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有滋味
下衙时间,范铮招呼敦化坊的娃儿们聚拢,慢悠悠地回坊。
哎,摆烂,反正这该死的大局,范铮是无能为力的。
指望一个没有世家背景的六品官,扭转大势——听说过螳臂当车么?
摆烂的生活充满阳光,身边有娃儿们的嬉笑,还有李义府眉飞色舞、欲言又止的模样。
“义府兄,且平常心。”范铮当然知道他这样子的缘由何在。
高兴倒是可以,控制一下嘴脸。
再说,等某人无情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心死。
李义府好不容易控制了表情,看向范铮:“上官,这事……有希望不?”
范铮撇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李义府细细想了一下,这个可能,还真极大。
关心则乱,要不然,以李义府的才智,可以分析出来的。
“日后要不要……”
范铮摆手。
得了呗,你自个儿都不招待见,想什么呢。
再说,李猫的名声,是要臭大街的,敬鬼神而远之即可。
靠谁不靠谁,都难免在乱哄哄的、官不聊生的时代栽跟头,连李世勣那么一尊大佬都被剖坟斫棺,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幸免?
“咦,是哪里的加急?”
朱雀大街上,奔马如雷,所到之处,官民辟易。
“这是哪里兵事?”
范铮与李义府异口同声。
“婺州六百里加急,义乌县东塘、巧溪,有流民为患!”奔马上,驿卒疾呼。
婺州即后世金华,乌伤县于武德七年改名义乌县,从此定名。
李义府喃喃自语:“不应该啊!婺州刺史可是夷国公李子和,前朝末年称王的人,会惧区区流民?”
金华火腿……没有,据说是宋朝才出了制法。
义乌骆宾王,也没有,他阿耶为青州博昌县令,死于任所,骆宾王流于博山。
李子和,本姓郭,高祖赐姓李,当年的各路反王里头,好像也只有他得长寿,极有眼力的人物。
范铮呵呵一笑:“都下衙了,想那些干嘛?自有当值者处理。”
听明白了,是流民,不是反贼,能妥善安排了,自然万事大吉。
所以,婺州用的只是六百里加急,而不是八百里加急。
“阿耶!”
范百里很猛地撞到范铮怀里,力气还有点大。
范铮抱着范百里转了一个圈圈,范百里咯咯直笑。
“狗,狗。”范百里指着垂花门内上步履蹒跚的细腰犬。
杜笙霞无奈地笑了:“他非要去陆甲生家,找陆飞甲玩,看到他家那一窝小狗,死活不肯走,陆甲生娘子只好送他一只了。”
范铮轻轻刮了一下范百里脸皮:“范百里,以后可不能这样。别人主动送可以,不能赖到人家送,很丢脸哦。”
范百里嘟嘴:“好吧。”
娃儿么,有错误的时候,耶娘要指正,而不是劈头盖脸的毒打怒骂,否则他怎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陆甲生挺胸凸肚,得意洋洋地踏进定远将军府,叉手行礼:“下官陆甲生,见过上官。”
杜笙霞都忍俊不禁。
范铮呸了一声:“当官了,找到感觉了?最近坊内有无异常?”
陆甲生哈哈一笑:“各作坊都有人轮值,包括你家范氏木器作坊。谁在敦化坊地头上闹幺蛾子……”
范铮、陆甲生、范百里异口同声:“打折!”
得,连范百里都学会这话了。
“范百里得了叔父家的狗狗,谢了没有啊?”范铮顺便逗弄范百里。
“谢……叔父。”范百里笑嘻嘻地开口。
“不用,只要范百里喜欢,那就最好了。明天让陆飞甲来找伱玩啊?”陆甲生回应。
“好!鸭鸭!”
范百里脆生生地应下了。
陆甲生算起了酒坊的账,一批几百贯的净收益,富了范铮,也间接让坊中受益。
没错,酒坊的收益,范铮没有再瓜分出去了——皇帝已经分走了一半咯!
但是,陶瓶敦化坊可以小小沾一手吧,木塞可以轻松赚一手吧。
别看范氏木器作坊,巫闷山忙得很,根本顾不上木塞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活。
鸭子也是一条额外的财路,除了留给范百里做葫芦鸭的材料外,其余的鸭子可以卖了,再买鸭苗嘛。
反正,有足够的酒糟伴着秕谷喂养,池塘里还有鱼苗,鸭子的生长周期是缩短了不少。
范百里还挺大方的,每次吃葫芦鸭还会特意邀请陆飞甲一起吃,搞得陆飞甲的口味都有些刁了。
范百里“鸭鸭”的意思,就是请陆飞甲吃葫芦鸭。
水泥板的市场似乎要饱和了,倒是兽炭平稳得很,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虽然总有人想搞一手敦化坊的兽炭,奈何敦化坊兽炭的成本太低,根本不怕对冲的,有本事比降价时间长嘛。
石炭末子的成本是低廉,可谁愿意跟敦化坊一样去获得?
也只有穷惯了的敦化坊民才会甘之如饴地清扫、收集炭末。
“水泥板嘛,后面的周期会慢慢变长,毕竟再不耐用的玩意儿,要坏它也得有点时间。再说,能从石板嘴里抢到一口吃的,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卫无忌领走范百里,一名杂户移着桌子、凭几、炉子,到抄手游廊为他们烹茶。
天气暖和了,游廊里多敞亮!
陆甲生慢慢呷着茶汤:“老觉得像是在填肚子,再撒点食茱萸进去,味道就更足了。”
范铮莞尔。
陆甲生的感觉,就跟范铮当初一模一样。
至于现在,习惯了。
都是茶,没有必要拉一个踩一个,只有你适不适应。
适应了,就是恰苏玛你都能美滋滋地来一碗。
不适应,就像动物高蛋白过敏患者吃老鳖,吃一次难受一次。
“纸咋样了?”范铮随口问道。
“纸坊那头,得抽我家二郎回来管了。”陆甲生吐气。“我忙不过来,又必须有个可信之人守着。”
“嗯,让他管一年看看,参照巫闷山大掌柜的待遇。”
竹纸还是欠了点火候,防洇染做得不到位,倒是略有厚度的纸张,经得起竹管笔的正常书写。
范铮懒得指手画脚,反正大方向在那里了,他出手也不可能做得比陆甲生更好。
坊中的日子,倒是越来越有滋味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宣慰使
长安南二千四百四十三里,山南道夔州治所人复县。
这个略微奇怪的县名,贞观二十三年正式更名为奉节。
夔州都督齐善行,原窦建德部将,以洛州、相州、魏州降唐,在唐朝经历也很丰富,先后任冀州总管、广州都督、夔州都督。
夔州都督府辖归州、夔州、忠州、涪州、成州、渝州、南州,压制着黔州都督府。
齐善行正要调集涪州折冲府的兵马,因为,夜郎獠反了。
在唐朝,夜郎是个很玄幻的存在。
珍州夜郎县,因境内有隆珍山得名,位于后世贵州正安县西北;
武德四年置夷州夜郎县,治所在后世贵州石阡县西南,贞观初废;
贞观八年于巫州置夜郎县,治于后世湖南芷江侗族自治县。
如果再算上秦时、汉时的夜郎国及夜郎郡,更让人头晕。
但能扯上夔州都督府的,就只有毗邻涪州的珍州夜郎县——其他的夜郎,齐善行也鞭长莫及。
珍州夜郎县的獠人,有相当的冶炼技术,隋朝时便在此广泛采集冶炼朱砂、水银,唐朝《通典》就记载:黔中郡贡朱砂十斤。
夜郎獠种植水稻,水利却几乎没有,处于看天吃饭的阶段,产量么,自然是感人的。
大唐下田的亩产一般是一石,大约一百二十斤,他们就八十余斤。
在整个獠人族群里,夜郎獠算是汉化程度极高的,除了主脉的竹氏,随意取的山氏、平氏,不忘危难的危氏,母、阿、刚、酉、旺等几个特殊姓氏,以及部分根本没有姓氏的,多数采用汉姓。
所以,珍州才会成为经制州,而不是羁縻州。
佬人沟,寨老竹峰遥望北面,目光满是忧虑,老树皮似的面孔隐隐颤抖。
“旺真马头,这一次闹大了。我怕到时候,夜郎县又是一场劫难。”
马头,是他们对自己推出首领的尊称。
铁塔似的旺真着一袭蓝袍,负着开山刀,闷闷不乐地开口:“寨老,不闹不行了。租庸调虽然只收一半,也要我们承受得起,去年天干,水稻减产得厉害,娃儿都饿瘦了。”
“县里头只晓得,按旧例收租庸调,哪顾得我们饿肚皮哦。”
“再说,我们只是逐官吏,没有下狠手,没出人命,应该有缓和的余地。”
竹峰苦笑:“你还不知道?他们在梅江中伏,被竹箭射死三人,夜郎令田达真手臂中箭,狼狈逃到涪州。”
旺真苦笑。
好不容易发起的、有分寸的抗争,被几支竹箭全搅和了。
你问珍州的折冲府为什么不阻止獠人?
不好意思,府兵按常规都是本州子弟充任,獠人子弟在其中的比例不低,你能让他们把刀口对准自家父老乡亲?
“是哪个寨子下的手?”旺真追问。
竹峰苦涩地摇头。
要是獠人自己下的手,苦果自己背也认了,可各寨问尽了族人,硬没从中盘问出丝毫踪迹。
獠人们对尊崇的竹王发誓,绝对没有擅自动手,要不然再打两颗牙。
打牙,不是汉话里的意思,是生生拔牙齿,一些夜郎獠村寨,有打牙的习俗,是要拔两颗门牙,原因不明。
即便有麻药,拔牙那酸爽,谁拔谁知道。
旺真闭上了眼睛:“寨老带老弱妇孺东行,走山林,不要走大道,去思州务川县,乞同族收留。”
其余人,收拾铜矛、木枪、长弓、猎弓,随旺真前行。
有部分人是当着府兵,有部分兵器,则是夜郎獠自己打造的。
共计三百余人,浩浩荡荡……个锤子。
整个珍州才户二百六十三、口一千三十四,夜郎獠能出三百人,已经竭尽全力了。
隔梅江相对,看到对面完整的涪州折冲府,蓄势待发,“齐”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旺真心头叹了口气。
“葛人们,马头对不起伱们,本来想好好争取一下,让官府对我们好一点,想不到……”
葛,也是夜郎獠的自称之一。
一名獠人挥了挥木枪:“马头,做都做了,说那些干啥子?能好好说话,我们就认错;不能好好说话,大不了下辈子再侍奉竹王。”
“对,我们没有错!我们只是想活着!”
活着,是一件多么卑微的乞求啊!
但是,有些时候,连这种卑微的要求,都是奢望。
对岸的鼓声、角声响起,旺真紧张地握住开山刀,一名着皮甲、持木枪的獠人摆手:“马头不要紧张,不是战鼓,是有使者前来。”
使者持旄节,骑普通乘马,前面一个老头子牵马,左右两名持刀的凶汉,身后一伙府兵为仪仗,这就不是要开打的架势。
旺真放下按刀的手,取出一只牛角,腮帮子鼓起,吹起了号角。
夜郎獠默契地列成两行,道左相迎。
非要刀斧临身,也没人愿意坐以待毙。
可有转机嘛,谁不想好好活着?
“大唐山南道宣慰使、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范铮莅临,尔等还不见礼,想造反吗?”孙九暴喝。
声音很大、派头很足,旺真却立刻放下牛角,叉手行礼:“夜郎县马头旺真,见过宣慰使。”
喝一声算什么事啊,关键是孙九这话,里头满是玄机,没认定他们是造反。
范铮高坐马上,眉眼里透着一丝冰冷:“本官问你,梅江行刺夜郎令田达真,可是夜郎獠所为?”
旺真悲怆一笑:“竹王在上,后辈子孙旺真发誓,夜郎獠并未行刺夜郎令,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范铮的面容缓和了一些。
毕竟,这年头,还没沦落到发誓如放屁的地步。
“为何要逐官吏?不知道他们代表朝廷吗?”
范铮追问。
旺真垂手:“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实在是去年天旱,今年再承担不起租庸调,再交下去,老幼得饿死,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为什么迫不得已?
地方官不会管獠人的死活,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上交税赋、留足县中靡费啊!
二百多户一个州,租庸调能不重么?
獠人少交了,县衙中的官吏喝西北风去?
田达真未必算贪官——毕竟,捉襟见肘的用度,想贪也做不到。
第二百五十六章 獠僚
佬人沟,一个孤独的佝偻身影,在寨子口的土路上拖得很漫长,一条土黄的老狗在旁边摇着尾巴。
“寨老,不是让你走么?”
旺真惊讶地叫了起来。
竹峰老树皮似的面容绽放出笑意:“葛人的命啊,就在这土地上,其他人可以走,寨老怎么能走?你又不是不晓得,寨老,又叫守寨人,人在,寨子就必须在。”
每个地方,难免会有一两个倔强如竹峰的人,顽固,可敬。
“宣慰使到此,便解了夜郎县之厄,夜郎獠只需展示自己的苦衷。”
旺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欣喜。
要是真喜的话,为什么梅江还留了二百余獠人?
范铮淡淡地扫了旺真一眼:“本官已经奏明朝廷,即日起,獠人改称僚人,偏旁换为人部。”
不用多说,“獠”字本就是蔑称,换为“僚”的话,感觉就舒服多了。
竹峰缓缓伏身,不顾地上的泥土:“夜郎僚叩谢天恩!竹峰引导夜郎僚无方,致使出悖逆之事,愿上槛车入京,明正典刑,只请宣慰使饶过无知的夜郎僚。”
老狗呜咽两声,伏在竹峰身侧。
旺真上前,缓缓伏下:“身为夜郎僚马头,兼事件发起人,旺真愿引颈就戮,以赎其罪。”
一个个的,避重就轻,没进官场呀,蹴鞠手段那么丝滑?
孙九嘴角带笑,望了一眼自家县男。
范铮抚摸着下巴的短须:“既然如此,府兵,将他俩吊佬人沟的旗杆上吧。”
将近百名僚人蠢蠢欲动,范铮倒不在意,旺真却大声叫道:“葛人听令!从现在起,我旺真与竹峰寨老的生死,操之于宣慰使之手,任何人不得出手!”
“如有违者,竹王面前除名,永世不入葛人族谱!”
夜郎僚没有自己的文字,所有记事,都是用汉字,族谱同样。
口语上,擅汉、苗、瑶语系,本族的口语只有少量人会。
竹王,是他们信奉的神灵(祖宗)。
府兵如狼似虎,将竹峰、旺真吊上了旗杆,看上去多少有点凄凉。
夜郎僚面现愤色,却不敢多言。
夕阳的余晖,将杆上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长。
旺真与竹峰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与预料的情形不一样啊,为什么还会吊旗杆?
引颈就戮,就是给宣慰使一个台阶下啊,合着你当真了?
自己认的罪,且自己受着吧,就当是吊秋千了?
佬人沟的夜风,真凉!
天,渐渐暗了下去,虫豸的鸣声此起彼伏,流萤飘荡着,忽明忽暗的微弱光芒,照着坑坑洼洼的路面。
三个黑影从暗处走来,凭着微弱的视线,拉开弓弦,箭出如流星,射到旗杆上的竹峰、旺真。
“得手了?”
低沉的声音道。
“不,不对,中箭的人,哪怕没有惨嚎,闷哼声会有。”
火堆四起,将三人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
旺真铁塔似的身子出现在火堆旁:“山木,居然是伱。将整个夜郎僚拖入毁灭中,对你有什么好处?”
旗杆上晃晃悠悠的身影,不过是稻草人罢了。
山木迅速搭箭,面容狰狞:“新佛出世,旧佛圆寂,我若立功,当为新佛座下菩萨!”
缺心眼的人,哪里都有,哪怕明知道是不归路,也不妨碍山木搏一搏。
一支冷箭飞来,钉在山木的肘弯上,山木惨叫一声,弓坠地,箭乱发,一个旋转,箭矢射在同伴的脚上。
范铮都不知道,雷九的箭法,竟如此厉害,难怪在长安不许他们接触刀弓。
府兵一拥而上,将山木他们全部捆了起来。
即便如此,府兵的两名游奕依旧向外探查了几里地。
夜郎县的事,与各方诉求相冲突,也少不了山木在其中煽风点火。
山木的同伙,一名是夜郎县司户佐,一名是教中从河南道遣来的法王。
没有内鬼,哪里能被人轻易挑唆?
槛车、枷锁,押着三名面色亢奋的囚徒,仿佛这是在享受。
生死之事,对寻常人或许有用,对激进的弥勒教徒,用处真的不大。
用过孙九端来的早膳,范铮舒坦地用过,呷了一口白茶。
夜郎县的白茶,据说与东汉许慎的弟子尹珍有关联,当时的夜郎县叫毋敛县。
巡视过佬人沟的田地,得,虽然种植水稻,却几乎靠天吃饭,明明山涧就在旁边,硬不知道修水利。
固然与夜郎僚没有学到沟渠的手艺有关,也与司户佐未曾教授有关……吧?
槛车上,司户佐冷笑:“没教授?你问问他们,有脸说这话不?”
范铮看了眼面容尴尬的竹峰、旺真,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何不挖沟渠?”
范铮怒了。
竹峰尴尬地回答:“夜郎多山、土层薄,即便能自铸工具,也得花费数十年之功,耽误不起啊!”
孙九冷冷地发话:“都是偷懒的借口。怎么着,挖不了沟渠,以打通竹节的半边竹槽,架起来引水也做不到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哦豁”之声四起。
是呀,夜郎并不缺乏竹子,方竹还是西南特有,慢慢向其他地方扩散的。
地上挖沟沟累,未必架竹槽引水也累么?
归根到底,人的惰性难以根除。
珍州之所以人少,是因为夜郎僚多居于低洼之处,山上的寨子很少。
就这,还没让你们垒梯田呢。
梯田、架田、圩田、淤田,能够让你们叫苦连天。
这也是唐朝,农田的重心在北方,换个朝代,你们不得哭?
梯田存于秦汉时期,最早的遗迹是邵州的紫鹊界梯田,但是到了宋朝才正式推广。
当然,你得计算这年头的环保,虎豹、野猪、豺狼到处出没呢。
“竹峰身为寨老,未能阻止事件发生,笞三十。”范铮指挥若定。“旺真身为马头,挑起与官府的争斗,虽情有可原,但罪责难逃。杖一百,槛车押赴长安。”
这一手操作,让夜郎僚纷纷信服。
旺真入长安嘛,以范铮现在的表现看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垂垂老朽的竹峰,领了三十笞,轻飘飘的,仿佛没半点事。
姜还是老的辣,被演了。
低烧,咳嗽。
2023.3.27请假
不咳不烧了,就是头晕得厉害,身体乏力,请假一天。
第二百五十七章 标杆
一路上,倒也遇上几次陷阱,老江湖孙九一一识破,直让范铮大呼请得值了。
抵达长安,皇帝的判决不出所料,旺真回原籍徒三年,夜郎僚免租庸调一年,县衙所需靡费,由民部酌情补给。
夜郎令田达真,回吏部待命,吏部另委官员接任。
自然,考课的下下评是免不了的。
旺真这个人,杀是不可能杀的,否则范铮早就动手了,何苦大费周章押解入长安。
相对于夜郎僚这样的熟僚,能不杀,就尽量不杀。
这个判决,范铮是可以下的,但一定要留给李世民施恩,以显皇恩浩大。
众臣对此并无异议。
能不动刀兵,自然是最好的,谁也不是没事就杀戮的魔头。
殿中议事,范铮顺便留了下来。
今日所议的,是长安县一桩灭门案。
长安令杜善贤,在审判永阳坊一桩灭门案中,认为凶徒有受害情节,应充分考虑凶徒的情绪,改死为流。
言出惊长安。
什么时候,不考虑被害人的情绪,倒要考虑凶徒的情绪了?
永阳坊正,穷横穷横的,带着几十个坊民,徒步到朱雀门一跪,不起身了。
不服!
哪怕是越诉,依律笞四十,也没人退缩。
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被召上太极殿的杜善贤,现出一张黑脸,满面自信:“臣以为,此判决并无不妥。或许此时的百姓不能理解,但十年以后,一定会成为司法标杆。”
司徒长孙无忌的一张胖脸都绷了起来。
“本官记得,《贞观律》的十恶,其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支解人,造畜蛊毒、厌魅。”
大唐司法的巅峰,当为长孙无忌,毕竟《贞观律》以他为主编撰的。
注意,不是那种挂个名头、好处我来、黑锅你背的主编,是赤膊上阵的主编!
长孙无忌能在群英荟萃的贞观朝稳居百官之首,不是因为与李世民的郎舅关系,而是他自身的能力匹配!
杜善贤气势丝毫不减:“下官以为,《贞观律》是贞观十年所定,而今是贞观十六年,时移世异,早就该变一变了。”
这是个铁头娃,可惜这铁,用错了地方。
刘德威呵呵一笑:“长安令不错嘛,当着区区县令,操着宰辅的心。”
呵呵,律法变不变,是你一个小小附郭说了算的?
孙伏伽举笏:“臣自接触司法以来,除了乱世,还从未听说过如此黑白颠倒的说法。”
范铮忍无可忍:“也就是说,长安令认为,若有商贾被杀,是怪他太有钱了,不怪凶徒,何不穷困潦倒;若有小娘子被祸害,也怪她长得太漂亮,惹起祸端,为何不事先在面颊上划两刀。”
施害者有理的谬论,真是到哪里都有一帮丧心病狂的支持者。
“就是不知道,当受害者为长安令家人时,长安令又是什么看法。”
这些圣母的存在,原因只有一个,受害者不是他!
杜善贤滔滔不绝地雄辩:“便是我家,为殉律令变革,亦无不可。昔商鞅变法,虽死不悔,臣虽不才,亦可效先贤……”
正激烈争辩中,张阿难持一封奏折,趋步入殿:“陛下,岐州刺史、宋国公急奏。”
萧瑀这个人,脾气是真的臭,能力也是真的有,一般的事务都处理得相当稳妥,让人挑不出刺。
所以,他任岐州刺史这几年,奏折是有,从来没有急奏。
“念。”
李世民一挑眉。
张阿难展开奏折:“近日,有邪徒再传‘凤鸣岐山’言论,为岐州司法参军拿下,严刑拷打之后,查出有弥勒教的踪迹。”
脾气虽臭,萧瑀的人品还是很刚的,不贪不占,该是谁的功劳,绝不挤占半分。
群臣议论纷纷。
弥勒教这阴魂不散的玩意儿,偏偏生命力比哪个朝代都绵长,即便在大唐翻不了身,依旧无比的恶心人。
“又,岐山县旧治龙尾城,有人寻衅,杀长安令杜善贤次子杜子长。”
岐山县治所,武德元年为张堡,武德七年迁龙尾城,贞观八年迁猪驿南,算是迁移得比较频繁的了。
范铮举竹笏:“巧了不是?长安令正要立标杆,自己家就有标杆了。陛下,臣以为,当令岐山县流此凶徒,以为天下标杆,毕竟长安令以身作则了嘛。”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中,杜善贤伏身,以头抢地:“臣有罪!臣请陛下严惩凶徒!”
二郎,我最乖巧懂事的二郎啊!
不管对面是谁,都必须死!
标杆的说法,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切肤之痛,兼之无视小民之悲而已。
李泰失望地扫了杜善贤一眼,本打算为他求情的话咽了下去。
你要有本事一直硬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条硬汉,区区次子算得了什么?
这个年代,只要伱肾没问题,可以一直生!
只有穷人才生不起!
李乾祐冷冷一笑:“本官还是比较喜欢满口‘标杆’的长安令。”
范铮举笏:“陛下,臣以为,长安令的心态有问题,不宜再掌司法。”
长孙无忌冷哼:“华容开国县男何必如此委婉?本官以为,杜善贤不适合为官,其悲天悯人的心性,不若去大兴善寺为僧。”
李世民决断:“令吏部重任长安令,重判永阳坊灭门案。司徒,在《贞观律》加注疏议,不道大罪,即便其情可悯,亦只许从斩变为绞,任何袒护凶徒的官吏都应革职问罪。”
“司徒的提议很好,就烦请礼部祠部司送杜善贤去大兴善寺剃度,御赐法号‘标杆’。”
沃鯌乐滋滋地领命。
想不到啊,祠部司又开拓了一项新业务!
李承乾咧嘴,怪异地笑了:“魏王,身为雍州刺史,属下有此商鞅,幸甚至哉。”
李泰的胖脸,难得地拉了下来。
该死的,谁知道这长安三黑之一,竟是如此的脑瘫!
丢脸啊!
大兴善寺没想到,在这度牒日益难得时刻,还有人奉旨出家。
标杆比丘的名号,短短数日便响彻长安——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李世民的决定一出,永阳坊小民在朱雀门前山呼万岁。
此事在长安城迅速扩散,成了天子圣明的又一佐证。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必败
退朝,范铮转到敦化坊门前,却见右侧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武能。
哎,想早点哄娃儿的希望落空咯!
“孙九自己回去吧。”
范铮无奈地安排。
至于雷七、雷九,不用废话,反正范铮说了人家也不会听的。
除了太极宫与皇城不方便进入外,这两位无时无刻不在范铮左右,或明或暗。
大约,除了骨子里的尽责、对范老石伸出援手的感激,还有将范铮视为亲子侄的缘故吧?
还是熟悉的芙蓉园,还是紫云楼,还是肥胖的李泰,酒菜依旧,楼中空无他人,透着浓浓的衰败感。
范铮并未因熟悉而懈怠了礼仪,叉手道:“见过大王。”
李泰已没有朝堂上的精神,略显颓废:“坐吧,你我从来没有从属关系,何必如此?再说,谁知道今天的魏王,哪天会成为庶人泰?”
“别多心,不是想拖你入局,只是一肚子憋屈无处说罢了。”
“韦挺,悠闲地去太常寺迁隐太子陵了;杜楚客、房遗爱、柴令武,下地方了;司马苏勖,换了;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离开魏王府了。大概,我府上,你认识的人,只剩下一个武能了。”
李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边吃着酒菜。
“名为左候卫大将军,实际上连左候卫都不许踏入;任雍州刺史,实则是由黑炭李叔慎这个治中操持具体事务,我便是入衙也是坐冷板凳。”
“从成为砺石那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是这个下场。偏偏在外人看来,我这个魏王似乎权势大涨,手都伸到地方上了。”
范铮嚼了一口极嫩的鹿肉,终于答腔了:“大王就没想过,乘势就藩?”
李泰惨笑:“哪能不想呢?可阿耶的意思,就必须坚持!要么,太子登基;要么,易储。”
这就是砺石的宿命。
李承乾登基,能饶得了威胁他位置的李泰?
即便是易储,新储君日后能放过李泰这位有优先继承权的亲王?
“知道为什么是我宠冠诸王么?知道为什么我礼秩逾制么?当真靠我那两手行书和字画?”
李家诸王,有几个不是书画双绝的?
甚至,可以直说,就连行径恶劣的李愔,字画也没差到哪里去。
李祐是个意外。
“贞观八年,我为越王、左候卫大将军、雍州刺史之时,听得宫中侍候过我的老奴密报,才知道,恩宠不是没有代价的。”
“成为砺石,而不是成为横刀,是因为我痴肥的身子,是一种怪病,孙思邈道长与散骑侍郎许胤宗、太常丞甄立言会诊,直言我活不过三十五岁。”
结果自然很明显,任何帝王都不会选天然短寿者为嗣子,这就是宿命。
可是,不甘啊!
离那位置,似乎只差一探臂的距离,谁能保证自己不蠢蠢欲动呢?
之前,勋国公张亮似乎投靠过来了,可最后李泰才知道,纯粹是胡饼打狗——有去无回。
分拆李泰的部下,是李承乾堂堂正正出手,又何尝不是阿耶的默认呢?
这么一分析,李泰早婚早育,竟然合情合理了啊!
“可惜,我想谋一份基业给欣儿,却无能为力,甚至会连累到他们。”
这才是李泰要说的重点。
若是其他话题,范铮大可以不接,可李欣就不同了,接了人家束脩,虽然没正经教过他,保命的手段还是该有的。
“大王可让王妃与世子等人赴洛阳宫宅院,即便是真急眼了,那也有个缓冲的余地。”
“其次,大王求见陛下,保证履行砺石之责,愿意承担任何骂名,绝不解释,只求陛下保苗裔。”
“只要大王还能奋起精神一斗,陛下绝对乐见其成。”
李泰,就别怪我出馊主意,实在是伱家太擅长养蛊了。
回到敦化坊,范百里早就急不可耐地在定远将军府外等候了,拉着杜笙霞的手,莽撞地扑入范铮怀中。
“阿耶,想!”
杜笙霞笑道:“这两个月,他总是念着阿耶,孙九进马厩拴马时又让他看到了,一直在念叨呢。”
范铮抱着范百里转了圈:“哟,范百里又长大了呀!阿耶不在家,有没有听阿娘、耶耶、阿婆的话呀?”
范百里奶声奶气地回答:“听话。”
踏入府中,与耶娘叙话,范铮才知道,长安城中也不是那么太平。
晋王李治与太原王氏祁县房的联姻,只是缓和了与世家之间的矛盾,却没到达完全消融隔阂的地步。
最关键的问题是,晋王妃王氏,到现在腹中仍无一丝动静,委实心头不安啊!
若不是晋王妃身边侍候的,都是太原王氏的自己人,连用膳都试吃过,只怕早有人怀疑是不是皇室偷偷下了避子汤。
没辙,在权势中游荡的人,没有几个不是阴谋论者。
所以,世家与朝廷,半推半就、半遮半掩地扯皮,比如汴州略受了点旱就嚷嚷要减调了、太原请求兴修水利了。
每一个问题,都可以保证,绝对不是虚构,但程度就不好说了。
事实上,李泰也没他标榜的那么无助,张亮的太子詹事是被李泰拽下来的,封师进、张师政也被李泰设计拿进了大理寺,东宫千牛贺兰楚石也险些入狱。
“都不是啥省油的灯。”
元鸾总结了一句。
范老石瓮声瓮气地开口:“没事离他们远一点,实在不行辞官不做。坊里这一点家当,足够过日子了。”
范铮笑而不答。
听过《好大一棵树》没?
在树下的人,当然是幸福的。
当自己成为那棵树时,滋味就没那么美妙了。
除了为自己谋取生存空间,范铮还需要为树下的幼苗们遮风蔽雨,为刚刚萌芽的敦化坊系支撑至少十年时间。
杜笙霞挑眉:“以前打过交道的酒坊,或明或暗地打探酒精的制作。”
范铮笑道:“让他们问陛下去呀!这酒坊,可有陛下的一半份子。”
杜笙霞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哎呀呀,还是我郎君要得,这不就是皇商了么?
哼哼,谁敢觊觎试试,弄不掉你家酒坊!
“且宽心。”
这是范铮信心满满的承诺。
第二百五十九章 高句丽变局
高句丽传来惊变,大对卢钱盖苏文弑君,荣留王高建武被灭门,百余大臣家遭血洗,据说大同江水都染红了。
奇怪的是钱盖苏文居然不想顺势自立为王,而是扶持了高建武的侄儿、自己弟弟钱净土的岳丈高藏为王,史称宝藏王。
钱盖苏文自立为莫离支,这个词的各种翻译,什么中书令加兵部尚书,范铮都觉得不够贴切,一个“摄政”不就完事了么?
简而言之,高藏就是个傀儡,是个人形吉祥物,可以躲在后宫努力生孩子,据说高句丽的朝会,已经搬到了莫离支府。
虽说五刀将钱盖苏文生性跋扈,却也真没有改朝换代的想法,只是对权势的控制欲比他阿耶钱太祚强太多。
荣留王恰好也想借钱氏权力更迭之际,除了这碍眼的权臣,才打算布置陷阱除了钱盖苏文,谁晓得钱氏的眼线实在太无孔不入了。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那啥。
钱盖苏文只是在平壤城南检阅军队,那些大臣全部到场,一个个参与密谋的都捉杀了,再顺理成章回王宫杀了高建武。
钱盖苏文索要权力,也不仅仅是一己之私,至少他是集中了兵力,与百济一上一下地夹击新罗。
所以看哪个历史人物,尽量不要事先给他戴个脸谱,人性本就很复杂。
半岛玩三国杀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反正各家一撞,就是数不尽的新仇旧恨。
高句丽强大时欺压百济、新罗,百济、新罗联手打退高句丽,新罗脸一翻,不讲武德,独吞说好均分的汉江平原。
然后,百济圣王扶余明襛率兵攻打新罗,在管山城被俘,两家的仇结大了。
从利益上分析,新罗占据整个汉江平原,获利极大。
从战略角度分析,无疑是利令智昏,三家之间相互有仇,你非要以身为盾,隔开高句丽与百济,这不是自找挨打么?
隋末三征高句丽,虽然吃了大亏,高句丽也不好受,新罗在后头偷家,夺了五百里地。
三家里头,单论哪家的军事力量,居然是动不动就嘤嘤嘤的新罗最强,花郎制度更是让他们后备力量充足。
但是,新罗亘于高句丽与百济之间,天然就是个受夹击的命。
所以啊,有些饼好吃,你也得看看是不是有药。
就算没药吧,你也得确定自己是否会过敏吧?
高句丽发了狠,温沙门、所夫孙、豆方娄、钱净土诸将南下,遇到如阏川这样的新罗名将就用缠,多路分兵让新罗应接不暇。
高句丽的兵马质量虽有下降,总体数量却庞大得很,除了辽东方向留了十万兵马、与靺鞨及室韦接壤的北部留了十万兵马、平壤留了十万兵马,三十万大军兵分五路。
当年为新罗所夺的城池,诸如娘臂城,则受到了重点关注。
仅仅是高句丽发疯,新罗能咬牙硬顶,可大唐带方郡王、百济义慈王扶余义慈默契的亲征,夺新罗猕猴城等四十余城,并遣大将允忠夺了新罗重镇大耶城,就无疑让新罗摇摇欲坠了。
这个时候,新罗还有最后一招:嘤嘤嘤,摇大唐阿耶!
大唐柱国、乐浪郡王、新罗王、圣祖皇姑金德曼,遣伊尺餐(第三等官衔)金春秋向大唐求援。
新罗镇守大耶城的伊尺餐金品释、其妻古陀炤战死,这是金春秋的女婿、女儿,报仇的信念让他不顾风浪,漂洋过海到登州上岸,一路疾驰到长安,伏于太极殿中,恳请大唐偏师救援。
“通事舍人,先带使者下去安歇。诸卿,议一议。”
李世民本来不是太精神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无限活力,仿佛太极宫的酷暑不翼而飞。
看看,这就是老军头本色,战事才能激活他流动渐缓的血液。
程咬金大步出班:“臣以为,陛下正好以正本清源的名头,讨伐高句丽,雪隋末大耻!”
百万大军折于高句丽这屁大的地方,即便是改朝换代了,大唐依旧感觉到浓浓的耻辱。
长孙无忌出班,瞪了程咬金一眼:“粗鲁!臣记得,武德七年,太武皇帝遣前刑部尚书沈叔安往平壤,册封高建武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逆贼杀我大臣,这不师出有名了吗?”
高丽王这个称呼是没错的,高句丽在南北朝时候改称高丽,新旧称交替使用了很长时间,也称高氏高丽,与后来的王氏高丽没有丝毫关系。
程咬金脸皮厚得很,哪在意长孙无忌这一眼啊!
“对,对!还是读书人脑子好使。”
司农卿郭嗣本出班:“粮草无虞,但转运至少需要三个月。”
兵部尚书李世勣举笏:“调集人马,大约需要三至四个月时间,倒也无妨,加上仆从军,十万之数当轻而易举。唯一的问题是,水师无大将坐镇。”
倒不是没有水师将领,而是要走海路出战,肯定得涉及多兵种协同,张金树资历不够镇场子。
最近一直沉默寡言的魏王李泰出班:“本王推举刑部尚书、勋国公统领水师。”
张亮慌了神,我懂个毛的水师!
老张祖祖辈辈就是郑州荥阳种地的,别说水师,海都没出过一次。
魏王,我就是混了伱一点钱财而已,犯不上让我变身青蛙吧?
“臣不通水战。”张亮硬着头皮道。
“泰虽不知兵事,亦知道总管坐镇、统领全局即可,具体事务,当有副总管操持吧?勋国公德高望重,当能镇各路牛鬼蛇神。”李泰真有心发难,嘴皮子利索得让人绝望。
黄门侍郎刘洎大喜,这才是未来明君的模样嘛,区区挫折算个什么?
范铮出班举笏:“臣以为,既然短时间不能征伐,调停的姿势就要做到。预计高句丽的使者也在途中,索性册封、调停一并安排了。”
司空房玄龄赞赏地扫了一眼范铮。
年轻人,有前途,深谙蹴鞠精义,这不比吃海参强多了吗?
李世民抚须:“既然如此,使生不如使熟,还是司农丞相里玄奖辛苦一趟吧。”
相里玄奖:喂喂,过分了啊,我是司农丞,怎么老拿我当鸿胪丞使?
基本恢复正常了。
第二百六十章 慈父
廊下食是由光禄寺供应的,味道不敢说绝顶的好,至少是不差。
然而,对于多数官员来说,在太极殿廊下用膳,体验委实不如自家衙门的官厨。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跪坐得极为标准,那一身姿势堪为表率,目光炯炯地巡视着百官,就想看看谁敢失仪。
遗憾呐!
范铮这个侍御史虽是六品官,县男的爵位却实实在在是五品,廊下食是升入殿中享用的,却让刘仁轨无可奈何。
但范铮本人也并不情愿入殿中用膳,太烦了,规矩比刘仁轨盯着还严呢,你说不失礼,别的好说,打嗝是人完全控制得住的?
因为打嗝,范铮都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啊!
范铮倒不差那一个月的俸禄,就是想想郁闷。
聊以自慰的是,大唐的罚俸就是罚俸,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乐捐”,至少罚得明明白白,每一条都有相应的出处,权当是为这次的廊下食出资了。
之后,范铮跟着张阿难,不声不响地往两仪殿走去。
殿中,李世民斜倚着,浓墨似的药水冒着淡淡烟雾,淹没了双足,药香掩不住淡淡的豆豉味。
“坐,青雀找你了?”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透着贞观天子对当下局势的掌控。
“臣毕竟是世子之师嘛。”范铮轻描淡写地推脱了。
想想清楚,让李欣拜师可是你的主意。
李世民微微睁眼:“青雀想多了,朕无论如何会保住欣儿他们。”
范铮微笑称是,心里却是大大的“未必”二字。
帝王无情,不可以常理揣度,不听李泰的自白,还真不知道小胖子为什么能凌驾诸王之上呢。
搞了半天,啥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算了,朕犯不着和伱说这个。”李世民随意地摆手。“飞骑中郎将高侃禀报,滑翔机虽好,缺陷也比较明显,没有合适的起飞点,根本没法离地。”
“朕也觉得,这是一个弊端,能不能想法完善了。当然,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朕就是希望能在征高句丽时用上,让他们看看天朝上邦的天兵天将。”
虚荣心有一点,但希望飞骑能发挥更大作用,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这是一名优秀统帅的敏锐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总感觉,能从范铮嘴里抠出更多东西。
范铮点头:“想法是有,可要真正实现,不知道难度几何。也许,臣就是浪费材料、人工而一事无成,甚至在试验中会有人员伤亡。”
“首先,就是需要耐火的布料。”
张阿难轻笑:“华容开国县男应该知道,武候铺里都有火浣布制作的灭火服饰。”
不要惊讶,《山海经》、《列子》、《后汉书》、《三国志》、《搜神记》都出现过它的踪迹,或记为火烷布。
当然,不是传说中取火山的生物皮来制,这纯粹是在蓄意神化,它就是取石棉纤维而制罢了。
相应的,火浣布存在一个问题,重。
李世民点头:“汶江县侯,取一块特制鱼符给他,让他自由进出将作监中校署,令将作监、民部,按华容开国县男所需,足额供应所需材料,怠慢者斩。”
“朕听说,华容开国县男家的葫芦鸭,成了一绝?”
范铮叉手:“无非是酒坊的糟料、秕谷、陈粮混合养大,滋味倒是可以,制作方法与市井间一般无二。”
“正好酒坊也有陛下的功劳,不如陛下遣人随臣去取一百只尝尝?”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可听说,敦化坊还有四百多只鸭子呢,就拿这点来哄朕?知道宫中还有多少嫔妃等着哄不?”
范铮撇嘴:“哪里还有四百多?就只有三百多了!新的鸭苗没来,范百里还天天嚷着请陆飞甲吃鸭鸭,臣怕供不上时,他哭!”
李世民大笑:“人说慈母多败儿,你这是要当慈父了?罢了,朕就不与娃儿抢了,只是你下一批须多留给朕!”
等到范铮出殿,李世民的面色迅速变了:“张阿难,看到没有?”
张阿难轻声道:“华容开国县男确实胆大,敢在这种事上劝谏。”
李世民一声叹息:“可能,相对于他,朕真不是一位好阿耶。记下了,无论最后是何结果,尽量莫让太子兄弟间见血,更不许对家眷出手。”
反正,再怎么激烈,能激烈得过朕当年?
范铮随口说的家常话,被李世民理解成劝谏要爱惜子嗣,真让范铮听到,也只能啼笑皆非。
去将作监中校署之类的话,范铮就当是马耳东风了。
听着好听,日后一个轻易不得脱密,一辈子困在将作监敲敲打打,还能活不?
说得好像中校署监事铁大壮不回家似的。
听说铁大壮现在下衙就往家里跑,左边哄着自家二郎,右边哄着孙儿,洗片子什么的亲力亲为,让庶仆瞪眼——这货,哪一点像官爷?
哎,谁知道含饴弄孙的乐趣哟!
当然,那些被生活压得脊梁都快挺不起的人,就难以欣赏这种爱好了。
让孙九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喊上铁大壮一嘴,这厮就乐呵呵地跑来了。
铁大壮的毛病不少,却分得清好赖,要没有范铮出手,他与铁小壮,充其量就是个不太稀奇的藤匠,甚至可能是苦哈哈的苦力。
“底下这个藤筐,肯定是没问题,再搭上一些铁架,安排炉子也没得问题。但是,县男想过没有,石炭得装多少才够烧?装多了人怎么上去?”说到正事,铁大壮居然是一套一套的。“当然得用石脂水了!”
石脂水,就是石油,粘糊糊的,燃烧持久,也没有后世精炼过的那么猛,倒是可以一试。
框架也不难,靠近火焰口的地方可以用火浣布。
但是,不可能全部用火浣布,太重了,根本带不起来啊!
“麻、绢?内层需刷火浣布材质,逐一试试呗。”
铁大壮与范铮,说起这些材料时,对价值已经不屑一顾了——反正不是自己家的。
就藤筐的大小,铁大壮与范铮再度争执起来。
铁大壮认为,既然是给飞骑用的,筐上就应该有固定滑翔机的位置,飞到高点可以改乘滑翔机——最重要的是,失事了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范铮表示,这样一弄,藤筐得多大才够用?
铁大壮急了:“问题这东西,我家大郎肯定得上去!”
范铮只能认怂。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右迁
范铮没想到,那么快再踏入两仪殿。
话说,宰辅们议事之地,在座的不是二品、三品,就是平章,至不济也是侍郎、少卿、少监,就范铮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有种鸡立鹤群的感觉。
“平章”意为评议辨别,引申为断决处理,指本职非宰辅而有权参与宰辅议事。
最早受平章身份的,是贞观四年民部尚书戴胄。
“今日把华容开国县男叫来,是为表功。夜郎县一行,宣慰使范铮,行事张驰有度,化解了一场杀戮,既施了恩,也未损威,朕心甚慰。”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此方能使臣工尽力,为官吏所效仿。朕觉得,五品并不为过,具体职司,就当是优待功臣了,让他自己挑一挑。”
李世民笑呵呵地饮着菊花茶汤。
范铮倒是没想到,晋升来得那么快。
其实是范铮对官场的事了解得不太透彻,宣慰使的头衔,一般都会选择五品以上官员,安到范铮头上,只要差事不办砸了,升迁是铁板钉钉的事。
夜郎僚的事当然是明因,暗因,怕是激励自己弄热气球,顺便让自己挪窝,以免日后结党吧?
否则,直接在御史台内升迁,一个治书侍御史正好正五品上嘛。
不得不说,这个承诺还是很大方的,即便是升五品,五品里可还有正、从、上、下之分,有位高权重与清水衙门之别,哪怕任选出来,也还要正堂官认同,却也是难得的机会啊!
本朝虽不讲究“刑不上大夫”,但五品以上才是士大夫,这条线是许多人一辈子越不过去的。
五品得佩银鱼袋装随身鱼符,可养女乐不超过三人,可着玄冕、可着绯色官袍,再不用穿青蛙皮了。
可以着两梁冠、举牙笏或骨笏,不用再举竹笏,仪仗可用伞、幰(xiǎn,车上的帷幔)。
待遇上,县男若职事官从五品五顷……永业田!
庶仆晋升为防閤,五品可有防閤二十四人。
禄米,从五品为年一百六十石,正五品为年二百石。
炭,每日应供给二斤,注意,不是石炭,是木炭。
常食料:每日细米二升,面二升三合,酒一升半,羊肉三分,瓜两颗,盐、豉、葱、姜、葵、韭之类各有差;木橦,春二分,冬三分五厘;炭,春三斤,冬五斤。
这待遇,眼馋吧?
羡慕早了,后面还有呢。
还有小食料、午时粥料、设食料、设会料,每样都可加入常食料中一并发放。
又有节日食科:寒食麦粥、正月七日、三月三日煎饼、正月十五日、晦日膏糜、五月五日粽,七月七日斫饼、九月九日麻葛糕、十月一日黍臛,有多少不等的配食料。
张阿难难得地打趣:“内侍省倒是有正五品下内常侍,只需引刀成一快,想来华容开国县男是看不上的。”
程咬金哈哈大笑:“张阿难,你这木头人,难得说一次笑话,把老程都逗乐了!”
李世民笑着指了指张阿难,没说话。
范铮连连摆手:“敬谢不敏!誓死不割。”
殿中满是哄笑声。
还好,这里不是殿中侍御史能进入的地方,否则刘仁轨那厮又要弹劾了。
太仆少卿张万岁呵呵一笑:“太仆寺倒是愿意接纳华容开国县男,可惜五品的职官,就只有上牧监,未免屈才了。”
张万岁这个少卿才从四品上,次于他的寺丞是从六品上,真没合适的位置。
上牧监,让范铮去挥舞皮鞭放牧,不说隔行如隔山,这也明显与陛下的意图相悖了。
诸卫、东宫、亲王府,想都别想。
卫尉卿刘弘基开口:“卫尉寺没有五品的职官。”
宗正卿李百药笑呵呵地接口:“宗正寺也一样。”
这两家,别说没有对应的职官,就是有,范铮也不敢轻易踏入。
水很深,把握不住。
太府寺表示,同上。
鸿胪寺表示,同上。
光禄寺表示,同上。
少府监表示,同上。
有懂行就问了,少府监下辖的北都军器监,少监不是正五品上吗?
北都军器监是开元初年设置的,现在没有。
大理寺只有大理正是五品。
将作大匠阎立德表态:“将作监唯有都水使者是正五品上,其职可有二员,华容开国县男若有意,本官一力支持。”
关系之类的乱七八糟事先撇一边,中校署监事铁大壮的滑翔机作坊,原本出自范铮的手笔,这就让阎立德对他好感满满。
这是行家对行家的尊重。
司农卿郭嗣本笑道:“司农寺的五品职官,就是京苑总监与九成宫总监,愿意来的话,京苑总监就是你了。”
国子祭酒孔颖达:“国子博士不适合你。”
太熟了,说话就是那么直接。
范铮叹息:“祭酒干脆直说我不学无术好了。”
孔颖达笑道:“太直接了,怕伱受不了。”
太常卿韦挺开口:“太常丞、献陵令、昭陵令,从五品上。”
因为韦悰的关系,韦挺对范铮虽不太感兴趣,却也不至于反感。
秘书少监颜师古笑道:“秘书丞、著作郎、太史令倒都是五品,华容开国县男可以看看是否合适。”
因为乡党的缘故,颜师古兄弟对范铮多有回护。
太史令这种专业天文地理的活,明显与范铮无缘;
著作郎,听上去像管书籍的发行审核,然而并不是,修撰碑志、祝文、祭文才是其职司,不说有没有兴趣吧,只说人家每一个字都经过雕琢,就不是范铮磨得起的;
至于说秘书省,感觉更像后世的国家图书馆。
范铮微笑叉手:“多谢少监抬爱。”
从五品上尚书省左右司郎中、正五品上中书舍人、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上门下省谏议大夫、六部四司郎中,都是范铮的可选目标。
礼部侍郎令狐德棻抚须:“华容开国县男为祠部司提的章程,至今仍在使用。不如,来祠部司操持?”
管僧道倒无所谓,关键是祠部司的祭祀太频繁了,三五日一祭,头疼。
吏部、兵部、三省,范铮想了想,果断摇头,无缘。
殿中省是侍候皇帝起居出行,范铮更不可能去啊。
民部侍郎卢承庆开口:“要不,委屈华容开国县男到度支司为官?”
度支司掌支度国用、租赋少多之数,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路之利,每岁计其所出而支其所用,是民部的重要核心之一。
第二百六十二章 你不要过来啊!
“范铮谢陛下厚爱,谢诸公、长辈的照拂,愿去京苑总监试试。”
范铮的选择,让两仪殿中沉默了几息。
郭嗣本眉开眼笑:“不错,不错!华容开国县男就是与我司农寺有缘,李乾祐老贼就是一直卡着不让他来。这下卡不住了吧?”
程咬金吃惊地看着范铮:“没中暑吧?怎么说起了胡话?老程不是说种地不好,问题是你一辈子好像也没种过地吧?认识赵括不?”
范铮知道,程咬金的话习惯性地损,本意还是好的。
“卢国公这话说的,谁不都有第一次么?至于说赵括,纸上谈兵可真冤杀他了,战国时候即便有纸也不能用于书写,都是用竹简、绢、皮来记录,他去纸上谈个什么?”
这是在说俏皮话了。
程咬金一拍脑袋:“有理!下回拿这句去考校大郎,答不出来就吊起来打!”
这教育风格,很响马!
反正他家六个娃儿,个个皮糙肉厚,耐造,阴天打娃儿——闲着也是闲着。
令狐德棻微微叹息,没人愿意接祠部司的摊子,沃鯌想换衙门、想外放,还不太容易。
五品官,踮一踮脚尖,还是可以冲击一下正四品下的下州刺史。
能成为刺史,对日后的资历裨益良多,即便冲不了各部尚书,转侍郎是没问题的。
下州刺史,与高履行的民部侍郎品秩是相同,含金量却略逊,毕竟沃鯌也没那么强大的奥援,及任尚书右仆射的阿耶。
卢承庆眼里流露着一丝失望,要是让范铮到度支司多好,自己能省多少事?
颜师古倒很淡定,虽然他明确表示了支持,却心知肚明,范铮不可能选秘书省的。
李世民对范铮的选择,稍稍意外,又心生好感。
有分寸!
要是范铮傻乎乎选择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吏部、兵部,李世民也会兑现,以后的前途可就封顶了。
任选,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陷阱,就看范铮自己怎么定位。
不贪,能确定自己想要的位置,不在乎品秩高下,从五品下也甘之如饴。
马上李世民就觉得,判断似乎下早了。
“臣就想问一下,京苑总监里的果蔬,臣顺手带一些回去哄娃儿,不会被弹劾吧?”
大臣们指着范铮,啼笑皆非。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你不过分,谁还管你拿走一两个瓜果?
范铮才不管大臣们笑不笑。
潜在水面下的好处,当然好拿,等哪天上位者算起账来,每一个瓜果都得用血肉来偿。
大明大亮的摆在明处,日后再有人想借题发挥也难。
懂?
这是光明正大向皇帝索要便利,同时也是向李世民表明,范铮就是顾家的汉子,日后再顾一顾敦化坊出来的学生,也没有啥好隐瞒的。
李世民点头:“给事郎范百里尚年幼,朕恤其难耐酷热,准京苑总监范铮采摘定量瓜果供之。”
范铮眼角带笑,叉手道:“臣代犬子,谢过陛下怜悯,陛下福泽天下、德被苍生!”
难耐酷热云云,是李世民以己度人了,殊不知范百里身体特别壮实,能折腾得很,连卫无忌都快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有这一句话,范铮带水果哄娃儿、婆娘、耶娘,就顺理成章了嘛。
李乾祐不说话,韦悰轻声道:“记住,伱是我御史台出去的,腰杆挺直了。真有事,御史台不会坐视不理。”
之后的交割,也很顺利,就是义府兄、刘谙、华鸣、甄行、盘长依依不舍。
李义府现在以察院执牛耳的身份,兼侍晋王,品秩虽然还是不高,底气却渐渐成型。
“县男放心,你的子侄,就是李义府的子侄。照拂不敢说,至少不能让人欺负了。”
刘仁轨悄悄撇嘴,酸了。
范铮要是什么世家出身也就算了,至不济也来个庶族托底啊,结果人家起家的底子比自己还素净,功绩虽不是光彩夺目,起码也是一板一眼的。
自己杀了鲁宁之后,升迁算快的吧,跟范铮一比,什么玩意!——
在皇城里头,论占地,司农寺绝对是一霸。
司农寺及其下属,除了独占数倍于御史台的公廨,还有草场、太仓,哪家衙门都得靠边。
有“美髭须”之称的司农少卿李纬,抚着乌黑浓密的胡须,逐一点名,向范铮介绍:“这个苦脸是从六品下京苑总监副监龙闵,但凡你不想理事,都丢给他。”
“一高一矮两位是从七品下京苑丞沃垄、凤矗;带点胖意的是从九品上主簿汤仪典。”
司级的京苑总监,居然有两名苑丞,这可比较出乎意料。
录事二人、府八人、史十六人、典事六人、亭长四人、掌固六人,或流外官、或吏,就不值当李纬说了。
同时,这些流外官、吏也不可能全部在场,总得有人盯着干活不是?
至于具体做事的人,当然不会是他们,什么官奴、蕃户、杂户,以及土地被囊括进来、不得不改行的力工,零零总总几千人呢。
另一头,一字排开四名绿袍官吏。
“这个脸型和你差不多的,是从六品下京苑东面监明坦;那个手指头细长的,是从六品下京苑南面监漆雕攀;那个不苟言笑的,是从六品下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最后那坦然自若的,是从六品下京苑北面监伏斗。”
“他们合称京苑四面监,是京苑总监的下属。”
倒是意料中事,“总监”嘛,下辖四面监,很合理。
范铮好奇地问了一句:“京苑东面监,辖地过浐水了没有?”
明坦叉手:“回上官,虽有过而不多。”
好嘛,这也意味着,京苑东面监实际就没多少地。
东面城墙到浐水,地域本就不阔,其中还有无数宇文恺迁出长安城的坟茔,京苑东面监最多能种点树。
范铮这不经意的一句话,立刻让京苑总监的官吏们明白,这位万年县出身的上官,或许未必愿意苛责,却不代表人家不懂行。
正八品上钩盾令阚苫,满面愁容地在公房外,等候李纬回复公文,看到范铮春风得意的模样,心里更悲凉了。
我躲到司农寺了,你兀自要不依不饶地追过来么?
自己还在八品厮混,人家已经是五品士大夫了,差距越来越大啊!
2023.3.31请假
家中有点事,顾不上更新,抱歉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清淤
京苑总监很快接到了第一个差使,入太极宫后宫,为四海清淤。
四海是真的四海,东海、南海、西海、北海,这个名称让人无语。
范铮很想对前世的启蒙老师说,当年你教的“比湖更大的是海”,这里可有一个反证了。
实际上,早年的教材还是有不严谨之处,起码“海”与“海子”的概念,你要同时让学生了解,才不至于迷糊。
要不然,你让看到海子的学生,怎么理解?
大量的蕃户,被京苑总监丞沃垄、凤矗带着史、典事、亭长,驱赶着从玄武门入宫。
外缘,是杀气腾腾的左右监门卫把守着,谁敢越雷池一步,就是掉脑袋的的事。
范铮是一百个不情愿入宫,奈何这是他的登场表演,退不得。
南海、西海、北海相连,都是自清明渠供水,要清淤自然提前断了水源。
范铮站在南海边上,对西面小坡上的望云亭叉手。
皇帝身边,一文一武、一左一右两名风格迥异的嫔妃,直让范铮摇头。
文的,是后宫充容徐惠,徐孝德之女,年方及笄,才名远扬,诗词颇有造诣,“贤妃”是死后才追封的;
武的,是一身劲装的才人武照。
大量的书籍写一个坐拥数十嫔妃的皇帝如何深情,啊咧,范铮觉得,这跟标榜官员多有节操一样。
伱说这东西有没有?
有,但绝对不多。
朱祐樘表示:论皇帝深情,你们都是渣渣。
“沃垄、凤矗,四海之中清出的淤泥,拉去京苑总监肥田。”
范铮才舍不得让他们把淤泥丢弃,要知道这是多少庄户求之不得的上好肥料啊!
沃垄一脚踹翻一名偷偷看向皇帝的蕃户,皮鞭“叭”地一声抽下,换来一声痛苦的嗥叫。
“收起你们不三不四的心思,老老实实认命,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谁觉得,自己的脑袋比翊卫的横刀坚硬,不妨去试一试!”
凤矗笑嘻嘻地补充:“没关系的,大胆尝试,反正我的田里正想埋点人肥。”
连范铮都吓了一跳。
好家伙,原来我的佐官,还有这种精神小伙的存在?
蕃户们立刻乖得像羊、卖力如牛了。
很奇怪的一件事,许多人并不太在意生死,却在意什么人肥啊、京观啊,让范铮有点不理解。
死都死了,还管尸骨是喂野狗了、或被人抽出来当鼓槌使?
“总监以为,朕的宫中如何?”
望云亭上,李世民举杯,鬓角掩不住那一丝斑白。
范铮在坡下回应:“陛下富有四海!”
徐惠掩口而笑,武照却扬眉:“卖弄小聪明!”
说了等于没说!
李世民诧异地扫了一眼锋芒毕露的才人,默然抿了一口薄酒。
才人虽美艳且飒爽,然朕百年之后,谁可制之?
阿耶废人殉,还真有那么一点不方便呢。
不仅是沃垄、凤矗在狠命地盯着,范铮也拿出当年小坊正的狠劲,盯着每一名蕃户、官奴。
这个群体,是最麻烦的,倒是杂户的怨愤会少许多。
不是前朝的罪人,就是本朝犯官之后,或索性是俘虏,要不是有左屯卫、右屯卫协助,京苑总监还真管不了他们。
四海通,圣心畅。
玄武门外,光禄寺摆席,皇帝要宴飨五品以上大臣。
范铮不大不小,正好踏在五品线上,自然也在宴飨的行列。
斜对面,樊胜得意地对范铮颔首。
哎呀,这小老弟,升迁速度可以哟,快赶上本郎将了!
高侃、鲜于匡济等郎将,不当值的都来了,反正范铮也不认识几个。
“今日只论交情,不虑尊卑,且戏说诸臣。”
樽举起,酴醵酒倒上,李世民坏笑道。
程咬金大笑:“这是老程强项啊!来来来,就先拿搭子老牛开刀!”
“牛进达这厮,名虽秀,实不秀,粗鲁得要死,动不动要带着他七个娃儿,与老程带六个娃儿斗,他婆娘裴氏都拦不住!”
牛进达斜睨程咬金一眼:“谁让你生得少?”
别看老牛的后人,在史上藉藉无名,其实这是最好的归宿。
名声,往往伴随的是苦痛。
程咬金一路嘚瑟到了范铮面前:“娃儿,敢编排我不?”
得,程咬金今天就是气氛组。
范铮也喝了几樽,多少有些上头:“那就得罪了!”
“话说山东,有个穷汉,名叫程咬金,小名阿丑,侍养老母,贩私盐为生,却被捉到了牢里……”
牛进达大笑着指向程咬金:“没错,就是他阿丑!”
当然,纯编排而已,程咬金的出身,可是官四代。
编排到三板斧时,连程咬金都忍不住失笑了。
虽然这编排的人物有点不够威猛,甚至有点滑稽,但程咬金竟然喜欢上这形像了。
“回去得让将作监给老程打那么一柄斧子耍耍。”
李世民沉吟了一阵,大笑:“虽然出身、武艺、事迹都不对,可这性子,越听越像知节!”
群臣大笑和之。
吴黑闼缓缓道:“老牛大名叫牛秀,我大名叫吴广,怕没几个人知道嘛。”
李世民大笑:“此吴广非彼吴广!”
范铮秒懂。
李世民这话,也是在告诫各方,不要打吴广的主意。
“如此,诸卿不妨自称乳名,以为乐趣。”
李世民的鬼主意也多,不愧是少年时厮混太原街头的人物。
程咬金嘿嘿笑道:“刚才京苑总监已经替老程说了。”
没错,他的乳名,还真是阿丑。
范铮被程咬金盯上了,轻笑着一摊手:“臣自出生以后,只有范铮一名,无乳名、无字。”
程咬金撇嘴,满眼的嫌弃。
无趣!
目光一转,程咬金盯到了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身上。
李君羡是王世充那一头投过来的,跟瓦岗诸人只能说认识,交情并不深,也是一名猛将。
李君羡难得地低下头颅,老脸上现出一丝羞涩:“臣乳名五娘子。”
李世民愕然,随即大笑出声:“什么女子,能如此凶猛!”
心里头,李世民已经暗生忌惮。
因为太白星总在白天也显现,秘书省太史局上过占卜,“女三昌”。
三,可以引申为王、主。
谶语“当有女武王者”,令李世民极度厌恶。
李君羡职左武卫将军,爵武连县公,籍贯武安县,小名五娘子,诸多巧合集于一身,不被猜忌才怪了。
可悲的是,李君羡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百六十五章 石砭峪
事实上,副监龙闵做事,也挺有一套的。
在玄武门外的京苑总监地界,有百亩中田,从中一分为四,一照原法种粟、一照原法种麦、一照深耕熟耨种粟、一照深耕熟耨种麦。
范铮不禁赞叹,龙闵除了想象力的不足外,就是资历差了那么一点,否则踮一踮脚尖也能够得着总监这个位置的。
四个品秩等级而已,在低级官员的拔擢中并不罕见,但五品就已经是中等官员了呀,从六品跨入五品这一步,难度还是不小的,不能以范铮为范例。
试制出来的曲辕犁,效率是提升了,不晓得是哪里不对,用着总有点别扭,还得让将作监重新揣摩一番。
这就是现实,图纸一摆出来就能造得严丝合缝,那不是梦想,是梦。
所以,范铮当初让他们各试制一架曲辕犁的做法,才是最有效率的。
倒是明坦那家伙,一口气下了一百架踏犁的单子,也幸亏踏犁的构造没那么复杂,倒没什么纰漏,东面监正踩着踏犁,吭哧吭哧地掘那些让人心烦的白茅根须。
生活是如此的美妙,司农寺如此的慢节奏,范铮有种在此度过余生的错觉。
从龙闵到四面监,大家都心知肚明,京苑总监不过是范铮晋升的一个跳板,他不借势胡来,不害大家被拖累,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至于这种审慎的试行态度,则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有想法,且不贪功冒进,大家这两年的考课,中上是保住了。
“总监啊,今年司农寺的耕种,收成平平,明年可不能这样了啊!没业绩,人心不好收拢哟。”司农少卿李纬拍着略空的肚皮,吃了一碗厚实的茶汤。
不知道是否因掌管太仓的缘故,司农寺的茶汤,几乎可以用浓粥来形容,箸插上去都不带倒的,当真是靠山吃山。
范铮眨眼:“上官,这个问题,得你们来考虑吧?我只是京苑总监啊!”
李纬笑呵呵地开口:“司农寺还有个司竹监,司竹监手头有很多竹子……”
范铮表示,铮铮铁骨也经不起这诱惑啊!
敦化坊纸坊眼见要确定最后的配比了,正式生产需要大量的竹子,偏偏京畿一带,规模大一点的竹林都是司竹监的,少卿这里动动嘴,敦化坊的需求就能轻松保障了。
“曲辕犁等将作监调整好,寺中可批量送到各屯监。京苑总监关于深耕熟耨的法子,也必不藏私,待明年出对比效果后抄录,也请寺中注意,各地参照京苑总监,择地试行再决定是否推广。”
世上没有百试百灵的方法,要不然也没有“水土不服”的说法,深耕熟耨只是通用方式,具体到地方是需要根据土质、旱涝、盐碱、适于栽种的物种进行调整的。
你要是脑子一热,拿着河南的法子去岭南种……
“嗯,司农丞相里玄奖明天要出使高句丽了,用你的话说,不务正业。哈哈,以后京苑总监的对接暂且由本官兼着。”李纬笑呵呵的交代。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气呼呼地入衙:“总监,这活没法干了!”
范铮示意掌固上茶汤,和声问道:“哪里遇到难处了?”
在上官面前还能假意推诿几下,在下属面前,范铮必须拿出担当来。
漆雕攀黑着脸:“京苑南面监划好试种的一百亩地,就在南五台山下的石砭峪,这里一直是京苑南面监的地头。可是,工部虞部司却来横插一杠子,说这里属于南五台山,是虞部司的山林所属,不许京苑南面监动工。”
李纬皱眉:“李道裕这个郎中,是当糊涂了吧?”
工部与司农寺,部分职能还真相近,因此有一些龃龆也在所难免。
范铮面色却一变。
右候卫将军赵道兴,其父赵才为前隋右候卫将军,他任宫中宿卫称职而升迁,公房恰恰是他父亲当年办公所在,妥妥的成为一段佳话。
赵道兴曾经得意地指着公房:“这是赵才将军厅,还得赵才将军的娃儿坐。”
一时间,赵道兴的话为人所笑。
不管怎样,赵道兴的能力是有的,率着右候卫翊卫悄然出长安、困了南五台山,竟让人猝不及防。
左雷七、右雷九,前孙九,范铮慢悠悠来到石砭峪,与赵道兴汇合。
“南五台山上的虞部司所属,右候卫奉圣命清理山林,将南五台山列为操练之所,令尔等速速下来,到石砭峪接受检查。违令者斩!”
右候卫大嗓门的几名翊卫嚷道。
犹犹豫豫地,十余名虞部司的下属及所辖山民,磨磨蹭蹭地下山。
哎,争什么石砭峪,这下好了么,人家直接连右候卫都出动了。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的眼里满是惊讶,两个部司起了点冲突而已,上官要打御前官司,他一点都不意外,可直接调动翊卫,圣眷固然惊人,可阵势也太大了吧?
本来两个娃儿吵架,结果一方大人直接挥舞马槊杀过来,这种感觉,是不是太吓人了?
可是,挥舞马槊这一方是自家势力,那就不是一般的爽快啊!
“为何如此?这里是虞部司所属,纵然伱右候卫要操练,也当与虞部司相商!”
很奇妙的是,虞部郎中李道裕没有出现,只有一名主事在徒劳地抗议。
按照对等原则,李道裕与范铮可以平等对话,主事嘛,啧啧,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不?
“午时到!擂鼓,吹角!”
赵道兴拉下步兵甲的面甲,身上一层细密的汗水。
这大热天,套上铁甲,真是要命!
可是,这就是将士的宿命!
一支箭矢破空,向范铮射来,雷九枣木短棍一挥,将这支木箭砸了下来。
兀自在滔滔不绝的虞部主事眼睛都瞪直了,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虞部司的山林,为什么会有杀官的恶事?
有人要害我!
福至心灵地,主事“呯”的一声倒地,翻着白眼,两手缩成鸡爪,身子不断抽搐,嘴角吐着白沫。
范铮暗暗挑了个大拇指,有前途。
如果不是事先围困了南五台山,还真不敢保证一定能拿到人。
那些嫌弃军队战力弱的,是看小说看多了,根本不在乎现实的难度。
就某处抓捕逃入山林的杀人犯,某地出动军、警、民兵二千余人,这才是现实。
家人试水,已过内投,明天提签,有兴趣支持一下。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得偿所愿
一袭灰衣,在山林间来回跳跃,略为眼熟的身影,让山下的孙九舔了舔嘴唇。
范铮微微一笑,已经看到了结果。
脱离了扭曲的环境,称心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再无妩媚之态。
仇怨,虽有点牵强,但结下了就是你死我活。
称心的价值,已经被利用殆尽,没有被杀人灭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也没想到,虞部司与京苑南面监的争执而已,竟能引来右候卫翊府。
要不然,往山林里一钻,过上两年再出来,一身白毛,鬼才认得他。
南五台山虽然也不小,下山的路终究是有限的,着步兵甲、面甲拉下的右候卫翊卫以刀盾开道,每伙自相策应,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称心拙劣箭术、力量不强的猎弓,根本对翊卫构不成伤害,就是射中步兵甲也没有能力破甲啊。
赵道兴从翊卫手中接过大角,鼓起腮帮子吹动,悠长凄凉的号角在南五台山回荡。
“军令!不留活口!”
翊卫取长弓,反手射了回去。
一声惨呼,血花飞溅,身影暴闪。
称心只有逃遁本事不错,战斗么,给翊卫提鞋都不配。
就他那三脚猫的箭术,随便一名辅兵都能吊打他。
要不是有树木的掩护,称心早就被射成筛子了。
然而,四面围堵,称心已无处可逃。
负伤所滴下的鲜血,更如暗夜中的繁星,让称心无从遁形。
称心背倚树干,手持横刀,俊美的面容上现出狰狞,腿上、手上、腹部,都深深地扎了箭矢,血染红了灰色的葛衣,滴滴渗入泥土里。
这该死的命运啊,即便是舍弃尊严、竭尽全力反抗,仍旧是免不了一死。
血流干,横刀坠地,称心的双眼,兀自不甘地睁着,即便早已没了鼻息,身子仍旧不肯倒下。
抛开他不堪回首的过往不说,就这性子,称得上是条汉子。
犁扫了一遍的南五台山,再无一点可疑,右候卫退下。
原先从山上下来的虞部司所属,赵道兴都没有兴趣过问,只朝范铮轻轻颔首,便率翊府回转。
孙九看着翊卫抬下称心的尸首,轻叹一声。
尔等拼了性命去折腾,却终究跳不出命运的圈,何苦呢?
石砭峪之争,不了了之,虞部司再未与京苑南面监有任何争执,安静得让人意外。
虞部郎中李道裕,从头到尾似乎没有存在感,连最基本的争执都没遇上。
范铮苦思了良久,才确定一件事,石砭峪之争,从头到尾是李道裕一手安排,目的就是称心。
从李道裕的名字可以看出,即便他不是宗亲,与皇室的关系也不会太远。
所以,李道裕谋划,皇帝应该早有准备,才会在范铮随口提出揣测时,就把赵道兴派出来,彻底绝了这坏太子名声的称心。
之前的称心,躲在虞部司,李道裕应是收了好处。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除了拿来邀功,还能干嘛呢?——
东宫,曲室。
太子李承乾面容扭曲,双目尽赤,声音低沉而如困兽:“贺兰楚石,你到现在还没说服你岳丈?”
东宫千牛贺兰楚石苦笑:“殿下,家岳自高昌回来,有功不赏,反而锒铛入狱,心头怨气极深,对皇室没有好印象。”
说白了,不信任呗。
李承乾咬牙切齿:“孤得遂凌云志,陈国公当为一字并肩王。”
这个承诺自然是极重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起历史上一字并肩王的下场。
“殿下莫急,就算家岳愿意坐镇,李安俨愿意倾力相助,加上洋州刺史、汉王、襄阳郡公,仍旧势单力薄。称心之仇,且徐徐图之。”
贺兰楚石的劝谏,却似火上浇油。
李承乾一巴掌扇飞茶具,精美的瓷碗落地摔得粉碎,口齿不清地咆哮:“徐个什么?伱是不知道,李泰那个畜生,竟然要孤领回称心尸首安葬!孤的颜面,已经丢了一次,不会再丢第二次!”
不管现在死的是不是称心,葬在东宫曲室前的,必须是称心!
东宫称心之事,如同早就愈合的疮疤,李泰却要血淋淋地撕开,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让李承乾恼怒的是,皇帝竟任由李泰胡说八道,诋毁太子的颜面!
李泰,孤得登基日,你当为百犬啮死!
列祖列宗在上,保我李承乾能顺利登基,然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李承乾已经慢慢抛弃了曾经拥有的仁爱、耐心,愿以性命为注,换取一天得偿所愿!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残破的身躯,未必能撑到那一天!
李承乾之前招揽、硕果仅存的纥干承基,一脸茫然在东宫中,进退两难。
好兄弟、好搭档封师进与张师政去大理寺吃免费饭了,东宫僚属、十卫率,都不是纥干承基的安身之处,感觉如坐针毡。
孤立无援,却连走动都不敢,每一名亲卫、勋卫、翊卫,看起来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小丑。
我,纥干承基,不是小丑,是游侠儿,兼职二流刺客!
虽然刺杀的手艺有点潮……
换上常服,出得东宫,贺兰楚石左拐右绕,在平康坊的一个楼子里现身。
“回护法,称心之死,逼得李承乾与皇帝、魏王裂痕越来越大,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催我引岳丈入场了。”
银铃般的笑声在屋内响起:“陈国公真应该感慨,自己有个好女婿。”
贺兰楚石浪笑道:“谁让我弟弟贺兰楚明受折磨时,他视而不见呢?再说,大业若成,教中难道会吝惜一尊法王么?好二娘,好护法,你且肉身布施一个……”
延康坊,孤零零的李泰饮着茶汤,面上现出一丝狠厉的笑容。
称心的存在,即便张亮的义子们再如何遮掩,总是要经过朝廷衙门的,哪会不留蛛丝马迹?
他活着,最受威胁的人,还是李泰啊!
死掉的称心,才是好的称心。
哦,那个号称已经失去了感情的太子,在称心的尸首面前,被本王气得进退失据。
可惜呀,要是当场气脑卒了,本王岂不是能得偿所愿?
第二百六十七章 拜师
“阿耶,先生!”
犊子似的范百里,拽着范铮的手臂,身子前倾,每一步都竭尽全力。
能走能跑的范百里,已经不满足于区区定远将军府,人数众多的坊学才是他的最爱。
巫桑看到范百里,原本微微绷起的面容松弛下来,眼睛笑起了弯月:“哟,是范百里呀!来找郦先生呀?”
“先生!先生!”
范百里大声嚷嚷。
郦正义从讲堂里探出头来,露出温馨的笑意:“范百里,等先生下课哈。”
范百里脆生生地回答:“好!”
郦正义转头,面容极为威严:“陈利俭,你告诉我,什么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陈利俭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迷迷糊糊地起身:“有人从远地方给我送了个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讲堂里哄堂大笑,连外头的范百里都乐不可支。
“送你个盆!我给你三戒尺!”
郦正义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陈利俭手掌就是三尺。
“朋友!朋友!陆飞甲!”
在讲堂门外的范百里嚷嚷。
郦正义收起戒尺:“看看,范百里这种黄口小儿都知道,朋,说的是如他与陆飞甲这样的朋友,伱却连他都不如。好生学着吧,你耶娘靡费钱粮,却不是让你来蹉跎时光的。”
陈利俭尴尬地笑了,伸手挠头。
戒尺打手心,虽然打得响亮,却没多痛,毕竟惩戒不是郦正义的目的。
陈利俭可不敢有丝毫的不满,不说赶出坊学之类的严重后果,就说郦正义回青龙坊一说,阿耶侯莫陈羽不得抽断几根柳条啊!
郦正义出门,范百里站正了身子,像模像样地叉手:“先生。”
略为方正的郦正义,引着范百里入公房,取出一柄缠上麻布条的袖珍木弓递给范百里。
当然只能是模型而已,连料都是泡桐木,却是郦正义首次做木匠活。
“咦,同窗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会木工,要不然当时就推举你进范氏木器作坊了。”糜斐取笑道。
“呵呵,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了。”郦正义昂然挺胸。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接过这打磨得精细的木弓,拉着郦正义的手臂,只是不肯放手。
郦正义取笑道:“拉着先生不放,你是真想拜师吗?”
范百里重重地点头:“阿耶,拜……师!”
范铮大笑:“我家大郎与郦先生有缘,欲为郦先生弟子,可入先生法眼?”
范百里这娃儿,鬼精鬼精的,范铮虽不太明白他的心思,却也知道,小家伙非要拜师,不只是“投缘”二字。
弟子与学生,听上去差不多,其实差距蛮大的。
有看家本领,只会传给弟子,而不是传给学生,弟子才是默认的衣钵传人。
郦正义颔首:“善。”
糜斐大笑:“早就说你二人有缘嘛,这可好,且待我为司仪。”
杜笙霞带着防閤们,挑着一篚帛、一坛御赐春暴酒、一整案脩,到坊学中,由糜斐安排整个仪式。
仪式简单,束脩与收学生差别也不大,却让范百里有了郦正义弟子的身份。
郦正义的学问,整个敦化坊都心头有数的。
范百里平时蹦得厉害,此刻却乖巧地行礼,让郦正义格外欢喜。
范铮的身份地位,郦正义当然也有考虑,但真正让他动了收徒之念的,是范百里的机灵劲儿。
陆甲生牵着陆飞甲到坊学,满眼的羡慕:“给事郎好福分!”
这是对知识的景仰,这个时代的学问,依旧让已经混得将仕郎身份的陆甲生羡慕不已。
可惜呀,自家大郎陆飞甲,就不入郦正义先生法眼了。
莫法,这事不能强求。
但是,陆甲生岂能不借机彰显一下存在感?
“贺郦先生得收佳徒,敦化坊奉上成品敦化纸一百刀为仪!”
范铮斜睨一眼,陆甲生这个混账,成品了都不跟自己先说,要不是看在他为范百里拜师撑场面的份上,回去指定得踹他两脚,让区区下官长点眼色。
呸,什么欺压下官,这是帮助后进茁壮成长!
配方基本定型的情况下,调试依旧用了小半年时间,这才是常态。
啊呸,名称都不商量一下,什么敦化纸,粗胚!
嫌弃归嫌弃,范铮还是不会去多事,打击陆甲生的威望。
“本钱算过了?”
范铮问道。
陆甲生嘿嘿直笑,账肯定得算的,还是请巫桑出面算的。
市面上的黄麻纸、白麻纸、细黄状纸、细白状纸、案纸,都在六十文一大刀售价。
刀的标准,并不统一,有二十五张一刀、五十张一刀、七十文一刀的,但大刀都默认是一百张。
细算之后,陆甲生才知道,原来娃儿们用的纸,被人盘剥了无数倍啊!
奸商!
这一刻,陆甲生觉得,自己亏掉了半个敦化坊。
“就是秸秆与竹子……”陆甲生咧嘴。
试产倒没什么难度,批量生产,原料可没那么容易获得。
最容易批量获取的,是胶。
“忘了我在京苑总监么?秸秆不是什么难事。”范铮轻笑。“至于竹子,司农少卿允诺安排司竹监供给。”
敦化纸的质量是过关了,洇染的问题也克服了,书写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要跟名纸比细腻什么的,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
定远将军府,范老石听到防閤禀报,范百里要拜郦正义为师,抡着的两个石锁停了下来,细细的汗水在阳光下微微闪亮。
“嘿,还是我孙儿有眼力,不像大郎个瓜皮,没学到一点武艺。”
元鸾挑眉,一齐眉棍照范老石扫去:“你好意思说,大郎不通武艺,那不是你的错?”
范老石愕然,险些被齐眉棍扫中。
婆娘,啊,娘子,乡君,说话可以讲点道理不?
当初是谁死也要护犊子,说让他不要再经受习武之苦的?
至于说大郎体质不适合习武,那是另外一个命题了。
“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元鸾棍出如雨,追得范老石学秦王绕柱走,抽到棍子也只能挡。
范老石终于反应过来了,江湖传言,不要跟婆娘争对错。
“对对对,都是本将军的错,乡君饶命!”
半真半假地,范老石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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