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失窃
铅笔这东西,范铮用起来还是觉得失格。
哎,蓄墨胆钢笔何时能够问世?
满带遗憾的华容开国县男,挺着微微有迹象的小肚腩,到坊学内走了一遍。
糜斐在各个班次来回巡视,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持小刀玩耍的学生,竹鞭轻舞,几番作势欲打。
哎,这也没办法,每一次进步,肯定有其弊端相随,且有人固执地认为是洪水猛兽。
就算是后世的计算机,够进步了吧,依旧有人信奉雷电法王。
要让谁出点好歹,口诛笔伐立刻来了,好处视而不见,弊端无限扩大,甚至视为地狱恶魔,不生生弄死新物件不满意那种。
蒋乾与毋坤的授课,只能用中规中矩来形容,反正敦化坊学也不奔着科举去,无所谓了。
巫桑神采飞扬,逐一指点着陈利俭他们调整指法,顺带小戒尺打了分心的陈利俭手心,倒没多用力。
咦,祈使句用多了,竟能让人如此自信?
课毕,娃儿们在坊学院子里撒野,遛马逗驴,倒水灌蚁穴,总有一些乐趣让范铮微微摇头。
“拜见县男。”
陈利俭倒是个懂规矩的,撒欢之前还来见礼。
“舅父”的称谓,只停留在第一级的学生口中,规规矩矩称爵位才是常态。
“能跟上不?”范铮随意问询。
陈利俭面上洋溢着一丝自信:“至少能在中上。”
范铮扬眉:“不错,没让你阿耶白费一番心思。去玩吧!”
巫桑走了过来,微微一礼:“舅父,随我去公房,阿耶给你做了个小礼物哩。”
公房,是一个大通间,从山长到先生,各据一方,互不干扰,却又相互可以看到。
巫闷山那粗胚,还有点小心计呢,为范铮制造的小物件,让巫桑送上,显然是让自家妹娃子留个好印象,以巩固并不是无可替代的先生之位。
虽然巫闷山不读书,却也知道,巫桑的先生之位,她的多半同窗都有资格觊觎。
巴结范铮是必然的,因为巫桑与甄行的关系,巴结也必须是光明正大、投其所好的,他也只会那点手艺嘛。
“阿耶用四寸五分、尾指粗细的竹管,精心为舅父磨了一支笔,笔尖锋利、笔舌如马耳……”巫桑现出几分骄傲。
这东西,我阿耶做的!
只有我阿耶能做!
范铮听着很耳熟,仔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钢笔的雏形么?
咦,居然在大唐就能见证此物诞生了么?
拉开抽屉,巫桑面色胀红,发出了愤怒的叫声:“谁拿了我的笔!”
阿耶精心磨成的笔啊!
即便不是什么值钱物件,那也是家人的心意!
范铮安慰巫桑:“莫气,估计是谁顽劣,拿去耍了,让你阿耶再帮我弄一个就好。”
糜斐惊讶地走过来,细细问了一遍,知道只失了竹管笔,松了口气。
“待我细细询问师生,伱莫声张。嗯,让你阿耶来,给每一张桌子的抽屉加锁扣、锁头。”
毋坤无声无息地拉开自己的抽屉,似乎在向糜斐证明清白。
郦正义不屑地翻着白眼,他不需要通过这手段证明自己。
好在东西只是竹管而已,价值不是太高。
但是,让巫桑气了一整天,直到甄行下衙回来,费了好大劲才哄好。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这物件的缘分,竟是一言难尽。
皇后的灵柩,终于出长安了。
国子司业朱子奢,在灵柩前吟唱着自作的《文德皇后挽歌》,以为前导。
“神京背紫陌,缟驷结行辀。北去横桥道,西分清渭流。寒光向垄没,霜气入松楸。今日泉台路,非是濯龙游。”
李治在后方涕泗横流,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悲伤得不能自已。
衡山公主就是长孙皇后的幼女,说到她,就体现了李世民不太恪守各类规矩的一面。
依制,皇子、皇兄弟、皇女、皇姊妹,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衡山好歹在五岳里,封这名号明显的不守制。
新任宗正卿李百药亦作《文德皇后挽歌》为和:“裴回两仪殿,怅望九成台。玉辇终辞宴,瑶筐遂不开。野旷阴风积,川长思鸟来。寒山寂已暮,虞殡有馀哀。”
陵为昭陵,位于醴泉县九嵕(zōng)山,距长安一百五十里,位置西北。
《全唐文》中,许敬宗拟《定宗庙乐议》:“……文德皇后庙乐请奏光大之舞;七庙登歌请每室列奏。”
颜师古拟《定宗庙乐议》:“文德皇后厚德载物,凝辉丽天。《易》曰:‘含宏光大,品物咸亨。’言坤道至静,柔顺利贞,资生庶类,皆畅达也。庙乐请奏光大之舞。”
皇帝令终南山高僧道宣律师,为文德皇后造供养经,至后世尚存。
道宣律师还开创了中国南山律宗,精研《四分律》,名声甚至都传到了西域。
这也是国子司业朱子奢的最后一次登场,自昭陵归来,这位历经两朝宦海的老臣卒了。
百官除服,民间婚姻恢复,酒乐从旧例。
更直接一点说,从现在开始,喜怒哀乐总归可以正常表现了。
朝堂上也松懈了许多。
“秘书省著作郎臣仉(zhǎng)熊,启奏陛下,臣近日夜得神授,研制新笔一管,愿献与陛下,为贞观文治之贺。”
范铮当场就震惊了。
不对,疑邻盗斧要不得,万一人家真的自己研发了呢?
竹笔献到御前,李世民得意洋洋地让张阿难端给群臣看。
哼哼,朕的文治,没得说吧?
范铮认真看了几遍,四寸五分,尾指粗细,与巫桑说的没差别。
可惜,没有证据啊!
要眼睁睁吃这哑巴亏吗?
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哈哈大笑:“想不到秘书省竟有如许不学无术之辈!”
石破天惊。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了。
别人这么说,他还可以当妄言,可卢承庆不一样!
世家的传承,是外人无法企及的,特别是学识。
你永远不知道,他能从哪里捞出一本孤本来打脸。
“文字一道,载体一直在变,书写工具也在变。商甲骨文、周金文,因为载体,故只能以刻画;春秋战国、秦汉,竹简之道大兴,毛笔、竹笔同起,甚至竹笔一道更甚。”
第二百四十章 博闻广识
至少在后世发掘的西汉凉州张掖堡遗址里,有竹笔的实物存在,被命名为双瓣合尖竹管笔。
宋朝马永卿《嬾(同懒)真子》卷一:古笔多以竹,如今木匠所用木斗竹笔,故字从竹;又或以毛,但能染墨成字,即谓之笔。
硬笔的材质,还有芦苇、竹批、红柳,可谓五花八门。
其它材质,吸墨的效果略逊于竹管笔。
“于竹简的书写而言,硬笔比软笔更便捷。”卢承庆滔滔不绝,却又言之有理,让人不得不信服。“软笔字迹优美,硬笔快捷方便,各有千秋。”
仉熊胀红了脸,不服气地辩驳:“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没有硬笔的存在?”
卢承庆摇头:“所以才说你不学无术啊!载体从竹简变更为纸张,硬笔的缺陷就比较突出了,容易挂纸,用力大一点,动不动就是一个窟窿眼,只能渐渐沦为配角。”
“但是,谁告诉,现在就没有硬笔的存在了?沙州最近两年上呈民部的文牒,本官细看了一下,近半为硬笔所书。”
“度支郎中,取你司沙州文牒甲字XX号……来,给各位宰辅开开眼界。”
秘书少监颜师古叹息:“吏部司日后任用官员,当审慎一些。”
话很文雅,直白的说就是,别什么歪瓜裂枣都往秘书省塞,丢人!
就算你想冒功吧,麻烦事先打听清楚。
卢承庆的博闻广识真不是吹的,记性一等一,连卷宗号都一字不差,度支司的文牒奉于殿中,任宰辅们观看。
程咬金看一眼文牒,“啧啧”两声,转头看向仉熊,眼中满是怜悯。
吴黑闼实在看不下去了:“伱个响马,你是武将,又不是文官,看个什么鬼?”
程咬金一腆肚子:“难道你就不是响马?老程虽是武将,内秀!”
满殿的哄笑声。
程咬金不满地嘀咕:“本来就是嘛!来,华容开国县男,你说说,老程是不是内秀?”
范铮缓缓摇头:“卢国公哪是内秀啊!就一个字:秀!”
程咬金得意洋洋地笑了。
硬笔与软笔的书写方式迥异,别说程咬金不是真正的草莽出身,就是真不通文墨,也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差别,仉熊的夜梦就成了真正的鬼话。
范铮暗暗庆幸,自己从来没想到拿这些东西邀功,要不然,啥时候像仉熊一般撞得鼻青脸肿都不知道。
李世民微微奇怪:“为何沙州之地,会依旧用硬笔?”
卢承庆应对如流:“沙州处于边远地带,纸笔之物难得,自制也不易,索性依旧用硬笔,倒也减少纸笔耗费。就连沙州的寺庙,都有用硬笔抄佛经的。”
敦煌文书有两万多页的硬笔书写内容,含佛经、文学、书信,可为卢承庆之佐证。
其中还有西夏时期的硬笔文书,可见硬笔到宋朝并未完全消失。
这一下,再无人能辩驳了,卢承庆用他丰富的知识储备,镇压得仉熊无话可说。
神授,成了一个大笑话。
李世民虽然不言不语,仉熊的未来却已经定下了。
秘书省,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同日,从七品上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右迁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这一步跨度比较大。
但范铮并不意外,毕竟人家的才学、资历、风骨都足够。
就是填补张行成位置的人,比较出人意料,原正八品下栎阳县丞刘仁轨。
就连监察御史李义府,都得以本官辅佐晋王。
变化是真的大啊!——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游廊处,甄行咬牙切齿:“舅父,定不能吃这哑巴亏!”
范铮吐了口气:“没有证据,你什么也做不了。再说,你就笃定是他?”
须知,人不可貌相。
巫闷山堆笑,带着巫亹、巫桑进了垂花门,见到甄行,笑容顿敛,一声冷哼。
总算他能及时反应过来,双手捧着小小双瓣合尖竹管笔奉到范铮面前。
“县男,前番是小人疏忽了,现特意重新打磨了一支,以便县男使用。”
范铮笑眯眯地接过竹管笔,试了试份量,确实比鹅毛笔称手很多。
“有心了,一起用膳。”范铮旋了两下竹管笔。“大掌柜,这笔是你自己研制的?”
巫闷山见范铮是真的喜欢,不由眉开眼笑:“哪能啊!小人就会照东家吩咐做事,没心思琢磨这个。就是两个月前,有沙州商贾要采买作坊的直棂窗,闲谈中听他说起过,想着县男毛笔用得不顺手,特意试了试。”
难怪呢!
范铮就说嘛,巫闷山怎么突然自主研究起来。
巫闷山挠头:“就是……容易写破纸。”
这是硬笔不能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因,怪不得任何人。
至于破纸的问题,其实也不是太难,造质量过硬的纸就完了呗。
范铮想了想:“大掌柜,能不能在这笔管上头,加个短圆筒,存储一些墨汁,圆筒内可调节,保证不用的时候不跑墨汁,用的时候可以自由控制出墨量?”
巫闷山还不太理解范铮的话,范百里骑在范老石颈上,嬉笑着过来。
范老石一脸不屑:“瓜皮!让你跟我学点手艺,成天推三阻四,连这都不知道!这叫单橐(tuó),最古老的鼓风器!”
一手执着小裘的元鸾补刀:“《道经》载:天地之间,其犹橐龠(yuè)乎?”
实锤了,这耶娘是亲生的,扎心呐!
范老石之所以知道,不是他有什么学问,而是范氏木器作坊制作过不少单橐、排橐。
双动活塞式风箱,据传是唐宋时期发明的,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问世。
活塞这种装置,老祖宗也有提前研究,结果后人不争气,外番将同类型的东西发扬光大了。
元鸾,那是真读了书的,至少比学问稀松的范铮强多了。
范铮引巫闷山入厅堂,甄行已经眉开眼笑地与巫桑并肩,细细说着在御史台的趣事。
也仅限于趣事,许多公事是不宜与外人道,甚至连娘子都不知道郎君的职司都有。
巫闷山回头瞅了一眼,又气又无奈。
虽然他也知道,自家的妹娃子,基本是非甄行不嫁了,可就是看着堵心。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再见波颇
胜光寺,肇始于西周,建寺于北魏。
不必急于骂人,说西周而不说上周,是因为据县志及民间传说,此地最早是周武王为子吴王修建的吴王宫,脚下的什王村原名吴王村。
寺踞眉坞岭,南依终南群山,北望渭水之滨,建筑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松柏苍翠,殿堂齐全,碑林满座,晨钟暮鼓,香烟缭绕。
公元386年,中华大地的八个国度,有十三位皇帝先后在位。
胜光禅师于此时,在此地定居、修建殿堂,然后从西域迎来墨玉弥陀佛像,并与云游的达摩禅师谈经论道,其圆寂后,弟子将寺名定为胜光寺。
胜光寺除了没有在长安城内的便利之外,倒也算一座大寺,并不算太亏待从大兴善寺迁来的波颇、玄谟二禅师。
寺主是不可能给,管纲纪的都维那也不太方便,只有上座一名可以奉送波颇禅师。
经历过起伏跌宕的波颇禅师,连上座都不受,只求一寮房栖身、一钵盂素食果腹,仍旧孜孜不倦地译着《大庄严论》最后三卷。
胜光寺本来还怕波颇不满意,没想到波颇只是醉心译经。
既然如此,待遇可以放宽嘛。
寮房宽敞,桌椅、笔墨纸砚俱全,波颇的弟子玄谟也得以时常照顾他起居,不必常常去做功课。
谁也没想到,几乎足不出户的波颇,也有人拜访,还是个绿袍官员。
“老衲居于胜光寺,居士还是第一个来探望的。”波颇消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安慰。
“禅师是故友,若不得便,范铮也不便扰你。”范铮无奈一笑。
波颇苦笑:“老衲从你身上,已经嗅到了腥风血雨,跟胜光寺真不搭配。”
不需要玄之又玄的洞察力,范铮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拿人血蘸蒸饼已经很有职业道德了。
范铮笑道:“幸好手虽难免染血,人却问心无愧。咦?炒茶?”
冲泡茶水的玄谟禅师笑了:“贫僧从后檐摘的野茶,难得再烹制团茶,索性炒了试试。就是铛口太浅,一次炒不了多少。”
波颇道:“老衲倒喜欢这炒茶的清香,就是玄谟还没掌握好火候,难免炒糊一些。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应贪口腹之欲,罪过。”
事实上,炒茶虽盛于明清,在唐朝已现端倪,只不过非主流罢了,有诗为证。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觜。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
【唐·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
波颇饮了一碗茶水,眼中微带笑意:“居士前来,应当与我佛有缘。”
范铮笑道:“开元通宝的元,以及孽缘的缘。”
波颇轻轻吐了口气:“玄谟,去将寺主请来。”
孽缘是真的孽,范铮此行,有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率一团翊卫相随,轻取鄠县衙门,拿下了县尉游文芝。
按常理,拿下一个正九品下县尉,是不需要出去一个团的,可谁让朝廷收到的密奏里,揭露了游文芝勾结弥勒教的消息呢?
平民入了弥勒教,九成可能是流徙三千里,官员涉及弥勒教,则几无幸理。
弥勒教那种极端的杀人教义,哪个皇帝也容忍不了的。
寺主明凡合什行礼:“阿弥陀佛,贫僧明凡,见过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
玄谟有些惊讶,这才几年不见,当初的小坊正都封爵了!
真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范铮受了这一礼,然后才叉手还礼:“本官亲临胜光寺,一为访友,二为公务。贵寺比丘元贞,是为犯官游文芝舅兄,亦为其同党,须锁拿回长安,望寺主行个方便。”
明凡的嘴角直抽。
呵呵,三百真刀真枪的右卫翊卫在寺门前,敢不行方便么?
不要以为寺中有护法武僧,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信不信翊卫以一当十?
对付军纪涣散的散兵游勇、到处讨生活的山贼,武僧还是管用的,可对上大唐久经沙场的骄兵悍将么,明显是不够看的。
“阿弥陀佛,元贞已经是方外之人,应该不会再触及律令了吧?”胜光寺都维那匆匆赶了过来,为元贞辩解。
倒不是有私,主要是寺中比丘僧被朝廷兵马捉拿,它坏名声啊!
范铮续茶,慢慢品了一口:“胜光寺若有意庇护弥勒教,本官也无话可说。”
明凡匆匆摆手:“不,侍御史请稍候,贫僧自去拿人!”
弥勒教的名头,在此时就是没洗的马子,谁沾上谁骚臭。
长安,御史台。
御史大夫李乾祐,把甄行他们全部赶出公房,对范铮说:“弥勒教的事,不好收场,估计还得死不少人,你能避且避了。”
范铮苦笑:“要说御史台里,避不开弥勒教的,只有下官与李义府了吧。”
李乾祐愣了一下,才想起原壁州刺史余春仁。
“既然如此,且审吧,谨防刘氏之人。”李乾祐指点迷津。
贞观元年,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等反,伏诛;
刘文静追复官爵,儿子刘树艺、刘树义心怨阿耶被高祖冤杀,谋反,伏诛。
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案例,其实还是有共同点的。
都姓刘,罪名都比较含糊,神奇的是魏征等人还都没有拼命劝谏。
冤肯定是不冤的,只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处理从重了。
北魏永平二年(509),泾州沙门刘慧汪聚众反;
北魏永平三年(510),秦州沙门刘光秀谋反;
北魏延昌三年(514),幽州沙门刘僧绍聚众反;
北魏延昌四年(515),冀州沙门法庆聚众反;
北魏熙平元年(516),月光童子刘景晖谋反事件;
北魏孝昌元年(525),稽胡领袖刘蠡升在云阳谷称天子,改元神嘉,一直坚持到535年。
注意到共同点了吗?
佛门不问姓,道门不言寿。
虽然多数是沙门,他们却死活不脱“刘”姓。
没人能保证他们真的姓刘,却至少说明,刘氏在前面几个朝代的造反浪潮里,有一席之地。
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打窦建德时摧枯拉朽,打刘黑闼时异常艰难的情况。
第二百四十二章 刘公子
审讯什么的,是李义府的最爱。
现在的李义府,多少还有底线、还有节操的,至少不会对明显无辜的人施刑。
玉女登梯一使,贞节烈女得跪。
游文艺不过是个县尉,一个信了邪的小官而已,痛苦能让他马上忘记信奉的神佛。
更何况,游文艺并不是什么虔诚信徒,谈不上什么意志力,盘长一句“弃尸于市”直接把他吓哭了,直让李义府鄙夷。
哎,还想着你多坚持一下,本官好练练手艺呢。
其他人,也就元贞硬气一点,多支撑了一个刑罚。
很快,李义府就得意洋洋地找范铮了。
“下官审讯,立马水落石出,这是和尚的脑壳——没法(发)。他说的假话,就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穿。”李义府吃着茶汤,眉眼都在兴奋地跳动。“交待出一个北海郡的人,哦,本朝是青州了。格老子,说是叫刘公子的。”
“听说刘公子的身份还不低,搞什么弥勒教,真是肚脐眼打屁——妖(腰)气,铁匠死了不闭眼——欠锤!”
李义府越来越放飞自我,剑南道歇后语一套紧跟一套,听上去怪有趣的。
就是刘公子这一条线,还得继续跟下去,不清不楚说个青州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哟,青州可有五万六千三百一十七口人呢。
刘还是一个大姓,除了刘邦家血脉,还有诸多胡人仰慕汉朝的强大而改姓、赐姓的,人口不知凡几。
倒是“公子”一称,稍微泄露了一线天机。
毕竟此时的公子可不是泛称,达不到一定家世,妄称公子是要遭人耻笑的,君不见尚无人称呼范铮“公子”?
北海,姓刘,身世还相当不错,虽然也还有数十个目标待筛选,却不是全无头绪。
“下官已经查到,他们通过谶(chèn)语,准备大肆宣扬:海北出天子。”
范铮微笑:“这怕不是游文艺能知道的。”
李义府竖起拇指:“这是元贞招的。嘿嘿,真以为得入弥勒教,就心如铁石了?铲铲!”
这一桩案子,朝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就连三省也只有房玄龄与高士廉知道。
吏部司与兵部司,感觉快疯了。
要他们筛选官员,找青州籍的,五品以上官员,这不累孙儿么?
真以为大唐的官员少吗?
逐一筛选、核对籍贯,甚至要连祖上是青州、后来迁移他处的官员都要查找,无疑是件苦差事。
交待差事的上官,可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于是只能努力扩大查找范围。
二司的员外郎、主事连抱怨都不敢,只能加快了速度,却连一目十行的本事都不敢使,唯恐有遗漏。
同时右屯卫分出来的屯营,悄然往青州而行,行那查访之事。
平康坊,芳华阁。
阁外朔风呼啸,阁内脚炉处处。
新月眉轻扬,桃花眼带煞,琼鼻渗轻汗,娇容半含怒。
美艳的萧二娘,手执双股剑,身着彩绫衣,足蹬绣花皮履,剑出如虹,身姿如龙,双腿修长,玲珑凸凹,英姿飒爽。
“彩!”
打赏接二连三。
萧二娘的剑舞,除了赏心悦目,还具有一定的实战能力。
不敢说与久经沙场的府兵、翊卫相提并论,至少在民间,还是能充一下高手的,打一两个游侠儿应该很轻松。
对于武风强盛的大唐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这些看客,是真来看剑舞的么?
回答是的,年轻了不是?
看美人舞剑,闻美人娇叱,嗅脂粉之香,观婀娜之姿,岂不快哉?
萧二娘手中的双剑脱手腾空,让看客一阵惊呼,却见萧二娘跃起,稳稳接住双剑,依旧自如挥洒,丝毫不见为难。
收剑、披裘,如男儿般叉手为礼,对打赏视而不见,萧二娘转身下台。
“啊,这股视阿堵物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劲,本公子喜欢!”
已经有人语无伦次了。
看惯了百依百顺的姑娘,突然见特立独行的萧二娘,顿时让这些梨花都激动起来。
那些自称“公子”的,脸上的褶皱,大约能夹死蚊蚋了。
嗯,家中的“公”还在,他们的公子,没毛病。
事实上,平康坊的买卖,多半还是这些“公子”支撑起来的。
府上的“公”太能活,对一些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自己还活不到承嗣那一天呢。
却无人看见,萧二娘换了一身装扮,粉黛轻施,来到芳华阁的一间屋子,脸上再不见煞气与冷漠,素手柔柔执壶,为眼前的青年男子倒上温过的杏花村,隐隐有小鸟依人之感。
温酒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事,不过是北方的冬天寒冷,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不温,不说结冰吧,那冷飕飕的口感,能让人感觉牙齿快不属于自己了,喝到肠还是喝到胃,感觉分外清晰。
“公子,鄠县安插的人手,已经被连根拔起,他们会不会供出公子……”
萧二娘眉间微现忧色,柔声道。
面容俊俏的青年刘公子举杯,一饮而尽:“无妨,他们虽见过本公子,对我的身份却一无所知。现在的问题,是我阿耶并不太支持我当净世法王,仅凭我自己,难打开局面。”
萧二娘举箸,挟了片在古董羹里翻滚的鹿肉,轻轻裹上酱料,送上刘公子口中:“这却须公子努力说服了。若可行,教主之意,可扶持令尊为开国天子,公子过上几年再继位,只要将圣教立为国教便好。”
“何况,令尊智谋,也是当世少有,引兵制梁师都战例,就是教主都叹为观止。若他愿意出手,圣教大业,又可多两成胜算。”
刘公子咽下鹿肉,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二娘:“什么时候,只会杀人的圣教,也变得深谋远虑了?”
萧二娘淡淡一笑:“死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一丝改变。教中大业,需要我辈以鲜血浇灌,总有一天会雄踞天下。”
刘公子颔首:“齐州那一头,有把握不?”
“十拿九稳。长史欲凌驾于亲王之上,即便我们不出手,早晚也得出事。”萧二娘轻笑。“何况,我们的后手,不止区区齐州。”
身体微有不适,今天只有二更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贞观十六年,荒唐
贞观十六年,春天姗姗来迟。
贞观天子的心情,委实不太好。
晋阳公主李明达上书请出家为女冠,愿为母祈福,并发下宏愿,在修行足够之后,要为长孙皇后亲设黄箓斋。
李世民心疼这女儿,不太愿意让她出家,偏偏阻止不了。
礼部祠部司有规定:五品已上女及孙女出家者,官斋、行道,皆听不预。
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嘛!
当初为什么手贱,要同意这一条!
不,是阿耶为什么要手贱,同意这一条!
能怎么办呢?
于是,在长安县朱雀大街旁的道德坊,原隋朝秦王杨浩的旧宅,置坤道观,名曰:太真观。
观主、监斋、上座,当然不可能由李明达这种初入道门的弟子担任,但观中随李明达出家的宫女也不少,李明达的服饰虽换为平冠、黄帔,却也不可能太艰苦的。
观主悟真代师收李明达为弟子,赐道号:凤真。
一般的道门弟子,道号少有凤、玉、太之类极具贵气的字眼。
范铮暗赞,李明达真是玲珑心肝,不愿陷入动不动就被赐婚的地步,坤道是极好的选择。
遇上不如意的人则称出家了,遇上情投意合的嘛,道家是不禁婚配的。
整个唐朝,公主出家为女冠的例子也有几个,逃离赐婚的命运,才是她们的主要目的。
城阳公主的遭遇可谓前车之鉴,驸马都尉杜荷,到现在都没踏入城阳公主府一步。
永嘉长公主造的孽,可是让后来的公主们都遭受了无妄之灾。
李明达的出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了律令的原因,还与她以前身子带恙有关,李世民也有请道家神仙关照兕子之意。
佛是靠不住了,要不然,怎不把朕的观音婢留下?
齐州之地,一前一后两封奏折,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齐王李祐与齐王府长史权万纪相互攻讦,互告对方欲反。
权万纪奏报,李祐有齐州长史阴弘智相佐,行事肆无忌惮,府中招揽了燕弘信、燕弘亮兄弟,及昝君谟、梁猛彪之流的江湖人物,率亲事府、帐内府出州治历城县,去祸害旁边的平陵县,以至于平陵县官民擅自组建了百余人的团结兵,专门驻守县界的道路,不准他们入境。
且,齐王府中的各路牛鬼蛇神(再说一遍,源自李贺的诗),越来越多,府中各类鹰隼、马匹、野兽齐聚,越来越乌烟瘴气。
李世民都听怒了。
这是要干啥嘞?
造反,呸!
借李祐十个胆子!
堂堂王府,是准备变戏班么?
李祐的奏报,说权万纪放走他的飞鹰走兽,赶走他的门客,欲问朝廷,齐王是李祐,还是权万纪?
不得不说,李祐确实长进了许多,这一顶帽子扣得又准又狠,权万纪根本无法闪躲。
这甚至不是齐州长史阴弘智的主意,他要有这能耐,能以秦王府老人的资历,最高才混到正七品下殿中省尚乘局直长么?
也就是仗着外甥李祐赴藩,阴弘智才得以出任从五品上齐州长史。
很奇怪的一点,两唐书对阴弘智的职司描绘,都是尚乘直长,网上不晓得从哪里得出神奇的结论,什么吏部侍郎、御史中丞都有。
也就是说,阴弘智这个人,虽然想使坏,奈何没本事。
“臣刘仁轨以为,当严令齐王遵纪守法,并削食邑以示惩戒。”新鲜出炉的殿中侍御史刘仁轨举竹笏出班。
韦悰甩给范铮一个无奈的眼神。
看到了吧,这个接替张行成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黄门侍郎刘洎举角笏:“臣刘洎以为,当约束齐王,不应再去祸害平陵县。”
群起和之。
李祐是恶名昭彰的藩王,有错也一定是他的错!
黄门侍郎唐临道:“臣唐临以为,齐王当约束,齐王长史也应训斥,无人臣之礼。”
太仆少卿张万岁举笏:“臣以为,齐王与齐王长史,最好是分开,免得矛盾激化,甚至兵戎相见。”
正确意见一直都有,奈何在口诛笔伐李祐的浪潮里,如同被裹挟的沙砾,再不情愿也只能被冲走。
工部尚书、太子詹事张亮举牙笏:“臣张亮以为,权万纪所为,似乎僭越了。”
其实,张亮的话,还算公允,奈何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张亮说得有理是吧?泥腿子出身!
鄙视链天然存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避过几条鄙视链。
范铮微笑摇头,对这些屁股歪得太明显的朝臣表示鄙夷。
李世民的眼睛贼尖:“华容开国县男,说说看,你有啥意见?”
范铮出班,举起竹笏:“臣范铮以为,齐王有过,不如夺其爵位,赐予权万纪嘛。”
“荒唐!”
一片斥责声,太极殿上又很快陷入了死寂。
是啊,那么荒唐的事,可不就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么?
权万纪什么都能干了,不干脆让他当齐王得了?
反正都是骑在李祐头上拉屎。
换个角度看,李祐固然不是好东西,权万纪难道又是个省油的灯?
长史只是个佐官,你倒弄得凌驾于亲王之上,谁给的胆子?
目光齐刷刷地移向皇帝,源头找到了。
再阴谋论一下,皇帝是想权万纪死?
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出班:“臣许敬宗以为,侍御史范铮肆意妄言,当惩之。”
哼哼,叫伱们当初给我找茬!
“就问一下给事中,要是令郎寝了你妾室、打走你用得顺手的奴仆,你会怎么办?”范铮反问。
“打不死他!”许敬宗怒了。
这破事,搁谁头上能忍?
问题就一个,老许他以后还真遇上了。
这个回答没毛病,但你将权万纪的作为代入进去,呵呵,严丝合缝。
“所以,衮衮诸公,是想让权万纪死咯?”范铮的笑容,带着满满的嘲讽。“齐王有过,长史劝谏、禀告朝廷,是他的职司。私释鸟兽、擅逐宾客,在诸公看来都理所当然吗?”
“果然如此,诸司以后都是佐官当家做主。宗正寺无用,不如废弃?呵呵,饱读诗书,是这么读的?”
李世民沉默了一阵:“诏:齐王长史权万纪,无君臣之礼,行僭越之事,着迁崖州治中。”
这个好,想想权万纪一手一个椰子,跳着妖娆的舞蹈……辣眼睛。
第二百四十四章 齐州行
曾任齐王长史的薛大鼎,因为无法劝阻李祐的任性胡为,被李世民坐免,然后替换上更执拗的权万纪。
结果,拗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再和稀泥,早晚要出人命。
把权万纪撵去崖州跳舞,以前看不上眼的薛大鼎,自然又安置为齐王长史。
作为补偿,准薛大鼎的次子荫官,出任蓝田县尉,也算是皇帝变相的赔礼了。
宗正卿李百药奉命使齐州,给了齐王李祐二十笞。
皮实的李祐,听得权万纪被赶走,高兴得自动趴条凳上,任宗正寺掌固将木杖打在自己粉嫩的臀上,不时发出两声惨叫。
尽管宗正寺掌固的手艺是练过的,最多就是个皮肉之苦,偏偏李祐就是耐力差了点。
从小到大,李祐也没少挨过宗正寺的打,除了身体难受点儿,早习惯了。
下地后,李祐咧了咧嘴:“宗正卿,你帮我带点防风回去献给阿耶呗。”
薛大鼎的脸瞬间黑了:“大王!除了地方进献朝廷,没有拿药材送人的道理!不吉利!”
李祐尴尬地笑了:“哈,竟然还有这一说!舅父,赶紧把齐州丝帛带上来,请宗正卿代本王向阿耶献礼。”
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李祐的姿态还是很真诚的。
防风虽然不太对劲,却实实在在是齐州的特产。
李百药告诫:“今日之惩,旨在戒大王勿再行差踏错,今后不可祸害百姓,尤其是平陵县,不许踏入半步。”
李祐哼哼:“平陵县的人,贼小气!不过杀了他们几条狗,学了学樊哙,又没抢民女,硬是把路都挖断了!哼,本王不赏他们这份脸就是!连纳孺人都不要平陵县的!”
薛大鼎脸更黑了:“大王,臣出长安前,王妃之父、太常卿韦挺公,一再叮嘱,不可使大王误入歧途!”
李祐无奈地垂首。
虽然岳丈的地位差了点,可终究他长女是自己的王妃啊!
提起韦挺,顺便歪一句,他的第六子韦几,冥婚太子仆崔思默之女,着实让人震惊了一把。
但是,六个娃儿,就有四个入官场,还有一个是宰相,就很牛皮。
顺带,李百药以圣命为由,去了一趟怀智里,代皇帝祭典了一下胡国壮公秦叔宝之父秦爱。
没错,齐州治所历城县,可就是秦叔宝的老家啊!
墓志铭记载,秦叔宝家上三代都是文官,这可有意思了。
武德八年诏书追赠秦爱为上轻车都尉,贞观元年十一月诏书追赠为持节瀛州诸军事、瀛州刺史,上轻车都尉如故。
天色不早,李百药自带翊卫,去了历城县一角、兵部驾部司所属的驿舍入住。
驿所的功能,除了报信、加急,还外带接待官吏功能,虽然也要钱,可胜在安全啊!
驿长、驿卒、驿丁,架势这么一摆,闲人就自动远离了。
驿舍除了能供应膳食,还能供应草料、粗盐,后勤做得很到位。
草草用膳,看看将近初更,李百药准备就寝了。
老年人瞌睡虽然少,晚上却睡得格外早,结果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哎……
三更灯火五更鸡,只缘瞌睡少兮兮。
驿长步履匆匆,越过翊卫的守护:“上官,齐州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前来拜谒。”
说实话,驿长自己都不相信杜行敏能拜见到李百药,品秩云泥之别呢。
一个正七品下的佐官,要见到三品大员,倒是有机会,可想特意拜谒,就真难了。
刚刚沾上枕头的李百药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披上裘衣。
老了,睡觉像鸡啄米似的,一点又一点,零碎得很,好不容易才有点睡意啊。
可是,区区七品兵曹参军,赶在这个时间来拜谒,指定是有事。
杜行敏着常服,入屋立即叉手:“下官齐州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拜见上官。”
李百药一指椅子:“坐吧。老年人睡眠不好,夜间不宜饮茶,就怠慢了。”
杜行敏坐下,额头微微渗出一丝汗水:“白天人多嘴杂,下官不敢禀告,且尚无实据,只能此时赶来。齐州有大危机,齐王府或将反。”
李百药眼皮轻垂:“李祐当不至于吧?”
“不,上官,你没听明白,是齐王府将反,不是齐王将反。”
李百药颔首,示意继续。
“下官只是感觉,齐王与权长史之间,即便有不满,也从未到如此激烈的地步。显然,这一次事件,有人居其中引导,待其激化,再借机引得暴怒的齐王,做下无法回头的蠢事。”
“如果照旧例,朝中依旧袒护权长史,将会逼得齐王失去理智。”
李百药击掌:“上茶汤。”
身边侍候多年的防閤,惊讶地看着李百药,不是说夜间不宜饮茶么?
五更初,三百三十槌鼓响一通,然后是十二声角为一叠。
三通鼓响、三叠角声,晨昏已定。
一叠角,翊卫起;
二叠角,诸事毕;
三叠角,兵马发。
李百药虽不通兵事,却也深赞左卫的军纪严明,一团翊卫不吵不嚷,所有事情都已经按部就班做好。
前十骑、后十一骑,相距了一定的距离,相互又隐约可见,郎将一声令下便出城先行了。
“苏郎将,这是斥候?”
李百药饶有兴趣地问。
壮实如山的苏郎将拱手:“回上官,这叫游奕,奇兵中选取身手矫健、熟悉山川地理者,日夜巡逻于庭障、道路,捉生、讯敌,不得知晓军中密谋,其小将须身手不凡,称之为捉生将。”
唐朝大名鼎鼎的捉生将,首数安禄山无疑。
捉生,就是字面意思,抓俘虏嘛。
李百药诧异:“这是大唐腹地的齐州,需要如此小心么?”
苏郎将唇角翘了一下:“既已从军,便当处处时时以为战场,不敢懈怠。谁能保证,末将懈怠的那一刻,会不会有隐藏之敌杀出?哪怕是响马,也不敢说完全清除了吧?”
李百药上轺车,苏郎将持槊上马,护于其侧,二百余步骑蜿蜒而行,驶向城门。
李祐满眼无神,眼皮耷拉着,身子站着兀自发出轻微的鼾声。
少年睡不够,老年睡不着。
阴弘智轻轻扯了扯李祐的手臂,李祐才呵欠连天地睁眼,为李百药送行。
要是别的三品官,怠慢了又怎地?
谁让李百药恰恰是能收拾到自己的宗正卿呢?
要混日子,就莫得罪宗正寺。
第二百四十五章 苏郎将
李祐努力挤出笑颜:“小王恭送宗正卿。”
下次木杖别打那么痛,我还是好藩王。
李百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李祐,再打量了他身后的佐官,一声轻叹:“好自为之。”
轺车出城,李祐一息闭眼,齐王府的奴仆赶紧拉他入舆辇,飞奔回王府。
这个时辰,还可以睡一个回笼觉。
人生,唯美食、美人与美梦不可负。
左卫翊府前行途中,不时有游奕奔走回报,搞得像是真的上了战场。
“郎将治军严谨,难怪当年能破张金称、败杨公卿、马踏突厥牙帐。”李百药赞了一声。“老夫不通行伍,故一直有一个疑惑萦绕,不知郎将可能为我解惑。”
“昔汉武威名赫赫,夺西域,得汗血宝马、乌孙天马,缘何这两种马匹没在中原大肆培养、成为中原诸朝军马?”
苏郎将轻笑:“首先是数量问题,少量的马匹不足以改良整个庞大的群体,就如一滴墨汁无法尽染一湖水。”
“然后是品种退化问题,草原的马种,到了中原,适应了当地的情形,几代下来,奔跑能力和本地品种差异不大。”
“最重要的,是负重问题。末将这一身山文甲,重四十斤,加上各种兵刃、箭矢,再加末将自身重量,三百斤是只多不少的,乌孙天马与汗血宝马快则快矣,承载力不足,这才是突厥马、吐谷浑乔科马被倚重的原因。”
李百药叹息:“竟是如此!”
难怪那些劝皇帝守土即可、无须花庞大靡费打突厥二国的建言,皇帝从来置之不理。
除了各种战略、恩怨因素,马匹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即便大唐的骑兵也不弱,可在整个队伍里,比例不足三成。
有优化战斗力的因素,也有马匹短缺的尴尬。
进入两座丘陵之间的峡谷,苏郎将的左手轻举,身后的传令兵挥舞小旗帜,左卫翊府的一字长蛇阵形,演变为一朵朵梅花,步兵以伙为单位,向两侧山头奔跑推进。
“这是练兵?”李百药叹为观止。“我大唐都如苏郎将一般练兵,荡平宇内,指日可待!”
“嗖”!
强劲的破空声中,李百药看到,一支利箭从侧面丘陵射出,目标正是自己。
啧,老夫居然也能死于军中?
活得够久,李百药倒也不执着于生死,就是死亡方式出乎意料。
哎,孝子贤孙都不在身边呢,谁来哭灵?
苏郎将一声长啸,马槊扬起,狠狠地将那箭矢砸落尘埃,咆哮道:“耶耶大唐左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无名鼠辈,你的谋划,耶耶早已洞悉!”
几道人影迅速地冲下来,想往远处逃去,却被翊卫府的梅花阵阻拦了。
“儿郎们,别怪我苏定方没说清楚。抓住他们,你们回长安可以假宁十日,一个月内顿顿有肉,肥得流油的肉!跑了一个,加倍苦练一个月,顿顿吃斋吧。”
苏定方的喝声,引来一片怪叫。
“中郎将,要吃两个月的肉!”
“丙丁伙,把缺口堵上,要让他们跑了一个,你等着洗全团的袜子、犊鼻裈吧!”
丙丁伙的人一个颤栗。
娘哩,时时高强度操练的翊卫,那袜子与犊鼻裈是人受得了的味道吗?
甩吐谷浑多启(藏獒)头上,都能将它臭晕好吧?
“杀!”
一柄木枪直刺对方咽喉,刺客只来得及挥刀格开,手臂已经被另一支木枪扎穿,鲜血瞬间浸透了枪锋,向枪干流去,却被刃干之间的缨穗引开了。
刀,再也拿不住了,当啷一声落地。
所以,缨穗、白缨、红缨,还有一个别名叫“血避”,就是避免血流到枪干上。
另外一支木枪,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腿弯上。
这已经是翊卫们狠狠压制住斩首冲动的结果。
谁家还不缺五亩肥田来呢?
一名刺客猛然跃起,蹬了一脚倾斜的石壁,冲出了翊卫的包围圈!
李百药瞅了一眼苏定方,却见他纹丝不动。
捉生将突兀地打马而出,一枪干砸飞刺客手中的兵刃,单手将他摁于马背上,看上去倒像是刺客投怀送抱的。
“捉生将威武!不愧是中郎将的弟子!”
翊卫们飞奔过来,将刺客绑了个结结实实,顺带奉承了一把。
捉生将年轻归年轻,一身武艺、韬略已经得了中郎将七分真传,厉害着哩。
李百药赞叹:“少年英雄,了得!”
苏定方淡淡地扫了一眼:“劣徒终究是莽撞了点。韬略裴行俭还是学得不错的,武艺嘛,就那样吧。”
只手擒敌,还“就那样”,伱确定自己不是在炫耀?
好吧,真不是炫耀,世上像苏定方那样率二百骑就敢踏敌大营的,真不多。
几名灰衣刺客被押了过来。
这么说吧,如果不在夜间,穿黑衣行刺是在自送人头——黑色很引人注目的。
李百药指了指裴行俭捉到那名刺客:“苏郎将应该识得吧?”
苏定方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昨天就在齐王身边。”
这就对上了呀。
睡到日上三竿,李祐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用他的话说,“日头晒到本王屁股,本王当家做主”。
没毛病,当个藩王连懒觉都不能睡,还活个什么劲!
齐王妃韦氏带着谒者进来,给李祐洗漱、穿戴,随后让人端上稀粥。
喝完一碗粥,李祐的头脑才恢复了正常,笑嘻嘻地看着韦氏:“稀奇呀!王妃会照顾本王起居了。”
韦氏冷笑一声:“李祐,齐王,你就作死吧!”
李祐觉得莫名其妙:“你该不是来天葵了吧?本王好不容易从宗正寺手里捡回命来,你却咒我?”
“呵呵,你干什么了,自己心里没有数么?我且问你,你招揽的燕弘亮,哪去了?”
李祐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让人去找燕弘亮。
好一阵,燕弘信面前惊慌地出现了:“大王,我兄长不是为你所遣,城门初开就出去了么?”
李祐的心头狂跳:“本王没有!他是从哪个城门出去的?”
“西门!”
李祐一屁股坐到地上,冷汗淋漓。
该死的!
虽然平时吹牛,偶尔敢畅想一下“我若为天子”的好事,可李祐知道,自己完全没那本事!
第二百四十六章 肥青蛙
娘哩,跟弥勒教这个反贼组织是过不去了,总能撞到一起,还是大理寺都不愿意接的活。
大理正辛茂将说得多好听啊:“一事不烦二主,这不正好御史台手上还有鄠县的案子吗?并案了嘛。”
柳范不屑于讨价还价,韦悰出身世家,马周狷狂,都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手啊!
难怪偌大御史台,连一辆备运车都没混上。
还是范铮没有任何负担,生生从大理寺刮下一堆刑具,连刑杖都有两根,直让韦悰取笑,这是鹭鸶腿上刮肉。
范铮回答:“你们是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一阵唾弃声。
范铮是出于坊间不假,可跟“穷人”二字不沾边,得多厚面皮才能将少东家称为穷人啊!
“义府兄,来活了。”
范铮笑容中带着点狠厉,身后的几辆槛车里都是镣铐加身的人犯,即便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眉眼里依旧满是桀骜。
李义府笑得有些猖狂,却比他原先的满脸假笑看上去舒服多了:“他先人板板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学人造反!上官,要留手么?”
范铮笑眯眯地回答:“得多留一段时间的性命,你才能多过瘾不是?”
李义府夜枭似的笑了:“反贼好啊!耶耶不用担心背上骂名,就是下手再狠,也无人置喙。尤主簿,给人犯的膳食……”
圆滚滚的尤朔楚叉手:“御史放心,官厨在这方面,一向把握得好。”
两人互相不称“上官”,是因为李义府为察院之首,品秩却比尤朔楚低一级,索性称官职来得痛快。
尤朔楚,你听这名字,就能判断出他不是清廉如水的官员。
水至清则无鱼。
反正,同样是民部下划的靡费,同样是那点公廨息钱,人家尤朔楚能保障了官吏们吃好喝好,品质还得比平民优良,这就足够了。
即便是范铮,都能明白尤朔楚的油水从哪里来。
台狱的存在,实在太契合尤朔楚的心思了。
馊饭、掺砂子?
小儿科了不是?
真正的油水,根本不是抠那一点牢饭,而是人犯的家眷、友人请托。
受不受苦倒在其次,好歹请尤朔楚关照一下,能正常用膳,哪怕是粗麦饭,也别硌了牙,就算是尽了心意。
至于外面送膳食,想多了,谁不防着杀人灭口啊!
只要被灭口一次,从狱丞到狱史,谁也别想跑,三千里外啃沙子去吧。
受不受刑的,尤朔楚也沾不上边,就没必要了。
偏偏尤朔楚收那一点好处,还不过分,就是御史大夫李乾祐都没法说啥。
这就是个真正的官油子,大错没得,小问题不断,偏偏还不让上官生厌。
所以,尤朔楚混这个主簿的位置,不是盲目的。
如果有疑问,看他绷得快炸开的绿色官袍就知道了,活像一只肥青蛙。
范铮咧嘴,低头看看自己的袍色,无奈,这取笑是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
绯色官袍范铮也有,那是因爵位而得,只有如元日、祭祀之类的大日子才合适穿,平时还得穿对应职官的绿袍,呱呱。
台狱中,本性尽显的李义府,与被逐渐带歪的盘长,开展了人体忍耐力极限的研究课题。
狼狈不堪的燕弘亮,成了被研究对象,悬梁坠石的试验,让他变秃了,也变强了。
玉女登梯的考验,似乎对腿力、腰力很有帮助。
据说,连杂耍班子玩出的火圈,李义府都搬了进去。
好在,刑罚虽花样迭出,底线却未突破。
再桀骜一个试试看?
知道官法如炉不?
三天时间,自诩好汉的燕弘亮,见到李义府的笑容,犊鼻裈就开始湿了。
“上官,事情有点大,还是弥勒教在搞事,据说已经在朝中的大人物身边安排了棋子。”
从台狱出来,转身到了范铮的公房,李义府尝了一口刘谙新制的茶汤。
“格老子,茶汤里面加啷个多秦椒,刘谙伱也是人才。”
李义府笑骂。
范铮啜了一口,瞬间感觉嘴不属于自己了。
注意:不要和剑南道的人比吃麻!
刘谙讪笑,这是一时不注意,秦椒倒多了。
“其实吧,鄠县回来就有这个兆头。”范铮咧嘴。“归根结底,刘公子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据说左监门卫已经有警觉了。”
张阿难能以宦者身份封侯,在战场的厮杀又无记录,还能高踞将军一职,不用说都与耳目有关。
刘公子的身份,范铮隐约有几分猜测。
估计,又要有惨烈的事发生了。
无量天尊!
齐州,历城县。
齐王李祐,迎来了皇帝暴风雨般的责骂,亲王降为郡王,好歹没贬为庶人,就是齐州大都督的职司抹了。
亲王国、亲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尽数裁撤,只留田五十顷,九十六名防閤,每名防閤年须给二千五百文。
因在外任事,参照二品,给执衣十八人。
执衣须以中男充任,每名执衣年须给一贯钱。
同时,李祐身边那些门客,也尽数被强力驱离。
燕弘信惶恐不安地离开,不知道啥时候会被胞兄连累进去,包吃包住还包埋。
他从来不知道,自家兄长竟真是一个反贼!
这一次,李祐连一点意见都不敢有。
开玩笑,宗正卿差点被他的门客刺杀了啊!
一旦血染历城县,李祐除了举旗造反,别无选择。
“裹挟”二字了解一下。
即便是束手就缚,回朝中也是死路一条。
齐王妃,不,齐郡王妃韦氏,对于权财的巨大落差,没有丝毫抱怨,反而感到庆幸。
“受到教训了,就老老实实,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李祐蔫头巴脑的,根本不知道,从来不喜读书的自己,关上门能干嘛。
种大葱?
烤炊饼?
齐州长史阴弘智,迁夔州为治中;
后宫中,阴德妃降了品秩,贬为阴婉仪,仅在芳仪、美人、才人之上,为六仪之一。
齐州大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一跃接任了齐州长史职司,正式踏入上佐的行列。
隔壁的平陵县,欢呼雀跃,“天子圣明”的赞誉声不绝于耳。
虽然不知道这祸害为什么受惩治,但就有一种“老天开眼”的感觉。
第二百四十七章 拿下
北面,关内道、河东道,各路都督、刺史纷纷入长安,大名鼎鼎的夏州都督尉迟敬德傲然归来。
皇城内,议论纷纷。
“只召集这两道的正堂官,怕不是要打突厥吧?”
“噗哧,你在说笑呢?就现在突厥四分五裂的样子,一个中郎将就能荡平了吧?”
“会不会是继续收拾薛延陀?”
“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的仇,要得报了。”
契苾何力归来,以忠义迁大将军,无人异议。
然后,在甘州、凉州之间残余的契苾部,就成了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的野种,相互间还谁都不服谁。
他们的大俟利发契苾何力,对族人心寒了!
连他们寄居的贺兰州,都没有都督的存在,甘州、凉州的地方官对他们只有警惕,没有任何沟通的意愿。
连自家首领都绑了投敌,做出如此恶劣行径的部族,谁能信得过?
至于说他们是无辜的……
谁信呢?
契苾部残留下来的人,好不容易打动了凉州都督府,终于有人为他们向朝廷上表,请给他们定一个共主。
契苾何力与临洮县主的长子、虚龄八岁的契苾明,成了大唐史上最年轻的非亲王都督,贺兰都督。
当然,只是遥领,否则,别说临洮县主不放心,就是契苾何力也无法信任。
但是,这也足够让人侧目相视了。
薛延陀的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十万火急地遣叔父沙钵罗泥敦策斤(俟斤)携良马三千匹,入长安城朝拜天可汗。
诺真水一战,二十万大军溃败,薛延陀才深切地体会到,大唐阿耶的巴掌,揍起人来,还是熟悉的味道。
什么可以匹敌大唐,那是马奶酒喝多了说的胡话。
何况,回纥、同罗、仆骨已经形成联盟,对抗薛延陀。
风水轮流转,当年颉利可汗遭遇的背刺,如今他们也有幸品尝到了。
号称天下第二强国的薛延陀,终于低下了趾高气扬的头颅。
代州都督刘兰,昔日为夏州都督府司马,踏朔方梁师都青苗、伏击突厥援兵、多番释放擒获的朔方兵将,以弱势兵力困住梁师都,智谋甚高。
贞观十一年,皇帝幸洛阳宫,以蜀王李愔遥领都督,刘兰为长史。
当时突厥离心,郁射设阿史那摸末率部入(黄)河(以)南,刘兰顺势在突厥离间,颉利疑心郁射设,派兵追击,为刘兰打败。
(《旧唐书》这一段,估计是放错位置了,时间应该是贞观三年前才可能。)
之后,刘兰转丰州刺史,转夏州都督,再转代州都督,封平原郡公,前程一片光明。
刘兰自诩为智将,对于善冲锋陷阵的尉迟敬德向来看不上眼,窃以为是继李世民、李靖、李世勣三李之后,独一无二的一方大将。
看了跪在承天门前的沙钵罗泥敦策斤一眼,刘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呵呵,不教训薛延陀,子嗣的实职从何而来?
长子刘昭也浪荡够了,是时候让他进诸司为一主事了。
次子也该进国子监国子学厮混两年,大约出来能捞个实职了。
整了整身上的阜绢甲,轻飘飘的,真不习惯啊!
咦,太极殿的气氛有些压抑,殿内的左右千牛卫数量好像很多啊!
“陛下,薛延陀使者沙钵罗泥敦策斤跪承天门外,献良马三千,乞为赔罪。”
身体不太好、已由侍中转特进的魏征启奏。
李世民淡淡地应了一声:“跪跪有利于健康。郑国公嫡子魏叔玉,成丁了吧?朕之衡山公主,芳龄过十,有实食邑,欲下嫁魏叔玉,以酬郑国公之劳。”
魏征:我谢谢你哦!
到衡山公主可以圆房的时刻,至少还有六年,这六年里魏叔玉还不能在外面眠花宿柳、不能纳通房丫鬟——虽然以魏征之穷,根本没有丫鬟的存在。
但是,要魏叔玉“子子孙孙都姓倪(泥)”吗?
看看李世民急于嫁女的模样,范铮就知道晋阳公主为什么急着出家了。
十岁,不小了,清河公主李敬嫁给程咬金家二郎程处亮时,才九岁!
李世民总是破坏规矩,在这里还有一个体现,一般的公主,实食邑都是出嫁前才封的,衡山公主是八岁就封了。
出处不是两唐书,是衡山公主(后改封新城公主)的墓志铭。
“陛下,臣尉迟敬德,年岁渐长,精力不复往年,特乞骸骨。”
尉迟敬德出班启奏。
李世民的面上,笑容渐盛:“鄂国公为大唐征战多年,养一养身子也好。授鄂国公尉迟敬德开府仪同三司,朝朔望,朝廷有事时,还须卿家出力。”
这相当于半退休状态。
开府仪同三司,在北魏等朝代是真可以自己开府设官的,在大唐就是个荣誉称号。
范铮啧啧赞叹。
都说程咬金是人精,却不知道尉迟敬德其实也挺厉害的。
功成身退,权力缴回,让皇帝对他没有忌惮,愧疚之情必回报于他家大郎、现晋王府正八品上执仗亲事尉迟宝琳身上。
虽然,尉迟敬德这一招,多少是抄袭了李靖的套路。
尉迟敬德:武将的事,能叫抄袭?那叫拿来就用!
朝中事务大半处理完毕,一直沉默的内谒者监张阿难开口:“平原郡公,许州长社县人许询可好?”
刘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图穷匕见,原来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啊!
“回汶江县侯,刘兰并不认识许询。”
只要我不承认,你就是栽赃陷害!
“许询解谶,曰:‘天下有长年者,咸言刘将军当为天下主。’许询已请到了御史台。”张阿难不疾不徐地开口。“令郎刘昭曰:谶言海北出天子,吾家北海也。”
刘兰迅速调整了心态:“谶语,妄言耳,不过一时游戏,谁还能尽数当真?即便是前隋,亡国之时,谶语不下百条吧,难道都成真了?听闻勋国公也酷爱谶语,他也有罪么?”
反正,认错、罢官可以,认罪不行!
张亮目眦欲裂。
狗东西!
伱辩解就辩解,拖老夫下水怎地?
张阿难摆手,六名执千牛刀的千牛备身一拥而上,将刘兰绑缚起来。
“平原郡公难道不知晓,令郎刘昭,是弥勒教的法王么?呵呵,齐州刺杀宗正卿李百药,也是出自令郎的手笔。”张阿难缓缓解说。
本来还在挣扎的刘兰,仿佛泄了气的蹴鞠,再没动静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变态
台狱。
刘兰本人未必有反意,但有刘昭的牵扯,即便他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
如果他本人没掌握兵权,或许有一线生机,偏偏他还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
而且,他还真没脸说完全不知情,毕竟刘昭半真半假地拿“海北出天子”的谶语试了好几回呢。
“平原郡公,令郎的事,证据确凿,你还是从实招来吧。”范铮叹息。“各种手段,本官也不想用于折辱为朝廷出过力、流过血的将军。”
“平原郡公从乱世杀出,当知晓弥勒教是什么德性,为何还会纵容令郎接触?”
一身囚服的刘兰惨笑:“岂能不知?谁让昭儿是犯官的心头肉呢?前世债,今生偿,丢了性命也无妨。”
好嘛,又是一个无底线宠溺的典型。
杖责还是得有,其他非常规刑罚,就不拿出来羞辱刘兰了,怎么说这也是为国流过血的人。
范铮不知道,在暗处的几人微不可查地颔首。
“啊!救命啊!阿耶……”
凄厉的叫喊声,传入刘兰的耳廓,刘兰的眼圈一红,两颗泪珠夺眶而出。
惯子如杀子,事到临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才知道心究竟有多痛。
许久,李义府骂骂咧咧地从囚室出来:“格老子!还以为想造反的弥勒教法王有多硬气,结果半个玉女登梯都没撑过去!就这?耶耶见过的婆娘都能多撑一阵!”
京畿、河南道、河北道、河东道,缇骑四出,一时间槛车滚滚奔长安,咒骂哀嚎声震野。
刘昭这个法王牵涉得极深,各地逮到的相关人员及家眷,几达万人。
大理寺、御史台、刑部都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将近万弥勒教徒分几个等级,确定斩首过百,其余皆流三千里。
毕竟,贞观年量刑的一个特点就是:慎杀、少杀。
就是流放之地,又发生了争执。
中书令杨师道以为,当发配西州,以充要塞;
中书侍郎岑文本意见相反,当打乱以分塞各地,聚则成祸;
迁为司徒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以为,直接驱他们打高句丽之流的,省事;
迁为司空的房玄龄表示,西州万万不可安置,以西州的土地,没法养这暴增的万人。
谁的话没有道理?
都有。
真正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不惧“暴君”之名,一举诛杀,但名声就臭不可闻了。
李世民也头疼,目光移向靠着柱子躲懒的范铮:“华容开国县男,说说呗。”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目光一滞。
本来,他看这位上官就不怎么满意,哪晓得人家还是陛下属意的臣子!
宰辅之下,第一个询问的竟然是他!
范铮举笏:“其实,安置之地,臣为陛下赞画过的,就是泉州出海四百里的流求。”
刘仁轨承认,自己酸了,丫六品官就能为天子赞画!
但是,细细一想范铮的鬼主意,竟然不是无的放矢。
流求虽远,三国、隋朝海船能抵达,自然可以让这些人流放过去。
流求之地不好沟通陆地,这不正好连看守都省了吗?
让他们过去,与流求原住民增进友谊,互相对拔胡须、眉毛,也是一种交流嘛。
在海岛上,他们愿意信啥就信啥,周围不是他们自己人,就是彪悍矫健的流求人,看他们再杀人成菩萨!
成了,他们能洗心革面了,大唐又新增一个海中洲;
败了,大唐能有什么损失吗?
“嗯,甚妙,便将弥勒教徒全部押送泉州闽县,由水师楼船送流求,给刀弓、种子、农具,任他们祸害。”李世民乾纲独断。“令,雍州及各州县死囚、未流配人犯,全部改充西州。”
特进魏征颤颤巍巍地举笏:“贞观至今,已有十六载,臣以为,陛下胸襟开阔,当复息隐王之位。”
包括范铮在内,都惊于魏征的大胆。
复位,复的什么?
太子名位啊!
要知道,李世民为此拗了十五年,从来不听任何劝解!
从兄弟阋墙开始,仇怨越来越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揭过的。
或许是李世民上了年纪,心态多少有了变化,再没从前一般执拗了。
复息隐王建成为隐太子,改封海陵剌王元吉曰巢剌(刺)主(王)。
从谥号里头,多多少少可以看出李世民对过节的记恨程度。
暴戾无亲曰刺,暴慢九卿曰刺,不思安乐曰刺,愎很遂过曰刺,简而言之一句话,李元吉他就不是个好人,这是恶谥。
陷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隐括不成曰隐;不尸其位曰隐;违拂不成曰隐;怀情不尽曰隐;不明误国曰隐;威德刚武曰隐。
这是个平谥。
除了争储,李建成实在没有啥大过失,贞观朝也有不少臣子出自李建成麾下。
再多过节,黄土埋半截,也该散了。
百余弥勒教核心人物,包括刘兰、刘昭父子,尽数押东市口,由右候卫将军丘行恭、侍御史范铮、大理正辛茂将、刑部员外郎姬霈牯监斩,右候卫翊府出了一千翊卫维持秩序。
“杀!杀了这帮祸害!”
有一说一,被弥勒教明里暗里祸害过的人家可不少,甚至他们用一些药物使父子相残,这是比寻常反贼更招人痛恨的存在。
“嗬嗬,都得死,都得死!新佛降世,罪孽清除,哈哈……”
几近疯癫的刘昭狂笑,看到一颗颗人头落地,骤然惊惧:“阿耶!他们坏!他们吓我!”
刘兰惨笑一声:“昭儿,没事,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阿耶和你走下一世。”
两刀下去,大好头颅落地,身躯倒地,百姓齐声喝彩。
范铮松了口气,预料中的弥勒教搞事没有出现。
然而!
右候卫将军、天水郡公丘行恭,狞笑着走到刘兰尸体边,拔刀、探爪,生生挖出兀自在跳动的心脏。
“丘行恭!”范铮、辛茂将齐喝。
人死了,还要挖出心脏,过界了!
更过界的事来了,丘行恭这个变态,手持心脏,大口咬下去,兀自闭目享受!
东市口的百姓,态度骤变,看向丘行恭的神色,满满都是惶恐与疏离。
不,不只是对丘行恭的疏离,是对朝廷的疏离。
“绑了丘行恭!”
范铮暴喝,雷七、雷九上台,在右候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把丘行恭捆得结结实实。
第二百四十九章 枨枨
“大理正,你辛苦一趟,入两仪殿禀告此事!”
范铮挡在雷七、雷九身前,隔开虎视眈眈的右候卫。
选择两仪殿,而不是太极殿,也是有原因的。
斩首讲究“午时三刻”,而这个时候,朝会已散,太极殿肯定没人了。
被绑缚的丘行恭晃了晃脑袋,眸子里恢复了一丝神智,沙哑着开口:“右候卫全体,收起兵刃,让开道路,各自归营!”
要是右候卫翊卫敢对奉了朝廷谕令的侍御史动手,即便没有丝毫损伤,性质就严重了。
至于丘行恭本人,除了有大病之外,哼哼……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要是被翊卫坏了事,那才叫悲剧。
范铮的当机立断,倒是稍稍稳了一些民心。
民心这东西,很多时候屁都不是,可它发动起来,才真叫要命。
朱雀门处的樊胜,看着范铮气势汹汹地押着一嘴血的丘行恭入皇城、进宫城,心头满满的荒谬感。
从六品下侍御史,押从三品将军入殿,满满的荒诞不经。
抢先一步的辛茂将,已经匆匆将前因后果向皇帝禀告。
刚刚堂厨用过膳的宰辅们,齐聚两仪殿,神色微微不快。
丘行恭这瘪犊子,妖里妖气的,净捅些难收拾的娄子!
耶耶这就要退衙,回府与新纳的媵亲热了啊!
李世民的脸色也极难看,戳着丘行恭鼻子,破口大骂:“典刑自有规格,何至于此!若食逆贼心肝为忠孝,当为太子、诸王先食,轮得到你吗?”
(接近原文。)
丘行恭无言以对。
话听起来没错,可仔细剖析一下,关键词:忠孝。
听话听音,皇帝已经下了结论,有大病的丘行恭,是忠孝,做法不对,其心可嘉嘛。
朕已经骂了他一顿,你们要不满意,朕再骂一顿。
魏征那个老倔头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没有谁会那么不识趣,非要给皇帝添堵。
不惩治、不收拾,就这么一顿臭骂了事。
范铮才算是看明白了,合着是自己太年轻是吧?
丘行恭敢那么肆无忌惮,原来是上有所好!
“臣范铮有言,丘行恭当众食人心肝,万众瞩目,若不尽快给百姓一个交代……”范铮闭目。“若因此衍生事端,恕臣无能为力。”
虽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皇帝的决定,但心头,就是有一股火焰在燃烧。
李世民的面色微微变了:“华容开国县男操劳过度了,朕降慈旨,准假十日。”
翻译过来就是:滚回去冷静十天,再有脾气,别干了!
这也就是魏征说他越来越不虚心纳谏的缘故。
三日一朝会,李世民听了各路大臣禀报的事务,目光习惯性地往某根柱子处扫了一眼。
这混账,是又偷懒了吗?
哦,忘了,是自己将他赶回去十日。
想来,小崽子应该知道后悔了吧?
肥肥胖胖的魏王李泰,缓缓出班,举象牙笏:“万年令亓官植、长安令杜善贤急报,坊间流言,陛下使枨枨取人心肝,以饲天狗,各坊惊悚,两县已有数百户人请迁异乡。”
枨枨这个词,其义有三。
首为象声词,唐朝李贺《秦王饮酒》诗:“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其次是柑橘类植物之一种,亦称枨子。
最后是指取人内脏的恶鬼,出自《南史·梁纪上·武帝》:“夏六月,都下讹言有枨枨,取人肝肺及血,以饴天狗。”
这是流言,可流言也是有事实为基础的,丘行恭不当众食人心肝,这个流言传得出去么?
大臣们也明知道,这一定是弥勒教借机撒播谣言,无非是辟谣而已。
可这个谣,真不好辟啊!
伱说没有枨枨?
好啊,把丘行恭当众食人心肝的事解释一下呗。
近万人目睹,可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
太仆少卿张万岁眼皮微张:“魏王,不应是万年、长安二县之事么?管不了,换县令。”
隋朝有个史万岁,本朝还有张万岁,说明“万岁”还不是皇帝的专用词汇。
三省、刑部、大理寺,只闭口不言。
事情并不突兀,早在三天前范铮就警示过,丘行恭的事不给百姓一个交代,百姓就会给朝廷一个交待。
只不过,皇帝选择了袒护心腹爱将。
倒也不足为奇,谁让丘行恭在邙山之战舍命护了当今呢?
李泰无奈地开口:“那我这雍州刺史管不了,是不是也直接换咯?也好,净破事。”
张万岁眨了眨眼皮:“这不还有雍州别驾扛着吗?要换,也得先把彭城县公这个别驾换咯。”
刑部尚书、检校雍州别驾、彭城县公刘德威开口:“这话没错。”
你以为他愿意检校这别驾啊!
真能卸了这负担,他还得请张万岁喝上两天。
哎,谁愿意和夺嫡沾上关系啊?
李承乾坐着,努力挺直了腰板:“魏王这便认输了?这可不是明君所为啊!”
朝堂的气氛凝重。
“君”字不能乱用,通常是指皇帝,储君勉强也能算进去。
“明君”就只能指有为的帝王了。
“殿下,明君一词,可莫乱用。”黄门侍郎刘洎挺身而出。
“孤说错了?哦,未来的明君。”李承乾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却让人更加不安了。
李泰咧嘴,笑容难看:“殿下放心,李泰只会恪守臣道。”
但是,你自己守不住,就不是我李泰无情了哦。
李家大戏班子正发出预告:
长安城的父老乡亲们,想看皇家的大戏吗?
正经三天没生意,兄弟杀兄弟啊!
我们的口号是,是兄弟就砍我一刀!
李世民哼了一声:“民部、刑部、大理寺……及雍州、万年县、长安县各坊,全体出动,安抚百姓,左候卫中郎将田仁会、右候卫将军梁建方,令你二人率部梳理各坊,务必将其中的弥勒教反贼擒获!”
朕就是不低头,就是要袒护丘行恭,谁敢不从!
还以为是贞观初年,为了稳时局,经常得忍气吞声呐!
本来李世民还想把御史台安排进去,想想范铮那天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咋,死了张屠夫,都吃带毛猪?
第二百五十章 敦化坊又双叒叕出官员了!
诸坊中,唯有敦化坊最平静。
兽炭作坊去东市的汉子婆娘,回来一学说吃人心肝的将军被县男拿下了,坊中老少立刻得意洋洋。
“看看,还是敦化坊出来的汉子给力,管你什么将军!该拿就拿!”
“食人心肝,这不跟当年的朱桀恶贼一样么?”
“有县男住在敦化坊,诸邪辟易!”
被撵回来的范铮,笑呵呵地牵着范百里,在十字街溜达,还溜进了坊学,看郦正义教陈利俭他们射箭。
范百里的小脚微微蹦着,口齿不太清晰地嚷嚷:“射箭!”
多数娃儿,天生对弹弓、弓箭喜爱,只要见到了就想搞一把。
幸而范百里对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还是有数的,只是在旁边嚷嚷助威,没去捣蛋。
那种没有箭镝的箭,加上是猎弓,还有初学的因素,再加上年幼,五十步的距离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十箭十空都是常事。
陈利俭搭箭,努力拉开弦,额头上渗出一点汗水。
五斗弓,对于童子来说,还是相当吃力的,这一级的坊学生多数只拉个半开就乏力了,陈利俭勉力拉个七成开,已经很不错了。
手臂略微颤抖,陈利俭松弦,无镝箭飞出,撞到了靶子边缘。
陈利俭垂下弓,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都能射到靶子边缘了,为什么就不能更准一些呢?
郦正义接过弓,示意其他人收箭、靶,赞了一句:“还是有些天赋的。”
对童子来说,能上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陈利俭的脸上,渐渐现出了笑容。
郦正义过来见礼:“见过县男,见过给事郎。”
范铮蹲下,教范百里叉手:“说:见过先生。”
范百里笑嘻嘻的:“见过……先生。”
郦正义难得地露出笑容:“给事郎,长大了愿意跟先生学本事吗?射箭?”
范百里本能地看了范铮一眼,看到范铮满眼的笑意,才大声回应:“好!”
范铮都有点意外,范百里居然会先看一下大人的反应,而不是茫然。
范百里小手在弓身上摸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哎,玩弓什么的,对范百里来说,可是个遥远的梦想。
连弹弓,都得过上一两年呢。
按着范铮教的礼节,范百里与郦正义告辞,父子牵手走到酒坊之外的池塘,看那四百六十余只鸭子在水里快活地钻着,扇着翅膀,不时叼出一条小草鱼咽下。
鱼苗是早就撒下的,特意供鸭子食用,还额外注意不选鲤鱼。
混在官场,就是那么如履薄冰。
五百只鸭子,有几只是莫名其妙病死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哪家刁滑的狗偷吃了。
陆甲生当时暴跳如雷,范铮却不在意。
即便是后世技术发达了,养鸭也没法百分之百成活呢,九成以上的成活率,知足吧。
倒是坊中的几个婆娘絮叨,用酒糟伴陈粮喂大的鸭子,好像长得挺快的。
“鸭鸭。”
范百里惊喜地叫道。
嗯,你娃嘴角不馋得流口水就更像了。
“对啊,范百里是不是想吃了?”范铮逗弄着范百里。
不知道是哪个厨子,学了一手葫芦鸭,在鸭子内置八宝食材,外绑绳索,绑得像只葫芦,上蒸笼蒸透,再用油炸得金黄,外酥里嫩,一下子勾起整个定远将军府的胃口。
绑绳索的目的,是防止蒸透的鸭子散了变形。
据说,这道葫芦鸭,与长安本地的鸭种更配哦。
“吃吃。”
范百里笑道。
范老石从酒坊里头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杂户庶仆。
“范百里,乖孙儿,离水塘远一点。”
范老石绽放出真挚的笑容。
“耶耶。”范百里灿烂地笑了。
范铮注意到,杂户腰间别着枣木短棍,范老石腰上佩横刀。
“咋?”
“枨枨。”
没头没脑的,父子俩已经交流了一遍。
“立政坊、青龙坊,都人心惶惶,唯有敦化坊无动于衷,与你当日的作为有关,也与我、陆甲生、武候来回巡视有关。”
街头传来陆甲生一声暴喝:“拿下他!敢在敦化坊散布流言,就是山长也护不住伱!”
“呀!”
一声暴喝,肉山腾空而起,一屁股坐翻了正要夺路而逃的身影。
“救命!我不能喘气了!”
那个正儿八经的扑街,手臂无力地拍着水泥路面。
三百斤呢,纯纯的体重就能压死人。
范老石大笑:“大侄女这身手,可成为敦化坊第一了。”
老不以筋骨为能,范老石奔天命之年去了,纵然彪悍依旧、实战经验丰富,体能却不可避免地衰弱了。
陆甲生带坊丁一拥而上,绑住那人,细看时却都愣了神。
不是如甄行所料的蒋乾,而是平平无奇的毋坤!
当真应了范铮所言,人不可貌相。
范铮把范百里架脖子上,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陆甲生还不赶紧让人去县衙禀报?这可是大功一件。”
陆甲生笑道:“没错,樊大娘又立了一件功劳!”
樊大娘翻个白眼:“功劳对我有啥用?我家甄行、甄邦都有官身了,你还不赶紧借这功劳捞一个。”
话有点噎人,可情义陆甲生得领。
这一点功劳,对樊大娘家说,无非是锦上添花,对陆甲生却是雪中送炭。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闻讯匆匆从坊学里跑出来的糜斐,痛心疾首,连布履穿反了都不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无须自责。”范铮安慰道。
坊丁领来的,却不是万年县的司法史,而是大理寺司直萧景真,直接将毋坤带走。
这是一百零八坊中,唯一抓获散布流言的例子!
次日,门下省传制到敦化坊,以旨授敦化坊正陆甲生为从九品下文散官将仕郎,乌纱帽、青袍、乌皮履一套。
有点破格,却是千金市骨。
周围各坊瞬间炸了。
有一些号称精擅《易经》的文人骚客,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一番高见,道是敦化坊为风水宝地,之前数十年的平庸,正是为了孕育滔天福分。
各坊正憋了口气,纷纷表示,陆甲生一介后辈晚生,能够抓到散布流言之人立功,他们难道不行?
一时间,各坊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戛然而止。
第二百五十一章 杀青
范铮还没闹明白,史书上都重重记了一笔的枨枨事件,居然被一群坊正给扑灭了。
似乎荒诞不经,又似乎顺理成章。
也是,里正、村正、坊正、保正之流,是最不受重视的底层吏员,甚至有可能被踢出吏的行列,但底层的事,他们是最熟悉的。
张三家倒了油罐子,李四家戴了环保帽子,王五家的狗偷吃了,基本上都一清二楚,谁在他们地头上搞事,多少是有一些风声的。
愿意管,与愿意下大力整治,那是两个效果。
给一个蒸饼的钱,要老汉干一个笼屉蒸饼的活,老汉办不到。
要是给一扇猪肉,信不信老汉能蒸饼上绣花、豆腐上刺字?
陆甲生得旨授将仕郎,这消息可像是五石散,刺激得坊正群体嗷嗷叫。
一介后辈晚生,可以凭此为官,老汉不能吗?
看不起人不是?
知不知道坊门处八卦的婆娘里,有我两个相好的?
里坊制最大的好处在于,每个坊相对而言,都自成一体,每天进出的外人,数量是有限的。
坊内婆娘嚼舌头,那不打紧,坊正单独教训教训就好了。
外来人胡咧咧,那可就是捞官身的大宝贝哇!
一百零八坊,骤然多了十几个将仕郎,却迅速将事情平定了。
“挺好的。”范铮与陆甲生悠悠地品着绿蚁酒,“不管怎样,能压住这势头就是好事。”
陆甲生有点愁:“可你被撵回来了,咋整?”
范铮瞪了陆甲生一眼:“啥叫撵啊?这叫准假!会不会说话?绿蚁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陆甲生嘿嘿一笑,没有再戳范铮伤疤。
“你让我挖的池子也挖了,竹子、秸秆、碓磨、大锅已经到位,伱这是要造土纸?”
范铮只是笑而不答。
这问题需要回答么?
成了就是书写的好纸,不成就是土纸除秽。
提到纸,《天工开物》的一些观点就必须说一说。
宋应星提到,“杀青”一词,是因为斩竹而得。
且他认为,纸张的出现,应该是上古时候就有了,而不是汉、晋时期的人冒功——他们最多是个改良者。
《天工开物》认为,“汗青”则是以煮沥而得到的名称,“简”便是已经造成的纸。
造纸需要准备的,还有胶,这次不用杜仲胶那么奢侈,而是在东市直接采买,洛阳宫、同州、许州、邓州产胶呢。
胶的作用,是增加纸张的黏度,防止墨水的洇染。
“对了,还有巫亹带回了不少还魂纸呢。”
咳咳,还魂纸不是什么白事、法事的纸张,是指裁剪下来不要的纸张边角,可以二次造纸。
池子的专业名称叫漂塘,五面以水泥涂抹密封,防止污染。
按《天工开物》的说法,竹子要泡水里一百天,事实上,可以将竹子斩小再泡,根本不用那么长时间。
到一定时间把竹子捞出来,大棒敲打,再洗去粗壳与青皮,这就是“杀青”。
竹穰、秸秆、还魂纸,通过碓、磨研磨一道,再与上好石灰调和成乳液状,放入周长一丈五尺、直径四尺余的楻桶,摆到直径五尺的锅内。
锅灶的连接部分用黏土密封,锅中加数石水,煮八天。
之后停火一天,取出成型的竹麻,在漂塘里漂洗干净,用柴灰水浸透,再放入锅内按平,铺一寸左右厚的秸秆灰。
煮沸之后,就把竹麻移入另一桶中,继续用草木灰水淋洗,草木灰水冷却以后,要煮沸再淋洗。
十多天后,竹麻自腐烂发臭,将它拿出来舂成泥状,倒入抄纸槽内。
方斗状的抄纸槽,配合大小相近的抄纸帘。
抄纸槽内置清水,水面高出纸浆约三寸,加入胶、纸药水汁。
纸药水汁来源于一种像桃竹叶的植物,各地的叫法不同,唯一的功效是使纸张变白。
抄纸帘是用刮磨得极其细的竹丝编成的,展开时下面有木框托住。
两只手拿着抄纸帘放进水中,荡起竹浆让它进入抄纸帘中。
纸的厚薄可以由人的手法来调控、掌握: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提起抄纸帘,水便从帘眼淋回抄纸槽;然后把帘网翻转,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成千上万张。
压上一块木板,捆上绳子并插进棍子,绞紧,用类似榨汁的方法把水分压干,然后用小铜镊把纸逐张揭起,烘干、卷纸、裁剪,不合格的纸张剔除。
大方向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纸不够韧、不够白、会洇染、黏度不足,只是细节问题,慢慢试着调整就是了,反正试产期间,产量刻意压制在极低的范围。
爽,或不爽,皇城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喜,或不喜,带薪休假的好事就这几天,不多不少。
范铮一脸幽怨地乘普通马车,在朱雀门前,磨磨蹭蹭地下车,满心不情愿。
哎,皇帝就不能多放几天假吗?
咦,御史台点卯,多了一张生面孔,还隐约眼熟。
懒管,待入公房,自烹茶汤,醒醒这懈怠了许久的精神再说。
李乾祐点卯,其实是由尤朔楚代点,他只默默地看人头。
一个名字入耳,让范铮骤然提起了精神。
丘神勣,这个史上有名的酷吏,史上记载的出场,是高宗时期的左金吾卫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左候卫将军,怎么就乱入了呢?
好像也不乱入,在那之前,丘神勣未必就不在其他衙门供职。
所以,丘神勣在察院当监察御史,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范铮难理解的是,李世民为什么非要把丘行恭的娃儿安插来御史台?
恶心人吗?
公房内,李乾祐饮尽尤朔楚送上的糜子粥,汗巾擦嘴,慢条斯理地劝导郁郁寡欢的范铮:“看开些,我们御史台的查阙补漏,从来不是万能的。”
“当日的事,你没错,可陛下也没错。想想天水郡公邙山的功劳,只要不造反,就够他折腾一辈子的了。”
世间的事,不是黑与白、是与非就能简单分辨的。
反正,皇帝已经解决了由此引出的后患,小小的侍御史就不要多事了。
“丘神勣的事,也不是御史台能决定的,吏部司突然行文牒,三省核准。”李乾祐有些无奈。“不过,老夫告诫过他,不要来招惹你。”
第二百五十二章 崔牛崔午
丘神勣不主动招惹范铮,范铮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官三代。
不,是官四代。
他曾祖丘寿,是西魏镇东将军;
耶耶丘和,历隋右武卫将军、蒲州刺史、代州刺史、博陵太守、交趾太守,在交趾为高士廉的上官,后归唐,因年迈封为特进,贞观十一年以八十六岁高龄卒,赐荆州总管,陪葬献陵,有子十五人。
老实说,要不是丘行恭发大病那天,范铮偏偏在场,逃都逃不开,他也会学着官油子,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管你出啥乱子。
偏偏在现场,偏偏意难平,偏偏年轻气盛……
总而言之,对个人还是弊大于利。
罢了,暂且不管这破事,处理公务。
一篇辩状,让范铮忍俊不禁。
给事中杨珍奏状错以崔午为崔牛,断笞三十,罚铜四斤,不服。
“沉沉青锁,肃肃黄枢……马字点少,尚惧亡身,人名不同,难为逃责。准犯既非切害,原情理或可容,何者?宁失不经,宥过无大。崔牛崔午,即欲论辜,甲申甲由,如何定罪。”
(出自唐朝张鷟《龙筋凤髓判》。)
杨珍认为,过错虽有,也不至于那么大,罚重了。
且这个时代,经常会串用它字,这也是后世学生头疼的“通假字”,要真细究,是不是那些通假的也得惩治?
没有造成重大后果,小惩杨珍认,大罚不服。
范铮提笔:“崔牛崔午,自有所属;罚铜可免,各抄千五。”
华鸣在侧方看了辩状与批复,忍不住笑了几声。
罚铜四斤,也才六百二十五文钱,这位给事中都舍不得出钱,还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出来。
至于笞三十,就不用再讨论,笞都笞了。
范铮的批复也好玩,免罚铜,改抄名字,各一千五百遍,能让人抄恶心了。
李义府钻进公房,一脸奸笑:“嘿嘿,上官这头,够铁的,陛下的心腹爱将你也敢拿。瓜皮刘谙,上茶汤嘛!”
范铮苦笑:“谁愿意收拾那个烂摊子?可谁叫他非要与我同场?若因此生乱,倒霉的不止是他一个!”
李义府笑容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上官可小心了,人家娃儿非要来御史台,未必就不是针对你,下官可不敢保证拉得住哦。”
虽然李义府肆意的面容不甚入目,却比以前的假笑舒服多了。
要是李义府拍着胸膛保证如何如何,范铮连一个字都不信,“不敢保证”才是李义府人品的真实体现。
范铮呵呵一笑:“问题不大,最多我回坊间教娃儿去。非要玩图穷匕见么,好像我府上也不差多少。”
丘行恭的旧部是不少,可他秉性酷烈,又有谁念他的好呢?
他的兄弟是不少,可因为葬母一事,嫡兄已经得罪了,影响力终究有限,范铮不主动挑衅的话,丘氏不会轻易干涉。
李义府啜了一口茶汤:“刚才见华鸣在笑,有啥子趣事哟?”
又不是啥要保密的事,范铮将杨珍的辩状说了一遍。
李义府的笑容有些怪异:“上官,伱啷个不看看是哪个断的罪嘛。殿中侍御史刘仁轨那个犟种断的!”
“前天,他断的一桩案,被柳御史驳回,他硬是梗着脖子跟柳御史吵了一个上午。”
好吧,这样坚持原则的官员,对百姓来说是好官,可对上官、同僚、下属来说,真的就不那么愉快了。
再说,刘仁轨这厮,对同僚是真狠。
范铮无所谓了:“本官行事,轮不到区区殿中侍御史来教。华鸣,到柳御史那里,让他过目,再让尤主簿盖印。”
柳范判台事,掌公廨杂事,是四名侍御史之首,同时也管着殿院、察院,过目是理所当然的。
尤朔楚嘛,主簿不就管官印、黄卷么。
不多时,怒气冲冲的刘仁轨,持着辩状闯入范铮公房,咆哮如雷:“上官,下官判决,有理有据,为何要改判?”
范铮哼了一声:“我是上官?我怎么看你像是御史大夫,来审问本官的?”
刘仁轨气焰一滞,声音低了几分:“下官无礼。下官只想问个明白,判决有何不妥。”
范铮当然知道,刘仁轨精通律令,要是按着常规套路回答,一定又是李义府所说,吵一个上午。
“你有权下判决,本官也有权改判决,无须向你区区下官交代,搞清楚主从。”范铮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汤。“你有异议,可向御史大夫、治书侍御史抗辩,或者在太极殿中状告本官亦可。”
“要么,索性如弄死鲁宁一样弄死本官也行,反正弄死上官你有经验。”
刘仁轨的脾气,确实很恶劣,即便到晚年也一样坑死同僚,《旧唐书》有明确记载。
简而言之,刘仁轨的本事有多大,脾气就有多坏。
觉得天下的道理都在他身上,别人都该挨他教训,再立身得正,也是极招人厌恶的。
范铮可不惯他的毛病,在上官面前张牙舞爪的,给他脸了?
“如果刘御史觉得,殿院太屈才了,本官还可以奏请朝廷迁往诸司。”范铮敲着凭几,眉毛挑了挑。“御史台虽说不是上下尊卑极其讲究的地方,规矩还是有的。”
刘仁轨板着死人脸,叉手告罪退去,不知道又是哪个上官耳朵受罪了。
李义府拍着凭几桀桀怪笑:“还是上官硬气,句句堵他心窝。格老子,当个殿中侍御史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到处给人摆脸色。”
“在殿院耍威风不说,还到察院指手画脚,等下官飞黄腾达了,一定寻他晦气。”
李义府如果许诺以后给谁好处,权当马耳东风,莫听、莫信;
李义府说要算计谁、对付谁,千万要当真!
范铮笑道:“义府兄青云直上,也在旦夕之间。日后但念旧情,莫拿本官试手。”
李义府得意地摆手,眼珠子突然一转:“嗯?”
范铮吐气:“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你说就是你错,我说就是我错。”
李泰这块磨刀石,终究是没法变成刀,鸟尽弓藏的宿命就在眼前了。
范铮倒是想改一下大势,奈何自身的影响力太小,小马拉大车,是行不通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太子太师
刘仁轨虽然很暴躁,却非无脑。
事情本来就不大,你就是闹上天去也没人理。
哪怕刘仁轨认为天下的理都在他身上,也不得不赞同范铮那句话,他有权改判。
只是一口气不顺而已,想开了自然无所谓。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范铮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哪怕刘仁轨敢像对付鲁宁一样吧,也找不到理由下手不是?
李乾祐性子好,还会开解一下刘仁轨,处罚的目的是教育,是罚铜还是罚抄名字,效果都差不多,没必要揪着不放。
换一些脾气大一点的上官,刘仁轨你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走人!
台狱里又送来了一名人犯,官不大,区区均州郧乡县尉。
均州治武当县,郧乡县即后世郧县,离长安也不足千里。
县尉的罪名,让人惊愕。
偷盗,注意,居然不是强抢!
偷的还不是公物,是民财。
真给同僚们丢脸了,难怪被送御史台。
范铮来了兴趣,亲自去审。
“说说,怎么犯的事?”
郧乡尉哀叹一声:“谁让犯官生性就喜欢狗之类的物种呢?县中有一老汉,养獭捕鱼为业,击掌呼之,群獭皆至,缘袷(qiā,无领外衣)藉膝,驯若守狗。”
“犯官不禁动了心思,愿以十贯钱求得一只。”
这个价钱,不算低了,真说起来,即便是驯服了的獭,也卖不到这价钱。
“问题老汉将獭视为子嗣,死也不肯卖,犯官又不能强买。无奈之下,行了下策,漏夜入户,为梁上君子,带走了一只獭,留下了十贯钱。”
“结果,老汉不依不饶地报官。本来犯官也能搪塞过去,偏偏那温顺的獭突然发怒,咬了犯官一口,惨呼声顿时让犯官露馅,惹得明府大怒……”
(养獭出自《酉阳杂俎》。)
范铮好不容易才止住想放肆狂笑的冲动。
这个奇葩!
他哪怕是用权势压过去,郧乡令也不至于那么恼火。
事真没多大,本来最多均州就能处理了,偏偏郧乡令脾气上来了,非要捅到长安来。
范铮下判决,笞三十,罚铜四斤,移吏部司。
郧乡尉的处罚不重,但损失的大头在吏部司那边,至于坐个三两年的冷板凳是难免了。
也就是贞观朝的官员依旧紧张,换了冗官冗员的朝代,下去就别想再下来了。
两仪殿中,太子、魏王皆不在场,诸位宰辅面色凝重。
到了太子与魏王相互红眼的地步,动荡就在所难免了。
太子公然称魏王“未来的明君”,就是将矛盾公诸于众。
“陛下,臣以为,当稳太子心思,免得总以为要易储。”
吏部侍郎刘祥道四平八稳地建言。
黄门侍郎刘洎轻笑一声:“陛下,臣以为,太子贵体有恙,不若安心养身。”
也就这性子狂放的,敢明目张胆说出几近悖逆之言。
司徒长孙无忌眼皮子抬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这是在自寻死路。
当然,谁当太子,长孙无忌不是太在意,只要肉烂在锅里就行,哪个外甥上都差不多。
至于那个妹夫说“类己”的李恪,哼哼,早晚弄死你!
未来的御座,只能是我外甥的!
司空房玄龄嘴角微抽,晓得伱刘洎是魏王一党,可吃相也别那么难看,太子还没倒呢,你就想推。
没看到在场真正的宰辅都没表态吗?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谨慎地开口:“要不,给东宫加三师?”
三师,指的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多为虚衔,但在特定的时间有特定的意义。
此时加三师,则表示,有重臣愿意鼎力支持东宫。
但是,这就是个坑呀!
明眼人都知道,李承乾摇摇欲坠,东宫之位,任皇帝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他,可谁信呢?
你们都天天骂他的昏君、亡国之君了,这是对储君的态度?
李世民看了一眼殿中,几乎人人垂眉,仿佛没听到高士廉的建言。
谁愿意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保这明显要被放弃的太子,愿意在船只将倾时登上去呢?
李世民无奈地点将:“郑国公,朕欲你为太子太师,辅佐东宫,你意下如何?”
垂垂老朽的魏征无奈:“陛下,臣这身子骨……”
李世民立即顺杆而上:“就这么定了,明日朕携太子,亲至郑国公府奉上束脩。”
魏征无奈:“臣领命。”
宰辅们悄悄松了口气。
魏征,好人呐!
一整只烤羊被推入两仪殿,性格差一点的宰辅想张口骂人,直到衮冕入目才收敛了脾气。
衮冕是一品官员的正式服式,几乎就是亲王的代名词。
垂青珠九旒,青纩充耳,角簪导,青衣、纁裳,服九章,白纱中单,黼(fǔ,礼服上的斧状花纹)领,青标、襈(zhuàn,衣服的边饰)、裾,革带,钩,大带,韨,剑,珮,绶,朱袜,赤履,配上一张稚气犹存的温和面容,晋王李治自建府之后,首次出现在宰辅们面前。
“朕有些饥了,晋王,速更常服,且将羊肉分与各位宰辅。”
李世民也没喊他小名,毕竟,已经成家了呀!
李治快速更衣,着常服,亲自操刀,将羊肉细细分割,均分到每一个盘子里,并亲手盛到每位宰辅的案上,态度甚是谦和。
宰辅们面容如常,心中却暗暗思量,晋王在这个敏感时刻出场、更衣,有何深意。
最后一盘羊肉分配完毕,整只羊也恰恰剩下骨骼。
有细心的宰辅看到,李治持着满是羊油的刀子,抹到一块胡饼上,随即放下刀子,有滋有味地嚼起了胡饼。
整个过程,李治流畅自然,没有丝毫作伪。
这与李治生性节俭有关,也与晋王府用度不太宽裕有关。
从艰难时代走出来的宰辅们,瞬间对晋王的好感度提升。
贞观年从窘迫到稍为宽裕,还不能称为盛世,老人们对节俭这一点很在意。
仅这一点而言,李世民尚存的十一子,无人能及李治。
吃完,净手,擦嘴,李治依礼退出,整个过程都彬彬有礼。
长孙无忌眨巴着眼皮,发现自己一直疏忽了这个亲外甥,似乎他更有可塑性?
感谢矿吃矿吃的胖子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