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肥肉
李世民前来麦田,当然不是游玩,而是着重看一看,有几分成效。
范铮有压力,李世民也有压力。
虽然近年来,因为灭突厥、破吐谷浑、吞高昌,武功赫赫,玄武门之变的骂名渐渐少了,还是有人会盯着他的举动。
李世民再是皇帝,也不能堵悠悠众口,不能将所有略带敌意的人尽诛。
改粟为麦,看似京苑总监自己分内之事,却容易落人话柄,最好不要出纰漏。
如当年的枨枨一般,这种无稽之谈都有人相信,你能指望百姓完全理智?
别说什么民智未开,在号称民智已开的年代,同样没有多少百姓有辨别能力。
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多数时候,百姓如提线木偶,某些势力搅一搅,百姓就会信以为真,没有什么辨别能力。
怪罪百姓不明辨是非,不如将操纵百姓的人千刀万剐。
否则,都是屁话。
改粟为麦成功,李世民的功绩上又多了辉煌的一条,就是进太庙祭祖,也可以腆着肚儿骄傲地说:阿耶,朕今日的功绩,是你看好的大郎能做到的吗?
贞观朝的辉煌成就,一半是因为李世民的克制而成功,克制的原因,则是他那份虚荣心。
哼哼,朕为天子,就是比兄长强!
当然了,李世民归根结底只是凡人,照样有喜怒哀乐,照样会犯错误,照样会冤杀臣子,照样会曹贼。
没有谁是真正的圣人,只有被后人刻意神圣化的凡人。
嗯,还有刻意丑化的人,比如那苏定方。
“京苑总监兢兢业业,沃垄监丞尽心竭力,朕心甚慰。”李世民腆着渐粗的腰身。“起居郎当将此事记入《起居注》,以彰臣下之功。”
沃垄喜上眉梢。
这意味着,我区区七品官,也能名留青史了吗?
列祖列宗在上,沃垄总算不辱门楣了!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这一场辛苦,让沃垄全部触手可及。
“但凡能增产一成,大唐就能多活许多人。”
李世民感慨万千。
大唐到现在,人口数量还比不上前隋,粮食不就是一个重要的桎梏吗?
若能再让人口增一增,朕保证,大唐雄师天下无敌!
粮草足够,大唐儿郎敢于征战任何艰难险阻!
“臣自当为陛下实现壮志,鞠躬尽瘁。”
范铮表态。
死而后已就算了,范铮没那么伟大。
归根结底,范铮只是个大方向正确的凡人,当不起强加的伟大,同样有着私心杂念。
“京苑总监可有何需要朕帮助之处?”
或许是感于范铮的实在,李世民提了一嘴。
当然,是客气还是真想出手,全在他一念之间。
范铮想了想:“上官对臣很支持,僚属也算尽心,臣自身,无所求。”
沃垄吃惊地张大嘴,想不到总监如此高风亮节。
张阿难在皇帝耳畔小声说了几句,李世民便听懂了范铮这半截话。
“朕会严令吏部司,关照敦化坊出来的学生,所有肮脏的手段,不许往他们身上沾。”
呵呵,范铮这年轻人,有意思啊,不趁机求一个升官发财,倒乐于提携学生。
有所欲、有所求,而又不过分,这样的年轻人,当重用啊!
若是范铮当真无欲无求,李世民说不定就要忌惮了。
只可惜,在贞观一朝,范铮已经脚步很快了,再提,那就是在要他的性命。
赏无可赏时,只能赏一刀尔。
要不然,老李靖为啥刻意称病不朝、阖门自守、谢绝宾客,连亲手足、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都不见?
说到李客师,这也是个妙人。
玄武门之变,李客师也有份,史书说他屡建战功,却不肯细说。
李客师被长安人称为“鸟贼”,是因为他的别院在昆明池南,一年四季喜欢骑射禽兽,所到之处,群鸟惊飞,活到了九十高龄。
摁一摁,摆一摆,待雉奴登基后再简拔范铮一把吧。
“陛下关照,今日在场的京苑总监,无论官吏、官奴、蕃户,皆加肉食三成!”
李世民离开后,主簿汤仪典大声宣布。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唐朝的皇帝,没霸道地将“万岁”当成皇帝的专属名称,所以太仆少卿还能名曰张万岁。
但《史记·封禅书》、《史记·孝武本纪》、《汉书·武帝纪》,都有山呼万岁的礼仪。
唐末至五代,诗僧贯休有诗《寿春进祝圣七首·山呼万岁》:“声教无为日,山呼万岁声。隆隆如谷响,合合似雷鸣。翠拔为天柱,根盘倚凤城。恭唯千万岁,岁岁致升平。”
加肉食三成,也就是每人多两三片肥到腻的猪肉而已。
对于范铮来说,太肥了,有点不太想下嘴,可对官奴、蕃户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恩赐。
干重体力的人,格外需要重油、重盐的补充。
健康饮食的概念,不适合于重体力人群,没有足够的油盐补充,根本没法弥补他们失去的能量,会把身体拖垮的。
对官吏阶层来说,就稍微挑肥拣瘦了。
作为上官,范铮不能到饭点就溜回衙门用膳,既然要装同甘共苦的样子,就是含泪也得装全套。
盛着半碗粗糙的麦饭,看着上头汤仪典特意打的肥肉,范铮有点下不了嘴。
麦饭都无所谓,就是晃悠悠的肥肉,油光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实在是啃不动啊!
但是,不能拒绝汤仪典的好意,也不可能挟扔了。
眼珠子一转,范铮捧着碗,溜达到蹲在地上用膳的蕃户面前,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肥肉过去:“本官看到了,你今天很卖力!这一片肉,就是本官赏伱的!”
同样的话术,说上几遍,肥肉就推销完了,麦饭就着一些蔬菜,同样好吃嘛。
就是有些喇嗓子,哈哈。
范铮没注意,蕃户们眼中,流露出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严格地说,蕃户们还是有希望转成居住比较自由、负担较轻的杂户,只需要等待太子登基,自会赦免一次。
良人嘛,呵呵,晚上睡觉的时候,枕头垫高一点,美美的想吧。
或许他们的下一代,能够撑到赦免为良人时。
至于官奴,能转为蕃户,就是他们最大的追求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两头狐狸
“四面监的耕种要跟上。哦,东面监可以例外,明坦按自己的思路安排。”
范铮在公房里,简短地训话。
沃垄的想法,范铮没必要透露给明坦,明坦也有自己的主意。
再说,新丰鸡的点子虽好,却有一个大难题。
京苑东面监内,荒冢处处,狐狸窝一大堆,养鸡,是给它们送外卖吗?
之所以不对沃垄挑明这一点,自然是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
再说,沃垄未必就没有防狐狸的手段。
汤仪典的茶汤,这次居然加了粉肠,真有一套,味道够奇怪的。
幸好不是九转大肠的味道。
司农少卿唐同人,引着门下省给事中、检校黄门侍郎、太子右庶子、高阳县男许敬宗进来了。
老奸佞因为把《起居注》拆分为《武德实录》、《贞观实录》,以皮里阳秋的手法,暗暗抹去对贞观天子不利的评价,加上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资历,封爵、升官也正常。
嘿嘿,李世民还是很在意名声的。
就是这爵位,让许敬宗意难平,才和范铮同一等级啊!
老夫多少岁,范铮这后生几岁?
老夫江都蒙难时,他还在吃奶!
至于范铮的功劳,只要老夫不看,那就没有!
检校正四品上黄门侍郎,也让许敬宗不太满意。
同是十八学士出身,房玄龄都是正一品的司空了好吗?
十八学士,就他不如意了。
许敬宗却不知道,十八学士里头,就他命长如龟。
汤仪典奉茶汤,唐同人好歹吃过两回,基本适应这味道,许敬宗却险些吐了出来。
满带地域的味道,许敬宗还真不适应。
这一定是下马威!
许敬宗心头发怒,面上却带着笑容:“听闻司农寺与兵部有龃龆,奉殿下之令,本官来为转圜。”
唐同人笑了一声:“本官却不知道,太子竟如此关心兵部?”
许敬宗怔了一下。
这话,好说不好听。
太子虽然也可以过问兵部,但这是个敏感的衙门啊!
“倒不是太子关心,只是兵部侍郎柳奭为太子妃舅父,故而稍稍关切一些。本官以为,司农寺与兵部嫌隙,京苑总监向柳侍郎致歉,将书令史发回兵部,自可消弭龃龆。”
许敬宗大义凛然。
范铮轻笑一声:“高阳县男所说,是你之意,还是殿下之意?”
许敬宗斜睨:“重要吗?柳奭是太子妃舅父、正四品下兵部侍郎,是你上官!从五品下总监,拿什么相抗?”
这不是来斡旋的,是来以势压人的。
范铮饶有兴趣地看向唐同人,唐同人捧茶碗饮了一口:“莫看本官。本官虽惹不起东宫,却也不会为虎作伥。”
许敬宗并不觉得这个词刺耳,就算想当伥鬼,也有大把的人没资格。
范铮拍拍凭几:“所以,柳奭可以倚仗东宫,肆无忌惮欺压朝廷诸司,对吧?所以,高阳县男认为,诸司应臣服于东宫之下是吧?”
“高阳县男怕不是忘了,本官的上官,是司农卿、司农少卿,不是兵部侍郎。如真是殿下所命,请出示太子令,免得为奸人所乘。”
许敬宗语塞。
斡旋是李治所命,一点不假,可只是口谕而已,根本就不可能有太子令。
再说,太子可能强令范铮低头吗?
这是授人以柄!
不过是许敬宗为了自己攀上太子妃这头的关系,狐假虎威,强加了原本没有的条件。
万万没想到哇,范铮也是个铁头娃,敢公然质疑太子口谕,要太子令。
至于说“奸人”,好吧,许敬宗承认,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符合这个时代气节的文人,就不会看着阿耶的尸身,下跪向仇人乞命。
唐同人把茶汤啜得有滋有味,看这一老一小两头狐狸斗法。
啧啧,全身上下,除了皮都是心眼啊!
许敬宗以品秩压人,若隐若现地祭出太子来,实际上是引导范铮说出抗拒太子的话,蔫坏!
范铮也不是什么善茬,话里话外在挤兑着许敬宗,只要他敢说朝廷诸司当臣服东宫。就是一场暴风骤雨。
东宫的僚属,是詹事府、门下坊(后改左春坊)、典书坊(后改右春坊)、十卫率、太子家令寺、太子率更寺、太子仆寺。
三省,不,六省,六部、九寺、四监是朝廷衙门,皇帝直属,东宫想僭越吗?
唐朝不是五监吗?
这个要看时间,北都军器监是开元初年才设置的。
这四监,是相对自立的衙门,由皇帝直接掌控,如司农寺京苑总监之类的僚属是不算在内的,仅指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都水监。
要出示太子令,就更是神来之笔了。
这种破事,太子就不可能下太子令,留下污点;
口谕,呵呵,太子当面的口谕,那一定是口谕,你许敬宗嘛,谁知道是不是假传太子之言?
“欺压”二字,画龙点睛,兵部的手都可以伸到司农寺来颐指气使了?
“司农寺虽然不是什么大衙门,本官也并非宰辅,却不容兵部欺凌上门。一会儿,本官就打上兵部,问问他李世勣,兵部是不是要取代三省了。”
李纬的声音,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响起。
许敬宗吓了一大跳,起身叉手:“司农卿误会了,一切是下官私自做主,有不当之处,上官海涵!”
李纬呵呵一笑:“本官区区司农卿,当不起高阳县男上官之称。县男是觉得,司农寺可以轻贱,对么?所以,无论是非,司农寺的官吏都该唾面自干,送脸给别人踩,对吧?”
许敬宗终于明白,范铮为什么如此淡定了。
这位传说中好脾气、本事一般的司农卿,竟然藏身于京苑总监公房内,自己上蹿下跳的表现,在人眼里无异于看猴戏。
讪讪地退出司农寺,许敬宗连耳根都是红的,当年给宇文化及下跪求生都没感觉如此耻辱。
显德殿中,李治面无表情地听完许敬宗添油加醋的奏报,无声地笑了。
太子右庶子当孤黄口小儿,不知道伱借势欺人,想讨好太子妃?
呵呵,心术不正,你应该效忠的人,只有孤!
难怪以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资历,混成如今这模样。
阿耶目光如炬,你能瞒过他就怪了。
第三百章 坏就算了
不过嘛,这个司农寺京苑总监,很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
阿耶在两仪殿说过,范铮这种人,宜收心,不宜强制。
许敬宗的碰壁,其实也是好事,多少让李治了解一些范铮的脾气。
脾气是不太好,护短,想强压下去几乎没可能。
脑子还好使,许敬宗挖的坑,他一个没跳,反手给许敬宗挖了一个坑。
当然,许敬宗也没跳坑,半斤八两。
就是司农卿在他公房里,出乎许敬宗意料,也让李治怔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上官极少出现在下官公房,主次要讲,多半是将下官召入上官公房。
李纬在京苑总监公房,且位置较隐蔽,当然不可能是未卜先知,猜到许敬宗要去找事,就只能是对范铮、对京苑总监的事务极其重视了。
司农少卿唐同人也坏,他就不可能猜不到李纬在京苑总监,偏偏捂着不说,甚至摆出两不相帮的姿态,引得许敬宗再无防备,狷狂尽显,被李纬抓了痛脚。
谁说玩泥巴出身的,就一定淳朴?
不要把群体印象,强加到每一个个体身上。
张亮表示:对对对,我就是那么淳朴!
“柳奭、许敬宗这些蠢货……”李治轻叹。
若不是东宫尽皆朝廷重臣,自己能使得动的人没几个,李治是真嫌弃这些货色。
臣子嘛,坏就算了,别蠢。
待许敬宗退下,一旁书写文牒的太子舍人李义府,鼻孔里哼了一声,眼中现出鄙夷。
李义府与许敬宗相看两厌,由来已久。
许敬宗厌恶李义府的狂态,李义府憎恶许敬宗倚老卖老。
李治微笑:“舍人这是有想法?”
李义府起身叉手,桀桀怪笑:“殿下,方才右庶子在,臣身为典书坊(后改右春坊)属官,不便开口。华容开国县男与臣在御史台共事数年,交情甚笃,对其为人也略知一二。”
“范铮其人,虽刁滑而不失底线,虽顽固却颇重情。因家境之故,对阿堵物不甚重视。”
“故,柳侍郎拿捏敦化纸,其直接断了兵部这条线,是不耐烦与柳侍郎争这仨瓜俩枣。虽略有不满,至少范铮是克制的。”
“但是吧,柳侍郎非要拿敦化坊的学生撒气,就叫人鄙夷了。连同飞骑校尉铁小壮在内,敦化坊入各司的九品官、流外官,俱未及中男。”
话,戛然而止。
搬弄是非的最高境界,不是将话都说尽,而是让听者有自行扩充内容的余地,人称:脑补。
李治哑然失笑。
柳奭非宰辅之才,不堪重任,他其实是知道的,不过是看在太子妃王氏的情面上,不予计较罢了。
欺负幼童,这话传出去,李治能够想到,柳奭会被众臣挤兑成啥样。
所以这才是范铮一点情面不留、直接把敦化坊生调走的缘由吗?
最近几年,孤要是有那么一位先生护着,就不用窝在十六王宅晋王府里装疯卖傻了。
莫以为大兄与青雀兄长厮斗,孤就不用自己承担巨大的压力了。
要不是学会了哭,孤未必熬得过他二位。
真以为在帝王家,有谁顾忌手足之情吗?
“重情”二字,直接挑破了许敬宗的最大失误。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范铮未必不能让延益他们重回兵部,可你一上来就摆明了打压的姿态,你觉得范铮的脾气不够硬咋地?
或者说,你许敬宗就不希望延益他们回到兵部,故意想看柳奭出丑?
别说想法脏不脏,东宫内的各位,哪个是省油的灯?
“有趣啊。”李治轻叹一声。“若未猜错,这应该是阿耶留给孤拔擢的臣子。五品,入士大夫门槛了,偏偏位置不太高,有足够空间发展。”
是的,李治可以确定,范铮就是阿耶刻意留下、又刻意游离于东宫之外的臣子,能不能挣扎到三品大员不好说,但一定是比较重要的人物。
酒精、曲辕犁、珠算,已经让范铮有了足够的立身之本,加上飞骑、滑翔机、热气球,哪个帝王要动范铮之前也要想想。
兵部,库部司。
侍郎柳奭坐镇,看着郎中、员外郎、主事、令史、书令史、掌固忙忙碌碌,心理多少平衡了些。
被降实权的怒火,就应该拿下属来泄火嘛,以备战辽东为由,让库部司清点兵甲,怎么了?
兵甲之物,流程一般是这样的:将作监制造,卫尉寺入库,每年按相应数量拨至兵部库部司,再由库部司补充入各卫、府,更换已经损毁的兵甲。
总而言之,库部司就是个二道贩子。
但大唐的幅员辽阔,总的兵马数量也大致在五六十万,导致兵部祠部司每年存放、调拨的兵甲数目也极其庞大。
备战辽东,虽然朝廷还没有明确的旨意,但是联想一下司农寺在洛阳宫含嘉仓的动作,不太蠢的柳奭还是能明白的,以此为借口,倒也没有问题。
很快,柳奭就后悔了。
这是自找麻烦,种类繁多的兵备,能让人眼花。
鼓分:铜鼓、战鼓、铙鼓;
金分:錞(chún)、镯、铙、铎;
弓:长弓(步卒用)、角弓(骑射)、梢弓(近射的短弓)、格弓(仪仗用弓);
弩:擘张弩(步卒用)、角弓弩(骑射)、木单弩、大木单弩、竹竿弩、大竹竿弩、伏远弩;
稍稍奇怪的是,《唐六典》没有将威力巨大的车弩算在里头,《太白阴经》却有明确记载。
箭:竹箭、木箭不禁民间持有,军中为兵箭、弩箭;
枪:漆枪(骑兵用)、木枪(步兵用)、白干枪(仪仗专用)、朴头枪(左右候卫专用);
刀:仪刀、障刀(参照倭国二刀流的短刀)、横刀、陌刀;
注意,安西陌刀将、出身雍州三原县(京兆高陵)的李嗣业,并不是第一个出名的陌刀将,被李孝恭冤死的阚棱才是之前最出名的。
甲:明光甲、光要(耀)甲、细鳞甲、山文甲、鸟鎚甲、白布甲、阜绢甲(上朝之用)、布背甲、步兵甲、皮甲、木甲、锁子甲、马甲(具装骑兵专用);
彭排(盾牌):膝排、团排、漆排、木排、联木排、皮排;
三十二旗、五色袍、大角、大纛、钺斧、铁蒺莉、捧、钩、铁盂、水斗。
种类繁多,每一堆的数量还不一致,数量出入就大了。
看着老书令史,慢慢腾腾地推着一颗颗算盘珠子,柳奭恨不得将他踹开,自己来。
第三百零一章 不可污人名节!
“障刀短三千零十五柄,横刀长二千九百五十八柄……”
磨磨蹭蹭半天,老书令史算出两个项目。
嗯,老书令史是兵部的,不是库部司的。
主事一听就炸毛了:“胡说八道!半个月前才清点过一遍,还没有分发卫府,凭什么出那么多缺口?”
库部郎中、已故豫章公主驸马都尉唐善识呵呵一笑:“账没算对么?没事,再算,算到对为止,在此之前,本官寸步不离。”
库部司哀鸿遍野,老书令史伏案痛哭,柳奭脸色更白了。
唐善识这一招,杀敌八百,自损八百,就是跟你赛熬,看谁熬败。
不要以为驸马都尉就文弱不堪了,唐善识兄弟多少都懂点武艺,他阿耶还持剑斗野猪呢。
论熬,柳奭绝对要熬倒。
不熬行吗?
柳奭来盘点库部司,本意是想看故事,没想到成了事故。
短缺、损毁几柄,倒是在正常范围,论千……你以为是有人造反么?
盘就盘吧,官吏们一边恶毒地咒骂着,一边重复报数。
再折腾一遍,皇城都要落锁了,兵部库部司灯火通明,让司空房玄龄都惊讶无比,从务本坊梁国公府赶了过来。
柳奭的精神已经萎靡不振,即便有茶汤不断供上也不能提神,偏偏五石散这东西在大唐已经被嫌弃,累啊!
往常的这个时辰,柳奭早就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肉乎乎的媵妾过来侍候了。
女人嘛,还是肉一点好。
站能为屏风,下能为床垫,上能为被子,岂不妙哉?
咳咳,言归正传,柳侍郎其实拂袖而去、让库部司继续熬下去,熬到死,也没有问题的。
就是,在街鼓三百槌之前,兵部侍郎杨弘礼、兵部尚书李世勣、司空房玄龄、司徒长孙无忌都蜂拥而至,柳奭有几个胆子敢临阵脱逃?
熬呗,唐善识都发狠了,柳奭只能舍命相陪。
“本官记得,交卸职司之时,数目可都清点过的,也就几柄障刀破损,不影响大局。”
杨弘礼半带撇清、半带幸灾乐祸。
明明就没动过库存,你还能算出这天差地别的数目,人才!
库部司的兵甲,如果是偷偷动一两具,还是有那么一点可能的。
上千,想啥呢?
李世勣看了看跟彭排差不多大小的算盘,满眼的嫌弃。
这东西,越大越不中用,伱大可以用“老态龙钟”来形容书令史拨这具算盘的速度。
“库部司不能自己算一下?”长孙无忌不满了。
唐善识摆手:“司徒之言,下官不敢从命。这本是柳侍郎要盘点库部司的数目,库部司算账,是怎么回事?”
“再说,库部司本来还有精通算盘的书令史,让柳侍郎赶走了嘛,本官就只会抡着算盘打架。”
柳奭胀红了脸:“本官没有!本官就是训斥了几句,是他们自己走通吏部司,迁到司农寺的!”
房玄龄冷冷地扫了柳奭一眼,斟酌着开口:“能否请民部的敦化坊学生,来一二人相助?”
柳奭的脸容,瞬间紫了。
好嘛,搞了一圈,还得请敦化坊学生来圆场!
唐善识摇头:“司空与那华容开国县男接触得少,不知道他的脾气。得罪他了,大不了明刀明枪打一顿,可别得罪他的学生。”
“下官的三兄说了,他觉得带这些幼童入官场这个大虫窝,有责任护着年幼的学生,要不然没脸向坊中父老交代。”
“当日之事,华容开国县男大发雷霆,逼着吏部司迁延益等人,并声明不许门下弟子再入兵部。”
完哦。
唐善识的三兄是司农少卿唐同人,阿耶是莒国公唐俭,根本不屑说假话来骗人。
“国子监算学生?”长孙无忌开口。
杨弘礼轻笑:“难呦!现在的算学生,不是范铮的徒子就是徒孙,谁能不给范铮几分颜面?范铮说了不准来兵部,就不会有人来,谁也不好得欺师灭祖不是?”
柳奭觉得绝望了。
再这么拖下去,两三天算不出结果,等着猝死吧。
长孙无忌摇头:“兵部的脑壳里,就装了打仗么?范铮之前没教过的算学生,不照样有一大把?纵然他们珠算玩得一般,也比现在这僵局强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到范铮或柳奭一方退让,鬼晓得是什么时候?
百官之首都这么说了,谁还能不遵?
从各衙抽出十个八个这样的书令史,真不是难事,宵禁也拦不住司徒、司空联名签发的文牒通行啊!
书令史有想法,觉得婆娘的被窝更热乎?
要不要让你从此回家,天天躺婆娘被窝里?
没让你福报,就是万幸了!
十名书令史汇合,古董算盘一通拨打,然后再加以复核,三更时分,准确数目就出来了。
刀的数目,明显是串了,然后再细细查找数据,又核算出原书令史错误三处,总共有三把横刀报损,就不存在大问题。
所有问题,都在于柳奭抽调的书令史不靠谱。
但是,在延益他们走以前,兵部的账目,都是他们在算,这名书令史也只负责文案啊!
唐善识一脸倦意,嘀咕道:“就这点破数字,延益在时,最多半个时辰就全部算完了。”
古董式的算盘,能打到现在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可效率呢?
库部司官吏给库房落锁,纷纷骂娘,污言秽语让柳奭听得脸红脖子粗。
可惜,柳奭连一句驳斥的话都没想到。
回不了嘴啊!
就算他把延益逼走,也未必有多糟糕,可为什么偏偏要无事生非,盘个什么点呢?
就算非要盘点,为什么不多带几名靠谱的书令史?
唐善识的态度,摆明了就是抗拒柳奭,宁愿整个库部司不得休息,也要拖着侍郎下水,妥妥的报复。
即便是各衙,入夜也有轮值的,自然也有公房让这些官吏歇息。
然后,柳奭盘点的窘迫,在各衙门飞快地流传。
柳奭只能选择把脸一蒙,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没辙,皇帝将崔敦礼外放灵州,就是蓄意给柳奭腾位置,以为太子一系的奥援。
即便柳奭做出了傻事,李世民还是不会将他调离兵部的。
外戚嘛,还是蠢点好,辅机就太聪明了。
第三百零二章 给你脸了?
春明门外,龙首西渠。
这里是京苑东面监最好的土地,相对没那么零散,嫩绿的柳枝在渠边垂首轻摆,箭谷梨绿意盎然,鸟雀在叽叽喳喳。
散碎的土地上,长豆角攀着竹竿,叶子上带着露水,偶尔还有一只蜗牛在其上显现触角。
菽苗长到小腿高,葱绿的叶子显着勃勃生机。
菘菜、胡萝卜、黄瓜苗,长势还算可以。
相对来说,土地破碎,就得花更多心思侍弄,东面监那比较贫瘠的黄土,却让明坦生生弄成了黑色。
多年丛生的茅草是铲除了,可嫩绿的茅草又开始冒头了,真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明坦正撅着腚,麻布缠手,吭哧吭哧地拔草,可比范铮这门外汉熟练多了。
“去哪里搞那么多金汁?”
范铮觉得奇怪,掖庭的粪水,可是被沃垄包了啊!
明坦笑道:“有族人在东宫为太子文学呢,要取这些东西易如反掌。就是……”
没啥不好说的,东宫的粪水里居然多了一具尸骨,让人毛骨悚然。
看那骨肉离散的程度,想来不可能是今年才扔进去的,就是不知是前朝还是哪位太子的杰作。
哎,东宫之中,官员、僚属、卫率或者能有保障,内给使之流的宦者,就是死了也没人替他喊冤。
宫女还有还乡日,内给使嘛,家人早当他死了。
这也造就了宦者相对偏激的性格。
东面监多坟茔,再立一座坟也不是什么难事,多半日后又多了一个狐狸窝。
管不了那些破事,东面监只是在万年县报备一下,直接埋了骸骨。
报备的流程必不可少,要不然,日后被人说成明坦杀人,说不清的,人言可畏,三人成大虫。
黑枣树不少。
范铮嘿了一声:“咋没嫁接一些牛心柿、尖头柿上去?”
柿子与黑枣是近亲,嫁接成功的例子不少,难度并不比嫁接箭谷梨高。
明坦眼中现出几分狡黠:“上官,一次把活全干完了,后面可咋办?”
范铮失笑。
也是,东面监的土地本就稀少,你还不许明坦玩点花活么?
如果得不到升迁,连续几年,靠嫁接不同品种捞一点考课上的便宜,也是情有可原的。
四面监里,就明坦的心思最活泛。
相邻龙首西渠、龙首东渠、浐水,东面监的灌溉倒是颇为便利,即便要车水,难度也不大。
可惜就没多少完整的土地。
东面监在延兴门外的土地,荒冢、野狐处处,明坦也不便刨人坟茔不是?
野狐精明,只在长安的边缘生存,鱼、鸟、虫、草、果以及人类的废弃物,都是它们的食物来源。
范铮看到,远处有两只细腰犬大小的狐狸在探头探脑,似乎要打什么主意。
除了做皮毛买卖的,还有职业的猎人,以及被狐狸偷吃过的庄户人家,多数人对毛茸茸的狐狸是生不起憎恶心理的,甚至还有贵人以养狐狸为趣。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狐狸为女主出场的比例很高。
就是味道有点大,狐臭这个词,可不是凭空出现的。
南面监的地势相对要高一些,粟、麦的生长,也较玄武门外的京苑总监要稍慢一点。
漆雕攀嘴上不说,却悄悄腾了一些地种冬小麦,一直瞒得死死的。
这是想等成果出来,悄悄惊艳大家?
可惜,想法有点落伍。
这年头,干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马屁拍得好。
这种闷头干活的人,到哪里都吃亏。
俗话说,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你不声不响的,当然得不到上官的青睐。
南面监的种植,如漆雕攀的性子,严谨、古板,看着不出彩,却也绝对挑不出错处。
对外行来说,漆雕攀乏善可陈。
在范铮眼里,漆雕攀便如李靖用兵,味同嚼蜡。
是个高手。
但高手的脾气,通常也高,指望漆雕攀时常与总监联系、表表心得体会,想多了。
仔细观看,范铮才发觉南面监田地的玄奥,除了一些不得不避开的地势,竟然大致横平竖直,纵有偏差亦极小。
这是有强迫症啊!
在肥料上,南面监明显要略逊一筹,这也是没法的事。
长安城各坊的粪水,自有固定的排放渠道,南面监也不可能逐坊去收集,没有掖庭之类的先天优势。
如果是漆雕攀自家的地,或许会花钱请人收集金汁,可这是京苑南面监!
明白么,有些事,即便你看到了,也不可能操作。
条条框框、各种规矩,能让人顾忌重重。
突破规矩做事,成了好说,不成的话,责任谁背?
官场的事啊,很多时候,首先考虑的就是推卸责任,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作为?
“本官觉得,南面监的种植,还是井井有条的,与总监的联系却有欠缺。”
话是点了,漆雕攀能否听出来、听出来是否能做到,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漆雕攀只是笑笑,并不接范铮的话。
文人风骨,岂容阿谀奉承?
上官大虫躯一振,下官纳头就拜,想多了。
“今年风调雨顺,八成把握增产,只望总监莫克扣南面监应得的赏赐,就感激不尽。”
漆雕攀的话里隐约带刺。
范铮仔细想了一下,面色有点难看。
南面监温度更低,同样种了冬小麦的话,倒春寒的影响会更大。
平安度过倒春寒,只能说南面监早有准备。
好家伙,伱们一个个都知道气候的异变,却没人跟本官说一声。
再心胸宽广,也得被这种僚属弄得无语。
克扣赏赐,这话说出来就更难听了,应该是上一任的糊糊事。
新官不理旧账,范铮不会为前任总监的事操心,更不可能用现在总监的钱补这窟窿。
漆雕攀他们有想法,尽管往御史台投告,范铮才没心思管。
你们自己都不去争取,指望别人替你主持公道?
想多了。
“本官行事,自依朝廷法度,若有逾越,诸官可向御史台投告。”范铮的口气硬了一些。
拿着前朝的账,管本朝的官要钱,你们这脑子,是装了多少豆渣?
第三百零三章 很了不起的样子
骏马长嘶,三匹身形修长的乌孙天马踏入麦苗。
“拦住他们!”
漆雕攀抓过一把耙子,狂呼着向三人冲去,四面的官吏、官奴、蕃户,也操着农具,气势汹汹地围了上去。
即便知道这三骑一定有出身,官奴、蕃户也如同红了眼的细牛,哪怕拼着挨上一刀,也要换三骑挨一粪叉。
麦苗被践踏,就意味着官奴、蕃户要少吃几口,对于游离在饥饿边缘的官奴、蕃户来说,这就是要他们的命!
乌孙天马速度快,之所以为军中淘汰,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负重能力不足,从而沦为王孙公子的新宠。
赛马为戏么,又不需要负甲。
马踏麦田,不是无因,是抄近道赢得比试。
至于说麦苗代表能养活多少人,抱歉,在纨绔眼里,贱民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死不完的。
谁晓得京苑南面监这么疯,南面监带头操家伙也就算了,那些卑贱的官奴、蕃户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
“本官太子太子左清道率中候尉迟宝琳,你们是要杀官造反吗?”黑面纨绔抽出横刀,厉声咆哮。
官奴、蕃户滞了一下。
官,很了不起的样子。
漆雕攀一耙筑过去,厉喝道:“区区从七品下中候,在本官面前也敢称官?耶耶从六品下京苑南面监漆雕攀!”
尉迟宝琳轻松地架开漆雕攀这一耙,面色有点难看。
撞到苦主面前了,偏偏苦主的品秩还比他们大,这就难办了。
这是长安近郊,不能挥刀杀人灭口。
“我阿耶是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敬德!”
遇事不决,祭出阿耶,这是纨绔们赖以制胜的法宝。
尉迟敬德今年乞骸骨,得授开府仪同三司,朝朔望。
同时,炼仙丹、服云母、筑楼池、着罗绮、奏商音,不与人往来。
简单地说,这是在效仿李靖,不然你想像一下半生厮杀的粗胚演奏音乐,何等的违和。
尉迟宝琳是尉迟敬德的嫡长子,阿娘苏娬于隋大业九年亡故,然而就成了无人管顾的野娃儿,性子恶劣得很,虽而立之年亦不守礼法。
尉迟宝琳的岁数,确实不小,你想想他孙女能嫁许敬宗的娃儿,大致就能推断了。
尉迟敬德之子尉迟宝琪、尉迟宝环,那是妾生子,庶子。
所以,尉迟敬德谢绝皇帝赐婚公主,是自有考量,要完全用对亡妻情深来说事,就失之偏颇了。
真情深,伱妾都别纳。
理由,与事实,往往是有差距的。
漆雕攀的耙子,终究没有再筑下去。
对尉迟敬德这位大唐名将,漆雕攀还是心存敬畏的,毕竟这是连江夏郡王李道宗都揍的狂人。
范铮踱过去,目光轻蔑地扫了漆雕攀一眼。
就这?
“诸弃毁官私器物及毁伐树木、稼穑者,准盗论。”
“诸窃盗,不得财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
“诸强盗,不得财徒二年;一尺徒三年,二匹加一等;十匹及伤人者,绞;杀人者,斩。杀伤奴婢亦同。”
范铮慢条斯理地背诵着《贞观律》。
尉迟宝琳手忙脚乱地收刀入鞘:“喂,别仗着你官大欺负人啊!本官没有伤人,更没有杀人啊!”
看到那一袭绯色官服,尉迟宝琳就知道,今天有难了。
家世、职司,只能唬一些敬畏权势的人,对范铮这号张口闭口把《贞观律》抬出来的官员,没用。
虽然之前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尉迟宝琳还是了解范铮的。
这厮的脾气不太好,对弟子格外照顾,自己之前谋夺的飞骑校尉,可不就是他徒弟来着?
狗屁学生,只是学生,犯得着掀桌子么?
幸好没去飞骑,阴差阳错的,晋王成了太子,尉迟宝琳跟过来,八品就成了七品,还不用受飞骑的罪。
什么,武将的娃儿就一定要子承父业?
说笑了,阿耶厮杀了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子孙不用再去厮杀么?
有从龙之功,谁还去飞骑啊,现钟不打打铸钟,食不食油饼?
“看来,太子左清道率中候,是对本官的判决不满,对《贞观律》不满啊。”范铮一声轻笑。“要不要本官遣防閤,持随身鱼符,请三省主官来主持公道?”
“大可不必!”
尉迟宝琳下马,身子硬挺。
“来吧,不过是七十杖,尉迟氏的男儿还承受得起。”
纨绔归纨绔,尉迟宝琳心头还是有数的。
大错不能犯,小错不能断,这是阿耶传授给他的保命之道,也深合尉迟宝琳这破性子。
有错就认,认了就改,之后再犯……
这是一个无限循环,虽然消耗的是尉迟敬德的功劳,却也让尉迟宝琳真正在东宫扎稳脚跟。
有意思的是,现在循规蹈矩的太子李治,对尉迟宝琳时常犯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欺男霸女这种事,好放纵啊!
你说尉迟宝琳作死?
呵呵,人家连损毁的数量都控制得精准,就是杖刑,凭你怎地也扯不到徒,这也是一份能耐。
京苑南面监没有刑杖,去衙门借用就是。
有意思的是,为尉迟宝琳说情的人不少,许敬宗那个老奸佞也出场了,不晓得是不是认为杖责的数目不够。
司农寺施杖,多少有点越俎代庖,但相关衙门默然不语。
当他们不想惩治这些纨绔么?
问题是,每一个纨绔身后,都有一大堆关系啊!
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亲临,为尉迟宝琳说情,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京苑总监维护朝廷纲纪,本官很认同。”有意思的是,李道宗自认的身份,是官身,而非王爵。
“尉迟宝琳顽劣,也是我们这一辈人长年在外行军打仗,疏于管教,总监能否网开一面?”
就问你普通官吏,遇上这样的求情,怎么办?
不抬手,你能与这些关系对抗吗?
抬手,日后追责,全是经办官吏的责任!
到时候,求情的人脸一抹,装从来不认识你了。
范铮的回答让京苑南面监觉得提气:“正因为他阿耶管不过来,本官才好心代管一管。吃一堑长一智,这些顽劣娃儿才能长大。”
啧,这话让尉迟宝琳没法听,这是自居长辈了?
尉迟宝琳挨杖刑、赔钱,京苑南面监对范铮的姿态放低了许多。
第三百零四章 司农五色棒
司农五色棒,声威震长安。
擗脊杖责尉迟宝琳之后,这句话就迅速在长安城传播,连太极宫中的李世民都知道了。
五色棒,汉朝的刑杖,上涂五色。
但五色棒的扬名,却与大名鼎鼎的曹贼有关。
还没有成长为曹贼之前,年轻有为的阿瞒刚烈得很,区区洛阳北部尉就敢杖杀违禁的大宦官之叔父。
当然了,阿瞒家要没一点背景,早被人弄死了。
所以,求取名声之前,先看看你家能不能保住你的性命再说。
在重重打击下,热血青年曹阿瞒,终于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形状。
那么,以五色棒喻范铮,是盛赞他的执法呢,还是暗示他会成为下一个曹阿瞒?
泛舟北海,武照远山眉微嚬:“有意思啊!区区总监,都有人给他上眼药了。”
李世民倚舷而立:“尉迟宝琳这等纨绔子,朕须念及其父功劳,不便苛责,范铮出手,倒称了朕的心意。”
践踏青苗,当年的曹阿瞒尚且割发代首,恪儿尚且被斥责,尉迟宝琳若什么责任没有,才叫李世民猜忌呢。
张阿难匆匆过了跳板,趋步上前:“陛下,鄂国公在承天门外负荆请罪。”
(一个错误之处:贞观朝时,正宫门还应称顺天门,武则天改的承天门。因为本书使用承天门之名过多,只能忽略不改了。)
老黑炭尉迟敬德五十九岁了,依旧浑身肌肉虬起,皮肉并未松弛,坚硬得像铁石,但荆条捆背上也难受。
李世民笑出了鱼尾纹,快步出了承天门,一把扶起尉迟敬德,快速解开缚在他身上的布条,将荆条弃之于地。
“敬德何至于此啊?”
李世民解下锦袍,披于尉迟敬德背上,明君的姿态作足了。
尉迟敬德叉手:“犬子无知,竟践踏苗禾,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责罚。”
哈哈,看看,君臣佳话这不就来了吗?
起居郎,还不浓墨重彩写上一笔?
你以为自己是褚遂良吗?
李世民武功极盛,唯独看重名声,哪怕明知道是些虚名。
“伱我君臣,多年生死相随,就不必如此拘礼了,武德殿中饮酒叙话!”李世民哈哈大笑。“儿辈胡来,卿自回去管束便罢!替朕多踢尉迟宝琳两脚!”
酒宴摆上,李世民痛饮了几樽秦酒,略带醉意,拍着凭几大笑:“刘武周败,敬德与寻相来归,而后寻相与刘武周旧部反叛,屈突通与殷开山疑敬德将反,独朕深信敬德。”
尉迟敬德举樽:“若非陛下坚持,尉迟敬德早为刀下鬼了!”
这话没掺水分,你可以对比一下李孝恭帐下的阚棱。
战争年代,因疑错杀的,又岂止一个阚棱?
当时的尉迟敬德,已经为李世民帐下众将所囚,生死只在一线。
“刺单雄信,擒陈智略,获排槊兵六千,快哉!”
排槊,指的是枪盾步兵。
排,盾牌;
槊,除了马槊外,步兵用的枪与矛,也称步槊。
“王世充侄儿王琬,所乘骢马,朕极爱之,敬德与梁建方、高甑生为朕破阵,生擒王琬,引骢马而归,雄哉!”
“突厥兵至,敬德引兵,大战泾阳,生擒阿史德乌没啜,斩首过千,扬我大唐雄风!”
很默契地,君臣抛开玄武门之变不谈。
手足相残,祸起萧墙,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什么荣耀的事。
不见李世民都复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
两个老汉喝高了,摇摇晃晃地离席,在武德殿中扭腰摆胯,如笨熊似的舞动身子,《秦王破阵乐》被他们唱成了破锣音。
范铮不傻,五色棒一词出来,他瞬间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那又怎么样呢?
别傻好吗?
曹阿瞒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夏侯氏不遗余力的支持,范铮有啥?
学生?
别闹,师生关系是相对松散的,史上有谁靠师生关系而成功的吗?
范铮满不在乎地下衙,带着敦化坊一众学生,晃晃悠悠地回去,丝毫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
“舅父,我听到不利的传言了。”
御史台录事甄行,小脸皱起,心事重重。
甄行是敦化坊学生里,最适合当官的那个,心细而敏感。
甄邦眨巴眼睛:“哈,兄长在说啥?”
范铮微笑:“想得很正确,唯一的问题是,我根本没那背景。”
其他人听得满眼茫然,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官场的勾当,懂的人,自然一点拨就通了;不懂的人却如那顽石,怎么也不开窍啊!
马车隆隆,道侧的官吏指指点点。
范铮又何曾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咋,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只要皇帝不犯傻,范铮自然无恙。
李义府骑着驽马,坏笑着从一旁露头:“恭喜,出名了啊!声威震长安!桀桀。”
范铮大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人成……大虫,这是捧杀的手段,以义府兄的眼力,自然早就洞悉。”
李义府收敛了笑容:“谁让你得罪的人也不少呢?偏偏地,你与东宫并无联系,得罪了太子妃舅父,又擗脊了太子左清道率中候尉迟宝琳,怎么看都是与东宫交恶。”
“不在此时落井下石,贤弟,你义府兄已经很有良心了。”
这话说的。
李义府其实还是有良心的,只是不多罢了。
范铮笑道:“还得谢过义府兄手下留情,兄若出手,我还得更多头疼。”
李义府桀桀怪笑。
这个评价,让他颇为受用。
顿了顿,李义府皱眉:“我听说鄂国公入宫负荆请罪,陛下于武德殿设宴待之。鄂国公之恩宠,非你我可比,尉迟宝琳又为殿下晋王府老人,恐日后难为。”
以李猫本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属实难得了。
范铮笑道:“鄂国公为国征战,圣宠自是应当。范铮虽不才,自问有用于朝廷,也不敢妄自菲薄。”
“倒是义府兄,不可全抛一片心。”
李义府一怔,满眼的不可思议。
身为奸佞,聪明是必备要素,但凡傻一点都成不了奸佞,李义府自然轻易破解了范铮的话。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李义府最多一笑置之,偏偏说话的是范铮,李义府还从未见到他话有偏差。
第三百零五章 钢鞭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范老石愁眉苦脸。
“瓜娃儿,怎么就招惹了尉迟敬德那老货?真打起来,你阿耶不一定能取胜哇。”
元鸾扬眉:“怕啥?大不了夫妻上阵,合围!”
这两口子,就想着怎么对付尉迟敬德了。
至于低头,休想!
无须否认,范老石的武艺,还是略逊于尉迟敬德,就是江湖路数比较多。
没办法,那是全天下仅次于秦琼的高手,大唐第一马槊高手,范老石不能硬撑场面。
范铮轻描淡写地开口:“阿耶、阿娘莫慌,那尉迟敬德入宫负荆请罪了,不会来敦化坊寻事。”
范老石呸了一口:“瓜皮!你是不知道武人报仇不过夜么?就是尉迟敬德来打你一顿,连皇帝都不好多说。”
要不然,程咬金经常在太极殿殴斗,算个啥?
事已经惹了,断没有退缩的理,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
天近黄昏,一名豹眼布衣平头汉子,手捧钢鞭入敦化坊,登定远将军府拜谒。
平头在唐朝,意为不戴巾帽,指奴仆。
“鄂国公部曲尉刚,奉命拜见华容开国县男,赠钢鞭一柄!”
这个名字……
好吧,尉迟氏,也能省称尉氏的,没错。
部曲跟尉迟敬德姓,也无可厚非。
但是……
范铮满眼的狐疑,反手一指自己的鼻尖:“伱确定没说错,鄂国公是让你赠钢鞭,不是来揍我?”
不苟言笑的尉刚点头,没那个心思跟范铮说笑。
依着尉刚的暴脾气,欺负了自家大公子,就算不登门教训一番,也断没什么好脸色,还赠钢鞭?
区区县男,也配用“赠”?
“赐”都是给他脸了!
两个字意思差不多,但赠表示平交,赐表示居高临下。
这屁大娃儿,刀没持过一柄,敌未杀过一个,怎配“赠”字?
尉迟敬德的解释,让尉刚默然。
飞骑是他弟子在操持,所用滑翔机是范铮所创,铁小壮更是以此生擒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
功绩如何且不说,单单为大唐新创一个兵种,就值得尉迟敬德尊重!
力贯双臂,范铮提起重二十余斤的钢鞭。
丫的,死沉死沉的,尉迟敬德还能挥动钢鞭打人,得多大力气?
破甲钝器,靠的就是份量。
一鞭下去,甲没事,穿甲的人直接被震死了。
锏、钢鞭这一类的钝器,本就是为应对具装骑兵而发扬光大的。
尉刚走后,范老石叹了口气:“这只是单鞭而已。”
左手二十余斤、右手二十余斤,范铮觉得自己举起都困难,还抡着打仗,要命。
这也是范老石自承不如的原因,尉迟敬德就是力大,技巧还很出色,一力降十会啊!
尉迟敬德这一生,除了在秦叔宝手里吃过苦头外,论武艺没遇过对手,论马槊连程咬金都自愧不如。
正史上的程咬金是不扛斧子的,人家是马槊名家。
至于尉迟敬德赠鞭,并不是指望范铮这弱鸡接他衣钵,而是向外人表明尉迟敬德的心胸没那么狭隘,更是让尉迟宝琳明白,这个人,不许动!
有些错,自家娃儿随便犯,有些却绝对不能碰!
论全身之道,给外人的感觉是,尉迟敬德似乎稍差,其实他也是高手之一,就是当年揍李道宗时,出手差了点分寸。
修道、炼丹什么的,你真相信尉迟敬德懂这个?
不是歧视,行业壁垒实在不是那么好打破的。
元鸾摆手:“想那么多干嘛?人家送了,就收着;想拼一拼,也得崩他两颗牙。”
“倒是大郎,向吏部司请假吧。你舅父快不行了。”
右监门卫将军、河南县公元仲文,岁数终究大了。
以《贞观律》的疏议而言,小功尊属者,谓从祖父母、姑,从祖伯叔父母、姑,外祖父母,舅、姨之类。
小功(着丧服期)五月,给假十五日;葬,二日;除服,一日。
唐朝的官吏假期,还是很人性的。
但是,范铮多少有些堵心,幼年与元鸾一道,为元仲文逐出府邸,是个深刻的阴影。
元鸾叹了口气,缓缓向范铮解释。
何为开枝散叶?
家族大了,总需要以一些理由,将人逐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容纳能力问题,更是为了保证有人作死的情况下,能留一支血脉于世。
诛连九族,这个词,并没有夸大,要不然你以为,司农寺庞大的官奴群是怎么来的?
血脉,虽然多数时候指直系,但外嫁女其实也有考虑。
所以,这才是即便皇帝说和,元仲文依旧没让元鸾归族的原因。
那种死死捏住血脉不散的,往往一个大难就灭了姓氏。
元仲文认不认范铮都无所谓,但范铮不能失了礼数,灵前一拜,焚香三炷,披麻戴孝,那是必然的。
要不然,御史台那边的弹劾,肯定是暴风骤雨。
至于与元氏的后辈攀交,呵呵,高攀不起。
分支的道理是正确的,但是落到谁的身上,能舒服得了?
被当野狗般逐出,范铮记恨了多少年,会因为区区开枝散叶的说法而释然?
抱歉,范铮的心眼,本身就不是太大。
小功的丧服,以熟麻布制成,视大功为细,较缌麻为粗,穿在身上还贼不舒服。
哎,没法,连续五个月,下衙之后都得换这身孝服。
幸亏丧服不入公门了,否则范铮能郁闷死。
“上官,河南县公竟然是你娘舅?”
汤仪典的马屁,毫无技术含量,就是要吹捧,也劳烦先打听清楚两家的关系是否融洽。
沃垄鄙夷地飞了一记眼镖,转头禀报:“上官,据太史局司历说,后面几个月雨水少一些,要做防旱的准备。”
对小麦而言,稍微旱一点总比涝了强,缺水无非靠人力补充。
汤仪典心内骂娘,你们做实事的,就不能让一让我这后勤咋地,信不信下一顿的粟饭,本主簿让你们拌着砂子吃?
凤矗在一旁无所事事,神情有些落寞。
冷遇的原因,凤矗还是知道的,自己那自恃清高、说话说半截的臭毛病居功至伟,哪个上官待见?
换成自己,下头哪个掌固这么说话,早让他滚一边了。
马屁,终究是拍到了马蹄上呀。
第三百零六章 尉迟教子
鄂国公府。
尉迟宝琳被吊歪脖子树上,随风一荡一荡的。
“喂,臭阿耶,别玩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我都过三十了!”尉迟宝琳说话也没太守礼数。
规矩森严的礼数,适合到外人面前显摆,真实的父子相处,怕没几个真的一板一眼。
尉迟敬德飞起一脚,踹到娃儿臀上,尉迟宝琳又重温童年的游戏——荡秋千。
阿耶的阿耶叫耶耶……
尉迟宝琳继承了尉迟敬德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特点,区区一脚并没感到多痛,就是当着全府上下的面,感觉好羞耻。
“这一脚,是代陛下踢的。即便是看老汉之面,陛下没有苛责,却不代表你能逃过一劫。”
尉迟敬德开口,尉迟宝琳立刻停止了叫声,老老实实地聆听教诲。
又一脚踢到,尉迟宝琳再次晃了起来。
“老汉警告过你,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去碰。前朝何等人口,征区区高句丽都能动用百万大军,实力远胜本朝,最后却轰然倒塌,为何?”
“百姓肚里没食,饿了,自然会去偷、去抢、去杀人、去造反!你践踏麦田,就会让人少一口吃的,就该收拾!”
“要不是念在伱老实受擗脊的份上,现在老汉该用钢鞭抽你!”
尉迟宝琳嘿嘿直笑:“这不是脑子抽了吗?反正擗脊七十,我也受得起,何必闹大呢?倒是阿耶,为啥非要将雄鞭送出去?真做错事了,我也不会不认,更不可能找他算账。”
尉刚将尉迟宝琳解下,尉迟敬德哼了一声:“你懂个屁!老汉不是怕你去生事,是怕人家以后找你生事!”
尉迟宝琳诧异了:“不说阿耶的圣宠,就说我这太子左清道率中候的前程、宠信,都必然强过区区京苑总监吧?阿耶你是不是搞反了?”
尉迟敬德提着酒坛,灌了一口虾蟆陵郎官清酒,打了个酒嗝:“鼠目寸光!天大的恩宠,比不上对邦国有大用。”
“你只要想想,一个连科举都考不了的小坊正,能扶摇直上,进入士大夫行列,就明白朝廷对他有多看重了。”
“你再受恩宠,与这号人物比,依旧相形见绌。你拌不倒他,他却可能拌倒你,当然是交好为上。”
“二郎、三郎,当谨慎,不可学大郎胡来。”
旁边的尉迟宝琪、尉迟宝环赶紧点头。
庶子历来多是乖娃儿,不乖的早被收拾了,想跟尉迟宝琳一样胡作非为,这辈子莫想。
显德殿。
李治听着尉迟宝琳陈述这几天的遭遇,眉毛在跳动,嘴角拉起弧度。
哎呀,中候的遭遇,太有意思了,哪怕是挨擗脊也值啊!
可惜,以孤的身份,是永远体验不了这份乐趣的,就连骑马,都有驾士、典乘在旁边,老母鸡护仔鸡似的,亦步亦趋,乐趣全无。
就中候这等有趣之人,从七品下屈才了,且拔擢一把,从六品上司阶也不错嘛。
太子十卫率中,除了率、副率及左右卫率的亲勋翊府中郎将、左右郎将,普通的简拔,李治可以一言而决。
好么,尉迟宝琳闯了祸,挨了七十杖,倒提升了五级。
正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孤就想知道,闯祸是什么滋味。”
一直扮演着乖娃儿形象的李治,内心并没有那么宁静,哪个青年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不想超脱一切束缚?
只可惜,皇子加太子的身份,就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束缚。
副监龙闵终于还是升为从六品上司农丞,离开京苑总监了。
品秩是升了一级,实权则跌了一级。
但是,没办法,龙闵觉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已经适应不了京苑总监日益忙碌的氛围。
真是的,司农寺这样的职能机构,本身就已经够忙碌的,你们还要火上浇油!
其实龙闵能大致猜测,整个京苑总监如此亢奋,看上的明显是自己留下的莱菔坑。
但没法,谁让自己的青春不再,熬不过这些竭尽全力的下属呢?
别说明坦撅白茅的狠劲,就是沃垄全身心扑在麦田上,也不是自己能比拼的。
南面监的漆雕攀,闷声不响地种上了麦苗,也是肚皮里作文章的主儿。
惹不起,腾坑,爱谁谁。
龙闵的升迁,让京苑总监内部无形的竞争更激烈了。
沃垄调遣着官奴与蕃户,自己带队守在玄武门外,据说上演了“三过家门而不入”,好在他发妻比较贤惠,还时不时到玄武门外探望一把。
京苑东面监的果子结了许多,明坦老老实实按范铮的说法进行疏果,疏掉的小果儿倒地边,成了狐狸的口粮。
数量稀少了许多的箭谷梨,个头渐渐膨胀,比以往要大上一成,果型饱满得多。
其他三面监也各有千秋,但在明坦的努力面前,终究有些拿不出手。
主簿汤仪典小心翼翼地烹制茶汤,暗红的猪肝薄片迅速烫熟,在茶汤里格外显眼。
“上官,之后该是京苑东面监补副监之位,沃监丞补东面监之位吧?”趁着公房几乎没人,沃垄试探着问。
这话,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上官要拔擢谁,是你区区从九品上主簿应该置喙的么?
范铮呷了一口味道奇怪的茶汤,淡淡地看了汤仪典一眼:“有话直说。”
就汤仪典那点本事,还是不要学人弯弯绕绕了。
汤仪典讪笑:“下官在这主簿位置上,也兢兢业业地干了四年,想得个机会,如沃监丞一般搏个未来,将来也不至于为后人所诟病。”
潭州人说话,就是喜欢绕个圈圈,你直接说想补位不就完了吗?
看在那两坛外婆菜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给汤仪典试试。
“等。”
范铮吃完茶汤,茶碗轻轻摆案上,手指在旁边敲了三下——续茶。
汤仪典快活得想跳起来。
这一跃,就是五级,自然升迁的话,得熬多少年才抵得今天舍下颜面一求?
上官这个“等”字,明显是让自己等沃垄挪位置,而不是拒绝。
真要不乐意,一个“滚”字就足够了。
哈哈,子氏先祖们,后人汤仪典要光宗耀祖了!
汤这个姓氏,还真是商朝子嗣,以商汤谥号得姓。
第三百零七章 刈麦
治书侍御史韦悰,呃,错了。
避皇太子讳,御史台省治书侍御史,改为御史中丞。
就这一点而言,还是老朱家更胜一筹,皇室子弟自造生僻字为名,省得天天的避讳,话都不会说了。
韦悰寻到忙碌的范铮,但见一身常服的范铮衣袖高挽,裤腿一只高一只低,身上还有泥点,隐隐透着点麦香。
“哈,堂堂京苑总监,居然也去刈麦了?”韦悰大笑。
“上官说笑了,下官不通农事,莫一刀割在他人腿腱上。就是拾了拾麦穗。”范铮轻笑。
割他人腿腱子上,还真不是瞎吹,真有过这事。
韦悰连连摆手:“叫什么上官?莫羞煞人,叫韦兄便是。”
称呼上官的理由,与拒绝的理由,都说得过去,正五品上御史中丞与从五品下京苑总监,品秩上是有差异的,但不大,认真的话称一声上官,关系密切一点平交也没问题。
这个“兄”字,范铮委实叫不出口,韦悰的年纪都差不多可以给范铮当阿耶了,几番推辞之下,范铮还是改口叫韦公。
当然,这是韦悰在刻意拉近关系了。
“韦公神采飞扬,这是好事将近了?”
范铮饮了一口茶汤,轻笑道。
茶汤里一股辛味,微苦且麻,汤仪典这厮,是加了木姜子油吗?
木姜子健脾、燥湿、调气、消食,治胃寒腹痛、泄泻、食滞饱胀,是药材,也是西南地区的调味品之一,种子可以直接压榨木姜子油。
甚至,许多地方的顽童,以短细竹筒为枪管,以木姜子为弹丸,挤压喷出弹丸对战,打在身上还有点痛,远的能及一丈,是山寨中不多的乐趣。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木姜子的味道。
韦悰呵呵一笑:“蒙陛下青睐,某要转尚书省了。”
当然不会指尚书省六部,而是尚书都省。
左司郎中、右司郎中为从五品上,韦悰自然不会降级而入,就只能是正四品下的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结合韦悰不明说的状况,就能确定是尚书左丞了。
左尊右卑嘛。
“恭喜尚书左丞。”
范铮叉手而贺。
韦悰微笑摆手,旋即皱眉呷了一口怪味茶汤:“这辈子,到顶了,比不得你前途无限。”
这话倒是,论仕途,除了马周,有几个人压得住范铮啊!
贞观十年的小坊正,贞观十七年的五品官,还一不是走科举,二不靠荫官,三不沾军功,这就格外出奇了。
或许范铮这辈子混不上三品大员,四品却是稳稳当当的,韦悰也不能摆前辈的架子。
万一哪天,韦曲的后辈又需要范铮的关照呢?
“老夫记得,你的敦化纸今年量产了?有没有想过往洛阳宫等山东之地售卖?”
这个山东,不是后世意义上的山东,是指崤山以东。
简而言之,黄土高原以东。
范铮嘿嘿一笑:“哪能不想啊!可眼大肚皮小,就只能吃长安城这一点范围,即便是增产也没有合适渠道往山东销啊!”
韦悰轻笑:“你忘了韦曲是什么营生么?”
韦曲虽以车马行闻名,名下的产业可不止那么一点,合作起来销敦化纸到洛阳宫,倒是没有难度。
两名官员抠抠搜搜地讨价还价,就太丢份了,只是大致意向说好,细节就由陆甲生与韦思言商榷了。
当然,韦思言少不了要吃陆甲生挤兑,谁让他当初为难了敦化坊民?
兽炭作坊从无到有,与韦思言的关系本就很大。
同时,殿中侍御史刘仁轨,也迁至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
没辙,宫废导致牵连了一群人,魏王被贬也让不少人到地方上为官,空闲的官位有点多。
反正范铮短期内又不指望升迁,敦化坊的娃儿们成长起来还早,且看着呗。
玄武门外,沃垄握着镰刀,裤腿上满是污渍,面上层层汗水。
此地本就是长安城附近较为低洼之处,热是难免的,还要抢收、赶晒、入仓,时间格外地紧。
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一场大雨。
“动作加快,今日加肉!”
范铮在旁边吆喝了一声。
加肉让官奴与蕃户的动作振奋了几分。
范铮提着小竹箩,慢慢地与蕃户的娃儿们拾着麦粒。
收割之类的专业活计,不是范铮能掺和的,还是与娃儿一起混日子比较实在。
北宫墙上,李世民拍着李治的肩头,指着浑水摸鱼的范铮:“为上者,当如此子,不懂的事交给会做的人,自己只做力所能及的,兼掌控大局。”
李治有点糊涂,这明明是在偷懒嘛。
跟娃儿混在一堆,丢人。
才人武照紧束腰身,持棍而立:“其实,殿下不必看京苑总监身在何方,只需要考虑他若加入收割会怎样。”
李世民颔首,示意武照继续说下去。
“若他收割,凭这半吊子都不是的本事,周边必然空出一大块,无人敢靠近,免遭误伤。”
“如此一来,效率更低下,还不如他在后头瞎混。论激励官吏、官奴、蕃户,给钱、给粮、给肉更有成效,纯粹的外行瞎带头,反而坏事。”
武照其实挺想用李世民举例的,奈何不敢。
李治目光右移:“咦,龙首原上,那么大一个球囊,就是将作监中校署折腾出来的热气球么?”
李世民抚须而笑:“不错,这正是朕的华容开国县男所创之物。雉奴,想一想,大唐攻城,久战不下之时,突然几个热气球从天而降,飞骑从吊篮跃上城墙,胜率几何?”
李治凝神,想了一下:“初次亮相,必有奇效。其后功用略减,却可为震慑,比如焚烧敌军粮草……”
李世民大悦:“吾儿雉奴,已长成矣!”
任何武器,经历过最初的惊艳时期,都会为人寻出应对之策。
如何将武器的功效最大化,是将帅需要研究的话题,李治作为未经战阵的太子,能一眼就看到烧粮草的功能,殊为不易。
武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彩。
本以为太子是不谙世事的嫩娃,没想到是自己单纯了。
能想到热气球功用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上位者无须事必躬亲?
糊涂,是真糊涂、假糊涂,还是只有武照糊涂?
第三百零八章 观球
麦子摊开于石板、水泥板上,在烈日的照耀下,腾起氤氲烟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
沃垄捶了捶腰,抓住一个翻耙,开始翻面。
上官动了,流外官、吏员、官奴与蕃户,只能努力跟上沃垄的步伐,擦拭满面的汗珠,任汗水打湿葛衣,辛勤地劳作着。
倒是有人想光膀子,可官奴、蕃户中也有婆娘不说,大热天的脱衣而晒,你是不怕被人晒褪皮?
黄土高原的紫外线,可比平原要强烈许多。
范铮伴着圣驾,与太子各立一侧,在百官之前迈出了玄武门,沃垄也只是遥遥叉手。
这个班次,自然非范铮本官、本爵应有的,只是今天特殊。
龙首原上,硕大的球囊冉冉升起,其下的藤吊篮随之腾空,上面站了一伙飞骑,手执弓,背负无镝箭,腰挎横刀,一身白布甲,一面旗帜在侧边猎猎作响。
白布甲,顾名思义,纯布料,没有什么防御能力,轻便,样子货。
不是飞骑穿戴不起上好的甲,而是好甲除了阻碍他们飞行,一无是处。
真要失手落下,甲越好,死得越快。
球囊腾空一丈,固定的绳索被斩断,伴着不算太强的东南风,飞过沃垄等人头上,惊得官奴与蕃户惴惴不安。
倒不是真没见识,毕竟这里偶尔能见到龙首原上升起的球囊,可亲眼目睹它起飞,还是很震撼的,隐藏在心底的一些小心思彻底打消。
反抗不了的,还是认了吧。
再来两三次大赦,还是能回归良人行列的。
到了预定的靶场,无镝箭从压制了高度的吊篮上倾泄,扎得那一堆秸秆粗制的草人如刺猬一般。
朝朔望的尉迟敬德面色凝重:“若是征战时,臣遇上这么一伙人,或许能生还,却不敢保证无伤。”
毕竟,这角度太刁钻了,哪家的武艺还防着头上啊!
程咬金哈哈大笑:“这一点,老黑炭就不如我老程了。老程保证,一波箭雨下来,各位可以吃席了,至少三天。”
梁建方等人大笑:“还是卢国公实诚。”
李世民都被逗笑了,指着程咬金,不知道说什么好。
按常理,是不轻言生死的,可贞观朝的武将,几乎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天天嘴上不干不净,哪天脱离过这个晦气字眼?
早见怪不怪了。
吊篮一侧打开,十个如巨鸟一般的身形次第而出,优雅地翱翔在麦田上空,渐渐向玄武门这一头盘旋而去。
李世民大笑:“众卿家以为,飞骑可战否?”
牛进达眯起眼睛,估量了一番:“可为奇兵。”
长孙无忌抚须:“有此飞骑,高句丽依山而建的城池,也轻破。”
高句丽是大唐下一个攻击目标,是众臣心知肚明的,但高句丽也难缠,城池多半建于山上,易守难攻。
前朝大军的惨败,除了隋炀帝指挥超出他掌控能力的庞大兵力、时不时还为高句丽假降所惑外,也与高句丽据险而守有关。
掌控力的问题,无须质疑,韩信都说刘邦只能将十万兵。
待十名飞骑落地,卸去力度,铁小壮率众上前,拱手见礼:“飞骑校尉臣铁小壮,参见陛下!”
李世民诧异:“怎么是你在飞?上次不是说,让你交给其他人试飞么?”
铁小壮的声音如鸭公,变声期就是那么难听。
“回陛下,热气球正式试飞,臣身为飞骑校尉,自然责无旁……贷,要不然怎生有脸面教训儿郎?”铁小壮振振有词。
范铮的脸色有点黑:“伱们是飞下来了,热气球是谁在掌管?”
铁小壮干笑两声:“阿耶那倔头,非要亲自掌控,说是怕出事。”
李世民惊诧:“你是说,铁大壮在热气球上?胡闹!万一有事,他连脱身都难!”
铁大壮会造滑翔机,可不表示他会用滑翔机!
范铮黑着脸,一脚踹铁小壮屁股上,飞骑立刻围了上来。
呀喝,铁小壮这厮还整出威信来了,麾下会相护?
铁小壮满不在乎地摆手:“退下,退下!这是我舅父,打是亲,骂是爱,滑翔机、热气球都是他所创,是飞骑的祖师爷。”
一伙飞骑瞬间释然了。
长辈教训晚辈,不是应该的么?
开山鼻祖教训一下后辈,理所当然嘛。
热气球减了点高度,缓缓下降。
铁小壮面有得色:“舅父,啊,华容开国县男,这是我阿耶有感上次火势太猛,特意给炉子加了火门,可以随意控制火焰大小,咋样?”
这皮猴子,一点本性未改。
不过,加风门控制火势,且应用于热气球,铁大壮是真用心了。
热气球吊篮落地,铁大壮滚地葫芦似的贴地脱身,姿势丑陋无比,却避开了绝大多数伤害。
非表演性质的逃脱,本身就没多好看,甚至还狼狈不堪,铁大壮这厮做得还算是十全九美了。
铁小壮撇下皇帝,撒丫子跑过去,扶起铁大壮,轻拍他身上的泥土,确认身体无碍,才扶着铁大壮走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大笑:“雉奴,看看什么叫父慈子孝!阿耶当心娃儿危险,以身相随,上天去亲手操持。娃儿心疼阿耶,顾不上失礼与否,赶紧去扶阿耶!”
缺啥补啥,李世民在亲情面前,缺失得实在太多了,看着铁大壮的父子情深,自是羡慕不已。
范铮淡淡开口:“铁大壮父子相依为命逾十年。铁大壮一身毛病,唯独护犊子这一点不错,为了娃儿上坊学,刁民生生成坊中最守规矩的人;铁小壮虽然顽皮,孝心却不掺假,为阿耶续弦也绝无阻碍。”
铁大壮拍拍衣襟上的泥土,叉手:“将作监中校署监事臣铁大壮,参见陛下,参见殿下,参见诸位上官。”
铁小壮眼睛瞪得溜圆:“哈?这位是太子?哎呀,失礼了,飞骑校尉臣铁小壮,参见殿下。”
不参见诸官,不是铁小壮无礼,还是有点讲究的。
飞骑比较敏感,铁小壮最好还是与朝廷各衙、诸官没有交集的好,公事往来,那不是有飞骑中郎将高侃么?
不,准确地说,是铁小壮这个人比较敏感,皇帝更乐于看到他茕茕孑立、超然不群。
第三百零九章 杀无赦!
“飞骑将士忠勇可嘉,不可不赏,着每人加勋功一转,赏半年俸禄。铁大壮父子精忠为国,着各荫一子为将仕郎。”
李世民斟酌了一下,微加赏赐。
虽然想给铁大壮父子加爵,可范铮都才县男,不合适让他们平了、甚至超越范铮。
实职,短期内是没法拔擢的,毕竟这不是实打实的战功。
荫从九品下将仕郎,就很合适了。
更高?
那不可能,铁大壮父子的品秩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荫官的规矩是降多阶授官,能准他们荫子同级都是破例了。
“谢陛下!哈哈,这下我家大郎有官身了!”
不同于铁大壮的拘泥,铁小壮得意地转了个圈圈,眉飞色舞的,尽显皮猴本色。
范铮捂脸,没眼开:“收敛些!”
李世民哈哈大笑:“京苑总监知道规矩了?当年你一样没规矩!青春年少,有几个循规蹈矩的?”
嘻嘻哈哈的嘲笑声起,范铮也只能无奈地背锅。
李世民说的,显然是入宫为长孙皇后看病、瞎折腾让她喝甜瓜蒂汁一事,当时范铮的口气就不好。
堂堂贞观天子、天可汗了,还那么小心眼,那么几年了,总记着这点事过不去了是吧?
李治淡漠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了一丝暖色。
想起来了,这就是成功让阿娘延寿几年的人啊!
可惜,第二次,阿娘撒手太快,否则,谁知道他有没有奇奇怪怪的办法挽回呢。
这样的人,确实值得认真对待,不可等闲视之。
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用不上范铮呢?
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从侧面的空地而出,身后跟着一队执木枪、彭排的翊卫,押着三名着灰色僧伽帽、灰色僧袍的比丘僧过来。
肤色虽相近,容貌却有别,这三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猥琐的味道。
吸吸物质魏俊杰?
“这是……”
李世民的眼睛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即便无须刻意隐瞒热气球的动作,有人觊觎的滋味,依旧让人心头生堵。
“阿弥陀佛,贫僧惠云,为倭国留学僧,现寄居并光寺,与师兄弟出芳林门寻找禅机,何以被如此对待?大唐海纳百川,缘何容不下贫僧这一滴水?”
比丘僧反客为主。
并光寺位于皇城右侧、长安县地头上的颁政坊,贞观五年为废太子李承乾所立,于神龙元年更名龙兴寺。
惠云是倭国留学僧之一,不知为何,没有像记载的那样,于贞观十三年回倭国,反倒是留了下来。
大唐与倭国的关系,没有如后人编撰的课本一般温情脉脉,反而有些刀光剑影。
是啊,倭国仰慕大唐,服饰、制度、匠作、习俗都会照搬回去,偏偏却不肯臣服于大唐,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这,才是倭国与大唐使节高表仁争礼的根源。
倭国向来自大,又以为孤悬海外,大唐鞭长莫及,所以不肯低头。
因而,大唐对倭国的留学生、留学僧,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要维护天朝上邦的体面,早赶毬了。
鲜于匡济冷笑:“倭僧诳语!今日之芳林门,根本未曾开启,你如何出来的?”
惠云合什:“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说出芳林门,可没说是今天出来的。”
祠部郎中沃鯌朝前挪了几步,眉眼带着一丝嘲讽:“本官记得,仲春之时,祠部司签发文牒,一个月内,所有倭僧尽离长安。惠云,你且告诉本官,为何滞留,谁人准许?”
超期滞留,如果没遇上祠部司的人,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偏偏沃鯌这个祠部郎中当前,这就尴尬了。
惠云面现愕然:“竟有此事?为何没人告诉贫僧?”
跟比丘说话是最累的,伱要知道,“舌灿莲花”、“天花乱坠”这两个成语,就出自佛门典故,虽有神话的牛皮成分,却也说明比丘的辩才极佳。
范铮叹了口气,从鲜于匡济手中接过横刀,铁小壮立刻心领神会地拔刀相随,一步步向惠云逼近。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你们要干什么?”惠云淡定从容的神态,终于现出了惊慌。
辩才这东西,遇上愿意跟你辩的,自然称才;
遇上一言不合就挥刀相向的,便只能称柴,柴草的柴。
“刺探军情者,杀无赦!”
范铮挥刀,直劈惠云胸膛。
谁耐烦与倭僧磨牙,一刀了之,多干净?
为什么是劈……
得,问就是范铮根本没好好学过用刀,这是劈柴的路数。
惠云仓促一退,横刀擦着胸膛,直接开膛破肚,鲜血喷出,浸湿了干涸的黄土。
铁小壮纵身一跃,横刀狂斩,居然真的斩下惠云的头颅。
阿弥陀佛,提前替倭国将介错发明出来,是不是功德无量?
既然动手了,右武卫翊卫也不能闲着,在鲜于匡济的号令下,木枪如龙,迅速洞穿了另外两名比丘僧的身躯。
李世民微微扭头,不见太子面容改色,反倒隐约见一丝亢奋,不禁莞尔。
朕的种,果然适应刀光剑影。
范铮的举动,似乎有些莽撞,却代李世民说出了心声。
要不是顾忌臣子们的唇枪舌剑,李世民早下令砍了。
“陛下,华容开国县男不待圣裁,就动手杀人,不合规矩吧?”给事中刘仁轨弹劾。
程咬金笑呵呵的:“合规矩啊!军中捉到探子,难道不杀么?衅鼓都是用的探子好吧?”
衅鼓是大唐向敌军挑衅的一个举动,捉敌腰斩,首置路左,身留道右,以血涂鼓面,称之为“衅”,大纛带兵马居中出征,唐朝李筌著《神机制敌太白阴经》明确记录。
李世民听而不闻,连声下令:“并光寺,只许留比丘三十人。”
管你是不知情也好、刻意隐瞒也罢,板子挥出去,谁管挨杖责的人痛不痛?
没有下令拆了并光寺,已经是圣天子心胸宽广了,且谢恩吧。
“左右候卫出人马,配合祠部司,清理长安所有寺庙。沃鯌,再留一名倭僧在长安,你就除官吧。”
虽带责备,沃鯌却眉飞色舞。
嘿嘿,长安城各寺,耶耶又来了!
第三百一十章 脾气最大
长安。
金城坊会昌寺,武德元年置;
长寿坊崇义寺,武德三年,桂阳公主(长广长公主)为亡夫赵慈景所立;
晋昌坊楚国寺,立国为楚王李智云所立;
通义坊兴圣寺,原高祖潜龙旧宅,贞观元年立为尼寺;
颁政坊并光寺,贞观五年,废太子李承乾所立;
修德坊宏福寺,原王君廓宅院,贞观八年,李世民为母太穆皇后窦氏所立,神龙元年更名兴福寺;
延康坊西明寺,原魏王李泰府;
安业坊济度寺,萧瑀三个女儿的出家之地;
靖善坊大兴善寺,前朝国寺。
大寺比丘逾三百,小寺比丘过百,整个长安城的僧众就已经过千。
每僧田三十亩,尼二十亩。
这就有三百顷以上的土地脱离了朝廷的掌控,不能征收租庸调,其所应承担的税赋便由其余百姓分摊。
特权的人越多,黔首应分摊的就越多,直到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祠部司对各寺是有一定的控制权,可架不住一个个权贵相继立寺,僧众日益增多,隐隐有失控之险。
幸而沃鯌从范铮那里讨得三板斧。
簿籍三年一造,沙弥除外,凡不能默三部佛经者,不得发度牒;
清理门徒僧;
如今又借着清除倭僧为由,在各寺内逐一盘查,已经削了三寺的僧尼数量。
宋国公府,商州刺史萧瑀须发横张,对朝廷驱逐倭僧、借机限制诸寺极为不满。
“泱泱大唐,纠纠雄风,岂是倭僧看两眼就能看去的?小家子气,有损大唐声威。”
萧瑀长子、太常少卿、襄城公主驸马都尉萧锐,无奈地抚额。
自家阿耶那个臭脾气哟,指着块石头都能骂半天的。
你只看看济度寺的三个阿妹,法愿、法乐、法灯,谁登门叫过你一声阿耶?
也就是襄城公主好脾气,能忍住不别居,要不然你真是众叛亲离。
自己家的事管不好,倒是对佛门格外热衷,伱有多闲啊!
看看这堂屋里,一圈锃亮的光头,这要换了晚上都不用点蜡烛啊!
虽然知道萧瑀的脾气暴躁,萧锐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谏:“阿耶,朝廷发话,这是刺探军情,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萧瑀勃然大怒,手掌拍得案板哐哐响,茶碗震得瑟瑟发抖:“大唐不是一家一姓的大唐,是君臣用命建起的大唐,老夫凭什么不能评论!”
崇义寺主海光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居士切勿着相,萧锐檀越也是一片好心。”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萧瑀指着萧锐破口大骂:“老夫还没有死,府上轮不到你作主!滚犊子!”
萧锐的好脾气,也禁不住热血上头了:“是啊!你是阿耶,你是宋国公,你了不起,你可以罔顾子女死活,阿妹三岁你就忍心送去出家,你当她是人吗?”
“成天在朝堂上倚老卖老,指着谁都是一通臭骂,全不顾你的几个娃儿日后会不会穿小鞋!”
“你要真那么信佛,为什么圣上准你出家,你又缩了?啊?你知不知道,我与二郎他们,在朝中要听多少嘲讽你的话,偏偏还没能力还嘴?”
“五次罢相了,你还不知死活,军情你也要去多嘴,是想萧氏一门绝后吗?你做的是大唐的官,还是倭国的官!”
萧锐的话,一刀一刀,全刺在萧瑀心头上。
大郎对自己的破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妥妥的家丑外扬,一点情面不留。
怒火中烧的萧瑀,伸手抓起身边的茶碗,照着萧锐砸去。
本来,萧锐只要微微闪避,就能避开这茶碗,偏偏他站得笔直,身子纹丝不动,茶碗砸到额头上,碎成几片,落地再跌得粉碎。
额头上,一缕鲜血沿眉骨而下,润了眼角,湿了鼻梁,红了唇齿,顺着胡须滴滴溅在青石板上,看起来格外狰狞。
“阿耶,做得很好,继续。打死了我,也省得被你拖累到东市口走一遭,继续。”
萧锐连拭都不拭一下,声音平静得吓人。
“都是死人呐!快来人,给大公子上药!”
管家的声音都在颤抖。
常用药物,包括伤药,各府通常都备了有。
萧锐低低地喝了一声:“全部滚开!今天,萧锐便任凭宋国公打杀!”
大兴善寺主悟崐瞪了海光一眼,低声道:“阿弥陀佛!居士修佛,首要修心,妄动无名火,乃心魔所致。依贫僧所见,居士父子之间当相亲相爱,方不枉前世之缘。”
“悟崐至此,导致居士父子失和,罪过!贫僧当回寺,于佛祖面前悔过,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千遍,消弭业障。”
悟崐撤了,其他寺主坐得住吗?
就连煽阴风点鬼火的海光,都小心翼翼地告辞了。
一位少卿、驸马,果真有性命之忧,你就看看空门是否为法外之地吧。
宋国公府门外,诸寺主在悟崐的带领下,与崇义寺主海光进行了亲切的交流,包括而不限于金钟罩、一指禅、二指禅、铁头功、铁臂功、铁腿功、霸王肘。
路过的武候问了一声,悟崐宝相庄严地回应:“阿弥陀佛,檀越有所不知,这是佛门的仪式,除却心中魔。”
武候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你头亮你说了算。
萧瑀对着萧锐怒目而视,地上那一滩鲜血,他视而不见。
宋国公要是在意子女的人,就不会送三岁的妹娃子出家了。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他的脾气最大。
襄城公主从后院走来,要为萧锐包扎伤口,却被萧锐拒绝了。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要说个是非,否则,早晚上东市口,你也早晚改嫁。”
这还真不是胡说,王敬直不是因宫废而流岭南了吗,南平公主绝婚、改嫁刘玄意,可麻利了。
没辙,谁让大唐鼓励再婚、不提倡守节呢?
萧瑀怒视了许久,起身:“老夫这就回商州。这府邸,再也不回了。”
终究还是不敢闹大啊!
你当萧瑀心中真没数,真不知道倭僧是在刺探军情吗?
只不过是在倚老卖老,放肆乱喷,以显自己特立独行、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真肆无忌惮,皇帝贬他时,又怎不敢咆哮?
第三百一十一章 见笑
司农寺京苑总监的麦子,在分配了官奴、蕃户口粮,留足了种子之后,足额入太仓署。
一番计算之后,得到的产量,远远高于粟,几近翻倍。
“成功了!”
沃垄全无形象,在京苑总监公房里翻了个筋斗,笑容多有放肆,亭长、掌固指着他大乐。
他可以尽情的放肆,大半年的辛苦,总算得到了满意的回报。
“本官已奏明吏部司,旨授已至。”范铮笑呵呵地拍着沃垄肩头。
门下省传制已经入衙,简单地宣读旨授文牒。
京苑东面监明坦除京苑总监副监,京苑总监丞沃垄除京苑东面监,京苑总监主簿汤仪典除京苑总监丞。
“除”字,在这里指的是除旧职履新。
明坦的品秩未变,却已跳出京苑东面监这个泥沼位置,实权大了不少,自然心满意足;
沃垄纵身一个大跳,从七品下变为从六品下,跳了四级,哪怕明知道京苑东面监是个坑也跳得乐呵呵的,就是袍色依旧绿油油;
汤仪典由从九品上跃居从七品下,跳了足足七级,青袍换绿袍,在那儿谢天谢地谢总监,只差没焚香三炷了。
感谢龙闵,他激流勇退,腾出的位置,立刻让京苑总监流动起来。
其他三面监虽然也眼馋副监的位置,却知道功劳不足,谁能跟明坦似的卖力?
羡慕归羡慕,嫉妒大可不必。
沃垄的右迁,连凤矗都无话可说,谁能跟这两个疯子一样,全身心地扑上去?
拜托,这是朝廷的土地,不是你沃垄家中的永业田,那么卖命干嘛?
汤仪典腾出的主簿位置,是一个新入衙的荫官接手了。
荫官名叫郭景,相貌堂堂,而立之年,未语先笑,据说是郭嗣本从(堂)侄,一张口就是浓浓的陈醋味。
“我就在茶汤里放了一眼眼(nian)盐。”
这还是郭景努力控制着,少说太原方言的结果。
一眼眼,就是一点点。
什么地方人烹什么味的茶汤,郭景的茶汤,总有一股淡淡的酸味。
这没法强求,就像汤仪典放木姜子油,范铮也只能品啊!
强求之下,弄出四不像的茶汤,更受罪。
太原郭氏,也是颇具盛名的世家。
郭嗣本在司农寺,还不好安排从侄,换了衙门之后,李纬自会帮他处理。
相应的,李纬的族人需要进入民部,只要差得不太多,郭嗣本自然也会照应一二。
朋党、羽翼,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虽然范铮知道,朋党是不对的,可他也没能力反对。
何况,敦化坊学生入朝廷各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朋党?
不是太过分、不把庶人上升的渠道堵死,这就行了。
总而言之,皆大欢喜。
至于范铮,实现了想法吧,这一点功劳,是不足以升迁的。
五品以上,升迁就没那么容易了,何况范铮才坐上京苑总监位置多久?
不同于太极殿的吵吵嚷嚷,两仪殿内甚至静得有些诡异。
司农卿李纬面带笑容,矜持地倚着凭几抚须,一言不发。
哎呀,见笑、贱笑,司农寺怎么一不小心就上了天呢?
什么粟更养身、麦太粗糙,在产量面前,所有人都像被下了哑药似的,没法开口。
民部尚书郭嗣本扬眉:“嘿,想不到这个京苑总监,还真有点想法。”
哼哼,不是本官坚持将他要进司农寺,能出这成就?
这功勋,也有本官一份!
尚书左丞韦悰抚须而笑,凭你们怎生争功,韦曲与敦化坊已经达成了合作意愿,早晚要从范铮身上蹭一点油水。
御史大夫李乾祐哼了一声:“便宜司农寺了!”
要不是天子的意愿,李乾祐才不想放跑范铮呢,这年轻人折腾得多风生水起啊!
真依着李乾祐,给范铮一个治书侍御史,不,御史中丞,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奈何李世民不愿让范铮久居御史台。
这倒不是无事生非,在一个衙门呆久了,难免根深蒂固,形成一个以其为首的派系,这是帝王不能忍受的——哪怕派系是积极向上的。
工部才是最受冲击的衙门,谁让它下辖屯田司呢?
左卫大将军、工部尚书、太子右卫率、武阳县公李大亮思量了许久:“屯田司不敢贸然全面推广改粟为麦,只能在各屯试行小部分,免得水土不服。”
李世民敲着凭几、喝着茶汤,神色透着几分轻松:“武阳县公乃老成持重之言。”
泾阳人李大亮,就是第一个举荐李义府的贵人,散家资接济族人,自身清廉如水,当值宿卫两宫时,即便是困了也只是着甲坐着打盹。
李世民曾经说过:“李大亮宿卫,朕夜夜安寝。”
李大亮唯一以私情说话,是因为将作丞张弼。
早年李大亮随庞玉为王世充部下,为李密所败,李大亮与众被俘,李密部杀俘逾百,李大亮为李密部将张弼青睐,得免死。
李大亮每每念及张弼之恩,总不能释怀,偏偏张弼在将作监从不出声。
(张弼:当时我怕极了,万一恩大成仇呢?)
都在皇城,早晚还是有碰面的时候,李大亮见到张弼,执手而泣,恨不能早日相遇,又以家产送张弼,张弼坚决不从。
(小吐槽:你家产多散给族人了,还有多少?)
张亮当然不是惺惺作态,直接禀告皇帝,请将自己的爵位转让给张弼:“若无张弼,臣无今日之荣。”
李世民感李大亮情谊,拔擢张弼为中郎将,后外放为代州都督。
世人因此盛赞李大亮不忘旧恩、张弼居功不言。
李大亮的战功赫赫,人品也极坚挺,是为数不多的纯臣。
改粟为麦,屯田司还是不敢贸然全更的,毕竟有些地方它就只适宜种粟也说不定,一步步稳妥推进,才是正理。
李世民瞥了杨师道一眼:“考功司要将京苑总监的功绩记录,不可寒了人心。”
杨师道叉手:“臣领命。”
哎,在吏部的位置上,也是越来越不顺心了,两个侍郎拔擢的人都有人才,唯独本官简拔的寒门都平平无奇。
吏部尚书的位置,真的不适合杨师道。
不是谁都能在每一个位置上如鱼得水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听审
圣心独断,太常少卿萧锐册授为太仆卿,赴河南督运粮草。
这一步,看上去跨度不大,却难倒了九成四品官。
众宰辅没有丝毫异议,三省对册授没有留难,全程丝滑无比。
三品以上册授、五品以上制授,除了由皇帝或授命中书舍人、给事郎撰写,还要经过三省认可用印,分歧过大的可以封还。
司空房玄龄对于册授萧锐,是极力赞成的。
萧锐是萧瑀老匹夫之子不假,关键他是真怼那倚老卖老的匹夫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真正的原因是,萧锐的能力不弱,做事稳妥可靠,不愧是皇帝的大女婿。
选在这个时间点拔擢萧锐,贞观天子也有意给那个顽固不化的亲家一点颜色看。
真以为在长安城,一堆秃头齐聚宋国公府,皇帝至于失明、失聪?
呵呵,你家又不是在设私斋。
并且,商州刺史萧瑀是私自离州界了。
对于地方官入朝,大唐是有限制的,连上佐都不能充当朝集使,况乎州牧?
非大事不得无诏入京,李世民真想追究下去,老亲家估计能回家种田了。
平心而论,大唐初期,萧瑀是有很大功劳的,在李世民兄弟阋墙之际也是支持他的,要不然早被……
哼哼,记得卢祖尚否?
连亲兄弟都下手了,在乎你一个亲家咋地?
没有拿诸寺开刀,说起来还应归功于大兴善寺主悟崐,一句“除却心魔”把李世民逗笑了,自然轻轻抬手。
粮还是要运的,不能如便宜岳丈杨广一般,事先不谋划,事到临头,急风急火地满天下征徭役,还没有节制,百姓不反就怪了。
去年是司农卿李纬、司农少卿唐同人去洛阳宫含嘉仓督运,今年怎么也得换人了。
何况,太仆寺的具体事务,太仆少卿张万岁管得井井有条,萧锐脱离衙门去洛阳宫,也无碍大局。
尚书左丞韦悰叉手:“臣韦悰弹劾司农寺,市木橦(chuáng,旗杆、桅杆)之价远高于民间,臣以为大理寺当审一审。”
嗯?
李纬瞪眼。
好你个韦悰,脱离了御史台还是不改弹劾本性啊!
采买木橦,虽是录事、司农府经手,但安排的上官是司农少卿唐同人。
好家伙,你是对想收拾他了吗?
尚书左丞管辖具体的尚书省事务,纠举宪章,正百僚文法,若御史纠劾不当,可弹奏之。
所以,韦悰是真有权管这事。
而且,韦悰的弹劾有理有据,“三贾均市”之说,还有人记得吧?
按质、价,分上贾、中贾、下贾,凡与官交易及悬平(估价)赃物,并用中贾。
司农寺买中贾的木橦,出了上贾的价钱,这里头没猫腻?
就是没有,那也必须有!
李纬想辩解两句,皇帝的金口玉言已经降下:“大理卿,审审吧。”
得,辩解个锤子!
幸亏李纬问心无愧,自然也不怕大理寺。
“孙伏伽,本寺经手的官吏,可入大理寺配合审案,但不许胡乱用刑!否则,莫怪太仓署给大理寺的禄米糠酸、盐粗糙。”
别拿蒸饼不当粮,司农寺发起火来,哪个衙门也得难受,京官的禄米可都是太仓署供给呢。
纵然如孙伏伽之流不在意这点禄米,大理寺其他官吏呢?
真要整人,给你九年陈的粟、三年陈的米麦杂粮,你也没话说。
毕竟,太仓署职司明确记录:凡粟支九年,米及杂种三年。
换而言之,衙门之间真掐起来,谁也别想好过。
这个年限,也能让人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愿改粟为麦了。
粟的产量低,但它存储的年头长啊!
孙伏伽哼了一声:“看不起谁?本官断这小案,需要动刑?”
这是实情,也是忌惮。
他可以不顾自身,却不能不管整个衙门。
李世民心头大致有数了,司农寺若真有问题,李纬的姿态不敢那么狂。
但是,既然发话了么,就审一审嘛,君无戏言。
司农寺的两名官员入大理寺,在寺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兢兢业业做事,他们张嘴一来,我们就得入大理寺了?”
唐同人眼含怒火,寻到了司农卿:“上官,录事与司农府绝对没问题,他们是奉下官之命办事,若应下狱,下官当先行。”
李纬漫不经心地扫了唐同人一眼:“确定没有丝毫问题?”
唐同人眼里现出一丝桀骜:“纵然下官出身不错,却也非何不食肉糜,价如何,下官事先遣防閤打听过的。若有罪,下官一力承担。”
这是被韦悰激怒了的表现。
李纬想了想:“你去大理寺,于事无补,搞不好直接被轰出来,还坏了我司农寺的名声。而今只有请京苑总监出面了。”
唐同人一怔:“不是,他才从五品下,怎么交涉?”
李纬轻笑:“那是你对他的过往不了解,他在御史台的时候,就跟孙伏伽有交集,孙伏伽还想迁他到大理寺为大理丞、大理正,三司会审时他也有参与,与大理司直萧景真也打过交道,还是唯一从大理寺刮出油水的外人。”
前面的经历虽牛皮,却可以理解,刮大理寺油水,那是真勇士!
唐同人肃然起敬,客客气气地到京苑总监,请到了范铮。
于是,范铮整了整乌纱帽与绯色官服,踱到了大理寺衙门。
萧景真看到范铮,浑身的不自在:“京苑总监来此何为?你已不在御史台了吧?”
范铮呵呵一笑:“放心,看不上你们那些刑具,落伍了。”
萧景真无言以对。
别人敢这么说,萧景真还要辩个是非曲直,对于创出仙人献果与玉女登梯的狠人,真辩驳不了。
大理正辛茂将晃着身子出来,看到范铮,满眼嫌弃:“咋?就那么不信任大理寺,怕徇私舞弊?”
范铮大笑:“你辛茂将还没那么龌龊!只是上官意难平,命我过来关照一二,能好好说话就不要动刑。”
至于是非,与范铮无关。
辛茂将坐公堂,范铮坐客位旁听,满腔忿然的司农录事与司农府,见到本寺的上官,心情渐渐平和下来。
“本官且问你,为何木橦的价格与民间差异极大?”辛茂将三言两语切入正题。
司农录事无奈:“上官,那是用于汤泉宫的木橦,不是寻常的榉树,是海中洲的榈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