。

    “御史台的职司,纠举百僚,想来尚书不会认为兵部超脱百僚的范畴了吧?”范铮侃侃而谈。“军中的监军,严格地说,是在代行御史台的职司。”

    “何况,此次是圣令、台令齐下,尚书不会觉得,陛下也不该插手兵部吧?再说,侯尚书怕是忘了一件事,你现在是吏部尚书,管兵部的事,不嫌手伸得太长了吗?”

    一顶大帽子,扣得侯君集双目尽赤,却真不敢否认。

    虽是为旧部出头,却真的逾越了。

    “查,安业城中,折冲都尉萧灞毗,鱼肉乡里,常常以‘证明’为由,夺人家产、掳人妻女,逼得上千子民背井离乡,向蓝田关乞活。”

    “臣范铮,驰入安业城,城防约等于无,府兵劫掠嬉戏,折冲府吃空饷,府兵加辅兵,不足五百之数,战鼓蒙尘,校场杂草丛生,折冲都尉萧灞毗正劫民女而归。”

    “为正大唐纲纪,令天下府兵重整风气,臣只能以萧灞毗的人头祭旗了。”

    张阿难打开匣子,露出被啃得稀烂的人头,饶是李世民、程咬金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将,都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侯君集咆哮:“萧灞毗即便真犯了事,当诛,也不该受此折辱!陛下,臣弹劾侍御史范铮,辱将士尸首!”

    范铮笑道:“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说出这话,未免让人看轻。此人头,是在蓝田关下,为流民哄抢,一人咬一口所致,有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汶江县侯在场为证。”

    满朝大臣都惊出了一声冷汗。

    欺压小民的事,即便许多大臣立身正直,总有子侄辈胡作非为,区别是严重与否。

    萧灞毗的遭遇,当拿回去告诫族人,勿行非法、广施仁义!

    当然,如礼部尚书李道宗,他就没法广施仁义了。

    有些东西啊,他就得忌惮,除了本性恶劣的,有多少宗室是无奈之举?

    西汉的丞相萧何,他真的愿意贪百姓的田地吗?

    侍御史唐临,温吞吞地出班,举笏:“臣唐临,弹劾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私自配良人为奴,擅取高昌王室宝物,致使交河军军纪涣散,人人皆取财物,唯阿史那杜尔部秋毫无犯。”

    “此风,不可长!”

    咋,觉得御史台好欺负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功臣变罪臣

    一说到钱,满朝文武就变色了。

    程咬金出班,一脚踢到侯君集屁股上,咆哮道:“欺师灭祖的狗东西!大汉越打越穷,我大唐为何越打越富?”

    “缴获归公,论功行赏,才是越来越强的原因!你以为,你们出征的粮草,不要钱?”

    侯君集勃然大怒,挥拳相向:“倚老卖老的匹夫,响马!耶耶灭了高昌,就是取一些财物,也是理所当然!怎么着,是我交河军没有缴获吗?送到左藏署、右藏署的物品不抵靡费吗?”

    侯君集早就看程咬金不顺眼了,要不是这厮资格老,凭什么坐耶耶头上?

    真以为打仗,就凭着一手马槊冲锋而已吗?

    “欺师灭祖”四个字,更是戳到侯君集的痛处。

    侯君集出身低微,欲拜李靖为师,李靖不允。

    然后,李世民出面,半带强迫地让李靖收徒。

    李靖对侯君集是有保留的,兵法也只教了半部,剩余的无论如何不肯教。

    再加上,因为侯君集骑马过衙门而不觉,李靖说他有反意,侯君集则向李世民告发李靖谋反。

    (出自唐朝刘肃的《大唐新语》,不排除有编故事的成分。)

    而且,程咬金这厮,对其他资历更浅的并不排斥,独独排斥侯君集!

    要不是打不过这老匹夫,侯君集早就揍他了。

    耶耶忍够了!

    新仇旧恨堆积,两个着阜绢甲的武将在太极殿开撕了。

    你一拳、我一脚,兀自不够尽兴,两人贴身开打。

    稳稳占着上风的程咬金,伸手一抓、一扯,裂帛声响彻太极殿,侯君集的阜绢甲,以及半截中衣被撕开,画风有点辣眼睛。

    不过,不辣眼睛,就不是程咬金。

    程咬金乘胜追击,几乎把侯君集的中衣撕成了抱腹。

    抱腹是汉之后的称呼,明朝之后,此物名为肚兜。

    吴黑闼在一旁大呼小叫:“响马头子!抱他!摔他!骑他!”

    中书舍人杨弘礼,挥着拳头呐喊:“卢国公,揍他!这是在砸大唐的锅!”

    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大呼:“卢国公,替我打上两拳!我送伱一坛中山地缸荻粱酒!”

    荻粱,与蜀黍相同,是高粱的别称。

    完犊子,整个太极殿已经不正常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一拳打得侯君集面颊肿起:“你个副端,耶耶记住了,不可赖账!”

    李世民在御座上纹丝不动,要不是眼睛睁着,张阿难都以为他睡着了。

    心腹爱将挨揍,以往李世民多少会帮腔,今天却视而不见。

    原因很简单,程咬金的举动,虽然莽撞了点,话却一点没错。

    大唐以战而强,凭的就是缴获填军资,统一按军功奖励。

    也许,一次军功给不了多少,但五亩永业田,也能让府兵、翊卫们嗷嗷叫着往前冲。

    侯君集开这个坏头,让府兵们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原来,我们也可以私分战利品的?

    战利品被出战的兵马瓜分完了,朝廷的窟窿谁来填?

    瓜娃晓得不,贞观初年,朕的袍子都没得新滴不?

    侯君集都变得两眼乌青了,李世民才轻咳一声,程咬金立刻跳开,指着侯君集骂道:“不服气,退朝后去朱雀门练练!”

    御史大夫李乾祐缓缓出班。

    大佬往往最后一个出场,这才有格调。

    御史台的最终打击,终于降临。

    “安业折冲府糜烂如斯,兵部侍郎、兵部郎中当细细盘查。臣以为,陛下当重新任兵部侍郎,免得本就缺尚书的兵部混乱。”

    这一刀,砍得侯君集无法呼吸。

    他花了八年心思培养的心腹,被李乾祐一拳打倒。

    看似人畜无害的李乾祐、唐临,出手就刀刀致命!

    “御史大夫之意,何人比较合适?”

    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稍的官场经验的范铮,听出了一丝怪味。

    李乾祐经验丰富地挡了回去:“御史台只管纠举百僚,官员遴选却是三省、吏部职司,臣不知。”

    李世民本想对御史台敲打一下,却只能作罢。

    “尚书右仆射以为谁合适?”

    李世民看向申国公高士廉。

    没辙,侯君集这个吏部尚书是废了,只能以前吏部尚书的意见来抉择。

    高士廉老眼闪过一丝光芒:“中书舍人杨弘礼,系出将门,为兵部侍郎么,倒也合适。”

    杨弘礼是前朝名将杨素的侄儿,高士廉的话没有半点水分。

    李世民等了许久,没听到高士廉的下一句话,诧异地问:“兵部尚书人选,爱卿就不提了?”

    高士廉眼皮垂了下来:“兵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不是老臣能置喙的,想必陛下也有了腹案。”

    被戳破了心思的李世民尴尬大大笑。

    舅父就是亲家,果然很了解朕嘛,这一点点小心思都卖弄不了。

    “朕有意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勣回来,执掌兵部尚书职司。”李世民看向三省主官。

    吏部,靠边站,三品大员的任免,不是吏部的权限。

    中书令杨师道、侍中魏征、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高士廉、司空长孙无忌,对李世勣的资历、能力、忠诚都没有异议。

    李世勣的忠诚加成,一般人都难抵挡。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这个皇帝会越来越远离战场,李靖越来越老迈,李孝恭薨了,大唐需要新的统帅出来接棒。

    李世勣的忠诚度极高,指挥艺术也远非吴下阿蒙,岁数也不大不小,正好成为军队新的主心骨。

    “大理寺,先将侯君集带去审理吧。”

    李世民郁闷地吐了口气。

    烂泥扶不上墙!

    原本还以为,可以强行扶心腹上位!

    最大的受益者,是没有掺和分赃的阿史那杜尔,被封毕国公。

    吃亏是福,这句话用在这里格外合适。

    第二个受益者,是早就安排妥当的丘行恭,封爵天水郡公,拜右候卫将军。

    其他人,最多就是个功过相抵。

    中书侍郎刘洎,立刻上表,洋洋洒洒上千字,为侯君集陈情。

    核心目的就一个,侯君集有过,也有功,有功之臣不应受牢狱之灾,希望宽恕侯君集,为后来者看到皇帝的博大胸襟。

    狱,自然是出了。

    实职,自然也免了。

    从前的香饽饽,如今无人问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礼不可废

    吐蕃以黄金器千斤,向大唐求娶公主。

    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坐在治书侍御史刘祥道的公房里,笑眯眯地看向范铮。

    “吐蕃求亲,陛下有意赐婚,你有何见解?”

    范铮苦笑:“侍郎未免太看得起下官了,赐婚与否,国之大事,不是区区六品官能置喙的。”

    令狐德棻推来茶碗:“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范铮捋了一下思路:“这个赐婚,陛下属意,自然是谁也动摇不了的。”

    “但是,在嫁妆上,我们就可以思量一下。”

    “丝帛之类的,可以厚赠;工农水渠,不给;兵家、农家、地理书籍,不准出境;佛家经卷、高僧,礼送去吐蕃,千人,甚至是万人,那些招提不是有很多不在簿籍的僧尼吗?”

    哦,别说范铮腹黑,本来正史就送了僧人上去,区别是规模大小。

    令狐德棻吮了一口热茶,驱散一些身上的寒意:“好像祠部郎中沃鯌就提过,侍御史对佛家,小有看法?”

    范铮笑道:“这可冤枉下官了,下官与波颇、玄谟二位禅师也颇有交情,怎么能有偏见呢?”

    “于众生而言,佛道都有慰藉心灵之能,亦有妙手慈心之辈,当然有正面意义。”

    “但是,天下的事吧,他都有一个限度。你要说长安百万之众,供奉十余所寺观,当然没问题;如果达到千寺、甚至是万寺,相信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如周武帝一般。”

    “下官在祠部司为辅,大致看过一眼卷宗,天下寺观的比例是三比一。上官可曾想过,这只是在籍的寺。”

    令狐德棻大笑:“所以,一送了之吗?”

    范铮轻轻摇头:“当然没那么简单。吐蕃是苯教的地盘,而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又有意引入佛教,对抗苯教,只不过是与大唐一拍即合而已。”

    “当然,陛下及各位宰辅须心中有数,吐蕃的王称为赞普,妃称为赞蒙,一个赞普对应多位赞蒙,很难说以谁为主。”

    “松赞干布原来就娶了芒萨赤嘉,又与大羊同和亲,娶了萨勒托曼,再向泥婆罗求娶了颇恭东萨赤尊。赞蒙芒萨赤嘉为松赞干布育有一子,名贡松贡赞。”

    倒不是说公主的地位如何,其实这东西,大家都心里有数,各自宣称胜利罢了。

    范铮提醒的用意在于,人家已经有子嗣了,不要痴心妄想靠公主的子嗣,换取吐蕃的亲近。

    其实,整个大唐都没发觉,高原的新霸主吐蕃力压大羊同,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已经吞了苏毗的吐蕃,借了大唐赐婚之势,就可能会拉拢羊同某一方的大势力。

    到时候,大羊同未必能扛得住松赞干布的雷霆攻击。

    可谁会真正在意那与大唐隔绝的大羊同呢?

    倒是贞观五年,大羊同遣使来朝贡了一回。

    即便是后来的《唐会要》,对大羊同的记载也不够详细,并且说“无文字”。

    这个是以讹传讹了,不说邦交、考古出现的文字,就说苯教,没文字怎么传播?

    倒是那个首领下葬的记录,与后世考古吻合:抉去其脑,实以珠玉,剖其五脏,易以黄金鼻,银齿,以人为殉。

    就算大唐想伸手拉一把,也鞭长莫及。

    从大唐去大羊同,要么上吐蕃,一路走高原,上马儿敢、察瓦绒、波窝等地,过切玛拉、堆枯绕,到玛旁雍错湖,上大羊同都府穹隆银堡。

    要么,行三四千里到于阗,从喀拉喀什河畔上克里雅古道,抵达日土,于阗上去是近千里的路段,还要经过几个小火山。

    要么,从大勃律东上。

    所以,即便有利用羊同牵制吐蕃的心思,也不现实。

    西域那头,大唐才控制了一个西州、一个伊州呢,也就是甜瓜与葡萄管够而已。

    于阗,根本没能力触及。

    哎,那些太烦恼,也不是范铮能解决得了的麻烦。

    “明年一月,吐蕃国相禄东赞会来亲迎公主。”令狐德棻撇嘴。

    “就是那个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的噶尔·东赞,他不是小论么?也就是副相。大论才是国相,现在应该是琼波·邦色为大论吧?”范铮表示诧异。

    令狐德棻吃惊地起身:“竟然如此!本官需要马上入宫!”

    两仪殿内,烘着脚炉,李世民看向令狐德棻:“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吧?”

    令狐德棻倔强地抬头:“礼不可废,国相与副相,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老夫认为不行,那就不行,谁来了都不好使!

    如果吐蕃之前说明是副相,老夫也认了,可吐蕃白纸黑字说的是国相!

    李世民头疼了。

    距离公主出嫁之期也只有两个月不到,就是让吐蕃的使者打马,昼夜兼程,也赶不了来回一万二千里地吧?

    更别说山路崎岖,落差能让人格外不适了。

    即便是礼部尚书李道宗来劝说,令狐德棻老头就是死倔着不肯退让。

    “礼不可废,吐蕃如果不拿出诚意,让其大论琼波·邦色前来,除非是让臣乞骸骨,否则休想通过。”

    “江夏郡王也别说话,反正嫁的不是伱的女儿,你无所谓。”

    令狐德棻老头的嘴巴可不饶人。

    没有明确的史料表明,文成公主与李道宗就是父女。

    至于说李道宗送亲——弘化公主还是李道明送亲呢,难道就是李道明的女儿?

    无奈之下,李世民只能让中书省通事舍人来济,从四方馆召来吐蕃使者,将令狐德棻的意思说了。

    吐蕃使者眨巴着眼睛,带着两砣赭红的面颊堆起笑容,伸臂抚胸躬身:“尊敬的天可汗,如你所愿,大论琼波·邦色一定会在元日前赶到长安城。”

    李世民、李道宗、令狐德棻相对无语。

    待来济将人领下去,李世民才拍着桌子:“想不到啊!若不是彭城县子执意,朕竟然不知道,吐蕃的大论在大唐境内!”

    是啊,六千里地呢,大论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

    就算是松州,离长安城也有二千二百五十里呢!

    李道宗的目光渐冷,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下:“最有可能,是藏身秦州。吐蕃觊觎我陇右道,意欲何为?臣请射猎秦州!”

    李世民目光凝重,缓缓摇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战略包围

    范铮被抓差到两仪殿时,人都是懵的。

    这里,是区区六品官能进的吗?

    两仪殿位于太极殿之后,是皇帝批阅奏折、与宰辅议事之所,隋朝取名“中华殿”,贞观五年改为现名。

    吐槽一下,这个名字,真没“中华殿”大气。

    殿内随意多了,臣子皆有坐处,有案,奉茶,有可以前倚的凭几,要是再加上花生瓜子,妥妥的茶话会。

    大唐的舆图,第一次呈现在范铮面前。

    图,没有后世在网上看在那么大,羁縻之所都以色染之。

    君臣都心知肚明,羁縻只是表示地方臣服,却不能算成大唐的经制州。

    甚至,曾经的经制州,还有可能退化成羁縻州。

    举个例子,贞观十一年的黔州都督府,都矩州(贵阳)等十五经制州;到了天宝元年,矩州依旧为黔州都督府所辖,却已经退化为五十羁縻州之一。

    羁縻只接受部分朝廷号令,其实仍旧自主,就是个小藩国。

    你要乐意,舆图上还可以把藩国加进去,也可以洋洋得意地自称是大唐的疆域,然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自欺欺人罢了。

    拳头大了,任何地方都可以自古以来。

    实际上,对西南方向,大唐长期以来是不够重视的,云贵两地,都是各自势力把持,朝廷施以羁縻而已,什么东谢蛮、西赵蛮、东爨、西爨、昆弥国、金齿部、濮子部各自为政,朝廷也懒得在山区下功夫,就这么听之任之。

    按后世的地理,是从川到湘、到桂、到安南,成了事实上的边疆。

    舆图上,对于吐蕃国的描绘极少,也就是马儿敢、察瓦绒与逻些城标明了位置。

    没法,外人初上高原,相当部分人反应剧烈,职方司的人,真正深入的没多少,还付出了不少代价。

    “华容开国县男,素闻你颇有一番见解,今日朕洗耳恭听,不拘对错,绝不追究。”李世民表明了态度。

    令狐德棻、孔颖达、郭嗣本、刘善都笑眯眯地点头,表现出善意。

    程咬金大喉咙在叫嚷:“那不成,哪怕他不能让老程完全信服吧,好歹也得有模有样。真胡说八道,老程请他尝尝瓦岗特产的拳头。”

    范铮了然。

    李世民的态度是表示没有官方的责任,程咬金的拳头,实际上也是李世民的意志。

    多少得有点真货,要不然皮肉得受苦。

    幸好耶耶容貌不出众。

    “先说吐蕃吧。吐蕃本来是个小到可以忽略的国度,从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起,原本窝在匹播城周边的山南雅隆一系,势力骤然庞大,得后藏系的大论琼波·邦色加入,得苏毗系原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为首的娘氏加入。”

    “然后,因为极力安抚新加入的后藏、苏毗两系,忽略了原有的雅隆系,外戚、高原霸主大羊同攻伐,娘波、达波、工布、苏毗相继反叛,囊日论赞为原山南的老班底毒杀。”

    这一段,《敦煌文献》只是一笔带过,《柱间史》倒是稍微详细些,就是《柱间史》的行文风格,据学者推论,晚于松赞干布时期几百年。

    注意,琼波·邦色这个人,虽然在吐蕃历史上颇有恶名,在这关键时候,仍旧带着后藏紧紧跟随吐蕃。

    所以,琼波·邦色当初,对娘·芒布杰尚囊任大论是极不服气的,凭什么他就上去了,难道当初我的跟随的态度不够坚定么?

    “松赞干布十二岁登基,在叔父与忠臣的辅佐下,杀逆臣,重新收复娘波、达波、工布,娘·芒布杰尚囊凭三寸不烂之舌收复苏毗,势力大涨。”

    “期间,大羊同的兵马攻伐,皆在年楚河地区的娘若被挡了回去,双方现在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大羊同以苯教辛饶为尊、国王次之,虽然国主李迷夏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奈何终究受掣肘,再有雄心也难尽展拳脚。”

    “弃宗弄赞……”

    长孙无忌打断了范铮的话:“怎么又冒出个弃宗弄赞?”

    范铮解释:“吐蕃国主,名弃宗弄赞,因为翻译的问题,也可以写为弃苏农赞。松赞干布是臣民上的尊号,意思为‘端庄尊严、深邃沉宏’,赞普为国主,直译为雄强丈夫,也有保护神之意。”

    “借大唐赐婚的势头,吐蕃可以再拉拢大羊同的大势力。双方本就渊源极深,相互纠葛,吐蕃的大论琼波·邦色,与大羊同的大论琼保·热桑杰,系出同族,保字与波字不过是翻译中出现的差异。”

    “早晚吐蕃吞并了大羊同,一统高原,要养更多的人口,需要对外扩张。”

    “高原东面的大唐,必然是最佳选择。”

    程咬金上前,戳了戳松州之西的位置:“东女国等西山八国、白兰羌等地方拦不住?也对,能拦,当初就不会打到松州,让老牛出风头了。”

    范铮点头:“正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这些零星小国,很多还没有大唐的一个县人口多,即便是最大的东女国,也不过四万余户,胜兵过万。”

    至于记录的八十余城,平均一城五百户,你说是聚居的镇子倒正常。

    贞观年与东女国的接触,是李靖灭了突厥,解救回武德年间来长安朝贡、回陇右时被突厥掳去的东女国使者。

    地方太偏僻了呀。

    “生羌粘信部、龙诺部,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左右摇摆,人称‘两面羌’。”

    所以,阻止吐蕃下高原,很难。

    还有一个困难的地方,范铮没说。

    因为有古羌与高原原生孟族融合,言语、习俗上有共通之处,羌人对于吐蕃的接纳心理,远远大于大唐。

    两唐书写高原人为羌人后裔,太片面了。

    至于那种拎着一两个发音相近、意思有别的词,就生拉硬扯说是同源的“专家”,可去伱的吧!

    全世界好多国家、族群,“妈”的发音还相近呢,你咋不说,无论什么肤色都是一个祖宗?

    “你的意思,堵死松州这条道吗?”长孙无忌若有所思。

    范铮摇头:“堵不住。松州是最好走的道,但从马儿敢到聿赍城、下昆弥国,可以威胁到剑南道南部;从吐蕃野马驿翻越唐古拉山口,过沱沱河,入吐谷浑格尔木,古称麝香丝绸之路;从大羊同日土,走千里之遥,下西域于阗喀拉喀什河,人称克里雅古道。”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这很程咬金

    右候卫将军梁建方沉吟:“也就是说,要防止吐蕃下山,松州、昆弥国、吐谷浑、于阗都得堵死?真麻烦,为什么不选择直接打上去呢?”

    梁建方的名字,在唐史里没有单独列传,却也是少有的骁勇之将。

    当年的洛阳之战,尉迟敬德强攻,梁建方、高甑生为辅,生擒王琬。

    能成为尉迟敬德这种勇将的辅助,梁建方的武力,至少不会较程咬金弱多少。

    当时同行的高甑生,混到了利州刺史,打吐谷浑的时候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因误期受李靖处罚,不服气反告李靖谋反,导致李靖称病、阖门自守,他也因诬告反坐被流放了。

    李靖称病不出,其实与他打突厥回来、遇弹劾的反应是一样的。

    功高震主,正好有弹劾可以当台阶下。

    范铮回答:“因为吐蕃地处高原,落差极大,中原兵马上去,容易生病,头晕、呕吐,严重的可能会死。嗯,你可以想一下,吐谷浑当地为什么有山会叫汉哭山。”

    这个山名,污辱的意思肯定有,但人家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晰,山太高了,汉人一定不适应!

    即便是在后世的条件下,上高原的人群依旧没法完全免除高反,偶尔还会有因高原反应而死亡的情况。

    在大唐,没有足够的条件支持,伤亡肯定不小,甚至会超过战斗损伤。

    因为牛进达在松州轻易获胜,诸将对吐蕃的凶悍估量不足。

    范铮郑重提醒:“吐蕃只是因为立国不久,对打法还没有及时改进,松州大捷也是因为牛进达将军夜袭,万万不可小觑!”

    “吐蕃每个军事单位为东岱,千人到万人都有,长官叫东本。正式的军士,叫桂;每个桂下面有一群奴隶兵,叫庸。”

    “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吐蕃人天性彪悍,尊崇勇士,所有逃跑的人,脑袋上必须戴一条狐狸尾巴,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

    “吐蕃对于冶炼、医药,都有独到之处,兵刃也不算差。”

    最重的一点,吐谷浑、昆弥国等藩篱,因为地广人稀、山高林密等原因,大唐对它们是真没下功夫去控制。

    对西南等地,整个唐朝的态度,鼻孔朝天,看不上!

    啧,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底气,宁愿往西域之西扩张,也不细看云贵的。

    “臣以为,大唐对西南方向,失之偏颇了。别的不说,昆弥国附近,铜铁矿之丰富,足够大唐少府监铸钱监再立几口炉子了。”

    当然,运输是个大问题。

    乌蒙山、哀牢山、无量山,不都有大量的铜铁吗?

    可惜,乌蒙山的矿山,以最大的汤丹矿为例,那个路,连乌蒙马上去腿都打哆嗦,倾斜的坡度让人望而却步。

    所以啊,即便汤丹矿归唐兴县,唐兴县归曲州,曲州为经制州,那又怎么样?

    曲州治所朱提县,距长安四千三百三十里,全州两个县共一千零九十四户。

    不觉得异常?

    这就相当于说,后世常住人口八十余万、农村人口占三十余万的昭通昭阳区,连带东川,在大唐时候才三五千人。

    可能么?

    原因只有一个,对于当地的乌蛮,官府无力管束,自然也没法编户。

    不要听历史课吹嘘,大唐的民族策略如何优异,别看广告,看疗效。

    矩州从经制州退为羁縻州、羁縻的洱海地区蒙舍诏异军突起,原因呢?

    当年段纶传檄而定的南宁州各地,当真天生反骨?

    大唐重心移向西域,全力谋取丝绸之路,对各地乌蛮、白蛮忽视,你自己不在意,也莫怪他人取之。

    官吏不通当地习俗,动不动作威作福,然后脾气本来就不好的西南人,难免就杠上了。

    恩威并施,才是治理的方法。

    梁建方请缨:“既然如此,拿下昆弥国!臣愿为一先锋,取昆弥国!”

    “昆弥国,共十万余户,兵数万。有百余部以杨、李、赵、董为大姓,语略同大唐,自称是当年楚国庄蹻遗留下的后人。”

    “西洱河附近,白蛮、乌蛮、花马国,多半还是当年哀牢古国分出来的族裔,还须顾及当地忌讳。”

    “就像下官当年赴壁州,查獠人造反一事,结果是刺史蓄意请獠人吃狗肉宴,獠人恰恰最忌讳这个,能不反么?”

    “关于此事,臣也想请陛下令民部主持,搜集各地各族的忌讳,印为簿册,下发各部、州、县衙门及诸府、卫,每一个新入衙的人都要颂读一遍,了然于胸。”

    李世民起身:“华容开国县男的意思,是要向各族低头么?”

    范铮轻轻摇头:“绝无此意!臣的目的,只是让官民之间减少不必要的摩擦。獠人不吃狗肉,又不会强行冲进汉人聚集地、强求汉人不许吃狗肉,只要不让獠人吃狗肉,最多稍稍注意别当人家面吃狗肉即可。”

    李世民眼神一亮:“如果有强求不许吃狗肉的呢?”

    范铮呵呵一声:“当地正堂官、上佐全部罢官。”

    嗯?

    程咬金拍腿大笑:“这娃儿,有点东西!改天去老程家吃牛肉!”

    吴黑闼笑道:“没错,他昨天才讹了人家殿中侍御史一坛地缸荻粱酒!”

    程咬金得意洋洋地笑了:“那叫讹吗?那是他心甘情愿应下的。”

    吴黑闼揭短:“张行成答应了一坛没错,可你顺手抢了两坛。”

    “响马的事,能叫抢吗?那叫借!伱忘本!”程咬金一指吴黑闼,黑白颠倒得无比流畅。

    连李世民都忍不住笑了。

    这很程咬金。

    细细揣摩,范铮最后一句话很有道理,如果这都管不了,官员是干嘛吃的?

    “三省以为,华容开国县男之议如何?”李世民开口。

    “臣以为,令民部收集整理各族忌讳、刊印成册,再下发各衙、府、卫,可行!”门下侍中魏征颔首。

    “老臣觉得,是不是给吐蕃添一添麻烦,与大羊同……”杨师道的话戛然而止。

    显然,他也想到了道路的问题。

    房玄龄思索了一下:“取舍难定。大唐是向西移,还是兼顾西南,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臣需要细细思量。”

    房谋杜断,房玄龄的主意多,偏偏在取舍上容易卡壳。

    高士廉点头:“老夫觉得吧,西南这头,不妨取一地,让人一试。”

第一百八十七章 白叠

    “华容开国县男建言有功,朝廷一时半会也不能再拔擢你了。这样吧,你可以索取一些国库之物。”

    貔貅李世民难得开口。

    当然,识相点,别挑太贵的,朕还得省点钱选秀女。

    “陛下也知道,敦化坊开了坊学,娃儿们写字太废纸。臣在太府寺右藏署,看到有各地送来的纸张,不知道可否赏赐一些?”

    范铮扫了一眼侍立在李世民身后的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

    老奸佞,本官可记得当日的话哟。

    许敬宗额头冒出了冷汗,依旧壮着胆子开口:“臣许敬宗启禀陛下,右藏署的纸张,都有定额的。各衙门的文牒、国子监的用纸、宫中的书写、皇后抄佛经,都是右藏署所出。”

    “去岁末,右藏署的纸张还不敷使用,最后是临时调了一批藤角纸才补上了缺口……”

    这个记仇的!

    老许的颜面,可以掉在江都,却不能掉在这后辈晚生面前!

    许敬宗倒不怕李世民发怒,跟他的时间太长,早了解到皇帝的秉性,你说得有理、态度别激烈,绝对不会胡乱怪罪的。

    范铮微笑:“这样啊!臣不会令陛下为难,就是买纸太费钱了,臣可以自己造吧?这不算‘夺下人之利’吧?”

    范铮说的,是民部的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这话呢,看解释权,可以说成直接利用职权,遏制他人利益,以谋取自己的利益;也可以说成不要与民众争夺同一个行业的利润。

    现实是:哼哼,平康坊的楼子,有一座就是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的。

    范铮的问话,不过是在下钩子。

    国子祭酒、曲阜县公孔颖达,鼻孔里哼了一声:“谁敢,老夫的笏板不饶人!”

    孔颖达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十八学士嘛,在场也有好几个,大儒也同样不缺,但孔子三十二代孙的身份,天然占据了优势。

    只要他有道理,真举着笏板打人,伱也只能闪避啊!

    许敬宗讪笑。

    别说,他还真打了这个鬼主意,偏偏被孔颖达硬梆梆地打消了。

    李世民咳了一声:“朕许了你东西,纸张你不取,就另选一样吧。”

    范铮笑了笑:“大军既然拿下了高昌,白叠应该不少吧?”

    别说李世民不知道白叠可以织衣物,高昌可就是用白叠织衣物呢。

    不过嘛,高昌的棉花,它是短绒棉,在没有解决纺织技术之前,缺点还是蛮明显的,纤维不够长嘛。

    “有二十车呢,都拿去!”

    虚惊一场,还以为范铮会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呢。

    就目前而言,白叠对太极宫就是个鸡肋,没找到正确的打开方式,范铮愿意接手可再好不过了。

    ……

    白叠一车车卸在敦化坊前,范铮吆喝着:“谁也不许带火源过来,否则腿打折!”

    “打折”,已经成为敦化坊专用词了。

    “婆娘、娃儿、妹娃子,不许闹腾,乖乖从家里抬草墩来,坐着把这一粒粒籽捡到簸箕里!捡好的白叠,放大竹筐里!卖力地干,保证你们穿上热乎衣裳!”

    铁小壮从旁边牵着小叫驴过来,取下摞着的竹筐,抓了一把白叠揉搓,乌黑的爪子瞬间把白叠变为黑叠。

    范铮一巴掌打开那黑手:“你这猪蹄,洗都没洗过,就来折腾!滚蛋!”

    铁小壮吐着舌头,一脸怪相:“本陪戎副尉滚远了啊!”

    范铮皱眉:“啥意思?”

    “今天,有兵部的官员来找我,说让我准备挑一队府兵……”铁小壮实话实说。

    长安的冬天本就没什么风,挑人也不过是针对性训练而已,比如说身上绑绳索,突然从树杈上跳下来。

    身子要保持平扑的姿势,而不是头上脚下。

    “收拾干净些,别露怯,遇到谁不听话,枣木短棍抽他。再有不听话的,你甩手不干,明白吗?要有脾气些。”

    范铮给铁小壮打气。

    “可是,皇帝不会砍了我脑袋吗?”铁小壮半信半疑地问。

    “噗,你又不是没见过皇帝。皇帝也得讲道理,只要你占理,舅父敢跟皇帝打官司!”

    这话,当然有点吹牛皮的成分。

    “最重要的是,放眼大唐,在这一块,谁能跟你铁小壮相提并论啊!就是我都不行啊!”

    范铮吹捧了一下铁小壮。

    嘿,铁小壮瞬间精神抖擞,连根本有不起的肚腩都在挺了,走路还模仿范铮踱官步的架势,惹得婆娘们哈哈大笑。

    在坊内见范铮这个官员见惯了,坊民们对上官员,自然也没那么卑微了。

    要是当年,陪戎副尉可就能让坊民退避三舍了。

    铁大壮笑呵呵地叉手:“小民拜见华容开国县男!那个东西,我又琢磨出几个式样,改天让娃儿手下的人去试试?”

    范铮想笑,敦化坊的人啊,一个个开始滑了。

    铁大壮的意思很明显,东西是准备好了,可不能让自己娃儿试飞,扛这天大的风险。

    范铮笑道:“那是你父子的事咯!对了,啥时候请客?”

    “请客!摆酒!”

    婆娘、娃儿、妹娃子都在起哄。

    铁大壮老脸笑出了一朵菊花:“明年,哈哈,明年。”

    范铮点头:“你们可都听到了,赶紧攒钱随礼,明年可没多久了。”

    樊大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哈大笑:“难怪那么嘚瑟!”

    一个个打趣起来,铁大壮却越发得意了。

    哎呀,终于哄得苦贞贞点头了呀!

    铁小壮咧嘴笑了:“终于要有后娘照顾我了!哎呀,吃了十年猪食,终于能混顿好的。”

    铁大壮佯怒:“兔崽子,找死!敢把我铁家最大的机密泄漏出来!”

    坊民们一通狂笑。

    乐林氏拄着棍儿往旁边经过,恨恨地瞪了铁大壮一眼,佝偻着腰转身回宅院。

    苦贞贞离开这几年,她的岁数上来了,终于感觉到身边没有人陪伴的苦楚。

    早上起来,再没有温水洗面;

    晚上睡前,再没有热水烫脚;

    背痒痒了,自己挠;

    老腰发酸,反手捶。

    可惜呀,当初一个逆来顺受的苦贞贞,生生被她逼到和离。

    乐喜虽然绝口不提此事,却再也不肯说亲事了——街坊四邻也没哪家敢与乐喜攀亲。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可装到了

    樊大娘手脚麻利地捡开白叠子,嗓门依旧很大:“范铮兄弟,这不是高昌的白叠吗?那些贵人不是种了当花看?”

    范铮笑道:“那才叫暴殄天物!这东西,是上天给百姓最好的御寒之物。”

    纺织什么的,一时还不可能实现,但做个夹层嘛,很容易的。

    范铮看了一眼形影不离的甄行、巫桑,轻笑道:“效果怎样,姐姐不妨裁两块布料,将白叠缝在中间,给巫桑试试?”

    樊大娘一拍手:“大郎,取来!”

    甄行松开巫桑,迅速跑回自家宅子,取出生绢半匹、錾花交股屈环剪一把、针线一箩。

    樊大娘细细打量了羞涩的巫桑一遍,很快确定了尺寸,连尺子都不用,挥动剪子就裁,布料很快成型。

    将剥了籽的白叠摆到中间,樊大娘挥舞针线,一番眼花缭乱的穿针引线,终于打结、剪线头。

    范铮横竖没想明白,樊大娘那可以开山的手掌,是怎么摆弄针头线脑的,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多年,至今无解。

    一件素淡的碎花袄子成型,樊大娘甩手披在巫桑肩头:“罩上去!”

    巫桑脸色微红,袄子穿身上,没多久,鼻尖就出汗了。

    “热?”

    甄行好奇地问,顺带摸了一把小手,隐隐有汗渍。

    哎呀,巫桑这小手,又软又热乎。

    “嘿,好东西!阿娘,给我和甄邦来一身!这软乎乎的,可比皮毛舒服多了。”甄行笑嘻嘻地开口。

    某大鼻子点了个赞。

    猪泪流满面:我也想要这待遇。

    樊大娘伸手一拨拉,甄行歪出去几尺,仗着多少练过,才站稳身形。

    “这种御寒之物,当然是先顾鳏寡孤独,然后是先贫后富,最后才能轮到我们。”

    甄行的小眼神幽怨。

    阿娘,你变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心肝宝贝肉了。

    范铮点头:“姐姐大气。不过,这也正是我弄白叠回来的初衷,让大家少受点冻嘛。”

    甄行小憋气了一阵,看到巫桑身上的袄子,念头通达了。

    肉烂在锅里,给巫桑也不错嘛。

    巫桑褪下袄子,双手递到樊大娘面前,期期艾艾地说:“婶……婶子,我已经……试……试过了,很暖和。”

    范铮笑道:“姐姐,你让巫桑都紧张了。”

    樊大娘标志性地大笑:“哈哈哈!反正早晚是甄家的人,害羞什么?拿回去穿!巫闷山敢有意见,婶子帮伱做主!”

    “哟,这儿媳妇还没讨过门,就开始护短了呀!”

    打趣声一片。

    甄行笑眯眯地打量着巫桑:“赶紧收下袄子,就当是聘礼了。你问问别人,还有哪个敢穿我送你的袄子?”

    巫桑羞涩地转身就走。

    巫闷山从范氏木器作坊里探出脑袋,瞅了瞅巫桑手上的袄子,闷哼一声,转头回去刨他的直棂窗。

    不舒服有什么用?

    妹娃子早晚要嫁人的,嫁个两眼一抹黑的,真不如嫁知根知底的甄行。

    不说甄行的家底、才学吧,好歹人家对自家妹娃子是掏心掏肺的,有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巫桑这一头,确实是佳婿。

    可是,这心口就是堵,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婆娘持着交股屈环剪,从家里搬出葛布、麻布,开始照着自家老人、娃儿、汉子的身材缝制夹衣、袄子。

    一个平时话最多的婆娘开口:“那啥,县男是吧?这东西御寒那么好使,明年还能再弄来不?”

    这就是人性,既得陇,且望蜀。

    范铮笑着指了指簸箕里,一大堆的白叠子。

    元鸾昂首挺胸地路过,抛了一个鄙夷的小眼神:“就这,还是庄户人家出身呢。大郎把籽都弄来了,你就不能房前屋后栽一点?”

    哎呀,可装到了,让你们说我不懂家务!

    舒畅!

    “真能种?”陆甲生不知道啥时候冒了出来。

    范铮笑道:“你以为我在皇帝面前讨这白叠,就为了图这个冬天啊!”

    陆甲生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波装得漂亮!

    这一下,坊中热闹起来了。

    一些原本无动于衷的人,听到可以在自家栽种的消息,都厚颜讨要白叠子了。

    一次御寒可以不在乎,持续不断提供白叠的方式,敦化坊有几家敢放过?

    坊学的山长糜斐一家、郦正义一家,在鳏寡孤独之后得到了相应数量的白叠,两家的婆娘喜笑颜开地忙碌着,顺便在坊学的犄角旮旯也刨了几个小坑,准备开春就放籽。

    哎,在敦化坊学执教,待遇真心不错!

    自家又不是大儒,敦化坊开的薪水已经不错了,有啥好事也没忘了先生,兽炭从来没短过,白叠这好东西也照例供给。

    郦正义觉得,这一生,在坊学教授娃儿,值了。

    杜笙霞抱着范百里,晃晃悠悠地出了府门,淡淡地扫了一眼:“哟,这不是白叠吗?塞夹层里保暖呀,还真不知道。”

    这个婆娘,死活学不会别人背娃儿的姿势,背带一捆身上就叫难受,只能抱呗。

    反正也没谁敢使唤她干活,旁边还有卫无忌随时准备接手呢。

    半岁的范百里,可以直着身子了,小手也微微瘦了些,努力伸着要够白叠。

    杜笙霞无奈,躬身抓了一小朵放在他手心,卫无忌绷紧了身子,随时防备范百里往嘴里塞。

    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娃儿,不管抓到啥,都是直接往嘴里塞,可得小心了。

    范百里搓了一把,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就这?白叠?阿耶你行不行?

    白叠还给杜笙霞,范百里抓起卫无忌送来的羊蹄筋,有滋有味地吮了起来。

    大人的世界真无趣,还是羊蹄筋有趣些。

    可惜,还不能喝奶酒,惆怅哟!

    想到这里,范百里气呼呼地瞪了自家阿耶一眼。

    范铮无奈,长绒棉还在大洋彼岸,以大唐的平底楼船,是很难横跨的。

    改进船只,说得倒简单,不要钱哦。

    稳妥的办法,要么北上,沿白令海峡渡过去;

    要么,多招一些岭南籍水师军士,沿非洲南下,以袋鼠窝等一连串海岛为间歇、补给,去南美森林里拿森蚺、野鸡煮龙凤呈祥汤。

    “对了,姐姐,民部侍郎高履行,管我要甄邦去民部做事,先给个将仕郎的官身,待年龄到了,再补职事官。”

    范铮微微得意。

    在坊学里培养了这几年,娃儿们终于可以依次奔前程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乡党

    白叠填充,还是闹了不少笑话。

    范铮漏了弹棉花这一道程序,不够松软是一定的,下次补上。

    不知道要铺线,白叠会滑动,最后聚集到衣物下方,成鼓鼓囊囊一大砣。

    不过,这难不倒敦化坊的婆娘们。

    无非再将白叠摆好,针线穿两面的布料与其间的棉花,防止再滑走。

    土办法也能解决问题的,虽然效果不是特别好。

    就连范老石,也在自家府邸的花坛位置,清理出了一片地域,准备种白叠。

    物以稀为贵。

    少量的白叠出现在皇宫、贵人府邸,那叫白叠花;

    大量的白叠铺天盖地时,只能叫棉花。

    到那时,李世民不会再以宫中有白叠为傲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了一趟两仪殿,各衙的员外郎以上官员,有事没事,与范铮的走动也勤了起来,没人以他的出身来说事。

    李义府泪流满面:为什么本官也一样出身,你们却大搞歧视?

    哦,李义府显然忘了,范老石已经是定远将军了呀!

    连范铮自己都迷糊,好像自己跟从前没什么区别嘛!

    直到高履行把这谜底解开了:“文官中,绝大多数是儒家子弟,国子祭酒孔颖达的影响其实是相当大的,要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什么封他曲阜县公?”

    “算盘一事,孔祭酒是欠了你微不足道的人情,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伱向陛下求取纸张给坊学生读书习字,不管你的坊学算哪家学问,都触动了祭酒。”

    “所以当日在两仪殿,祭酒肯全力支持你。祭酒说话,秘书少监颜师古、门下省弘文馆学士颜相时、弘文馆学士颜勤礼,四兄弟出动了三人,颜师古大呼‘岂能视我万年无人’,纠集了诸多儒家子弟,将你一心教化的事迹说了。”

    孔、颜是几十代的交情,相互间的颜面是要给的。

    颜师古这个人,性子是有点问题,不喜欢贫寒子弟,但立身大致是没问题的。

    颜勤礼的名声相对要小一些,可他的曾孙是大名鼎鼎的颜真卿!

    他们一家,随北齐的灭亡而被西迁,耶耶颜之推于隋文帝时定居大兴县,也就是大唐的万年县,一家的墓葬都在万年县的凤栖原,也就是三兆村。

    这个村名,一直沿用到了后世。

    所以,他家说是万年人,没毛病!

    难怪当初颜相时会出面帮衬,敢情是乡党啊!

    这个词多少有点不对味,但范铮却觉得,自己的乡党,那是越多越好。

    人生在世,有几个不双标的?

    颜氏昆仲的情,范铮必须领了,别管人家初衷是为什么。

    遗憾的是,人家并不需用范铮涌泉相报,因为范铮也没那能力。

    有唐以来,颜氏一门,八代尚有余晖,可以称为罕见了。

    开国的大臣们,除了卢宽,有几个的子孙富贵过了五代?

    三代都少。

    颜氏手上没兵权,人家又不会作死,图什么从龙之功,先祖名头还大,当然不会有灾祸。

    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范铮心存感激,也不能立马一家家登门道谢,失格。

    以后有机会了,能帮忙一把也好。

    没机会了,到时候拉扯一把他们的孙辈,也就是了。

    啧啧,上辈子最痛恨的结党营私,这辈子差不多要陷入了,乡党,它也是党。

    人呐,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太极殿内。

    范铮猫在最角落,听着臣工们侃侃而谈。

    不得不感叹宇文恺设计上有一套,偌大的宫殿,没有扩音器、没有小喇叭,每个人说话,并不需要刻意提高嗓门,声音依旧能清晰地让每个人听到。

    “乔师望这个安西都护,倒是能迅速让西州归心。”

    李世民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满意,这个同州的妹婿并不以征战见长,倒是出使薛延陀、安抚番邦,挺有建树的。

    乔师望在史书上资料极少,作品也只有《华山西峰秦皇观基浮图铭》一篇存世,收录于《全唐文》。

    首任安西都护,在两唐书等文献没有记载,只有老奸佞许敬宗等编《文馆词林·卷六十四·贞观年中巡抚高昌诏》有如下记载:

    “高昌旧官人并首望等,有景行淳直及为乡间所服者,使人亦共守安西都护乔师望,量拟远都尉以下官奏闻。”

    新鲜出炉的兵部侍郎杨弘礼,继续禀报:“安西都护回报,西州昼夜温差极大,当地民谚云: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寒瓜。”

    “故,急需朝廷拨付大量御寒之物。”

    李世民偏头看了一眼几乎要缩到柱子后面的范铮,意味深长地笑了。

    “华容开国县男,才拿了几天好处,就想躲懒了?”

    程咬金大笑:“躲懒二字,一语中的。他就是纯粹不想出力!”

    范铮无奈出班:“臣才疏学浅,多少军政大事都掺和不了,只能藏拙了。”

    李世民含笑看着范铮:“军政大事不掺和,那掺和一下御寒的小事嘛。”

    老实说,以范铮的才学、出身,拔擢的速度几可与马周并肩了。

    难得这小混账一身毛病,四处给他的坊学生谋前程,却清醒地意识到,军政不能乱碰。

    皇帝用人嘛,不用你毛病多,就怕你没毛病。

    范铮瞪着眼睛:“御寒之物,不就在西州吗?臣向陛下讨要的白叠啊!”

    李世民吃了一惊:“这东西,不是只能做布料吗?”

    “哎哟喂,这东西绒不够长,在没有合适的技术之前,纺织的衣物,容易脱绒。”范铮摇头。“白叠最适合的,是去籽、晒干、弹蓬松,然后缝于衣物夹层中保暖!”

    “唯一的问题是,白叠太容易滑动了,坊中只是用针线将白叠与两面的缝到一起,失之粗糙了。”

    李世民眉头狂跳几下:“汶江县侯,立即入后宫求见皇后,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别看长孙皇后地位尊崇,那可不是个娇生惯养的,贞观前期国库能跑耗子,打突厥她都从内帑里抠了很多钱出来支援。

    除了依靠节衣缩食,长孙皇后带头以女红、印染等产业搞到钱,让在崩溃线上挣扎的大唐经济挺了下来。

    “禀陛下,皇后说了,可以预先铺线,固定好白叠的大致位置。如果洗了以后凝成团的,可以在晒干后以木棍打开。”

第一百九十章 不登大雅之堂

    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原来,府邸中当花种植的白叠,竟可以成为御寒之物!

    这东西,对光照要求比较高;

    对肥料、土壤与水份则不同,高有高的收成,低有低的收获。

    白色的白叠能御寒,黄色、灰色的白叠它也御寒啊!

    御寒能力差了点?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庄户人家嘛,一般是将好产出卖了挣钱,次的才轮到家用。

    色泽差一点、保暖效果次一点,那不是事,关键要有。

    李世民琢磨:“冬日严寒,若将其缝入尉中,则更不惧严寒而挥刀。”

    尉,手衣,手套,尉字应该加绞丝旁。

    手不冷,挥木枪、横刀会更有力。

    “莒国公,你看看怎么将白叠推广到大唐各地。”

    有意思的事来了,唐俭起复,重任民部尚书。

    不愧是世交加亲家,换别人想重回这个莱菔坑,都早被人占了位置。

    唐俭举笏:“臣领命。”

    高履行面色一苦。

    这种苦差事,最后还不是他这民部侍郎四处奔波?

    往往最后累成狗一样,功绩上官扛。

    没辙,这就是佐官的命。

    鸿胪卿刘善举笏:“陛下,高句丽世子高桓权来朝。”

    可能有人认为应作“太子”,但在《旧唐书》不同的篇章里,对高桓权有称世子、也有称太子的。

    范铮紧紧闭住了嘴巴,表情收敛,不敢再有任何失态,免得再被揪出去,还无法圆场。

    高桓权是国字脸,两腮的短须如刺,青罗金冠,插二鸟羽,筒袖衣裳,着大口裤,系白韦带,蹬白韦履。

    韦带,指的是没有装饰的皮带,也指贫民。

    韦履,则是指熟皮履。

    看,同一个“韦”字,内容相差多大?

    高句丽地方的特产,人参、鹿茸、貂皮袄是必须进献的,马没有什么特色,倒是两只纯白色玉爪的幼年海东青,格外招李世民喜欢。

    白色不是指整鸟,是指鸟爪。

    李世民看到两只海东青,胳膊险些本能地抬起。

    哎,朕当年飞鹰走狗、逍遥自在的日子哟!

    干咳了一声,端庄了形象,李世民肃穆地开口:“我大唐立国,与荣留王继位本是同一年,大唐与高句丽一衣带水,素自相安。”

    “贞观五年,朕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前往高句丽,摧旧朝时所立京观,收大隋将士枯骨回乡安葬。”

    “朕听说,荣留王因此心存顾忌,从扶余城到海,千里迢迢,尽筑长城?”

    高桓权叉手:“下国小邦,不敢承天朝雷霆之怒,唯以砖石俗物相护,实求心安尔。”

    高句丽的语言与大唐有异,但权贵子弟基本读中华典籍,如《五经》、《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春秋》、《玉篇》、《字统》、《字林》等。

    箕子遗风,多少都对高句丽有影响。

    “新罗、百济,今未诉高句丽。”

    李世民的戏言,让太极殿内一片哄笑。

    这说的是武德九年,百济、新罗两个不要脸皮的,状告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阻塞他们朝贡之路。

    当时的高祖李渊,遣散骑侍郎朱子奢主持三方调解,一通稀泥和下来,稀里糊涂了事。

    不要说笑。

    新罗还可以说因为必须从外海过,你百济就隔一个渤海湾而已,有多难?

    再说,哪怕是从黄海过,秋冬浪高,春夏总归平静了吧?

    你非得从高句丽过是个什么意思?

    朝鲜三国,相爱相杀了几百年,糊涂账一大把,伱随时可以想到结盟与背叛。

    李世民用自己的臭脚丫子想,也能知道百济与新罗没憋什么好屁。

    奈何,立场是天生的,谁让杨广那一场大败,仇结大了呢?

    即便高建武从继位起,对大唐就保持恭敬的态度,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翻不了篇。

    账早晚是要算的,哪怕换了个王朝也一样。

    高句丽做好撅腚挨揍的心理准备即可,中原王朝,从帝王到子民,可深深窝着一口气呢。

    “听说钱氏在高句丽很霸道啊!你们的宰相,称大对卢的,是叫钱太祚,听说长子叫钱盖苏文,人称五刀将,很厉害呀。”

    李世民半带调侃地打探消息。

    高句丽这个国度,大对卢的交接,如果不是父子、兄弟承接,通常是新旧大对卢提兵斗上一场,谁胜谁坐这位置。

    当天,王宫闭门不出。

    所以,实际上高句丽的王权,已经很弱了。

    强臣弱君,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钱氏,本为渊氏,因犯高祖太武皇帝名讳,大唐自动替换为“钱”字,李世民更不会叫错。

    倚在柱子上的范铮忍不住咧嘴乐了,立刻被眼尖的李世民逮了出来:“华容开国县男有什么喜事,不妨让大家同乐嘛。”

    乐子人程咬金击掌:“对!读书人不是说啥乐乐来着……”

    别以为程咬金真不读书,人家是官宦子弟,不是贩私盐的!

    国子祭酒孔颖达横了程咬金一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臣倒是想讲呢,有点冒犯人。”范铮摊手。

    秘书少监颜师古面无表情:“言者无罪。”

    李世民撇嘴,想反驳颜师古两句,又想听范铮讲一些鄙俚浅陋的趣话——好歹这不算谗言吧?

    “臣记得,坊中有个人好耍刀。坊内的娃儿,陛下也是见过的,皮得很,好给人起诨号。”

    “那日,此人耍了一把刀,娃儿们叫他单刀汉;一开心,他横刀、障刀一并耍弄,娃儿叫他双刀将。”

    “开心过头的那个人,手执双刀,身负三刀,耍得虎虎生风……”

    程咬金抢答:“娃儿叫他五刀将?”

    李世民指着范铮,只是在笑。

    这厮,惯会损人!

    范铮一本正经地回答:“从此以后,他在坊间多了一个亲切的称呼:卖刀的。”

    程咬金大笑,李世民得矜持,只能浅浅一笑。

    大半臣子都忍不住笑了,只有颜师古面无表情地丢了一句:“此言可为戏,不登大雅之堂。”

    你可以说颜师古臭讲究,也可以说他太拘泥礼节,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话有理。

    范铮躬身:“下官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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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容臣狡辩

    (犹豫再三,对照《旧唐书》,还是将泉盖苏文改为钱盖苏文,上一章已更正。)

    高句丽的律法严峻,很多直接是死刑,于是就路不拾遗了。

    原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穷到没什么可取之物,还有律法一途啊!

    高句丽信奉的神灵,灵星神、日神、可汗神、箕子神。

    平壤城东,有大洞,人称“神隧”,每年十月,国主会亲自前往祭祀。

    高句丽分五部,据《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记载为涓奴部、绝奴部、顺奴部、灌奴部、桂娄部,早先的王族出自涓奴部,后为桂娄部取而代之。

    钱氏一族,背靠顺奴部,也就是俗称的西部,鼻孔朝天的钱盖苏文现今任着西部大人一职,位高权重。

    按高句丽传统,钱氏就是要争一争王位,也并非不可。

    高桓权行礼:“高句丽诚心侍奉天朝上邦,伏乞天可汗垂怜,赐高句丽苟延残喘。”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就当是笑过了。

    程咬金斜睨高桓权:“诶?不对吧?本官记得,营州大都督张俭,在今秋上表,可是说营州汝罗城又一次打退高句丽入寇。”

    仿佛被程咬金唤醒了记忆,牛进达瓮声瓮气道:“本将也记得。”

    门下侍中魏征开口:“本官也记忆犹新。很好,大唐没去找高句丽麻烦,高句丽倒先越界了。”

    这不是在编故事,大唐营州大都督府,确实承受了来自契丹、奚族、霫族、室韦、高句丽的压力,总算张俭能力了得,才一直保着此地不失。

    你说契丹、奚族已经成为羁縻州了?

    这不假,可谁说羁縻州它就不会攻击经制州了?

    至于高句丽这个宿敌,向来就不老实,当年惹前朝兴兵讨伐,也是因为相似的理由。

    “外臣自知高句丽御下无方,愿再贡金器十车赔罪。”

    通事舍人来济,将战战兢兢的高桓权领下去后,殿内开始喧哗。

    “陛下,臣吴黑闼,请率偏师一支,奔袭高句丽,给狂妄小儿一点教训!”

    就连长孙无忌都站了出来:“陛下,臣愿领军打辽东。”

    谁觉得长孙无忌是纯文臣,那可大错特错了。

    李世民出征,长孙无忌常年跟随征战,玄武门依旧提枪火并,罗艺据豳州而反时,可是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去平叛的。

    别觉得人家胖就一定不能打,信不信一身肥肉坐死人。

    问题是罗艺自己废,还没坚持到跟长孙无忌打一场呢,豳州统军杨岌就打败了牛皮哄哄的罗艺。

    倒不是罗艺不会打仗,只不过人心思定,没有几个人愿意去造反。

    逃跑的罗艺最后被左右割了人头。

    罗艺的弟弟罗寿,时任利州都督,因为连坐而死。

    嗯,罗艺的妻子,跟秦叔宝也没丝毫关系,人家是孟氏。

    “臣倒是觉得,可以缓一缓。”

    范铮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热烈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现任高句丽大对卢钱太祚,老而弥坚,做事沉稳,现在打高句丽是没问题,就是代价高了点。”

    “朝鲜三国,相互攻伐,故而高句丽世子的朝贡,目的是稳住大唐,他们好放开手脚斗一场。”

    “当然,他们之间攻伐了数百年,依旧保持平衡,现在也应该如此。”

    “但是,钱太祚老了啊!待年轻气盛的钱盖苏文接任,冲突在所难免。一方面,是荣留王想收回权力;另一方面,锋芒毕露的钱盖苏文会要求得到更多的权力。”

    对于五刀将钱盖苏文的性格,朝堂上不少人还是有耳闻的,毕竟也是个重点人物了,要不然李世民调侃也不至于引起共鸣。

    李世民微微犹豫:“那就……缓缓?”

    不是不能打,而是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合适的理由,还要安排兵甲、粮草、人马,带谁不带谁。

    最后一个问题,指向性很明确,卫国公李靖。

    李世民可以傲然宣称,自己的征战能力,可为当世之先,却不能说“唯一”,因为李靖这个花甲老汉确实厉害。

    李世民就得考虑,如果自己亲征,李靖要是头脑一热,学起前朝杨玄感来,那不得成大患?

    (非黑,不信自己看史书。)

    关键是,满朝文武,除了自己,怕没哪个敢拍着胸膛说胜过李靖。

    看看,当个臣子也不容易,太废了直接被踢,太平庸了没法出头,风头太盛了又容易招猜忌。

    程咬金嘟囔着,多少有点不乐意。

    哎,多少年没打仗了,打突厥没我老程,打吐谷浑也没我老程,打高昌还是没我老程!

    照这么下去,牛肉都不好意思吃了哇。

    “兵部陪戎副尉铁小壮的事,华容开国县男知道否?”李世民轻声问道。

    “窜衙的事,非臣能过问。”范铮一推六二五。“虽有授业之谊,但他已自立门户,臣就不好得干涉了。当然,铁小壮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可以问臣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颜师古冷峻的面容终于浮现出一丝暖意:“华容开国县男这话,不错,可否允颜氏摘抄为家训?”

    范铮微笑:“那范铮斗胆,再为前辈奉上一句: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

    孔颖达抚掌:“妙!此句可入国子监为训!”

    他肯定得说妙,对于一个在教育行业浸淫了半生的人来说,此话恰恰挠中痒处。

    何况,这句话,隐隐捧的是他家先祖。

    “正好当着祭酒的面,臣请辞国子监算学博士一职。”范铮举笏。

    李世民怫然不悦:“怎么,你是想敝帚自珍?”

    范铮道:“陛下容臣狡辩,不,诡辩,分辩。最近几次,臣去国子监算学,基本只管坐镇,教授与纠正错误,是坊学生巫亹所为。巫亹年纪不大,打算盘也不是同窗中最快的那个,偏偏眼力最好,谁带珠、漂珠他一目了然,正是教授算盘技艺的最佳人选。”

    “臣就想着,陛下能否给个将仕郎的出身,算学再给他一个助教头衔,让他取代了臣。”

    孔颖达为难:“巫亹被心高气傲的盘长他们称为师兄,本事肯定是有的,可不方便授予博士。国子监六学当中,书学、算学是不设助教的。”

    没有这个职位!

第一百九十二章 鸽子

    李世民气笑了:“果然是在狡辩!一旬才去教半日的算学,能累死你?就推脱!”

    范铮叹息:“陛下有所不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孔颖达与颜师古、令狐德棻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浓浓的震惊与欣赏。

    想不到,这个半吊子出身的侍御史,竟出口成章,句句戳中了大儒们的心脏。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大儒或多或少身为人师。

    嘿嘿,截取的《师说》,你们没有认同感才叫咄咄怪事。

    “虽说算盘之道,敦化坊学生都是臣教的,可许多学生的手脚都比臣快了许多,这就是最好的例子。再说,有哪个为师的,会不希望弟子能超越自己呢?”

    “臣不敢强求要让巫亹进算学。事不可为,臣让他回坊学教算盘就是,算学依旧由臣教。”

    范铮人畜无害地眨眼,一脸无辜。

    别人无所谓,孔颖达却紧张了。

    日后难免有人将算学生与坊学生的算盘水平捏一块比较,如果都是巫亹教的,无话可说,最多就是验证了范铮的话,技艺应当从小学起。

    如果一头是范铮教,一头是巫亹教,偏偏巫亹教出来的学生更厉害,外头的话可就酸了。

    什么算学不如坊学了、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能够让国子监颜面大失。

    孔颖达几十岁人了,不可能去求权、求财、求色,不就好点名声么?

    “陛下,国子监以为,巫亹可为助教。算学没这个职位,可以设为裹行嘛。”

    看看,范铮过去经历的遭遇,偶尔还能在自家学生身上展现。

    至于安排到民部的甄邦,不用范铮费心,民部尚书唐俭已经妥善处理了。

    想想这位起落视等闲的莒国公,范铮也是摇头。

    算了,反正唐俭也不是范铮能触动的人物,上次被免官,也只是皇帝在借机点一点亲家罢了。

    唯有甄行头疼,范铮不想让他下地方,皇城里的衙门,范铮还有许多只能跟人打哈哈、攀不上交情的。

    还是李乾祐解了难处,一个小小的御史台书令史就解决问题了。

    官身不是事,书令史是流外官,时机合适、上官不变的情况下,入流还是很容易的。

    御史台最大的好处,在于升迁不必按部就班,要不然你以为马周之类的官员,为什么从御史台出去、又要回来打一个滚儿?

    单单范铮从监察御史跳到侍御史这一步,就能让多少外官哭出声音:我们也想要!

    最终,几名打头的学生都混出了前程。

    唐俭甚至表示,看今年……明年甄邦的成色,再决定是否从坊学引进吏员。

    注意了,是吏。

    范铮表示,甄邦得努力了,要不然屁股开花。

    四方馆中,高桓权坐立不安。

    大唐这一两年是不会动手的,高句丽也心知肚明。

    毕竟,需要动手的理由,伱不能嚷嚷“叫你不戴帽子”不是?

    另外,路途遥远,五千一百里地,也不是说想打就打的。

    就连对付高昌弹丸小国,侯君集带交河军,在路上都吃了七八个月的沙子,何况是对付高句丽这样的“大国”?

    这个词,高桓权认为没错,高句丽是大国,大唐是巨国。

    可是,新罗和百济两只讨厌的小虫子,着实讨厌啊!

    外,三面受敌;

    内,钱氏越来越张狂,整个平壤一半的兵马,是顺奴部的。

    大对卢由钱太祚那只老狐狸担任,王室没有任何机会收权的,可钱太祚太老。

    据王室收买的名医称,渊太祚的身体,濒临油尽灯枯,最多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老狐狸的次子钱净土,军政方面都不算出色,也就是娶了高桓权的侄女——堂兄高藏的女儿、叔父高大阳的孙女。

    唯一能接任的,是他的长子,西部大人钱盖苏文,那是曾经在七重城与新罗名将阏川大战的狠人——虽然还是败了。

    问题钱盖苏文也不是什么善茬,恐怕只有寻求强力外援,才能弄得倒他了。

    一咬牙,高桓权带人,拉着最后九车珠宝、一车野山参,出了朱雀门,在来济奇怪的目光中,一个左拐,过街道,再左拐,进入光鲜亮丽的崇仁坊。

    崇仁坊里住的,最出名的人物,当然是皇后的一母兄长、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也是在贞观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高桓权行走在宁静的青石板上,感慨于环境的优雅。

    这要不是冬天,春暖花开时节,该有多引人入胜啊!

    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传入高桓权的耳廓,听得出那是快意、愤怒交织的动静。

    情不自禁地,高桓权身子一拐,走入一个敞开门的庭院。

    庭院内部很素淡,连墙面都没有刮一道灰浆,地面全部铺上一种不像石材、奇怪材料制成的板条,庭院中间是几块同样板子垒就的台子。

    台上,一个五尺见方的笼子里,两只眼睛腥红的鸽子在飞腾、跳跃,喙出如枪,爪利如刀,笼子里一地的灰羽、白羽、绒毛零乱,血迅速浸湿了这些羽毛。

    “原来是博戏啊!”

    高桓权想转身办正事,却发现双腿它不听使唤。

    呵呵,在平壤,大同门下的博戏之所,高桓权本就是常客。

    “世子,你不是要拜谒赵国公吗?”

    随行的大使者努力劝谏。

    高句丽的大使者不是指正式出使的人,是一个官职,上面还有太大使者、下面还有小使者。

    高桓权袖子一撸:“赵国公还没有回府,本世子先过把瘾!”

    斗鸡高句丽也盛行,倒是第一次见斗鸽。

    看着这小巧玲珑的身躯在笼子里厮杀,竟让人有种沙场驰骋、指挥若定的感觉。

    这一轮很快以灰鸽的死亡而终结了,该赔赔,一贯贯的铜钱看起来格外让人眼热。

    下一轮,依旧是一灰一白两只鸽子。

    主持博戏的青年,斜睨着高桓权:“外面来的啊?看看就好,博戏风险大,小心连犊鼻裈都输光了。耶耶李元则坐庄,向来是丑话先说,一文起押,上不封顶。”

    不说这话,高桓权未必会参与。

    话赶话,除非你转身就走,否则的话,怎么也得应上一两把。

    就是这个“耶耶”,听得高桓权浑身不自在。

    哎,满长安都在自称耶耶,你能奈其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们摊上事了!

    一文钱?

    寒碜谁呢?

    高桓权一摆手,随行的奴役将一贯钱摆上台面。

    押灰还是押白,却成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白鸽较壮实,还是选它吧!

    买定离手,两只鸽子在各自的小笼子里饮水、进食,“咕噜噜”的叫声此起彼伏,声音渐渐高亢,望向对面小笼中的鸽子,眼珠子开始微红。

    “开斗!”

    李元则叫了一声,两名仆役模样的人,迅速将两只鸽子放入大笼子里,锁上笼盖。

    两只鸽子“咕噜噜”地叫唤,脚步踱成官样,来回兜圈,神情越来越凶狠。

    “啄它!”

    高桓权兴奋地挥拳叫道。

    不约而同地,两只鸽子振翅大战,羽毛飞了一笼,无数不起眼的伤口渐现,血丝越来越多。

    “白鸽,打死它!”

    眼见自己押的白鸽,隐隐占了上风,狠狠啄住灰鸽颈部不放,高桓权狂热地呐喊起来,那一口浓重的平壤口音,让旁边下注的人翻了个白眼。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眼见必败的灰鸽,骤然勇猛起来,任凭白鸽啄伤颈部,转头狠狠一喙,啄瞎了白鸽的一只眼睛!

    “该死!”高桓权跺脚大骂。

    倒不是输不起这一贯钱,就是眼见必胜的结果,生生逆转了,那叫一个窝火!

    废了的白鸽,被李元则毫不在意地一拧脖子,扔到了一旁的木盆中,估计待会儿加餐。

    盆里几只鸽子的躯体,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在高桓权到来之前,李元则他们已经博戏了很久。

    “再来!”

    高桓权逼着大使者从车上取下一个金马子,狠狠顿在台上。

    “李元则是吧?我有金马子押注,你也得让我知道,你拿什么来对赌!”

    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

    “彭……不要让人说,长安人输不起,只会仗势欺人哦。”

    李元则咧嘴笑了:“输不起?不该穿的华章,耶耶都能套一套,何况是这区区阿堵物?来人!将府上的铜钱拉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入宅院,一口口箱子打开,露出铸得精美的开元通宝。

    “就算你是高句丽人,可开元通宝也能在平壤通用,对吧?”

    李元则怪笑着看向高桓权,

    这个无须谁介绍,听口音、看装束,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开元通宝的地位,不仅是在高句丽通用,在大唐周边的国度都畅通无阻,西域人、大食人、粟特人,也能够接受信用度极高的开元通宝。

    从单一国度货币,化身为大区域货币,也难怪少府监下辖铸钱监的九十九口铸钱炉,纵然全年不曾熄火,依旧是杯水车薪,补不了庞大的缺口。

    丝帛抵钱成了朝廷认可的事,纺织品成了大唐的辅助货币。

    没看庸的说法都是丝绢抵役么。

    高桓权诧异地看了李元则一眼,终于确认,这厮有点家底。

    再赌、再输;

    再输,再赌。

    庭院中生起了一盆火,清洗干净的鸽子,抹上盐、食茱萸粉、秦椒粉,穿上枯枝,在火上一烤,让人肚内忍不住发出响声。

    李元则接过仆役递来的枯,一口咬住烤得金黄的鸽子,咀嚼的声音格外馋人:“吃,都吃!这些好歹是用伱们的钱买来的鸽子。”

    杀人诛心!

    高桓权恨恨地抓过一根枯枝,张嘴咬了一口。

    香、麻、辣,诸味在口中纠葛,让高桓权觉得,以前那些吃食,味道还不如这随便一烤呢。

    李元则似乎看出了高桓权的想法,轻轻笑道:“觉得鸽子可以随便弄,就能够好吃?呵呵,这位烤鸽子的手艺人,是我从遂州请回来的,光是安顿他一家老小的营生,就花了不下百贯。”

    高桓权瞬间觉得,花一车珠宝,换一只鸽子吃,值了。

    吃过之后,有仆役端着铜盆、温水,肩头搭素汗巾,为在场每一位洗手、擦脸。

    虽然一切都比较简陋,高桓权却生出“李元则也是权贵”的奇怪念头。

    是的,这年头的普通百姓,没那么讲究。

    “兄台,你也输得差不多了,收手吧!都不忍心赢你了。”李元则大笑。“明明知道押白必输,可你每一次都执着地押白。”

    高桓权被激怒了:“看不起……耶耶不是?这一次,押一车珠宝,还押白!”

    一车、再一车……

    即便大使者拼命劝阻,高桓权依旧执着地一车车下注,一车车地输。

    他总觉得,在平壤城他是博戏场中战无不胜的将军,来到长安也必然会胜!

    殊不知,十赌九输,在平壤是别人顾忌他身份而已,在长安城可没人在乎。

    “我押……”

    高桓权的声音戛然而止。

    哪里还有可押的?

    就连那一车野山参,都输了个干干净净。

    “啊!”

    高桓权咆哮着扯开外袍,赤着眼往坊中奔跑。

    输了,急了,怒了。

    “你们摊上事了!”

    大使者恨恨地瞪了李元则一眼,转身追上高桓权,让仆役们将心情激荡的高桓权带回四方馆。

    接到消息的通事舍人来济,匆匆看了一眼高桓权,听大使者说完原委,笑容怪异:“大使者是想怎么办呢?”

    大使者振臂:“世上哪有只输不赢的道理?其中必定有诈!恳请朝廷出兵,拿下奸诈之徒,索回高句丽财物!”

    来济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李元则?呵呵,除了陛下、宗正卿,没人拿得了他,大约没有哪位将军敢无故缉拿亲王。”

    大使者瞪大了眼睛。

    亲王?

    怎么可能?

    “彭王李元则,先帝十二子,曾任遂州都督,因事回京。”来济笑眯眯地回应。

    事其实挺大的,“坐华章奢”,字面意思是服饰奢侈了。

    可一介亲王,服饰奢侈算个屁?

    李元婴后来到处盖滕王阁,也不见怎么样。

    唯一的解释,是服饰逾制了。

    要是逾皇帝的制,估计李元则不掉脑袋也得在宗正寺圈禁了,唯一的可能是逾太子的制。

    仅仅除官,处罚算是够轻了。

    没法,李世民就是这一支的大族长,李元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又不是真造反,就是少年心性,瞎胡闹,能怎么样?

    来济才不理会高句丽大使者的哀嚎,转身离去。

    凭什么袒护你高句丽?

    他阿耶可是执枪杀到平壤的来护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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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贞观之年,繁华之世,当活出自己的风采。贞观长安小坊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长安小坊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