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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失窃

    铅笔这东西,范铮用起来还是觉得失格。

    哎,蓄墨胆钢笔何时能够问世?

    满带遗憾的华容开国县男,挺着微微有迹象的小肚腩,到坊学内走了一遍。

    糜斐在各个班次来回巡视,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持小刀玩耍的学生,竹鞭轻舞,几番作势欲打。

    哎,这也没办法,每一次进步,肯定有其弊端相随,且有人固执地认为是洪水猛兽。

    就算是后世的计算机,够进步了吧,依旧有人信奉雷电法王。

    要让谁出点好歹,口诛笔伐立刻来了,好处视而不见,弊端无限扩大,甚至视为地狱恶魔,不生生弄死新物件不满意那种。

    蒋乾与毋坤的授课,只能用中规中矩来形容,反正敦化坊学也不奔着科举去,无所谓了。

    巫桑神采飞扬,逐一指点着陈利俭他们调整指法,顺带小戒尺打了分心的陈利俭手心,倒没多用力。

    咦,祈使句用多了,竟能让人如此自信?

    课毕,娃儿们在坊学院子里撒野,遛马逗驴,倒水灌蚁穴,总有一些乐趣让范铮微微摇头。

    “拜见县男。”

    陈利俭倒是个懂规矩的,撒欢之前还来见礼。

    “舅父”的称谓,只停留在第一级的学生口中,规规矩矩称爵位才是常态。

    “能跟上不?”范铮随意问询。

    陈利俭面上洋溢着一丝自信:“至少能在中上。”

    范铮扬眉:“不错,没让你阿耶白费一番心思。去玩吧!”

    巫桑走了过来,微微一礼:“舅父,随我去公房,阿耶给你做了个小礼物哩。”

    公房,是一个大通间,从山长到先生,各据一方,互不干扰,却又相互可以看到。

    巫闷山那粗胚,还有点小心计呢,为范铮制造的小物件,让巫桑送上,显然是让自家妹娃子留个好印象,以巩固并不是无可替代的先生之位。

    虽然巫闷山不读书,却也知道,巫桑的先生之位,她的多半同窗都有资格觊觎。

    巴结范铮是必然的,因为巫桑与甄行的关系,巴结也必须是光明正大、投其所好的,他也只会那点手艺嘛。

    “阿耶用四寸五分、尾指粗细的竹管,精心为舅父磨了一支笔,笔尖锋利、笔舌如马耳……”巫桑现出几分骄傲。

    这东西,我阿耶做的!

    只有我阿耶能做!

    范铮听着很耳熟,仔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钢笔的雏形么?

    咦,居然在大唐就能见证此物诞生了么?

    拉开抽屉,巫桑面色胀红,发出了愤怒的叫声:“谁拿了我的笔!”

    阿耶精心磨成的笔啊!

    即便不是什么值钱物件,那也是家人的心意!

    范铮安慰巫桑:“莫气,估计是谁顽劣,拿去耍了,让你阿耶再帮我弄一个就好。”

    糜斐惊讶地走过来,细细问了一遍,知道只失了竹管笔,松了口气。

    “待我细细询问师生,伱莫声张。嗯,让你阿耶来,给每一张桌子的抽屉加锁扣、锁头。”

    毋坤无声无息地拉开自己的抽屉,似乎在向糜斐证明清白。

    郦正义不屑地翻着白眼,他不需要通过这手段证明自己。

    好在东西只是竹管而已,价值不是太高。

    但是,让巫桑气了一整天,直到甄行下衙回来,费了好大劲才哄好。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这物件的缘分,竟是一言难尽。

    皇后的灵柩,终于出长安了。

    国子司业朱子奢,在灵柩前吟唱着自作的《文德皇后挽歌》,以为前导。

    “神京背紫陌,缟驷结行辀。北去横桥道,西分清渭流。寒光向垄没,霜气入松楸。今日泉台路,非是濯龙游。”

    李治在后方涕泗横流,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悲伤得不能自已。

    衡山公主就是长孙皇后的幼女,说到她,就体现了李世民不太恪守各类规矩的一面。

    依制,皇子、皇兄弟、皇女、皇姊妹,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衡山好歹在五岳里,封这名号明显的不守制。

    新任宗正卿李百药亦作《文德皇后挽歌》为和:“裴回两仪殿,怅望九成台。玉辇终辞宴,瑶筐遂不开。野旷阴风积,川长思鸟来。寒山寂已暮,虞殡有馀哀。”

    陵为昭陵,位于醴泉县九嵕(zōng)山,距长安一百五十里,位置西北。

    《全唐文》中,许敬宗拟《定宗庙乐议》:“……文德皇后庙乐请奏光大之舞;七庙登歌请每室列奏。”

    颜师古拟《定宗庙乐议》:“文德皇后厚德载物,凝辉丽天。《易》曰:‘含宏光大,品物咸亨。’言坤道至静,柔顺利贞,资生庶类,皆畅达也。庙乐请奏光大之舞。”

    皇帝令终南山高僧道宣律师,为文德皇后造供养经,至后世尚存。

    道宣律师还开创了中国南山律宗,精研《四分律》,名声甚至都传到了西域。

    这也是国子司业朱子奢的最后一次登场,自昭陵归来,这位历经两朝宦海的老臣卒了。

    百官除服,民间婚姻恢复,酒乐从旧例。

    更直接一点说,从现在开始,喜怒哀乐总归可以正常表现了。

    朝堂上也松懈了许多。

    “秘书省著作郎臣仉(zhǎng)熊,启奏陛下,臣近日夜得神授,研制新笔一管,愿献与陛下,为贞观文治之贺。”

    范铮当场就震惊了。

    不对,疑邻盗斧要不得,万一人家真的自己研发了呢?

    竹笔献到御前,李世民得意洋洋地让张阿难端给群臣看。

    哼哼,朕的文治,没得说吧?

    范铮认真看了几遍,四寸五分,尾指粗细,与巫桑说的没差别。

    可惜,没有证据啊!

    要眼睁睁吃这哑巴亏吗?

    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哈哈大笑:“想不到秘书省竟有如许不学无术之辈!”

    石破天惊。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了。

    别人这么说,他还可以当妄言,可卢承庆不一样!

    世家的传承,是外人无法企及的,特别是学识。

    你永远不知道,他能从哪里捞出一本孤本来打脸。

    “文字一道,载体一直在变,书写工具也在变。商甲骨文、周金文,因为载体,故只能以刻画;春秋战国、秦汉,竹简之道大兴,毛笔、竹笔同起,甚至竹笔一道更甚。”

第二百四十章 博闻广识

    至少在后世发掘的西汉凉州张掖堡遗址里,有竹笔的实物存在,被命名为双瓣合尖竹管笔。

    宋朝马永卿《嬾(同懒)真子》卷一:古笔多以竹,如今木匠所用木斗竹笔,故字从竹;又或以毛,但能染墨成字,即谓之笔。

    硬笔的材质,还有芦苇、竹批、红柳,可谓五花八门。

    其它材质,吸墨的效果略逊于竹管笔。

    “于竹简的书写而言,硬笔比软笔更便捷。”卢承庆滔滔不绝,却又言之有理,让人不得不信服。“软笔字迹优美,硬笔快捷方便,各有千秋。”

    仉熊胀红了脸,不服气地辩驳:“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没有硬笔的存在?”

    卢承庆摇头:“所以才说你不学无术啊!载体从竹简变更为纸张,硬笔的缺陷就比较突出了,容易挂纸,用力大一点,动不动就是一个窟窿眼,只能渐渐沦为配角。”

    “但是,谁告诉,现在就没有硬笔的存在了?沙州最近两年上呈民部的文牒,本官细看了一下,近半为硬笔所书。”

    “度支郎中,取你司沙州文牒甲字XX号……来,给各位宰辅开开眼界。”

    秘书少监颜师古叹息:“吏部司日后任用官员,当审慎一些。”

    话很文雅,直白的说就是,别什么歪瓜裂枣都往秘书省塞,丢人!

    就算你想冒功吧,麻烦事先打听清楚。

    卢承庆的博闻广识真不是吹的,记性一等一,连卷宗号都一字不差,度支司的文牒奉于殿中,任宰辅们观看。

    程咬金看一眼文牒,“啧啧”两声,转头看向仉熊,眼中满是怜悯。

    吴黑闼实在看不下去了:“伱个响马,你是武将,又不是文官,看个什么鬼?”

    程咬金一腆肚子:“难道你就不是响马?老程虽是武将,内秀!”

    满殿的哄笑声。

    程咬金不满地嘀咕:“本来就是嘛!来,华容开国县男,你说说,老程是不是内秀?”

    范铮缓缓摇头:“卢国公哪是内秀啊!就一个字:秀!”

    程咬金得意洋洋地笑了。

    硬笔与软笔的书写方式迥异,别说程咬金不是真正的草莽出身,就是真不通文墨,也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差别,仉熊的夜梦就成了真正的鬼话。

    范铮暗暗庆幸,自己从来没想到拿这些东西邀功,要不然,啥时候像仉熊一般撞得鼻青脸肿都不知道。

    李世民微微奇怪:“为何沙州之地,会依旧用硬笔?”

    卢承庆应对如流:“沙州处于边远地带,纸笔之物难得,自制也不易,索性依旧用硬笔,倒也减少纸笔耗费。就连沙州的寺庙,都有用硬笔抄佛经的。”

    敦煌文书有两万多页的硬笔书写内容,含佛经、文学、书信,可为卢承庆之佐证。

    其中还有西夏时期的硬笔文书,可见硬笔到宋朝并未完全消失。

    这一下,再无人能辩驳了,卢承庆用他丰富的知识储备,镇压得仉熊无话可说。

    神授,成了一个大笑话。

    李世民虽然不言不语,仉熊的未来却已经定下了。

    秘书省,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同日,从七品上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右迁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这一步跨度比较大。

    但范铮并不意外,毕竟人家的才学、资历、风骨都足够。

    就是填补张行成位置的人,比较出人意料,原正八品下栎阳县丞刘仁轨。

    就连监察御史李义府,都得以本官辅佐晋王。

    变化是真的大啊!——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游廊处,甄行咬牙切齿:“舅父,定不能吃这哑巴亏!”

    范铮吐了口气:“没有证据,你什么也做不了。再说,你就笃定是他?”

    须知,人不可貌相。

    巫闷山堆笑,带着巫亹、巫桑进了垂花门,见到甄行,笑容顿敛,一声冷哼。

    总算他能及时反应过来,双手捧着小小双瓣合尖竹管笔奉到范铮面前。

    “县男,前番是小人疏忽了,现特意重新打磨了一支,以便县男使用。”

    范铮笑眯眯地接过竹管笔,试了试份量,确实比鹅毛笔称手很多。

    “有心了,一起用膳。”范铮旋了两下竹管笔。“大掌柜,这笔是你自己研制的?”

    巫闷山见范铮是真的喜欢,不由眉开眼笑:“哪能啊!小人就会照东家吩咐做事,没心思琢磨这个。就是两个月前,有沙州商贾要采买作坊的直棂窗,闲谈中听他说起过,想着县男毛笔用得不顺手,特意试了试。”

    难怪呢!

    范铮就说嘛,巫闷山怎么突然自主研究起来。

    巫闷山挠头:“就是……容易写破纸。”

    这是硬笔不能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因,怪不得任何人。

    至于破纸的问题,其实也不是太难,造质量过硬的纸就完了呗。

    范铮想了想:“大掌柜,能不能在这笔管上头,加个短圆筒,存储一些墨汁,圆筒内可调节,保证不用的时候不跑墨汁,用的时候可以自由控制出墨量?”

    巫闷山还不太理解范铮的话,范百里骑在范老石颈上,嬉笑着过来。

    范老石一脸不屑:“瓜皮!让你跟我学点手艺,成天推三阻四,连这都不知道!这叫单橐(tuó),最古老的鼓风器!”

    一手执着小裘的元鸾补刀:“《道经》载:天地之间,其犹橐龠(yuè)乎?”

    实锤了,这耶娘是亲生的,扎心呐!

    范老石之所以知道,不是他有什么学问,而是范氏木器作坊制作过不少单橐、排橐。

    双动活塞式风箱,据传是唐宋时期发明的,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问世。

    活塞这种装置,老祖宗也有提前研究,结果后人不争气,外番将同类型的东西发扬光大了。

    元鸾,那是真读了书的,至少比学问稀松的范铮强多了。

    范铮引巫闷山入厅堂,甄行已经眉开眼笑地与巫桑并肩,细细说着在御史台的趣事。

    也仅限于趣事,许多公事是不宜与外人道,甚至连娘子都不知道郎君的职司都有。

    巫闷山回头瞅了一眼,又气又无奈。

    虽然他也知道,自家的妹娃子,基本是非甄行不嫁了,可就是看着堵心。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见波颇

    胜光寺,肇始于西周,建寺于北魏。

    不必急于骂人,说西周而不说上周,是因为据县志及民间传说,此地最早是周武王为子吴王修建的吴王宫,脚下的什王村原名吴王村。

    寺踞眉坞岭,南依终南群山,北望渭水之滨,建筑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松柏苍翠,殿堂齐全,碑林满座,晨钟暮鼓,香烟缭绕。

    公元386年,中华大地的八个国度,有十三位皇帝先后在位。

    胜光禅师于此时,在此地定居、修建殿堂,然后从西域迎来墨玉弥陀佛像,并与云游的达摩禅师谈经论道,其圆寂后,弟子将寺名定为胜光寺。

    胜光寺除了没有在长安城内的便利之外,倒也算一座大寺,并不算太亏待从大兴善寺迁来的波颇、玄谟二禅师。

    寺主是不可能给,管纲纪的都维那也不太方便,只有上座一名可以奉送波颇禅师。

    经历过起伏跌宕的波颇禅师,连上座都不受,只求一寮房栖身、一钵盂素食果腹,仍旧孜孜不倦地译着《大庄严论》最后三卷。

    胜光寺本来还怕波颇不满意,没想到波颇只是醉心译经。

    既然如此,待遇可以放宽嘛。

    寮房宽敞,桌椅、笔墨纸砚俱全,波颇的弟子玄谟也得以时常照顾他起居,不必常常去做功课。

    谁也没想到,几乎足不出户的波颇,也有人拜访,还是个绿袍官员。

    “老衲居于胜光寺,居士还是第一个来探望的。”波颇消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安慰。

    “禅师是故友,若不得便,范铮也不便扰你。”范铮无奈一笑。

    波颇苦笑:“老衲从你身上,已经嗅到了腥风血雨,跟胜光寺真不搭配。”

    不需要玄之又玄的洞察力,范铮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拿人血蘸蒸饼已经很有职业道德了。

    范铮笑道:“幸好手虽难免染血,人却问心无愧。咦?炒茶?”

    冲泡茶水的玄谟禅师笑了:“贫僧从后檐摘的野茶,难得再烹制团茶,索性炒了试试。就是铛口太浅,一次炒不了多少。”

    波颇道:“老衲倒喜欢这炒茶的清香,就是玄谟还没掌握好火候,难免炒糊一些。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应贪口腹之欲,罪过。”

    事实上,炒茶虽盛于明清,在唐朝已现端倪,只不过非主流罢了,有诗为证。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觜。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

    【唐·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

    波颇饮了一碗茶水,眼中微带笑意:“居士前来,应当与我佛有缘。”

    范铮笑道:“开元通宝的元,以及孽缘的缘。”

    波颇轻轻吐了口气:“玄谟,去将寺主请来。”

    孽缘是真的孽,范铮此行,有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率一团翊卫相随,轻取鄠县衙门,拿下了县尉游文芝。

    按常理,拿下一个正九品下县尉,是不需要出去一个团的,可谁让朝廷收到的密奏里,揭露了游文芝勾结弥勒教的消息呢?

    平民入了弥勒教,九成可能是流徙三千里,官员涉及弥勒教,则几无幸理。

    弥勒教那种极端的杀人教义,哪个皇帝也容忍不了的。

    寺主明凡合什行礼:“阿弥陀佛,贫僧明凡,见过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

    玄谟有些惊讶,这才几年不见,当初的小坊正都封爵了!

    真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范铮受了这一礼,然后才叉手还礼:“本官亲临胜光寺,一为访友,二为公务。贵寺比丘元贞,是为犯官游文芝舅兄,亦为其同党,须锁拿回长安,望寺主行个方便。”

    明凡的嘴角直抽。

    呵呵,三百真刀真枪的右卫翊卫在寺门前,敢不行方便么?

    不要以为寺中有护法武僧,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信不信翊卫以一当十?

    对付军纪涣散的散兵游勇、到处讨生活的山贼,武僧还是管用的,可对上大唐久经沙场的骄兵悍将么,明显是不够看的。

    “阿弥陀佛,元贞已经是方外之人,应该不会再触及律令了吧?”胜光寺都维那匆匆赶了过来,为元贞辩解。

    倒不是有私,主要是寺中比丘僧被朝廷兵马捉拿,它坏名声啊!

    范铮续茶,慢慢品了一口:“胜光寺若有意庇护弥勒教,本官也无话可说。”

    明凡匆匆摆手:“不,侍御史请稍候,贫僧自去拿人!”

    弥勒教的名头,在此时就是没洗的马子,谁沾上谁骚臭。

    长安,御史台。

    御史大夫李乾祐,把甄行他们全部赶出公房,对范铮说:“弥勒教的事,不好收场,估计还得死不少人,你能避且避了。”

    范铮苦笑:“要说御史台里,避不开弥勒教的,只有下官与李义府了吧。”

    李乾祐愣了一下,才想起原壁州刺史余春仁。

    “既然如此,且审吧,谨防刘氏之人。”李乾祐指点迷津。

    贞观元年,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等反,伏诛;

    刘文静追复官爵,儿子刘树艺、刘树义心怨阿耶被高祖冤杀,谋反,伏诛。

    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案例,其实还是有共同点的。

    都姓刘,罪名都比较含糊,神奇的是魏征等人还都没有拼命劝谏。

    冤肯定是不冤的,只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处理从重了。

    北魏永平二年(509),泾州沙门刘慧汪聚众反;

    北魏永平三年(510),秦州沙门刘光秀谋反;

    北魏延昌三年(514),幽州沙门刘僧绍聚众反;

    北魏延昌四年(515),冀州沙门法庆聚众反;

    北魏熙平元年(516),月光童子刘景晖谋反事件;

    北魏孝昌元年(525),稽胡领袖刘蠡升在云阳谷称天子,改元神嘉,一直坚持到535年。

    注意到共同点了吗?

    佛门不问姓,道门不言寿。

    虽然多数是沙门,他们却死活不脱“刘”姓。

    没人能保证他们真的姓刘,却至少说明,刘氏在前面几个朝代的造反浪潮里,有一席之地。

    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打窦建德时摧枯拉朽,打刘黑闼时异常艰难的情况。

第二百四十二章 刘公子

    审讯什么的,是李义府的最爱。

    现在的李义府,多少还有底线、还有节操的,至少不会对明显无辜的人施刑。

    玉女登梯一使,贞节烈女得跪。

    游文艺不过是个县尉,一个信了邪的小官而已,痛苦能让他马上忘记信奉的神佛。

    更何况,游文艺并不是什么虔诚信徒,谈不上什么意志力,盘长一句“弃尸于市”直接把他吓哭了,直让李义府鄙夷。

    哎,还想着你多坚持一下,本官好练练手艺呢。

    其他人,也就元贞硬气一点,多支撑了一个刑罚。

    很快,李义府就得意洋洋地找范铮了。

    “下官审讯,立马水落石出,这是和尚的脑壳——没法(发)。他说的假话,就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穿。”李义府吃着茶汤,眉眼都在兴奋地跳动。“交待出一个北海郡的人,哦,本朝是青州了。格老子,说是叫刘公子的。”

    “听说刘公子的身份还不低,搞什么弥勒教,真是肚脐眼打屁——妖(腰)气,铁匠死了不闭眼——欠锤!”

    李义府越来越放飞自我,剑南道歇后语一套紧跟一套,听上去怪有趣的。

    就是刘公子这一条线,还得继续跟下去,不清不楚说个青州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哟,青州可有五万六千三百一十七口人呢。

    刘还是一个大姓,除了刘邦家血脉,还有诸多胡人仰慕汉朝的强大而改姓、赐姓的,人口不知凡几。

    倒是“公子”一称,稍微泄露了一线天机。

    毕竟此时的公子可不是泛称,达不到一定家世,妄称公子是要遭人耻笑的,君不见尚无人称呼范铮“公子”?

    北海,姓刘,身世还相当不错,虽然也还有数十个目标待筛选,却不是全无头绪。

    “下官已经查到,他们通过谶(chèn)语,准备大肆宣扬:海北出天子。”

    范铮微笑:“这怕不是游文艺能知道的。”

    李义府竖起拇指:“这是元贞招的。嘿嘿,真以为得入弥勒教,就心如铁石了?铲铲!”

    这一桩案子,朝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就连三省也只有房玄龄与高士廉知道。

    吏部司与兵部司,感觉快疯了。

    要他们筛选官员,找青州籍的,五品以上官员,这不累孙儿么?

    真以为大唐的官员少吗?

    逐一筛选、核对籍贯,甚至要连祖上是青州、后来迁移他处的官员都要查找,无疑是件苦差事。

    交待差事的上官,可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于是只能努力扩大查找范围。

    二司的员外郎、主事连抱怨都不敢,只能加快了速度,却连一目十行的本事都不敢使,唯恐有遗漏。

    同时右屯卫分出来的屯营,悄然往青州而行,行那查访之事。

    平康坊,芳华阁。

    阁外朔风呼啸,阁内脚炉处处。

    新月眉轻扬,桃花眼带煞,琼鼻渗轻汗,娇容半含怒。

    美艳的萧二娘,手执双股剑,身着彩绫衣,足蹬绣花皮履,剑出如虹,身姿如龙,双腿修长,玲珑凸凹,英姿飒爽。

    “彩!”

    打赏接二连三。

    萧二娘的剑舞,除了赏心悦目,还具有一定的实战能力。

    不敢说与久经沙场的府兵、翊卫相提并论,至少在民间,还是能充一下高手的,打一两个游侠儿应该很轻松。

    对于武风强盛的大唐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这些看客,是真来看剑舞的么?

    回答是的,年轻了不是?

    看美人舞剑,闻美人娇叱,嗅脂粉之香,观婀娜之姿,岂不快哉?

    萧二娘手中的双剑脱手腾空,让看客一阵惊呼,却见萧二娘跃起,稳稳接住双剑,依旧自如挥洒,丝毫不见为难。

    收剑、披裘,如男儿般叉手为礼,对打赏视而不见,萧二娘转身下台。

    “啊,这股视阿堵物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劲,本公子喜欢!”

    已经有人语无伦次了。

    看惯了百依百顺的姑娘,突然见特立独行的萧二娘,顿时让这些梨花都激动起来。

    那些自称“公子”的,脸上的褶皱,大约能夹死蚊蚋了。

    嗯,家中的“公”还在,他们的公子,没毛病。

    事实上,平康坊的买卖,多半还是这些“公子”支撑起来的。

    府上的“公”太能活,对一些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自己还活不到承嗣那一天呢。

    却无人看见,萧二娘换了一身装扮,粉黛轻施,来到芳华阁的一间屋子,脸上再不见煞气与冷漠,素手柔柔执壶,为眼前的青年男子倒上温过的杏花村,隐隐有小鸟依人之感。

    温酒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事,不过是北方的冬天寒冷,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不温,不说结冰吧,那冷飕飕的口感,能让人感觉牙齿快不属于自己了,喝到肠还是喝到胃,感觉分外清晰。

    “公子,鄠县安插的人手,已经被连根拔起,他们会不会供出公子……”

    萧二娘眉间微现忧色,柔声道。

    面容俊俏的青年刘公子举杯,一饮而尽:“无妨,他们虽见过本公子,对我的身份却一无所知。现在的问题,是我阿耶并不太支持我当净世法王,仅凭我自己,难打开局面。”

    萧二娘举箸,挟了片在古董羹里翻滚的鹿肉,轻轻裹上酱料,送上刘公子口中:“这却须公子努力说服了。若可行,教主之意,可扶持令尊为开国天子,公子过上几年再继位,只要将圣教立为国教便好。”

    “何况,令尊智谋,也是当世少有,引兵制梁师都战例,就是教主都叹为观止。若他愿意出手,圣教大业,又可多两成胜算。”

    刘公子咽下鹿肉,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二娘:“什么时候,只会杀人的圣教,也变得深谋远虑了?”

    萧二娘淡淡一笑:“死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一丝改变。教中大业,需要我辈以鲜血浇灌,总有一天会雄踞天下。”

    刘公子颔首:“齐州那一头,有把握不?”

    “十拿九稳。长史欲凌驾于亲王之上,即便我们不出手,早晚也得出事。”萧二娘轻笑。“何况,我们的后手,不止区区齐州。”

    身体微有不适,今天只有二更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贞观十六年,荒唐

    贞观十六年,春天姗姗来迟。

    贞观天子的心情,委实不太好。

    晋阳公主李明达上书请出家为女冠,愿为母祈福,并发下宏愿,在修行足够之后,要为长孙皇后亲设黄箓斋。

    李世民心疼这女儿,不太愿意让她出家,偏偏阻止不了。

    礼部祠部司有规定:五品已上女及孙女出家者,官斋、行道,皆听不预。

    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嘛!

    当初为什么手贱,要同意这一条!

    不,是阿耶为什么要手贱,同意这一条!

    能怎么办呢?

    于是,在长安县朱雀大街旁的道德坊,原隋朝秦王杨浩的旧宅,置坤道观,名曰:太真观。

    观主、监斋、上座,当然不可能由李明达这种初入道门的弟子担任,但观中随李明达出家的宫女也不少,李明达的服饰虽换为平冠、黄帔,却也不可能太艰苦的。

    观主悟真代师收李明达为弟子,赐道号:凤真。

    一般的道门弟子,道号少有凤、玉、太之类极具贵气的字眼。

    范铮暗赞,李明达真是玲珑心肝,不愿陷入动不动就被赐婚的地步,坤道是极好的选择。

    遇上不如意的人则称出家了,遇上情投意合的嘛,道家是不禁婚配的。

    整个唐朝,公主出家为女冠的例子也有几个,逃离赐婚的命运,才是她们的主要目的。

    城阳公主的遭遇可谓前车之鉴,驸马都尉杜荷,到现在都没踏入城阳公主府一步。

    永嘉长公主造的孽,可是让后来的公主们都遭受了无妄之灾。

    李明达的出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了律令的原因,还与她以前身子带恙有关,李世民也有请道家神仙关照兕子之意。

    佛是靠不住了,要不然,怎不把朕的观音婢留下?

    齐州之地,一前一后两封奏折,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齐王李祐与齐王府长史权万纪相互攻讦,互告对方欲反。

    权万纪奏报,李祐有齐州长史阴弘智相佐,行事肆无忌惮,府中招揽了燕弘信、燕弘亮兄弟,及昝君谟、梁猛彪之流的江湖人物,率亲事府、帐内府出州治历城县,去祸害旁边的平陵县,以至于平陵县官民擅自组建了百余人的团结兵,专门驻守县界的道路,不准他们入境。

    且,齐王府中的各路牛鬼蛇神(再说一遍,源自李贺的诗),越来越多,府中各类鹰隼、马匹、野兽齐聚,越来越乌烟瘴气。

    李世民都听怒了。

    这是要干啥嘞?

    造反,呸!

    借李祐十个胆子!

    堂堂王府,是准备变戏班么?

    李祐的奏报,说权万纪放走他的飞鹰走兽,赶走他的门客,欲问朝廷,齐王是李祐,还是权万纪?

    不得不说,李祐确实长进了许多,这一顶帽子扣得又准又狠,权万纪根本无法闪躲。

    这甚至不是齐州长史阴弘智的主意,他要有这能耐,能以秦王府老人的资历,最高才混到正七品下殿中省尚乘局直长么?

    也就是仗着外甥李祐赴藩,阴弘智才得以出任从五品上齐州长史。

    很奇怪的一点,两唐书对阴弘智的职司描绘,都是尚乘直长,网上不晓得从哪里得出神奇的结论,什么吏部侍郎、御史中丞都有。

    也就是说,阴弘智这个人,虽然想使坏,奈何没本事。

    “臣刘仁轨以为,当严令齐王遵纪守法,并削食邑以示惩戒。”新鲜出炉的殿中侍御史刘仁轨举竹笏出班。

    韦悰甩给范铮一个无奈的眼神。

    看到了吧,这个接替张行成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黄门侍郎刘洎举角笏:“臣刘洎以为,当约束齐王,不应再去祸害平陵县。”

    群起和之。

    李祐是恶名昭彰的藩王,有错也一定是他的错!

    黄门侍郎唐临道:“臣唐临以为,齐王当约束,齐王长史也应训斥,无人臣之礼。”

    太仆少卿张万岁举笏:“臣以为,齐王与齐王长史,最好是分开,免得矛盾激化,甚至兵戎相见。”

    正确意见一直都有,奈何在口诛笔伐李祐的浪潮里,如同被裹挟的沙砾,再不情愿也只能被冲走。

    工部尚书、太子詹事张亮举牙笏:“臣张亮以为,权万纪所为,似乎僭越了。”

    其实,张亮的话,还算公允,奈何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张亮说得有理是吧?泥腿子出身!

    鄙视链天然存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避过几条鄙视链。

    范铮微笑摇头,对这些屁股歪得太明显的朝臣表示鄙夷。

    李世民的眼睛贼尖:“华容开国县男,说说看,你有啥意见?”

    范铮出班,举起竹笏:“臣范铮以为,齐王有过,不如夺其爵位,赐予权万纪嘛。”

    “荒唐!”

    一片斥责声,太极殿上又很快陷入了死寂。

    是啊,那么荒唐的事,可不就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么?

    权万纪什么都能干了,不干脆让他当齐王得了?

    反正都是骑在李祐头上拉屎。

    换个角度看,李祐固然不是好东西,权万纪难道又是个省油的灯?

    长史只是个佐官,你倒弄得凌驾于亲王之上,谁给的胆子?

    目光齐刷刷地移向皇帝,源头找到了。

    再阴谋论一下,皇帝是想权万纪死?

    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出班:“臣许敬宗以为,侍御史范铮肆意妄言,当惩之。”

    哼哼,叫伱们当初给我找茬!

    “就问一下给事中,要是令郎寝了你妾室、打走你用得顺手的奴仆,你会怎么办?”范铮反问。

    “打不死他!”许敬宗怒了。

    这破事,搁谁头上能忍?

    问题就一个,老许他以后还真遇上了。

    这个回答没毛病,但你将权万纪的作为代入进去,呵呵,严丝合缝。

    “所以,衮衮诸公,是想让权万纪死咯?”范铮的笑容,带着满满的嘲讽。“齐王有过,长史劝谏、禀告朝廷,是他的职司。私释鸟兽、擅逐宾客,在诸公看来都理所当然吗?”

    “果然如此,诸司以后都是佐官当家做主。宗正寺无用,不如废弃?呵呵,饱读诗书,是这么读的?”

    李世民沉默了一阵:“诏:齐王长史权万纪,无君臣之礼,行僭越之事,着迁崖州治中。”

    这个好,想想权万纪一手一个椰子,跳着妖娆的舞蹈……辣眼睛。

第二百四十四章 齐州行

    曾任齐王长史的薛大鼎,因为无法劝阻李祐的任性胡为,被李世民坐免,然后替换上更执拗的权万纪。

    结果,拗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再和稀泥,早晚要出人命。

    把权万纪撵去崖州跳舞,以前看不上眼的薛大鼎,自然又安置为齐王长史。

    作为补偿,准薛大鼎的次子荫官,出任蓝田县尉,也算是皇帝变相的赔礼了。

    宗正卿李百药奉命使齐州,给了齐王李祐二十笞。

    皮实的李祐,听得权万纪被赶走,高兴得自动趴条凳上,任宗正寺掌固将木杖打在自己粉嫩的臀上,不时发出两声惨叫。

    尽管宗正寺掌固的手艺是练过的,最多就是个皮肉之苦,偏偏李祐就是耐力差了点。

    从小到大,李祐也没少挨过宗正寺的打,除了身体难受点儿,早习惯了。

    下地后,李祐咧了咧嘴:“宗正卿,你帮我带点防风回去献给阿耶呗。”

    薛大鼎的脸瞬间黑了:“大王!除了地方进献朝廷,没有拿药材送人的道理!不吉利!”

    李祐尴尬地笑了:“哈,竟然还有这一说!舅父,赶紧把齐州丝帛带上来,请宗正卿代本王向阿耶献礼。”

    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李祐的姿态还是很真诚的。

    防风虽然不太对劲,却实实在在是齐州的特产。

    李百药告诫:“今日之惩,旨在戒大王勿再行差踏错,今后不可祸害百姓,尤其是平陵县,不许踏入半步。”

    李祐哼哼:“平陵县的人,贼小气!不过杀了他们几条狗,学了学樊哙,又没抢民女,硬是把路都挖断了!哼,本王不赏他们这份脸就是!连纳孺人都不要平陵县的!”

    薛大鼎脸更黑了:“大王,臣出长安前,王妃之父、太常卿韦挺公,一再叮嘱,不可使大王误入歧途!”

    李祐无奈地垂首。

    虽然岳丈的地位差了点,可终究他长女是自己的王妃啊!

    提起韦挺,顺便歪一句,他的第六子韦几,冥婚太子仆崔思默之女,着实让人震惊了一把。

    但是,六个娃儿,就有四个入官场,还有一个是宰相,就很牛皮。

    顺带,李百药以圣命为由,去了一趟怀智里,代皇帝祭典了一下胡国壮公秦叔宝之父秦爱。

    没错,齐州治所历城县,可就是秦叔宝的老家啊!

    墓志铭记载,秦叔宝家上三代都是文官,这可有意思了。

    武德八年诏书追赠秦爱为上轻车都尉,贞观元年十一月诏书追赠为持节瀛州诸军事、瀛州刺史,上轻车都尉如故。

    天色不早,李百药自带翊卫,去了历城县一角、兵部驾部司所属的驿舍入住。

    驿所的功能,除了报信、加急,还外带接待官吏功能,虽然也要钱,可胜在安全啊!

    驿长、驿卒、驿丁,架势这么一摆,闲人就自动远离了。

    驿舍除了能供应膳食,还能供应草料、粗盐,后勤做得很到位。

    草草用膳,看看将近初更,李百药准备就寝了。

    老年人瞌睡虽然少,晚上却睡得格外早,结果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哎……

    三更灯火五更鸡,只缘瞌睡少兮兮。

    驿长步履匆匆,越过翊卫的守护:“上官,齐州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前来拜谒。”

    说实话,驿长自己都不相信杜行敏能拜见到李百药,品秩云泥之别呢。

    一个正七品下的佐官,要见到三品大员,倒是有机会,可想特意拜谒,就真难了。

    刚刚沾上枕头的李百药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披上裘衣。

    老了,睡觉像鸡啄米似的,一点又一点,零碎得很,好不容易才有点睡意啊。

    可是,区区七品兵曹参军,赶在这个时间来拜谒,指定是有事。

    杜行敏着常服,入屋立即叉手:“下官齐州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拜见上官。”

    李百药一指椅子:“坐吧。老年人睡眠不好,夜间不宜饮茶,就怠慢了。”

    杜行敏坐下,额头微微渗出一丝汗水:“白天人多嘴杂,下官不敢禀告,且尚无实据,只能此时赶来。齐州有大危机,齐王府或将反。”

    李百药眼皮轻垂:“李祐当不至于吧?”

    “不,上官,你没听明白,是齐王府将反,不是齐王将反。”

    李百药颔首,示意继续。

    “下官只是感觉,齐王与权长史之间,即便有不满,也从未到如此激烈的地步。显然,这一次事件,有人居其中引导,待其激化,再借机引得暴怒的齐王,做下无法回头的蠢事。”

    “如果照旧例,朝中依旧袒护权长史,将会逼得齐王失去理智。”

    李百药击掌:“上茶汤。”

    身边侍候多年的防閤,惊讶地看着李百药,不是说夜间不宜饮茶么?

    五更初,三百三十槌鼓响一通,然后是十二声角为一叠。

    三通鼓响、三叠角声,晨昏已定。

    一叠角,翊卫起;

    二叠角,诸事毕;

    三叠角,兵马发。

    李百药虽不通兵事,却也深赞左卫的军纪严明,一团翊卫不吵不嚷,所有事情都已经按部就班做好。

    前十骑、后十一骑,相距了一定的距离,相互又隐约可见,郎将一声令下便出城先行了。

    “苏郎将,这是斥候?”

    李百药饶有兴趣地问。

    壮实如山的苏郎将拱手:“回上官,这叫游奕,奇兵中选取身手矫健、熟悉山川地理者,日夜巡逻于庭障、道路,捉生、讯敌,不得知晓军中密谋,其小将须身手不凡,称之为捉生将。”

    唐朝大名鼎鼎的捉生将,首数安禄山无疑。

    捉生,就是字面意思,抓俘虏嘛。

    李百药诧异:“这是大唐腹地的齐州,需要如此小心么?”

    苏郎将唇角翘了一下:“既已从军,便当处处时时以为战场,不敢懈怠。谁能保证,末将懈怠的那一刻,会不会有隐藏之敌杀出?哪怕是响马,也不敢说完全清除了吧?”

    李百药上轺车,苏郎将持槊上马,护于其侧,二百余步骑蜿蜒而行,驶向城门。

    李祐满眼无神,眼皮耷拉着,身子站着兀自发出轻微的鼾声。

    少年睡不够,老年睡不着。

    阴弘智轻轻扯了扯李祐的手臂,李祐才呵欠连天地睁眼,为李百药送行。

    要是别的三品官,怠慢了又怎地?

    谁让李百药恰恰是能收拾到自己的宗正卿呢?

    要混日子,就莫得罪宗正寺。

第二百四十五章 苏郎将

    李祐努力挤出笑颜:“小王恭送宗正卿。”

    下次木杖别打那么痛,我还是好藩王。

    李百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李祐,再打量了他身后的佐官,一声轻叹:“好自为之。”

    轺车出城,李祐一息闭眼,齐王府的奴仆赶紧拉他入舆辇,飞奔回王府。

    这个时辰,还可以睡一个回笼觉。

    人生,唯美食、美人与美梦不可负。

    左卫翊府前行途中,不时有游奕奔走回报,搞得像是真的上了战场。

    “郎将治军严谨,难怪当年能破张金称、败杨公卿、马踏突厥牙帐。”李百药赞了一声。“老夫不通行伍,故一直有一个疑惑萦绕,不知郎将可能为我解惑。”

    “昔汉武威名赫赫,夺西域,得汗血宝马、乌孙天马,缘何这两种马匹没在中原大肆培养、成为中原诸朝军马?”

    苏郎将轻笑:“首先是数量问题,少量的马匹不足以改良整个庞大的群体,就如一滴墨汁无法尽染一湖水。”

    “然后是品种退化问题,草原的马种,到了中原,适应了当地的情形,几代下来,奔跑能力和本地品种差异不大。”

    “最重要的,是负重问题。末将这一身山文甲,重四十斤,加上各种兵刃、箭矢,再加末将自身重量,三百斤是只多不少的,乌孙天马与汗血宝马快则快矣,承载力不足,这才是突厥马、吐谷浑乔科马被倚重的原因。”

    李百药叹息:“竟是如此!”

    难怪那些劝皇帝守土即可、无须花庞大靡费打突厥二国的建言,皇帝从来置之不理。

    除了各种战略、恩怨因素,马匹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即便大唐的骑兵也不弱,可在整个队伍里,比例不足三成。

    有优化战斗力的因素,也有马匹短缺的尴尬。

    进入两座丘陵之间的峡谷,苏郎将的左手轻举,身后的传令兵挥舞小旗帜,左卫翊府的一字长蛇阵形,演变为一朵朵梅花,步兵以伙为单位,向两侧山头奔跑推进。

    “这是练兵?”李百药叹为观止。“我大唐都如苏郎将一般练兵,荡平宇内,指日可待!”

    “嗖”!

    强劲的破空声中,李百药看到,一支利箭从侧面丘陵射出,目标正是自己。

    啧,老夫居然也能死于军中?

    活得够久,李百药倒也不执着于生死,就是死亡方式出乎意料。

    哎,孝子贤孙都不在身边呢,谁来哭灵?

    苏郎将一声长啸,马槊扬起,狠狠地将那箭矢砸落尘埃,咆哮道:“耶耶大唐左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无名鼠辈,你的谋划,耶耶早已洞悉!”

    几道人影迅速地冲下来,想往远处逃去,却被翊卫府的梅花阵阻拦了。

    “儿郎们,别怪我苏定方没说清楚。抓住他们,你们回长安可以假宁十日,一个月内顿顿有肉,肥得流油的肉!跑了一个,加倍苦练一个月,顿顿吃斋吧。”

    苏定方的喝声,引来一片怪叫。

    “中郎将,要吃两个月的肉!”

    “丙丁伙,把缺口堵上,要让他们跑了一个,你等着洗全团的袜子、犊鼻裈吧!”

    丙丁伙的人一个颤栗。

    娘哩,时时高强度操练的翊卫,那袜子与犊鼻裈是人受得了的味道吗?

    甩吐谷浑多启(藏獒)头上,都能将它臭晕好吧?

    “杀!”

    一柄木枪直刺对方咽喉,刺客只来得及挥刀格开,手臂已经被另一支木枪扎穿,鲜血瞬间浸透了枪锋,向枪干流去,却被刃干之间的缨穗引开了。

    刀,再也拿不住了,当啷一声落地。

    所以,缨穗、白缨、红缨,还有一个别名叫“血避”,就是避免血流到枪干上。

    另外一支木枪,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腿弯上。

    这已经是翊卫们狠狠压制住斩首冲动的结果。

    谁家还不缺五亩肥田来呢?

    一名刺客猛然跃起,蹬了一脚倾斜的石壁,冲出了翊卫的包围圈!

    李百药瞅了一眼苏定方,却见他纹丝不动。

    捉生将突兀地打马而出,一枪干砸飞刺客手中的兵刃,单手将他摁于马背上,看上去倒像是刺客投怀送抱的。

    “捉生将威武!不愧是中郎将的弟子!”

    翊卫们飞奔过来,将刺客绑了个结结实实,顺带奉承了一把。

    捉生将年轻归年轻,一身武艺、韬略已经得了中郎将七分真传,厉害着哩。

    李百药赞叹:“少年英雄,了得!”

    苏定方淡淡地扫了一眼:“劣徒终究是莽撞了点。韬略裴行俭还是学得不错的,武艺嘛,就那样吧。”

    只手擒敌,还“就那样”,伱确定自己不是在炫耀?

    好吧,真不是炫耀,世上像苏定方那样率二百骑就敢踏敌大营的,真不多。

    几名灰衣刺客被押了过来。

    这么说吧,如果不在夜间,穿黑衣行刺是在自送人头——黑色很引人注目的。

    李百药指了指裴行俭捉到那名刺客:“苏郎将应该识得吧?”

    苏定方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昨天就在齐王身边。”

    这就对上了呀。

    睡到日上三竿,李祐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用他的话说,“日头晒到本王屁股,本王当家做主”。

    没毛病,当个藩王连懒觉都不能睡,还活个什么劲!

    齐王妃韦氏带着谒者进来,给李祐洗漱、穿戴,随后让人端上稀粥。

    喝完一碗粥,李祐的头脑才恢复了正常,笑嘻嘻地看着韦氏:“稀奇呀!王妃会照顾本王起居了。”

    韦氏冷笑一声:“李祐,齐王,你就作死吧!”

    李祐觉得莫名其妙:“你该不是来天葵了吧?本王好不容易从宗正寺手里捡回命来,你却咒我?”

    “呵呵,你干什么了,自己心里没有数么?我且问你,你招揽的燕弘亮,哪去了?”

    李祐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让人去找燕弘亮。

    好一阵,燕弘信面前惊慌地出现了:“大王,我兄长不是为你所遣,城门初开就出去了么?”

    李祐的心头狂跳:“本王没有!他是从哪个城门出去的?”

    “西门!”

    李祐一屁股坐到地上,冷汗淋漓。

    该死的!

    虽然平时吹牛,偶尔敢畅想一下“我若为天子”的好事,可李祐知道,自己完全没那本事!

第二百四十六章 肥青蛙

    娘哩,跟弥勒教这个反贼组织是过不去了,总能撞到一起,还是大理寺都不愿意接的活。

    大理正辛茂将说得多好听啊:“一事不烦二主,这不正好御史台手上还有鄠县的案子吗?并案了嘛。”

    柳范不屑于讨价还价,韦悰出身世家,马周狷狂,都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手啊!

    难怪偌大御史台,连一辆备运车都没混上。

    还是范铮没有任何负担,生生从大理寺刮下一堆刑具,连刑杖都有两根,直让韦悰取笑,这是鹭鸶腿上刮肉。

    范铮回答:“你们是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一阵唾弃声。

    范铮是出于坊间不假,可跟“穷人”二字不沾边,得多厚面皮才能将少东家称为穷人啊!

    “义府兄,来活了。”

    范铮笑容中带着点狠厉,身后的几辆槛车里都是镣铐加身的人犯,即便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眉眼里依旧满是桀骜。

    李义府笑得有些猖狂,却比他原先的满脸假笑看上去舒服多了:“他先人板板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学人造反!上官,要留手么?”

    范铮笑眯眯地回答:“得多留一段时间的性命,你才能多过瘾不是?”

    李义府夜枭似的笑了:“反贼好啊!耶耶不用担心背上骂名,就是下手再狠,也无人置喙。尤主簿,给人犯的膳食……”

    圆滚滚的尤朔楚叉手:“御史放心,官厨在这方面,一向把握得好。”

    两人互相不称“上官”,是因为李义府为察院之首,品秩却比尤朔楚低一级,索性称官职来得痛快。

    尤朔楚,你听这名字,就能判断出他不是清廉如水的官员。

    水至清则无鱼。

    反正,同样是民部下划的靡费,同样是那点公廨息钱,人家尤朔楚能保障了官吏们吃好喝好,品质还得比平民优良,这就足够了。

    即便是范铮,都能明白尤朔楚的油水从哪里来。

    台狱的存在,实在太契合尤朔楚的心思了。

    馊饭、掺砂子?

    小儿科了不是?

    真正的油水,根本不是抠那一点牢饭,而是人犯的家眷、友人请托。

    受不受苦倒在其次,好歹请尤朔楚关照一下,能正常用膳,哪怕是粗麦饭,也别硌了牙,就算是尽了心意。

    至于外面送膳食,想多了,谁不防着杀人灭口啊!

    只要被灭口一次,从狱丞到狱史,谁也别想跑,三千里外啃沙子去吧。

    受不受刑的,尤朔楚也沾不上边,就没必要了。

    偏偏尤朔楚收那一点好处,还不过分,就是御史大夫李乾祐都没法说啥。

    这就是个真正的官油子,大错没得,小问题不断,偏偏还不让上官生厌。

    所以,尤朔楚混这个主簿的位置,不是盲目的。

    如果有疑问,看他绷得快炸开的绿色官袍就知道了,活像一只肥青蛙。

    范铮咧嘴,低头看看自己的袍色,无奈,这取笑是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

    绯色官袍范铮也有,那是因爵位而得,只有如元日、祭祀之类的大日子才合适穿,平时还得穿对应职官的绿袍,呱呱。

    台狱中,本性尽显的李义府,与被逐渐带歪的盘长,开展了人体忍耐力极限的研究课题。

    狼狈不堪的燕弘亮,成了被研究对象,悬梁坠石的试验,让他变秃了,也变强了。

    玉女登梯的考验,似乎对腿力、腰力很有帮助。

    据说,连杂耍班子玩出的火圈,李义府都搬了进去。

    好在,刑罚虽花样迭出,底线却未突破。

    再桀骜一个试试看?

    知道官法如炉不?

    三天时间,自诩好汉的燕弘亮,见到李义府的笑容,犊鼻裈就开始湿了。

    “上官,事情有点大,还是弥勒教在搞事,据说已经在朝中的大人物身边安排了棋子。”

    从台狱出来,转身到了范铮的公房,李义府尝了一口刘谙新制的茶汤。

    “格老子,茶汤里面加啷个多秦椒,刘谙伱也是人才。”

    李义府笑骂。

    范铮啜了一口,瞬间感觉嘴不属于自己了。

    注意:不要和剑南道的人比吃麻!

    刘谙讪笑,这是一时不注意,秦椒倒多了。

    “其实吧,鄠县回来就有这个兆头。”范铮咧嘴。“归根结底,刘公子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据说左监门卫已经有警觉了。”

    张阿难能以宦者身份封侯,在战场的厮杀又无记录,还能高踞将军一职,不用说都与耳目有关。

    刘公子的身份,范铮隐约有几分猜测。

    估计,又要有惨烈的事发生了。

    无量天尊!

    齐州,历城县。

    齐王李祐,迎来了皇帝暴风雨般的责骂,亲王降为郡王,好歹没贬为庶人,就是齐州大都督的职司抹了。

    亲王国、亲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尽数裁撤,只留田五十顷,九十六名防閤,每名防閤年须给二千五百文。

    因在外任事,参照二品,给执衣十八人。

    执衣须以中男充任,每名执衣年须给一贯钱。

    同时,李祐身边那些门客,也尽数被强力驱离。

    燕弘信惶恐不安地离开,不知道啥时候会被胞兄连累进去,包吃包住还包埋。

    他从来不知道,自家兄长竟真是一个反贼!

    这一次,李祐连一点意见都不敢有。

    开玩笑,宗正卿差点被他的门客刺杀了啊!

    一旦血染历城县,李祐除了举旗造反,别无选择。

    “裹挟”二字了解一下。

    即便是束手就缚,回朝中也是死路一条。

    齐王妃,不,齐郡王妃韦氏,对于权财的巨大落差,没有丝毫抱怨,反而感到庆幸。

    “受到教训了,就老老实实,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李祐蔫头巴脑的,根本不知道,从来不喜读书的自己,关上门能干嘛。

    种大葱?

    烤炊饼?

    齐州长史阴弘智,迁夔州为治中;

    后宫中,阴德妃降了品秩,贬为阴婉仪,仅在芳仪、美人、才人之上,为六仪之一。

    齐州大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一跃接任了齐州长史职司,正式踏入上佐的行列。

    隔壁的平陵县,欢呼雀跃,“天子圣明”的赞誉声不绝于耳。

    虽然不知道这祸害为什么受惩治,但就有一种“老天开眼”的感觉。

第二百四十七章 拿下

    北面,关内道、河东道,各路都督、刺史纷纷入长安,大名鼎鼎的夏州都督尉迟敬德傲然归来。

    皇城内,议论纷纷。

    “只召集这两道的正堂官,怕不是要打突厥吧?”

    “噗哧,你在说笑呢?就现在突厥四分五裂的样子,一个中郎将就能荡平了吧?”

    “会不会是继续收拾薛延陀?”

    “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的仇,要得报了。”

    契苾何力归来,以忠义迁大将军,无人异议。

    然后,在甘州、凉州之间残余的契苾部,就成了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的野种,相互间还谁都不服谁。

    他们的大俟利发契苾何力,对族人心寒了!

    连他们寄居的贺兰州,都没有都督的存在,甘州、凉州的地方官对他们只有警惕,没有任何沟通的意愿。

    连自家首领都绑了投敌,做出如此恶劣行径的部族,谁能信得过?

    至于说他们是无辜的……

    谁信呢?

    契苾部残留下来的人,好不容易打动了凉州都督府,终于有人为他们向朝廷上表,请给他们定一个共主。

    契苾何力与临洮县主的长子、虚龄八岁的契苾明,成了大唐史上最年轻的非亲王都督,贺兰都督。

    当然,只是遥领,否则,别说临洮县主不放心,就是契苾何力也无法信任。

    但是,这也足够让人侧目相视了。

    薛延陀的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十万火急地遣叔父沙钵罗泥敦策斤(俟斤)携良马三千匹,入长安城朝拜天可汗。

    诺真水一战,二十万大军溃败,薛延陀才深切地体会到,大唐阿耶的巴掌,揍起人来,还是熟悉的味道。

    什么可以匹敌大唐,那是马奶酒喝多了说的胡话。

    何况,回纥、同罗、仆骨已经形成联盟,对抗薛延陀。

    风水轮流转,当年颉利可汗遭遇的背刺,如今他们也有幸品尝到了。

    号称天下第二强国的薛延陀,终于低下了趾高气扬的头颅。

    代州都督刘兰,昔日为夏州都督府司马,踏朔方梁师都青苗、伏击突厥援兵、多番释放擒获的朔方兵将,以弱势兵力困住梁师都,智谋甚高。

    贞观十一年,皇帝幸洛阳宫,以蜀王李愔遥领都督,刘兰为长史。

    当时突厥离心,郁射设阿史那摸末率部入(黄)河(以)南,刘兰顺势在突厥离间,颉利疑心郁射设,派兵追击,为刘兰打败。

    (《旧唐书》这一段,估计是放错位置了,时间应该是贞观三年前才可能。)

    之后,刘兰转丰州刺史,转夏州都督,再转代州都督,封平原郡公,前程一片光明。

    刘兰自诩为智将,对于善冲锋陷阵的尉迟敬德向来看不上眼,窃以为是继李世民、李靖、李世勣三李之后,独一无二的一方大将。

    看了跪在承天门前的沙钵罗泥敦策斤一眼,刘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呵呵,不教训薛延陀,子嗣的实职从何而来?

    长子刘昭也浪荡够了,是时候让他进诸司为一主事了。

    次子也该进国子监国子学厮混两年,大约出来能捞个实职了。

    整了整身上的阜绢甲,轻飘飘的,真不习惯啊!

    咦,太极殿的气氛有些压抑,殿内的左右千牛卫数量好像很多啊!

    “陛下,薛延陀使者沙钵罗泥敦策斤跪承天门外,献良马三千,乞为赔罪。”

    身体不太好、已由侍中转特进的魏征启奏。

    李世民淡淡地应了一声:“跪跪有利于健康。郑国公嫡子魏叔玉,成丁了吧?朕之衡山公主,芳龄过十,有实食邑,欲下嫁魏叔玉,以酬郑国公之劳。”

    魏征:我谢谢你哦!

    到衡山公主可以圆房的时刻,至少还有六年,这六年里魏叔玉还不能在外面眠花宿柳、不能纳通房丫鬟——虽然以魏征之穷,根本没有丫鬟的存在。

    但是,要魏叔玉“子子孙孙都姓倪(泥)”吗?

    看看李世民急于嫁女的模样,范铮就知道晋阳公主为什么急着出家了。

    十岁,不小了,清河公主李敬嫁给程咬金家二郎程处亮时,才九岁!

    李世民总是破坏规矩,在这里还有一个体现,一般的公主,实食邑都是出嫁前才封的,衡山公主是八岁就封了。

    出处不是两唐书,是衡山公主(后改封新城公主)的墓志铭。

    “陛下,臣尉迟敬德,年岁渐长,精力不复往年,特乞骸骨。”

    尉迟敬德出班启奏。

    李世民的面上,笑容渐盛:“鄂国公为大唐征战多年,养一养身子也好。授鄂国公尉迟敬德开府仪同三司,朝朔望,朝廷有事时,还须卿家出力。”

    这相当于半退休状态。

    开府仪同三司,在北魏等朝代是真可以自己开府设官的,在大唐就是个荣誉称号。

    范铮啧啧赞叹。

    都说程咬金是人精,却不知道尉迟敬德其实也挺厉害的。

    功成身退,权力缴回,让皇帝对他没有忌惮,愧疚之情必回报于他家大郎、现晋王府正八品上执仗亲事尉迟宝琳身上。

    虽然,尉迟敬德这一招,多少是抄袭了李靖的套路。

    尉迟敬德:武将的事,能叫抄袭?那叫拿来就用!

    朝中事务大半处理完毕,一直沉默的内谒者监张阿难开口:“平原郡公,许州长社县人许询可好?”

    刘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图穷匕见,原来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啊!

    “回汶江县侯,刘兰并不认识许询。”

    只要我不承认,你就是栽赃陷害!

    “许询解谶,曰:‘天下有长年者,咸言刘将军当为天下主。’许询已请到了御史台。”张阿难不疾不徐地开口。“令郎刘昭曰:谶言海北出天子,吾家北海也。”

    刘兰迅速调整了心态:“谶语,妄言耳,不过一时游戏,谁还能尽数当真?即便是前隋,亡国之时,谶语不下百条吧,难道都成真了?听闻勋国公也酷爱谶语,他也有罪么?”

    反正,认错、罢官可以,认罪不行!

    张亮目眦欲裂。

    狗东西!

    伱辩解就辩解,拖老夫下水怎地?

    张阿难摆手,六名执千牛刀的千牛备身一拥而上,将刘兰绑缚起来。

    “平原郡公难道不知晓,令郎刘昭,是弥勒教的法王么?呵呵,齐州刺杀宗正卿李百药,也是出自令郎的手笔。”张阿难缓缓解说。

    本来还在挣扎的刘兰,仿佛泄了气的蹴鞠,再没动静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变态

    台狱。

    刘兰本人未必有反意,但有刘昭的牵扯,即便他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

    如果他本人没掌握兵权,或许有一线生机,偏偏他还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

    而且,他还真没脸说完全不知情,毕竟刘昭半真半假地拿“海北出天子”的谶语试了好几回呢。

    “平原郡公,令郎的事,证据确凿,你还是从实招来吧。”范铮叹息。“各种手段,本官也不想用于折辱为朝廷出过力、流过血的将军。”

    “平原郡公从乱世杀出,当知晓弥勒教是什么德性,为何还会纵容令郎接触?”

    一身囚服的刘兰惨笑:“岂能不知?谁让昭儿是犯官的心头肉呢?前世债,今生偿,丢了性命也无妨。”

    好嘛,又是一个无底线宠溺的典型。

    杖责还是得有,其他非常规刑罚,就不拿出来羞辱刘兰了,怎么说这也是为国流过血的人。

    范铮不知道,在暗处的几人微不可查地颔首。

    “啊!救命啊!阿耶……”

    凄厉的叫喊声,传入刘兰的耳廓,刘兰的眼圈一红,两颗泪珠夺眶而出。

    惯子如杀子,事到临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才知道心究竟有多痛。

    许久,李义府骂骂咧咧地从囚室出来:“格老子!还以为想造反的弥勒教法王有多硬气,结果半个玉女登梯都没撑过去!就这?耶耶见过的婆娘都能多撑一阵!”

    京畿、河南道、河北道、河东道,缇骑四出,一时间槛车滚滚奔长安,咒骂哀嚎声震野。

    刘昭这个法王牵涉得极深,各地逮到的相关人员及家眷,几达万人。

    大理寺、御史台、刑部都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将近万弥勒教徒分几个等级,确定斩首过百,其余皆流三千里。

    毕竟,贞观年量刑的一个特点就是:慎杀、少杀。

    就是流放之地,又发生了争执。

    中书令杨师道以为,当发配西州,以充要塞;

    中书侍郎岑文本意见相反,当打乱以分塞各地,聚则成祸;

    迁为司徒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以为,直接驱他们打高句丽之流的,省事;

    迁为司空的房玄龄表示,西州万万不可安置,以西州的土地,没法养这暴增的万人。

    谁的话没有道理?

    都有。

    真正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不惧“暴君”之名,一举诛杀,但名声就臭不可闻了。

    李世民也头疼,目光移向靠着柱子躲懒的范铮:“华容开国县男,说说呗。”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目光一滞。

    本来,他看这位上官就不怎么满意,哪晓得人家还是陛下属意的臣子!

    宰辅之下,第一个询问的竟然是他!

    范铮举笏:“其实,安置之地,臣为陛下赞画过的,就是泉州出海四百里的流求。”

    刘仁轨承认,自己酸了,丫六品官就能为天子赞画!

    但是,细细一想范铮的鬼主意,竟然不是无的放矢。

    流求虽远,三国、隋朝海船能抵达,自然可以让这些人流放过去。

    流求之地不好沟通陆地,这不正好连看守都省了吗?

    让他们过去,与流求原住民增进友谊,互相对拔胡须、眉毛,也是一种交流嘛。

    在海岛上,他们愿意信啥就信啥,周围不是他们自己人,就是彪悍矫健的流求人,看他们再杀人成菩萨!

    成了,他们能洗心革面了,大唐又新增一个海中洲;

    败了,大唐能有什么损失吗?

    “嗯,甚妙,便将弥勒教徒全部押送泉州闽县,由水师楼船送流求,给刀弓、种子、农具,任他们祸害。”李世民乾纲独断。“令,雍州及各州县死囚、未流配人犯,全部改充西州。”

    特进魏征颤颤巍巍地举笏:“贞观至今,已有十六载,臣以为,陛下胸襟开阔,当复息隐王之位。”

    包括范铮在内,都惊于魏征的大胆。

    复位,复的什么?

    太子名位啊!

    要知道,李世民为此拗了十五年,从来不听任何劝解!

    从兄弟阋墙开始,仇怨越来越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揭过的。

    或许是李世民上了年纪,心态多少有了变化,再没从前一般执拗了。

    复息隐王建成为隐太子,改封海陵剌王元吉曰巢剌(刺)主(王)。

    从谥号里头,多多少少可以看出李世民对过节的记恨程度。

    暴戾无亲曰刺,暴慢九卿曰刺,不思安乐曰刺,愎很遂过曰刺,简而言之一句话,李元吉他就不是个好人,这是恶谥。

    陷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隐括不成曰隐;不尸其位曰隐;违拂不成曰隐;怀情不尽曰隐;不明误国曰隐;威德刚武曰隐。

    这是个平谥。

    除了争储,李建成实在没有啥大过失,贞观朝也有不少臣子出自李建成麾下。

    再多过节,黄土埋半截,也该散了。

    百余弥勒教核心人物,包括刘兰、刘昭父子,尽数押东市口,由右候卫将军丘行恭、侍御史范铮、大理正辛茂将、刑部员外郎姬霈牯监斩,右候卫翊府出了一千翊卫维持秩序。

    “杀!杀了这帮祸害!”

    有一说一,被弥勒教明里暗里祸害过的人家可不少,甚至他们用一些药物使父子相残,这是比寻常反贼更招人痛恨的存在。

    “嗬嗬,都得死,都得死!新佛降世,罪孽清除,哈哈……”

    几近疯癫的刘昭狂笑,看到一颗颗人头落地,骤然惊惧:“阿耶!他们坏!他们吓我!”

    刘兰惨笑一声:“昭儿,没事,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阿耶和你走下一世。”

    两刀下去,大好头颅落地,身躯倒地,百姓齐声喝彩。

    范铮松了口气,预料中的弥勒教搞事没有出现。

    然而!

    右候卫将军、天水郡公丘行恭,狞笑着走到刘兰尸体边,拔刀、探爪,生生挖出兀自在跳动的心脏。

    “丘行恭!”范铮、辛茂将齐喝。

    人死了,还要挖出心脏,过界了!

    更过界的事来了,丘行恭这个变态,手持心脏,大口咬下去,兀自闭目享受!

    东市口的百姓,态度骤变,看向丘行恭的神色,满满都是惶恐与疏离。

    不,不只是对丘行恭的疏离,是对朝廷的疏离。

    “绑了丘行恭!”

    范铮暴喝,雷七、雷九上台,在右候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把丘行恭捆得结结实实。

第二百四十九章 枨枨

    “大理正,你辛苦一趟,入两仪殿禀告此事!”

    范铮挡在雷七、雷九身前,隔开虎视眈眈的右候卫。

    选择两仪殿,而不是太极殿,也是有原因的。

    斩首讲究“午时三刻”,而这个时候,朝会已散,太极殿肯定没人了。

    被绑缚的丘行恭晃了晃脑袋,眸子里恢复了一丝神智,沙哑着开口:“右候卫全体,收起兵刃,让开道路,各自归营!”

    要是右候卫翊卫敢对奉了朝廷谕令的侍御史动手,即便没有丝毫损伤,性质就严重了。

    至于丘行恭本人,除了有大病之外,哼哼……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要是被翊卫坏了事,那才叫悲剧。

    范铮的当机立断,倒是稍稍稳了一些民心。

    民心这东西,很多时候屁都不是,可它发动起来,才真叫要命。

    朱雀门处的樊胜,看着范铮气势汹汹地押着一嘴血的丘行恭入皇城、进宫城,心头满满的荒谬感。

    从六品下侍御史,押从三品将军入殿,满满的荒诞不经。

    抢先一步的辛茂将,已经匆匆将前因后果向皇帝禀告。

    刚刚堂厨用过膳的宰辅们,齐聚两仪殿,神色微微不快。

    丘行恭这瘪犊子,妖里妖气的,净捅些难收拾的娄子!

    耶耶这就要退衙,回府与新纳的媵亲热了啊!

    李世民的脸色也极难看,戳着丘行恭鼻子,破口大骂:“典刑自有规格,何至于此!若食逆贼心肝为忠孝,当为太子、诸王先食,轮得到你吗?”

    (接近原文。)

    丘行恭无言以对。

    话听起来没错,可仔细剖析一下,关键词:忠孝。

    听话听音,皇帝已经下了结论,有大病的丘行恭,是忠孝,做法不对,其心可嘉嘛。

    朕已经骂了他一顿,你们要不满意,朕再骂一顿。

    魏征那个老倔头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没有谁会那么不识趣,非要给皇帝添堵。

    不惩治、不收拾,就这么一顿臭骂了事。

    范铮才算是看明白了,合着是自己太年轻是吧?

    丘行恭敢那么肆无忌惮,原来是上有所好!

    “臣范铮有言,丘行恭当众食人心肝,万众瞩目,若不尽快给百姓一个交代……”范铮闭目。“若因此衍生事端,恕臣无能为力。”

    虽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皇帝的决定,但心头,就是有一股火焰在燃烧。

    李世民的面色微微变了:“华容开国县男操劳过度了,朕降慈旨,准假十日。”

    翻译过来就是:滚回去冷静十天,再有脾气,别干了!

    这也就是魏征说他越来越不虚心纳谏的缘故。

    三日一朝会,李世民听了各路大臣禀报的事务,目光习惯性地往某根柱子处扫了一眼。

    这混账,是又偷懒了吗?

    哦,忘了,是自己将他赶回去十日。

    想来,小崽子应该知道后悔了吧?

    肥肥胖胖的魏王李泰,缓缓出班,举象牙笏:“万年令亓官植、长安令杜善贤急报,坊间流言,陛下使枨枨取人心肝,以饲天狗,各坊惊悚,两县已有数百户人请迁异乡。”

    枨枨这个词,其义有三。

    首为象声词,唐朝李贺《秦王饮酒》诗:“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其次是柑橘类植物之一种,亦称枨子。

    最后是指取人内脏的恶鬼,出自《南史·梁纪上·武帝》:“夏六月,都下讹言有枨枨,取人肝肺及血,以饴天狗。”

    这是流言,可流言也是有事实为基础的,丘行恭不当众食人心肝,这个流言传得出去么?

    大臣们也明知道,这一定是弥勒教借机撒播谣言,无非是辟谣而已。

    可这个谣,真不好辟啊!

    伱说没有枨枨?

    好啊,把丘行恭当众食人心肝的事解释一下呗。

    近万人目睹,可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

    太仆少卿张万岁眼皮微张:“魏王,不应是万年、长安二县之事么?管不了,换县令。”

    隋朝有个史万岁,本朝还有张万岁,说明“万岁”还不是皇帝的专用词汇。

    三省、刑部、大理寺,只闭口不言。

    事情并不突兀,早在三天前范铮就警示过,丘行恭的事不给百姓一个交代,百姓就会给朝廷一个交待。

    只不过,皇帝选择了袒护心腹爱将。

    倒也不足为奇,谁让丘行恭在邙山之战舍命护了当今呢?

    李泰无奈地开口:“那我这雍州刺史管不了,是不是也直接换咯?也好,净破事。”

    张万岁眨了眨眼皮:“这不还有雍州别驾扛着吗?要换,也得先把彭城县公这个别驾换咯。”

    刑部尚书、检校雍州别驾、彭城县公刘德威开口:“这话没错。”

    你以为他愿意检校这别驾啊!

    真能卸了这负担,他还得请张万岁喝上两天。

    哎,谁愿意和夺嫡沾上关系啊?

    李承乾坐着,努力挺直了腰板:“魏王这便认输了?这可不是明君所为啊!”

    朝堂的气氛凝重。

    “君”字不能乱用,通常是指皇帝,储君勉强也能算进去。

    “明君”就只能指有为的帝王了。

    “殿下,明君一词,可莫乱用。”黄门侍郎刘洎挺身而出。

    “孤说错了?哦,未来的明君。”李承乾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却让人更加不安了。

    李泰咧嘴,笑容难看:“殿下放心,李泰只会恪守臣道。”

    但是,你自己守不住,就不是我李泰无情了哦。

    李家大戏班子正发出预告:

    长安城的父老乡亲们,想看皇家的大戏吗?

    正经三天没生意,兄弟杀兄弟啊!

    我们的口号是,是兄弟就砍我一刀!

    李世民哼了一声:“民部、刑部、大理寺……及雍州、万年县、长安县各坊,全体出动,安抚百姓,左候卫中郎将田仁会、右候卫将军梁建方,令你二人率部梳理各坊,务必将其中的弥勒教反贼擒获!”

    朕就是不低头,就是要袒护丘行恭,谁敢不从!

    还以为是贞观初年,为了稳时局,经常得忍气吞声呐!

    本来李世民还想把御史台安排进去,想想范铮那天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咋,死了张屠夫,都吃带毛猪?

第二百五十章 敦化坊又双叒叕出官员了!

    诸坊中,唯有敦化坊最平静。

    兽炭作坊去东市的汉子婆娘,回来一学说吃人心肝的将军被县男拿下了,坊中老少立刻得意洋洋。

    “看看,还是敦化坊出来的汉子给力,管你什么将军!该拿就拿!”

    “食人心肝,这不跟当年的朱桀恶贼一样么?”

    “有县男住在敦化坊,诸邪辟易!”

    被撵回来的范铮,笑呵呵地牵着范百里,在十字街溜达,还溜进了坊学,看郦正义教陈利俭他们射箭。

    范百里的小脚微微蹦着,口齿不太清晰地嚷嚷:“射箭!”

    多数娃儿,天生对弹弓、弓箭喜爱,只要见到了就想搞一把。

    幸而范百里对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还是有数的,只是在旁边嚷嚷助威,没去捣蛋。

    那种没有箭镝的箭,加上是猎弓,还有初学的因素,再加上年幼,五十步的距离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十箭十空都是常事。

    陈利俭搭箭,努力拉开弦,额头上渗出一点汗水。

    五斗弓,对于童子来说,还是相当吃力的,这一级的坊学生多数只拉个半开就乏力了,陈利俭勉力拉个七成开,已经很不错了。

    手臂略微颤抖,陈利俭松弦,无镝箭飞出,撞到了靶子边缘。

    陈利俭垂下弓,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都能射到靶子边缘了,为什么就不能更准一些呢?

    郦正义接过弓,示意其他人收箭、靶,赞了一句:“还是有些天赋的。”

    对童子来说,能上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陈利俭的脸上,渐渐现出了笑容。

    郦正义过来见礼:“见过县男,见过给事郎。”

    范铮蹲下,教范百里叉手:“说:见过先生。”

    范百里笑嘻嘻的:“见过……先生。”

    郦正义难得地露出笑容:“给事郎,长大了愿意跟先生学本事吗?射箭?”

    范百里本能地看了范铮一眼,看到范铮满眼的笑意,才大声回应:“好!”

    范铮都有点意外,范百里居然会先看一下大人的反应,而不是茫然。

    范百里小手在弓身上摸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哎,玩弓什么的,对范百里来说,可是个遥远的梦想。

    连弹弓,都得过上一两年呢。

    按着范铮教的礼节,范百里与郦正义告辞,父子牵手走到酒坊之外的池塘,看那四百六十余只鸭子在水里快活地钻着,扇着翅膀,不时叼出一条小草鱼咽下。

    鱼苗是早就撒下的,特意供鸭子食用,还额外注意不选鲤鱼。

    混在官场,就是那么如履薄冰。

    五百只鸭子,有几只是莫名其妙病死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哪家刁滑的狗偷吃了。

    陆甲生当时暴跳如雷,范铮却不在意。

    即便是后世技术发达了,养鸭也没法百分之百成活呢,九成以上的成活率,知足吧。

    倒是坊中的几个婆娘絮叨,用酒糟伴陈粮喂大的鸭子,好像长得挺快的。

    “鸭鸭。”

    范百里惊喜地叫道。

    嗯,你娃嘴角不馋得流口水就更像了。

    “对啊,范百里是不是想吃了?”范铮逗弄着范百里。

    不知道是哪个厨子,学了一手葫芦鸭,在鸭子内置八宝食材,外绑绳索,绑得像只葫芦,上蒸笼蒸透,再用油炸得金黄,外酥里嫩,一下子勾起整个定远将军府的胃口。

    绑绳索的目的,是防止蒸透的鸭子散了变形。

    据说,这道葫芦鸭,与长安本地的鸭种更配哦。

    “吃吃。”

    范百里笑道。

    范老石从酒坊里头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杂户庶仆。

    “范百里,乖孙儿,离水塘远一点。”

    范老石绽放出真挚的笑容。

    “耶耶。”范百里灿烂地笑了。

    范铮注意到,杂户腰间别着枣木短棍,范老石腰上佩横刀。

    “咋?”

    “枨枨。”

    没头没脑的,父子俩已经交流了一遍。

    “立政坊、青龙坊,都人心惶惶,唯有敦化坊无动于衷,与你当日的作为有关,也与我、陆甲生、武候来回巡视有关。”

    街头传来陆甲生一声暴喝:“拿下他!敢在敦化坊散布流言,就是山长也护不住伱!”

    “呀!”

    一声暴喝,肉山腾空而起,一屁股坐翻了正要夺路而逃的身影。

    “救命!我不能喘气了!”

    那个正儿八经的扑街,手臂无力地拍着水泥路面。

    三百斤呢,纯纯的体重就能压死人。

    范老石大笑:“大侄女这身手,可成为敦化坊第一了。”

    老不以筋骨为能,范老石奔天命之年去了,纵然彪悍依旧、实战经验丰富,体能却不可避免地衰弱了。

    陆甲生带坊丁一拥而上,绑住那人,细看时却都愣了神。

    不是如甄行所料的蒋乾,而是平平无奇的毋坤!

    当真应了范铮所言,人不可貌相。

    范铮把范百里架脖子上,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陆甲生还不赶紧让人去县衙禀报?这可是大功一件。”

    陆甲生笑道:“没错,樊大娘又立了一件功劳!”

    樊大娘翻个白眼:“功劳对我有啥用?我家甄行、甄邦都有官身了,你还不赶紧借这功劳捞一个。”

    话有点噎人,可情义陆甲生得领。

    这一点功劳,对樊大娘家说,无非是锦上添花,对陆甲生却是雪中送炭。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闻讯匆匆从坊学里跑出来的糜斐,痛心疾首,连布履穿反了都不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无须自责。”范铮安慰道。

    坊丁领来的,却不是万年县的司法史,而是大理寺司直萧景真,直接将毋坤带走。

    这是一百零八坊中,唯一抓获散布流言的例子!

    次日,门下省传制到敦化坊,以旨授敦化坊正陆甲生为从九品下文散官将仕郎,乌纱帽、青袍、乌皮履一套。

    有点破格,却是千金市骨。

    周围各坊瞬间炸了。

    有一些号称精擅《易经》的文人骚客,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一番高见,道是敦化坊为风水宝地,之前数十年的平庸,正是为了孕育滔天福分。

    各坊正憋了口气,纷纷表示,陆甲生一介后辈晚生,能够抓到散布流言之人立功,他们难道不行?

    一时间,各坊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戛然而止。

第二百五十一章 杀青

    范铮还没闹明白,史书上都重重记了一笔的枨枨事件,居然被一群坊正给扑灭了。

    似乎荒诞不经,又似乎顺理成章。

    也是,里正、村正、坊正、保正之流,是最不受重视的底层吏员,甚至有可能被踢出吏的行列,但底层的事,他们是最熟悉的。

    张三家倒了油罐子,李四家戴了环保帽子,王五家的狗偷吃了,基本上都一清二楚,谁在他们地头上搞事,多少是有一些风声的。

    愿意管,与愿意下大力整治,那是两个效果。

    给一个蒸饼的钱,要老汉干一个笼屉蒸饼的活,老汉办不到。

    要是给一扇猪肉,信不信老汉能蒸饼上绣花、豆腐上刺字?

    陆甲生得旨授将仕郎,这消息可像是五石散,刺激得坊正群体嗷嗷叫。

    一介后辈晚生,可以凭此为官,老汉不能吗?

    看不起人不是?

    知不知道坊门处八卦的婆娘里,有我两个相好的?

    里坊制最大的好处在于,每个坊相对而言,都自成一体,每天进出的外人,数量是有限的。

    坊内婆娘嚼舌头,那不打紧,坊正单独教训教训就好了。

    外来人胡咧咧,那可就是捞官身的大宝贝哇!

    一百零八坊,骤然多了十几个将仕郎,却迅速将事情平定了。

    “挺好的。”范铮与陆甲生悠悠地品着绿蚁酒,“不管怎样,能压住这势头就是好事。”

    陆甲生有点愁:“可你被撵回来了,咋整?”

    范铮瞪了陆甲生一眼:“啥叫撵啊?这叫准假!会不会说话?绿蚁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陆甲生嘿嘿一笑,没有再戳范铮伤疤。

    “你让我挖的池子也挖了,竹子、秸秆、碓磨、大锅已经到位,伱这是要造土纸?”

    范铮只是笑而不答。

    这问题需要回答么?

    成了就是书写的好纸,不成就是土纸除秽。

    提到纸,《天工开物》的一些观点就必须说一说。

    宋应星提到,“杀青”一词,是因为斩竹而得。

    且他认为,纸张的出现,应该是上古时候就有了,而不是汉、晋时期的人冒功——他们最多是个改良者。

    《天工开物》认为,“汗青”则是以煮沥而得到的名称,“简”便是已经造成的纸。

    造纸需要准备的,还有胶,这次不用杜仲胶那么奢侈,而是在东市直接采买,洛阳宫、同州、许州、邓州产胶呢。

    胶的作用,是增加纸张的黏度,防止墨水的洇染。

    “对了,还有巫亹带回了不少还魂纸呢。”

    咳咳,还魂纸不是什么白事、法事的纸张,是指裁剪下来不要的纸张边角,可以二次造纸。

    池子的专业名称叫漂塘,五面以水泥涂抹密封,防止污染。

    按《天工开物》的说法,竹子要泡水里一百天,事实上,可以将竹子斩小再泡,根本不用那么长时间。

    到一定时间把竹子捞出来,大棒敲打,再洗去粗壳与青皮,这就是“杀青”。

    竹穰、秸秆、还魂纸,通过碓、磨研磨一道,再与上好石灰调和成乳液状,放入周长一丈五尺、直径四尺余的楻桶,摆到直径五尺的锅内。

    锅灶的连接部分用黏土密封,锅中加数石水,煮八天。

    之后停火一天,取出成型的竹麻,在漂塘里漂洗干净,用柴灰水浸透,再放入锅内按平,铺一寸左右厚的秸秆灰。

    煮沸之后,就把竹麻移入另一桶中,继续用草木灰水淋洗,草木灰水冷却以后,要煮沸再淋洗。

    十多天后,竹麻自腐烂发臭,将它拿出来舂成泥状,倒入抄纸槽内。

    方斗状的抄纸槽,配合大小相近的抄纸帘。

    抄纸槽内置清水,水面高出纸浆约三寸,加入胶、纸药水汁。

    纸药水汁来源于一种像桃竹叶的植物,各地的叫法不同,唯一的功效是使纸张变白。

    抄纸帘是用刮磨得极其细的竹丝编成的,展开时下面有木框托住。

    两只手拿着抄纸帘放进水中,荡起竹浆让它进入抄纸帘中。

    纸的厚薄可以由人的手法来调控、掌握: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提起抄纸帘,水便从帘眼淋回抄纸槽;然后把帘网翻转,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成千上万张。

    压上一块木板,捆上绳子并插进棍子,绞紧,用类似榨汁的方法把水分压干,然后用小铜镊把纸逐张揭起,烘干、卷纸、裁剪,不合格的纸张剔除。

    大方向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纸不够韧、不够白、会洇染、黏度不足,只是细节问题,慢慢试着调整就是了,反正试产期间,产量刻意压制在极低的范围。

    爽,或不爽,皇城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喜,或不喜,带薪休假的好事就这几天,不多不少。

    范铮一脸幽怨地乘普通马车,在朱雀门前,磨磨蹭蹭地下车,满心不情愿。

    哎,皇帝就不能多放几天假吗?

    咦,御史台点卯,多了一张生面孔,还隐约眼熟。

    懒管,待入公房,自烹茶汤,醒醒这懈怠了许久的精神再说。

    李乾祐点卯,其实是由尤朔楚代点,他只默默地看人头。

    一个名字入耳,让范铮骤然提起了精神。

    丘神勣,这个史上有名的酷吏,史上记载的出场,是高宗时期的左金吾卫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左候卫将军,怎么就乱入了呢?

    好像也不乱入,在那之前,丘神勣未必就不在其他衙门供职。

    所以,丘神勣在察院当监察御史,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范铮难理解的是,李世民为什么非要把丘行恭的娃儿安插来御史台?

    恶心人吗?

    公房内,李乾祐饮尽尤朔楚送上的糜子粥,汗巾擦嘴,慢条斯理地劝导郁郁寡欢的范铮:“看开些,我们御史台的查阙补漏,从来不是万能的。”

    “当日的事,你没错,可陛下也没错。想想天水郡公邙山的功劳,只要不造反,就够他折腾一辈子的了。”

    世间的事,不是黑与白、是与非就能简单分辨的。

    反正,皇帝已经解决了由此引出的后患,小小的侍御史就不要多事了。

    “丘神勣的事,也不是御史台能决定的,吏部司突然行文牒,三省核准。”李乾祐有些无奈。“不过,老夫告诫过他,不要来招惹你。”

第二百五十二章 崔牛崔午

    丘神勣不主动招惹范铮,范铮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官三代。

    不,是官四代。

    他曾祖丘寿,是西魏镇东将军;

    耶耶丘和,历隋右武卫将军、蒲州刺史、代州刺史、博陵太守、交趾太守,在交趾为高士廉的上官,后归唐,因年迈封为特进,贞观十一年以八十六岁高龄卒,赐荆州总管,陪葬献陵,有子十五人。

    老实说,要不是丘行恭发大病那天,范铮偏偏在场,逃都逃不开,他也会学着官油子,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管你出啥乱子。

    偏偏在现场,偏偏意难平,偏偏年轻气盛……

    总而言之,对个人还是弊大于利。

    罢了,暂且不管这破事,处理公务。

    一篇辩状,让范铮忍俊不禁。

    给事中杨珍奏状错以崔午为崔牛,断笞三十,罚铜四斤,不服。

    “沉沉青锁,肃肃黄枢……马字点少,尚惧亡身,人名不同,难为逃责。准犯既非切害,原情理或可容,何者?宁失不经,宥过无大。崔牛崔午,即欲论辜,甲申甲由,如何定罪。”

    (出自唐朝张鷟《龙筋凤髓判》。)

    杨珍认为,过错虽有,也不至于那么大,罚重了。

    且这个时代,经常会串用它字,这也是后世学生头疼的“通假字”,要真细究,是不是那些通假的也得惩治?

    没有造成重大后果,小惩杨珍认,大罚不服。

    范铮提笔:“崔牛崔午,自有所属;罚铜可免,各抄千五。”

    华鸣在侧方看了辩状与批复,忍不住笑了几声。

    罚铜四斤,也才六百二十五文钱,这位给事中都舍不得出钱,还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出来。

    至于笞三十,就不用再讨论,笞都笞了。

    范铮的批复也好玩,免罚铜,改抄名字,各一千五百遍,能让人抄恶心了。

    李义府钻进公房,一脸奸笑:“嘿嘿,上官这头,够铁的,陛下的心腹爱将你也敢拿。瓜皮刘谙,上茶汤嘛!”

    范铮苦笑:“谁愿意收拾那个烂摊子?可谁叫他非要与我同场?若因此生乱,倒霉的不止是他一个!”

    李义府笑容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上官可小心了,人家娃儿非要来御史台,未必就不是针对你,下官可不敢保证拉得住哦。”

    虽然李义府肆意的面容不甚入目,却比以前的假笑舒服多了。

    要是李义府拍着胸膛保证如何如何,范铮连一个字都不信,“不敢保证”才是李义府人品的真实体现。

    范铮呵呵一笑:“问题不大,最多我回坊间教娃儿去。非要玩图穷匕见么,好像我府上也不差多少。”

    丘行恭的旧部是不少,可他秉性酷烈,又有谁念他的好呢?

    他的兄弟是不少,可因为葬母一事,嫡兄已经得罪了,影响力终究有限,范铮不主动挑衅的话,丘氏不会轻易干涉。

    李义府啜了一口茶汤:“刚才见华鸣在笑,有啥子趣事哟?”

    又不是啥要保密的事,范铮将杨珍的辩状说了一遍。

    李义府的笑容有些怪异:“上官,伱啷个不看看是哪个断的罪嘛。殿中侍御史刘仁轨那个犟种断的!”

    “前天,他断的一桩案,被柳御史驳回,他硬是梗着脖子跟柳御史吵了一个上午。”

    好吧,这样坚持原则的官员,对百姓来说是好官,可对上官、同僚、下属来说,真的就不那么愉快了。

    再说,刘仁轨这厮,对同僚是真狠。

    范铮无所谓了:“本官行事,轮不到区区殿中侍御史来教。华鸣,到柳御史那里,让他过目,再让尤主簿盖印。”

    柳范判台事,掌公廨杂事,是四名侍御史之首,同时也管着殿院、察院,过目是理所当然的。

    尤朔楚嘛,主簿不就管官印、黄卷么。

    不多时,怒气冲冲的刘仁轨,持着辩状闯入范铮公房,咆哮如雷:“上官,下官判决,有理有据,为何要改判?”

    范铮哼了一声:“我是上官?我怎么看你像是御史大夫,来审问本官的?”

    刘仁轨气焰一滞,声音低了几分:“下官无礼。下官只想问个明白,判决有何不妥。”

    范铮当然知道,刘仁轨精通律令,要是按着常规套路回答,一定又是李义府所说,吵一个上午。

    “你有权下判决,本官也有权改判决,无须向你区区下官交代,搞清楚主从。”范铮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汤。“你有异议,可向御史大夫、治书侍御史抗辩,或者在太极殿中状告本官亦可。”

    “要么,索性如弄死鲁宁一样弄死本官也行,反正弄死上官你有经验。”

    刘仁轨的脾气,确实很恶劣,即便到晚年也一样坑死同僚,《旧唐书》有明确记载。

    简而言之,刘仁轨的本事有多大,脾气就有多坏。

    觉得天下的道理都在他身上,别人都该挨他教训,再立身得正,也是极招人厌恶的。

    范铮可不惯他的毛病,在上官面前张牙舞爪的,给他脸了?

    “如果刘御史觉得,殿院太屈才了,本官还可以奏请朝廷迁往诸司。”范铮敲着凭几,眉毛挑了挑。“御史台虽说不是上下尊卑极其讲究的地方,规矩还是有的。”

    刘仁轨板着死人脸,叉手告罪退去,不知道又是哪个上官耳朵受罪了。

    李义府拍着凭几桀桀怪笑:“还是上官硬气,句句堵他心窝。格老子,当个殿中侍御史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到处给人摆脸色。”

    “在殿院耍威风不说,还到察院指手画脚,等下官飞黄腾达了,一定寻他晦气。”

    李义府如果许诺以后给谁好处,权当马耳东风,莫听、莫信;

    李义府说要算计谁、对付谁,千万要当真!

    范铮笑道:“义府兄青云直上,也在旦夕之间。日后但念旧情,莫拿本官试手。”

    李义府得意地摆手,眼珠子突然一转:“嗯?”

    范铮吐气:“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你说就是你错,我说就是我错。”

    李泰这块磨刀石,终究是没法变成刀,鸟尽弓藏的宿命就在眼前了。

    范铮倒是想改一下大势,奈何自身的影响力太小,小马拉大车,是行不通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太子太师

    刘仁轨虽然很暴躁,却非无脑。

    事情本来就不大,你就是闹上天去也没人理。

    哪怕刘仁轨认为天下的理都在他身上,也不得不赞同范铮那句话,他有权改判。

    只是一口气不顺而已,想开了自然无所谓。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范铮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哪怕刘仁轨敢像对付鲁宁一样吧,也找不到理由下手不是?

    李乾祐性子好,还会开解一下刘仁轨,处罚的目的是教育,是罚铜还是罚抄名字,效果都差不多,没必要揪着不放。

    换一些脾气大一点的上官,刘仁轨你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走人!

    台狱里又送来了一名人犯,官不大,区区均州郧乡县尉。

    均州治武当县,郧乡县即后世郧县,离长安也不足千里。

    县尉的罪名,让人惊愕。

    偷盗,注意,居然不是强抢!

    偷的还不是公物,是民财。

    真给同僚们丢脸了,难怪被送御史台。

    范铮来了兴趣,亲自去审。

    “说说,怎么犯的事?”

    郧乡尉哀叹一声:“谁让犯官生性就喜欢狗之类的物种呢?县中有一老汉,养獭捕鱼为业,击掌呼之,群獭皆至,缘袷(qiā,无领外衣)藉膝,驯若守狗。”

    “犯官不禁动了心思,愿以十贯钱求得一只。”

    这个价钱,不算低了,真说起来,即便是驯服了的獭,也卖不到这价钱。

    “问题老汉将獭视为子嗣,死也不肯卖,犯官又不能强买。无奈之下,行了下策,漏夜入户,为梁上君子,带走了一只獭,留下了十贯钱。”

    “结果,老汉不依不饶地报官。本来犯官也能搪塞过去,偏偏那温顺的獭突然发怒,咬了犯官一口,惨呼声顿时让犯官露馅,惹得明府大怒……”

    (养獭出自《酉阳杂俎》。)

    范铮好不容易才止住想放肆狂笑的冲动。

    这个奇葩!

    他哪怕是用权势压过去,郧乡令也不至于那么恼火。

    事真没多大,本来最多均州就能处理了,偏偏郧乡令脾气上来了,非要捅到长安来。

    范铮下判决,笞三十,罚铜四斤,移吏部司。

    郧乡尉的处罚不重,但损失的大头在吏部司那边,至于坐个三两年的冷板凳是难免了。

    也就是贞观朝的官员依旧紧张,换了冗官冗员的朝代,下去就别想再下来了。

    两仪殿中,太子、魏王皆不在场,诸位宰辅面色凝重。

    到了太子与魏王相互红眼的地步,动荡就在所难免了。

    太子公然称魏王“未来的明君”,就是将矛盾公诸于众。

    “陛下,臣以为,当稳太子心思,免得总以为要易储。”

    吏部侍郎刘祥道四平八稳地建言。

    黄门侍郎刘洎轻笑一声:“陛下,臣以为,太子贵体有恙,不若安心养身。”

    也就这性子狂放的,敢明目张胆说出几近悖逆之言。

    司徒长孙无忌眼皮子抬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这是在自寻死路。

    当然,谁当太子,长孙无忌不是太在意,只要肉烂在锅里就行,哪个外甥上都差不多。

    至于那个妹夫说“类己”的李恪,哼哼,早晚弄死你!

    未来的御座,只能是我外甥的!

    司空房玄龄嘴角微抽,晓得伱刘洎是魏王一党,可吃相也别那么难看,太子还没倒呢,你就想推。

    没看到在场真正的宰辅都没表态吗?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谨慎地开口:“要不,给东宫加三师?”

    三师,指的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多为虚衔,但在特定的时间有特定的意义。

    此时加三师,则表示,有重臣愿意鼎力支持东宫。

    但是,这就是个坑呀!

    明眼人都知道,李承乾摇摇欲坠,东宫之位,任皇帝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他,可谁信呢?

    你们都天天骂他的昏君、亡国之君了,这是对储君的态度?

    李世民看了一眼殿中,几乎人人垂眉,仿佛没听到高士廉的建言。

    谁愿意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保这明显要被放弃的太子,愿意在船只将倾时登上去呢?

    李世民无奈地点将:“郑国公,朕欲你为太子太师,辅佐东宫,你意下如何?”

    垂垂老朽的魏征无奈:“陛下,臣这身子骨……”

    李世民立即顺杆而上:“就这么定了,明日朕携太子,亲至郑国公府奉上束脩。”

    魏征无奈:“臣领命。”

    宰辅们悄悄松了口气。

    魏征,好人呐!

    一整只烤羊被推入两仪殿,性格差一点的宰辅想张口骂人,直到衮冕入目才收敛了脾气。

    衮冕是一品官员的正式服式,几乎就是亲王的代名词。

    垂青珠九旒,青纩充耳,角簪导,青衣、纁裳,服九章,白纱中单,黼(fǔ,礼服上的斧状花纹)领,青标、襈(zhuàn,衣服的边饰)、裾,革带,钩,大带,韨,剑,珮,绶,朱袜,赤履,配上一张稚气犹存的温和面容,晋王李治自建府之后,首次出现在宰辅们面前。

    “朕有些饥了,晋王,速更常服,且将羊肉分与各位宰辅。”

    李世民也没喊他小名,毕竟,已经成家了呀!

    李治快速更衣,着常服,亲自操刀,将羊肉细细分割,均分到每一个盘子里,并亲手盛到每位宰辅的案上,态度甚是谦和。

    宰辅们面容如常,心中却暗暗思量,晋王在这个敏感时刻出场、更衣,有何深意。

    最后一盘羊肉分配完毕,整只羊也恰恰剩下骨骼。

    有细心的宰辅看到,李治持着满是羊油的刀子,抹到一块胡饼上,随即放下刀子,有滋有味地嚼起了胡饼。

    整个过程,李治流畅自然,没有丝毫作伪。

    这与李治生性节俭有关,也与晋王府用度不太宽裕有关。

    从艰难时代走出来的宰辅们,瞬间对晋王的好感度提升。

    贞观年从窘迫到稍为宽裕,还不能称为盛世,老人们对节俭这一点很在意。

    仅这一点而言,李世民尚存的十一子,无人能及李治。

    吃完,净手,擦嘴,李治依礼退出,整个过程都彬彬有礼。

    长孙无忌眨巴着眼皮,发现自己一直疏忽了这个亲外甥,似乎他更有可塑性?

    感谢矿吃矿吃的胖子打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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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安小坊正介绍:
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贞观之年,繁华之世,当活出自己的风采。贞观长安小坊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长安小坊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