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蓝田关下
勋国公张亮,坐镇工部衙门,耳边不时能听到官吏们刻意“小声”的窃笑。
从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开始,张亮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
可笑的世俗啊!
为什么停妻再娶,你当张亮真无情如斯?
那是为了在事败之后,不至于连累到老妻。
李氏,呵呵,张亮与她就是名义夫妻,她愿意与张慎几勾搭,张亮也不介意。
至于同房……
当初被息隐王与海陵剌郡王逮住,张亮当了一次硬汉,什么都没有说,可你觉得会什么代价都没有吗?
要不然,张亮就算再娶,也得寻个正经人家的女儿。
张亮明知道,李氏身后,其实有很多人在怂恿,可他也需要这些助力,这才一拍即合。
五百义子,究竟有多少是纯粹的效忠自己?
有没有一百?
如果能成事,再反手除去李氏一党,日后的人都需要仰望自己,谁还记得张亮是个泥腿子?
信不信我张亮大笔一挥,自有无数人为我美化,将所有罪过全部写成卧薪尝胆?
“义父……尚书,”公孙节从衙门外走来,神色微微紧张。“右骁卫翊卫出动,突袭了浐水工地,幸亏兄长安排得早……”
张亮眉头微微一皱:“那个麻烦人物,要不是看在他独特的本事上,真想让你们把他沉水底。”
“即便伱们推了一些替死鬼出来,企图转移视线,但人家未必肯跟着你们走。”
“安排去虞部司的山林里守护一段时间,待风平浪静再让他出来。”
两仪殿中,李世民抽出捂得味重的脚丫,用力抠了抠,然后凑近鼻孔嗅了一下,转过头去,满脸嫌弃。
张阿难赶紧指使着两名内给使,为陛下送上盛了热水的铜盆,以及大块的汗巾,供他洗手、洗脚。
皇帝这脚,本来只是小毛病,偏偏当年从军出征,时常顾不上清洗,落了那么一个病根。
这个毛病是死不了人,就是有点膈应、有点麻烦。
“右骁卫翊府右郎将高侃奏报,浐水工地没有目标的踪影,应该是转移了。同时,右骁卫从工地抓回了八人,五个游侠儿、三个是州县缉拿的人犯。”
“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名游侠儿是勋国公的义子,管工地的书令史是勋国公义子的兄长。”
任人唯亲,不大不小是个毛病,多数人都如此,没几个圣贤。
但是,前提是不要出事,否则会连累一大片。
李世民嘿嘿一笑:“当初朕未得大宝,张亮凭三百义子为朕联络各地豪强;如今朕临绝顶了,他也如愿以偿当上国公了,义子的数目还涨了……”
张阿难面无表情:“勋国夫人李氏,本是巫女,声名狼藉……”
至于下三路的话,张阿难不屑去说。
但“巫女”二字,却让李世民想了很多。
“让张亮闭门思过三日,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李世民终究还是念旧情的。
李元吉下手有多狠,李世民还是知道的,张亮付出的代价有点大,要不然凭停妻再娶,李世民就能削了他的官爵。
“司门司紧急奏报,蓝田关下,上千流民乞求入雍州,讨个活路。”张阿难禀报。
李世民愕然:“不对吧?山南道没听说哪里遭灾啊!”
张阿难低眉顺眼:“据司门司禀报,流民是从商州丰阳县安业城而来。”
安业城离长安,也就是二百里左右,如果遭灾,李世民没有理由不知道。
即便是他忘了,张阿难也会提醒他的。
到了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元年,安业城才从丰阳县分离,自成一县。
“不会又是哪个官员造的人祸吧?”
李世民总觉得,这个看似不可能的选项,好像才是最真实的选项。
相对前朝,大唐的政治要清明得多,官员也多数……不说廉洁自律吧,好歹吃相不那么难看。
在家中休沐的侍御史范铮,被抓了差。
唐临逗弄了一阵范百里,取笑道:“你可真是简在帝心,去蓝田关调查处置的事,一个监察御史就能负责了。”
范铮干笑,九九六的黑心福报还是算了吧。
唐临出门前,留下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金马,范百里当场喜笑颜开。
待唐临走后,范百里神色变幻,范铮读懂了娃儿的意思。
“是不是九块九包邮的货色?”
范铮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心眼多!唐公还不至于用赝品充数。”
这话足够谨慎,只说了唐临。
赝品在这时代也很多,连李世民都被送了很多赝品。
传统。
范百里咯咯笑了。
范铮有些发愁:“娃啊!我们能不那么财迷么?你阿耶是御史台的,你说日后你贪财犯事了,阿耶是抓还是不抓?”
范百里鄙视的小眼神回答:那是你官不够大!
范铮无言以对。
“行了,你乖乖跟着阿娘吧,阿耶出门当差咯!”
范铮戴上獬豸冠,穿上绿色官袍,蹬乌皮履。
这服色,膈应,看来得想法混个五品职事官,可以换绯色官袍。
当然,天冷了,中衣是格外加厚的。
孙九与陆乙生准备停当了,牵上了范铮花十五贯钱买的一匹突厥细马。
买马十五贯,公验立契、万年县入籍交税、烙印、上药,零零总总又花了一贯钱。
孙九验的牙口,五岁细马,身子健壮,价钱高一点并不过分。
当然,你要和王孙公子赌骑射的话,这匹细马又差点份量,人家那都是百贯的好马呢。
不一定贵的就是好的,但多数贵的,它就是好。
六品官了,不能天天骑驴子,排场是要有一点了。
光荣退役的小叫驴,就是铁小壮、巫桑的玩具了。
雷七、雷九换了身崭新的葛布外衣,腰别铁尺,精神了许多。
当杂户有额外的补贴,虽然不多,对于一家都由定远将军府承担食宿的二人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刘谙、华鸣同样在府外等候。
据说,他二人已经探听得小道消息,好好在范铮麾下干一年,明年有可能转衙门任九品官。
一下就精神焕发了呀!
别说不到一百里,就是一千里,也得跟着上官跑呀!
护卫的是熟人,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依旧是那一团人。
第一百八十章 证明城
李泰坐着小舆,摇摇晃晃地来到明德门前。
“华容开国县男且慢,雍州仓曹已经备了数十车的幕、粮、衣,司仓参军卜塘押解,随行蓝田关赈济。”李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中含泪。
“叭”。
一泡大喜鹊便便正正掉落李泰脸上。
范铮好不容易控制住想要扭曲的面容。
该,让你装。
接过武能递来的汗巾,擦去这一泡,李泰面容端正:“本官虽只是雍州刺史,但大唐的子民受难,本官感同身受。雍州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换一个对官话不熟悉的人,是听不出李泰的潜台词的。
粮、衣,雍州给,但别让流民进来。
因为,流民是最难管束的人群,一不小心就出乱子。
记得李泰的鄜州都督是怎么没的吗?
即便只是遥领,该负的责任,正堂官还是得负啊!
别管李泰这话味道对不对,雍州肯赈济几天,就是了不得的善念了。
要是换一个刺史,心肠狠一点的,直接不许流民入境,也不施赈济,你能怎么样?
理由很充足,一方父母官管一方子民,顾不了其他地方的人。
你说协助哦,请问一下,贵地是遭了天灾,还是人祸?
就是朝廷来问罪也能说得振振有词,板子该打到商州刺史身上。
李泰当然不会是纯善心发作,有几分表演的性质。
东宫,兄长已经不堪大用了,十四年终于轮到本王上场!
显露一番担当,顺便在耶娘、宰辅面前刷一下好感,何乐而不为?
至于仓曹的幕,一定是快要老化的;
衣,一定是夹芦花的;
粮,一定是三年陈的。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对于流民来说,有就不错了,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正七品下司仓参军卜塘的面容有几分熟悉,范铮仔细想了一下,疑惑地转头:“参军与东市丞卜乙怎么称呼?”
卜塘咧嘴一笑:“那是家兄。”
范铮点头,难怪如此相像了。
“伱们这名字,别具一格啊。”范铮还是没忍住,开口吐槽。
卜塘轻笑:“阿耶取的谐音名,不移、不贪。”
范铮忍不住笑了,有趣的老人。
南出长安,一路基本是上坡、再上坡。
蓝田县地势由东南向西北倾斜,总体簸箕似的,八成的山岭。
每个山头其实都不算高,却比较险峻,难怪能成为长安的南部屏障。
土地,那叫一个五颜六色,褐土、黄土、红土、紫土、棕土。
野生树种,范铮表示,眼盲,一个都不认识。
前方五步,一块石头从坡顶上滚落,停在道路中间。
山上落石头倒不是啥稀罕事,不过一般是在春夏雨水繁多的季节,泡松软的泥土再也留不住石头这无情郎。
冬季可就比较稀罕了。
座下,新剪了三花发型的突厥细马,身子欲仰,似乎受惊了。
范铮握着缰绳,双腿夹紧,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法,三脚猫武艺、蹩脚骑术,根本不足应对将要到来的危机,只能乞求别摔破脸。
本来就不好看了,再来道疤什么的,难道要爬去敲钟?
一直在身旁的孙九,抡起不是太有力的胳膊,一巴掌扇到马颈上,几欲癫狂的细马骤然松弛下来,“咴儿”几声恢复了平静。
范铮转头看了孙九一眼,微微诧异。
老家伙,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
这庶仆,请得值!
“台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贵仆却是颇具手段啊!”
卜塘赞道。
范铮吐了口气。
哪有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啊,纯粹是反应慢,还没回过神来。
蓝田关雄峻,关下千余流民眼神黯淡无光,流露出对这世道的绝望。
卜塘带人,架锅造饭、安幕、逐一送衣物,才让死寂的流民,眼中有了一丝希望。
“这是雍州刺史、魏王的一片心意。”范铮开口。“本官御史台侍御史范铮,奉圣命,前来询问,你们因何成了流民?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名形销骨立的汉子蹒跚地走过来,叉手道:“官爷容禀,我们出自证明城……”
范铮惊讶地插嘴:“等等,证明城?难道你们不是商州丰阳县安业城人氏?”
汉子苦笑一声:“安业,安业,安居乐业,我们高攀不起。这一位胡翁,是城中商贾,城主萧灞毗带兵闯入他宅院中,收走他积蓄的一千余贯,并且放话,让胡翁证明他的钱是他的钱,自当还回去。”
“那一位,眼睛泡肿的,他的婆娘被萧灞毗收走了,要他证明他婆娘是他婆娘,自当送还。”
“这倒不比胡翁,好歹是户籍的,三天后,人也放出来了。可是,他婆娘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悬梁自尽了。”
“还需要说下去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鲜于匡济,拔刀斩向一株小树:“耶耶们流血打下的江山,竟为畜生辈践藉!”
范铮转头,看向刘谙:“着你骑快马回长安城,如实禀告蓝田关下情形,然后不必跟来了。”
鲜于匡济对范铮重重点头,意思是认同范铮的做法。
出事了,共担!
范铮看向卜塘:“劳烦参军在这辛苦几天。”
卜塘苦笑着点头。
一名婆娘挎着篮子,从蓝田关一侧走了出来:“哎哟,那么多年,终于见到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了。官爷,我这半篮高馔蒸馍,就送你了,这是民妇一片心意,莫要嫌弃。”
雷九默不作声地上前,手握铁尺,将婆娘隔开。
婆娘挑眉:“哟,这是怕我干坏事咋地?我一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啊!”
范铮微笑:“怕是我一吃这高馔蒸馍,就馍到命除了,是吧?称心。”
婆娘咯咯娇笑,臃肿的面孔竟现出一丝妩媚:“人家可是叫如意哟。”
篮子一扔,馍散了一地,有急不可耐的流民扑上去,抓住一个高馔蒸馍就往嘴里塞,没一会儿就瞪眼、蹬腿,倒是做了个饱死鬼。
如意迈脚向山林狂奔,右武卫翊卫一伙人竟然追得很吃力,时不时如意从身子扯出果子、面皮什么的当暗器,却也够阻拦一下了。
没有用弓箭,是因为这里太靠近山林,林深草密,不容易命中。
“回来吧,追不上的。”
范铮看了一眼情形,叹气道。
什么竹排、陷阱之类的小玩意,虽然伤不了身手矫健的翊卫,却拖慢了他们的速度。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证明你不是谋反
鲜于匡济指着伙长破口大骂:“当兵吃粮的,连个婆娘都追不上,活该打光棍!”
范铮被鲜于匡济的一语双关整笑了:“哈哈,其实追着了也没用。那个人,他就不是婆娘,是个汉子。”
何况,称心事先准备的一些小机关,多少干扰了追击的速度。
鲜于匡济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笑吗?
刚才那妩媚一笑,老夫差点心神失守!
那要是个汉子,多少汉子得走上邪门歪道?
随即,鲜于匡济瞳孔一缩,讶然道:“不是死了吗?”
范铮悠悠地叹了口气:“没听过说过留侯误中副车的故事吗?”
鲜于匡济彻底无语了。
整理了一下思路,鲜于匡济小心翼翼地猜测:“安州,也是他?”
范铮笑道:“丰邑坊、长寿坊、崇贤坊之乱,是他;往我府上寄刀片,也是他。论攻击力,他不行,论逃遁可是行家里手。”
可不是么,李恪的帐内,可不仅仅是皇帝配备的人手,还有遗老遗少在其中效命,在外围更布下天罗地网,不是照样让他走脱了。
反正,一个攻击能力不足的对手,范铮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雷七惆怅地叹了口气。
哎,目标从眼前活生生溜走,这滋味可不好受。
可保护范铮才是雷七的首要选项,能怎么办呢?
范铮带着右武卫翊府,往安业城行去,不过百余里的路,硬是耗费了两天时间。
山南道的路,本就没有京畿的路况好。
安业城并不大,用后世的眼光看,大约就是一小镇,区别是砌了城墙而已。
范铮一行,浩浩荡荡三百来人,原本该引起安业折冲府的注意,却因为深居腹心之地而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城门处的府兵,慵懒地看了一眼精神抖擞的翊卫,发出酸溜溜的话:“神气个什么?耶耶要能当上翊卫,比你们更有精神。”
街道上,一层厚实的灰,一脚下去能溅起一片尘埃。
小破城不分坊,无论是民居也好、店铺也罢,九成是关门闭户的。
竭泽而渔,总有鱼死光的时候。
“是下府吗?”范铮随口问道。
鲜于匡济点头。
折冲府按上中下划分,品秩不同,统领府兵人数为一千二百人、一千人、八百人不等,实际计算人数时还要再算上辅兵。
后世的预备队模式,隐隐有辅兵模式的影子。
鲜于匡济吐了口浓痰:“不过,依本将看,整个安业城,连辅兵算上,不会超过五百人。”
空饷,在大唐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情。
至少在结束战乱没多少年的贞观时期,极少有人动这个脑筋。
真的馋钱了,你就是不要一名辅兵,也没人能说什么,可府兵不同!
打仗,靠的是什么?
兵丁!
在鲜于匡济的认知中,哪个折冲都尉不是把自己的人员尽量填满?
甚至,鲜于匡济还见过,折冲都尉苦苦哀求,请求兵部给自己的下府升中府,就为了多二百府兵。
不要以为天下基本平定,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程咬金他们的晚辈还时隐时现,不时祸害一把。
羌、獠、俚、蛮,时不时因为这样那样的摩擦,举起长矛“哟哟”地干一仗。
谁能高枕无忧?
闯入安业折冲府驻地——也就是俗称的城主府,偶有府兵,也是懒散不已,连上前问一声的人都没有。
“不堪一击!”
鲜于匡济鼻孔快喷烟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卫府!
校场虽小,却还存在,只是地面的草都不晓得是几年的老根了,枯而不死。
点将台不大,一面鼓在架子上,鼓面上不晓得攒了多厚的灰,两根槌倒还完好无损。
“擂鼓!”
政令用的鼓点,是三百槌为一通。
军令用的鼓点,是三百三十槌一通。
一通鼓响,在折冲府内的府兵懒散地走过来。
二通鼓响,二百余府兵提着裤褶,骂骂咧咧地入校场,却被鲜于匡济阴沉的面容唬得住口了。
娘哩,要出大事咯!
一些平日只是懒散、没有恶行的府兵,眼神里写满了幸灾乐祸。
三通鼓响,折冲都尉、城主萧灞毗扛个小娘子,瞪着腥红的眼珠子喝骂:“哪个发瘟的,敢动我军鼓?”
三通鼓恰恰完毕。
鲜于匡济一挥手,一队翊卫如狼似虎地冲过去,反剪萧灞毗双手,押到点将台前。
“本将,正五品上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
萧灞毗咧嘴一笑:“下官参见上官。嗝,请上官容我更衣,免得失礼。”
下府折冲都尉正五品下,本就低着一级,京官下地方又普遍大一级,这个孙子萧灞毗是装定了。
范铮负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走到点将台前,亮出自己的随身鱼符:“看清楚了,本官,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检校国子监算学博士范铮。”
范铮的敕授文牒,没有“除”字,虽然是从监察御史升侍御史了,其他官职并没有除去。
御史台这个衙门,没有执掌文武权力,却让文武都战栗。
萧灞毗叫道:“侍御史无权干涉折冲府之事!”
咦,这个滚刀肉,还是蛮懂御史台的嘛。
范铮咳了一声:“可是,本官现在是奉圣令及御史台之令,彻查安业城百姓沦为流民,及折冲都尉谋反一案啊。”
萧灞毗叫道:“这些刁民竟敢逃脱,待本都尉将他们尽数杀了!至于说谋反,侍御史请看,就我折冲府兵不满员、人心涣散的模样,哪来的胆子谋反?”
原来伱也知道这些啊!
范铮笑眯眯地举手,雷九从一名府兵手中夺过横刀,在萧灞毗面前出鞘。
“问题在于,你如何证明你不是谋反?”范铮笑道。
“我是兰陵萧氏子孙!”
摇头。
“我是侯尚书旧部!”
再摇头。
“我是宋国公族孙!”
范铮摇头:“看,没救了,他证明不了他不是在谋反。杀了吧!”
“刀下留人!”快马直奔,张阿难单手举着诏令,眉眼间满是焦急。
范铮手一挥,雷九手起刀落,好大一颗人头骨碌碌在泥土里翻滚,血液被浓密的草根吸了个饱。
张阿难下马,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范铮,半晌说不出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觉得御史台好欺负啊?
“混账玩意,你的手慢那么一丝,萧灞毗的命就保住了啊!”张阿难唏嘘。“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挟灭高昌大势归来,来势汹汹,不是你能挡得住的啊!”
范铮嘿嘿一笑:“无所谓啊!我是御史台的人,又不是六部官吏,看他脸色干嘛?了不得,脱一身官服,回家逗弄娃儿去。”
鲜于匡济瓮声瓮气地回答:“此事,本郎将与侍御史共同进退!这是大唐的折冲府吗?这是响马窝子!半数以上,手上都沾了血的。”
安业城的府兵,半数被绳子拴住手,拴蚂蚱似的。
这样的拴法,行进途中,要解决便溺问题,势必先请求解开手腕,所以又有个名目,叫“解手”。
半个折冲府被押着,浩浩荡荡来到蓝田关下,麻木的流民嚎了出声,挂在竿上的那颗萧灞毗的头颅,被流民抢了下来,一人一口,生生啃了个面目全非。
啧,就不嫌膈应。
“回去吧!安业城已经被得清理了一遍,所有害过人的都在这里了。”范铮挥手,为此行做了一个总结,
胡翁缓缓跪下,其余人也跟着跪下,对着范铮磕了三个响头。
哦,范铮的位置在西面,也许他们磕的,是长安城太极宫呢?
不,不是也许,是必须。
范铮无论如何也不能背负这名声。
“陛下有令,免礼,诏安业城百姓返乡,各自安居乐业!雍州奉送的粮食,可以拉回安业城食用。”
范铮瞎话张嘴就来,先把李世民扯上。
张阿难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小滑头!
确实滑不留手,这句话一出,他便是代天子受礼,谁也没法挑刺了。
山谷中的流民,相互搀扶着,蹒跚地重回故里。
卜塘松了口气,押着粮车要跟去安业城。
粮太陈了,必须尽快送出去,留在雍州库里也只能去喂鸡鸭。
“参军且等等,我想问一下,雍州的正仓、义仓、常平仓,如果存粮超过年限了,通常会如何处置?如果要大量采买秕谷,又需要通过什么途径?”
范铮问道。
“超过存放年限,通常会贱卖,然后豪强们买去喂禽兽,却是以禽为主。秕谷,华容开国县男想要,雍州仓曹也可以代劳。”
只有豪强才有能力消化雍州的陈粮,那些只能果腹的百姓嘛,看看就行了。
如果百姓们可以各家各户推出一个共同人物,从各家收钱,参与进来,卜塘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问题是到了现在,没有一个这样的人物。
队伍行到明德门时,百姓沸腾了。
从来大唐的兵马回来,押解的都是异族、逆贼,押府兵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押解的翊卫解说了两句,铺天盖地的臭鸡子、烂虾、菜帮子给府兵们来了一次洗礼。
“郎将带翊卫,将他们押解大理寺吧,本官拿这颗人头去太极殿交差。”
范铮笑了一声。
虽然范铮的品秩不够,但侍御史的位置有加成,与五品官员是平等称呼的。
鲜于匡济咬牙切齿:“待交割完,本郎将上殿,与台端共进退!”
范铮微笑:“郎将好意心领,不过,用不着的,本来就是奉陛下命处置。”
太极殿中的气氛肃杀,挟胜归来的侯君集,气焰正高,隐隐有与程咬金等人平起平坐的势头,不再收敛性格。
范铮举角笏:“臣范铮,奉命处置蓝田关事宜,今已全面处置,特来缴令。”
侍御史奏事,是不加官号的。
侯君集眼色阴霾:“本官就想问问,御史台什么时候可以插手兵部的事?”
范铮叹了一声:“难怪人说侯尚书少不读书。”
这一句,可真把侯君集的老底揭了。
侯君集的耶耶为官,阿耶却是个破落户,加上生性好舞刀弄枪,确实没读什么书。
“御史台的职司,纠举百僚,想来尚书不会认为兵部超脱百僚的范畴了吧?”范铮侃侃而谈。“军中的监军,严格地说,是在代行御史台的职司。”
“何况,此次是圣令、台令齐下,尚书不会觉得,陛下也不该插手兵部吧?再说,侯尚书怕是忘了一件事,你现在是吏部尚书,管兵部的事,不嫌手伸得太长了吗?”
一顶大帽子,扣得侯君集双目尽赤,却真不敢否认。
虽是为旧部出头,却真的逾越了。
“查,安业城中,折冲都尉萧灞毗,鱼肉乡里,常常以‘证明’为由,夺人家产、掳人妻女,逼得上千子民背井离乡,向蓝田关乞活。”
“臣范铮,驰入安业城,城防约等于无,府兵劫掠嬉戏,折冲府吃空饷,府兵加辅兵,不足五百之数,战鼓蒙尘,校场杂草丛生,折冲都尉萧灞毗正劫民女而归。”
“为正大唐纲纪,令天下府兵重整风气,臣只能以萧灞毗的人头祭旗了。”
张阿难打开匣子,露出被啃得稀烂的人头,饶是李世民、程咬金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将,都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侯君集咆哮:“萧灞毗即便真犯了事,当诛,也不该受此折辱!陛下,臣弹劾侍御史范铮,辱将士尸首!”
范铮笑道:“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说出这话,未免让人看轻。此人头,是在蓝田关下,为流民哄抢,一人咬一口所致,有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汶江县侯在场为证。”
满朝大臣都惊出了一声冷汗。
欺压小民的事,即便许多大臣立身正直,总有子侄辈胡作非为,区别是严重与否。
萧灞毗的遭遇,当拿回去告诫族人,勿行非法、广施仁义!
当然,如礼部尚书李道宗,他就没法广施仁义了。
有些东西啊,他就得忌惮,除了本性恶劣的,有多少宗室是无奈之举?
西汉的丞相萧何,他真的愿意贪百姓的田地吗?
侍御史唐临,温吞吞地出班,举笏:“臣唐临,弹劾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私自配良人为奴,擅取高昌王室宝物,致使交河军军纪涣散,人人皆取财物,唯阿史那杜尔部秋毫无犯。”
“此风,不可长!”
咋,觉得御史台好欺负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功臣变罪臣
一说到钱,满朝文武就变色了。
程咬金出班,一脚踢到侯君集屁股上,咆哮道:“欺师灭祖的狗东西!大汉越打越穷,我大唐为何越打越富?”
“缴获归公,论功行赏,才是越来越强的原因!你以为,你们出征的粮草,不要钱?”
侯君集勃然大怒,挥拳相向:“倚老卖老的匹夫,响马!耶耶灭了高昌,就是取一些财物,也是理所当然!怎么着,是我交河军没有缴获吗?送到左藏署、右藏署的物品不抵靡费吗?”
侯君集早就看程咬金不顺眼了,要不是这厮资格老,凭什么坐耶耶头上?
真以为打仗,就凭着一手马槊冲锋而已吗?
“欺师灭祖”四个字,更是戳到侯君集的痛处。
侯君集出身低微,欲拜李靖为师,李靖不允。
然后,李世民出面,半带强迫地让李靖收徒。
李靖对侯君集是有保留的,兵法也只教了半部,剩余的无论如何不肯教。
再加上,因为侯君集骑马过衙门而不觉,李靖说他有反意,侯君集则向李世民告发李靖谋反。
(出自唐朝刘肃的《大唐新语》,不排除有编故事的成分。)
而且,程咬金这厮,对其他资历更浅的并不排斥,独独排斥侯君集!
要不是打不过这老匹夫,侯君集早就揍他了。
耶耶忍够了!
新仇旧恨堆积,两个着阜绢甲的武将在太极殿开撕了。
你一拳、我一脚,兀自不够尽兴,两人贴身开打。
稳稳占着上风的程咬金,伸手一抓、一扯,裂帛声响彻太极殿,侯君集的阜绢甲,以及半截中衣被撕开,画风有点辣眼睛。
不过,不辣眼睛,就不是程咬金。
程咬金乘胜追击,几乎把侯君集的中衣撕成了抱腹。
抱腹是汉之后的称呼,明朝之后,此物名为肚兜。
吴黑闼在一旁大呼小叫:“响马头子!抱他!摔他!骑他!”
中书舍人杨弘礼,挥着拳头呐喊:“卢国公,揍他!这是在砸大唐的锅!”
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大呼:“卢国公,替我打上两拳!我送伱一坛中山地缸荻粱酒!”
荻粱,与蜀黍相同,是高粱的别称。
完犊子,整个太极殿已经不正常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一拳打得侯君集面颊肿起:“你个副端,耶耶记住了,不可赖账!”
李世民在御座上纹丝不动,要不是眼睛睁着,张阿难都以为他睡着了。
心腹爱将挨揍,以往李世民多少会帮腔,今天却视而不见。
原因很简单,程咬金的举动,虽然莽撞了点,话却一点没错。
大唐以战而强,凭的就是缴获填军资,统一按军功奖励。
也许,一次军功给不了多少,但五亩永业田,也能让府兵、翊卫们嗷嗷叫着往前冲。
侯君集开这个坏头,让府兵们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原来,我们也可以私分战利品的?
战利品被出战的兵马瓜分完了,朝廷的窟窿谁来填?
瓜娃晓得不,贞观初年,朕的袍子都没得新滴不?
侯君集都变得两眼乌青了,李世民才轻咳一声,程咬金立刻跳开,指着侯君集骂道:“不服气,退朝后去朱雀门练练!”
御史大夫李乾祐缓缓出班。
大佬往往最后一个出场,这才有格调。
御史台的最终打击,终于降临。
“安业折冲府糜烂如斯,兵部侍郎、兵部郎中当细细盘查。臣以为,陛下当重新任兵部侍郎,免得本就缺尚书的兵部混乱。”
这一刀,砍得侯君集无法呼吸。
他花了八年心思培养的心腹,被李乾祐一拳打倒。
看似人畜无害的李乾祐、唐临,出手就刀刀致命!
“御史大夫之意,何人比较合适?”
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稍的官场经验的范铮,听出了一丝怪味。
李乾祐经验丰富地挡了回去:“御史台只管纠举百僚,官员遴选却是三省、吏部职司,臣不知。”
李世民本想对御史台敲打一下,却只能作罢。
“尚书右仆射以为谁合适?”
李世民看向申国公高士廉。
没辙,侯君集这个吏部尚书是废了,只能以前吏部尚书的意见来抉择。
高士廉老眼闪过一丝光芒:“中书舍人杨弘礼,系出将门,为兵部侍郎么,倒也合适。”
杨弘礼是前朝名将杨素的侄儿,高士廉的话没有半点水分。
李世民等了许久,没听到高士廉的下一句话,诧异地问:“兵部尚书人选,爱卿就不提了?”
高士廉眼皮垂了下来:“兵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不是老臣能置喙的,想必陛下也有了腹案。”
被戳破了心思的李世民尴尬大大笑。
舅父就是亲家,果然很了解朕嘛,这一点点小心思都卖弄不了。
“朕有意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勣回来,执掌兵部尚书职司。”李世民看向三省主官。
吏部,靠边站,三品大员的任免,不是吏部的权限。
中书令杨师道、侍中魏征、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高士廉、司空长孙无忌,对李世勣的资历、能力、忠诚都没有异议。
李世勣的忠诚加成,一般人都难抵挡。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这个皇帝会越来越远离战场,李靖越来越老迈,李孝恭薨了,大唐需要新的统帅出来接棒。
李世勣的忠诚度极高,指挥艺术也远非吴下阿蒙,岁数也不大不小,正好成为军队新的主心骨。
“大理寺,先将侯君集带去审理吧。”
李世民郁闷地吐了口气。
烂泥扶不上墙!
原本还以为,可以强行扶心腹上位!
最大的受益者,是没有掺和分赃的阿史那杜尔,被封毕国公。
吃亏是福,这句话用在这里格外合适。
第二个受益者,是早就安排妥当的丘行恭,封爵天水郡公,拜右候卫将军。
其他人,最多就是个功过相抵。
中书侍郎刘洎,立刻上表,洋洋洒洒上千字,为侯君集陈情。
核心目的就一个,侯君集有过,也有功,有功之臣不应受牢狱之灾,希望宽恕侯君集,为后来者看到皇帝的博大胸襟。
狱,自然是出了。
实职,自然也免了。
从前的香饽饽,如今无人问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礼不可废
吐蕃以黄金器千斤,向大唐求娶公主。
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坐在治书侍御史刘祥道的公房里,笑眯眯地看向范铮。
“吐蕃求亲,陛下有意赐婚,你有何见解?”
范铮苦笑:“侍郎未免太看得起下官了,赐婚与否,国之大事,不是区区六品官能置喙的。”
令狐德棻推来茶碗:“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范铮捋了一下思路:“这个赐婚,陛下属意,自然是谁也动摇不了的。”
“但是,在嫁妆上,我们就可以思量一下。”
“丝帛之类的,可以厚赠;工农水渠,不给;兵家、农家、地理书籍,不准出境;佛家经卷、高僧,礼送去吐蕃,千人,甚至是万人,那些招提不是有很多不在簿籍的僧尼吗?”
哦,别说范铮腹黑,本来正史就送了僧人上去,区别是规模大小。
令狐德棻吮了一口热茶,驱散一些身上的寒意:“好像祠部郎中沃鯌就提过,侍御史对佛家,小有看法?”
范铮笑道:“这可冤枉下官了,下官与波颇、玄谟二位禅师也颇有交情,怎么能有偏见呢?”
“于众生而言,佛道都有慰藉心灵之能,亦有妙手慈心之辈,当然有正面意义。”
“但是,天下的事吧,他都有一个限度。你要说长安百万之众,供奉十余所寺观,当然没问题;如果达到千寺、甚至是万寺,相信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如周武帝一般。”
“下官在祠部司为辅,大致看过一眼卷宗,天下寺观的比例是三比一。上官可曾想过,这只是在籍的寺。”
令狐德棻大笑:“所以,一送了之吗?”
范铮轻轻摇头:“当然没那么简单。吐蕃是苯教的地盘,而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又有意引入佛教,对抗苯教,只不过是与大唐一拍即合而已。”
“当然,陛下及各位宰辅须心中有数,吐蕃的王称为赞普,妃称为赞蒙,一个赞普对应多位赞蒙,很难说以谁为主。”
“松赞干布原来就娶了芒萨赤嘉,又与大羊同和亲,娶了萨勒托曼,再向泥婆罗求娶了颇恭东萨赤尊。赞蒙芒萨赤嘉为松赞干布育有一子,名贡松贡赞。”
倒不是说公主的地位如何,其实这东西,大家都心里有数,各自宣称胜利罢了。
范铮提醒的用意在于,人家已经有子嗣了,不要痴心妄想靠公主的子嗣,换取吐蕃的亲近。
其实,整个大唐都没发觉,高原的新霸主吐蕃力压大羊同,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已经吞了苏毗的吐蕃,借了大唐赐婚之势,就可能会拉拢羊同某一方的大势力。
到时候,大羊同未必能扛得住松赞干布的雷霆攻击。
可谁会真正在意那与大唐隔绝的大羊同呢?
倒是贞观五年,大羊同遣使来朝贡了一回。
即便是后来的《唐会要》,对大羊同的记载也不够详细,并且说“无文字”。
这个是以讹传讹了,不说邦交、考古出现的文字,就说苯教,没文字怎么传播?
倒是那个首领下葬的记录,与后世考古吻合:抉去其脑,实以珠玉,剖其五脏,易以黄金鼻,银齿,以人为殉。
就算大唐想伸手拉一把,也鞭长莫及。
从大唐去大羊同,要么上吐蕃,一路走高原,上马儿敢、察瓦绒、波窝等地,过切玛拉、堆枯绕,到玛旁雍错湖,上大羊同都府穹隆银堡。
要么,行三四千里到于阗,从喀拉喀什河畔上克里雅古道,抵达日土,于阗上去是近千里的路段,还要经过几个小火山。
要么,从大勃律东上。
所以,即便有利用羊同牵制吐蕃的心思,也不现实。
西域那头,大唐才控制了一个西州、一个伊州呢,也就是甜瓜与葡萄管够而已。
于阗,根本没能力触及。
哎,那些太烦恼,也不是范铮能解决得了的麻烦。
“明年一月,吐蕃国相禄东赞会来亲迎公主。”令狐德棻撇嘴。
“就是那个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的噶尔·东赞,他不是小论么?也就是副相。大论才是国相,现在应该是琼波·邦色为大论吧?”范铮表示诧异。
令狐德棻吃惊地起身:“竟然如此!本官需要马上入宫!”
两仪殿内,烘着脚炉,李世民看向令狐德棻:“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吧?”
令狐德棻倔强地抬头:“礼不可废,国相与副相,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老夫认为不行,那就不行,谁来了都不好使!
如果吐蕃之前说明是副相,老夫也认了,可吐蕃白纸黑字说的是国相!
李世民头疼了。
距离公主出嫁之期也只有两个月不到,就是让吐蕃的使者打马,昼夜兼程,也赶不了来回一万二千里地吧?
更别说山路崎岖,落差能让人格外不适了。
即便是礼部尚书李道宗来劝说,令狐德棻老头就是死倔着不肯退让。
“礼不可废,吐蕃如果不拿出诚意,让其大论琼波·邦色前来,除非是让臣乞骸骨,否则休想通过。”
“江夏郡王也别说话,反正嫁的不是伱的女儿,你无所谓。”
令狐德棻老头的嘴巴可不饶人。
没有明确的史料表明,文成公主与李道宗就是父女。
至于说李道宗送亲——弘化公主还是李道明送亲呢,难道就是李道明的女儿?
无奈之下,李世民只能让中书省通事舍人来济,从四方馆召来吐蕃使者,将令狐德棻的意思说了。
吐蕃使者眨巴着眼睛,带着两砣赭红的面颊堆起笑容,伸臂抚胸躬身:“尊敬的天可汗,如你所愿,大论琼波·邦色一定会在元日前赶到长安城。”
李世民、李道宗、令狐德棻相对无语。
待来济将人领下去,李世民才拍着桌子:“想不到啊!若不是彭城县子执意,朕竟然不知道,吐蕃的大论在大唐境内!”
是啊,六千里地呢,大论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
就算是松州,离长安城也有二千二百五十里呢!
李道宗的目光渐冷,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下:“最有可能,是藏身秦州。吐蕃觊觎我陇右道,意欲何为?臣请射猎秦州!”
李世民目光凝重,缓缓摇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战略包围
范铮被抓差到两仪殿时,人都是懵的。
这里,是区区六品官能进的吗?
两仪殿位于太极殿之后,是皇帝批阅奏折、与宰辅议事之所,隋朝取名“中华殿”,贞观五年改为现名。
吐槽一下,这个名字,真没“中华殿”大气。
殿内随意多了,臣子皆有坐处,有案,奉茶,有可以前倚的凭几,要是再加上花生瓜子,妥妥的茶话会。
大唐的舆图,第一次呈现在范铮面前。
图,没有后世在网上看在那么大,羁縻之所都以色染之。
君臣都心知肚明,羁縻只是表示地方臣服,却不能算成大唐的经制州。
甚至,曾经的经制州,还有可能退化成羁縻州。
举个例子,贞观十一年的黔州都督府,都矩州(贵阳)等十五经制州;到了天宝元年,矩州依旧为黔州都督府所辖,却已经退化为五十羁縻州之一。
羁縻只接受部分朝廷号令,其实仍旧自主,就是个小藩国。
你要乐意,舆图上还可以把藩国加进去,也可以洋洋得意地自称是大唐的疆域,然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自欺欺人罢了。
拳头大了,任何地方都可以自古以来。
实际上,对西南方向,大唐长期以来是不够重视的,云贵两地,都是各自势力把持,朝廷施以羁縻而已,什么东谢蛮、西赵蛮、东爨、西爨、昆弥国、金齿部、濮子部各自为政,朝廷也懒得在山区下功夫,就这么听之任之。
按后世的地理,是从川到湘、到桂、到安南,成了事实上的边疆。
舆图上,对于吐蕃国的描绘极少,也就是马儿敢、察瓦绒与逻些城标明了位置。
没法,外人初上高原,相当部分人反应剧烈,职方司的人,真正深入的没多少,还付出了不少代价。
“华容开国县男,素闻你颇有一番见解,今日朕洗耳恭听,不拘对错,绝不追究。”李世民表明了态度。
令狐德棻、孔颖达、郭嗣本、刘善都笑眯眯地点头,表现出善意。
程咬金大喉咙在叫嚷:“那不成,哪怕他不能让老程完全信服吧,好歹也得有模有样。真胡说八道,老程请他尝尝瓦岗特产的拳头。”
范铮了然。
李世民的态度是表示没有官方的责任,程咬金的拳头,实际上也是李世民的意志。
多少得有点真货,要不然皮肉得受苦。
幸好耶耶容貌不出众。
“先说吐蕃吧。吐蕃本来是个小到可以忽略的国度,从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起,原本窝在匹播城周边的山南雅隆一系,势力骤然庞大,得后藏系的大论琼波·邦色加入,得苏毗系原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为首的娘氏加入。”
“然后,因为极力安抚新加入的后藏、苏毗两系,忽略了原有的雅隆系,外戚、高原霸主大羊同攻伐,娘波、达波、工布、苏毗相继反叛,囊日论赞为原山南的老班底毒杀。”
这一段,《敦煌文献》只是一笔带过,《柱间史》倒是稍微详细些,就是《柱间史》的行文风格,据学者推论,晚于松赞干布时期几百年。
注意,琼波·邦色这个人,虽然在吐蕃历史上颇有恶名,在这关键时候,仍旧带着后藏紧紧跟随吐蕃。
所以,琼波·邦色当初,对娘·芒布杰尚囊任大论是极不服气的,凭什么他就上去了,难道当初我的跟随的态度不够坚定么?
“松赞干布十二岁登基,在叔父与忠臣的辅佐下,杀逆臣,重新收复娘波、达波、工布,娘·芒布杰尚囊凭三寸不烂之舌收复苏毗,势力大涨。”
“期间,大羊同的兵马攻伐,皆在年楚河地区的娘若被挡了回去,双方现在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大羊同以苯教辛饶为尊、国王次之,虽然国主李迷夏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奈何终究受掣肘,再有雄心也难尽展拳脚。”
“弃宗弄赞……”
长孙无忌打断了范铮的话:“怎么又冒出个弃宗弄赞?”
范铮解释:“吐蕃国主,名弃宗弄赞,因为翻译的问题,也可以写为弃苏农赞。松赞干布是臣民上的尊号,意思为‘端庄尊严、深邃沉宏’,赞普为国主,直译为雄强丈夫,也有保护神之意。”
“借大唐赐婚的势头,吐蕃可以再拉拢大羊同的大势力。双方本就渊源极深,相互纠葛,吐蕃的大论琼波·邦色,与大羊同的大论琼保·热桑杰,系出同族,保字与波字不过是翻译中出现的差异。”
“早晚吐蕃吞并了大羊同,一统高原,要养更多的人口,需要对外扩张。”
“高原东面的大唐,必然是最佳选择。”
程咬金上前,戳了戳松州之西的位置:“东女国等西山八国、白兰羌等地方拦不住?也对,能拦,当初就不会打到松州,让老牛出风头了。”
范铮点头:“正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这些零星小国,很多还没有大唐的一个县人口多,即便是最大的东女国,也不过四万余户,胜兵过万。”
至于记录的八十余城,平均一城五百户,你说是聚居的镇子倒正常。
贞观年与东女国的接触,是李靖灭了突厥,解救回武德年间来长安朝贡、回陇右时被突厥掳去的东女国使者。
地方太偏僻了呀。
“生羌粘信部、龙诺部,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左右摇摆,人称‘两面羌’。”
所以,阻止吐蕃下高原,很难。
还有一个困难的地方,范铮没说。
因为有古羌与高原原生孟族融合,言语、习俗上有共通之处,羌人对于吐蕃的接纳心理,远远大于大唐。
两唐书写高原人为羌人后裔,太片面了。
至于那种拎着一两个发音相近、意思有别的词,就生拉硬扯说是同源的“专家”,可去伱的吧!
全世界好多国家、族群,“妈”的发音还相近呢,你咋不说,无论什么肤色都是一个祖宗?
“你的意思,堵死松州这条道吗?”长孙无忌若有所思。
范铮摇头:“堵不住。松州是最好走的道,但从马儿敢到聿赍城、下昆弥国,可以威胁到剑南道南部;从吐蕃野马驿翻越唐古拉山口,过沱沱河,入吐谷浑格尔木,古称麝香丝绸之路;从大羊同日土,走千里之遥,下西域于阗喀拉喀什河,人称克里雅古道。”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这很程咬金
右候卫将军梁建方沉吟:“也就是说,要防止吐蕃下山,松州、昆弥国、吐谷浑、于阗都得堵死?真麻烦,为什么不选择直接打上去呢?”
梁建方的名字,在唐史里没有单独列传,却也是少有的骁勇之将。
当年的洛阳之战,尉迟敬德强攻,梁建方、高甑生为辅,生擒王琬。
能成为尉迟敬德这种勇将的辅助,梁建方的武力,至少不会较程咬金弱多少。
当时同行的高甑生,混到了利州刺史,打吐谷浑的时候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因误期受李靖处罚,不服气反告李靖谋反,导致李靖称病、阖门自守,他也因诬告反坐被流放了。
李靖称病不出,其实与他打突厥回来、遇弹劾的反应是一样的。
功高震主,正好有弹劾可以当台阶下。
范铮回答:“因为吐蕃地处高原,落差极大,中原兵马上去,容易生病,头晕、呕吐,严重的可能会死。嗯,你可以想一下,吐谷浑当地为什么有山会叫汉哭山。”
这个山名,污辱的意思肯定有,但人家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晰,山太高了,汉人一定不适应!
即便是在后世的条件下,上高原的人群依旧没法完全免除高反,偶尔还会有因高原反应而死亡的情况。
在大唐,没有足够的条件支持,伤亡肯定不小,甚至会超过战斗损伤。
因为牛进达在松州轻易获胜,诸将对吐蕃的凶悍估量不足。
范铮郑重提醒:“吐蕃只是因为立国不久,对打法还没有及时改进,松州大捷也是因为牛进达将军夜袭,万万不可小觑!”
“吐蕃每个军事单位为东岱,千人到万人都有,长官叫东本。正式的军士,叫桂;每个桂下面有一群奴隶兵,叫庸。”
“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吐蕃人天性彪悍,尊崇勇士,所有逃跑的人,脑袋上必须戴一条狐狸尾巴,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
“吐蕃对于冶炼、医药,都有独到之处,兵刃也不算差。”
最重的一点,吐谷浑、昆弥国等藩篱,因为地广人稀、山高林密等原因,大唐对它们是真没下功夫去控制。
对西南等地,整个唐朝的态度,鼻孔朝天,看不上!
啧,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底气,宁愿往西域之西扩张,也不细看云贵的。
“臣以为,大唐对西南方向,失之偏颇了。别的不说,昆弥国附近,铜铁矿之丰富,足够大唐少府监铸钱监再立几口炉子了。”
当然,运输是个大问题。
乌蒙山、哀牢山、无量山,不都有大量的铜铁吗?
可惜,乌蒙山的矿山,以最大的汤丹矿为例,那个路,连乌蒙马上去腿都打哆嗦,倾斜的坡度让人望而却步。
所以啊,即便汤丹矿归唐兴县,唐兴县归曲州,曲州为经制州,那又怎么样?
曲州治所朱提县,距长安四千三百三十里,全州两个县共一千零九十四户。
不觉得异常?
这就相当于说,后世常住人口八十余万、农村人口占三十余万的昭通昭阳区,连带东川,在大唐时候才三五千人。
可能么?
原因只有一个,对于当地的乌蛮,官府无力管束,自然也没法编户。
不要听历史课吹嘘,大唐的民族策略如何优异,别看广告,看疗效。
矩州从经制州退为羁縻州、羁縻的洱海地区蒙舍诏异军突起,原因呢?
当年段纶传檄而定的南宁州各地,当真天生反骨?
大唐重心移向西域,全力谋取丝绸之路,对各地乌蛮、白蛮忽视,你自己不在意,也莫怪他人取之。
官吏不通当地习俗,动不动作威作福,然后脾气本来就不好的西南人,难免就杠上了。
恩威并施,才是治理的方法。
梁建方请缨:“既然如此,拿下昆弥国!臣愿为一先锋,取昆弥国!”
“昆弥国,共十万余户,兵数万。有百余部以杨、李、赵、董为大姓,语略同大唐,自称是当年楚国庄蹻遗留下的后人。”
“西洱河附近,白蛮、乌蛮、花马国,多半还是当年哀牢古国分出来的族裔,还须顾及当地忌讳。”
“就像下官当年赴壁州,查獠人造反一事,结果是刺史蓄意请獠人吃狗肉宴,獠人恰恰最忌讳这个,能不反么?”
“关于此事,臣也想请陛下令民部主持,搜集各地各族的忌讳,印为簿册,下发各部、州、县衙门及诸府、卫,每一个新入衙的人都要颂读一遍,了然于胸。”
李世民起身:“华容开国县男的意思,是要向各族低头么?”
范铮轻轻摇头:“绝无此意!臣的目的,只是让官民之间减少不必要的摩擦。獠人不吃狗肉,又不会强行冲进汉人聚集地、强求汉人不许吃狗肉,只要不让獠人吃狗肉,最多稍稍注意别当人家面吃狗肉即可。”
李世民眼神一亮:“如果有强求不许吃狗肉的呢?”
范铮呵呵一声:“当地正堂官、上佐全部罢官。”
嗯?
程咬金拍腿大笑:“这娃儿,有点东西!改天去老程家吃牛肉!”
吴黑闼笑道:“没错,他昨天才讹了人家殿中侍御史一坛地缸荻粱酒!”
程咬金得意洋洋地笑了:“那叫讹吗?那是他心甘情愿应下的。”
吴黑闼揭短:“张行成答应了一坛没错,可你顺手抢了两坛。”
“响马的事,能叫抢吗?那叫借!伱忘本!”程咬金一指吴黑闼,黑白颠倒得无比流畅。
连李世民都忍不住笑了。
这很程咬金。
细细揣摩,范铮最后一句话很有道理,如果这都管不了,官员是干嘛吃的?
“三省以为,华容开国县男之议如何?”李世民开口。
“臣以为,令民部收集整理各族忌讳、刊印成册,再下发各衙、府、卫,可行!”门下侍中魏征颔首。
“老臣觉得,是不是给吐蕃添一添麻烦,与大羊同……”杨师道的话戛然而止。
显然,他也想到了道路的问题。
房玄龄思索了一下:“取舍难定。大唐是向西移,还是兼顾西南,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臣需要细细思量。”
房谋杜断,房玄龄的主意多,偏偏在取舍上容易卡壳。
高士廉点头:“老夫觉得吧,西南这头,不妨取一地,让人一试。”
第一百八十七章 白叠
“华容开国县男建言有功,朝廷一时半会也不能再拔擢你了。这样吧,你可以索取一些国库之物。”
貔貅李世民难得开口。
当然,识相点,别挑太贵的,朕还得省点钱选秀女。
“陛下也知道,敦化坊开了坊学,娃儿们写字太废纸。臣在太府寺右藏署,看到有各地送来的纸张,不知道可否赏赐一些?”
范铮扫了一眼侍立在李世民身后的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
老奸佞,本官可记得当日的话哟。
许敬宗额头冒出了冷汗,依旧壮着胆子开口:“臣许敬宗启禀陛下,右藏署的纸张,都有定额的。各衙门的文牒、国子监的用纸、宫中的书写、皇后抄佛经,都是右藏署所出。”
“去岁末,右藏署的纸张还不敷使用,最后是临时调了一批藤角纸才补上了缺口……”
这个记仇的!
老许的颜面,可以掉在江都,却不能掉在这后辈晚生面前!
许敬宗倒不怕李世民发怒,跟他的时间太长,早了解到皇帝的秉性,你说得有理、态度别激烈,绝对不会胡乱怪罪的。
范铮微笑:“这样啊!臣不会令陛下为难,就是买纸太费钱了,臣可以自己造吧?这不算‘夺下人之利’吧?”
范铮说的,是民部的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这话呢,看解释权,可以说成直接利用职权,遏制他人利益,以谋取自己的利益;也可以说成不要与民众争夺同一个行业的利润。
现实是:哼哼,平康坊的楼子,有一座就是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的。
范铮的问话,不过是在下钩子。
国子祭酒、曲阜县公孔颖达,鼻孔里哼了一声:“谁敢,老夫的笏板不饶人!”
孔颖达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十八学士嘛,在场也有好几个,大儒也同样不缺,但孔子三十二代孙的身份,天然占据了优势。
只要他有道理,真举着笏板打人,伱也只能闪避啊!
许敬宗讪笑。
别说,他还真打了这个鬼主意,偏偏被孔颖达硬梆梆地打消了。
李世民咳了一声:“朕许了你东西,纸张你不取,就另选一样吧。”
范铮笑了笑:“大军既然拿下了高昌,白叠应该不少吧?”
别说李世民不知道白叠可以织衣物,高昌可就是用白叠织衣物呢。
不过嘛,高昌的棉花,它是短绒棉,在没有解决纺织技术之前,缺点还是蛮明显的,纤维不够长嘛。
“有二十车呢,都拿去!”
虚惊一场,还以为范铮会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呢。
就目前而言,白叠对太极宫就是个鸡肋,没找到正确的打开方式,范铮愿意接手可再好不过了。
……
白叠一车车卸在敦化坊前,范铮吆喝着:“谁也不许带火源过来,否则腿打折!”
“打折”,已经成为敦化坊专用词了。
“婆娘、娃儿、妹娃子,不许闹腾,乖乖从家里抬草墩来,坐着把这一粒粒籽捡到簸箕里!捡好的白叠,放大竹筐里!卖力地干,保证你们穿上热乎衣裳!”
铁小壮从旁边牵着小叫驴过来,取下摞着的竹筐,抓了一把白叠揉搓,乌黑的爪子瞬间把白叠变为黑叠。
范铮一巴掌打开那黑手:“你这猪蹄,洗都没洗过,就来折腾!滚蛋!”
铁小壮吐着舌头,一脸怪相:“本陪戎副尉滚远了啊!”
范铮皱眉:“啥意思?”
“今天,有兵部的官员来找我,说让我准备挑一队府兵……”铁小壮实话实说。
长安的冬天本就没什么风,挑人也不过是针对性训练而已,比如说身上绑绳索,突然从树杈上跳下来。
身子要保持平扑的姿势,而不是头上脚下。
“收拾干净些,别露怯,遇到谁不听话,枣木短棍抽他。再有不听话的,你甩手不干,明白吗?要有脾气些。”
范铮给铁小壮打气。
“可是,皇帝不会砍了我脑袋吗?”铁小壮半信半疑地问。
“噗,你又不是没见过皇帝。皇帝也得讲道理,只要你占理,舅父敢跟皇帝打官司!”
这话,当然有点吹牛皮的成分。
“最重要的是,放眼大唐,在这一块,谁能跟你铁小壮相提并论啊!就是我都不行啊!”
范铮吹捧了一下铁小壮。
嘿,铁小壮瞬间精神抖擞,连根本有不起的肚腩都在挺了,走路还模仿范铮踱官步的架势,惹得婆娘们哈哈大笑。
在坊内见范铮这个官员见惯了,坊民们对上官员,自然也没那么卑微了。
要是当年,陪戎副尉可就能让坊民退避三舍了。
铁大壮笑呵呵地叉手:“小民拜见华容开国县男!那个东西,我又琢磨出几个式样,改天让娃儿手下的人去试试?”
范铮想笑,敦化坊的人啊,一个个开始滑了。
铁大壮的意思很明显,东西是准备好了,可不能让自己娃儿试飞,扛这天大的风险。
范铮笑道:“那是你父子的事咯!对了,啥时候请客?”
“请客!摆酒!”
婆娘、娃儿、妹娃子都在起哄。
铁大壮老脸笑出了一朵菊花:“明年,哈哈,明年。”
范铮点头:“你们可都听到了,赶紧攒钱随礼,明年可没多久了。”
樊大娘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哈大笑:“难怪那么嘚瑟!”
一个个打趣起来,铁大壮却越发得意了。
哎呀,终于哄得苦贞贞点头了呀!
铁小壮咧嘴笑了:“终于要有后娘照顾我了!哎呀,吃了十年猪食,终于能混顿好的。”
铁大壮佯怒:“兔崽子,找死!敢把我铁家最大的机密泄漏出来!”
坊民们一通狂笑。
乐林氏拄着棍儿往旁边经过,恨恨地瞪了铁大壮一眼,佝偻着腰转身回宅院。
苦贞贞离开这几年,她的岁数上来了,终于感觉到身边没有人陪伴的苦楚。
早上起来,再没有温水洗面;
晚上睡前,再没有热水烫脚;
背痒痒了,自己挠;
老腰发酸,反手捶。
可惜呀,当初一个逆来顺受的苦贞贞,生生被她逼到和离。
乐喜虽然绝口不提此事,却再也不肯说亲事了——街坊四邻也没哪家敢与乐喜攀亲。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可装到了
樊大娘手脚麻利地捡开白叠子,嗓门依旧很大:“范铮兄弟,这不是高昌的白叠吗?那些贵人不是种了当花看?”
范铮笑道:“那才叫暴殄天物!这东西,是上天给百姓最好的御寒之物。”
纺织什么的,一时还不可能实现,但做个夹层嘛,很容易的。
范铮看了一眼形影不离的甄行、巫桑,轻笑道:“效果怎样,姐姐不妨裁两块布料,将白叠缝在中间,给巫桑试试?”
樊大娘一拍手:“大郎,取来!”
甄行松开巫桑,迅速跑回自家宅子,取出生绢半匹、錾花交股屈环剪一把、针线一箩。
樊大娘细细打量了羞涩的巫桑一遍,很快确定了尺寸,连尺子都不用,挥动剪子就裁,布料很快成型。
将剥了籽的白叠摆到中间,樊大娘挥舞针线,一番眼花缭乱的穿针引线,终于打结、剪线头。
范铮横竖没想明白,樊大娘那可以开山的手掌,是怎么摆弄针头线脑的,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多年,至今无解。
一件素淡的碎花袄子成型,樊大娘甩手披在巫桑肩头:“罩上去!”
巫桑脸色微红,袄子穿身上,没多久,鼻尖就出汗了。
“热?”
甄行好奇地问,顺带摸了一把小手,隐隐有汗渍。
哎呀,巫桑这小手,又软又热乎。
“嘿,好东西!阿娘,给我和甄邦来一身!这软乎乎的,可比皮毛舒服多了。”甄行笑嘻嘻地开口。
某大鼻子点了个赞。
猪泪流满面:我也想要这待遇。
樊大娘伸手一拨拉,甄行歪出去几尺,仗着多少练过,才站稳身形。
“这种御寒之物,当然是先顾鳏寡孤独,然后是先贫后富,最后才能轮到我们。”
甄行的小眼神幽怨。
阿娘,你变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心肝宝贝肉了。
范铮点头:“姐姐大气。不过,这也正是我弄白叠回来的初衷,让大家少受点冻嘛。”
甄行小憋气了一阵,看到巫桑身上的袄子,念头通达了。
肉烂在锅里,给巫桑也不错嘛。
巫桑褪下袄子,双手递到樊大娘面前,期期艾艾地说:“婶……婶子,我已经……试……试过了,很暖和。”
范铮笑道:“姐姐,你让巫桑都紧张了。”
樊大娘标志性地大笑:“哈哈哈!反正早晚是甄家的人,害羞什么?拿回去穿!巫闷山敢有意见,婶子帮伱做主!”
“哟,这儿媳妇还没讨过门,就开始护短了呀!”
打趣声一片。
甄行笑眯眯地打量着巫桑:“赶紧收下袄子,就当是聘礼了。你问问别人,还有哪个敢穿我送你的袄子?”
巫桑羞涩地转身就走。
巫闷山从范氏木器作坊里探出脑袋,瞅了瞅巫桑手上的袄子,闷哼一声,转头回去刨他的直棂窗。
不舒服有什么用?
妹娃子早晚要嫁人的,嫁个两眼一抹黑的,真不如嫁知根知底的甄行。
不说甄行的家底、才学吧,好歹人家对自家妹娃子是掏心掏肺的,有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巫桑这一头,确实是佳婿。
可是,这心口就是堵,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婆娘持着交股屈环剪,从家里搬出葛布、麻布,开始照着自家老人、娃儿、汉子的身材缝制夹衣、袄子。
一个平时话最多的婆娘开口:“那啥,县男是吧?这东西御寒那么好使,明年还能再弄来不?”
这就是人性,既得陇,且望蜀。
范铮笑着指了指簸箕里,一大堆的白叠子。
元鸾昂首挺胸地路过,抛了一个鄙夷的小眼神:“就这,还是庄户人家出身呢。大郎把籽都弄来了,你就不能房前屋后栽一点?”
哎呀,可装到了,让你们说我不懂家务!
舒畅!
“真能种?”陆甲生不知道啥时候冒了出来。
范铮笑道:“你以为我在皇帝面前讨这白叠,就为了图这个冬天啊!”
陆甲生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波装得漂亮!
这一下,坊中热闹起来了。
一些原本无动于衷的人,听到可以在自家栽种的消息,都厚颜讨要白叠子了。
一次御寒可以不在乎,持续不断提供白叠的方式,敦化坊有几家敢放过?
坊学的山长糜斐一家、郦正义一家,在鳏寡孤独之后得到了相应数量的白叠,两家的婆娘喜笑颜开地忙碌着,顺便在坊学的犄角旮旯也刨了几个小坑,准备开春就放籽。
哎,在敦化坊学执教,待遇真心不错!
自家又不是大儒,敦化坊开的薪水已经不错了,有啥好事也没忘了先生,兽炭从来没短过,白叠这好东西也照例供给。
郦正义觉得,这一生,在坊学教授娃儿,值了。
杜笙霞抱着范百里,晃晃悠悠地出了府门,淡淡地扫了一眼:“哟,这不是白叠吗?塞夹层里保暖呀,还真不知道。”
这个婆娘,死活学不会别人背娃儿的姿势,背带一捆身上就叫难受,只能抱呗。
反正也没谁敢使唤她干活,旁边还有卫无忌随时准备接手呢。
半岁的范百里,可以直着身子了,小手也微微瘦了些,努力伸着要够白叠。
杜笙霞无奈,躬身抓了一小朵放在他手心,卫无忌绷紧了身子,随时防备范百里往嘴里塞。
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娃儿,不管抓到啥,都是直接往嘴里塞,可得小心了。
范百里搓了一把,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就这?白叠?阿耶你行不行?
白叠还给杜笙霞,范百里抓起卫无忌送来的羊蹄筋,有滋有味地吮了起来。
大人的世界真无趣,还是羊蹄筋有趣些。
可惜,还不能喝奶酒,惆怅哟!
想到这里,范百里气呼呼地瞪了自家阿耶一眼。
范铮无奈,长绒棉还在大洋彼岸,以大唐的平底楼船,是很难横跨的。
改进船只,说得倒简单,不要钱哦。
稳妥的办法,要么北上,沿白令海峡渡过去;
要么,多招一些岭南籍水师军士,沿非洲南下,以袋鼠窝等一连串海岛为间歇、补给,去南美森林里拿森蚺、野鸡煮龙凤呈祥汤。
“对了,姐姐,民部侍郎高履行,管我要甄邦去民部做事,先给个将仕郎的官身,待年龄到了,再补职事官。”
范铮微微得意。
在坊学里培养了这几年,娃儿们终于可以依次奔前程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乡党
白叠填充,还是闹了不少笑话。
范铮漏了弹棉花这一道程序,不够松软是一定的,下次补上。
不知道要铺线,白叠会滑动,最后聚集到衣物下方,成鼓鼓囊囊一大砣。
不过,这难不倒敦化坊的婆娘们。
无非再将白叠摆好,针线穿两面的布料与其间的棉花,防止再滑走。
土办法也能解决问题的,虽然效果不是特别好。
就连范老石,也在自家府邸的花坛位置,清理出了一片地域,准备种白叠。
物以稀为贵。
少量的白叠出现在皇宫、贵人府邸,那叫白叠花;
大量的白叠铺天盖地时,只能叫棉花。
到那时,李世民不会再以宫中有白叠为傲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了一趟两仪殿,各衙的员外郎以上官员,有事没事,与范铮的走动也勤了起来,没人以他的出身来说事。
李义府泪流满面:为什么本官也一样出身,你们却大搞歧视?
哦,李义府显然忘了,范老石已经是定远将军了呀!
连范铮自己都迷糊,好像自己跟从前没什么区别嘛!
直到高履行把这谜底解开了:“文官中,绝大多数是儒家子弟,国子祭酒孔颖达的影响其实是相当大的,要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什么封他曲阜县公?”
“算盘一事,孔祭酒是欠了你微不足道的人情,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伱向陛下求取纸张给坊学生读书习字,不管你的坊学算哪家学问,都触动了祭酒。”
“所以当日在两仪殿,祭酒肯全力支持你。祭酒说话,秘书少监颜师古、门下省弘文馆学士颜相时、弘文馆学士颜勤礼,四兄弟出动了三人,颜师古大呼‘岂能视我万年无人’,纠集了诸多儒家子弟,将你一心教化的事迹说了。”
孔、颜是几十代的交情,相互间的颜面是要给的。
颜师古这个人,性子是有点问题,不喜欢贫寒子弟,但立身大致是没问题的。
颜勤礼的名声相对要小一些,可他的曾孙是大名鼎鼎的颜真卿!
他们一家,随北齐的灭亡而被西迁,耶耶颜之推于隋文帝时定居大兴县,也就是大唐的万年县,一家的墓葬都在万年县的凤栖原,也就是三兆村。
这个村名,一直沿用到了后世。
所以,他家说是万年人,没毛病!
难怪当初颜相时会出面帮衬,敢情是乡党啊!
这个词多少有点不对味,但范铮却觉得,自己的乡党,那是越多越好。
人生在世,有几个不双标的?
颜氏昆仲的情,范铮必须领了,别管人家初衷是为什么。
遗憾的是,人家并不需用范铮涌泉相报,因为范铮也没那能力。
有唐以来,颜氏一门,八代尚有余晖,可以称为罕见了。
开国的大臣们,除了卢宽,有几个的子孙富贵过了五代?
三代都少。
颜氏手上没兵权,人家又不会作死,图什么从龙之功,先祖名头还大,当然不会有灾祸。
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范铮心存感激,也不能立马一家家登门道谢,失格。
以后有机会了,能帮忙一把也好。
没机会了,到时候拉扯一把他们的孙辈,也就是了。
啧啧,上辈子最痛恨的结党营私,这辈子差不多要陷入了,乡党,它也是党。
人呐,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太极殿内。
范铮猫在最角落,听着臣工们侃侃而谈。
不得不感叹宇文恺设计上有一套,偌大的宫殿,没有扩音器、没有小喇叭,每个人说话,并不需要刻意提高嗓门,声音依旧能清晰地让每个人听到。
“乔师望这个安西都护,倒是能迅速让西州归心。”
李世民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满意,这个同州的妹婿并不以征战见长,倒是出使薛延陀、安抚番邦,挺有建树的。
乔师望在史书上资料极少,作品也只有《华山西峰秦皇观基浮图铭》一篇存世,收录于《全唐文》。
首任安西都护,在两唐书等文献没有记载,只有老奸佞许敬宗等编《文馆词林·卷六十四·贞观年中巡抚高昌诏》有如下记载:
“高昌旧官人并首望等,有景行淳直及为乡间所服者,使人亦共守安西都护乔师望,量拟远都尉以下官奏闻。”
新鲜出炉的兵部侍郎杨弘礼,继续禀报:“安西都护回报,西州昼夜温差极大,当地民谚云: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寒瓜。”
“故,急需朝廷拨付大量御寒之物。”
李世民偏头看了一眼几乎要缩到柱子后面的范铮,意味深长地笑了。
“华容开国县男,才拿了几天好处,就想躲懒了?”
程咬金大笑:“躲懒二字,一语中的。他就是纯粹不想出力!”
范铮无奈出班:“臣才疏学浅,多少军政大事都掺和不了,只能藏拙了。”
李世民含笑看着范铮:“军政大事不掺和,那掺和一下御寒的小事嘛。”
老实说,以范铮的才学、出身,拔擢的速度几可与马周并肩了。
难得这小混账一身毛病,四处给他的坊学生谋前程,却清醒地意识到,军政不能乱碰。
皇帝用人嘛,不用你毛病多,就怕你没毛病。
范铮瞪着眼睛:“御寒之物,不就在西州吗?臣向陛下讨要的白叠啊!”
李世民吃了一惊:“这东西,不是只能做布料吗?”
“哎哟喂,这东西绒不够长,在没有合适的技术之前,纺织的衣物,容易脱绒。”范铮摇头。“白叠最适合的,是去籽、晒干、弹蓬松,然后缝于衣物夹层中保暖!”
“唯一的问题是,白叠太容易滑动了,坊中只是用针线将白叠与两面的缝到一起,失之粗糙了。”
李世民眉头狂跳几下:“汶江县侯,立即入后宫求见皇后,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别看长孙皇后地位尊崇,那可不是个娇生惯养的,贞观前期国库能跑耗子,打突厥她都从内帑里抠了很多钱出来支援。
除了依靠节衣缩食,长孙皇后带头以女红、印染等产业搞到钱,让在崩溃线上挣扎的大唐经济挺了下来。
“禀陛下,皇后说了,可以预先铺线,固定好白叠的大致位置。如果洗了以后凝成团的,可以在晒干后以木棍打开。”
第一百九十章 不登大雅之堂
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原来,府邸中当花种植的白叠,竟可以成为御寒之物!
这东西,对光照要求比较高;
对肥料、土壤与水份则不同,高有高的收成,低有低的收获。
白色的白叠能御寒,黄色、灰色的白叠它也御寒啊!
御寒能力差了点?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庄户人家嘛,一般是将好产出卖了挣钱,次的才轮到家用。
色泽差一点、保暖效果次一点,那不是事,关键要有。
李世民琢磨:“冬日严寒,若将其缝入尉中,则更不惧严寒而挥刀。”
尉,手衣,手套,尉字应该加绞丝旁。
手不冷,挥木枪、横刀会更有力。
“莒国公,你看看怎么将白叠推广到大唐各地。”
有意思的事来了,唐俭起复,重任民部尚书。
不愧是世交加亲家,换别人想重回这个莱菔坑,都早被人占了位置。
唐俭举笏:“臣领命。”
高履行面色一苦。
这种苦差事,最后还不是他这民部侍郎四处奔波?
往往最后累成狗一样,功绩上官扛。
没辙,这就是佐官的命。
鸿胪卿刘善举笏:“陛下,高句丽世子高桓权来朝。”
可能有人认为应作“太子”,但在《旧唐书》不同的篇章里,对高桓权有称世子、也有称太子的。
范铮紧紧闭住了嘴巴,表情收敛,不敢再有任何失态,免得再被揪出去,还无法圆场。
高桓权是国字脸,两腮的短须如刺,青罗金冠,插二鸟羽,筒袖衣裳,着大口裤,系白韦带,蹬白韦履。
韦带,指的是没有装饰的皮带,也指贫民。
韦履,则是指熟皮履。
看,同一个“韦”字,内容相差多大?
高句丽地方的特产,人参、鹿茸、貂皮袄是必须进献的,马没有什么特色,倒是两只纯白色玉爪的幼年海东青,格外招李世民喜欢。
白色不是指整鸟,是指鸟爪。
李世民看到两只海东青,胳膊险些本能地抬起。
哎,朕当年飞鹰走狗、逍遥自在的日子哟!
干咳了一声,端庄了形象,李世民肃穆地开口:“我大唐立国,与荣留王继位本是同一年,大唐与高句丽一衣带水,素自相安。”
“贞观五年,朕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前往高句丽,摧旧朝时所立京观,收大隋将士枯骨回乡安葬。”
“朕听说,荣留王因此心存顾忌,从扶余城到海,千里迢迢,尽筑长城?”
高桓权叉手:“下国小邦,不敢承天朝雷霆之怒,唯以砖石俗物相护,实求心安尔。”
高句丽的语言与大唐有异,但权贵子弟基本读中华典籍,如《五经》、《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春秋》、《玉篇》、《字统》、《字林》等。
箕子遗风,多少都对高句丽有影响。
“新罗、百济,今未诉高句丽。”
李世民的戏言,让太极殿内一片哄笑。
这说的是武德九年,百济、新罗两个不要脸皮的,状告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阻塞他们朝贡之路。
当时的高祖李渊,遣散骑侍郎朱子奢主持三方调解,一通稀泥和下来,稀里糊涂了事。
不要说笑。
新罗还可以说因为必须从外海过,你百济就隔一个渤海湾而已,有多难?
再说,哪怕是从黄海过,秋冬浪高,春夏总归平静了吧?
你非得从高句丽过是个什么意思?
朝鲜三国,相爱相杀了几百年,糊涂账一大把,伱随时可以想到结盟与背叛。
李世民用自己的臭脚丫子想,也能知道百济与新罗没憋什么好屁。
奈何,立场是天生的,谁让杨广那一场大败,仇结大了呢?
即便高建武从继位起,对大唐就保持恭敬的态度,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翻不了篇。
账早晚是要算的,哪怕换了个王朝也一样。
高句丽做好撅腚挨揍的心理准备即可,中原王朝,从帝王到子民,可深深窝着一口气呢。
“听说钱氏在高句丽很霸道啊!你们的宰相,称大对卢的,是叫钱太祚,听说长子叫钱盖苏文,人称五刀将,很厉害呀。”
李世民半带调侃地打探消息。
高句丽这个国度,大对卢的交接,如果不是父子、兄弟承接,通常是新旧大对卢提兵斗上一场,谁胜谁坐这位置。
当天,王宫闭门不出。
所以,实际上高句丽的王权,已经很弱了。
强臣弱君,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钱氏,本为渊氏,因犯高祖太武皇帝名讳,大唐自动替换为“钱”字,李世民更不会叫错。
倚在柱子上的范铮忍不住咧嘴乐了,立刻被眼尖的李世民逮了出来:“华容开国县男有什么喜事,不妨让大家同乐嘛。”
乐子人程咬金击掌:“对!读书人不是说啥乐乐来着……”
别以为程咬金真不读书,人家是官宦子弟,不是贩私盐的!
国子祭酒孔颖达横了程咬金一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臣倒是想讲呢,有点冒犯人。”范铮摊手。
秘书少监颜师古面无表情:“言者无罪。”
李世民撇嘴,想反驳颜师古两句,又想听范铮讲一些鄙俚浅陋的趣话——好歹这不算谗言吧?
“臣记得,坊中有个人好耍刀。坊内的娃儿,陛下也是见过的,皮得很,好给人起诨号。”
“那日,此人耍了一把刀,娃儿们叫他单刀汉;一开心,他横刀、障刀一并耍弄,娃儿叫他双刀将。”
“开心过头的那个人,手执双刀,身负三刀,耍得虎虎生风……”
程咬金抢答:“娃儿叫他五刀将?”
李世民指着范铮,只是在笑。
这厮,惯会损人!
范铮一本正经地回答:“从此以后,他在坊间多了一个亲切的称呼:卖刀的。”
程咬金大笑,李世民得矜持,只能浅浅一笑。
大半臣子都忍不住笑了,只有颜师古面无表情地丢了一句:“此言可为戏,不登大雅之堂。”
你可以说颜师古臭讲究,也可以说他太拘泥礼节,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话有理。
范铮躬身:“下官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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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容臣狡辩
(犹豫再三,对照《旧唐书》,还是将泉盖苏文改为钱盖苏文,上一章已更正。)
高句丽的律法严峻,很多直接是死刑,于是就路不拾遗了。
原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穷到没什么可取之物,还有律法一途啊!
高句丽信奉的神灵,灵星神、日神、可汗神、箕子神。
平壤城东,有大洞,人称“神隧”,每年十月,国主会亲自前往祭祀。
高句丽分五部,据《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记载为涓奴部、绝奴部、顺奴部、灌奴部、桂娄部,早先的王族出自涓奴部,后为桂娄部取而代之。
钱氏一族,背靠顺奴部,也就是俗称的西部,鼻孔朝天的钱盖苏文现今任着西部大人一职,位高权重。
按高句丽传统,钱氏就是要争一争王位,也并非不可。
高桓权行礼:“高句丽诚心侍奉天朝上邦,伏乞天可汗垂怜,赐高句丽苟延残喘。”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就当是笑过了。
程咬金斜睨高桓权:“诶?不对吧?本官记得,营州大都督张俭,在今秋上表,可是说营州汝罗城又一次打退高句丽入寇。”
仿佛被程咬金唤醒了记忆,牛进达瓮声瓮气道:“本将也记得。”
门下侍中魏征开口:“本官也记忆犹新。很好,大唐没去找高句丽麻烦,高句丽倒先越界了。”
这不是在编故事,大唐营州大都督府,确实承受了来自契丹、奚族、霫族、室韦、高句丽的压力,总算张俭能力了得,才一直保着此地不失。
你说契丹、奚族已经成为羁縻州了?
这不假,可谁说羁縻州它就不会攻击经制州了?
至于高句丽这个宿敌,向来就不老实,当年惹前朝兴兵讨伐,也是因为相似的理由。
“外臣自知高句丽御下无方,愿再贡金器十车赔罪。”
通事舍人来济,将战战兢兢的高桓权领下去后,殿内开始喧哗。
“陛下,臣吴黑闼,请率偏师一支,奔袭高句丽,给狂妄小儿一点教训!”
就连长孙无忌都站了出来:“陛下,臣愿领军打辽东。”
谁觉得长孙无忌是纯文臣,那可大错特错了。
李世民出征,长孙无忌常年跟随征战,玄武门依旧提枪火并,罗艺据豳州而反时,可是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去平叛的。
别觉得人家胖就一定不能打,信不信一身肥肉坐死人。
问题是罗艺自己废,还没坚持到跟长孙无忌打一场呢,豳州统军杨岌就打败了牛皮哄哄的罗艺。
倒不是罗艺不会打仗,只不过人心思定,没有几个人愿意去造反。
逃跑的罗艺最后被左右割了人头。
罗艺的弟弟罗寿,时任利州都督,因为连坐而死。
嗯,罗艺的妻子,跟秦叔宝也没丝毫关系,人家是孟氏。
“臣倒是觉得,可以缓一缓。”
范铮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热烈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现任高句丽大对卢钱太祚,老而弥坚,做事沉稳,现在打高句丽是没问题,就是代价高了点。”
“朝鲜三国,相互攻伐,故而高句丽世子的朝贡,目的是稳住大唐,他们好放开手脚斗一场。”
“当然,他们之间攻伐了数百年,依旧保持平衡,现在也应该如此。”
“但是,钱太祚老了啊!待年轻气盛的钱盖苏文接任,冲突在所难免。一方面,是荣留王想收回权力;另一方面,锋芒毕露的钱盖苏文会要求得到更多的权力。”
对于五刀将钱盖苏文的性格,朝堂上不少人还是有耳闻的,毕竟也是个重点人物了,要不然李世民调侃也不至于引起共鸣。
李世民微微犹豫:“那就……缓缓?”
不是不能打,而是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合适的理由,还要安排兵甲、粮草、人马,带谁不带谁。
最后一个问题,指向性很明确,卫国公李靖。
李世民可以傲然宣称,自己的征战能力,可为当世之先,却不能说“唯一”,因为李靖这个花甲老汉确实厉害。
李世民就得考虑,如果自己亲征,李靖要是头脑一热,学起前朝杨玄感来,那不得成大患?
(非黑,不信自己看史书。)
关键是,满朝文武,除了自己,怕没哪个敢拍着胸膛说胜过李靖。
看看,当个臣子也不容易,太废了直接被踢,太平庸了没法出头,风头太盛了又容易招猜忌。
程咬金嘟囔着,多少有点不乐意。
哎,多少年没打仗了,打突厥没我老程,打吐谷浑也没我老程,打高昌还是没我老程!
照这么下去,牛肉都不好意思吃了哇。
“兵部陪戎副尉铁小壮的事,华容开国县男知道否?”李世民轻声问道。
“窜衙的事,非臣能过问。”范铮一推六二五。“虽有授业之谊,但他已自立门户,臣就不好得干涉了。当然,铁小壮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可以问臣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颜师古冷峻的面容终于浮现出一丝暖意:“华容开国县男这话,不错,可否允颜氏摘抄为家训?”
范铮微笑:“那范铮斗胆,再为前辈奉上一句: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
孔颖达抚掌:“妙!此句可入国子监为训!”
他肯定得说妙,对于一个在教育行业浸淫了半生的人来说,此话恰恰挠中痒处。
何况,这句话,隐隐捧的是他家先祖。
“正好当着祭酒的面,臣请辞国子监算学博士一职。”范铮举笏。
李世民怫然不悦:“怎么,你是想敝帚自珍?”
范铮道:“陛下容臣狡辩,不,诡辩,分辩。最近几次,臣去国子监算学,基本只管坐镇,教授与纠正错误,是坊学生巫亹所为。巫亹年纪不大,打算盘也不是同窗中最快的那个,偏偏眼力最好,谁带珠、漂珠他一目了然,正是教授算盘技艺的最佳人选。”
“臣就想着,陛下能否给个将仕郎的出身,算学再给他一个助教头衔,让他取代了臣。”
孔颖达为难:“巫亹被心高气傲的盘长他们称为师兄,本事肯定是有的,可不方便授予博士。国子监六学当中,书学、算学是不设助教的。”
没有这个职位!
第一百九十二章 鸽子
李世民气笑了:“果然是在狡辩!一旬才去教半日的算学,能累死你?就推脱!”
范铮叹息:“陛下有所不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孔颖达与颜师古、令狐德棻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浓浓的震惊与欣赏。
想不到,这个半吊子出身的侍御史,竟出口成章,句句戳中了大儒们的心脏。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大儒或多或少身为人师。
嘿嘿,截取的《师说》,你们没有认同感才叫咄咄怪事。
“虽说算盘之道,敦化坊学生都是臣教的,可许多学生的手脚都比臣快了许多,这就是最好的例子。再说,有哪个为师的,会不希望弟子能超越自己呢?”
“臣不敢强求要让巫亹进算学。事不可为,臣让他回坊学教算盘就是,算学依旧由臣教。”
范铮人畜无害地眨眼,一脸无辜。
别人无所谓,孔颖达却紧张了。
日后难免有人将算学生与坊学生的算盘水平捏一块比较,如果都是巫亹教的,无话可说,最多就是验证了范铮的话,技艺应当从小学起。
如果一头是范铮教,一头是巫亹教,偏偏巫亹教出来的学生更厉害,外头的话可就酸了。
什么算学不如坊学了、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能够让国子监颜面大失。
孔颖达几十岁人了,不可能去求权、求财、求色,不就好点名声么?
“陛下,国子监以为,巫亹可为助教。算学没这个职位,可以设为裹行嘛。”
看看,范铮过去经历的遭遇,偶尔还能在自家学生身上展现。
至于安排到民部的甄邦,不用范铮费心,民部尚书唐俭已经妥善处理了。
想想这位起落视等闲的莒国公,范铮也是摇头。
算了,反正唐俭也不是范铮能触动的人物,上次被免官,也只是皇帝在借机点一点亲家罢了。
唯有甄行头疼,范铮不想让他下地方,皇城里的衙门,范铮还有许多只能跟人打哈哈、攀不上交情的。
还是李乾祐解了难处,一个小小的御史台书令史就解决问题了。
官身不是事,书令史是流外官,时机合适、上官不变的情况下,入流还是很容易的。
御史台最大的好处,在于升迁不必按部就班,要不然你以为马周之类的官员,为什么从御史台出去、又要回来打一个滚儿?
单单范铮从监察御史跳到侍御史这一步,就能让多少外官哭出声音:我们也想要!
最终,几名打头的学生都混出了前程。
唐俭甚至表示,看今年……明年甄邦的成色,再决定是否从坊学引进吏员。
注意了,是吏。
范铮表示,甄邦得努力了,要不然屁股开花。
四方馆中,高桓权坐立不安。
大唐这一两年是不会动手的,高句丽也心知肚明。
毕竟,需要动手的理由,伱不能嚷嚷“叫你不戴帽子”不是?
另外,路途遥远,五千一百里地,也不是说想打就打的。
就连对付高昌弹丸小国,侯君集带交河军,在路上都吃了七八个月的沙子,何况是对付高句丽这样的“大国”?
这个词,高桓权认为没错,高句丽是大国,大唐是巨国。
可是,新罗和百济两只讨厌的小虫子,着实讨厌啊!
外,三面受敌;
内,钱氏越来越张狂,整个平壤一半的兵马,是顺奴部的。
大对卢由钱太祚那只老狐狸担任,王室没有任何机会收权的,可钱太祚太老。
据王室收买的名医称,渊太祚的身体,濒临油尽灯枯,最多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老狐狸的次子钱净土,军政方面都不算出色,也就是娶了高桓权的侄女——堂兄高藏的女儿、叔父高大阳的孙女。
唯一能接任的,是他的长子,西部大人钱盖苏文,那是曾经在七重城与新罗名将阏川大战的狠人——虽然还是败了。
问题钱盖苏文也不是什么善茬,恐怕只有寻求强力外援,才能弄得倒他了。
一咬牙,高桓权带人,拉着最后九车珠宝、一车野山参,出了朱雀门,在来济奇怪的目光中,一个左拐,过街道,再左拐,进入光鲜亮丽的崇仁坊。
崇仁坊里住的,最出名的人物,当然是皇后的一母兄长、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也是在贞观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高桓权行走在宁静的青石板上,感慨于环境的优雅。
这要不是冬天,春暖花开时节,该有多引人入胜啊!
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传入高桓权的耳廓,听得出那是快意、愤怒交织的动静。
情不自禁地,高桓权身子一拐,走入一个敞开门的庭院。
庭院内部很素淡,连墙面都没有刮一道灰浆,地面全部铺上一种不像石材、奇怪材料制成的板条,庭院中间是几块同样板子垒就的台子。
台上,一个五尺见方的笼子里,两只眼睛腥红的鸽子在飞腾、跳跃,喙出如枪,爪利如刀,笼子里一地的灰羽、白羽、绒毛零乱,血迅速浸湿了这些羽毛。
“原来是博戏啊!”
高桓权想转身办正事,却发现双腿它不听使唤。
呵呵,在平壤,大同门下的博戏之所,高桓权本就是常客。
“世子,你不是要拜谒赵国公吗?”
随行的大使者努力劝谏。
高句丽的大使者不是指正式出使的人,是一个官职,上面还有太大使者、下面还有小使者。
高桓权袖子一撸:“赵国公还没有回府,本世子先过把瘾!”
斗鸡高句丽也盛行,倒是第一次见斗鸽。
看着这小巧玲珑的身躯在笼子里厮杀,竟让人有种沙场驰骋、指挥若定的感觉。
这一轮很快以灰鸽的死亡而终结了,该赔赔,一贯贯的铜钱看起来格外让人眼热。
下一轮,依旧是一灰一白两只鸽子。
主持博戏的青年,斜睨着高桓权:“外面来的啊?看看就好,博戏风险大,小心连犊鼻裈都输光了。耶耶李元则坐庄,向来是丑话先说,一文起押,上不封顶。”
不说这话,高桓权未必会参与。
话赶话,除非你转身就走,否则的话,怎么也得应上一两把。
就是这个“耶耶”,听得高桓权浑身不自在。
哎,满长安都在自称耶耶,你能奈其何?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们摊上事了!
一文钱?
寒碜谁呢?
高桓权一摆手,随行的奴役将一贯钱摆上台面。
押灰还是押白,却成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白鸽较壮实,还是选它吧!
买定离手,两只鸽子在各自的小笼子里饮水、进食,“咕噜噜”的叫声此起彼伏,声音渐渐高亢,望向对面小笼中的鸽子,眼珠子开始微红。
“开斗!”
李元则叫了一声,两名仆役模样的人,迅速将两只鸽子放入大笼子里,锁上笼盖。
两只鸽子“咕噜噜”地叫唤,脚步踱成官样,来回兜圈,神情越来越凶狠。
“啄它!”
高桓权兴奋地挥拳叫道。
不约而同地,两只鸽子振翅大战,羽毛飞了一笼,无数不起眼的伤口渐现,血丝越来越多。
“白鸽,打死它!”
眼见自己押的白鸽,隐隐占了上风,狠狠啄住灰鸽颈部不放,高桓权狂热地呐喊起来,那一口浓重的平壤口音,让旁边下注的人翻了个白眼。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眼见必败的灰鸽,骤然勇猛起来,任凭白鸽啄伤颈部,转头狠狠一喙,啄瞎了白鸽的一只眼睛!
“该死!”高桓权跺脚大骂。
倒不是输不起这一贯钱,就是眼见必胜的结果,生生逆转了,那叫一个窝火!
废了的白鸽,被李元则毫不在意地一拧脖子,扔到了一旁的木盆中,估计待会儿加餐。
盆里几只鸽子的躯体,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在高桓权到来之前,李元则他们已经博戏了很久。
“再来!”
高桓权逼着大使者从车上取下一个金马子,狠狠顿在台上。
“李元则是吧?我有金马子押注,你也得让我知道,你拿什么来对赌!”
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
“彭……不要让人说,长安人输不起,只会仗势欺人哦。”
李元则咧嘴笑了:“输不起?不该穿的华章,耶耶都能套一套,何况是这区区阿堵物?来人!将府上的铜钱拉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入宅院,一口口箱子打开,露出铸得精美的开元通宝。
“就算你是高句丽人,可开元通宝也能在平壤通用,对吧?”
李元则怪笑着看向高桓权,
这个无须谁介绍,听口音、看装束,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开元通宝的地位,不仅是在高句丽通用,在大唐周边的国度都畅通无阻,西域人、大食人、粟特人,也能够接受信用度极高的开元通宝。
从单一国度货币,化身为大区域货币,也难怪少府监下辖铸钱监的九十九口铸钱炉,纵然全年不曾熄火,依旧是杯水车薪,补不了庞大的缺口。
丝帛抵钱成了朝廷认可的事,纺织品成了大唐的辅助货币。
没看庸的说法都是丝绢抵役么。
高桓权诧异地看了李元则一眼,终于确认,这厮有点家底。
再赌、再输;
再输,再赌。
庭院中生起了一盆火,清洗干净的鸽子,抹上盐、食茱萸粉、秦椒粉,穿上枯枝,在火上一烤,让人肚内忍不住发出响声。
李元则接过仆役递来的枯,一口咬住烤得金黄的鸽子,咀嚼的声音格外馋人:“吃,都吃!这些好歹是用伱们的钱买来的鸽子。”
杀人诛心!
高桓权恨恨地抓过一根枯枝,张嘴咬了一口。
香、麻、辣,诸味在口中纠葛,让高桓权觉得,以前那些吃食,味道还不如这随便一烤呢。
李元则似乎看出了高桓权的想法,轻轻笑道:“觉得鸽子可以随便弄,就能够好吃?呵呵,这位烤鸽子的手艺人,是我从遂州请回来的,光是安顿他一家老小的营生,就花了不下百贯。”
高桓权瞬间觉得,花一车珠宝,换一只鸽子吃,值了。
吃过之后,有仆役端着铜盆、温水,肩头搭素汗巾,为在场每一位洗手、擦脸。
虽然一切都比较简陋,高桓权却生出“李元则也是权贵”的奇怪念头。
是的,这年头的普通百姓,没那么讲究。
“兄台,你也输得差不多了,收手吧!都不忍心赢你了。”李元则大笑。“明明知道押白必输,可你每一次都执着地押白。”
高桓权被激怒了:“看不起……耶耶不是?这一次,押一车珠宝,还押白!”
一车、再一车……
即便大使者拼命劝阻,高桓权依旧执着地一车车下注,一车车地输。
他总觉得,在平壤城他是博戏场中战无不胜的将军,来到长安也必然会胜!
殊不知,十赌九输,在平壤是别人顾忌他身份而已,在长安城可没人在乎。
“我押……”
高桓权的声音戛然而止。
哪里还有可押的?
就连那一车野山参,都输了个干干净净。
“啊!”
高桓权咆哮着扯开外袍,赤着眼往坊中奔跑。
输了,急了,怒了。
“你们摊上事了!”
大使者恨恨地瞪了李元则一眼,转身追上高桓权,让仆役们将心情激荡的高桓权带回四方馆。
接到消息的通事舍人来济,匆匆看了一眼高桓权,听大使者说完原委,笑容怪异:“大使者是想怎么办呢?”
大使者振臂:“世上哪有只输不赢的道理?其中必定有诈!恳请朝廷出兵,拿下奸诈之徒,索回高句丽财物!”
来济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李元则?呵呵,除了陛下、宗正卿,没人拿得了他,大约没有哪位将军敢无故缉拿亲王。”
大使者瞪大了眼睛。
亲王?
怎么可能?
“彭王李元则,先帝十二子,曾任遂州都督,因事回京。”来济笑眯眯地回应。
事其实挺大的,“坐华章奢”,字面意思是服饰奢侈了。
可一介亲王,服饰奢侈算个屁?
李元婴后来到处盖滕王阁,也不见怎么样。
唯一的解释,是服饰逾制了。
要是逾皇帝的制,估计李元则不掉脑袋也得在宗正寺圈禁了,唯一的可能是逾太子的制。
仅仅除官,处罚算是够轻了。
没法,李世民就是这一支的大族长,李元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又不是真造反,就是少年心性,瞎胡闹,能怎么样?
来济才不理会高句丽大使者的哀嚎,转身离去。
凭什么袒护你高句丽?
他阿耶可是执枪杀到平壤的来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