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笑而过
公房内,除了范铮,人人都急风急火的,除了主簿汤仪典在耐心记录黄卷、为总监烹茶,连亭长、掌固都步履匆匆。
“这是怎么了?”
范铮不解。
汤仪典轻笑:“心气提起来了呗。温泉汤监郦正直才来求总监多久,骊山汤就升为汤泉宫了,可见上官是何等的圣眷,大家卖力些,说不定就入上官法眼了呢。”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一股浓郁的江米香气在口腔内回荡。
“嗯?主簿是南方人?”
范铮挑眉。
汤仪典眉开眼笑:“下官是潭州人,这茶也是以潭州的法子所制,以油茶籽炼的油,在铛上炸江米饭,加上酥好的菽,研磨为粉,再加葱、姜、芝麻,还加了一点尼婆罗献来的菠莜。就是怕上官不太适应,没敢加猪肝、粉肠。”
欧阳询的同乡啊!
油茶籽炼油,南方早就有了,就是产量不太如意。
油茶树是小乔木,炼油之后的茶饼,甚至被僚人当成药物,治牙病、皮肤病。
菠莜,就是菠菜的别名,尼婆罗于贞观年传入的是刺粒菠菜,于后世传入的是欧洲圆粒菠菜。
范铮笑道:“潭州还有一道外婆菜不是?”
汤仪典愣了一下:“上官博闻广识!”
博闻广识……个屁。
外婆菜,是江南道黔州都督府下辖辰州卢溪县一带的菜肴,虽辰州与潭州接壤,距离却远得很,望山跑死马。
不过,这东西本身不值什么钱,算是当地的一道特色穷人菜。
雪里蕻制的梅干菜、莱菔干、长豆角(豇豆)干、菘菜干,晒干加料后入坛腌制而成。
豇豆这物种,汉朝就从骠国、天竺引进了。
至于为什么是菘菜,抱歉,包菜差不多得明朝才传入呢。
腌制成后捞出来,加点食茱萸、秦椒、姜、葱、蒜炒一炒,喷香。
如果加上肥得流油的猪肉,最好是扣肉,那味道更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下饭的菜肴啊!
闻弦歌知雅意,汤仪典笑道:“正好下官族弟要从潭州来,上官若不弃,带一点来尝个鲜?”
正好才怪,不过是飞鸽传书,让潭州的家人从辰州弄两坛,再出钱托驿所带上来而已。
虽说有豆腐盘成肉价钱之嫌,但能攀上官这条线,从九品上的品秩,未必就不能再蹦一蹦。
而且,上官这种雅好,就是御史台当面,汤仪典也丝毫不惧——不信你们可以查嘛,一坛外婆菜值几个钱?
“对了,温泉汤监郦正直还送了一筐新鲜蔬菜过来,请上官品鉴一番,提点建议呢。”
一个个的,都学精了啊!
“郦正直让下官禀告,近日间,司竹监、太仓署、钩盾署、上林署、导官署,诸令、监有意拜谒上官。”
咦,郦正直还真跟雍州地面上这些同僚吹嘘了么?
钩盾署,那谁,阚苫不是钩盾令么?
不过,未必是阚苫来,钩盾令之位有二呢。
同僚往来嘛,范铮自然是不可能拒绝的,尤其是司竹监的往来,更不可能推了,敦化纸坊翻年可需要司竹监的竹子支持呢。
范铮的品秩是比他们高,本质上却是同僚而已,自然也没拿什么腔调,而其他人有心交往,然后便相谈甚欢。
比较意外的是,钩盾令阚苫,畏畏缩缩地跟在同僚身后,目光总在闪烁。
待汤仪典上茶汤后,范铮轻笑:“钩盾令不必介怀,往事随风。”
范铮的气量并没有多大,只是在换了位置以后,以前那些芝麻绿豆大的过节,自然可以一笑而过。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释怀与怜悯。
毕竟阚苫当年的小动作,没有真正伤害到范铮,否则就不是这结果了。
“司竹监,本官明年可要仰仗你了。”
范铮直言不讳。
司竹监巫马竹叉手:“上官言重了,司竹监每年除固定数目的帘、笼、筐、箧、笋之外,大量的新旧竹子更替,常因无用武之地而化为薪火,巫马代司竹监谢过上官,为竹子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处。”
巫马竹复姓巫马,祖上是周朝的马医官,时称巫马,指官为姓,后人多数简姓巫,依旧有人坚持姓巫马。
至于说敦化纸坊一定会付钱,司竹监也因此开辟一条财路,这些俗气的话就心照不宣行了。
阿堵物的事,司竹监丞自会交涉。
或许是司竹监品秩的缘故,监内居然没有主簿。
范铮轻笑:“司竹监客气了,日后有用到本官之处,但非违律,自当义不容辞。”
巫马竹喜笑颜开,觉得汤仪典烹制的茶汤,味道也没那么奇怪了。
上林署的问题,却比较棘手,在其辖内的昆明池,引沣水而成,如今却因沣水河道的变迁,隐隐有干涸的危险。
“这就不是司农寺一家的事。都水监的职司:凡京畿之内渠堰陂池之坏决,则下于所由,而后修之。”
“工部水部司,掌斗门关闭。所以,非三家一起不能解决。”
明白各衙门之间蹴鞠的原因了吧?
各家都管着一点点,谁也不愿意尽全力,于是到唐文宗时,昆明池干涸成了陆地。
“本官自会向朝廷禀明缘由,但结果如何,真不敢保证。别信郦正直的牛皮,那不过是恰好遇上陛下有心修汤泉宫而已。”
范铮可不敢瞎吹牛。
上林令库丰连连叉手,向范铮表示谢意。
库这个罕见姓氏,在此时有三个源流。
其一是周朝到汉朝有守库大夫官职,指官为姓,成为库氏先祖;
其二是鲜卑库褥官氏,于北魏改姓库;
其三是南北朝时期,北周羌族厍(shè)狄氏,隋时改姓库氏。
库丰祖上姓库褥官。
范铮的信誉,在司农寺正为坚挺,虽然他一再声称是正合圣意,可大家不也正希望迎合圣意,顺便把部门的问题解决了吗?
大唐不禁佛道,大家多少信一点运道之说的,谁不指望沾一点范铮的运气呢?
范铮的目光移向阚苫,阚苫泪眼婆娑:“上官救命啊!钩盾署实在承担不了重责啊!”
钩盾署令掌供邦固薪刍之事,鹅、鸭、蒲蔺、陂池、薮泽之物。
邦固,通假一下,邦国。
也就是说,朝廷与太极宫所需的柴草,由钩盾署供应,阚苫是在哀叹供不上足够的柴草。
“以石炭补上。”
范铮啼笑皆非。
大约是阚苫的前任故意不交代清楚,本朝的职司中又比较隐晦,阚苫才上了这恶当。
前朝的职司中,是明确记录有炭的,而本朝又是沿袭前朝的,交炭绝对没问题。
第二百八十四章 哼哼哈嘿
敦化坊。
给事郎范百里拖着泡桐木做的小横刀,左边跟着半大的细腰犬,身后是卫无忌牵着小驴驹,在敦化坊街道上,走出六亲不认的姿势。
“呀!”
瞅准一只兴州乌鸡,范百里挥刀斜劈,雄鸡仓皇飞开,落树杈上,咯咯地叫唤,仿佛在骂范百里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自己一只三岁的老鸡。
“来呀!来啄我呀!”
范百里扬刀,奶凶奶凶的。
刚才从坊学回府,这只雄鸡气势汹汹地扑向范百里,小范百里握拳欲打,幸亏卫无忌出手赶走雄鸡。
所以,带着气的范百里,提刀来找场子了。
兴州乌鸡体躯偏长,胸部较宽,近于方形,乌冠、乌舌、乌喙、乌皮、乌趾,被称为“五端乌”,体形大、耐粗饲、适应性强、产肉多、肉质优良、肉药兼用,适宜放养。
关中还有黑垚乌鸡,终南山一带的原产,胆小、野性强,夜不归宿,栖息于树梢枝头,难侍弄呢。
范百里脾气大、胆子大,跟着郦正义学了点拳脚,就觉得自己很行了。
“咦,范百里,这是要杀鸡呢?”
樊大娘好笑地蹲下,逗弄着范百里。
范百里撅起嘴,很不开心:“姑母,杀鸡!”
樊大娘笑了一声,开口道:“这谁家的五端乌呢,我三十五文买了啊!”
立刻有看戏的街坊,笑眯眯地接话:“街坊邻居的,这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倒是白送啊!
樊大娘多给五文钱,街坊自然卖得特别快。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文钱已经可以买二升五合粮了好吗?
樊大娘从路边捡了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击在雄鸡颈上,五端乌从树杈上摔了下来,眼里满是恐惧。
完犊子,我不想成为荷叶鸡!
范百里蹦起一点点:“姑母厉害!要吃它!”
樊大娘伸手提着五端乌:“好,姑母提回去杀了,弄干净,蒸了给范百里吃!”
从酒坊出来的杜笙霞,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轻轻摇头:“姐姐莫宠坏了他。小小年纪,气性就那么大,长大了还得了?”
樊大娘哈哈大笑:“没事,范百里是个好娃儿,知道不能随意欺负人,对不对?”
“对!”
范百里收起木刀,脆生生地回答。
左手拍一下细腰犬,右手拍一下驴驹,范百里转身溜进了坊学,寻到郦正义,大声嚷嚷:“师父,到府上,吃鸡!”
小家伙滑头得很,知道郦正义当面,阿娘不会再絮叨他。
郦正义笑眯眯地答应了。
师徒如父子,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多少隔阂的,何况这个徒弟,是可造之材啊!
《急就篇》的字,范百里能跟读小半了,这就是天赋异禀!
遥想当年,自己是六岁才识字的吧?
看范百里挥拳脚,哼哼哈嘿的样子,就天然招人欢喜。
可惜,范百里实在年幼,四平马还不能练,现在的拳脚,只能称为花架子。
不能揠苗助长啊!
郦正义的武艺,是肯定不如范老石的,但他们这种有传承的功夫,比起范老石这种厮杀中成长的野路子,更益于养生。
这才是范老石乐见其成的原因。
范铮回府,看到满堂的宾客,范百里笑嘻嘻地招呼着郦正义、陆飞甲、甄行、甄邦,俨然当家做主的姿态。
范老石与元鸾,两个丝毫没有原则的老人,喜笑颜开地坐着,任由范百里指手画脚地安排家宴。
“瓜娃儿,是你请客吗?”
范铮笑道。
范百里重重点头:“范百里,杀鸡,请师父、陆飞甲、甄行兄长、甄邦兄长。”
虽然范百里还不能连续说太长的话,意思却基本表达得清楚。
“请客是要出钱的,范百里有钱没?”
范铮逗道。
范百里掏出一个小衣兜抖了抖,空的;
再翻一个衣兜,空的。
哦豁。
郦正义都被逗笑了。
范百里伸手:“阿耶,俸禄。”
杜笙霞掩口而笑:“郎君,你就招了吧,这些年范百里的俸禄,伱用去哪里了?”
“瓜婆娘!”范铮翻了个白眼。“范百里的俸禄,阿耶拿着养鸭鸭了。”
范百里顿时高兴了。
哎,聪慧归聪慧,对吃念念不忘,才是娃儿的本性。
孙九抬着一小筐箭谷梨进来,众人分而食之。
这个时代可没有“不要分梨”之类牵强附会的陋习。
广都梨还重达六斤一个呢,不分食,谁啃得完?
“咦,新丰箭谷梨,甜而多汁。”
郦正义评价道。
范铮笑道:“郦先生可错了一半。箭谷梨是不假,可不是新丰所产,是京苑东面监嫁接于杜梨之上的。”
郦正义恍然大悟:“《齐民要术》所载嫁接吗?县男,打个商量,明年京苑东面监嫁接的时候,让坊学生去见识一下呗。”
郦正义虽然精于杂学,却也不是什么项目都会,至少嫁接他就没接触过,他也没地方去试嫁接。
范铮一口应下了。
京苑东面监翻年肯定是要嫁接的,明坦又一心靠拢,让娃儿们去学一学,根本就不是事。
荷叶鸡、葫芦鸭上桌,范铮撇嘴:“范百里,没得肉呀!”
范百里急了,指着鸡鸭嚷嚷:“这不是肉?”
杜笙霞逗趣道:“你阿耶没说错哦,在大唐,鸡鸭之类的,可不算肉哦。”
范百里气得跺脚。
元鸾不忍心:“范百里,不理你臭阿耶、阿娘。阿婆告诉你,有羊肉呢,范百里请客怎么能没有肉?”
范百里瞬间神气了,冲着范铮、杜笙霞做鬼脸。
羊肉上桌,郦正义点头:“汤清香、肉酥烂,这是同州朝邑县的山煮羊。”
这一道菜,历史源远流长,商周时代叫“羊臐”,秦汉时称为“羊肉臐”,唐宋时又叫“山煮羊”,后世称“水盆羊肉”,又名“羊肉泡馍”,在大荔、蒲城、澄城最盛行。
“吃,吃!”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挥箸。
正常来说,范百里这个年纪应该用调羹比较合适,问题这娃儿心高气傲的,根本看不上调羹这东西,一心与大人一样用调羹,总是搞得饭菜洒落不少。
幸亏家中有细腰犬,会舔食落地的饭菜,才不至于浪费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用膳完毕,郦正义对范铮叉手:“县男,给事郎如今颇识一些字,我想,是不是开始教他运笔练字。”
范铮老脸一红。
字嘛,是范铮终生弥补不了的缺点了。
“郦先生,你是范百里的师父,以后不宜称他官职,直呼其名即可,无须忌讳。练字的话,我倒没什么意见,先生决定就好。”
“最好是先练楷书。”
飞白体什么的,是艺术品,楷书才是官场的日用品。
杜笙霞轻笑:“就怕他没什么长性。”
范百里立刻气鼓鼓地盯着杜笙霞。
杜笙霞失笑:“哟,你这小小人儿,还嫌弃阿娘说你坏话了?”
范百里撅嘴:“写字!”
写就写呗,反正敦化纸坊是自家的,也不用心疼纸。
倒是范百里能不能耐住那寂寞,横平竖直地持续下去,还未可知。
陆飞甲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仰面看向范铮:“叔父,我能一起写吗?”
终究是大一点的娃儿,有自己的想法了,让陆甲生都觉得意外。
本来嘛,陆甲生是打算让娃儿六岁再入坊学的,哪晓得陆飞甲会自找台阶而上。
范铮轻笑:“郦先生以为如何?”
虽然范铮愿意,也得看人郦正义的意思,免得尴尬。
郦正义轻笑:“教他倒无妨,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陆甲生大喜:“大郎伱个瓜怂,还不赶紧谢过先生。”
陆飞甲对郦正义、范铮叉手,看上去还像模像样的:“陆飞甲谢过先生、叔父。”
范铮轻拍陆飞甲肩头:“不错,比你阿耶那瓜皮强多了。”
陆甲生翻了个白眼,懒得接话。
便宜占到就行了,斗嘴,从来就不分胜负。
“我家大郎,明年想让他从坊学出去,县男可能让他进县学?”
郦正义憋了半天,终于开口。
哎,要他这号性子方正的人,开口说求人的话,委实为难,要不是为自家娃儿,都拉不下这脸面。
范铮轻笑:“县学、州学,有什么好去的?国子监里,虽然孔祭酒致仕了,可敦化坊也不是说不上话啊!下三学随便挑,上三学嘛,国子学与太学必需是官宦子弟才能进去,四门学嘛,俊士可入。”
在此时,俊士是指录入国子监的俊杰之士。
在《新唐书》里,俊士也是科举的一项。
但《唐六典》里,科举的项目只有六个:一为秀才(试方略策五条,此科取人稍峻,贞观以后遂绝);二为明经;三为进士;四为明法;五为书;六为算。
四门学的学生五百,俊士八百,以范铮的颜面,要弄进去,委实比律学、书学、算学容易得多。
国子监生出来,可以直接任官吏,是什么职司不好说,朝廷的饭碗是端得牢牢的。
而且,国子监生基本无须家里供养,司农寺太仓署供给:丁男日给米二升、盐二勺五撮,国子监生未成丁亦依丁例。
要不是搭上范铮这条线,凭郦正义的颜面,挣扎到死也不能让他家大郎进国子监。
郦正义一叉手,不再说话。
要他这性子,能说出铭感五内之类的话,才叫稀奇事。
能尽心竭力教导范百里、认真教授坊学生,就是郦正义最大能力的报答了。
再不食人间烟火,你也有家人要照顾,这就是现实。
生活没逼得郦正义低下身子、点头哈腰,这是他的大幸。
送走郦正义,反应过来的陆甲生一拍大腿:“着呀!我家大郎日后也应该能进国子监,是吧?”
范铮戏谑地看着陆甲生:“我现在是五品官,范百里日后可以直接为国子监太学生;四门学除了俊士,就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嗣;只有下三学的律学、书学、算学,八品以下官员子嗣可以直接入学。”
当然,更刺激人的真相是,范百里已经有了给事郎的官身,甚至不用去国子监厮混都可以直接为官了。
陆甲生懊恼地一拍脑门。
还是官小啊!
娘哩,为什么混到一个文散官的官身,只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
“耶耶要升官!哪怕是散官,也要混到七品!”
陆甲生喃喃念叨。
要是不知道官员子嗣可以进国子监,陆甲生都无所谓,可让他见过黎明的风景了,哪能安心于黑夜?
不奢望跟范百里一样进太学,至少四门学要混吧?
虽然不太懂其中的区别,但陆甲生本能地觉得,上三学出来就能混个官身,下三学出来,最多是个流外官。
换一个人这么想,范铮会叫他洗洗睡,偏偏陆甲生的运道真算是不错,除了范铮之外,长安一百零八坊,他是第一个拿下弥勒教徒、从而得官身的人,谁敢保证他就不能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安心,该到你时,怎么也跑不了。”范铮拍着陆甲生肩头。“听说,某人膨胀了,连平康坊都敢去了?”
陆甲生胀红着脸,打开范铮的手臂:“怎可凭空污人清白?耶耶是去芳华阁谈买卖,水泥板的买卖!你知道水泥板的买卖又好起来了吗?”
哈哈,再怎样也掩饰不了陆甲生上烟花柳巷的事实。
“耶耶告诉你,说不定因为去了芳华阁,耶耶的七品官就有着落了。”
陆甲生骄傲地开口。
范铮点头:“水泥板的事,耶耶知道,京苑南面监都采买了去当晒场嘛。倒是这芳华阁,你什么意思?”
陆甲生怪笑:“芳华阁有个玲珑凸凹的剑舞萧二娘,听说过没?”
范铮呸了一口:“正经人谁去那地方?你也是,不怕家里婆娘闹腾啊!”
“她敢!”陆甲生骄傲地挺胸,马上又泄气了。“就算你不称呼嫂嫂吧,也得称将仕郎娘子。”
“说正经事,那个萧二娘,我看着有点眼熟。仔细一想,嘿,送耶耶将仕郎官身的弥勒教徒,不是与她说过话么?”
范铮立刻叫了起来:“雷七,立刻安排两个身手好的,隐蔽地保护陆甲生一段时间。”
其实范铮想说不准陆甲生上平康坊的,奈何陆甲生对七品官身已经有了执念,根本拦不住的。
所以,只能调两个防閤护卫了。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在坊外,不比平康坊,千万要慎重,小命第一。”范铮絮絮叨叨地叮嘱。
第二百八十六章 长豆角架易倒
洛阳宫,含嘉仓。
司农少卿唐同人努力核对着上漕船的粮草数目,一阵头晕眼花。
数目对不上,相差一石有余。
这不是粮草的正常折耗,不算清楚,含嘉仓令就有难了。
司农卿李纬摇头:“这种事,有什么为难的?”
一名年幼的书令史,手持十二寸的算盘走了过来,接过记录的数据,噼里啪啦地拨拉着算盘珠子,速度让唐同人叹为观止。
一刻钟之后,书令史停手,自信地禀报:“数目没有问题,是第六拨装船时,多装载了一石五斗。”
唐同人吐了口大气。
粮草没问题,那就是好事,否则得有人扛责任了。
“这就是敦化坊出来的学生?”
唐同人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厉害,难怪范铮在司农寺地位超然,带出那么一帮学生,撒入各衙中,承担着核算的重任,谁能不给几分颜面?
“上官,你我都在洛阳宫,长安的司农寺怎么办?”闲下来,唐同人才有心情想这个问题。
李纬呵呵一笑:“本官离衙前,已经下了文牒,司农寺事务暂委京苑总监范铮负责。”
唐同人愣了一下。
范铮的品秩,在少卿之下,只有九成宫总监与之并肩,在诸署、监排行第一,总领寺中事务也说得过去。
“但是,其他令、监会认同吗?”唐同人有点怀疑。
范铮的本事,他倒是知道一些,可终究太年轻了吧?
何况,这是个底层出身的人物,没有背景啊。
李纬笑道:“知道为什么司农寺少卿之位有二,却只有你一人顶上来了吗?”
唐同人默默点头。
只要脑子没问题,都能看得出,出缺不补的少卿之位,明显是给范铮预备的,也就是他资历是个硬伤,要不然现在就与自己平起平坐了。
“寺丞相里玄奖禀报,范铮接手了温泉汤监郦正直的请求,向朝廷奏请修缮骊山汤,陛下顺手将骊山汤升格为汤泉宫,令左屯卫大将军姜行本、将作大匠阎立德修建宫室。”
李纬的话说完,唐同人立刻惊讶了。
之前也多番听说骊山汤请求修缮,朝廷一直不予答复,想不到范铮一出手就得如此结果。
运道真强啊!
谁都知道,赶个正好而已,可这事,是谁都能碰上的么?
这样一来,范铮在司农寺的威信蒸蒸日上,谁不渴望搭这股运道?
从六品下九成宫副监阎玄邃就不指望,他就老老实实呆在麟游县地盘上,连长安都不想回。
妹婿之败,是阎玄邃早有预料之事,奈何无力回天。
从头到尾,夺嫡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倒是妹子阎婉,做事果断得很,迅速将延康坊魏王府改立西明寺。
呵呵,李泰的府邸,谁也别想据为己有,李泰虽败,却不是全无脾气的,宁愿便宜佛门也不容他人觊觎。
李泰抵达均州郧乡县,便窝在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诸事皆由顺阳王妃阎婉做主,谢绝一切访客。
敦化坊正陆甲生飘了,飘到家中的长豆角架子倒了,面上隐隐有点儿印子。
没法,关中特色,长豆角架子易倒。
郁闷的陆甲生,被泾阳县的主顾相邀,又去了平康坊芳华阁借酒浇愁。
“啧,三勒浆啊,不容易醉。”
陆甲生喝了一角酒,身子微晃。
泾阳县的主顾小心翼翼地开口:“将仕郎,水泥板,每块多开五文钱的单据,没问题吧?”
陆甲生吃了一口鹿肉,眼神迷离:“多开……就多开,反正别短了我敦化坊的钱。咦,台上那萧二娘,怎么持双剑?”
萧二娘的剑舞,从来只是单剑,陆甲生明显是喝多了。
真话、假话、屁话、醉话,在酒桌上轮番上演,陆甲生的身子左摇右晃,面颊变青,眼见要醉倒了,偏偏还有那么一丝清醒。
“将仕郎,你们这个水泥,难造吧?”主顾半真半假地开口。
“怎么不难呢?要不然……伱们也不肯出钱……买,我跟你说……坏了,人有三急。”
陆甲生踉踉跄跄地起身,在伙计的指引下打到茅房放水,倒让那主顾无语。
哎,你要么不说,要么全说,这么吊人胃口很缺德的!
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库存,陆甲生歪歪倒倒地绕行,隐隐约约听到“法王”二字,嘴角忍不住一歪。
芳华阁的伙计找到了靠柱而眠的陆甲生,几个人合力将他送到一间干净的屋子里,抬上床铺、盖上被褥,任陆甲生鼾声如雷。
泾阳县的主顾过来看了一眼,无奈地摇头。
得,三勒浆都喝成这样,陆甲生也特娘的算是人才。
这买卖,今天是没法敲定了,乖乖付账吧。
房门掩上,陆甲生鼾声依旧,时不时还磨牙、放屁。
别人喝酒脸红,陆甲生喝酒脸青。
别人喝酒有量,陆甲生可以一直喝。
装醉,无非是感觉到危险,又无法脱身时的策略。
芳华阁别的不多,喝醉的主顾时常有,陆甲生的招还是很管用的。
然而,躺在铺上的陆甲生,依旧能察觉到,至少有两道目光不时从身上掠过,只是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范铮家防閤。
足足睡了两个时辰,陆甲生才挣扎着起身。
“婆娘,水!口渴!”
陆甲生揉着太阳穴叫嚷。
很快,有伙计持着一壶凉水过来,陆甲生一把夺了过来,一饮而尽,重重地吐了口大气。
“这是哪里?”
伙计身子微躬,赔笑道:“客官,这是芳华阁呀!”
陆甲生用力揉了一把脸:“芳华阁……不是有人请我喝酒?”
伙计笑道:“正是。客官一时借酒浇愁,有点上头了,小人便与同伙扶进来歇息,靡费那位客官已经付了。”
“好,赏!”陆甲生伸手进褡裢,掏出一枚开元通宝,用力摁在伙计手心。“娘哩,什么时辰了?再不回去,家里的长豆角架又要倒了。”
伙计看着手里这一文钱,哭笑不得。
大概,这是他在芳华阁做事以来,得到的最小赏钱。
“看到这名坊正了吗?他将仕郎的官身,就是用教中信徒的血肉换得的。”
“得了呗,你们大肆宣扬枨枨,不被这个坊正抓,就得为那个坊正抓,真以为人家马上天子是善男信女呐。”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宣义郎
据说,敦化坊正家的长豆角架又倒了一次,陆甲生颈上,隐约有五道划痕。
两天之后,左监门卫大将军樊世兴,率左监门卫翊府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平康坊芳华阁,付出三名翊卫轻伤的代价,捕获了近百人。
樊世兴对此极为不满,将翊府中郎将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付一些余孽还能受伤,可见翊府平日操演是何等的松懈!若是上阵杀敌,得枉死多少人!”
襄城郡开国公、左监门卫大将军樊世兴,可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之一,因事削爵、免官,还能东山再起,自非常人可比。
再说,军中上官对伤亡的不满,本就是常事。
樊世兴的话,也自有其道理,或是操演强度再高一些、配合再默契一些,未必不能免除伤害。
真的,别看萧二娘的剑舞似乎很厉害,单独对战一名翊卫或许还能取胜,可对上三名以上的翊卫,只能被压着打。
所以,樊世兴有理由不满。
十六卫,在贞观朝可不只是长安城的看门狗,放出去是能征战的大虫!
门下省传制再临敦化坊时,坊中热闹起来。
芝麻绿豆大的敦化坊正、将仕郎陆甲生,又走了狗屎运,居然立了一大功,让朝廷将弥勒教在长安的据点芳华阁端了,法王萧二娘落网!
旨授陆甲生为从七品下宣义郎,这可是破格的待遇了。
贞观朝的官员,即便算上文武散官,数量也不太多,陆甲生拿一个正八品上的给事郎,也无话可说,能再破格入七品,范铮的情面也少不了。
敦化坊,可真是一块福地啊!
陆甲生的婆娘,牵着陆飞甲,呆呆地在一旁傻笑。
哎呀,一下就从将仕郎娘子变成宣义郎娘子,多不适应啊!
不晓得这一辈子,有没有机会成为外命妇?
汉子……郎君前面说的话,居然是真的,他不是去贪花好色,是真在为大郎挣一个国子监生的前程。
错怪他了呀!
“郎君……”陆甲生婆娘扭着腰肢,捏着嗓子,拖着步履上前。
陆甲生一个寒战,怒视着婆娘:“好好说话,说人话!”
婆娘叉腰,一手拎着陆甲生耳朵,声音带几分脆气:“咋?当个宣义郎了不得?赶紧回去拌鸡食!误了大郎吃五端乌,搓衣板跪不死你!”
陆甲生揉了揉耳朵,面不改色:“这样就正常多了。”
范铮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陆甲生哼哼:“笑啥?当你家长豆角架不会倒咋地?”
范铮想牛皮哄哄地回应,目光一转,看到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杜笙霞,当即打了个哈哈:“当然不会,因为定远将军府就没种长豆角!”
杜笙霞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哼哼,莫以为当个总监就牛皮了。
坊民大笑。
这个答复,就很接地气。
定远将军府内,岳丈杜侃一脸别扭,岳母与元鸾拉了几句家常,目光转到范铮身上,隐约为难。
“女婿啊!如今你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霞儿也是乡君了,纳媵一事,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了?”
岳家来说给女婿纳媵妾,怎么都有点别扭,却是这时代的特色。
依制,五品官媵三人,视从八品,五品以下就没有媵这一说了。
媵与妾是有区别的。
妾是纯属交易性质,不受朝廷保护,就是拿出去买卖也无人置喙,且不许补妻之位成为续弦;
媵却受吏部主爵司保护,地位次于正妻,却有一定的权力,甚至在正妻亡故后可以升为续弦。
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三朝宰相,万年县人杜佑,撰写《通典》,为杜牧的祖父,够风光吧?
《旧唐书》对他的评价是:“性敦厚强力,尤精吏职,虽外示宽和,而持身有术。为政弘易,不尚皦察,掌计治民,物便而济,驭戎应变,即非所长。性嗜学,该涉古今,以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
“始终言行,无所玷缺,唯在淮南时,妻梁氏亡后,升嬖妾李氏为正室,封密国夫人,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之。”
这就是逾越了礼制。
妾是否就不能成为正妻了呢?
当然没那么绝对,但首先,妾得升为媵。
但是呢,“媵”这个字,首先指的是陪嫁的人,然后才引申为媵妾。
于情于理,正室的娘家,有权安排家族的其他女子为媵,甚至出现姐为妻、妹为媵的现象。
保障正妻家的权益嘛,就是正妻亡故,这个位置宁愿空着,也不许外姓夺走。
范铮瞪大了眼睛,想了一下,果断摇头:“岳家的意思,小婿明白,但现在小婿没有纳媵妾之意。”
总而言之,范铮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可不想在府中折腾出XX传来,闹心。
再说,一夫一妻制,才是家庭和睦的保障。
范老石闷头半天,突然开口:“问题是,只有范百里一根独苗,我们担心啊!”
不是啥矫情的话,这个年代,连皇帝的儿子都能夭折,李世民的二子楚王李宽就是代表,其他人又怎敢保证,自家娃儿一定能传承香火?
天大地大,香火最大。
虽然连范老石都不知道自家祖坟面朝哪头,却不妨碍他朴实的想法,要把范家的香火传下去。
范铮轻咳了一声:“放心,明年会考虑生个二郎。”
范铮与杜笙霞的身体又没问题,只要愿意,跟程咬金家一样,生六个是没问题的。
官员纳媵妾常有,但不纳媵妾的也有,夫人卢氏吃醋抗皇命的房玄龄就是典型嘛。
杜笙霞嘟了嘟嘴,没说话。
生是想生的,可分娩时的痛楚,让她记忆犹新。
倒是郎君不愿意纳媵,让她心头舒坦了不少。
平心而论,谁愿意将自家郎君与人共享?
别说是族妹,就是亲妹,心头也不舒坦!
看到自家耶娘上门来说纳媵之事,心头更不舒坦。
真好!
杜笙霞的脚步飘飘,身子蹦了蹦,一个旋转,襦裙轻扬,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范百里嚷嚷:“阿娘跳得好看!”
范铮微微恍惚,杜笙霞有多久没显露这真性情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相见欢
樊大娘的嘴,笑得合不拢了。
范铮向皇帝求情,居然真得了慈旨,准甄行提早成婚!
哈哈哈!
死鬼在天有灵,应该能满意了吧?
甄氏的香火有望了!
万年县民曹官媒乌氏,再次闪亮登场。
“哎哟,你们敦化坊,自从华容开国县男当坊正起,真是风生水起,连你家大郎这小人儿,都是录事,二郎也是将仕郎,出息了。”
乌氏的嘴抹了蜜似的,好话一句接一句。
偏偏乌氏的话,还没有一句假话,这就让樊大娘更舒心了。
“放心,巫闷山虽对甄行小有看法,不过是因为疼爱妹娃子罢了,本心还是认同这桩亲事的。”
乌氏轻笑,信心十足。
说到对各坊民情的熟悉,县衙里的其他官吏未必强得过她。
东家长,西家短,乌氏可是了如指掌。
走出樊大娘荷叶鸡铺子,乌氏扭着腰走向巫闷山家,路上见到干笑的孙九,鼻孔里轻哼一声。
老东西!
露水姻缘,毕竟只是露水而已,过日子是绝对指望不上的。
一时的欢愉,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
相见欢,难抗相互伤。
孙九的目光,随着乌氏的肥臀移动,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液。
“怎么,舍不得老相好啊?”
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孙九打了个哆嗦:“娘子,莫要胡说哩,世间有哪个女子能如娘子一般贴心啊!”
卫无忌轻笑一声。
老家伙,人老心不老,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要不是卫无忌知道他的本性,说不定还真能被蒙混过关。
嘿嘿,卫无忌还只是隐约知道孙九勾三搭四,不晓得还有卫君子这样特殊的爱好,否则,说不准孙九是啥下场。
卫无忌体贴归体贴,板砖师太的战绩太逆天了,孙九怕啥时候也挨上一板砖。
这婆娘,可是真敢下手的!
巫闷山听到乌氏的话,虽然十分不痛快,可看看巫桑满眼的期待,也只能应下了。
哎,虽然横竖看甄行不顺眼,可自家妹娃子与甄行亲密成啥样了,能不嫁么?
不嫁甄行,还能嫁谁?
再拖下去,万一天雷勾地火,来个未婚先孕,不害死人么?
再说,甄行本人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嫌弃之处,即便有了官身,依旧愿意娶巫桑,而不是另觅新欢,这品性已经强过不少人了。
“哈哈,以后甄行这厮,见我要尊称舅兄了。”巫亹的着眼点与众不同。
巫桑呸了一口,小脸却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哎,待自己出嫁了,家里可再没个女子,待巫亹娶妻还有好几年,要不要给阿耶续个弦?
本坊人家,知根知底,大雁一对,酒水几坛,粮食几石,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进行得飞快。
唯一带争议的,就是请期,倒也不是大问题,主要是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现在还好,到哪天河面都冻上了,才叫一个冷。
就连大雁都是家养的,野生大雁跑剑南道避寒去了。
樊大娘的意思,是开春办迎亲酒,天气渐渐转暖。
巫闷山却固执地要求,迎亲必须在初冬给办了,否则宁愿退婚。
没有几个人明白巫闷山的意图,范铮知道,却不方便开口,只能帮着劝樊大娘提前迎亲。
闷葫芦巫闷山之所以如此固执,还不是怕甄行与自家妹娃子行差踏错,到时候毁了名声?
早嫁早好。
咦,说起来倒让人觉得,巫闷山在尽力高攀。
要不是为了巫桑,巫闷山能受这委屈?
“没事,坊中负责操持,一定不让录事的婚事带遗憾。”
坊正、宣义郎陆甲生大包大揽。
不用坊中出钱,反正这两家都是不差钱的主儿。
坊中多养有五端乌鸡,酒坊外养有本地的鸭种,再去东市吆喝几声,自有宰好的羊与猪送来坊中。
敦化坊的婆娘们,在樊大娘的指挥下,打蛋和面粉,加少许盐,调到黏稠的时候裹上薄薄一片五花肉,放入铛中炸一炸,就是酥肉了。
别说,以蛋和面,在这个时代算是一种奢侈,要不是樊大娘家境好,未必舍得这花销。
以水和面不是不行,只是味道稍差,且入滚油会炸锅,一不小心会溅到人。
焦香的味道让甄邦垂涎三尺,拿着个小碗、提着一双箸,捞了几团外表金黄的酥肉,迫不及待地挟起一团往嘴里塞。
“小祖宗哟!烫!你就不能等等吗?”樊大娘叫道。
甄邦“哈哧”地吐着热气,即便被烫得大呼小叫,依旧舍不得吐出那块酥肉。
待得热气退去一些,甄邦细细咀嚼,对樊大娘竖起一根大拇指。
阿娘的手艺,就是不一般!
范百里在一旁大呼小叫:“甄邦兄长,我也要吃!”
甄邦掰开一团酥肉,待里头热气散着差不多了,才挟到范百里嘴里,兄长的风范十足。
范百里“叭叭”地咀嚼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直到完全咽下去,才对杜笙霞道:“阿娘,好吃!伱也吃!”
杜笙霞眉开眼笑:“哎呀,范百里最乖了,有好吃的会想着阿娘。甄邦,挟一团给我。”
杜笙霞的吃相,自然要优雅得多。
杜家怎么也有规矩,杜笙霞从小受过严格的教育,除了偶尔流露本性,多数时候还是得遵从规矩,吃相自然是其中之一。
“姐姐的手艺,果然是全坊第一!”
杜笙霞用汗巾擦手、拭嘴,称赞道。
樊大娘的菜肴,味道从来不差,酥肉更是勾得人食指大动。
虽然是同坊,礼仪还是得要的,甄行着爵弁服,鼓乐齐鸣,在一众同窗的簇拥下,到巫闷山宅子,然后被嘴角噙笑的巫亹挥着秸秆扎成的棒子打了两下。
巫桑着花钗礼衣,金色钗,自制的青裳、青腰带、袜、皮履,向巫闷山辞行,上了彩车。
不知道为何,巫闷山总感觉空落落的,哪怕明知道妹娃子没有嫁出坊也还是觉得堵心。
酒宴大摆,到热闹时,御史大夫李乾祐遣防閤送礼,治书侍御史韦悰遣子弟道贺,盘长、刘谙、华鸣等人到场为贺。
甄行心头明白,这些上官、同僚前来,多半还是看在舅父的颜面上。
范铮是一棵渐渐长成的大树,他们是被大树庇护的幼苗。
第二百八十九章 腊月
腊月时节,河面终于上冻了,洛阳宫以北的漕运停了下来。
含嘉仓总算得到休息,司农卿李纬、司农少卿唐同人也折返长安城,范铮立即交回权柄。
李纬轻拍凭几,啜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汤:“干得不错!郦正直之事,虽说有侥幸成分,但你不开口,这个别宫,就不知道落在哪里了。”
范铮赧然:“上林署之托,下官就无能为力了。”
李纬轻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昆明池的问题也非一日所成,更不可能一日解决了。事涉工部、都水监,你的品秩还是低了,没法协商。”
李纬没说的是,即便是他去协调,也未必能成事,否则又何至于拖到现在!
昆明池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沣水从斗门补进越来越难,这事,朝廷清楚,陛下也清楚。
问题总是无限多,钱粮总是有限的,补得上这边的窟窿,就得露出那边的窟窿。
相对改沣水进昆明池的水道,汤泉宫的靡费不值一提。
钱粮,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即便到了盛世也同样会有缺口,无非是缺口大小的区别。
钩盾署阚苫的尴尬,谁也没有提及。
阚苫在御史台察院的时候就得罪过人,被人坑那么一下也正常,谁让他人缘不佳呢?
反正,他若向李纬诉苦了、求援,李纬会指点一下,闷头不说嘛,李纬凭什么教他?
估计是实在撑不下去了,阚苫才舍下老脸,向范铮求援的,万万没想到,答案竟如此简单。
不要拿范铮类比,要知道,范铮的徒子徒孙在各个衙门里,慢慢站稳脚跟,谁非要跟他过不去,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丘神勣现在还带着老监察史,慢慢扒拉着算盘呢。
“上官,阎玄邃怎么跑九成宫总监了?”范铮慢慢品着茶汤,随意问道。
好歹也是个熟人了,问一声不为过。
李纬笑了一声:“明哲保身呗,难道还要因妹夫的折腾而陷入泥沼?”
也是,阎玄邃毕竟是长子,一举一动代表了阎立德一家,搞不好就能把全家拖下水。
襄城宫一事,阎立德被罢官,敏感的阎玄邃立刻请调九成宫,顺带为自己涨了点品秩。
唐同人好奇地问:“总监,曲辕犁可都下发诸屯监了,明年的地,无论如何都会深耕,可真会增产么?”
范铮笑道:“如果只是深耕到六寸,八成把握能增产。可傻乎乎的深耕到四五尺,就过犹不及了。”
这样的例子,还真有。
不过,挖到那么深,你是想盗墓么?
过深的土地,即便不是砂质土壤,那也是生土,结构紧密,质地纯净,没有耨熟、施肥,耕种起来事倍功半。
凡事都得有个度啊!
范铮也没敢就深耕熟耨打包票,只敢说八成。
原因很简单,万一遇上砂土底,深耕倒反是个坏事。
交接完事务,范铮随着监丞沃垄、凤矗,去了玄武门外的总监地里,看看那些出头寸余的麦苗。
倒不是范铮变得勤快了,而是天上洒下雪花,地上也堆积了半个指节的积雪,范铮心头没底。
一脚下去,皑皑雪地就留下一个黑糊糊的窟窿,乌靴底混合了雪水与泥土,看上去很肮脏。
在雪地中的麦苗,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叶子偶有枯黄,占的比例也极低。
事实上,下雪天真的不怎么冷,倒是化雪才让人哆嗦。
沃垄絮絮叨叨地表功:“这一大片,全部是麦苗,总监内所有的蕃户、官奴,下官都抽出来耕作,方及时耕种完毕。”
“地里脏,是因为每一垄都施足了肥,雪水这么一浸嘛,自然难免。”
真没必要说最后一句,坏人心情的。
道理很简单,人有三急,可谁要总在伱耳边屎尿屁,你能不烦?
遇上吃东西的时候,谁在那里屎尿屁的叨叨,怕是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过去。
凤矗嘿嘿一笑:“就这点雪,屁事没有。”
范铮扭头看向凤矗,期待他的解释。
毕竟,范铮对冬小麦的了解,还是相当不足,没底气。
凤矗笑道:“现今的凤氏,三大源流,一个是源于风姓,一个是源于姬姓,最古老的是源于黄帝时期的高辛氏,时任凤鸟氏,为历正官,指导农时与耕种,遂指官为姓。”
“下官不才,济州凤氏出身,先祖凤鸟氏,对于麦子还是有发言权的。”
范铮无语叉手,还真失敬了,居然不知道治下有祖传的专业人氏啊!
“据下官所测,最多明天就要出日头,这一点雪,也权当是灌溉了。”凤矗吐露点有用的消息。“有雪也是好事,很多虫卵会被冻死。”
范铮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啊么,要不是曲辕犁与深耕熟耨这两项支撑,范铮在凤矗面前都没说话的资格。
京苑总监,藏龙卧大虫啊!
难怪凤矗一向不怎么说话,敢情是看不上别人。
“那么,凤监丞以为,今年是否会严寒?”
范铮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凤矗捋了一把山羊须,淡定地回答:“整个贞观十六年,也就这模样了,倒是小心明年的倒春寒。”
范铮顿时松了口大气。
冬天能挺过去了,还怕倒春寒么?
没事!
范铮却没注意,沃垄眼皮跳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麦苗未必怕冬雪,却真的怕春霜。
正常情况下,焚烧秸秆化解霜情,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今年的秸秆大多拉到敦化纸坊了啊!
沃垄心头,念头急转。
京苑南面监指望不上,方面完全相反,哪怕有秸秆,自己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拉。
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不太好说话;
京苑北面监,伏斗就与沃垄关系恶劣;
何况,以上三面监,同样需要焚烧秸秆除霜。
倒是京苑东面监,听说明坦那厮把茅草全部刨了,要不要打个商量,把那些干枯的杂草再拉过来?
哎,拍上官的马屁,委实不容易,搞得自己担惊受怕的。
没辙,沃垄知道自己的水平,真没法与凤矗相比,不靠马屁怎么升迁?
要是老实干活的人都得到升迁,沃垄自然也不用想这些歪门邪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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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我不做响马好多年
腊月十六,晴,风略寒。
相对往年,今年真是个暖冬了,据说万年县今年赈济的人数大大降低,冻毙、饿毙的人数,不足十人。
这不是抹黑,凭你怎地圣天子在世,都免不了死人,就算你赈济再如何及时,还不许人心存死意么?
在中衣缝制了夹层、夹上白叠,再戴上有白叠的尉,范铮身上的寒意去了许多。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奇迹,杜笙霞这个婆娘居然会亲手为范铮缝夹层了,虽然针脚时疏时密,歪歪扭扭,好似蜈蚣爬,架不住暖和啊!
好在,婆娘的手艺糙得有限,没有肩膀一高一低、袖子一长一短,知足吧。
针脚问题,中衣可以忽略,反正别人又不能善解人衣。
连手炉都不用,范铮站在司农寺班内,身子笔挺。
哎,上朝最不方便的一点,是不能随意喝水,否则人有三急,脸就丢大了。
“乌罗浑使节入大唐朝贡,献貂皮。”
通事舍人来报。
乌罗浑,北魏时叫乌洛侯,别名乌罗护,在长安东北六千三百里,东接靺鞨,西接突厥,南接契丹,北接乌丸,风俗接近靺鞨。
也有乌罗护与乌罗浑不是一个种族的说法。
乌罗浑在唐朝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后来成为室韦的一部分。
进献貂皮的原因,除了想保留乌罗浑的国名,也有借机换一点麦子回去的意思。
没法,乌罗浑苦寒,一年最多栽种一季,收获本来就少,族人日益增多,也无法负担。
他们不是游牧,是农耕与渔猎并重,但地方实在太冷了,产出有限。
通过战争扩大领地?
想啥呢,除了更冷的乌丸,其他三个国度,哪个是他们惹得起的?
夹缝中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导致他们最后还是选边站了。
靺鞨此时与大唐相距甚远,唯一有交集的,是靺鞨的酋帅突地稽,于隋朝内附,居营州,武德年居燕州,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率部击之,得以率部居幽州昌平城。
高开道引突厥人攻幽州,突地稽率部邀击,大破突厥,因而在贞观初拜右卫将军,赐姓李,娃儿李谨行,武力也过人。
“契丹首领窟哥,贡名马貂衣。”
契丹,胜兵四万三千人,分八部,原臣服于突厥,好与奚族相斗。
“奚族首领可度者,以良马百匹、奚车五十乘进贡,求大唐相助讨伐契丹。”
奚族,《旧唐书》有记载为奚国,南北朝时称库莫奚,“沙”、“沙漠”之意,匈奴别种,居原鲜卑之地,胜兵三万余,设五部俟斤,游牧,好与契丹斗。
到辽国时,相爱相杀的两部才正式合力一处。
室韦亦遣人来朝贡,有意思的是,《旧唐书》说,室韦是契丹别部。
总的来说,在唐朝,室韦几乎没有什么冒犯之处,这也与地缘隔绝有关。
居于乌罗浑之南、潢水北的霫族,也遣使来朝。
最有意思的是,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贼心不死,遣从子突利设献马五万匹、牛驼一万、羊十万以请婚。
倒不是乙失夷男对一树梨花压海棠有什么执念,只是薛延陀的地位已经不太稳当,回纥、同罗、仆骨诸部的反抗此起彼伏,薛延陀立国时短,底蕴自然是没有的,也只能打大唐阿耶的主意了。
阿耶阿耶,我给你当女婿也行!
“众卿家议一议吧。”
李世民是看不上乙失夷男的,但人家给得实在太多了。
其他的可以忽略,唯独马不行啊!
别说是良马了,就是驽马,大唐的缺口也大得不行,太仆寺各牧监的马匹,根本没法弥补挽马、耕马的需求。
特别是耕马,即便有曲辕犁,依旧有不少地方得人力拉犁。
范铮出班举笏:“陛下,臣以为,薛延陀的诚意,有待商榷。乙失夷男的年纪大了,真娶了大唐如花似玉的公主,他若薨了,我大唐的公主,岂能如前隋义成公主一般,接受烝婚之辱?”
烝报婚,外番又称收继婚,细分为上烝下报。
简单地说,娶继母、嫂嫂为烝,纳弟媳、儿媳为报。
先秦时,诸侯国也出现过烝报婚,《左传》中常有记载,如夷姜与卫宣公、宣姜和卫顽视为合法,但极重礼法的鲁国没有这记录;
儒学兴盛后,烝报婚制度被视为淫行,渐渐消失在历史中,甚至到明朝时,烝报婚可以处死。
而在突厥等国度,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也与他们生育的困境有关。
礼法,对于草原国度来说,还是比较奢侈的——守不起!
咳咳,范铮这话,有点危险,李世民纳海陵剌郡王妃杨氏入宫,本质就是报婚,有影射之嫌哦。
殿外的监察御史丘神勣精神一振,正准备入殿弹劾范铮,却听得秘书少监颜师古开口:“华容开国县男所言甚是,大唐的公主,正如大唐的颜面,岂可容人践踏?”
颜师古护短,看不上的人,他会论出身;看得上的人,他也极力回护。
丘神勣只能泄气。
别说是他,就是他阿耶丘行恭,也惹不起万年颜氏。
突利设急了:“外臣出薛延陀时,真珠毗伽可汗有交待,求娶公主,一切礼法依大唐规矩,绝不敢以草原陋习强求!”
李世民无声地笑了。
虽然范铮有点冒犯,但这个理由,正好抻一抻志得意满的薛延陀,稍微矜持一下。
要是君臣异口同声的赞同,感觉倒像是大唐要上杆子嫁公主似的。
“使节退下,待朝议之后再告知结果。”
张阿难挑眉,代李世民开口。
公主是要嫁的,那么丰厚的聘礼,不吃下来怎么可能呢?
“陛下,要不老程带人将突利设宰了,将牛马全部夺过来,就说没见过薛延陀使节。”
程咬金一肚子坏水汩汩直冒。
范铮都想笑,这还真是老响马干得出来的事。
程咬金还可以高歌一曲:我不做响马好多年。
李世民笑了:“知节的建言,再议。”
无非是再挑一个不招待见的宗室女,封为公主嫁出去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不是李道明那种搅屎棍居中胡说八道,大家脸一蒙,自然就混过去了。
真的,犯不上让程咬金重操旧业。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三文御史
“监察御史臣丘神勣,弹劾京苑总监范铮损公肥私,以一文钱价格购买京苑总监的一车秸秆。”
丘神勣按捺不住,还是上殿弹劾了。
御座上,李世民抚额。
丘行恭家的小崽子,报复心之强,当真是世所罕见,逮着机会就要咬一口,完全不顾是否会迸了满嘴牙。
即便李世民三番五次告诫丘神勣,不可因私怨而滥用公权,丘神勣依旧无比执着。
头疼。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微微摇头。
丘神勣这是急了,不管不顾地下嘴,你知道具体一车秸秆应该值几文钱么,你知道秸秆在京苑总监也就是烧了肥田么?
如果范铮一文钱没出,这弹劾,或许还真能让范铮罚俸。
是的,最多罚俸而已,本来就没多高的价值,连进察院立卷宗的资格都不足啊!
一文钱,虽然是象征性质,却表明这是在交易,不是白送!
“京苑总监,可有辩解?”中书侍郎马周询问。
“敦化纸坊采买京苑总监秸秆是实,一文钱一车是实。”范铮没推诿到沃垄身上,这种没品的事他干不出来。“敦化纸坊采买秸秆,俱有账簿记录,每一车皆当场付开元通宝。”
然后,范铮满眼的疑惑:“本官不明白,是朝廷不许采买秸秆,还是不应该付钱?”
丘神勣暴跳如雷:“哪家的秸秆是一文钱一车?你这是占司农寺的便宜!”
范铮满面认真:“请监察御史教本官,一车秸秆应该是几文钱?”
我特娘的知道是几文钱!
丘神勣猛然愣住了。
不知道一车秸秆价值几何,而去弹劾范铮一文钱一车买得便宜了,这弹劾岂非空中楼阁?
“身为御史台察院的前辈,本官教伱个乖,不可将私忿带入公事,要弹劾人时,须将功课做扎实了。”范铮叹息。“幸亏台狱不掌握在你手中,否则,不知会有多少人冤死。”
丘神勣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站在那里,进退失据。
司农卿李纬举象牙笏:“此事,是司农寺内部事务,臣自处置,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看看这场闹剧,心头也有些不痛快,轻轻哼了一声,以示同意。
李纬出声:“京苑总监以一文钱一车出售秸秆,略为欠妥,应每车补三文钱。范铮,可有异议?”
范铮咧嘴一笑,目光挑衅地扫过丘神勣:“上官断事,公道异常,下官自会责令敦化纸坊三日内补足差额。”
“不知三文御史满意否?”
程咬金拍着牛进达肩头狂笑,一身阜绢甲拼命抖动:“三文御史!哈哈,哪天见到丘行恭那厮,老程要好生取笑他一番!丘家的眼里,就只有三文钱!”
丘行恭的为人本就不行,与兄弟、同僚、上官、下官都恶劣,也难怪程咬金落井下石。
秸秆的价值本就不高,凭他沃垄送了多少车过去,差额也达不到十贯钱。
在朝堂上,为十贯钱弹劾,御史大夫李乾祐都觉得丢脸。
李乾祐鼻孔里哼了一声,治书侍御史韦悰出班:“京苑总监提醒有关台狱一事,御史台自会严加掌控,居心叵测之徒不得接触台狱,以免成为祸害。”
丘神勣面如土色。
娘哩,打击报复失败,还把自己的名声搭了进去。
“居心叵测之徒”是谁,上官你适合展开说说吗?
被治书侍御史公开定性,丘神勣以后在御史台的日子,难熬了。
可惜,丘神勣虽然暗恼,却没胆子对韦悰展开报复。
韦曲的权柄根深蒂固,不是他一丘氏旁支能对抗的。
“京苑总监,改粟为麦,今冬的天气,可有把握度过?”李世民挥手斥退丘神勣,耐心询问。
下雪天,李世民同样到京苑总监的麦地里巡视了一遍,只是地方太大,未与范铮照面而已。
别说每亩多一两石粮,就是多一捧粮,都能多活不少人呐!
李世民之前,只是担心尽数改麦会出现问题而已,对产量从未怀疑。
范铮举笏:“据京苑总监测算,整个冬天不会太冷,唯须防倒春寒。”
李世民哼了一声,太史令出班举笏:“太史局司历预造十七年历,与京苑总监预测相同。”
顺嘴歪一句,现在的历法还是武德初年,太史令、道士傅仁均所造戊寅历,现太常博士李淳风提出十八条反对意见,李世民只采纳了其中七条修订戊寅历。
当然了,李淳风造的《麟德历》,同样为后人所诟病。
毕竟,一个时期的气候变化,与另一个时期是不同的,历法也得与时俱进。
“臣昨天去麦田看过,九成以上长势良好,便是有一些枯黄的,也应该能顺利入春。”范铮侃侃而谈。“京苑总监全体官吏合力,当保麦苗平安生长。”
没必要把功劳安自己一个人头上,那种尽揽全功的官员,不是脑子进了黄河水,就是遇到急功近利的环境了。
集体的功劳,自有正堂官的一份,尽揽只会遭他人鄙夷。
李世民轻轻哼了一声,神色略为放松。
如果属实,大规模推广下去,大唐又可以多养至少百万人吧?
按照各王朝纯朴的观念,人口越多越好,最好是能有万万人,可以随意征补兵员,税赋也将是无穷多。
实际上,看看历史,有几个朝代不是人口超负荷了,才导致强盛的王朝崩溃?
什么土地兼并、公平因素,那只是辅因,主因就是有限的土地养不了无限的人,其他因素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即便是贞观朝,一丁二十亩永业田、八十亩口分田,也只停留在理论阶段。
老男、笃疾、废疾以四十亩;
寡妻妾以三十亩;
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僧、尼亦如之。
但是啊,州、县界内所部受田悉足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
京畿之地,多为狭乡。
不过,人口这种大事,轮不到区区五品的范铮置喙。
贞观年的人口,距离隋末的盛况也有一定差距,还能高速发展个几十年,范铮也不必杞人忧天。
说不定,还没到土地紧张那一天,范铮就闭眼了呢?
操心这玩意儿,跟后世某些人操心太阳几亿年后会熄灭有什么区别?
第二百九十二章 贞观十七年, 黔之驴
霜起。
元日才过,理应在假宁之中,范铮却着一身常服,撅着腚在麦田中观测麦苗长势。
沃垄也没敢瞒范铮,将困境说了出来,范铮直接从京苑东面监调了那些枯草过来焚烧,额外从敦化坊兽炭作坊调了些石炭末子来,以防万一。
沃垄挠头,只是想拍个马屁而已,怎么就成这模样了?
范铮倒没有责怪沃垄的意思,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怪罪于他,日后谁能与你亲近?
那些说“公生明、廉生威”的,口号喊喊就行了,别全部当真。
公、廉当然是必要的,但在一定尺度范围,你不关照亲近伱的人,不是自找疏离吗?
明明白白地说,如果沃垄、凤矗的成绩与能力相当,拔擢的时候,范铮必然先考虑沃垄。
考虑凤矗的人,公则公矣,日后有人愿意为你效力不?
在公正的尺度内,关照愿意向自己靠拢的人,这才是官场的正确打开方式。
“总监,下官……”
沃垄如鲠在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丘神勣的弹劾他也有所耳闻,扪心自问,如果换成他,早将卖秸秆的责任推卸了。
哪怕范铮当时将他推出来,他也无话可说,毕竟当时真的没征求过范铮的意见。
但范铮寸步不让,一个人把事情全部挡了,补交一车三文的秸秆钱,还硬生生把丘神勣堵了回去。
得此上官,夫复何求!
范铮微笑:“无论如何,你是在为本官做事,即便是错了也自有本官处置。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侍弄好这片地,你有功劳,我有颜面。”
沃垄吞吞吐吐:“上官……这点野草与石炭末,恐怕还不够。”
范铮挑眉:“不是说今日霜降,明日就没了吗?”
“上官,凤矗精通历法、气候,可至今却与下官平起平坐,是因为他习惯说话只说一半。”沃垄无奈地解释。“他是说了倒春寒,可他没说什么时候倒春寒,也没说倒春寒有几次啊!”
范铮表示无语了。
说话说半截,比不说还可恨,活该他一辈子混不上六品。
“本官会让人送来兽炭。”
长安南三千一百九十三里,黔州下都督府,黔州治所彭水县,有山名玉山。
玉山不产玉,产盐,有濮人(苗民)发现了流于地表的玉山伏牛山盐泉而闻名。
到明朝景泰年间,因避讳,玉山更名郁山。
彭水县四面环山,山高坡陡,水流湍急,平地不多,养牛、羊、猪、鸡,偏生很不养驴,于是后来的柳宗元就写了《黔之驴》,“黔无驴”这一句是写实。
身子摇摇晃晃的庶人李承乾,骑在驴背上,面色枯槁。
一个风病患者,三千里远行,车、船、驴来回折腾,还活着就是个奇迹了。
路窄、坡急,驴车都得弃了,驴子都骑废了几头,只能天天吃驴肉羹了。
在驴背上颠簸得想吐的李承乾,终于明白他以前想“策马奔腾”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从长安出来,李承乾便一言不发,即便与苏氏、李厥、李象也保持距离。
成王败寇,李承乾落到眼下这地步,倒也不冤,就是可怜李厥、李象,小小年纪跟着跑这山旮旯里受罪。
苏氏宠辱不惊,每日歇脚时,依旧拿出随身书籍,教导李厥、李象识字,充分展示了武功苏氏的良好教养。
玉山脚下,宅院不阔,开门见山,护卫终日守护这一家子。
事实上,全无必要,就李承乾走路先画圈圈的模样,凭他再怎地,也走不出彭水县的大山,倒是有可能栽进河水中。
不知道什么原因,入住宅院之后,李承乾仅存的几头驴子次第死亡,倒让他好生消化了驴肉。
即便是贬为庶人,也不可能让李承乾扛犁去耕田,一应日用俱由黔州都督府承担,生活也有人照应,只是档次降低了。
所以,莫看戏落泪,为古人担忧,人家再落难,也比绝大多数人家强。
当然,心理落差肯定是巨大,李承乾每天眺望着遥远的山头,目光落在一处山坡上。
“皇子,这是何意?”护卫首领、行军都督马炟,面现不解。
马炟等十八人,负责护送、看押李承乾,且多有防响马之意。
即便李承乾再如何贬为庶人,金玉之器还是不少的。
当然,苏氏携带的书籍更多。
马炟面容凶恶,心地却不坏,何况李承乾的身份也不是他惹得起的。
事实上,马炟心里,颇为忐忑,看押废太子的活儿,轻不得、重不得,只能每日恭恭敬敬,跟在长安时侍候太子一样。
一个涉嫌造反的太子,还能活着离开长安,自然说明其在贞观天子心中颇有份量。
不说复登东宫,哪怕是重封为王,也足够捏死一些对他不敬的人。
李承乾口齿不清:“此地,风水极好,吾当葬此。”
马炟骤然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皇子,请多想想两位皇孙!”
李承乾竟然生出死意,他们这些护卫能逃得了干系吗?
李承乾笑容微微扭曲:“一路相随,委屈了。只是,李承乾本来就命不久矣,死后劳烦相葬,背对长安即可。”
别人死后要面向故乡,李承乾特意叮嘱背对长安,这是死也不肯低头。
让马炟惊惧的是,三日之后,即便有黔州都督府的医学博士与黔州土医在侧,李承乾依旧撒手人寰,手指却固执地指向南方。
马炟将李承乾的遗言说与苏氏之后,苏氏眼中无泪,请黔州都督府将李承乾葬于玉山,面向南方。
马炟带着护卫,趁着葬礼举办,匆匆向西北逃遁,进入山南道忠州丰都县,到玉龙天坑的溶洞藏身,只趁月夜出来大潭洗澡。
因为马炟面容凶恶,能止小儿夜啼,大人常以马炟唬娃儿入睡。
后来,马炟洗澡之处被命名马炟洞,当地人甚至为马炟建了一座马炟庙,到后世,此地因马炟曾任的官职,命名为都督乡。
消息传回长安,李世民罢朝三日,葬以国公之礼。
到李承乾之孙、李象之子李适之为相时,请求将祖、父归葬昭陵,玉山徒留衣冠冢。
李适之酒鬼,是与李白齐名的酒中八仙,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写道:“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旧唐书》记载,李承乾的死亡时间有十八年十二月、十九年。)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最无情是帝王家
东宫,显德殿。
司徒、赵国公、太子太师、太子嫡亲娘舅长孙无忌稳居高座,品着茶汤,大袖一摆:“其他人,出去!”
太子李治的眼角跳了两下,无声地挥手,所有东宫千牛、太子左内率、太子右内率、内给使陆续退出殿。
作为亲舅父加太子太师,长孙无忌并未觉得言行有任何不妥,却不知自己已经喧宾夺主了。
李治脾气再好,那也是储君,他的麾下,不应是长孙无忌直接命令的。
短时间内,舅甥关系牢不可破,即便有任何嫌隙也能迅速抹平了,可时间长了呢?
长孙无忌搁下茶碗,敲了敲凭几:“殿下虽入主东宫,却非稳如泰山。”
李治眼现惊讶:“舅父何出此言?大兄已故,应再无人可觊觎孤之位了吧?”
长孙无忌冷笑:“承乾,就是个笑话,狠不能狠,忍不能忍,做事拖泥带水。他要是果断兴兵,弄死瞎蹦跶的李泰,说不定我还能支持他一把,可惜天天在那里算计这、算计那,最终只是纸上谈兵。”
“李泰,从来不是什么储君之相,他的宿命就是砺石,刀断,砺石自然该弃了。”
“你真正的威胁,是吴王李恪。”
李治惊讶了:“三兄?”
长孙无忌冷笑:“他也配为你兄么?知道什么叫嫡庶有别?”
李治还是不太敢相信。
李恪的出身,就是一个污点,前朝血脉天然招致臣子反对。
长孙无忌冷笑:“年轻了不是?再等个二十年,我们这些老臣子致仕或薨毙了,还有多少人记恨前朝的暴政?”
李治瞬间毛骨悚然。
说得没错,人呐,是最容易忘记过去、背叛立场的,搞不好还会出来一些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为前朝洗白。
到时候,被蛊惑也好、别有用心也罢,会有那么一群人围着前朝血脉转,俗称:遗老遗少!
能把前朝复辟了,他们有从龙之功;
即便不能,他们也能给本朝添乱!
长孙无忌悠悠开口:“知道在你被立为太子前,陛下最属意谁吗?吴王李恪!陛下称:类己。”
“若非伱舅父我以嫡庶有别死谏,坐在显德殿的人,还真不一定是你。”
这句话,一点水分没有,长孙无忌的态度之激烈,差一点就与妹夫翻脸了。
长孙无忌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外甥继位,却不许外人染指!
李治起身叉手:“雉奴谢舅父关爱。”
长孙无忌一口吞尽了茶汤:“帝王之位,心不狠,坐不稳,明白?”
李治一笑。
狠,李治从来不缺,只不过隐藏得很好罢了。
吴王李恪,既然能威胁到孤的宝座,说不得日后请你东市口走一遭了。
目光隐晦地在长孙无忌身上扫过,李治心头暗暗嘀咕,什么时候对舅父也狠上一把?
不得不说,最无情是帝王家。
从这个角度看,李世民说的类己,会不会让人毛骨悚然?
范铮再抽调了一批兽炭给沃垄,京苑总监的麦苗,当能顺利地度过倒春寒。
陆甲生嘀咕:“收这个秸秆,本宣义郎感觉亏了啊!这兽炭不比秸秆值钱么?”
范铮呸了一声:“当个从七品下的文散官了不起啊!天天在这念叨。我这从五品下京苑总监说什么了吗?”
两个幼稚鬼,搁这比大小呢。
其实,陆甲生也心知肚明,这事不能只以钱来衡量。
敦化纸坊所需的秸秆,数量还真是不少,只靠零星采买的话,未必够用,沃垄的鲁莽之举,还真破解了这个难题。
兽炭,看似价值不低,可倒算成本,也没多少钱。
范铮此举,收拢了人心,保证了改麦的功绩,不说大赚吧,至少不亏。
“前日明府召集各坊、里、村、保议事,近百号人,二堂都坐不下了,不少人站到了天井里,独有我与明府分上下而坐。”
陆甲生洋洋得意。
怎么说他也是七品官了,优待一点,不是很正常么?
“明府说了,让诸坊向敦化坊看齐,敦化坊在抓捕弥勒教徒的过程中,居功至伟。哈哈,崇仁坊、务本坊两个坊正,一向牛皮哄哄的,这次也只能低头了!”
说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陆甲生更是鼻孔朝天。
敦化坊是诸坊之末对吧,你们再说一遍啊!
崇仁坊、务本坊,有钱了不起啊!
范铮收敛了笑容:“青龙坊的人,还老实吧?”
陆甲生仰面一笑:“能不老实吗?芙蓉园从魏王手中收回宫里,凋敝了许多,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曲池坊、青龙坊。”
虽说芙蓉园是皇室产业,曲池坊、青龙坊不可能直接输出劳动力,但相关的零星事务,也能养不少人的。
芙蓉园凋敝,青龙坊的人找活更难,在敦化香坊与敦化兽炭作坊做事,每日十五文是稳稳当当的啊!
别看青龙坊人嘴上还有牢骚,可做事却很卖力,连去东市收集石炭末子都主动跟随。
敦化坊还没恶毒到连牢骚都不许发的地步。
别的不说,陆甲生就时常在范铮面前发牢骚,影响他为敦化坊出力了吗?
陆甲生微微顿了一下:“范铮,青龙坊把兽炭作坊的所有过程都学会了,他们要是自己办兽炭作坊,敦化坊不亏了吗?”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事,屡见不鲜,所以各种传承总习惯留一手,留来留去又导致一些绝技失传了。
人生总是两难。
范铮哈哈一笑:“本来兽炭作坊就是为了消化敦化坊的劳力,赚不赚钱的倒在其次。”
谁愿意挣那份辛苦钱,只管去。
陆甲生瞬间脸黑了:“你是不是忘了,兽炭作坊还有你许我的半成份子?”
啊这……
真是忘了呢,兽炭作坊要让青龙坊给竞争了,陆甲生就没那么肥了啊!
“安心,多大点事,大不了从敦化纸坊匀点给你。”
范铮无所谓了。
开玩笑,任何事都有利有弊,兽炭作坊最大的弊端,除了粉尘之外,就是费土。
挖了养鸭的池子、漂塘,泥土都哪里去了?
当然是制兽炭去了。
兽炭制多了,容易天高三尺。
虽然敦化坊的地势,相对整个长安城要显得高一点,也经不住持续不断地开挖。
准确地说,论可持续性,兽炭作坊还不如香坊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神憎鬼厌
特进、太子太保、宋国公萧瑀还朝了,指手画脚、倚老卖老的性子丝毫不变,整天在朝堂上指责这个、斥责那个。
前面就提过,萧瑀这个人,太大恶意是没有,倚老卖老是真讨人厌,要不然也不至于多番罢相。
因为萧瑀好佛,李世民特意赐他一幅绣佛像,并绣萧瑀形象于佛旁,以为供奉。
同时,赐萧瑀袈裟,赐王褒手书《大品般若经》一部。
李世民的意思很明白,亲家,你老了,脾气没必要那么臭,诵一诵佛经,消一消你身上的戾气吧。
老实说,这个待遇的官员可真没几个。
王褒这个名字,重复的也很多,明朝官员就不必说了,西汉文学家这个选项抛除了,当时佛教还没入中原呢;西汉时的清虚真人王褒,就更不可能抄录佛经了。
唯一的选项,就是南北朝时期,经历了南梁、北周的文学家王褒。
然而,倚老卖老惯了的人,修身养性纯粹是哄鬼。
萧瑀在朝堂上,肆无忌惮地开喷了:“房玄龄朋党勾结,对朝廷不忠!”
即便涵养再好,被扣一屎盆子,房玄龄也不舒坦。
皮笑肉不笑地,房玄龄回了一句:“宋国公之意,当官,都得如你这般神憎鬼厌才行?”
这回连长孙无忌都忍不住笑了。
“神憎鬼厌”扣上萧瑀头上,那是恰如其分。
碰了壁的萧瑀,转头看到范铮,忍不住开喷:“京苑总监改粟为麦,纯粹是瞎胡闹!若是麦能在京畿广种,需要京苑总监来多事?”
范铮可不惯着他:“宋国公之言,有理!朝廷就应该把司农寺撤了,反正百姓自己会种地;再把都水监撤了,百姓自己不会驾船咋地?顺便把工部也撤了,工匠自己不会干活、山民不会自己打猎、庄民不会自己灌溉咋地?”
“就是不知道,宋国公亲自耕种过几亩地,制造过几种农具,为增产做过哪些具体措施?”
萧瑀瞪大了眼睛,看向范铮。
这屁大的五品官,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就萧瑀的出身,一生几乎没沾过田地,范铮的反问,萧瑀一样都答不上来。
有点羞赧?
不,只要老夫不羞赧,羞赧的就是别人!
就是这声音,咋有点耳熟?
想起来了,大兴善寺,这是这小东西顶撞了自己,然后是自家晚辈万年令罗棠基整治他进宫,给长孙皇后诊治,害得罗棠基与自己被贬。
算了,本官大人有大量,不与这能当孙子的后辈吵!
矛头一转,萧瑀扎向张亮:“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伱!五百义子,你是打算用义子起家造反咋地?还让义子与自家婆娘勾勾搭搭,你是不是还在一旁喝彩啊!”
无辜中箭的张亮,拳头硬了。
造反的想法,你揭穿也就算了,可打人不打脸啊!
“哟,忘了宋国公还是前朝国舅。咋,不替你姐夫迁坟呐?”
别说,庄户出身的张亮,也会扎心。
隋炀帝之坟,除了江都宫到吴公台这两个墓葬确认无误外,还有四个墓葬真假难辨,连武功县西塬的墓葬都还有争议呢。
萧瑀可以不在乎杨广埋尸何处,可他姐姐在乎啊!
萧瑀怒气冲冲,张亮斜扬笏板,可不在乎他萧瑀老不老。
为老不尊的人,揍起来更有手感!
张亮是没什么武艺,可好歹也是瓦岗出身的,别说打架,杀人都亲手干过,揍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萧瑀,轻松得如教训路边的娃儿,
只可惜,李世民的咳嗽声,让两人冷静下来。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的声音响起:“臣刘仁轨,弹劾特进、宋国公君前失仪,于朝堂喧哗,有失臣礼。”
萧瑀大怒,咆哮道:“黄口小儿,竟敢辱我!臣萧瑀,请求出家!”
李世民叹息,对这个脾气死硬死硬的亲家兼表姑父彻底无奈了。
四次罢相,他还不肯吸取一点教训呐!
“宋国公素来爱桑门(沙门),朕也不能阻拦,祠部司发度牒吧。”受够了的李世民,直接开口。
祠部郎中沃鯌举笏应声:“退朝之后,臣亲自去办度牒。”
萧瑀傻眼了。
咋,老夫牢骚两声,皇帝你还真想让我去吃菘菜豆腐啊?
你好歹挽留一声,给个台阶下呀!
殊不知李世民是真受够他了,有机会送他入空门,那也比看他倚老卖老强。
某些人,早该送进院墙里了。
虽然虔诚信佛,虽然送了三个女儿为比丘尼,可萧瑀他六根不净,不愿出家啊!
举目四望,满太极殿,一个愿意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哎,人心不古哟!
萧瑀厚颜举笏,自行开口:“臣想了想,还是不能出家。”
程咬金拍着大腿,怪笑连连,萧瑀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虽说程咬金也有失仪之嫌,可刘仁轨绝不会去弹劾的。
程咬金他们闹,是在为帝王分忧;
萧瑀闹,是给李世民添堵。
再让萧瑀呆下去,太极殿天天上演全武行吧,程咬金肯定在一旁煽风点火。
李世民手诏。
“……太子太保、宋国公瑀践覆车之余轨,袭亡国之遗风。弃公就私,未明隐显之际;身俗口道,莫辩邪正之心。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扇习浮华。云:‘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应,请先入道,朕即许之,寻复不用。一回一惑,在于瞬息之间;自可自否,变于帷扆之所。乖栋梁之大体,岂具瞻之量乎?朕犹隐忍至今,瑀尚全无悛改。宜即去兹朝阙,出牧小籓,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于是,重新为相的萧瑀,遭遇了人生第五次罢相,在大唐罢相史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其实,萧瑀也知道自己这脾气,早晚要惹事,奈何他控制不住自己啊!
不张口闭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不随意抨击朝臣,就不能彰显他的优越感啊!
李世民的诏书里,最狠的评价就是“身俗口道”,可把萧瑀的犊鼻裈都扯丢了。
商州,治上洛县,离长安二百八十一里,真个不远。
眼不见心不烦吧。
第二百九十五章 贴心的下官
兵部侍郎崔敦礼,外放为灵州都督。
中书舍人柳奭,身为太子妃王氏舅父,拔擢为兵部侍郎,也算是为太子掌握了一个要害衙门。
李承乾地下有知,当涕泗横流,他为太子时,怎生无此待遇?
对范铮而言,影响不大,也就是敦化纸在兵部的采买,受到了那么一点阻碍。
无所谓了,相对敦化纸庞大的预订数量,兵部弃了也就弃了。
柳奭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要在官场混过几天的人,都知道受阻碍时“沟通”一下,哪怕不付啥代价,平康坊的楼子里混一顿酒食、相互拉拢关系,然后成为酒肉兄弟,那也是应该的吧?
偏偏忙于往地里跑的范铮,就直接断了兵部这头的念想,还照不照官场游戏玩下去了?
信不信在太子面前捅你一刀?
问题在于,柳奭的权柄是提升了,他在太子面前的宠信却丝毫不变——根本就没有好吧!
李治这个人,疑心本就重,对太子妃迟迟没有身孕,心头已经生出了无数念想。
东宫的宫女刘氏,肚子都大起来了呀!
柳奭都急了,延请殿中省尚药局奉御、侍御医及太常寺太医署令、主药、医监、医正会诊,最后由冯一纸下了结论,太子妃王氏的身子有碍,终身不孕!
王氏几乎崩溃了,于东宫内宫以泪洗面,初入东宫的萧良娣却无声无息地笑了。
谁会甘心一辈子伏低做小?
南兰陵萧氏出身,未必就弱过你太原王氏!
李治对此并不在意,只要他自身没问题,女人能多到他怕,想生育多少便生育多少。
是谁所生,对他而言,不重要。
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渣男本男。
只是,王氏不能生育,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范铮没时间管那些狗屁倒灶的事,麦苗长势良好,就是最好的消息。
人人只看到了沃垄拍马,可有几人看到沃垄几乎把时间都花费在麦田里?
真正想往上走的人,付出的代价,往往超出别人的想像。
呃,这话,味道有点奇怪,钙里钙气的。
但是,你看看沃垄那起了厚厚老茧的手掌,就能够估得出,他的努力应该不逊于明坦。
至于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尽职尽责而已,没有太过努力。
龙闵,纯粹是在熬时间,等着致仕那一天。
这无可厚非,没有能力更进一步、年龄还不小的官吏,基本是这算盘珠子的模样,伱推一下,他动一下。
上官之令,是绝对不违抗的,但职司之外,你想让他多尽一分力,抱歉,下官抱恙。
反正人家对未来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就是明摆着混日子,连皇帝都头疼。
倒反是凤矗这样的官员,让人暗自恼火。
他要是真不懂行,倒也无所谓。
问题他懂了,说话只扔半截,照着做一定出事,这是想让上官出乖露丑吗?
所以,从七品下监丞,大约就是凤矗这一生的顶点了。
“二月了,应该不会再冷了吧?”
绿油油的麦苗格外喜人,范铮佝腰拔了几根刚刚露头的野草,腰有点酸。
嗞,回去得把枸杞加茶汤里了。
只娶了正室就如此操劳,纳什么媵妾?
又不是纪大烟袋那种无女不欢的货色,且珍惜身体吧。
沃垄看似悠闲,却在很短的时间内,拔干净了半垄地里的野草,背后盛野草的箩筐都堆了一层。
毕竟只是仲春,野草也只出头一点点,能铺一层已经很多了。
“上官你不是农家出身的,无须事必躬亲,在旁边给下官与吏员指点一二便是。”
看看,这样的下官,多贴心,换成是你,有一个机会,是会简拔沃垄还是凤矗?
即便是拔草这样轻松的活,不通农事的人仍旧会觉得很疲惫。
当然,如果是游玩的性质,另说。
“下官悄悄问过太史局司历,应该不会再有倒春寒了。”沃垄的面上现出一丝快活,几个月的辛苦,应该初见成效了。
你永远无法猜测,一个人为了升官发财,能发挥怎样的主观能动性。
只要不是害人,这样的升官发财,越多越好。
范铮想了想:“如果你是明坦,会怎么办?”
沃垄大喜过望,颤抖着叉手躬身:“谢上官赏识!下官若到了京苑东面监,嫁接的规模会再扩大,散碎土地尽量种植菽、蔬菜,闲暇时还可以养养新丰鸡。”
新丰鸡扬名是南北朝时期,吴均的《饼说》提到了新丰鸡馅,后世随此饼法失传,新丰鸡也渐泯然于众。
提到明坦,当然是范铮有意拔擢沃垄为从六品下京苑东面监,这一步就是四级啊!
要是熬资历,沃垄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熬过这四级。
京苑东面监的处境尴尬,这是一定的,其他三面监的好地方,凭什么腾给你?
范铮倒是有权强令四面监腾挪位置,可这就过于蛮不讲理了,对日后掌控不利。
沃垄突然想起,他去了东面监,明坦又何往?
明坦去年的表现,便是沃垄都得称赞一声,以踏犁强行撅茅草根,这是狠人行径,不说右迁吧,调换肥差是一定的,副监也不是不能觊觎。
龙闵?
这种有志于养老的官员,升一级为从六品上司农丞,也是很合适的。
司农丞之位有六,怎么也能腾一个给龙闵。
前途一片光明呀!
要不是相貌太普通,肚子也不够突出,沃垄都想来一个胡旋舞表达激动的心情。
不要提锅庄舞,因为距离与高原隔绝的缘故,“巴扎嘿”之风还没有流行,胡旋舞才是大唐流行的胡风,安禄山那个死胖子跳的就是胡旋舞。
哎呀,沃垄在麦苗间行走,身姿都有些飘飘然了。
“都仔细侍弄了!今岁丰产了,你们家中能分的粮食,就会更多些,婆娘、娃儿就能多吃一口!”
虽然侍弄京苑总监土地的,都是官奴、蕃户,但他们也同样分享京苑总监的收获,就是比例大大低于良人、杂户。
蕃户所得,较官奴还是多那么一丁点。
毕竟,获罪为官奴,或被俘为奴,一赦才为蕃户,二赦才成为杂户或太常寺乐工,三赦才完全脱罪为良人。
第二百九十六章 问天下谁是英雄
忙忙碌碌大半天,范铮下衙,孙九牵马,雷七、雷九护卫。
敦化坊的娃儿们,上了韦氏车马行的车子,甄行一如既往地稳重,甄邦还是那么活跃。
马车中,隐隐有抽泣声。
马背上,范铮的眉毛挑起,眼带怒意。
敦化坊的娃儿,大都皮实,偶尔被上官喝斥也正常,回来多半还跟同伴吹嘘一下,少有忍气吞声的。
“是谁?”
甄邦掀开车帘,嚷嚷道:“舅父,是延益。”
延益,这个名字,让范铮想了一下才确定下来。
没法子,他们这一班一百五十三人,即便是范铮,也优先记忆成绩最好的、最调皮捣蛋的,那些比较老实的多半要想一下。
幸好不是按学生家长送礼的多少来记忆。
延益是延氏小娘子的胞弟,延喜之子,在敦化坊是个老实性子,算盘技艺不好不坏,几乎是扔进人群找不出来的。
多好一娃儿,能惹出什么事?
“我记得,延益是进了兵部库部司?”
范铮挑眉。
甄邦撇嘴:“就是库部司嘛。延益干得好好的,那个柳侍郎去巡察,特意找茬训斥了他一顿,这才觉得委屈嘛。”
“要是真没干好分内之事,敦化坊的汉子,就是掉了脑袋也不吭一声。”
范铮笑骂:“滚犊子!连中男都不是,你好意思称汉子!柳侍郎,柳奭?”
真是一朝权在手,就将令来行,顺昌逆亡啊!
“问问延益,兵部是不是只有三人。嗯,如果他们三个都去城外做事,愿意不?”
好在敦化坊的娃儿数量是有限的,往各个衙门一撒,恰如细盐融入雪花。
甄邦问了一声,延益三人的答复也很果断。
既然上官不待见,换一个衙门又何妨?
城内与城外,差别当然是有点,可与不顺心相比,可以忽略了。
柳奭踱到兵部公廨,处理了公务文牒,品过茶汤,得意地哼着小调。
某人再如何炙手可热,依旧得为本官拿捏。
我站在,猎猎风中,权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侍郎杨弘礼走来,面色不善:“柳侍郎好大官威!本官还不知道,驾部司与库部司,什么时候纳入柳侍郎掌中!”
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柳奭分管前二司,后二司是杨弘礼的地盘。
柳奭不打招呼,就往库部司蹿,已经逾越了规矩。
在库部司拿书令史延益撒气,更是让人鄙夷!
柳奭干笑两声:“杨侍郎不要太计较了,昨日是本官冲动了。”
杨弘礼横眉怒目,一言不发,一拳打在柳奭眼眶上,瞬间成了乌眼青。
柳奭捂着眼睛,泪水长流。
杨弘礼你枉为文官,竟然动手动脚!
左右看了一下,杨弘礼觉得,左右不对称,又补上一拳,心满意足地走了。
强迫症就是这个样子滴。
莫说柳奭理亏,就是真让他出手,照样不是杨素侄儿的对手。
别看杨弘礼是文官,他照样可以捉刀上阵,柳奭行不?
两名侍郎的殴斗,必然惊动兵部尚书李世勣。
李世勣把两名侍郎叫来,看看成花熊的柳奭,不由摇头。
杨弘礼也是的,你非要讲什么对称,这下出去说撞到眼眶都蒙不了人。
“杨侍郎,为什么要动手呢?同僚之间,有话好好说嘛。”李世勣说话,主打一个稳重,四平八稳。
杨弘礼咬牙:“尚书伱是不知道哇!柳侍郎去了下官主管的库部司,对着一名年幼的书令史逞威,把人家骂哭!”
柳奭嘀咕:“不就是骂了两声么?又不会少一块肉。”
李世勣神色微变:“不会是敦化坊出来的书令史吧?”
敦化坊出来的书令史,可不是孤零零没有背景的孤儿,司农寺京苑总监、华容开国县男范铮就是他们最大的背景。
范铮这人,脾气不好,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敢逮着宋国公萧瑀硬怼,没学会低头。
柳奭的脸色微微一变,想不到连尚书都知道敦化坊之事。
杨弘礼咬牙切齿:“可不就是敦化坊出来的!欺辱幼童,柳侍郎好大的颜面!太子妃的舅父,真可以为所欲为了!”
“要不,柳侍郎去司农寺,好生道歉?”李世勣和颜悦色地开口,说的却是让柳奭无法接受的话。
杨弘礼冷笑:“迟了!吏部司已经行移牒,将兵部三名敦化坊出身的书令史迁司农寺!顺便说一声,是京苑总监范铮亲自出面交涉的!”
敦化坊出身的书令史,平时不觉得特别管用,可真的离开了,就感觉特别不顺畅了。
当然,仅仅是算账慢半拍、账簿理不清而已,多花点时间还是可以的。
范铮的雷霆还击,固然无法让兵部损失什么,却能让他们浑身不舒服。
可以肯定,柳奭在兵部一天,兵部就休想要到一名敦化坊的学生。
还有国子监算学生,也是一样的。
范铮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李世勣眨眼:“既然柳侍郎喜欢库部司,二位不妨将职司对调一下。”
柳奭哭死。
虽然都是正四品下侍郎,职司却是天壤之别,柳奭执掌的权柄,武选、兵备、番第、军功、武散官、勋官,六品以下军官可直接任免,那么大的职司,换外驾部司与库部司,亏死了!
杨弘礼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默认李世勣的方案。
若不能令他满意,他也会奏请吏部,迁司农寺为少卿。
柳奭长叹,偷鸡不着蚀把米啊!
三名书令史,范铮撒到南面监、西面监、北面监为史,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一点意见没有。
虽然小家伙们干农活是不行,可核算是一把好手,让他们省了趴在账簿上找错处之苦。
四面监各有三名监府、六名监史,腾一个位置而已,不是轻而易举么?
最多腾出的监史,往雍州范围内的司农寺诸屯监放就是。
关于诸屯监,司农寺直接管辖的就是雍州之内的屯监,其余屯监归各州管辖。
细说下来,司农寺是朝廷九寺里,管辖人数最多的衙门。
延益三人入衙,连司农卿李纬都没惊动,司农少卿唐同人直接处置的。
又不是多大的事,唐同人犯不着跟范铮过不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踢他屁股
踏青时节,范铮顾不上风花雪月,往玄武门外的麦田里钻。
改粟为麦,范铮还是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如今初见成效,自当巩固成果,方不负沃垄一番辛苦。
长开了的麦苗,看上去格外喜人,就是范铮这种不精通农事的人也大致知道,今年的收成基本稳了。
“咦,沃监丞,那边堆积的,是从太极宫里淘出来的粪水吗?”
范铮看向下风口那一堆黑糊糊的东西。
沃垄咧嘴:“上官好眼力,这些肥,不能直接浇灌,得发酵一段时日,免得烧苗。”
沃垄这厮,还是有几分机巧的,安置发酵点于下风口,就是一个聪明的举措。
否则,让范铮时时沉浸在农家肥的芬芳中,范铮会骂人的。
浇水、除草,范铮只能随意搞一小片区域,大致也就起个带头作用,跟天子亲籍田那九推,效果是一样的。
咳咳,指望上官跟个农夫似的亲自种地,怕是想多了吧?
能动一铲子都很给颜面了好吗?
没有指鹿为马,说麦子不用种,自己会长出来,已经是良心官员了。
别说,范铮就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整个京苑总监的官吏,效率还真提高了……一成。
没有上官监督,偷懒是人之常情。
“哎呀,从五品下京苑总监,竟如庄户一般劳作。”不知是谁在风言风语。
“呸,知道个屁,本官这叫身先士卒!”范铮努力拔了一株杂草。
身子僵住了呀。
这声音,太耳熟了。
哭丧着脸,范铮起身、转向,叉手行礼:“臣不知陛下驾临,出言不逊,请陛下海涵。”
着常服的李世民,满不在乎地摆手:“朕的气量,还不至于狭隘到那份上。咋,踏青了,不带婆娘、娃儿去耍,跑地里侍弄庄稼?朕记得你也不怎么懂农事吧?”
范铮嘿嘿直笑:“婆娘、娃儿嘛,错过了今天,以后再补就是了,庄稼却不能错过。这是第一年改粟为麦,不容有失。”
一指两丈外给麦苗小心浇水的沃垄,范铮笑道:“陛下能想像,这满身泥土、猴子似的人物,竟然是堂堂从七品下监丞沃垄吗?他几乎全身心扑在麦田上,臣就是动动嘴,他可是跑断腿。”
麦苗需要浇灌的水量不多,但开春以来,雨水稀少,只能人工浇灌。
京苑总监的地,当然有水渠,但渠到地头,还是稍微有点距离的。
“沃垄监丞,过来,给陛下讲讲种植小麦,有什么难处。毕竟,你才真懂。”
范铮把身上溅了不少泥点的沃垄叫了过来。
沃垄满心激动。
凭心而论,他这种低级官员,是很少有机会面圣的,范铮这是在抬举他。
“参见陛下。司农寺京苑总监丞臣沃垄,斗胆在陛下面前放肆胡言,麦之一物,较之于粟,产量更高,也更需要足够的肥料……”
“麦苗能平安过冬,与种植时节有关,但地里施了无数肥料,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目前,京苑总监的肥料,皆取自掖庭。”
沃垄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讲解,知识点很零散。
李世民听得直皱眉,掖庭有什么肥,朕怎么不知?
范铮轻笑:“排泄物罢了。说起来,也是一个循环,庄稼生长,以供人食用,人之遗物,又供庄稼生长。”
呸,这解说……
李世民无力吐槽。
若不是朕当年戎马倥偬,早没那么矫情,非让你这话弄得两天没有胃口。
李世民身后,文雅的充容徐惠轻叹一声:“原来,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竟是如此疲惫。官尚如此,民当如何?”
英气毕现的才人武照冷笑:“这不是臣子本分么?身为臣子,自当为朝廷尽心竭力。”
李世民摆手:“才人之言,偏颇了。满朝文武,有几人如他们一般尽力?奖勤罚懒,说得倒是容易,可真实施下来,伱才知道臣子的刁滑。”
“所以,如京苑总监这些兢兢业业的臣子,才更应重用,以为标杆。”
范铮听到“标杆”一词,忍不住口诵“阿弥陀佛”,惹得李世民指着他笑骂,轻轻飞起一脚踢他屁股。
没办法,御赐出家大兴善寺的原长安令杜善贤,法号就是“标杆”。
武照的星眸闪过一丝异彩。
五品官也只是中级官员,能接触到皇帝,距离却有些远,即便不是战战兢兢吧,也相对没那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京苑总监,却敢在皇帝面前搞怪,偏偏李世民的回应也耐人寻味。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武照还真就应了这句话。
朝堂上,武照见过的官员,要么相貌堂堂,要么俊美无俦,要么上墙辟邪,偏偏范铮这容貌如鸡立鹤群,不招武照待见自然正常。
顺便,武照耳中,自动屏蔽了有关范铮的消息,也就不知道,范铮的份量远比她所知道的重得多。
凭什么?
就凭这麦子吗?
武照可不认为,真是因为勤勉。
说勤勉,在烈日中耕作的庄户不勤勉,还是累得直接死去的匠人不勤勉?
你且看一看,皇帝正眼瞧过他们没!
武照母族,可是前朝血脉……旁支,帝王心术多少了解一点,帝王眼里的人,只分有用与无用!
李世民对范铮如此纵容,当是有用,极有用!
细细回想了一下收集到范铮的信息,武照吐了口气。
看走眼了,这种相貌普通的货色,竟可称俊杰,曲辕犁一出,能让众臣为之让路。
飞骑因他而设,实际掌控飞骑操练、实战的校尉是他弟子,生擒过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
负责制作飞骑所需器具的将作监中校署监事,则是那校尉的阿耶。
这可真是环环相扣啊!
这一手,直接杜绝了他人在器具上做手脚的可能,校尉的性命无忧。
至于说谁会在器具在做假,呵呵,能问出这话的人,是幸福的,没见识过人心的丑恶。
信不信,因为贪婪,连御辇都敢偷工减料!
人心无尽,即便是严苛的律法也不能阻止臣下的贪婪,何况《贞观律》还相对宽松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