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耶耶的赎礼啊!
乙失夷男虽然有气,还是想极力招揽契苾何力。
毕竟,这位同族已经打出了赫赫威名,有他的加入,薛延陀的名声更响亮。
契苾何力持解手刀,割着烤羊肉,轻笑道:“真珠毗伽可汗,是谁给了你胆子,敢挟持大唐的将军?真以为打败了李思摩那种二流货色,薛延陀就天下无敌了?”
“呵呵,我放话在这里,乙失颉利苾,必败!”
牙帐中,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持金樽,微笑着品尝从西域传过来的葡萄酒。
契苾何力最后一句话,正中他的下怀。
身为可汗嫡子,乙失拔灼对乙失颉利苾这位庶子是极端厌恶的,毕竟只有他能威胁到自己的继承权。
嫡子的继承权,在草原上从来没多安稳。
乙失夷男面现怒色:“在薛延陀说这话,你不怕死吗?”
契苾何力回手,解手刀割下自己的左耳,狂笑道:“大唐烈士,番邦受辱!天地日月,愿知我心!”
乙失夷男暴跳如雷,正要下令将契苾何力拖出去斩了,外面却传来急报:“禀可汗,达度莫贺咄叶护多番避让唐军未果,于诺真水决一死战,回纥诸部反叛,全军覆没,叶护为唐军生擒入长安!”
契苾何力狂笑:“耶耶的话,能当药使不?信不信大唐犂庭扫穴,剿灭了薛延陀?”
配合他血流如注的脑袋,场景说不出的凶恶。
乙失夷男的手臂哆嗦。
本想着最多就是打输了,却万万没想到,连乙失颉利苾都被唐军俘虏了。
他敢让契苾何力死,大唐就敢让乙失颉利苾陪葬。
大唐,从来不说弯弯绕绕的话,不服就打。
要是他乙失夷男也鱼甩籽似的生他十几个儿子,大约可以不在乎乙失颉利苾了。
呃,十几个儿子,争夺汗位时,怕不直接把薛延陀打得四分五裂?
羞刀难入鞘,偏偏嫡子乙失拔灼根本不理睬他抛出的眼神啊!
关键时候,还是可敦从帐外走了进来:“本是可汗识英雄、重英雄的好事,怎么就变得鲜血淋漓了呢?来人,给契苾将军上药包扎,送回契苾部!”
草原上的可敦,可不是只会嘤嘤嘤的,权力之大能够让外人侧目。
这一场败仗,把薛延陀刚刚升起的雄心壮志,一巴掌拍了个粉碎。
庶子被俘、回纥诸部反叛,让薛延陀雪上加霜。
本来想着事后最多以牛马赔罪,手上还有契苾何力这个人质,可以顺势求娶一个公主,来个梨花海棠,结果……
娶公主这种好事,如果乙失颉利苾没被俘,还能想一想。
现在,考虑怎么换人吧。
长安,太极殿中。
契苾何力的事,已经吵成了一片。
“契苾部本就是铁勒一部,契苾何力入薛延陀,如鱼得水。即便之前不是他的本意,也一定会留在薛延陀!”
这不是一个两个大臣的意见,是多数大臣之见。
李世民轻叹:“你们不了解契苾何力啊!以忠而论,契苾何力之忠诚,不下诸位爱卿,且心如铁石,意志如钢,必不会背叛我。”
正好有商队从郁督军山返回,应召入太极殿,讲述了契苾何力割耳明志的事迹,让朝臣们诧异万分。
看走眼了,想不到契苾何力竟是如此刚烈!
于是,李世民流泪下诏,令兵部侍郎崔敦礼为使,出使薛延陀牙帐,责令乙失夷男交出契苾何力,否则必杀乙失颉利苾。
双方在限定时间内,必须于灵州外交换人。
否则,大唐不介意再打一场灭国之战。
看,又验证了不是?
官员总要干点别个衙门的活儿。
飞骑驻地,校尉铁小壮听到这消息,连声咒骂:“耶耶的赎礼啊!该死的薛延陀,害耶耶损失驽马过万!”
高侃在一旁抱臂,唇角噙笑,看着铁小壮撒泼打滚。
少年,醒醒,就是真有一万匹驽马,也不是伱的。
邓稳在一旁哄着:“对对对,薛延陀人该死!校尉,这香喷喷的羊肉,要不要来上一碗?”
铁小壮的生化攻击,令李世民喷饭,知晓铁小壮喜欢吃羊肉后,特意给他定额供给。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福利而已,以铁小壮的年纪就肯效力,优待又何妨?
千金市骨而已。
待铁小壮发完牢骚,高侃问道:“铁校尉,我们飞骑,除了不准上天的辅兵,正兵还没补足三百,连一团人都不到啊!感觉我这中郎将像是被贬了似的。”
铁小壮愁眉苦脸,蹲到地上,猴似的。
“谁说不是呢?可上天的要求高着呢,好歹急旋不能呕吐,能控制住身体,要求高着呢。搞得我阿耶抱怨,说滑翔机都不敢多做几台。”
高侃叹道:“说起你阿耶,全皇城都知道这是个护犊子的,小小监事,敢为了飞骑的滑翔机,冲着署令挥杖。”
“也就是正好太子去中校署巡视,要不然,你阿耶倒是死不了,残是一定的。”
铁小壮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从来不知道,阿耶为他,竟如此行险!
铁大壮摆手:莫事,都是阿耶该干的。
谈到飞骑的粮饷,铁小壮微微舒了口气,询问那些战死的、操练中失事而亡的飞骑抚恤。
高侃颔首:“每一家的抚恤,都是我亲自送上门的,且经里正、保正确认。本将也放话了,谁敢打抚恤的主意,飞骑一定让他全家死绝。”
看着飞骑在搭起的单杠上悬挂着,来回在空中翻滚,高侃来了兴趣,解开甲胄,也吊了起来,学飞骑荡漾、翻滚,只不过片刻就叫着落地,解开绳索后到一旁干呕。
这一下,高侃明白了铁小壮的话,要挑选一名家世清白、身体能适应需求的飞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问题,飞骑建功立业,似乎来得很容易,一些纨绔子弟削尖脑袋想往飞骑钻,普通背景的你能以身体条件拒绝,可背景雄厚的呢?
比如说,勋国公尉迟敬德之子,现晋王府正八品上执仗亲事尉迟宝琳,要来飞骑为一校尉呢?
尉迟宝琳其人,《旧唐书》一笔带过,《新唐书》记载:高宗时,卫尉卿尉迟宝琳胁人为妾,为侍御史刘藏器弹劾,尉迟宝琳私下请皇帝扣下弹劾。
由此可见,他与李治交情是极深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敦化酒坊
敦化坊东南角,敦化酒坊。
地已平整,窖已挖好,大灶台、大锅、大甑子摆好,从玄都观弄来的蒸馏器架好,一切都像模像样。
大曲是北方常用的曲种,蜀黍——也就是荻粱更是常见的酿酒材料。
如果不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范铮可不敢随意用粮食酿。
酿酒大致分三类:官酿、私酿、自酿。
官酿就是良酝署所制;
自酿则如魏征自酿醽醁翠涛,自酿自饮,偶有相售也数量不大,朝廷管不到;
各酒坊则属于私酿,理论上,良酝署可以管辖所有私酿。
在粮食吃紧的时候,良酝署可以颁发紧急政令,强令所有酒坊禁止以粮酿酒,果酒则不在禁止范围。
借着这个便利,范铮从雍州司仓参军卜塘处,采买了数百石三年陈粮、一千石一年粮,这是走的皇帝特批。
另外,通过卜塘,还采买了不少的秕谷。
这东西,胜在便宜。
陈粮、秕谷当然不是用来酿酒的,而是喂鸭子。
酒坊之外,有个小塘子,底上抹了层水泥,灌了水之后,就是鸭子的乐园。
小了点,聊胜于无。
五百只小鸭子,叫声都有点让人脑壳痛,难怪后世有“五百只鸭子”的典故。
蒸粮,拌大曲,发酵,上甑,都是杜笙霞一手指挥,范铮这几天都是干陪着,没有话语权。
没法,总不能外行指导内行吧?
闹笑话都不说,这失败一锅,你晓得要赔多少钱不?
待杜笙霞吆喝结束了,范铮赶紧递上一个削了皮的鲜桃:“润润喉咙。哎呀,还是娶个酿酒世家的娘子省心,从建窖到上甑,完全不用费心。”
杜笙霞咬了口桃子,得意地横了范铮一眼:“某些人当初还看不上呢。”
范铮尬笑:“哪里,那是缘分不到嘛。你看,最后该是一家的,怎么也跑不了。”
杜笙霞将桃核扔进撮箕里,范铮赶紧掏汗巾给她擦嘴、擦手,可殷勤了。
“咦,平常不见那么上心,现在这样,是因为我能帮忙挣钱了?”杜笙霞又好气又好笑。
“出酒了!”
汗流浃背的汉子,用褂子一角抹了把脸,小声禀告——蒸酒,室内的温度确实高。
要是杜笙霞不在,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光膀子了,哪怕有其他婆娘在场也无所谓。
可杜笙霞是华容乡君,朝廷外命妇,不能在她面前失仪。
这是个小小的不便,可相对杜笙霞娴熟的指点,可以忽略不计了。
蒸馏器缩小的出口,滴出晶莹的液体,落到生石灰过滤层里,微微有一点反应,不多。
生石灰的目的并不是除杂质,是除水分。
水分会与生石灰有反应,但与酒精几乎不反应,用来除水分极好。
前面提及的蛋,打开,分出蛋清与蛋黄,用来测试甑子的温度。
蛋清,大约摄氏六十五度凝固变色,此时出的酒头,大约占总产量的一成;
蛋黄,则是七十五度左右变色,此时出产的酒才是重头戏,八成哩!
温度在八十度以上的是酒尾,大约一成。
另外一头也在蒸馏,不过是在蒸馏水而已。
饮用酒要考虑口感,分酒头、酒尾,需要加以勾兑,酒精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所以,口感独特之类的问题,根本不存在。
需要考虑的是,酒精的度如何把握。
总不能说,哎呀,我这酒都除水了,可以直接使用了。
如果是这样,恭喜你,药到命除。
人体对酒精的耐受度是七十八度,超过这个程度,创口细胞脱水,会造成创口愈合慢、疤痕扩大的弊端,反倒是害人。
后世的医用酒精,最多是七十五度,就是这个道理。
从玄都观讨来的蓝矾,在锅中沙浴到变成白色,取酒一盅,加入少许蓝矾,未变色或轻微变色,证明酒精中基本不含水。
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将酒精与蒸馏水勾兑。
酒精密度、蒸馏水密度问题比较复杂,捡简单的说,零摄氏度勾兑,体积损失比在千分之一、二,室温互溶的体积损失大约在千分之一点四。
只要事先计算好二者的量,损失几乎可以忽略。
“这么勾兑能干嘛?”
杜笙霞好奇地问。
“医用啊!给太医署使用,在清理创口时可以消毒嘛。要是翊卫、府兵受伤了,先用酒精清理一遍,然后再上药,能少死很多人。”
范铮轻描淡写地回答,顺便让陆甲生指挥人将酒精分装成一个个小瓶子,滴蜡封口,自己揣了两瓶。
“对了,酒糟拿去拌陈粮、秕谷,喂鸭子。”
大理狱。
狱丞、狱史战战兢兢地在一旁,大理正辛茂将引着当朝皇帝、太医令冯一纸、医监姜茯苓、侍御史范铮等入内,将两名身体状况差不多的秋决囚徒拖了出来。
虽说孙伏伽不爱用刑,可大理寺又不是只有他能审案,辛茂将就比较常用杖刑。
两名人犯的臀部都打烂了,破麻布纤维甚至镶入了肉中,于是这伤势越发好不了,溃烂的面积越发扩大,导致现在只能趴着。
一名医正上前,将两名人犯的裤子割开,剐烂肉,一名用酒精清理创口、然后上药包扎,另一名直接包扎。
整个过程中,两名死囚都在凄厉地惨叫,被医正用酒精清理创口的那名死囚叫得更大声。
麻醉之物?
抱歉,死囚也配用?
纠正一点被误导的理念,麻醉的药方,从来不是华佗死、麻沸散失,就没有了。
伱可以说其他人的麻醉方子,不如麻沸散效果好,但不能说没有。
甚至,水浒传里的蒙汗药,你都可以视为麻醉药物之一。
以偏概全要不得。
以死囚试药,本就是常用的试药方法。
人道?
呃,不能用千年后的理念,去强求千年前的人,否则是在耍流氓。
“华容开国县男,这酒精,果然能提高存活的可能?”
李世民的问话还很理智,没有包不包之类的废话。
连冯一纸他们,都不能包救活每一名伤者呢。
范铮叉手:“臣能保证提高,但不能保证万用万灵,毕竟这只是辅助之物。”
第二百二十六章 侍郎登床
李世民将冯一纸与范铮召到玄武门外,絮絮叨叨地开口。
“从雁门关起,朕身边的袍泽,死的死、伤的伤。要是当年,朕的身边有太医令这样的高人、有华容开国县男的酒精清理,想来如今痛饮的时节,会多上许多故旧。”
玄武门外,诸多三品大员齐聚,偶尔有几名四品出没,由光禄寺摆宴,大舅兄杜官保指引着掌固、亭长倒酒,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妹婿身上,微微惊讶。
品秩差太多了,你来凑什么热闹?
李世民吩咐赐席,待冯一纸与范铮入末座,举樽笑道:“今日之宴,本为宴请宰辅,奈何这二位立了奇功,能多活受伤将士,功德无量,不请来恐知节等人不喜。”
程咬金大笑:“陛下知我!”
酒过三巡,兵部尚书李世勣禀报:“侍郎崔敦礼回报,契苾何力已至灵州,双方正欲交换。他请示,是否让灵州军借机追杀。”
李世民摆手:“不必小家子气!我大唐煌煌天威,就是正式征战也不惧于他,犯不着污名声。”
虽说奇正相辅,可实力足够时,根本不用考虑其他。
奇,一般是与险相并存的。
眼下李大亮已经回朝,灵州守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契苾何力之忠,朕心甚慰,待其归朝,朕欲令其更进一步,诸卿以为如何?”
范铮慢慢品着桑落酒,装聋作哑。
这种事,轮不到他区区六品官发言。
而且,李世民这话,看似在垂询,实则为知会,脑子不好使才会反对。
夏州都督尉迟敬德开口:“是条汉子!”
程咬金击掌:“甚好!只要肯忠于大唐,便当得厚待!”
李世勣轻笑:“兵部无异议。”
这三人开口,几乎等于铁板钉钉了。
“陛下,尉迟敬德自归唐以来,陛下战旗所指,便是臣马槊所向,从无犹豫。”尉迟敬德忽然有些扭捏。“只是,犬子不肖,想从晋王府执仗亲事,转为飞骑营,甘当一飞骑。”
有点冷场了。
论品秩,飞骑营校尉尚略低于执仗亲事呢。
飞骑的待遇高,飞骑的死伤大,总而言之,是个有利有弊的去处。
可自从铁小壮生擒了乙失颉利苾以后,这个鸡肋的去处,突然成了香饽饽。
家里娃儿是独苗的就算了,摔死了不划算。
可是,如果娃儿有半支足球队那么多,倒也不妨让一个不成器的出来试试嘛,万一成了呢?
但是,其他人也就是让娃儿去试了试飞骑,尉迟敬德的意思,是让他家尉迟宝琳去染指校尉。
倒未必是想久占飞骑,很可能是想以此为跳板,达到快速升迁的目的。
以尉迟敬德的功劳,他的这个请求,李世民还真不好拒绝。
一旦尉迟宝琳过去,这个大纨绔在侧,铁小壮能不受影响?
因此出事,黑锅到最后还是铁小壮背,尉迟宝琳无非拍拍屁股走人,“哦豁”两声了事。
范铮起身:“陛下,飞骑校尉铁小壮,未及中男,妻、母有孕,学识不足,臣请陛下免其职司,让他回敦化坊学再学两年。”
得,你尉迟敬德位高权重,我们玩不起,回家,不侍候。
尉迟敬德斜睨着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怎么?那是你娃啊?伱叫他回他就回?”
老尉迟心里贼不舒坦,想当年我持槊破阵,也就故去的秦叔宝能跟我比比谁受的伤多,就为我娃谋一个晋升之阶,怎么了?
怎么了?
不知道我发妻苏娬还在天上看着么?
铁小壮回去了,飞骑,它还是飞骑么?
范铮嘿嘿一笑:“不好意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还真能拿他当我娃儿。”
尉迟敬德被噎了一下,怒气上涌,黑脸隐约发紫。
程咬金瞪了尉迟敬德一眼:“想啥好事?飞骑那么好进,我家大郎程处默不早进去了?轮得到你?不看看青山摔死那飞骑有多惨?就问你家有几个娃经得起摔!”
程咬金这是在和稀泥了。
高士廉干咳了一声:“好久没听陛下吟诗、看飞白体了,这把老骨头,不晓得还能看几次哟。”
这是个真正的老前辈,他发话,连长孙无忌都老老实实的,缓和气氛更是牛刀小试。
程咬金嚷嚷:“一向写诗都是你们文臣出题,不成!这一次,老程怎么也得出题!陛下当年征讨洛阳,持大弓雄姿,老程历历在目,还请陛下以弓为题!”
“哈哈,今日就听知节的!”李世民大笑。
笔墨侍候,李世民挥毫。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谏议大夫褚遂良仔细看了看:“笔力遒劲,为当世少有。”
看看,这倔头,拍马屁都要留一手。
少有是少有,但绝不是登顶,不说欧阳询等诸位前贤,就是我褚遂良的书法,也不逊于皇帝啊!
李世民大悦起身:“这诗,便赐予诸位爱卿了。”
好嘛,一首诗,数十臣,一人分一片么?
“抢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臣们先后离座,再不顾什么仪容。
有这么一幅字镇宅,对子孙都有利,晓得不?
靠得最近的黄门侍郎刘洎,将手中酒壶往李世民手中一递,一脚登上御座,单手勾起《咏弓》,得意地仰头大笑。
在众臣惊愕的目光中,御史大夫李乾祐、治书侍御史马周、治书侍御史韦悰、侍御史柳范齐声启奏:“刘洎登御床,其罪当死,请捉此獠!”
此时的座椅也称床。
刘洎落地,伏地不起,为自己的轻狂所懊恼。
李世民虽也恼刘洎没规矩,却惜刘洎之才,于是摆手:“昔闻婕妤辞辇,今见侍郎登床。”
话虽为刘洎开脱了,可你细品。
汉朝班婕妤,以不合礼法为由,拒绝皇帝邀请同辇的荣耀。
你这个侍郎呢?
礼何在?
官复原职的将作大匠阎立德建言:“难得今日君臣同乐,不如召舍弟立本作画为凭?”
此时的阎立本,正为吏部主爵郎中。
李世民笑道:“甚好,便召阎立本为画。”
外间传出呼声:“召画师阎立本觐见!”
阎立本奔走流汗,手挥丹粉,瞻仰宰辅,不胜羞愧。
回府,阎立本立训,告诫子孙:“我少年喜爱读书,幸而不至于不学无术,钟情于笔墨,才华超越同侪。但如今只以丹青知名,从事仆役的事务,奇耻大辱啊!你们要引以为戒,莫学这种微末之伎!”
第二百二十七章 刀光剑影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范铮愕然看向登门拜访的李欣。
好吧,两家在洛阳宫已经捆在了一起,解都解不开那种。
不,细细追溯,从范铮发迹开始,就与李泰一家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斩不断,理还乱。
入正堂,待其他人退去,范铮的面容微微严肃:“世子这是……”
李欣叉手,起身,面容凄然:“阿耶有些乱了手脚,说阿翁免外祖职司,并让韦挺为太常卿,是要全面遏制他的势力。”
范铮抿了抿嘴唇。
虽然不乏李泰误解的因素,但总体看来,还是差不多的。
李泰这块磨刀石,使命快要结束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即便李世民的手段会温和一些,心高气傲的李泰如何接受得了?
“工部尚书张亮,身兼太子詹事。”
这是李世民的又一个平衡手段,让范铮根本没弄明白,他的意图究竟何在。
范铮叹息:“不用管这些,苟且偷生吧!那些风云跌宕,不是你能掺和的。”
李欣撇嘴:“其实,阿娘早就说过,张亮跟阿耶不是一路人,偏偏阿耶就是听不进去。”
范铮扬眉:“既然你拜我为师,不管本意如何,我都需要忠告你一句:要么忍,要么狠。”
李承乾兄弟的斗法,在范铮看来是娃儿过家家,真要夺嫡,就得像李世民兄弟一样,今天我弄死伱麾下大臣,明天你给我一杯毒酒。
虽然毒酒这事是演义来着,却不妨碍表达斗争的激烈程度。
李世民出巡洛阳宫,将近半年的时间,长安城交给他两兄弟斗法,结果,就这?
李承乾要么忍到自己登基,要么把兄弟们全送入轮回,自然也算成功了。
可他要闹吧,这半年硬没狠心兴兵,搞啥哩?
范老石进来看了一眼,随即退了出去。
李欣随意请教了一些诗词,便要转身离去。
坊门处,刀光突起,向李欣的车驾袭去!
亲事中自有高手,挥刀挡下了攻击,对方却立刻远遁,不知所踪,甚至连面容都隐藏在羃篱里,没法看清。
关上府门,范老石蹲地上,许久才憋了一句:“这个娃儿,了不得。”
范铮琢磨了一下,笑了。
谁说少不更事来着?
李欣的手段,比李泰更犀利啊!
紫微殿内,李世民声声咆哮,张阿难一脸为难。
要说皇孙遇刺,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东宫。
只可惜,李世民问责时,李承乾只是一脸不屑:“陛下觉得,以臣的骄傲,至于对稚子下手么?”
一句话把李世民噎得没脾气。
是的,骄傲,这是李承乾身上摘都摘不掉的标签。
你可以相信李承乾刺杀任何人,却必须得相信,他不屑于对晚辈下手。
李世民最后,只能哆嗦着戟指:“你甚至都不肯叫我一声阿耶!”
李承乾无声地咧嘴,以示不满。
阿耶?
那是一个逝去很久的遥远记忆了。
你就说说,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阿耶”这个称呼吗?
甘露殿中,长孙皇后听到李欣遇刺的消息,面容变得煞白,呼吸开始急促,宫中的司药、典药被寺人急召过来,整个后宫乱成一团。
“速传尚药局、太医署!”
李世民终于心慌了。
延命了数年的长孙皇后,本就脆弱得很,偏偏赶上李欣遇刺的消息,一下子扛不住了。
即便是冯一纸他们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终究是油尽灯枯了。
白幡处处,哀声遍皇城,除了依礼而哭,更多是发自内心。
这些年,因长孙皇后缓颊而活命的官员不少,门下省侍中、郑国公魏征,便是其中的典型。
依制,皇后得停棺椁五个月,此为国忌。
官员于立政殿哭丧三日,之后临朝处事。
在此期间,婚嫁暂停,不得饮酒作乐,不得失仪。
长安、洛阳两地,各定寺、观二所散斋,乾道、坤道、比丘僧、比丘尼齐聚斋所。
散斋,是为祭祀之前的预备礼,随各朝规定时限不同,不御车、不作乐、不吊丧。
道、佛各施物三十五段,为道、佛之礼,并与抄经文靡费。
乾道、坤道、比丘僧、比丘尼,日各施钱十二文。
蜀王李愔,从虢州率一百亲事回来奔丧,却于潼关之后,为弩弓所袭,箭入肋骨,伤重不行。
形势急转直下,大唐从胜利的喜悦转为悲伤,再转到风声鹤唳,也就几天时间。
受打击最大的,是当朝太子李承乾,每日除了在棺椁面前跪坐,便是回东宫曲室独处,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
在李世民的刻意压制下,李承乾还能坐在太子位上不倒,长孙皇后功不可没。
最大的倚仗倒了,身体也废了,还能怎么办?
进,一步登天;
退,万丈深渊。
李承乾甚至没注意到,东宫在这段时间,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不过,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一个将废未废的太子,哪怕表兄赵节倾力支持又如何?
直到东宫千牛贺兰楚石步入曲室,李承乾才微微止住了哀思。
毕竟,整个东宫都知道,现在的太子,脾气很恶劣,没事最好少烦他。
关上房门,贺兰楚石叉手:“殿下之难,便是贺兰楚石之难。殿下是参天大树,臣便是依附其上的蔓藤,自当荣辱与共。”
李承乾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贺兰楚石不过是贺兰氏的旁系,说话根本不管啥用,就连亲兄弟贺兰楚明被关进了大理狱,成为某些人犯的取乐工具,依旧屁办法没得。
“臣是一无是处,可臣的岳丈不是啊!”
李承乾觉得心跳加快了许多。
贺兰楚石的岳丈,是陈国公侯君集,征吐谷浑、灭高昌的名将!
只是李安俨效力,李承乾心头依旧忐忑;
再有侯君集加入,他敢闹个翻天覆地!
“另外,东宫的许多官吏,被詹事、勋国公安排人替换了。这不合规矩!”贺兰楚石顺带着告了一状。
李承乾意兴阑珊地摆手。
无所谓了,张亮就是要占据东宫也由他,总比张玄素之流的匹夫强多了。
“把杜荷找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诸藩入京
彭王李元则,早就被禁足在长安城,早早一身素服,每日跪于立政殿嚎啕大哭。
李元则他们与皇帝的岁数相差太大,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咳咳,提什么息隐王、郑观音!
要不是长孙皇后缓颊,李元则华服一事,断断不可能如此轻易揭过。
禁足算什么,打折都是轻的。
哭自然哭得情真意切,就是嚎声不能细听。
“二嫂仙去了,谁来照顾我们这些孤苦伶仃的兄弟啊!”
藩王都叫孤苦伶仃,百姓得叫啥?
鄜州刺史、荆王李元景,只身带二十名亲事,从鄜州打马,昼夜兼程至长安,伏立政殿大哭。
“二嫂啊!六弟来晚了啊!”
汉王李元昌,从梁州打马奔丧,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个老七,眸子里掠过一丝异彩,不动声色地看了李承乾一眼。
不需要任何掩饰,李元昌与李承乾交情向来不错,与赵节关系类似。
老十徐王李元礼,自绛州而来;
老十一,韩王李元嘉,宇文昭仪所出,自潞州而来;
高祖十三子李元懿,郑州刺史、郑王,匆匆赶来;
高祖十四子李元轨,徐州刺史、霍王,魏征的女婿,在任上只读书、结交布衣,庶务俱由长史、司马操持,问及长处,一律回答“无所长”,一身素服,只带十名亲事奔丧;
高祖十五子李凤,豫州刺史、虢王,以贪暴闻名于世,到立政殿;
之下至李元婴,都齐聚立政殿。
李世民之子,除了已薨的楚王李宽、江王李嚣、代王李简,以及在潼关养伤的蜀王李愔,其余十人齐聚。
让皇帝微微懊恼的是,他于各路埋伏的人手,竟未发现任何异常,仿佛刺杀李愔那一箭,是从天上而来,再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在潼关附近加派的人手,也没有待到撞树的兔子。
这就疑惑了呀!
吴王李恪,虎视眈眈地扫视着诸兄弟,似乎想找出刺杀他胞弟的幕后元凶。
看到李恪的神态,李世民赞了一声:“类我。”
想当年,天策上将也是那么凶悍。
棺侧跪坐的长孙无忌,第一次抬起头颅,认真地看了李恪一眼,随即垂下眼皮。
范铮除了三日入一次立政殿行礼外,日子倒也没多大区别。
嫁娶,早与他无关;
饮酒作乐,他本来就极少接触。
只要不触犯禁忌,其实还是能过的。
冯一纸悄悄找上范铮,告诉他大理狱两名人犯的具体结果。
用过酒精那名人犯,伤口已经愈合,估计死不了——国丧期间,是不轻易执行死刑的。
没有用酒精的那名人犯,却在某一夜猝死了,死因待查,估计还是没消毒的缘故导致。
要不是时间不对,冯一纸能眉飞色舞。
酒精的功效自然是要禀报的,可惜却不能称为“报喜”了,这真是无可奈何。
李世民的批复是:全力生产,太医署尽数采买,主供卫府。
酒精的生产成本,与寻常酒差不多,可售价却天差地别。
一个论坛卖,一个论瓶卖。
敦化坊内,处处白幡,每一个百姓都自觉地换上素淡的服饰,最好是麻衣。
坊中为长孙皇后自发地祭奠了一场,武候们对此表示纵容。
哭得最情真意切的,当数樊大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要不是长孙皇后驾临,她的荷叶鸡哪有这等好买卖?
皇后,好人呐!
樊大娘哭,甄行、甄邦在一旁递明钱入火盆,巫桑在一旁送着纸马、纸人。
哭丧归哭丧,日子还得继续,水泥、兽炭、酒精、信香还得努力生产,坊学还得教学,还得侍候范百里学步。
敦化坊的哭丧,很快传入太极宫立政殿。
为长孙皇后哭丧并不罕见,可敦化坊的哭丧极有代表意义,这是纯民间自发的行为,没有官员及其家眷插手。
魏征挺了挺身子:“民妇念及皇后之德,故为皇后而哭。臣以为,皇后谥号,可为‘德’字。”
皇后的谥号,一般为单字谥,待皇帝驾崩后,才从皇帝的谥号中取一字合上。
本朝例子就有皇帝之母,在高祖登基时,谥号是“穆皇后”,高祖崩后,才从他“太武皇帝”的谥号中取了个“太”字,合谥为“太穆皇后”。
“高祖”是庙号。
李世民微微摇头:“‘德’虽好,不能尽显皇后之盛德,朕以为,‘文’为美无以尚也,‘文德’二字,方能尽显皇后品性。”
文,是谥号中最美好的,李世民怎么肯放弃?
樊大娘哭祭,倒是让“德”字尽得彰显,所以这个字也不能放过。
长孙无忌开口:“臣以为,贴切。”
魏征沉默了一下:“陛下说得是。”
长孙皇后的品行,确实加多少美谥都不过分,两个字而已,应该不打紧吧?
魏征却不知道,他退的这一小步,是谥号文化的一大步,以后的帝后之类,谥号越来越长,换气没点技术的,能把自己念断气。
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亲赴长安,为长孙皇后行婿礼、哭丧。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代行婿礼。
这个真一点错没有,虽然二位公主是宗室女,可被李世民收为女儿之后,长孙皇后就成了她们的嫡母。
吞弥·桑布扎是吐蕃七贤臣之一,更是将羊同文、天竺文结合吐蕃语言特色,创造出属于吐蕃自己的文字,从此吐蕃文成为高原的通用文字。
在后世大昭寺法王殿中,松赞干布的塑像旁是两名赞蒙,赞蒙之侧的两位臣子,就有吞弥·桑布扎的塑像,地位可想而知。
连刚刚闹了一场的薛延陀,都遣了真珠毗伽可汗的亲兄弟乙失统特勒前来哀悼。
按突厥制,特勤与特勒其实是一个词,表示为可汗的兄弟子侄,且没有实际权限、领地、兵马那种,李思摩当年的夹毕特勒就是个例子。
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遣他侄儿高藏入长安哀悼。
胖乎乎的高藏,与长孙无忌同框,相映成趣。
只不过,高藏这种货色,谁也想不到居然能笑到最后。
或许是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钱净土?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各展手段
四方馆内。
梳着脏辫的吐蕃勇士匹播其珠,正挑衅着吐谷浑的勇士梁屈兀。
匹播其珠是指匹播城为姓,其珠在吐蕃语里是小狗的意思。
这名字与中原“贱名好养活”的习俗是一致的。
嗯,那些说高原没有姓的人,以偏概全了,高原只是普通人及奴隶没有姓。
悉补野氏、韦氏、没庐氏等为第一阶层,娘氏、农氏、噶尔氏、琼波氏、吞弥氏等为第二阶层,指地为姓氏的为第三阶层,婚配时的门第观念极强,噶尔·东赞一家显赫了几代,赞普就不与他家联姻。
啥证据都拿不出来,就一口咬定整个高原没姓,呵呵……
“吐谷浑,真的不行啊!难怪我们轻轻松松下山,就能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吞弥·桑布扎与慕容诺曷钵,平淡地讨论着麝香丝绸之路,似乎并未受场中的影响。
事实上,慕容诺曷钵已经满腔怒火。
换成我祖父步萨钵可汗时期,你们吐蕃来讨野火试试?
在慕容伏允时代,强盛的吐谷浑,无惧大唐之外的任何对手!
对,即便是大隋,可汗无非是远遁黑党项而已!
最后不是又回来了吗?
可激怒了战斗力天下第一的大唐,李靖、李道宗、侯君集、李大亮等狠人,将吐谷浑来回犁了一遍,吐谷浑的实力,十不存一,拿什么跟同样彪悍的吐蕃人斗?
不是吐谷浑的军士不勇,实在是,主要战斗力几乎被荡空,连安抚自家境内、与党项羌拓跋氏的冲突都有些无力了,遇上吐蕃的不要命打法,更难以适应。
你会的,人家都会,还比伱擅长,这就难受了啊!
麝香丝绸之路,更是勒在吐谷浑颈上的无色丝线。
你若不理它,吐蕃也许某一天就沿着它直降格尔木;
理它,你要在格尔木这种荒凉地带布置多少常驻兵马?
至于沿麝香丝绸之路反攻吐蕃,慕容诺曷钵只能想想。
国力不允许,况且落差太大,吐谷浑人上去,短时间也未必适应。
历史在这里出了一道选择题:
甲是十二岁继位,继承风雨飘摇的国度,最后好不容易稳了下来,还娶了大唐公主的赞普;
乙是十二岁继位,继承风雨飘摇的国度,最后好不容易稳了下来,还娶了大唐公主的可汗。
请问,谁更厉害?
梁屈兀脱下皮衣,与匹播其珠扬手,缠臂、进膝、落步、旋腰,相互扭打,旁观者目露兴奋,却不敢吆喝。
毕竟,现在是大唐国丧期间。
毕竟,中书省通事舍人来济,在一旁虎视眈眈。
番邦间打斗可以,取乐不行,这是原则。
单论身手,双方其实都差不多,只是匹播其珠更彪悍,以头槌博得优势,一脚勾倒了反应略为迟缓的梁屈兀,致命的拳头停在梁屈兀喉部。
只要施力,梁屈兀就得喉骨碎裂。
吞弥·桑布扎淡淡地开口:“回来。”
匹播其珠猛然后跃,避开梁屈兀可能的还击,连话都没说一句,羞辱之意却更甚了。
太子面容憔悴,登上轺车,自承天门离开,转向驶向东宫。
明明可以乘辇,可李承乾更钟爱风驰电掣的感觉,总沉浸在叱咤风云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缺啥补啥。
太子出门,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右清道率、太子左司御率、太子右司御率、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都随行护驾。
左卫副率封师进随侍李承乾,纥干承基与张师政两个废物,李承乾越来越看不上眼了。
驸马都尉杜荷随行,眸子里透着疯狂。
尚公主,呵呵,屁大的公主,谁能起点心思?
再者,从窦奉节起,好些驸马都尉隐约觉得,幞头似乎变了颜色。
心头的怒火,总在燃烧,杜荷从婚后,一次没去过公主府。
街边轺车上,端坐着吴王李恪,吴王府司马金晓声咬了咬牙,挡在了太子车驾前。
这种情形,让范铮遇上,一定摇头晃脑念叨:车驾行,冲队者徒一年。
李承乾正转头看向封师进,杜荷已经大摇大摆上前,抽出一名太子左清道率府兵的横刀,一刀切开金晓声半边喉咙,面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血溅了杜荷满脸,杜荷毫不在意地伸舌头舔了一下,腥红的眼珠子盯着李恪,无声无息地笑了。
总算这个疯子会顾忌国丧,没有笑出声,不然李承乾都难为他开脱。
李恪与杜荷对视,本来放松的面容紧绷,浑身同时涌现出战斗欲与无力感。
与一个疯子为敌,属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李恪的目的,只是想让金晓声挨上几杖,换取自己向太子辩解的机会。
当初的东宫之事,与前朝余孽有关,他李恪却是无辜的呀!
为什么不入东宫求见……
李恪不敢保证,自己走进东宫,还能走出东宫。
而前朝余孽的事,在李世民面前更不能提啊!
李恪以为,最多让出一些利益,表示对太子的臣服,作出附骥尾的姿态,事情也就过去了。
好歹,安陆那一箭,也算是扯平了吧?
别看阿娘心有不甘、前朝遗老遗少跃跃欲试,李恪心头明镜似的,自己绝对与那位置无缘!
信不信前脚登上去,后脚朝中老将就能提刀将自己剁了?
外祖造的孽太大,没有几代人时间,是忘不了那伤痛的。
如果来的,是封师进之流的人物,李恪或许能拦得住他,可谁晓得是杜荷这个疯子!
能随时随地想罢官、弃驸马都尉身份的,大唐就那么一个奇葩。
当这个奇葩杀红了眼,亲王未必不敢斩上一刀。
憋屈的李恪,只能置金晓声尸首于不顾,转身离去。
杜荷还刀于府兵,嘀咕道:“终究是绛邑三府轮流上番的府兵,做事不够果断。”
太子十卫率里,随行六卫率中都有一部分轮番的府兵。
左右卫率轮番的是广济等五府之兵,左右司御率轮番的是郊城等三府之兵。
李承乾咧嘴笑了:“杜荷有大将之风。”
将作监中校署一行,让李承乾打开了新世界的门窗。
杀!
只有杀得人头滚滚,才能杀出一个太平盛世!
第二百三十章 立场归立场
被逼疯的太子,与本就疯的杜荷,可谓珠联璧合。
连避讳都不需要,杜荷大摇大摆进了显德殿,自己找位置坐下,身上的血渍还未干。
内给使战战兢兢地上茶,杜荷挑眉:“慌个什么劲!耶耶又不会杀你!”
此话一出,内给使的手抖得更利害了。
李承乾摆手:“行了,莫逗他。阿娘这一崩,孤身后再无靠山,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
杜荷斜睨一眼:“可是,这也解开了殿下的一道束缚。”
李承乾默然,微微颔首。
是的,他之所以一直被动,也是太顾忌阿娘的想法。
现在,没了顾忌,大家就各凭本事吧!
“你那边……”
李承乾刚刚开口,詹事张亮急风急火地闯进了显德殿。
虽然张亮别有心思,却不代表他能任由李承乾现在就出问题。
立场归立场,饭碗归饭碗。
看了一眼李承乾与杜荷的距离,张亮松了口气。
很好,没有不可收拾的事情发生。
再仔细打量了一眼杜荷,张亮失声:“襄阳郡公?”
张亮还知道叫杜荷爵位,而不是称呼他驸马都尉,否则杜荷会一茶碗盖过去——虽然杜二公子的身手,绝对不是瓦岗出身的张亮之敌。
杜荷摆手:“什么玩意儿?叫杜奉御。”
杜荷这厮的骄傲,与李承乾臭味相投,他不喜欢驸马都尉这头衔,也不喜欢这蒙荫的郡公,宁愿别人叫他奉御。
呵呵,这混账还右迁了,现在是殿中省尚乘局二位奉御之一。
当然,还是个弼马温。
张亮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回过神来:“杜奉御的意思,吴王府司马金晓声,为你所杀?”
杜荷翻了个白眼:“本官又不是疯子,怎么会平白无故杀人?记住了,这是有刺客犯驾,本官为殿下安危,奋不顾身斩杀了!刺客的身份,本官尚未知晓。”
张亮吐了口大气,心底狠狠地呸了几口。
这世道,没得好了,一个个都是赵高!
别看张亮官职不小,却真动不了杜荷。
人家背后是势力庞大的杜曲,他不自己作死,连皇帝都要顾忌一下。
何况,杜荷还是驸马都尉!
驸马都尉也分三六九等,杜荷这等狂妄之徒,当然不是窦奉节那种以巾掩面的驸马都尉可比。
不过,这话也让张亮有了个交代。
至于真假,重要吗?
再怎么说,吴王只是一介亲王,拦路是个什么意思,翻译翻译?
就是官司打到御前,张亮心也不慌了。
杜荷怪异地看了张亮一眼:“本官倒是耳闻,近日,东宫僚属更迭频繁,好像陛下还不知情吧?”
张亮坐下,坦然道:“陛下晓得本官义子众多,不乏在开国中建功立业的,如今不过贪图点流外官的俸禄,不是多大事。”
杜荷叹道:“陛下还知道勋国夫人善巫蛊。”
说的是张亮停妻再娶的李氏。
“没错,拙荆是喜好这些神神怪怪之事,陛下却未曾见责。东宫稍有风吹草动,‘称心’与秦英便黄泉相伴了。”张亮咬字有点重。
这话,是戳在李承乾肺上了。
李承乾却未动怒。
张亮的意思,如果他的人多进入东宫,将不会再发生皇帝御驾直驱东宫的事。
后宫,某个宁静的偏殿。
杨妃着一身素服,咬牙切齿。
竟然还得给那个地位卑贱的女人服丧,奇耻大辱!
可恨,我大隋要不是因为那些叛逆,怎么会亡?
贴身宫女将李愔、李恪的消息禀报,更让杨妃怒火中烧。
是那个贱人,一定是!
即便是死了,也要害我儿!
愤怒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即便长孙皇后已经躺在棺椁里,杨妃依旧能怪到她头上。
即便是改朝换代,以本公主金枝玉叶的出身,就该是皇后啊!
愔儿潼关遇刺,据说已经转危为安,只是需要调养。
恪儿有意向太子服软,司马却被杜荷当场斩杀。
该死!
一个个都该死!
“骨陇问,是否准备起事。如需动手,他们还得先争回敦化坊的宅子。”宫女小声问道。
杨妃一掌拍到凭几上,手掌传来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些理智。
起事是不能起的,在武备充沛的大唐起事,无异于投身火海,当今皇帝,那个寝取她的男人,打仗有多厉害,她心头有数。
但是,夺取一些便利,还是很有必要的。
“等会儿,明府,这话让我有点乱啊!”范铮坐在万年县二堂侧的茶室里,手指敲着凭几。“本官记得,当初与万年县讨要这宅子的时候,明府可是出了符文,收回这宅子,再借予坊学的啊!”
亓官植苦笑:“谁说不是呢?可总有那么几个得罪不起的上官,托人来说话,要将骨氏故宅收给骨陇呢。好在骨陇手头阔绰,愿意补偿坊学靡费。”
范铮伸手,止住亓官植的话,捧着茶碗抿了一口。
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个骨陇,之前是去了哪里?”范铮缓缓问道。
“没有出长安城,而是迁到了长安县大安坊。有什么问题吗?”亓官植不太明白。
范铮一饮而尽,搁下茶碗:“明府,伱想想,他们开国之初不回故宅,可以当作畏惧朝廷算旧账。可贞观年,为什么不回去呢?再退一步说,太武皇帝驾崩之后,他们也不应该有顾忌了吧?”
“当年坊学的动静不算小,不说全长安城知道吧,小半个长安城应该有议论,为什么他们还无动于衷呢?”
“骨氏本是天竺人,不是中原人氏,也不存在祖地一说,骨仪的尸骨,应该在东面城墙与浐水之间。”
“既然还有钱,为什么还非要重回此地?”
真不是舍不得坊学那点地,现在的敦化坊,有钱,有底气,就是重新推一块地建坊学也不是难事。
亓官植被范铮的话唬得毛骨悚然。
果真如此,他的手一抬,后果就严重了!
“那该怎么办?”
亓官植一脸焦急。
“当初明府为坊学,向刺史求书一事,可还刻在坊学石碑上。”范铮微微点了一下。
亓官植恍然大悟:“果然是当局者迷!魏王妃的阿耶,是将作大匠,也是当世建筑名家,有什么隐私之物,能逃过他的法眼?”
第二百三十一章 立政殿外
立政殿内,哭声隐隐约约。
立政殿外,李世民的面容带煞。
“你是说,有一群官员施压,要万年县将敦化坊学的宅子,还给骨仪旁支?”李世民咬牙。“好,好,朕的好臣子啊!”
张阿难淡淡地回应:“左监门卫已经遣人,盯住各位有涉臣子。”
李世民低头,细细盘算着骨陇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至于说杀弟之恨……
阴德妃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寝取仇人女嘛。
虽然骨氏的肤色太黑,未必下得了手。
至少说明,在李世民心中,这不是无法揭过的仇怨。
但是,为骨氏张目,起码也得是皇帝许可吧?
私自勾结,意欲何为?
魏王李泰着麻衣、束白抹额,摇摇摆摆地晃着肉山似的身子走过来:“阿耶,万年县有臆测要说。”
是的,没有证据的东西,都是臆测。
只不过,范铮的推论,让李世民都微惊。
不错,骨氏本非中土人氏,讲什么落叶归根?
更玄的是,亓官植曾经提出,在青龙坊划一块地为赔偿,骨陇却直接拒了。
“敦化坊不是他范铮的地界吗?命范铮署理此事,将作大匠辛苦一趟,左候卫翊府,着中郎将田仁会与长史相里干,率两队翊卫协助。”
田仁会是长安县人,对大安坊骨陇的情况居然还很了解。
“前朝末年,他家就两头有宅院了呀。只不过,因为太武皇帝登基,他家的人龟缩起来,骨仪的血脉都被尽诛了么。”
田仁会如数家珍,地头蛇就是不一样,哪像范铮家,纯粹的外来户,对坊外的事了解不多。
相里干不断跟路过的坊民打招呼,时不时还有娃儿给他递一把煮熟的毛豆,看得田仁会有点羡慕:“你当初就是在坊中武候铺厮混而已,咋他们还都记得你呢?”
相里干哈哈大笑:“伱是不知道,最接近坊民的,除了坊正,就是武候了嘛。再怎么磕磕绊绊的,几年处下来,有点交情才正常嘛。”
樊大娘大笑:“听说武候当官了!恭喜啊!哈哈哈!”
相里干给田仁会介绍:“这位是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的姐姐,亲的。”
最后两个字纯属画蛇添足,只要见过樊胜的人,都会相信这是血脉至亲。
一样的魁梧,一样的嗓门大。
范铮过来,相互见礼,翊卫府迅速将空旷的坊学圈了起来。
将作大匠阎立德黑着脸,不情不愿地,被外孙李欣拉着到了坊学门外。
多大点事,将作监找几名老匠人来就能看透,非把老夫扯来!
要不是看外孙的颜面,圣命都不好使!
坊学的地方还是不小,阎立德带着李欣,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念念有词地絮叨几声,跺了跺脚,手掌在墙壁上推了几下,微微摇头。
也是,如果能轻易被发现,那也不叫秘密了。
“不应该啊。”
阎立德倒不至于刚愎自用到下结论,没有一点异常,无论如何都惊动不了自己的,哪怕是走女婿的门路也不行。
目光四下打量,阎立德哼了一声:“把那棵枣树刨了。”
刨,是要将所有根须都挖了。
二十余龄的枣树,正根深叶茂,哪怕敦化坊提供了足够的工具,翊卫们依旧折腾得汗流浃背,许久才让枣树倒下。
“嗬嗬,老夫是如此的睿智。”
阎立德俯身,抓了两把土,一声冷笑。
范铮表示,一把是黄土,另外一把还是黄土,真没看出什么差异。
阎立德表示,这你都能看懂了,我们还咋在行业里混下去?
你以为是满口胡柴的专家?
范铮看着一人深的坑,陷入了怀疑。
会不会是搞错了?
很快,翊卫们兴奋的叫声传来:“就是这里!娘哩,手臂都震麻了!”
横刀,达不到一定数量,还不足入罪。
可是,密封的木箱中,还有十领锁子甲、二十张擘张弩、数百支弩箭、近百木枪,这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大唐准许民间持有的,是弓、箭、刀、盾、短矛,数量还应当是合理范围。
私有违禁兵器,徒一年半。
甲三领及弩五具,绞。
完了,得让陆甲生赶紧另找地方修建坊学吧,这一棵棵枣树挖完,屋基下面能幸免么?
骨陇一家迅速被抓,之前为骨陇向亓官植施压的中书舍人,也到了台狱里,品着笑中有刀李义府的茶,身子隐隐颤抖。
身为察院首席的李义府,挣脱了束缚,下手越来越让人心悸,就连盘长都直呼受不了。
“独孤莫信,不要紧张,御史台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你尽可以畅所欲言。”李猫的笑容很暖人心。“当然了,你说你的,信不信就是本官的事了。”
虽然也姓独孤,但独孤氏从来不是只有一支,加上还有赐姓什么的,水深着呢。
至少能确定的事,独孤莫信绝对不是宗亲,连緦麻亲都不是,要不然宗正卿李神符早让人上门听审了。
审讯宗室,还没法擅用刑罚,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独孤莫信身子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御史,冤枉啊!犯官就是一时糊涂,被那几分俗物迷了眼……”
李义府笑道:“盘长,跟了那么久,手艺学了没?”
盘长咧嘴,取过一套枷,给一身囚服的独孤莫信戴上。
啧,好像当初进算学,是个错误的选择?
果然律学才有前途么?
“犯官错了……”独孤莫信哀嚎。
别看只是最轻的二十斤枷,戴在一个从来未曾锻炼的人身上,那也够难受。
盘长从台狱一角取出几块砖头,独孤莫信嚎一声,就加一块砖,轻车熟路的。
加砖的技术,盘长已经练到可以肆意一甩就稳稳到位。
无他,唯手熟耳。
李义府的手段,还是比较匮乏的,好不容易听吐蕃人吹嘘的刑罚,想想还是没敢用。
太狠了点。
比如掌心划破皮肤,然后强制握盐,再以皮革将拳头缝起来,想想就让人……兴奋。
审讯的结果,当然是让人不满意的。
与独孤莫信他们对接的人,三天前就服药自尽了。
线索戛然而止。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争道
李恪在十六王宅的吴王府里,连声苦笑。
他知道阿娘定然不服气,却没想到如此作死。
骨氏的人,是李恪等人能接触的么?
即便是辗转,即便是斩断了联系,你以为最后便牵连不到我头上了?
敏感之事,可不是三法司断案,连证据都不需要!
到时候一句话,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不是屎也是屎。
不是心念旧朝,为何与骨氏藕断丝连?
阿娘,你身为前朝之后,如此作为无可厚非,可你想过我们兄弟当如何自保么?
伱觉得,李愔他真的乐意殴打官吏么,我又真的乐意纵马践踏农田么?
太极殿上,侍中魏征态度缓和而坚定:“陛下,臣以为,吴王应回安州理事,无诏不得入京。”
国子司业朱子奢,青筋虬起的手臂举着角笏:“臣附议。”
孔颖达、颜师古、令狐德棻相继站出。
程咬金张大嘴:“好事不能全给你们文臣啊!老程附议!”
契苾何力、阿史那杜尔、史忠、李思摩等番将不便言语。
李道宗犹豫了一下,还是装死。
宗室,掺和进这种事,后果是致命的。
许久未上朝的特进、卫国公李靖,默然不语。
一向极为谨慎的兵部尚书李世勣,第一次在这种敏感事务上建言:“臣以为,安州也需要都督掌控。”
李世勣一开口,其他人都得想一想。
迁兵部尚书之前,李世勣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说话或有并州大都督李治的意志在内。
当然,李世勣同时还遥领太子左卫率,你要说有李承乾的因素也可以的。
牛进达出班:“臣等昔日抛却性命,反抗暴隋,非独为身家性命,亦为公义。”
话说半截最致命,哪怕是李世民也得好好掂量。
尚书左丞杨纂出班:“臣以为,吴王回州,易于安抚人心。”
杨纂这个官,升官的经历也很有意思,辅佐萧瑀巡察河南道时,频频上表弹劾萧瑀,一路踩着萧瑀上位,也算是个牛皮人物,是杨弘礼的族叔。
李世民目光移向左卫大将军、芮国公卢宽。
豆卢宽是隋文帝的外甥,李渊赐去“豆”姓“卢”,深得倚重,也是前后两朝都关系颇深的姻亲。
芮国公咳了一声:“臣以为,吴王很懂事。”
懂事的意思,不言而喻。
于是过不了几天,李恪就上表,请求回安州镇守。
接着,齐王李祐也上表,欲回齐州。
李恪是遭到了冷遇,李祐是嫌长安不自在,这也不准,那也不许。
虽然那个讨厌的齐王府长史权万纪,一天天自以为是,还想插手本王之事;
虽然那个舅父、齐州长史阴弘智,一天天的劝李祐召集壮士,欲行大事;
可是,还是那个小地方,有自己说了算的余地啊!
李祐懒散,却不傻,耶耶杀外祖的戏码落到他身上,舅父想报仇倒情有可原,可你们谁想过我?
不说有没有能力行大事吧,就问一句,是为父家杀母家合适,还是为母家杀父家合适?
还是快快乐乐的飞鹰走马,来得爽快得多。
我欲成仙,快乐齐天……
李世民忍住絮叨了几句:“你别一天天的外出射猎,身为藩王,连书都没读几本,说出去会贻笑大方的。”
李祐的面上堆着恭谨,两个拳头却已经捏得青筋凸现。
该死的权万纪,又是你在背后弹劾,本王早晚,必杀之!
一先一后,两支仪仗离开长安,向东行去。
两位就任的地点,都是在崤山之东,都必须走潼关而出。
过灞水、骊山、新丰,两支队伍各行其是,虽说速度略有差异,距离却大致差不多。
李祐身边,燕弘亮提了一嘴:“听说,有富平县的太后饼,到渭南县开了一家铺子。”
李祐嗤笑:“哪有太后还做饼子的?你怕不是为人所骗。”
好吧,大家都知道,李祐是不学无术之辈。
“传说汉文帝时,外祖母灵文侯夫人,住在怀德县内,也就是现在的富平县。薄太后来省亲,便将宫中制饼之法传予百姓,也就有了太后饼。”燕弘亮解说。
太后饼以白面、猪板油为料,将砸成油泥的板油抹于面片上,揉搓成型,抹上一层化开的蜂蜜水,放入鏊中烤得金黄,是当地一绝。
虽然去富平吃肯定更正宗,可谁让李祐他们不顺路呢?
从渭南县北上近二百里才到富平好吧。
对胸无大志的李祐来说,吃喝玩乐可不就是他的追求?
“来呀!都听我号令,打马到渭南县,谁第一个找到太后饼,本王赏他一贯钱!”
憋屈了许久的李祐,终于解开了枷锁,率先打马而奔。
昝君谟一声长啸,策马伴在李祐左翼。
李祐的骑术,在他看来,太稚嫩了,可为了好吃好喝,昝君谟总归得好生侍候着,不是谁都有陶渊明的底气。
面容凶恶的梁猛彪,一手执弓、一手执缰绳,在前头引箭而射,路边一只惊惶飞出的山鸡中箭落地,梁猛彪冲过去时,身子半悬于马上,探上身于一侧,单手抓起山鸡,复坐鞍上,得意洋洋地舞着炫耀。
这种高难度的骑术动作,后世高原还有“跑马拾哈达”的例子存在。
一个控制不好,很可能连人带马都得摔了。
李祐大声道:“好!今晚赐梁猛彪春暴酒一壶!”
整个齐王亲事府都沸腾了。
于是,你追我赶、各显手段,路上闹腾得厉害,虽只是百余骑,却闹得尘埃冲天,路边的百姓仓皇避让。
近了!
再近了!
齐王亲事,撞上吴王亲事了!
一肚子气的吴王亲事,拔出横刀欲斩,骄横的齐王亲事不甘示弱。
谁都要维护自家大王的颜面,却又谁都不敢斩下第一刀。
嗯,很有后世两口子拼菜刀的感觉。
两支仪仗都停了下来,李恪垂眉:“五弟,你的人,逾越了。”
李祐斜睨着李恪:“哟,原来是贤明的吴王啊!怎么着,急着回去当明主呐!哈哈!”
李恪多有本事,就反衬着李祐多无能,心头不来气才怪。
母凭子贵,反过来说也一样,子凭母贵。
李祐的阿娘是阴德妃,四妃之一!
杨妃算什么?
要不是为你外祖家,我家外祖又何必去死!
感谢沟子一脚打赏!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为父不明
两名亲王的虎视眈眈,连渭南折冲府都引了出来。
喂,你们要三天没生意、兄弟杀兄弟,能不能换个地方?
渭南地方小,经不起你们祸害!
一千二百府兵,将两位亲王的人马隔绝开来。
得,李祐心心念念的太后饼,是真没得吃了。
驿马往长安疾奔,将两位亲王的摩擦飞速报给太极宫。
一百八十里地,三十里一换马,赶在日落前,驿卒将消息报到了太极宫。
在立政殿枯坐的李世民,听得这消息,面容枯槁,身子情不自禁地晃了一下。
即便权力更迭出,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冲突,李世民都希望代价最小化。
无论是李恪,还是李祐,都不在预定的继承人行列,他们这是折腾些什么?
李祐本来就很废,自不必多说,没有辅佐的官员,连正经当个刺史都不可能。
李恪么,类己这种话,你得往多方面想想。
当年朕在太原,飞鹰走马,那个纨绔劲,伱学了个十足。
其他方面,无论是征战还是治理,你哪方面表现优异了?
哎,朕的十四子,薨了三个,仅存的十一个,要相互攻伐么?
事情的平息,倒很简单,宗正卿、襄邑王李神符,遣了一名宗正丞去训斥了一番,告诫他们,再胡闹就圈禁宗正寺一年。
于是,两名亲王各自哼哼两声,李祐直出潼关,李恪则在潼关驻足,看望一母同胞的蜀王李愔。
庭院中,晒着日头的李愔看到李恪,咧嘴,没敢笑,倒吸了一口气。
挨了一箭没死,李愔算是命大的。
“幸亏你没去成,阿娘……唉,早晚会因为此事,连累我们兄弟。”李恪坐到旁边的石墩上。
“听说了,我这算因祸得福?思前想后,我没找到刺客的目的。”李愔慢慢腾腾地开口。
“会不会是虢州官吏……”
李恪的猜测,很吓人,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谁让李愔最出名的事迹,就是殴打官吏呢?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更倾向于,对方是在向我们发出警告。”李愔咧嘴。“如果这一箭直指要害,或者抹毒,甚至是抹金汁,兄长此时得为我办丧事了。”
金汁,通常是便溺的代词。
李愔的话,听上去很怪异,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范铮照常入立政殿拜祭,看着哭成泪人的晋阳公主,微微叹息。
长孙皇后去世,或许最受伤害的,应该是她了。
拜祭完毕,正要告退,却被张阿难引到殿外一角。
曾经威风凛凛的贞观天子,头发花白,且失去了光泽,仿佛苍老了许多。
如果没算错的话,李世民现在才四十四岁,即便有伤痛在身,也不至于到这模样。
“观音婢常说,能多驻足人间数年,是托你造化。朕虽不言,却知你之功。”李世民斟字酌句地开口。“不为耶娘不知晓,养儿竟如许烦恼。”
“朕知道嫡子之间的风起云涌,却也无法干涉过甚,一如当年阿耶不能干涉朕与……息隐王之间的纷争。”
“可是,朕万万没想到,连根本不可能牵涉皇权的藩王,也相互起了龃龆。待朕归去,这许多嫡庶子,能有几人存活?”
范铮沉默了许久:“臣也不知。”
能告诉他,你的新欢成了你娃儿的旧爱,然后手起刀落,把你家儿子多数噶了?
李世民满眼沧桑:“朕自知,为君圣明,为父不明。作为阿耶,朕希望能让更多的子嗣存活下来。”
范铮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能,就是代价有点大,甚至可能因此送命。”
李世民起步,张阿难示意范铮跟上。
殿名紫微,殿内陈设简朴,如军营一般。
张阿难带人,送上舆图。
“隋炀帝时,将军陈棱渡海入流求岛,此地比海中洲(海南岛)更大,能养更多人口,迁灾民入驻,令吴王以此为藩国,朝中当再无异议了吧?”
困难还是有的。
三国时期的东吴就上过岛,隋朝同样上岛,为什么不像海中洲一样设州县管辖,缓缓教化?
海中洲距离大陆最短距离在四十里左右,一叶扁舟可渡;
流求与大陆的距离,平均在四百里左右,最短距离约二百七十里,楼船在合适时机可渡,但移民的难度就大了一些。
还是那句话,运输能力决定一个强大国度的疆界。
你再能打,补给供不上,最后必然崩盘。
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气。
难度不小,却又并非不可行。
照这个思维,朕的娃儿们,可以分封去边疆?
“朕记得,你说过银山……”
果然是貔貅性子,这个时候尚且不忘挣钱。
“倭国可取,却是有先决条件的。要么,拿下百济,以此为跳板,过对马岛,取倭国,或只取其石见方国。”
“要么,重新研制船只,楼船这种平底船,不适宜入深海,令船坊研制尖底船吧。”
李世民愕然:“船只难道不是底越平越稳当么?”
范铮摇头:“这个固有思维,恐怕连将作大匠都未必能挣开。平底船,只适宜在江河之类的地方,毕竟许多地方的水位就不深。”
“但是,在相同水位,平底与尖底相比,稳定性便不如。臣只知道大致的道理,具体研制还得是工匠们施行。”
“真伪,其实不用太麻烦,按相近大小,制两条缩小的船,于曲江池上一试便知哪类更稳当。”
李世民想了又想,似倭国这种地盘,让李祐去,似乎也挺合适的,谁让他净招揽一些游侠儿之类的人物呢?
思维发散,李世民发现了妥善安置娃儿们的去处。
比如说,哪个败了的,可以去黔州养驴,顺便把乌江之南的羁縻州变成经制州?
然后,打下高句丽、百济、新罗什么的,也可以安置子嗣?
好大一块饼!
可是,自己的身体,心里还是有数的,能支撑到哪个程度?
如果四面开花,大唐的财力不足啊!
西南一隅,不是大唐看不上,而是没有能力两头兼顾!
丝绸之路关系到大唐的贸易、大唐的税赋,三十税一就能支撑得大唐不加赋税,必须得保。
第二百三十四章 稽查雍州
汉王李元昌,大模大样地坐到了东宫显德殿中。
“七叔以为,孤当如何自处?”
李承乾虚心请教。
别看汉王的名声很糟糕,李承乾却格外喜欢,理由,除了年龄相近、身份相近之外,更因为觉得李元昌不作伪。
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喜欢你时,你就是个宝;
厌恶你时,伱就是毒草。
李元昌的书画还是很有造诣的,更让外人羡慕的是,他还娶了一个极美的王妃。
这就是个投胎技术过硬的范例啊!
皇帝是自家兄长,王妃娇美,孺人鲜嫩,别人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他的起点,而且他也没有上升空间。
所以,理智的做法,要么老老实实治理封地,要么当皇家派画师、建筑师,要么扯弹弓射小民,偏偏他明目张胆地支持储君。
彭王李元则就想请教一下,咋,你还想从龙之功?
就算你成了,难道还能封你个皇太叔啊!
赏无可赏时,咔嚓是最轻快好省的途径,这一点,淮阴侯韩信可以从黄泉发来证明。
偏偏李元昌不以为意。
诶,就是个玩儿,人生一直端坐在峰顶,有什么意思?
“太子份属储君,即便未登大宝,那也是君!”李元昌咧嘴笑。“既然是君,便以堂堂正正之势碾压过去,如斩杀将作监中校署令一般。”
李承乾紧绷的面容缓了下来:“七叔也觉得,孤杀得妥当?”
哎呀,难得有人赞赏自己的作为,皇帝也好、东宫属官也罢,只会张嘴闭嘴“昏君”、“亡国之君”,着实恶心人。
李元昌大笑:“殿下做事不循规蹈矩、不走寻常路,那些迂腐之辈根本无法理解。这世上,总要有人为天下先。”
李承乾表示,有感觉被内涵到,但没有证据。
刑部司所属,奉太子令,查雍州及十八县狱。
稽查这种事,明确地说,九成九的人都挡不住。
不管你自以为做得如何完美无疵了,人家总能神奇地挑出一点小毛病,还偏偏让你无话可说。
要不,底层官吏为什么总抱怨“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不错”呢?
当然,稽查翻车的现场也不是没有,通常是下面已经按新律令执行,稽查还拿着旧律令说事,被顶回去、失了颜面也是难免的。
不要以为稽查就一定强过做实事的人,只不过挑刺比做事容易就是了。
十七县狱、雍州狱,或多或少查出一些问题,司法、县尉这一条线哀声一片。
唯有栎阳县,从五品上刑部郎中被正八品下县丞刘仁轨顶着下不来台阶。
在唐朝之前,栎阳县的正式名称,多数时候是“万年县”!
无用的小知识:李渊以万年县之名替换大兴县,万年县只好委屈巴巴地改名栎阳县。
刘仁轨这个倔头巴脑的县丞,从来不会给上官颜面,对刑部司的质疑,县尉与司法佐嚅嚅不敢言时,他能引经据典,指出这是《贞观律》第几条,是其中疏议部分详议的第几个大问题的第几个小问题,让刑部司荒唐地觉得,地位似乎颠倒了呀。
问题真没人敢给刘仁轨扣帽子。
这厮当陈仓县尉时,告诫屡屡触犯律令的陈仓折冲都尉鲁宁,鲁宁不听,再犯,被刘仁轨杖杀。
陈仓县尉,了不得就是从九品上,折冲都尉最低也是正五品下!
岐州司法参军奏报,李世民听了都勃然大怒,想要亲手斩杀刘仁轨,却被刘仁轨的口才折服,遂免罪拔擢为栎阳县丞。
在他面前指鹿为马,真有被打死的可能。
好吧,反正也不差一个栎阳县。
即便李泰发雍州文牒、魏王教到刑部,刘德威也只表示,亲王教与太子令相左时,只遵太子令。
刑部郎中在太极殿奏报稽查结果时,李泰的胖脸第一次绷得如铁石一般。
斗了这么些年,这是太子真正对自己下手了,这一刀,堂堂正正,避无可避。
李世民依旧选择了袒护,锅全部甩给了从四品下雍州治中刘行敏,谁让这厮一天到晚写诗嘲讽人的?
刘行敏迁岐州别驾,品秩不变。
但是嘛,京官出地方,循例是要升一级的,没升实质上就是贬官了。
冤不冤?有点。
但也不是太冤,治中本就是一州上佐,负责具体事务的嘛。
黝黑的同僚、雍州治中李叔慎,还到明德门外送行,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兄台,你写诗嘲笑我黑,这次替我扛了所有人的锅,扯平了。
御史台,台院。
范铮接到了太子令,令他稽查左候卫。
“臣不敢奉太子令。”范铮直接拒绝了。“御史台乃国之重器,监察与否自有朝廷定职司,即便有突发状态,也应由陛下宣诏。”
“太子大约忘了,他已经不再监国。”
治书侍御史马周表示赞同:“请东宫收回成命,御史台的运转,太子不应轻易干涉,更不可指定由哪位御史办理。”
李乾祐看着头铁的两位下属,悠悠地叹了口气。
换成自己,虽然也必然拒绝太子令,话却要委婉得多。
还是年轻气盛啊!
话都已经出口了,就是神仙也挽救不回来,太子通事舍人怒气冲冲地回东宫显德殿缴令。
李承乾收回太子令,斜睨了汉王李元昌一眼:“七叔,如何?孤就说他不会奉令。”
李元昌眉眼一挑。
因为万年县尉司马玄景一事,李元昌与范铮自然产生了过节,设计坑一把范铮也是很正常的事。
范铮如果真去查左候卫嘛,呵呵,军中事务,唯有御史大夫可以插手,监察御史可以查验战功,侍御史真没这权限。
到时候,自有其他侍御史对范铮发起弹劾。
别以为台院就四位侍御史,好像就能一家亲似的,实则可能四人分成五群组。
谁不希望,自己成为杨纂第二,一路踏着别人上位?
范铮这个滑头拒绝了,倒实属正常,马周你来捣什么乱?
要不是马周为皇帝青睐,李元昌都想报复一把了。
什么事都敢掺和!
“殿下在兵部司,可有人手?”李元昌咬牙切齿。
“倒是有一名新晋郎中,向孤输诚。”李承乾漫不经心地摆手。
第二百三十五章 愧受了
三日一朝,依旧继续。
大清早的就要去太极殿,真不情愿啊!
不过,看看在殿外吹冷风的义府兄,范铮瞬间心理平衡了。
好歹,侍御史是入殿内,可以避风的。
“陛下,高句丽又犯我营州,汝罗守捉战死三十七人,杀敌七十九人。”兵部侍郎杨弘礼禀报。
李世民冰冷的目光,盯向高句丽太大使者钱净土。
钱净土无奈:“陛下也知道,高句丽是以五部组成的国度,五部之外还有不少小部落,哪怕西部是钱氏的势力范围,也无法如臂使指。”
范铮鼻孔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这意思,顺奴部控制不了辽东?既然如此,我朝大军前往,顺奴部将那些控制不了的势力点出来,大唐替你管教!”
高句丽这举动,像极了熊孩子,你没空理他的时候,他会跳起来给伱一巴掌;你收拾他的时候,他就嘤嘤嘤。
遗憾的是,前朝的两个皇帝,因此征伐高句丽,结果不是自己出问题,就是老天不给脸,最后无奈铩羽而归。
来护儿都杀到平壤了啊!
钱净土叉手:“外臣一定严加管束辽东各部,勿再与大唐有龃龆。”
李世民摆手,不想与钱净土说话,来济领钱净土退出朝堂。
没精神与他废话,高句丽早晚是要征一征的。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举笏:“安西都护乔师望,上奏朝廷,他的身子有恙,须回同州冯翊县祖宅调养。”
病,未必是真病。
乔师望为首任安西都护,本来就是个过度,且他并不太擅长征战,收拢人心有余,开疆拓土是强人所难了。
有那么一个理由,权力交接就名正言顺了嘛。
李世民敲了敲扶手:“着凉州都督郭孝恪,迁安西都护,统西州、伊州,伺机而动,准备图谋可汗浮图城。”
魏征出班:“臣还是那句话,劳师远涉,难以持久。”
李世民微哂:“准安西都护府截流自支,兵马可不必完全参照朝廷配置,准就地征各部为仆从军,准自行安置都尉以下官吏。”
朝廷对此也早有对策。
放权!
郭孝恪在瓦岗中,名声不是特别大,本事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接手安西都护府,谁想吃下去,都得硌掉满口牙!
程咬金突然出班:“陛下,臣虽与郭孝恪并未深交,却也无过节,且就事论事。郭孝恪论谋略是够独当一面的,唯其谨慎不足,陛下三思。”
李世勣出班:“郭孝恪与臣共守黎阳,同陷敌手,终不改志,与臣共同归朝。臣以为,其人可重用。”
程咬金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回去。
即便都是瓦岗出身,派系依旧泾渭分明,虽不至于对立,却也没那么融洽,再说下去,好心成了恶意,何苦呢?
这一番对话,看似鸡同鸭讲,却表明了两个侧重点。
程咬金求稳,觉得郭孝恪这方面略为欠缺;
李世勣求忠,因为西域之地,实在太遥远,而郭孝恪的忠诚是考验过的。
兵部郎中辜正出班:“臣于近日,清理兵部所辖武散官,对一些武散官经营,颇觉疑惑。朝中亦有令,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此相悖也。”
辜正这个人,本名林正,贞观八年中进士,曾任江南道观察使,今年的大旱中,辜正先斩后奏,开仓赈济,令一些豪强乘势兼并田地的打算落空。
于是,豪强的构陷闻达于朝,皇帝暴怒之下,林正下狱,万民辞上于朝廷,李世民才知道其冤枉。
辞,在这里是指一种呈文,通常适用于平民上书。
于是,李世民赐姓以示歉意。
无辜入狱,那就姓辜好了,上古下辛,也有辛苦之意嘛。
于是,辜正成了日后江南道建昌(南昌)辜姓的始祖。
第二支辜姓,是避祸改姓,大名鼎鼎的辜鸿铭是这一支。
第三支,是从西周掌祭祀的执辜氏,后省姓辜。
好官是没错,不代表好官不能求升迁,有意向东宫靠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且他奏事,也不单独针对个人。
朝堂上热闹起来了。
“兵部郎中这话不对吧,我记得,朝中的文武散官,没有经营工、商的吧?”
殿中侍御史赵仁本开口:“下官记得,定远将军范老石,似乎经营着范氏木器作坊吧?”
图穷匕见。
范铮倒没想到,居然是御史台的人在背后捅一枪。
范铮出班:“说来惭愧,家父一直偏爱手艺,不登大雅之堂,定远将军之衔,着实愧受了,请陛下收回。”
赵仁本愕然。
这剧本不对呀!
范铮不应该挣扎一把,努力狡辩吗?为什么直接弃官了?
真要有取舍的话,难道不应该弃作坊?
“另外,臣也经营着酒坊,确实不应再为朝廷命官,特请辞官。”
范铮的话,让李世民眸子一缩。
对范老石的忌惮,倒消除了不少,真要免其武散官也无所谓了。
可范铮的酒坊,那是什么酒!
那是能让受伤将士多存活下来的希望,那是能减少抚恤的宝贝!
李世民的目光,转投卢国公程咬金。
程咬金心领神会地跳了出来:“照此说来,老程的婆娘崔氏,也经营着一些买卖。哎呀,原来老程也不配为大唐的官呐!”
一指长孙无忌,程咬金叫嚣:“还有你!你也不配!别以为老程不知道你在平康坊开了楼子!老程去那楼子里喝过花酒!”
“你,你家在东市卖牲口!你家在西市卖琉璃!”
程咬金一路揭短。
照这么一搞,好嘛,满朝臣子,至少得四成辞官了。
别说什么挂名奴仆,程咬金犀利着呢。
赵仁本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收场。
治书侍御史马周叹了口气,出班启奏:“赵仁本妄言,臣以为当罚俸,以儆效尤。”
没法,赵仁本平日极为勤勉,御史台远行的苦差事,他都甘之如饴。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跳出来针对范铮,但,能救救一把吧!
马周的才华,皇帝与宰辅都极为欣赏,他出面,颜面是要给一些的。
“看在治书侍御史面上,且罚俸一年。若再有此私心杂念,莫怪朝中无情。”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这就是世情
民部侍郎高履行,将范铮请过衙。
“咋,甄邦这屁娃儿闯祸了?”范铮饶有兴趣地问。
“臭舅父,不许这么说我!”甄邦从旁边的公房里伸出脑袋,微带恼意。
“甄邦少年活泼,无须介怀,所有公事他都学了一遍,多数能自行处理了。”
消瘦的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捋着山羊须轻笑。
卢承庆出身范阳卢氏,始祖东汉卢植,阿耶卢赤松原为河东县令,高祖起兵即率县来投,被封范阳郡公,卢承庆不过是承嗣而已。
面容俊朗、博学多才、出身高第,卢承庆符合这个时代最理想的官员形象。
博学多才的佐证,是李世民一时兴起,问起历代人口数目,其他人不知如何回答,卢承庆已经张口,从夏、商、周,到北魏、北周、隋朝,人口数目都娓娓道来。
这就是高第与草莽出身的区别,不说别的,出身低的,你连这些数据的出处都不知道!
没办法,知识的垄断才是最大的垄断。
各部的侍郎都是二人,自然有职司大小之分,高履行这个新嫩的民部侍郎,当然是卢承庆这个侍郎带一程了。
茶汤奉上,卢承庆开口:“本官也不与华容开国县男绕弯子,直言相告,民部四司,共有书令史一百一十一人,今年本官拟从国子监算学募十名书令史,从敦化坊学募十名优异的学生。”
范铮微微颔首,看来甄邦还是给民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嘛。
至于坊学生的年龄,有甄邦等先例,自然不是问题。
不过嘛,后来者就别指望如甄邦兄弟一般,可以跃过流外官的等级了。
原先的书令史,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出路,朝廷的衙门多着呢。
范铮回答:“国子监那头,得孔祭酒安排,下官只能保证敦化坊学这头。提个小小的建议,最好是让甄邦管束他的同窗。”
按说,安排书令史的事,虽然是侍郎就足够了,可超出常规途径的招募,还是应该由尚书许可的。
偏偏范铮知道,民部尚书、莒国公唐俭,根本无心政事,不是看书,就是与人手谈。
自隋唐起,纵横各十七道棋路的棋盘,正式变更为十九道,从此定型。
李世民是博弈高手,唐俭也是对弈名人,时不时能让李世民吃瘪,自灭突厥后唐俭就沉醉于此道,官复原职后更极少理事。
唐俭这种行为,看怎么说,美化一点叫培育后进,难听一点叫不留意职务。
而且,御史台已经收到了一个消息,唐俭托盐州刺史张臣合为他私人采买羊。
事情可大可小,全看某人意愿。
所以,卢承庆的大包大揽,并没有逾越职司,纯粹是唐俭放权所致。
卢承庆摆手:“不只是民部要人,司农寺同样要十人。另外,范阳卢氏在长安的铺子,也需要十名……”
当然,坊学生不是一拿来就能直接使用的,得让他们有适应、学习过程。
珠算的技能,加上《基础会计》,并不是百试百灵的灵丹妙药,甄邦入民部之后,学习了好久才适应民部的需求,回坊学时也特意给同窗说了一下。
但是,基础好,就是最大的优势。
事,是好事,但在国丧期间,一定要注意情绪,免得去哪个山旮旯改造。
糜斐看着大讲堂里空了一半的位置,有点欣慰,又有点失落。
哎,以后再也见不到一百五十三人一班的盛况咯!
范铮已经提了一嘴,以后尽量以五十人为一班,免得人太多,不好带。
巫桑的改变,是极让人惊讶的,这个腼腆的妹娃子,现在祈使句使得溜溜溜,教训起陈利俭他们那叫一个顺畅,偏偏无人敢回嘴。
“手长了有什么用”之类恶毒的语言,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在敦化坊学的,说这话的人,不配为人师表。
但是,谁调皮捣蛋了,巫桑该骂骂,戒尺打手心也不留情,小皮猴子们居然还服服帖帖了。
各衙门、各家铺子要人,是由巫桑协助糜斐分配人员的。
僧多粥少,一个分配不公平,会引起强烈反弹的。
好在巫桑对同窗的本事也了如指掌,谁适合哪个衙门,说得未必准确,至少言之有物。
要不是非常时期,坊学生的笑闹,能掀翻新坊学的屋顶。
咳咳,那致命一挖,还是很让人膈应的,虽然好好修复一下也能使用,可敦化坊差这点钱吗?
坊学暂借地一用,敦化坊水泥重新铺设水泥板,树木全部新栽。
这一次,不再种枣树,种柿树!
坊学两年一招生,本坊子弟,因为巫桑她们班已经吸纳了太多适龄人,现在基本稳定在一级有甲乙两个班次就足够了。
可坊学生大规模进衙门,这就让人眼馋了。
“县男,明年安排的招生计划被打乱了。”糜斐举着手中一迭纸张,面上露出幸福的烦恼。“本坊预定甲乙班次,纳新八十四名,可再招收坊外十六名学生。”
“可是,你看看,这是录事廖翁的条,要加两名子侄;这是侯莫陈羽的请求,要再给青龙坊三个名额;这是隔壁立政坊的条子,请安置两名学生……”
这一来二去的,不增设丙班都不够使了。
对于一个山长来说,坊学的规模自然是越大越好。
可从敦化坊的角度考虑,招外坊学生本不过是人情,扩大化会额外增加敦化坊的靡费。
“立政坊,可新鲜了。”范铮微微撇嘴。
“还不是铁小壮娶了立政坊的婆娘?要不然,立政坊的人,本山长想让他走人的。”糜斐咬牙切齿。
不用说,当年糜斐跟立政坊那边,肯定是有过节的。
可这就是世情啊!
即便两坊摩擦再多,终须缓和,总不能时时两坊抡着枣木棍拼斗。
生活才是第一位。
如果敦化坊一如既往地穷困潦倒,立政坊还会欺过来,这就是现实。
“外坊的人,算盘、笔墨、纸张的靡费、束脩,明明白白公示出来,接受不了就回见。”
范铮倒没客气。
“束脩那东西,你们自己当福利就是,不用上交坊里。”
陆甲生补了一句。
甲乙丙三个班,坊学才三名先生,显然是不够用的。
这又是糜斐的福利了,他可以向当年待他友善的同窗伸出援手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奶兄弟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垂花门处,范百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姿势有点笨拙,神情有点懊恼,仿佛很郁闷为什么还不能自如地掌握平衡。
“吧唧”一声,范百里摔到地上,小嘴咧了咧。
元鸾立刻心疼了,要冲过去抱他。
隔辈亲,是真亲,范铮记忆里,自己好像没得过这待遇。
范铮拦住了元鸾:“阿娘,由着他。你也不想,你的孙儿一辈子只能被抱着走路,有腿却堪比残疾吧?”
“长安县就有那么一家,心疼娃儿,见不得娃儿跌倒,于是抱着他不让走路。结果,十六岁了,天天乘舆、靠人背,成了双腿健全的废人。”
故事,当然是范铮杜撰的,道理却很真。
元鸾满满心疼,俯下身子,伸出手掌:“范百里,来,牵阿婆的手,我们走。”
哼,不让抱,还不能牵么?
范百里起身,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声,跌跌撞撞地走向范铮。
娃儿的身体相对柔软,正常的跌倒,其实没大人想像中的痛。
范百里就是觉得委屈而已。
元鸾诧异了:“小小的人儿,还怪有志气的!”
范百里猛地撞入范铮怀中,露出笑容叫了一声“耶”。
范铮轻声答应,抱着范百里轻轻摇摆。
杜笙霞吃味了:“这个小没良心的,阿娘天天带着你,伱都不先叫阿娘。”
范百里牵着范铮的手,走到杜笙霞面前,小手抚摸着杜笙霞的面颊,咿咿呀呀的,似乎叫她别生气。
“好,阿娘不生气,以后你得多叫阿娘。”杜笙霞牵着范百里的另一只手。
一家三口沐浴着夕阳余晖,慢慢向抄手游廊走去。
诶,好像哪里不对?
元鸾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一字一句喝道:“范铮!”
范铮一把抱起范百里,往正房跑去:“快跑,你阿婆生气了!”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拍手。
“跑!”
又能多说一个字了。
饭桌上,荤素齐全,唯有酒坛让范铮皱紧了眉头。
“阿耶,你要犯禁吗?”范铮的面容绷了起来。
“喝点,怎么了?”范老石漫不经心地回答。
“挺好的,我们一家老少发配去边州更好。”范铮挑眉。“国丧期间饮酒作乐,多大的颜面呐!就是去边州牧羊也值了。”
“嗯?”
元鸾劈手夺过酒坛,将它束之高阁。
范老石悻悻作罢,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皇帝没了婆娘,还有几十个妾嘛,咋就不许人喝两口了呢,他不讲道理嘛!
范铮摇头,这是飘了啊!
“朝堂上,兵部司、殿中侍御史轮番出手,弹劾阿耶开的范氏木器作坊。”
范老石摆手:“最多耶耶不当这劳什子将军!”
元鸾直接拧住了范老石的耳朵,面带煞气:“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他们并不认识你,为什么要针对你,用你这石头脑壳想想行吧?人家的目的,是我们家大郎!”
“这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范老石倒没读什么书,可鸿门宴的戏还是听过的,闻言面色一变。
别看一家人时不时会斗气,可真遇上事,范老石还是得赤膊上阵的。
“范百里他阿沄,明天起,你们就不用过来了。”
范老石的酒瘾,就是乳娘的汉子勾起来的。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范老石冒不起这个险,宁可明天从坊内再找厨子。
范百里,要么断奶,要么跟小驴子当奶兄弟。
家里的牲畜群已经发展壮大,四匹挽马、大小五头驴子。
咳咳,看小叫驴那风骚模样,保不齐啥时候家里会增添新品种?
毕竟,铁小壮送的两匹挽马,它就是敦马啊!
陆甲生闻讯嘿嘿一笑:“看吧,还是本坊的人知根知底,不敢轻易胡来。”
坊正出手,安排人给华容开国县男当庶仆,在定远将军府为庖厨。
话听上去有些奇怪,敦化坊的人却都懂,刨除一些壮劳力与根本不懂厨艺的、人品不太可靠的,自愿前来、且能胜任的居然有五人之多。
虽然厨艺不如樊大娘吧,至少不会比苦贞贞差多少。
范铮挑了两名为府中大厨,保证有个替换。
中校署监事铁大壮再挑了两名,侍候他家婆娘苦贞贞与儿媳高月娥。
从九品下职事官同样有庶仆二名,父子一合计,就是四名的份额。
庶仆的名称,有能力的人或许会嫌弃,对那些普通百姓而言,这就是个香饽饽好吧?
挣多挣少且不说,去坊、县办事便利也不谈,一日三餐都有着落好吧!
即便是敦化坊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依旧有不少人维持一日两餐的旧习惯,舍不得多吃一点呢。
秋意浓。
范铮在坊学一角,持着巫闷山制作的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手臭字的救星来了,硬笔字就是比毛笔字好写,虽然写出来没有多美观,至少工整之意是有了。
铅笔这东西,其实并不复杂,研磨筛选过的石墨粉加少量粘土,以模具挤压成型,阴干之后,未变形的烧结,再包上泡木为壳。
巫闷山心情好了,连铅笔的外壳都用了七叶树、泡桐树、栓皮栎三种材料试制。
七叶树是本土原产树种,药用、景观,寺庙里很喜欢栽种,木材质地轻,可用来造纸、雕刻、制作家具及工艺品;
泡桐树,有资料说是东南亚原产,但在中国的历史也很悠久了,《尔雅》里称为荣桐木,质轻而韧;
栓皮栎是本土原生树种,木质结构略粗,材质坚硬,可树皮却细软有弹性。
“练字识字还不错。”糜斐与郦正义评价。
他们教出来的坊学生能批量入官衙了,虽说很多是流外官、吏,也多仰仗范铮的算盘之能,可他俩的名声的鹊起了,在圈子里说话,腰板也直了。
范铮掏出一块指节大小的东西,在纸上擦了擦,刚刚留下的字迹全部消失了。
郦正义两眼放光:“好东西!如此一来,娃儿们可以重复使用纸张,可以省下好多钱!叫啥名称?”
范铮淡淡回应:“橡皮擦。”
不管啥天,橡皮擦与铅笔都配,配一脸。
铅笔用多,对练毛笔字当然有那么一点点影响,可坊学教出来学生就不是奔着科举去的,无所谓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蒋乾
敦化坊学还是招募了两名先生。
据说,是山长糜斐的故友。
一个叫蒋乾,而立已过,鼠目鼠须,虽一脸正色,却掩不住浓浓的猥琐之意,据说善于开蒙;
一个叫毋(Wú)坤,年龄相同,容貌平平无奇,擅长四书五经。
赶上坊学生全部配备铅笔、橡皮擦之际,两位新到的先生难免好奇心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却也识时务地闭嘴不问。
学生的使用与发放,由山长糜斐负责,但来源,却没人说出来。
用铅笔却也不是没有弊端的,基本上,每一名学生都得配备一把比解手刀还小的刀子,用以削铅笔,可万一持刀子打闹呢?
糜斐只能弃了教学,终日来回巡视,并严加警告,谁动刀子伤了人,不管有意无意,一律逐出坊学。
高压策略,让坊学生克制住蠢蠢欲动的念头。
“哎呀,山长这敦化坊,可真是出人意料,本以为应是一百零八坊之末,可如今看来,除了地势略偏、人口略有不足外,起码也是个中等了。”蒋乾赞叹。
“其实人口也不算末等,立国之初,多数坊中分配的人口是相近的,不过是后来迁入、寄居、商贾等因素,渐渐拉大了各坊差异而已。”毋坤并不太赞同蒋乾的意见。
或许是因为名字的天然对立,二人的意见,罕有一致的时候。
他俩这组合,不去工地都浪费人才了。
蒋乾好奇:“听闻坊学内,本坊子弟是不收取束脩、笔墨纸砚靡费的,这可是独树一帜啊!怎么做到的?”
毋坤挤兑:“怎么,你是想学坊中挣钱呐?”
糜斐颔首:“当初,华容开国县男为坊正,家境还算不错,折腾了一点牙香,去寺庙外贩得收益,供子弟开蒙嘛。”
这在周边几个坊,是人尽皆知的事,犯不上隐瞒。
而且,制作牙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艺,配方也并非秘而不宣的宝贝,关键是你售到哪里而已。
同样一炷香,卖给东市的商贾,与到寺、观门口贩卖,或与直接由寺、观售出,利益是天差地别的。
没有垄断的技术,渠道就至关重要了。
毋坤挑眉:“可后来,不是听说大兴善寺寺主换人了,与敦化坊的关系也不好了?”
蒋乾冷嘲热讽:“孤陋寡闻。”
糜斐吐了口冷气:“没了比丘,不还有道士么?拉对面玄都观贩呗,道家天尊也要受香火的嘛。”
至于里面的细节,别问糜斐,他也不知道。
巫桑打量了两位同事一眼,简单见礼,便自入讲堂,手执戒尺,看着陈利俭他们练指法。
虽然陈利俭他们这一级,未必是走算盘路线,但技多不压身嘛。
最起码,练练手指的灵活性。
蒋乾大为诧异:“这位居然也是先生?我以为是学生啊!”
糜斐点头:“原先是坊学生,得县男算盘衣钵,代县男授业。”
没有说的是,华容开国县男家比较富裕,衣钵好几套。
坊中,坊正陆甲生带着两名坊正,脾气火爆地在十字街骂娘:“让你们各家把摆外头的东西收一收,好好说不会听啊!”
实际上,这几天陆甲生一直在坊学附近盯着。
新到的先生,是否会如郦正义一般可靠,谁也不知道。
反正,陆甲生是看到,蒋乾有几次有意无意地踱到兽炭作坊范围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初麻山是怎么被弄走的,国子丞姬宁如又是如何出长安的,陆甲生可心头有数。
万年县司法佐木非宏也很有眼色,给敦化坊多次讲解《贞观律》,让陆甲生长进了许多。
所有在作坊做事的坊民,每人签了一份郦正义按律令拟下的契约,经过木非宏过目、入县衙加盖法曹印章,并录入卷宗备案。
其中的所有条款,都由郦正义掰开了,细细给坊民解说。
做事不注意,造成了损失,只是由作坊处罚,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泄密这一条,谁要沾上了,一辈子翻不了身。
坊学生新到各个衙门,范铮都去看了一遍,连东市内的卢氏铺子也逐一查验。
童工是给伱们使了,不听话的时候,该收拾收拾,可别给我使坏。
因为这帮坊学生,开坊门后从来见不到的载客马车,专门开通了敦化坊路线,确保每天有两辆马车接送。
靡费自然是要给的,便利是实实在在的,为此范铮还特意谢了治书侍御史韦悰。
长安的车马、装卸,韦曲不说尽数掌握,三成以上的份子是有的,安排便利也只是韦悰随口给韦思言说了一声,权当是为韦思言起初的任性胡为赔罪了。
韦悰自身是无惧范铮的,甚至整个韦曲都无惧范铮,可谁敢小觑一个二十六岁的侍御史?
年青,便有无限可能。
这还是靠着自己,从不文不武的路径杀出来的!
这样的人,交好才是上策。
韦曲能在长安脚下发展壮大,不是凭盛气凌人,而是广交四方客!
“日后,韦曲的小辈有任性之处,你且海涵,交由我处理便是。”韦悰态度和蔼。
范铮叉手:“长者命,自当遵从。”
一句话,人家的诚意展示到位了,你怎么也得给情面。
再说,当初韦思言之事,虽然给敦化坊造成一些麻烦,终究是化解了。
不是因为韦思言,敦化坊也不至于自己开那么多作坊。
所以,要不要矫情地说一声:感谢苦难?
韦悰推过来一碗茶汤:“从现在起,你敦化坊也算是朝堂这一盘大棋中的一片棋子了。”
范铮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是活棋还是死棋,看我的?”
围棋这东西,在唐朝受众广泛,即便是穷人也不乏爱好者,唐玄宗时期的国手王积薪就是个平民出身。
故而,范铮能接话,并不突兀。
韦悰应道:“恕我直言,就目前敦化坊的实力,只能算假眼,只有寻到强援,才能成为真眼,变成活棋。”
话虽不中听,却很真实。
只可惜,风暴临近,敦化坊的时间不太够,连跳上岸的机会都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