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就很现实
榈木,就是后来的海南黄花梨,又名花榈木。
虽然明清黄花梨才风行,但在唐朝也并非默默无闻。
唐朝陈藏器于开元二十七年所著《本草拾遗》,又名《新修本草》、《陈藏器本草》,就提到“榈木出安南及南海,用作床几,似紫檀而色赤,性坚好”。
榉树也是硬木的一种,但二者的价格嘛,就天差地别了。
名贵与否且不说,仅从崖州拉到长安,就是七千四百六十里,哪怕是根草吧,到这里也能当金线使了。
供汤泉宫倒好理解,虽然阎立德负责汤泉宫的楼阁建造,却不妨碍司农寺添砖加瓦嘛。
你要说唐同人没有一点想法,范铮是不信的,但控制在合理尺度,谁能说个不是?
水至清则无鱼。
辛茂将被这话狠狠震了一下,忍不住斜睨范铮一眼。
幸好顾忌了司农寺,没有滥用刑罚,如往常一般,管它有理无理,先打二十杀威棒,否则不好收场了。
司农卿李纬明目张胆的威胁,大理寺也不能无视之。
要不然,连吃几年陈粮,真受不了。
范铮轻敲凭几:“是榈木还是榉树,司农寺不好说话,价值几何也无法评定,恐怕大理寺也难判断。”
“将作监左校署掌供营构梓匠之事,致其杂材,差其曲直,制其器用,程其功巧,是用木材的行家,大理正何不请人来断一断?”
专业的事,还是得由专业人员评判,不是谁两片嘴皮叭叭说了算的,否则有指鹿为马之嫌。
哪怕辛茂将再不情愿,也只能让录事去请一位左校令。
从八品下左校令,设二人。
辨别木材及价值,对左校令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很快就下了判定,这就是价值极高的榈木,价格比市面上的略高半成。
半成的价差,不值当大理寺追究,即便上报朝廷也无人置喙。
何况,因为供需关系,价格这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小有波动,谁也没法追究。
辛茂将当场宣判,司农录事、司农府无罪而释。
至于说汤泉宫为什么非要置一根价值不菲的榈木橦,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也不归大理寺管不是?
司农录事与司农府,一天不到就从大理寺回来,皮都没蹭掉一块,让整个司农寺的气氛炽烈起来。
“总监高义!”录事叉手。
“这是少卿心忧你二人,令本官出马的。”范铮没傻到尽揽功劳。“毕竟,本官以前在御史台,与大理寺多少打过一些交道。”
“归根结底,还是你们持身以正,没有什么问题,大理正才会判无罪。”
唐同人叉手:“却是烦劳总监了。”
不管唐同人对范铮有什么看法,这个人情却领得扎扎实实。
哎,长兄太常少卿唐松龄、四弟殿中丞唐河上、五弟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那里,都好歹交代一声,欠了人情,哪怕不还么,也不能恩将仇报。
辛茂将把判决书上报孙伏伽,孙伏伽马不停蹄地入太极宫,在两仪殿内将结果禀报李世民。
李世民轻叹:“韦悰终究不如卿啊。”
司农寺内,范铮威信暴涨,甚至已经超过了唐同人。
唐同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起,毕竟范铮的颜面,包括而不限于司农寺,唐同人可没这偌大的脸。
哎,自己的家世,不得强过范铮百倍么?
竟然除了品秩,没什么盖过范铮的,就挫败。
“总监,今年司竹监可得过一个肥年了。”巫马竹兴冲冲地入衙。
事实上,司竹监在鄠县与盩厔之间占了好大一片地盘,仅仅是每年上交公用的竹材、笋,还有大量的新竹无用武之地,每年堆积下来,干涸的竹衣都是厚厚一层。
曾经有朝廷官员建言,司竹监的竹子应禁止焚烧,当换取更多钱财。
巫马竹一口四十年陈酿老痰喷了过去,纯屁话,能卖钱,司竹监是傻子么?
司竹监的竹子上东市、西市,能够将竹子的市场捅得稀烂!
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官员,就恶心,正经事不做,净添堵,你有本事如京苑总监那样买竹子啊!
即便是敦化纸坊需用竹子,也不过消化了二成左右,还是有不少竹子沦为薪刍。
可这已经极大地改善了司竹监的收支平衡,也难怪巫马竹喜形于色。
收益高了,除了规定上缴的部分,剩下的钱,好歹能让司竹监的官吏喘一口气不是?
司竹监这样的衙门,每年要固定上交产物,没有拨付的经费,还要维持下去,脑子不活泛一点,真难办到。
“下官挖了几颗夏笋过来,请上官品鉴。冬天,冬天一定挖冬笋过来。”
巫马竹老脸厚皮的,全然不知害臊为何物。
笋这东西,以冬笋、春笋产量最大,鲜嫩且味甜美;
夏天偶尔能挖到一点,却不太好吃了;
至于秋笋,数量就更少了,几乎没人食用,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有秋笋的存在。
之前不送春笋,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敦化纸坊能消化多少竹子,少了也没太大意思,不值当送礼。
就很现实。
监丞汤仪典摇头:“司竹监没有诚意啊!哪怕过了春天,你送点笋干也算嘛。”
巫马竹干笑:“本官也想送笋干啊!奈何司竹监的笋干,全部被太子家令寺食官署收罗走了。”
东宫之内,与膳食相关的有三个机构。
太子家令寺食官署,掌饮膳之事,负责元正、冬至、寒食等四时节令的供进与设食,并赐僚属膳食,简而言之就是缩小版的光禄寺;
典膳局掌进膳尝食,并于厨房轮值,类似殿中省尚食局;
太子内宫司馔、掌食,掌膳食、酒醴及宫人膳食,类似内宫尚食局。
食官署收罗笋干,这是要宴飨群臣吗?
唐同人微微颔首:“不错,六月乃太子生辰,太子入主东宫,恐陛下有意为之。”
《旧唐书》的记载是,贞观二年六月,皇子李治诞生。
扳着手指头算一算,李治也才十六(虚)岁,什么太子妃、良娣,婆娘一大堆。
就离谱,范铮十六岁的时候,就只会跟陆甲生去瞎混,没点正经勾当,有小娘子看中了吧,还嫌人家吃得比自己多、掉头发。
什么叫人生赢家?
就是不知道,李治每天吃多少枸杞?
第三百一十四章 献寿
六月天,娃儿面,说变就变。
明明午前浓云如墨,结果一阵风,云朵全部往西飘了。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失水的大地;
淡淡的氤氲,扭曲着视线;
聒噪的蝉鸣,让人恨不得烤了它们。
偶尔飘过一阵风都带着炙热的气息,让人觉得活在上锅的笼屉里。
太子家令寺食官署在显德殿摆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烈日炎炎的殿外,谁坐得住?
整个太极宫带东宫,因为地处长安城最低洼点,热得人嗷嗷叫,李世民时常热得逃离长安城,九成宫红火是因此,汤泉宫能升格也是因此。
当然,皇帝能游幸,皇后或宠妃可以相随,数量众多的嫔妃、宫女、内给使,就只能继续挨热了。
到唐玄宗时期,一年里总有几个月住骊山温泉宫,把那一片都快整成城郭了。
特权,就是那么了不起。
好在设宴款待的,也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数目相对少许多,显德殿地方还是够用的。
饶是在显德殿内,温度也如缠绵的女子一般,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范铮的绯色官服汗水浸透了,黏黏糊糊的滋味格外讨厌。
李世民着一身简单的圆领袍,依旧满额是汗,即便旁边满是司农寺上林署储存的冰块,也未能让他尽除燥热。
想不到吧,上林署还有这职司。
没有空调的时代,窖藏冰块解暑就是最大的享受了。
从四品上太子家令举樽,说了几句开场白,轩县之乐奏起。
太子专用的轩县之乐,与天子的宫县之乐大致相同,规格略低,只有三面的镈钟、编钟、编磬各九虡(jù,钟鼓编组量词,出自《唐韵》)计二十七虡,宫县之乐则是四面三十六虡。
乐工着介帻、朱连裳、革带、乌皮履,因在殿中,额外加了白练褴裆、白袜。
这个天气演奏,是活受罪。
轩县之乐,配文舞、武舞,但武舞执干戚,不适宜献寿,故而选择了文舞。
左执籥(yuè,古单管乐器,演奏之法于明清渐渐失传);
右执翟(野鸡羽,《诗经》有载);
二人执纛引领;
文舞郎:宫县之乐八佾(yì,乐舞行列专用词,每佾八人),轩县之乐六佾,委貌冠、玄丝布大袖、白练领标,白纱中单,绛领标,绛布大口挎,革带,乌皮履,白布袜。
范铮舞盲,不知道舞蹈好坏,反正感觉跟李世民他们乱扭也差不多。
对于某些舞盲来说,即便是跳《天鹅湖》,他也只关心天鹅长不长胡子;即便是跳孔雀舞,他也只关心穿得快走光的孔雀是否乱蹭。
有那么一阵子歌舞,热腾腾的菜肴都凉了,好在天气炎热,凉菜也同样能入口。
但是,群臣来东宫,真是让你吃的么?
献寿才是真正的目的。
以长孙无忌为首,臣子们们轮番称贺。
范铮一脸轻松,跟着举樽说了两名贺辞,想蒙混过关,却被给事中刘仁轨怼了:“传闻华容开国县男一手好诗词,岂能不为殿下献上一首?”
与范铮交好的官员蹙眉。
诗词这东西,多数人好赖能来两句,但命题的难度就直线上升了。
刘仁轨这人,真本事是有,就是胸襟不够。
范铮举樽,向李治微微躬身。
“宫殿参差列九重,祥云瑞气捧阶浓。微臣欲献帝储寿,遥指南山对衮龙。”
(改自唐朝王涯《献寿辞》。)
马屁太直白了,范铮都有点不好意思。
高档的马屁,往往需要华丽的词藻。
李世民抚掌:“虽不能称惊艳,胜在贴切。”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他的诗词存世不多,却不代表他水平低了,能与欧阳询写诗互嘲,自是当世大家。
李治满眼的好奇:“华容开国县男作得好诗,却不知词如何?”
这一句,当然是因为刘仁轨说的是诗词。
唐朝的词,相对于诗,档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范铮笑道:“姑且一试,粗浅之作,殿下勿笑。”
“终南晓,龟鹤倚芝庭。云覆宝熏迷舞凤,玉扶琼液荐天星。棠荫署风清。”
“人尽道,天遣瑞升平。九万鹏程才振翼,八千椿寿恰逢春。貂衮瞩尊荣。”
(改自两宋廖刚《望江南/忆江南》。)
刘仁轨的脸色微变,想不到自己的刁难,竟让范铮出这上佳之作。
细说平仄的话,不是一点瑕疵没有,但瑕不掩瑜啊!
坏了,想让他出丑,倒让他装了一波大的,搞得本官像是在刻意推荐他似的,难受!
问题在于,刘仁轨的文章、武略都相当不错,偏偏诗词是短板。
这不是黑,刘仁轨存于《全唐文》的四篇文章,是表、议、文,唯独没有诗词!
秘书少监颜师古抚须:“我万年人杰地灵,连这没读多少书的人都能为佳作,当浮一大白!”
哈哈,这青年乡党,连诗文的短板都补上了!
万年县幸甚!
李世民大笑:“想不到,朕的华容开国县男,词一道亦颇具造诣!可能再来一首?”
范铮沉吟了一下:“倒是有一词,恐冒犯皇室。”
“诗文为戏,非蓄意抹黑,皆无罪!”李世民大手一挥。
蓄意抹黑,说的是法琳《辩正论》,可见李世民有时候心眼也不太大。
“泰岳倚空碧,汶水卷云寒。萃兹山水奇秀,列宿下人寰。李氏家传素业,一举手攀丹桂,依约笑谈间。宾幕佐储副,和气满长安。”
“分鱼符,来近甸,自金銮。政平讼简无事,酒社与诗坛。曾看沙堤归去,已使强汉再复,款曲问家山。玉佩揖空阔,碧雾翳苍鸾。”
(改自宋朝辛弃疾《水调歌头·巩采若寿》)
(注:此汶水指岷江,原文阙“水”字。)
李世民大笑:“李氏二字,无碍!和气满长安、政平讼简、强汉再复,深得朕意!”
强汉再复一句,是范铮刻意改的,毕竟他与辛弃疾这牛人所处的背景相差太大。
毫无疑问,范铮的诗词,让献寿更热切起来,众臣子搜肠刮肚地凑献寿诗。
无奈,命题诗词的难度比自由创作难得太多,最终也只有三五臣子东施效颦,倒是让东宫的气氛更融洽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宠溺是不对的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定远乡君元鸾一路小跑,追着嘻嘻乱跑的范百里,手中的竹鞭虚扬,风声呼呼。
范百里一会儿在墙垣拍一巴掌,一会儿在坐凳楣子上踩一脚,突出一个信马由缰。
那只已经长大的细腰犬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跟着范百里一起避难。
干坏事被发现了,得跑快一点。
府上好不容易决定养一窝五端乌了,半大的鸡被一人一狗祸害了两只,范百里要拔鸡毛凑掸子,细腰犬要偷吃,真是无法无天。
卫无忌已经管束不了范百里,这娃的名堂特别多,时不时还学会负手腆肚,来上一句“本官”,让卫无忌忌惮不已。
正八品上文散官给事郎自称“本官”,那是一点错也没有。
身为区区防閤的卫无忌,还真拿范百里没奈何,只能努力跟着范百里跑动,唯恐摔到他。
问题范百里这小犊子精神总是特别好,能跑到卫无忌都腿软。
进入游廊死角,范百里转身甜甜一笑:“阿婆,你一定舍不得抽你乖孙儿的,对吧?”
元鸾咽了一口唾液,竹鞭频频破空,却没一记真抽到范百里身上。
范家长孙,大宝贝,如此的乖巧,两只五端乌算得了什么?
范老石在旁边悠悠地开口:“宠溺是不对的。”
元鸾转身,将竹鞭塞到范老石手中,冷笑不已。
一时口快的范老石握着竹鞭,尴尬了。
打是舍不得打的,不打又成了宠溺,这就难办了呀!
如果是对范铮,范老石肯定毫不犹豫地来一顿爱的抚摸,可孙儿是隔代亲啊!
除了血缘所带来的亲近,还有对儿辈态度的忌惮,真抽孙儿了,娃儿会不会因心疼而翻脸?
即便是讲究孝道的大唐,也少不了上下两代人因为养育子孙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冲突,虽说有不别籍的大前提管束着,即便不愉快也会收敛,可总归不好。
以为是自己儿孙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抱歉,这么想的人,阅历可能不足。
一般来说,是父辈唱红脸,祖辈唱白脸,这才是三代人的正确相处方式。
至于说谁谁对子孙强势,那已经不是常人的了,利益大过感情,简而言之:给的太多了。
紧随着的杜笙霞板着脸、盯着范百里,范百里只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掌。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扇到范百里手心,痛得范百里咧嘴,眼角现出一丝湿润,却不敢嚷嚷。
一家子总要有一个能降住娃儿的,不然就只能诞生无法无天的熊孩子。
“你要拔毛,要给细腰犬吃肉,好好说一声,谁能不安排?偏偏这么肆意妄为,搞得府上鸡飞狗跳,到处血淋淋的,这是你给事郎该干的事?”
鸡飞狗跳在这里不是形容词,是实况。
“阿娘,我错了。”
范百里委屈巴巴的,眼泪往下掉。
杜笙霞可不惯着他:“这还是自己府上的鸡,要是弄了街坊邻居的鸡,吊起来打,不给吃饭!细腰犬,打死!”
范百里小声哽咽:“都是我的错,不怪它,阿娘别罚它。”
细腰犬“呜呜”两声,狗眼挤出两滴泪水,仿佛是在认错,随即人立而起,两只前爪趴墙垣上,面壁思过。
回府的范铮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好家伙,这是成精了?”
范百里看到阿耶,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翻出依稀红了的手掌,抽泣着倾诉委屈。
“你阿娘没骂错呀!”
记住了,教育娃儿,态度可以不同,立场必须一致,千万不能给他撑腰,要不然以后就没人管得了。
“范百里要做什么事呢,是可以先跟阿娘、耶耶、阿婆商量,即便要杀鸡呢,也可以让卫孃孃帮忙,至少不会搞得一团糟呀。”
道理要教,但也没必要苛责,小收拾一下,涨点记性就好——因为范铮当坊正以前,也经常惹事的。
谁家少年不好动呢?
孃孃一词,也可简写为娘娘,不仅是云贵川湘通用,陕、苏、皖也常用,词意有:母亲、女主人、姨、姑,甚至可以泛指比自己年长的女性。
女主人的说法,见《唐五代语言词典》。
与称呼宫廷中的嫔妃是两码事,不要混淆了。
“要是弄好了,你可以收集到羽毛,细腰犬可以吃到肉,耶耶、阿婆、阿耶、阿娘也能够尝尝鸡肉的味道不是?搞成这样子,阿耶肯定没法吃了嘛。”
“再说说细腰犬,要是真咬到坊中的鸡,只能将你逐出府,当野狗去吧。”
范铮的态度坚定,不能纵容。
细腰犬呜咽两声,连连点头,仿佛在告饶。
“饶你狗命。”
范铮一指细腰犬,这厮立刻放下爪子,趴地上吐舌头。
这就很灵性了。
元鸾哼了一声:“这个已经废了,赶紧整下一个出来吧。”
催生、催二胎,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范百里气鼓鼓的,眼中噙泪:“我没废!”
废没废不重要,重要的是开枝散叶。
这个时代,即便是庶人也生二胎,何况范铮这种官人?
抚养的压力,不存在的,仅凭俸禄就能过得很好了。
唐俭、程咬金、牛进达,哪家娃儿拉出来,不是一个篮球队了?
当然,这数量就不要只指望正妻了,媵妾的辅助功劳必不可少。
毕竟,除了长孙皇后,也没多少贵人愿意一身生育三子四女,七个葫芦娃吧?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即便条件再优渥,生育的风险仍旧不小。
论多子嗣的必要性,看看杜如晦就知道。
次子疯批杜荷因宫废处死,长子杜构连坐徙岭南,庶子杜爱同扛起了杜家的大旗,官衔累至银州都督、营州都督。
范铮轻笑:“华容乡君才从酒坊脱身,须养一个月,才能考虑生育。”
范老石、元鸾喜不自胜。
只要肯生就好,早点晚点不是事。
范百里挥着小拳头:“生个弟弟,领他打遍全坊!”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怪话?
杜笙霞轻笑:“你真愿意领弟弟啊?”
范百里点头:“领!”
这才皆大欢喜,要不然,范百里哭着喊着不许生二胎,你咋办?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手紧
敦化坊正、宣义郎陆甲生,腆着渐渐隆起的肚儿,带着陆飞甲,提着几个牛心柿饼登门。
范铮忍不住打趣:“今天日头是从西边出的?你陆甲生也会送礼了?”
这真不是开玩笑,穷怕了的陆甲生,对钱看得特别紧,是坊中公用的钱财也好,是各作坊的收支也罢,都与自家的小钱钱一样死抠,好在敦化坊各作坊基本是皇帝女儿不愁嫁。
呃,错了,整个唐朝,皇帝的女儿也愁嫁,谁让永嘉长公主开了个坏头?
虽说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之嫌,但事实就是,如襄城公主之类品行优良的公主,直接被世人无视,当然是襄城公主的笑话听上去更过瘾。
陆甲生翻了个白眼,满满的嫌弃:“上官莫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这柿饼就不是给你的好吧?这是范百里总请陆飞甲吃鸭鸭,陆飞甲请他品尝的特产。”
不是关系匪浅,没资格这般说话。
范铮倒没在意这话,反正凭你咋说,这柿饼耶耶吃定了!
柿饼比鲜柿好吃,没那股涩味,要更甜一些。
卫无忌端出一些自制的千层烙饼,也就是后世的油酥饼,范百里立刻大气地招呼陆甲生食用。
在这一点上,范百里很大方的,只要是他看对眼的人,从来不吝惜。
但是,白眼有加的人嘛,就休想从范百里手中混到一口吃的。
“留下来,有牛肉羹吃。”范百里小声地对陆飞甲炫耀。
陆飞甲咽了一口唾液。
鸡肉、鸭肉、猪肉,甚至是羊肉,陆飞甲也经常能蹭吃,可牛肉却没得吃,只得闻其名。
陆甲生吓唬范百里:“诸故杀官私牛马,徒一年半。给事郎不怕?”
范百里咯咯直笑:“叔父莫哄我,犏牛不算的。”
陆甲生抓了一个千层烙饼啃着,指了指范铮:“你这是要让范百里从小知道律令啊!”
范铮大笑:“没办法,恶人太多,指鹿为马的比比皆是,只能倚仗律令傍身了。”
陆甲生当然不会是纯找范铮闲聊,多少还是有点事情商量的。
韦曲那头,韦思言亲自入敦化坊,谈敦化纸在山东之地的售卖,即便陆甲生对过往有点耿耿于怀,也只能就事论事。
数量要得大,价钱肯定是要让一些的,这些正常范围的运作,根本无须与范铮再探讨。
“但是,真把山东这条线开起来,敦化纸坊至少要再增加三个楻桶、三个漂塘,原料至少增加一倍。”
“这不是主要问题,反正那个叫巫马竹的司竹监说过,竹子还能大量供应。关键是,算上婆娘、中男,人手还是吃紧了,得把水泥作坊的多数人手撤回了。”
这就是上了规模之后的弊端,人手是永远不够用的,你想完全靠坊内的人手,根本满足不了需求。
“嗯,以后的各个作坊,除了酒坊,陆续放开,让青龙坊的人来填补空缺,只有关键位置必须由敦化坊老人掌控。”
这也是没奈何的,恐怕日后不仅是青龙坊民,连隔壁立政坊的坊民都得招进来。
没辙,地缘关系,再加上铁小壮婆娘高月娥的关系,早晚还是得缓和下来。
不过,谁主谁从,就要长点眼色了。
招人归招人,谁也别想在敦化坊耍横,陆甲生跟范铮学的棍术可好用着呢,再加上官身一压,谁想造反?
顺便提一句,倔强的延三顺,终于在外头碰壁了,知晓在外面没那么容易厮混,回家一想,索性整了点饼、汤饼之类的简易膳食,专供各作坊,居然也风生水起了。
延三顺虽因延氏小娘子一事,对范铮有几分埋怨,终究不是什么翻不了篇的过节。
日子过得去了,延老汉轻易地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隔壁立政坊的娘子,孀居服纪已除,二十有三,无儿女累赘,容貌姣好。
大唐这一点就非常好,不强求什么守节,再嫁、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谁也不会歧视。
延三顺的眉眼荡漾着喜色,对范铮那点意见早就抛在九霄云外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也是个曹贼。
延氏小娘子,有缘无分,再见也只能是路人了。
“陛下,有没有搞错?我现在是在司农寺,不是在御史台啊!”
太极殿上,范铮有些急了。
这是见不得我在京苑总监清闲几天对吧?
才撅着腚将麦子收到太仓署,你就要我去泾州鹑觚(chúngū)县?
这地名,啧啧,谐音太有味了。
李世民很无奈:“可是,鹑觚县出了大乱子,城里百姓终日堵着县衙,泾州折冲府快弹压不住了。”
范铮嘿嘿一笑:“陛下找错人了不是?监察御史丘神勣,向来做事果决;天水郡公丘行恭,再食两颗人心,何事不决?”
这个眼药上得光明正大,即便丘神勣在殿外也徒呼奈何。
李世民苦笑:“他那点伎俩,上不得台面。鹑觚县的乱子在于,本来已入县狱、按律已斩了的人犯申枭猓,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县城,且又祸害了一个妹娃子。”
“被激怒了的庶民,整整五日不做事,天天向县衙要公道。”
不用再说下去了。
鹑觚县如果能给公道,早给了,何至于如此狼狈?
范铮甚至估量,这破事跟鹑觚县关系不大,否则鹑觚县令怎么也得推个替罪羊出来意思意思。
“查不了。臣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下,也就比鹑觚令高那么一点儿,可泾州是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臣这个品秩,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上州为四万户,是天宝年的标准,贞观年没那么高,万户也就差不多了。
八千七百七十三户的泾州,再加上拱卫京畿的地理位置,待遇高一级很正常。
“你就将大唐的地方官想得那么恶劣?”李世民眸子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范铮叹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陛下,臣不年轻了,有妻儿了,行事要为他们着想,不敢轻易冒险。”
刘仁轨鼻孔里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真多嘴多舌,范铮把自己推举出去,多的事就来了。
申枭猓敢肆无忌惮,背后当然有庞大的势力。
如范铮所言,不年轻了,当年热血上头打死鲁宁,换成现在得三思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涂蝙蝠
右领军卫长史风莽,带一队右领军卫翊卫为护卫,拱卫着观风使、司农寺京苑总监范铮出长安。
雷七、雷九明目张胆地护卫在范铮左右,按官方的说法,他们是杂色人等,也称色丁,色丁充防閤也是常事。
范铮身后,是两名着绛戺衣的门下省流外官。
没人给范铮详细解说这样安排的原因。
走咸阳、过醴泉。
既然到了醴泉县,能不登九嵕山、入昭陵向文德皇后焚香么?
不说失不失礼的话,文德皇后在世时,待范铮如子侄,也确确实实解了几次范铮的困境,焚香是理所当然的。
昭陵是唐朝第一座因山为陵的陵墓,李渊的献陵是堆土为陵。
陵墓的设计,是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为之,一改从前各朝的“坐西向东”、“潜葬”,整体规划仿长安城浓缩,文德皇后寝陵位于正北,恰似太极宫之位。
昭陵的名称,因谥法“昭德有功曰昭”而命名,倒也实至名归。
李世民家那向阿耶炫耀的习性,是深植于骨子里的,李治后来两次遣将征战大胜,都是献俘于昭陵,同样是在向阿耶炫耀。
以范铮的官爵,是没资格到主陵的,于朱雀门内的献殿焚香拜祝就足够了。
没错,朱雀门。
昭陵四门,按四象命名,也是盛行的命名规则。
所以,朱雀门、玄武门,还真不是长安城所独有。
但昭陵南面空地不多,道路崎岖,所以多于北面玄武门内北司马院祭奠,久而久之,北司马院别名成了祭坛。
穿邠州,到鹑觚,距长安四百八十里,路并不好走,范铮在路上足足磨了六天。
鹑觚这地方,特产酥梨,也有叫秃梨的,就是不知道比丘僧听到这名字,会不会起嗔念。
原谅范铮的孤陋寡闻,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泾州也产蜡、龙须席,也就是龙须草纺织的席子。
依旧是无尽的黄土,与放肆生长的野草,庄稼似乎都有气无力的,正如鹑觚县百姓的面貌。
城门洞开,却无人进出,石板上堆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一脚下去,尘埃在如火的阳光下飞舞。
关门闭户,再没有半点人声,仿佛进了一座废墟。
也就是到了县衙门外,才见到一名要死不活的门子,连曾经宣称围堵衙门的百姓也再无踪影。
“鹑觚令很厉害嘛,这是将庶民全部关县狱里了?”
范铮忍不住多嘴。
嗯,观风使说事,这不正常么?
门子抬起混浊的眼睛,冷冷扫了范铮一眼:“一个只知道念阿弥陀佛的明府,有这个胆魄就好了。庶民们不过是绝望了,回家闭门不出,等死罢了。”
“反正,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一世命好,再也不用呆这鬼地方了呢。”
整个鹑觚县的调子基本可以定下了,绝望,濒死之前的绝望。
范铮挑眉,雷七大步走向照壁,掏出几块石炭,把照壁上的倒蝙蝠图案抹尽。
门子有气无力地干嚷一声:“这么干不合适。”
说归说,脚下却一步未动,深得“不作为”精髓。
倒蝙蝠寓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范铮这么干,直接是打脸。
头门东梢,支架上摆了一面喊冤鼓,雷九闷哼一声,连鼓槌都不用,两个沙钵大的拳头轮番敲击,竟如战鼓轰鸣,三百三十槌一通。
县衙内的官吏听到鼓声,慵懒地坐到班房里,鹑觚令满屿双眼浮肿地坐到二堂。
不是所有案子都归县令审的,司法佐、司法史可以断了九成案子,再加上县尉、县丞挡一部分,基本上不是人命官司都到不了县令案头。
当个正堂官,天天去断案,那才叫笑话。
再说,屁大个从七品下的下县令,多少事情无能为力?
真以为人人都是刘仁轨那愣头青呢。
等等!
满屿猛然一推茶碗,趿着乌皮履往外冲,没有丝毫官仪。
民鼓为三百槌一通,军鼓为三百三十槌,一些鸣冤的草民甚至连一百槌都敲不到!
要出大事了!
县丞、主簿、县尉,如狗撵的兔子,紧随着满屿向头门外奔去。
“咦,庶民的小娘子被申枭猓弄死,也不见这些狗官着急。”年轻的司户史呸了一声。
录事龙亚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闭嘴!想死也别连累老夫!你知道这次的事有多大吗?”
司户史眼中噙泪,委屈地闭口不言。
龙亚的威望高,更是他的长辈,纵有委屈,又能如何?
雷九继续擂鼓,第二通鼓带上了节奏,隐隐有肃杀之气。
街道上,百姓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汉子们操着扁担、耙子、菜刀,壮着胆子出门。
没辙,鹑觚县每保连坐,一保五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就算鹑觚县庶民想反抗穷凶极恶的申枭猓,也得他们手头有家伙!
就是当年对抗突厥人,也没那么令人绝望过。
右领军卫翊卫虽只有五十人,队列之整齐、气势之强盛,却让百姓眼中燃起了一丝生机。
“是朝廷!是朝廷的兵马啊!”
终于,有人哽咽着叫起来。
范铮的大纛打起,门下省符宝郎下属主节亮出观风使旌筛,满屿立即叉手而立。
三通鼓毕,整个县衙连白直都到了,计:令一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尉一人;
录事一人;司户佐二人,史四人,帐史一人;司法佐二人,史四人;典狱六人;问事四人;白直八人;市令一人,史一人,帅二人;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二十人。
在大唐,军鼓高于一切。
雷九按军鼓擂击,有身后的右领军卫背书,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下官满屿等,参见观风使。”
官史们叉手行礼,只是精神状态不佳。
满屿再叉手:“请观风使入衙。”
范铮笑了笑:“本使奉陛下之命前来,老实说是不情愿的。偌大一个鹑觚县,竟然任一恶贼横行,官府束手无策,丢脸呐!”
“尸位素餐,无过于此!”
“来人,拿下鹑觚县官员及司法佐、司法史、典狱!令:录事龙亚暂代鹑觚令。”
喊冤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是官不聊生。
从来就没有人如此粗暴地对待官员。
第三百一十八章 申枭猓
风莽一挥手,一伙右领军卫翊卫娴熟地上前,扒下鹑觚县官吏的官服,看押到一起。
没有栲枷,也没有绑缚,官吏们已经两股战战、泪如泉涌,哭耶叫娘地喊屈。
暂代鹑觚令龙亚很有眼色,带着司户史等小吏,自公堂将公案、签筒搬到照壁外,恭恭敬敬地请范铮坐下判案。
“风长史,就劳动右领军卫了。”
范铮颔首,并未因职司高过风莽而趾高气扬。
文武不是一个体系,且范铮此行还是倚仗右领军卫出力呢。
风莽分出四伙人,随百姓前往城中某个宅院,留了一伙护卫在范铮身边,做事格外老到。
院墙一丈,院门紧闭,然而这难不倒翊卫。
一名翊卫紧了紧身上的横刀,从丈外狂奔,短程内竟不逊于奔马。
两名翊卫立于墙下,双手搭桥,任那名翊卫跳上去,猛然发力一抛,前面这名翊卫纵身一跃,竟已稳稳扒上墙头,手臂微一发力,就轻轻跃了过去。
这种活,当然不会只是一组,同时越过墙头的人至少的五人。
之所以如此安排,当然是防着运气不好、正撞上对方防守之人,上五个,至少三个迎敌、两个开门。
院门轻而易举地打开,满院狼藉,几个人头与尸身交错,已经凝固的表情还能看出极度的愤怒,无头的身躯下还压着一柄粪叉。
身躯上的部位已然不全,定是被那些畜生割断取乐。
正堂里,凄厉的哀嚎声如杜鹃啼血,伴着兽性大发的淫邪笑声。
“杀!”
红了眼的翊卫,执着刀盾,组成小阵次第上前,二话不说先斩断了施暴人的手臂。
“谁敢动我申枭猓的人!”
暴喝声中,身材粗壮、面容狰狞的申枭猓执横刀、障刀,从最里端杀了出来,若不是翊卫之间配合默契,搞不好会吃个小亏。
“是哪一府的袍泽?原泾州折冲府伙长申枭猓,恳请留点颜面!”被如雪刀光逼得连连后退的申枭猓,忍不住叫了起来。
风莽哼了一声:“还曾是府兵,难怪县衙会如此忌惮。天下府兵,将引你为耻。”
申枭猓看了风莽一眼,惊叫道:“右领军卫?”
这一分神,申枭猓的双刀被击飞,整个人也被彭排压得脸贴墙。
右领军卫辖万年等三十折冲府,泾州折冲府也在其列。
因在五百里以内,泾州折冲府入京城宿卫是五番。
注意,这个番与杂户、蕃户应上番的意思并不一样,不是说要值五个月,而是指第五个班次。
每卫之中于一年是分十二个班次,府兵按距离远近依次上番,如在二千里外则是第十二番,每番一个月。
所以,在古文中,往往同一个字在不同位置是不同意义,不可一概而论。
冷知识:左、右卫别称骁骑,左、右骁卫别称豹骑,左、右武卫别称熊渠,左、右威卫别称羽林,左、右领军卫别称射声,左、右候卫别称饮飞;东宫左、右卫率府别称超乘,左、右司御率府别称旅贲,左、右清道率府别称直荡。
申枭猓在泾州折冲府为府兵时,也被抽到长安轮值番第,右领军卫大将军与将军他未必见过,却必然见过管理他们府兵的长史风莽。
事发了。
离长安城五百里都不到,无论如何称不上天高皇帝远,申枭猓知道早晚难逃一死,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一人未死,只因为范铮有交待,务必要留活口。
罪恶滔天的申枭猓自然死不足惜,放他出来的人,又岂能独善其身?
街坊邻居上门,看到这满宅的惨相,不禁破口大骂,几个婆娘赶紧给蒙难的小娘子披上衣裳,费尽口舌哄得那小娘子起了求生之心。
也是,好歹要看仇人授首吧?
县衙照壁前,范铮看着已经被绑的申枭猓一伙人,心头无名火起。
区区十余人,一司法史可平,竟任他们鱼肉乡里,这是何等的荒唐!
那一户人家的尸首,已尽数移到县衙前为证,见者皆怆然泪下。
从贞观四年大败突厥之后,鹑觚县子民还从来没那么悲惨过。
“上官,那名断臂的贼人,再不医治,可能会失血而亡。”检校鹑觚令龙亚小心翼翼地提醒。
“本官自有良方医治,你且令人捉几只野狗来。”范铮淡定地开口。
龙亚满目茫然,从未听说野狗能治病啊!
但是,区区一介流外官,一个转身就暂代了七品县令,还敢对上官的话有疑问?
就算上官说屎真香,自己也一定要点头,说香得清新脱俗!
当然,更重口味就算了。
不待龙亚发号施令,原先行尸走肉般的百姓振臂高呼:“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野狗!”
这就是威信,范铮只是随口一说,上百名汉子呼啦啦地准备捕野狗。
龙亚叫了起来:“且慢!就你们那些家伙,怎么跟野狗拼?若有伤亡,岂非坏了上官一片善意?”
范铮微微点头。
毕竟是录事出身,相对有见识些,阻止了百姓盲目的冲动。
“民曹,将早年从百姓家中搜刮的横刀、菜刀、猎弓如数奉还!”龙亚叫道。
范铮转头,怒视着阶下囚、前鹑觚令满屿。
难怪以申枭猓区区十余人,就敢在鹑觚县城行凶,原来鹑觚令是帮凶,早早束缚了庶民的手脚,让他们只能等死啊!
“除了捕野狗,本官还需要几条泥鳅、一些水蛭,有劳各位街坊了。”范铮叉手。
百姓叉手回礼:“观风使客气了!观风使为鹑觚县除害,但有差遣,鹑觚子民无有不从!”
日头渐斜,五只野狗捉来,范铮哼了一声,雷七迅速上前,将野狗牵到那名断臂的贼人面前,蓦然松开缰绳。
野狗又饿又怕,但浓郁的血腥味让它们的眼睛变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撕咬。
纵然要死,也要当个饱死狗!
奄奄一息的贼人吃痛,竟然蹦起三尺高,对野狗拳打脚踢,甚至咬了回去,凶悍可见一斑。
一片肉被野狗撕下,吞入腹中,引得另外四只野狗凶性大发,咬在贼人腿上,死不松嘴。
一只不讲武德的野狗从贼人胯下钻出,一口就进行了精准医术,充分展示了扯淡的艺术,痛得那垂死挣扎的贼人满地打滚。
“彩!”
外围的鹑觚县百姓看了,格外地解气。
范铮假惺惺地斥责雷七:“你这防閤,不好好管束野狗,惹出这乱子,罚你将野狗除了,免得惊到街坊!”
第三百一十九章 罄竹难书
贼人被野狗生生分尸,惨烈之相,不逊于被他们祸害之人。
饶是申枭猓桀骜不驯,也不禁两股战战,没有湿裤裆已经是一条硬汉了。
倒是那些鹑觚县庶民喝彩不断,竟无人觉得过分。
不是不觉得血腥,只是恨意覆盖了一切。
范铮相信,即便将贼人千刀万剐了,让百姓出一文钱买他身上一片肉,也能挣一头猪的钱回来。
什么叫食肉寝皮啊!
尝过人肉的野狗,是万万不能留的,否则会对父老乡亲构成威胁,对人的攻击性更强。
雷七拔刀,三步之内,野狗尽毙。
申枭猓眼现骇然,饶是他自诩武艺精通,在雷七面前也直如小儿一般。
龙亚迅速安排杂役,将石炭拉出,五只野狗的尸身付之一炬,焦味竟让申枭猓情不自禁地咽唾液。
娘哩,真香!
闷声不响的雷九抓住两条不停扭动、指头粗细的泥鳅,不知所措。
要他砍人没问题,花活,这不为难人么?
孙九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
啧,看在“九”字辈上,拉你一把。
闪电般地解开一名贼人的裤带,雷九福至心灵地放了一条泥鳅进去,孙九迅速拴死贼人的裤带,再将裤腿扎死。
雷九打了个哆嗦,悄悄后撤一步,看向孙九的眼神也无比忌惮。
善解人裤,会不会有某种嗜好啊!
生死无惧的雷九,竟然还有这个弱点。
泥鳅钻裆的滋味,谁也不想尝试,不说分金点穴的问题,就说那油腻腻的身躯扭动,就够让人难受了。
“救命啊!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呐!我们都招!求求你们,把这东西弄出去吧!啊……哦……”
两名贼人在地上拼命翻滚、蛆虫似的扭动,涕泗横流,偏偏手脚还被绑缚着,一点抗拒能力没有,只是面色从畏惧、痛苦、享受,再到肝肠寸断。
泥鳅这东西,钻的能力相当强,后世一些下水道堵了,还有人直接让泥鳅当管道疏通工的。
所以,区区人体,能奈其何?
人的躯体吧,有时候能扛着一身重伤不死,有时候却脆弱不堪,面对外部打击还能撑一下,体内创伤么,还是尽快投胎吧。
叫声越来越凄厉,范铮却如梦初醒:“干啥了?这两个是在扭啥呢?”
雷九默然无语,孙九嘿嘿直笑:“县男,说不定人家在自娱自乐呢?”
范铮认真地想了想,颔首认可这个依稀有些奇特的理由。
受辱的小娘子似乎也解了气,蹲在地上呜呜哽咽。
“鹑觚令呐,帮帮她,安排迁到邠州吧。”
范铮微生怜悯。
替她换个环境,任尘埃掩藏了过去,时间麻木了心灵,就没那么痛了。
不容易啊!
当了那么几年官,范铮以为自己该铁石心肠了,想不到依旧没修炼到家。
龙亚肃然领命。
这是真善啊!
换一般官员,替她雪恨了,后面跟本官无关,爱咋咋地,就是死了也自有里坊埋。
关键是,这做法,旁人还没法指责,还得喊一声青天。
至于那两个鬼哭狼嚎的贼子,龙亚已经没有心思理睬了,上官的意图还不明显吗?
既然《贞观律》在这里不管用,那就以暴易暴吧。
半陶罐水蛭倒在一名贼人身上,往身上、耳洞、鼻孔里钻,吸血的滋味其实没多痛,就是滑腻腻的感觉让人崩溃。
没轮到的贼人痛哭流涕,一个个竹筒倒豆子,全部招了,包括而不限于偷看寡妇洗澡、学当发丘郎将、偷宰驿所马匹、杀人放火,直让鹑觚县一干官吏挑都抄不过来,只能招呼县学师生一起上阵。
真是罄竹难书啊!
但是,缺德的孙九并没有停止坑人的步伐,一条菜花蛇塞进贼人裤裆里,让贼人发出了比小娘子还高亢的声音。
再无毒,它也是蛇,也会咬人!
说不准,它还会荡秋千!
看范铮漫不经心地品茶汤的模样,是不介意将这些贼人全部玩死的,问题范铮还不用承担丝毫的责任。
临行前,贞观天子亲下诏书,准范铮先斩后奏,不论品秩!
风莽一脸的羡慕,能肆意妄为的人就是了不起。
天色渐渐昏暗,火堆燃起,守当者已经关闭了城门。
天下州县,城门的守当者皆隶属兵部职方司,有权不理睬地方衙门。
当然了,这就是个理论上的说法,轮到现实是:伱家婆娘还要不要为衙门浆洗,你家娃儿想不想上县学,你家的宅院要不要修缮?
何况,守当者是取中男及残疾人番第,你哪来的资格与人硬抗?
“小人招供!申枭猓之所以肆无忌惮,在县狱判了秋决也能大摇大摆地出来,是因为泾州折冲都尉郎廉是他姐夫啊!要不然,明府也不能自扇耳光啊!”
范铮摆手,孙九笑嘻嘻地与雷九将这名贼人拖到一边,画押摁手印,然后一刀割喉。
阿弥陀佛,慈悲慈悲,又早早送人去轮回了。
下辈子,还是不要投人胎吧。
“既然结果出来了,先将贼人五马分尸吧。”
这个刑罚,本朝是基本弃用了,可不用那么酷烈,难消范铮胸中块垒。
“上官,万万不可啊!那郎廉手握一千二百府兵啊!若非如此,犯官绝不会让申枭猓出县狱啊!”
申枭猓脸色煞白,一声不吭,满屿却嚎了出来。
申枭猓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勇气,大声嚷嚷:“耶耶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范铮起身,一茶碗砸到满屿额头上,黏稠的茶汤混合着鲜血点点滴滴落地。
“五马分尸,把他加上!”
范铮一指满屿。
风莽稍稍犹豫:“不太合适吧?”
不管怎么说,满屿是个品内实职官员,即便你是观风使,即便你能先斩后奏,斩或绞没问题,五马分尸就太过了吧?
“你不能这样对本官!本官是武德六年的进士!本官要上告朝廷!”
满屿慌了。
即便是引刀成一快,他也能接受,可五马分尸多痛啊!
“孙九、雷七。”
范铮的姿态很清楚,射声不掺和进来可以,借马一用。
风莽咬牙:“得,舍命陪君子,就疯上一回,也算对得起这姓了。儿郎们,动手!”
第三百二十章 刀下留人!
“泾州折冲府至此!开城门!”
暴烈的喝声在城外响起。
哎,这屁大的县城,居然挡不住声音飘到范铮耳朵里,就离谱。
范铮抬头看了风莽一眼,见他满不在乎,只能一摆手:“开城门!本使还不信了,泾州折冲府要反?”
那一头,龙亚已经将百姓逐回自家宅子,或引入县衙躲避。
五马分尸,狂奔的马匹撞到谁,谁不得重伤?
一二千斤重的马匹,可不是说笑的!
雷七、雷九动作娴熟地给申枭猓与满屿绑好绳索,指引着马匹将绳子绷直了。
申枭猓一直端着的姿态终于崩塌,凄厉地叫喊着:“姐夫救我!”
这个观风使,他是真的敢杀人!
满屿早就崩溃了,裤裆里异味弥漫,口中喃喃:“你不能杀我,本官是武德六年进士!”
一瘸一拐的守当者终于磨磨蹭蹭地将城门打开,五十骑府兵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五马分尸的架势,为首者大喝:“刀下留人!”
随着这一声喝,雷九、雷七身形急转,马鞭重重地抽在马臀上,吃痛的马匹狂嘶着发力,申枭猓与满屿如破败的人偶,轻易地分拆成了几段,场面不宜细观。
马匹狂嘶着冲入黑夜中,不知所踪。
好在老马识途,一般会自己回来,要不然损失十匹马,范铮也少不了被责罚。
府兵头领扬刀怒喝:“本都尉已经叫刀下留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动手?”
雷七撇嘴,不屑于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
木讷的雷九,一字一句回应:“对呀,刀下留人,问题我们没用刀啊!马,你没看到么?”
范铮忍不住嘴角抽抽,木讷的老实人说起冷笑话来,效果还格外好。
目光一转,范铮板起脸:“泾州折冲府夜闯鹑觚县,这是要造反么?”
折冲都尉郎廉眼角疯狂地跳动,面颊也隐隐抽搐。
这个不省心的妻弟,总是在闯祸,自己三番五次捞人,早就犯忌讳了。
哎,救不回去,家里的长豆角架又要倒了。
范铮的大帽子盖下来,郎廉才想起,自己的做法不妥。
端坐马上,郎廉拱手:“泾州折冲都尉郎廉参见观风使。”
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品秩比范铮还高,若不是范铮观风使的身份,恐怕还得倒过来见礼。
饶是如此,不下马这一点,已经足够倨傲了。
右领军卫翊卫悄然撒开,各自占据了有利地形,长弓搭兵箭,木枪在手,攻击之势已然成形。
只要风莽一声令下,射声就能向府兵展示一下,翊卫与府兵的具体差异。
郎廉不是庸才,自然发现了翊卫的异动,眉角一挑,面现桀骜之姿:“观风使这是要灭了泾州折冲府么?”
纵然非野战,骑兵在城内施展不开,郎廉也不觉得自己这一队骑兵就差了。
你有长弓,我有角弓;
你有木枪,我有漆(骑)枪!
我还有马,不是倭国的马!
风莽慢慢站到范铮身边,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郎廉的桀骜缓缓收起,面色凝重无比。
说一千道一万,泾州折冲府就是右领军卫下辖的折冲府,按军中规矩,就得服从右领军卫差遣,风莽这位长史还恰恰是各折冲府与右领军卫对接的关键人物。
便是郎廉身后这五十骑,也至少有十骑认得风莽,骚动自是难免。
“郎廉,公器私用,你可真是好样的。”风莽冷笑。
郎廉面现傲然:“那又如何?上行下效而已。泾州折冲府的儿郎去长安上番,结果是在上官府中为奴为仆!”
“本都尉无论如何,也曾亲手斩杀过突厥人,难道还比不得那些所谓的上官吗?”
范铮蓦然一惊。
这个中唐的大弊端,已经抬头了吗?
府兵制的衰败,土地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将领、官员私自使用府兵,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骄傲的府兵,那是恶狼;
被上官呼来喝去的府兵,那是仆佣!
风莽冷笑:“身为折冲都尉,你有越过右领军卫向朝廷上奏之权。本官问你,奏报了吗?”
郎廉咆哮:“何止是奏报了,还被羞辱了一番!”
按照郎廉激烈的情绪来看,这事,九成真。
不一定是三省正堂官的批复,搞不好,譬如尚书左丞之类的官员就直接拦截了。
上达天听,那是各都督!
范铮开口:“庇护申枭猓这等死囚,任其祸害百姓,无恶不作,致使鹑觚县几欲沦为死域。郎廉,你可真该死啊!”
郎廉呸了一口:“你以为,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跟本都尉有多少区别?乌鸦别嫌猪黑!撞破了,就是恶贼;没撞破,就是君子!”
这话,范铮竟无言以对。
好吧,郎廉的话稍嫌偏激,贞观朝的破事,相对还是要少一些的。
范铮身边,着绛戺衣,门下省符宝郎麾下主符缓缓行出,在火光的映照中亮出了右半边铜鱼符。
这不同于表示官员身份的随身鱼符,铜鱼符是调兵专用,起军旅,易守长,也就是说,可以直接抹了郎廉折冲都尉职司。
军令如山,铜鱼符一下,泾州折冲府除了造反,就只有服从一途。
在乱世时,反也就反了,可在基本稳定的大唐,造反除了是作死,还只会牵连家人
郎廉回首,见府兵悄然垂下了刀枪,一声悲凉的叹息,横刀于颈:“苍天不公!其他人,再怎么欺压良善都没事,偏偏到我这里就过不去!”
横刀一拉,血一溅,郎廉栽下马来,眼睛兀自瞪得溜圆。
这种三观不正的人,官当得越大,祸害越大,死不足惜。
郎廉自刎,除了众叛亲离之外,更是在保护他身后之人。
郎廉死了,要顺藤摸瓜就没可能了。
五十府兵乖乖下马,老老实实听候风莽发落。
有什么罪孽,死去的郎廉尽数背了,府兵都是小白兔。
虽然范铮也想杀个干净,却不能下这个手,连鹑觚县几个前官吏都得押回长安,给大理寺审理呢。
说到底,首恶必诛是说得过去的,协从还得按轻重不同判定,或流或徒。
哎,终究是不能杀个痛快。
范铮是发现了,自己一个没什么武力的人,居然杀心颇重,就离谱!
第三百二十一章 指手画脚
兵权、隶属关系,李世民早已安排到位,换其他人来,事情也差不多能解决了。
但是,为什么非要安排范铮来,当然是因为他佛一般性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范铮总是反复成佛。
大唐的一些弊端,李世民即便未能尽知,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偏偏贞观朝标榜的是轻刑仁政啊!
轻刑仁政减轻日常百姓过错的惩罚,这一点好处,谁也不能否认了。
可是,那些该死的不死,改流、改徒,几年时间就以各种赦免的理由出现,继续祸害百姓,那“仁”就值得商榷了。
大赦、曲赦……
本无大恶的人,赦免回家倒也罢了,可那些在“十恶不赦”之外的恶人呢?
所以,世上哪来十全十美的事?
多少的赞歌,是靠黎庶的眼泪堆积。
打马回长安,可怜无数山。
回程还要带上槛车,以及原鹑觚县的官吏,速度慢了许多,生生磨了十天才进了明德门。
至大理寺交卸犯官,大理正辛茂将神色古怪地看了范铮许久,默然叉手。
真以为谁不想将恶人千刀万剐?
只是,朝廷的导向为重罪轻刑,谁也没奈何。
就不明白了,那些罪恶滔天的人,非要留个性命以示“仁”,有何意义?
民间恩怨应轻,罪恶欺凌应重,才是“法”本身应有的样子。
应召入殿,范铮向李世民交还了诏书。
至于铜鱼符与旌筛,从头到尾,范铮都没摸一下,别想赖他身上。
“华容开国县男处置鹑觚县一事,雷厉风行,迅速平乱,手段虽略凌厉,却直接管用。”
李世民大悦,赞了一声。
范铮垂手:“陛下事先已安排妥当,臣只是个具体执行者,不敢居功。”
这是实话,皇帝各方面都安排妥当了,就等你过去摘个秃梨,要什么功劳?
黄门侍郎刘洎跳了出来:“陛下,国有法,刑有度,纵然申枭猓、鹑觚令满屿该死,依律当绞、斩,何至于使用我朝遗弃的五马分尸?此等酷刑,有伤天和!”
范铮听了这话,激起满腔怒火,入目刘洎那张面孔,什么气都消了。
贞观朝最作死的官员,有其大名,活不了几年的,犯得着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吗?
范铮频频颔首:“啊,对对,黄门侍郎说得都对,再有这种事,陛下莫找微臣,刘侍郎最合适处置。”
刘洎瞬间语塞了。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他也就是个刀笔吏,真正的做事能力……不行,要不然还有范铮出马的余地?
以他爱显摆的性子,早请功出泾州了!
真让他去处置这种破事,怕不是一团糟!
指手画脚地指责做实事的官员,才是他最擅长的。
或者说,才是多数官员最擅长的。
摸鱼时代的口号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虽然不能全赖刘洎这样的官员,口号的存在也多少有他们一份功劳。
真把做实事人全逼得摆烂了,你指望谁?
刘洎跳出来,除了他喜欢滔滔不绝地彰显优越感之外,更因为李泰的败退,让他从龙的如意算盘变成泡影,而范铮为李泰交好的官员,竟不伸一把援手!
他却忘了,李泰之败,从头到尾都算计、势力无关,说到底,李泰只是块砺石!
他尚且不能挽回李泰的颓势,凭什么指望时为六品官的范铮?
三省诸官对于范铮行事的酷烈,心头早有防备的,要不然他为什么非要先斩后奏之权?
“泾州折冲都尉郎廉,虽死有余辜,但临死前有几句话,臣觉得还是有必要转逞朝廷。”
“府兵至长安城上番,却沦为权贵家的奴仆,臣以为此风不可涨,久必让府兵再无征战意愿。”
“风长史喝问郎廉,为何不上奏朝廷。郎廉答复,不仅上奏了,被驳回,还被羞辱了一番。”
响鼓不用重捶,范铮这两句话,足够让朝堂警醒了。
当然,朝堂愿意装睡的话,也不是范铮能左右的。
“臣现场指派鹑觚县录事龙亚,暂代鹑觚令一职,想来还需要吏部重新指派官员。”
龙亚本身只是流外官,就算越级拔擢也跳不到从七品下,肯定得另行委派县令。
不过,有暂代县令的资历存在,龙亚入流是轻松的事,日后升个八品也并非无望。
“泾州折冲都尉郎廉自刎,兵部当及时选官。”
李世民轻轻哼了一声。
大唐以武立国,李世民又是当世顶尖的将帅,只有李靖能与他并肩,对兵事极为看重。
李世勣虽已渐渐成熟,与这二位还是略有差距的。
兵部尚书李世勣应声,并安排兵部司遴选官员。
文武两条线,文官是通过吏部的吏部司遴选,武官是通过兵部的兵部司遴选,三品以上则是三省与皇帝共议。
按这一点来说,范铮算是文官。
就是文得不太正经,非科非荫非举,勉强算是个恩赐的出身。
好在范铮的本事,迅速让人闭上嘴,没人再扯出身。
范铮回衙,韦贵妃恩赐的笔墨纸砚已然抵达司农寺京苑总监。
愣了一下,范铮才想明白韦珪为何会赐物。
敦化坊与韦曲的关系,在日益走近,韦思言当年造成的一点小过节也消弭于无形,自然让韦贵妃心头大悦。
嗯,这是太极宫中继长孙皇后之下,最有智慧的女人,吃过无数苦头,更知人情冷暖。
娃儿李慎,仅略小于李治,却从未有不该生起的念头。
当然,这也与韦珪当年获罪之身的经历有关。
韦珪为贵妃,甚至可能不是李世民安排,而是长孙皇后所为。
毕竟,籍没为奴的遭遇,多少让李·曹贼·世民有些介怀的。
(出自史忠墓碑。)
韦珪其实不算太受宠,也隐隐透出想随李慎出藩到襄州之意。
与前夫所生长女定襄县主,下嫁了薛国公阿史那忠(史忠);
娃儿纪王李慎,为襄州刺史;
妹娃子临川公主李孟姜,下嫁青梅竹马的谯郡公周道务。
了无牵挂、人老珠黄,地位虽尊崇也没有多少意思了。
韦珪、韦尼子都是再嫁之身,李世民纳她们,不是因为美色,而是需要韦曲的鼎力相助。
自然,联姻这东西,情有几分,稀里又糊涂。
韦珪稍稍关照一下家族,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廉吏
韦珪送礼,自也非无欲无求,为娃儿纪王李慎求一条稳妥的财路,是身为阿娘的心意。
亲王有王府的俸禄,有亲王国的供奉,看上去应该不缺阿堵物了不是?
细细看,仅仅是亲王府就有多少人要养,不说僚属什么的,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加起来一千号人的人吃马嚼,亲王府上也没有余粮啊!
不是每个亲王得到的赏赐,都如当年的李泰般丰厚。
亲王不当从事贱业?
年轻了不是,知道仓曹参军是干嘛的不?
仓曹掌廪禄请给、财物市易等事,有啥事,当然是仓曹参军去做,亲王不知情啊!
莫笑人掩耳盗铃,千万年后,掩耳盗铃之事亦不绝于耳。
敦化纸的产量未必多高,分一点去襄州,还是可以的。
后宫结交大臣,似乎不太适宜?
韦珪在皇城遣人送礼,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没有什么猫腻,倒是送去敦化坊就说不清楚了。
哎,韦贵妃这当阿娘的,还是很挂念自家娃儿的。
主簿郭景奉上茶汤,又是主打酸味。
“又是放了一眼眼醋对吧?”
范铮微微取笑,郭景笑着应声。
郭景已经尽量减少醋的比例了,茶汤虽酸,还是能入口的。
“监内有无事务?”
主簿这个位置,品秩虽低,却因与总监、副监时常接触,日后晋升相对容易些,汤仪典就是个范例。
“除了总监的土地,其他三面监也拟以部田种小麦,薄田、秋潢田留种短期作物。”
没有说京苑东面监,是因为沃垄接手的地,众所周知的差。
“副监巡视了三面监,因南面监曾试种过小麦,准南面监全面推行小麦;对西面监、北面监喝斥,直指其贪功冒进,只许用小部分田地试种小麦。”
咦,明坦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
循序渐进很有必要,万一哪家的土地就不太适宜种小麦呢?
这种事,并非不存在啊!
“副监人呢?”
回衙不见副监,就很稀奇。
“大约是汤监丞履新,副监不太放心,过去玄武门外提点了。”
不放心很正常,汤仪典从前是主簿,干的是后勤杂务,对具体劳作未必熟悉。
再说,他老家潭州是种稻,不是种麦,情况不一样。
哦,潭州人称作禾。
午膳时间,明坦卷着袖子,骂骂咧咧地回衙,伸手抓了一个白面蒸饼,吃到一半才发现范铮的身影,赶紧将口中的蒸饼咽了下去,再饮一碗葱花汤,抓着半个蒸饼走了过去。
范铮笑了:“用膳哩,莫管这些虚礼。汤仪典干得咋样?”
明坦吐了口气:“不咋样,凤矗袖手旁观,汤仪典一知半解,急得下官骂娘。”
“嗯,有点用力过猛,好像汤仪典都抹眼泪了。”
范铮咬一口焦香的石傲饼,配一口葱花汤,惬意地吐了一口热气:“该!不懂行不是事,前任又没离开总监,他就不会提束脩去请教?”
明坦点头:“下官骂他,正是因此。他还觉得抹不开颜面,嘿,逢迎总监的时候,他咋就没觉得不好意思了呢?”
范铮指了指明坦,笑而不语。
官场历练还是不够,最后那一句,不会说可以不说。
考虑到京苑总监多数是这样闷头做事的官员,范铮也无法苛求。
话丑理正,当官的人,脸皮就要够厚,不然还无法应对复杂的局面。
沃垄虽然到京苑东面监了,京苑总监的耕种也不会视若无睹,虽不会挽着袖子下场,指点两句是没有问题的。
沃垄与汤仪典之间,又从无过节。
汤仪典这是太想证明自己,忽略了新人不明白细节的弊病,一时拉不下脸向沃垄请教。
新人总容易犯这毛病,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回头,明明旁边一躬身就能钻入正道,偏偏觉得自己正确无比,敢动天敢动地。
“你精于做事,(相对)做人也比这些老拗强,记得提点一下。告诉汤仪典,不好好去请教,搞砸了的话,明年请他去泾阳屯监厮混。”
屯监除了离长安有点远,也没啥不好,但监都才从七品下,丞从八品下,汤仪典这半吊子水平,就不可能为监,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去任屯丞,那是贬谪了!
对于汤仪典这样的官迷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有个事要说一下,听说监察御史丘神勣弹劾了沃垄。”
明坦的话,让范铮一怔。
奇了怪了,沃垄这厮,多半时日都在浐水西头耕作,怎么招惹到丘神勣了?
“沃垄不是有一头小叫驴吗?你去泾州之时,他骑驴回城,探望生病的阿耶,途中有人进城,实在走不动了,出两文钱骑驴到东市,他不就应了么。”
整个四面监里,数沃垄资历最浅、家底最薄,家宅里也没多少积蓄,不就想着能挣一文钱是一文钱么?
结果这事,被丘神勣弹劾了,理由是: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沃垄那叫一个气呀!
区区两文钱,缴了也就缴了,可这要影响到九月的考课!
亏大了呀。
范铮笑了:“沃垄为人,虽说世俗了点儿,大节是无亏的。主簿过来,今日要写一份奏折。”
朝堂上,文武都注目于范铮。
好嘛,监察御史丘神勣才弹劾完你家京苑东面监与民争利,你立马回手一巴掌,奏请朝廷表彰沃垄“廉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心头在发酸。
这样护短的上官,我怎么就没遇上呢?
中书侍郎马周轻笑:“好久没遇到那么有趣的事了,监察御史弹劾沃垄与民争利,京苑总监声称沃垄是廉吏,到底孰是孰非?陛下,依臣之见,不妨让丘神勣上殿,辩上一辩。”
丘神勣怒气冲冲地上殿,举着竹笏道:“陛下,臣弹劾沃垄,全然出于公心!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这是有章可循的!”
范铮扬眉:“本官也没说条例不对啊!但是,这也不影响京苑东面监沃垄成为廉吏嘛。”
“仔细想一想,从六品下职官不从职司中捞钱,而在外头以小叫驴载客挣那两文钱,还不够廉洁么?”
“若是有心,从职司里捞一把,难道还看得上区区两文钱?殿内有在意两文钱的官员,麻烦站出来让本官长长眼。”
真没有。
别说两文钱,就是再清贫那位,没有一贯钱也不想开口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碾硙
丘神勣气得咬牙:“歪理邪说!他与民争利是实!”
范铮呵呵冷笑:“京苑总监临浐水、灞水、渭水、潏水,细数百余碾硙,细问皆王公大臣府上产业,其中还有天水郡公府上的碾硙。”
没有提沣水,是因为沣水距离太远,在上林署的地盘内了。
“臣记得,工部水部司有政令:凡水有溉灌者,碾硙不得与争其利。此举,既与民争利,又悖工部水部司政令,臣请彻查。”
“监察御史说与民争利,那就遍查朝廷官员,凡有与民争利者一应免职,臣首当其冲,请辞。”
丘神勣的面色铁青,却不敢接口。
他敢说话,就要得罪小半的权贵!
他家为人是不行,但没傻到为了两文钱得罪那么多人!
何况,指责他人容易,自己割肉痛楚,阿耶的碾硙一年为府上挣了多少钱?
真的全部砸了,回家就要面对阿耶的暴打!
老实说,丘神勣是极怕自家阿耶的,谁知道啥时候他大病发作,要吃自己的心肝?
虽说骨肉相连,可万一呢?
别说是丘行恭,就是亲王惹那么多官员也不行!
就范铮那个疯子,不仅是在掀桌子,这是要连厨房一并毁了啊!
朝堂众臣,满带杀机的目光盯向了丘神勣,看得他委屈到想哭,说碾硙的是范铮啊,你们有事找他!
大臣们哼哼,这事是范铮翻脸不假,可你丘神勣不多事,范铮能全部拖下水吗?
范铮……哎,不是说不想收拾他,可曲辕犁与改粟为麦,几乎是他的不败金身。
算上飞骑、滑翔机、热气球,只要他没犯十恶不赦的大罪,谁能奈何得了他?
啃不动的!
即便抛却圣宠,兵部尚书、英国公李世勣依旧得全力维护范铮——谁知道以后范铮还能给兵部带来多少惊喜!
这一点,即便是兵部侍郎柳奭也拦不住。
对范铮不满是私事,范铮为邦国创造的物件能让大唐雄师如大虫添翼是公事,公私必须分明!
没地方出气了,丘神勣不就是个出气筒吗?
“揍他!”
一声怪异的呐喊,文臣武将齐上阵,笏板、拳脚对着丘神勣轮番施展,乒乒乓乓之声此起彼伏,贞观朝特色再度上演。
范铮仔细想了想,那一声隐约耳熟的呐喊,应该是乐子人程咬金发出的吧?
他家是卢国夫人崔氏掌实食邑、商贾,好像没涉及碾硙?
很快,李世民一声干咳,文武各自归班,一个个跟程咬金似的目不斜视,仿佛刚才冲动的人不是自己。
凄凄惨惨的丘神勣起身,浑身酸痛,满面淤青,一身青袍如同在泥沼中被一群犀牛踩过,虽未破却皱巴巴的。
“哎,年轻人就是没江湖经验,遇到挨揍且无力还手时,要记得捂脸。”程咬金循循善诱,看不出竟有为人师表的潜质。
刘仁轨想弹劾群臣失仪,怔了一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而是给事中,竟没资格弹劾失仪了。
哎,惆怅。
现在的问题是,范铮依旧立于班外,等待准确的答复。
刑部侍郎张行成出班:“臣以为,察院之前对司农寺京苑东面监沃垄的弹劾,过于苛责。区区两文钱,在各衙门且不足立案,监察御史有吹毛求疵之嫌。”
黄门侍郎唐临开口:“臣以为,当对弹劾定一个标准,不能肆意妄为,更不能多重标准。”
这两位,都是曾经在御史台留名的人物,他们反对胡乱弹劾,也更有说服力。
都这么吹毛求疵,大唐本就不多的官员足可刷下八成了。
按范铮说的,都查一查,嘿嘿,有几个经得起彻查的?
没有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臣请授沃垄‘廉吏’之名。”范铮却不依不饶。
京苑总监的官员,能动不动就受委屈?
不把某些人的脸打肿,范铮誓不罢休!
撤回弹劾?
无所谓了,下诏表彰一下沃垄之廉,你爱咋弹劾就咋弹劾,只要不担心皇帝颜面受损就成。
平心而论,不管沃垄是不是来不及贪,至少他家现在相对清贫,阿耶生病都靠着发妻与庶仆共同照顾,而他更多的精力,是投在京苑东面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样的官员,因为得到两文应得的报酬而被弹劾,甚至有些心灰意冷,是不公的。
如果他的钱财来得容易,就不会收这两文钱,甚至更不会让庶民乘坐他的驴!
李世民干咳了两声,身边的内侍王波利启齿,声音略为阴柔:“此事容朝廷后议,华容开国县男可以入班了。”
范铮纹丝不动。
开玩笑,这种官话听不明白,可以买臭豆腐一头撞死了。
后议等于不议,等于永无机会。
王波利不像张阿难有左监门卫将军、汶江县侯的加成,但位居内侍省顶端,也只有三人与他并肩,认真说起来,与三省的侍中、中书令、尚书仆射也能算个同级——虽然才从四品上的品秩。
六省之一的正堂官,虽然要噶上一刀,也确实有资格说这话。
“京苑总监请朝廷表彰沃垄廉吏。”范铮今日非要争出个黑白来,和稀泥算怎么回事?
是不是下次有人照我脸上来一巴掌,也这么和稀泥?
司徒长孙无忌微有不悦:“京苑总监莫过分了,京苑东面监廉或不廉,不是你说了算的。”
范铮呵呵一笑:“赵国公这话说的,下官也没指望自己能说了算,不过是察院辛苦一点,将七品以上统统查一遍而已,然后再对比一下,沃垄是廉是贪。”
“正巧下官也在过察院,职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了解的。分察百僚,肃整朝仪,也是察院的职司哦。”
丘神勣狼狈不堪,心里暗自后悔。
如范铮所言,他本就是察院出来的,对察院职司无比了解,随口道出的职司,冠冕堂皇到让人无法拒绝。
基调:大唐多数官员还是好的,可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失误,呵呵。
硬要说比沃垄廉洁的话,大约就范铮等少数人,多数人不白也不黑,灰的。
硬要拿两文钱为参照物对比,朝中真无人幸免。
李世民叹息,就知道这厮不依不饶的性子。
哎,得知会李乾祐一声,对丘神勣严加管束,不要再刻意针对范铮。
范铮对付丘神勣,如吊打小儿。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处默兄高见
李世民终究没授沃垄廉吏,朝廷的颜面还是得要的。
变相的补偿,是慈旨授沃垄一子文散官,从九品下将仕郎。
接到慈旨的沃垄伏地,嚎啕大哭。
这一年多的辛苦、这满腔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
要不是顾忌到不雅,沃垄甚至想给范铮磕一个——得此上官,三生有幸!
若是早有人护着沃垄,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更上一层。
官场厮混,有人为你遮风蔽雨与孤身扛暴风骤雨,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难道低级官吏就真的净是庸才么?
不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仅此而已。
弹劾之事,沃垄虽有些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条条框框真能套得进去——虽然两文钱有小题大做之嫌。
右迁,接着被弹劾,这就是福兮祸所伏吗?
大约,这一点小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
万万没想到,总监如此生猛,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孤身大战朝堂,要为自己争“廉吏”之号,以此打脸察院,纵内侍王波利出声也不能让他退却。
要知道,在朝堂上,内侍发声,几乎就是帝王本意!
逼得察院撤回了弹劾,使得天子下慈旨荫子,这是何等的强硬!
沃垄红着眼圈对范铮叉手,身子躬成直角,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总监所指,即沃垄所向!
范铮呵呵一笑,轻拍沃垄手臂:“京苑总监所属,都应如京苑东面监一般勤奋、廉洁!老实说,沃垄若贪图了东面监一文钱,本官是没脸为他争上一争的。”
沃垄背上的中衣瞬间湿了,不晓得是热的,还是后怕的。
娘哩,原本打算到京苑东面监搞出点成就,顺便小小贪上一点,幸亏没来得及下手!
嘿,从今往后,我沃垄定两袖清风,才对得起总监回护之情。
仕途与钱财,多数人只能选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对特殊人物而言,可以熊掌炖鱼。
沃垄只是个凡人,家境并不优渥,求财不是什么悖理之事,有贪念很正常,并非每个人都是无欲无求的仙人。
汤仪典看向沃垄,心头艳羡,却只能望洋兴叹。
人如其名,汤仪典一般只贪一点,这是在范铮面前都直言不讳的,想要在范铮那里得到不遗余力的支持,难啊!
毕竟,汤仪典就是个俗人。
贪惯了,即便是茶饼,汤仪典也想掰一角带回家,哪怕茶叶一斤也才五十文。
不,哪怕茶叶是五文一斤,也同样不能阻止汤仪典捞一手,占衙门便宜占惯的人,哪怕是团狗屎也要掰点回家。
明坦则淡淡一笑。
他是多数人之一,不会刻意去贪,有不过分的好处也会捞一点。
顺其自然吧,只要自己尽心了就好。
司农少卿唐同人眼色复杂,终于相信司农卿李纬的话了:阙一的司农少卿之位,就是刻意为范铮留的。
抛开飞骑、算盘之类的辅助而言,仅范铮敢于为僚属抗争,少卿、侍郎这一级,就应有他一席。
“总监之言,甚合司农寺心意。对了,泾阳屯监遇到难处,想请总监指点一二。”唐同人和颜悦色道。
诸屯监品秩低于京苑总监、四面监,却是相对自立,并不归范铮管辖,所以也只是请他协助而已。
范铮没实际到过泾阳,在舆图上倒是详细了解过,闻言微微诧异:“泾阳西临泾水与醴泉相望、南临渭水,水源便利,中部为平原,还有冶峪水、清峪水之便利,便是今年微旱,也难不到泾阳屯监吧?”
唐同人微笑:“总监还是很了解泾阳嘛。问题出在泾水,碾硙争水固然有工部水部司政令,权贵依旧不从号令,偏偏堵了泾水灌溉渠的碾硙。”
范铮微微颔首,看来这权贵身份不一般嘛,连唐同人这种身世都有所忌惮。
“右卫将军、嗣酂国公窦奉节府上的碾硙。”
嗣字的出现,意味着正牌的酂国公窦轨已经薨了。
窦轨当年也追随贞观天子东征西讨,功劳不小,治军严酷,令行禁止。
窦奉节承嗣,尚了公主,只可惜是永嘉长公主。
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所以这脾气嘛,难免就越来越大了。
联姻的事,谈爱就奢侈了,有个名义上的婚姻就不错了。
你可以相信古代多数人是白头偕老,但权贵……呵呵,不是谁都叫襄城公主。
“少卿应该知道酂国公身在何处?”
“平康坊,芳华阁,孤身,闷酒。”
芳华阁一角,一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圆脸汉子,而立之年却须发横张,鬓角露出一丝花白,眉眼里透着许多愁,一樽接一樽地饮着相对烈了许多的杏花村酒。
这一位,就是大唐第一绿窦奉节。
换了一身常服的范铮坐到了旁边一席,鲜嫩的鹿肉、微甘的秦酒,吃得不亦乐乎。
哎,有人付账,吃起来就是愉悦。
旁边那一席更讲究了,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大混子一个。
“处默兄,可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何意?”
范铮举樽,敬了程处默一樽。
程处默嘎嘎大笑:“问别的我不敢保证,这话还不简单么?拉着自家娃儿的手,和他一起变老。”
范铮忍笑:“处默兄高见!”
边上,一些读书人掩口而笑,程处默洋洋得意地举樽:“老程说得有没有道理?”
如果不参照原文,程处默的话,倒也算一种解释。
窦奉节虎目含泪,一滴滴落到案上。
程处默的话,对别人而言是个笑料,对他却是一刀扎心!
在周道务之前,还没有哪个驸马都尉纳妾。
窦奉节与永嘉长公主无子,只有一女,窦轨的血脉怕要断了。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永嘉长公主水性杨花,窦奉节甚至不知道,妹娃子的亲生父亲是自己,还是那杨豫之!
真想挥刀宰了那令自己蒙羞的杨豫之啊!
偏偏窦奉节还忌惮杨豫之的阿耶吏部尚书杨师道、阿娘长广长公主,只能忍气吞声!
拉着自家娃儿的手,对他而言,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阿耶,我们这一支的血脉,要断了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要拿我殉葬?
“哎,酂国公,老程可没碰你啊,莫讹我!”程处默有点慌了。
兄台你也是的,我胡诌两句,至于感动到落泪吗?
程处默与窦奉节是认识的,虽然没打什么交道,至少能算点头之交,都是混吃等死的官二代么。
别看程处默挂了个右郎将的头衔,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沙场,这就是多数公子的宿命。
窦奉节挂了将军职司,一辈子没杀过人,连鸡都没杀过。
阿耶沙场搏命一辈子,不就图自家娃儿不用再血洒疆场吗?
范铮淡淡举樽:“处默兄有娃儿了,可以炫耀一番,可酂国公还没子嗣哦。”
话说得有点毒。
程咬金的三个嫡子,程处默、程处亮这两支的子孙藉藉无名,唯有崔氏所出的程处弼一支官运亨通,累达四世。
程处弼的子孙有崔氏扶一把,自然容易出头,世家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
所以,程咬金娶崔氏为续弦,也有深意的。
程处默的娃儿早就捉鸡撵狗了,卢国公府因此常常鸡飞狗跳,程咬金笑称有他当年五成火候。
至于说藉藉无名,看你从哪个角度解读,有时候藉藉无名才是真幸福。
“你家娃儿范百里,还是给事郎呢。”程处默回敬了一句。
仗着跟杜家自幼相识,程处默才不虚范铮,你敢使坏,就去杜家妹子那里告你,让你跪搓衣板!
窦奉节握拳,无力地捶了一下案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
但是,窝囊啊!
虽然是驸马都尉,但驸马都尉都是尚公主,“上门女婿”之意。
公主贤惠些,日子自然好过;
公主放荡不羁,头上不晓得要戴多少顶环保帽。
权贵夫妻各自行事也常见,可一般都是偃旗息鼓,悄悄的进村,谁会如永嘉长公主一般肆无忌惮,几近大张旗鼓,搞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
窦奉节不要颜面么?
范铮淡淡开口:“酂国公,在这里叙话不合适,不如随我们出去再说吧。”
窦奉节满脑子的愤慨,浑浑噩噩地随着范铮、程处默走出了芳华阁,司农寺主簿迅速为他们付了账。
某个偏僻的宅院,程处默悄然把门闩上。
这里是程处默秘密采买的民宅,倒不是为了金屋藏娇——依他脾气,就是直接带回去当妾也无所谓的。
程处默的发妻,本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管不住他的。
事实上,权贵人家,哪家没有几个秘密宅院,便于处理一些不太良善的事?
你当龙首西渠每年有几具身份不明的浮尸,是怎么来的?
你当万年县法曹、雍州司法参军、大理寺都是吃干饭的?
“没事了,老程已经将人全部赶走,酂国公尽可放开心怀,反正无非是男男女女那点破事。”
程氏祖传安慰人的的本事,与众不同。
别说,这话还真让窦奉节精神稳定下来,虽然颓废依旧,却不再失态。
范铮轻摇蒲扇,狗头版诸葛亮上线:“其实吧,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且酂国公主要的问题是:无子。”
“或者说,即便能有子,酂国公也未必敢保是窦氏血脉。鸠占鹊巢的事多了去了。”
窦奉节打了点井水,洗了一把脸,聪明的智商又占领了高地。
“华容开国县男,现居司农寺京苑总监,来找我,九成是因为泾水碾硙的事。”
“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与总监之妻是世交,应为总监所托,对吧?”
看,谁都不是傻瓜,想靠忽悠是不行的。
范铮笑了:“酂国公睿智。不过,人嘛,关心则乱,所以你对血脉的问题,相当的执着,却又无解。”
窦奉节面色激动,一把握住范铮的手臂:“若你能解我之难,我们三人当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区区碾硙算个屁!”
程处默望了眼窦奉节花白的鬓角,忍不住吐槽:“你这是要拿我殉葬吗?”
范铮忍不住大笑。
程处默的角度,总是那么清新脱俗。
“同年同月同日死就算了。”看了眼窦奉节额头那能够夹死蚊子的皱纹,范铮笑了笑。“相交贵在知心,当年的瓦岗异姓兄弟何其多,最后还不是反目成仇?”
可怜那翟让哟,又被拉出来鞭尸。
窦奉节击掌:“就冲这实在话,泾水的碾硙拆定了!”
范铮开始出起了馊主意:“其实,酂国公未翻脸,是看在长广长公主面上。可长广长公主年岁大了,早晚免不了……”
“到那时,酂国公整出一些动静来,将事情公诸于众,即便是陛下也只能下旨绝婚。”
“在此之前,酂国公先在长安之外养一外宅,使其有孕,令忠心部曲看护,至此便可名正言顺纳为妾。但是,某要事先声明,生男生女,这是天意,半点不由人。”
天地良心,范铮绝对没有唆使窦奉节杀杨豫之!
部曲这种特殊的存在,一般就是在将门,与主家荣辱与共,至死不脱离主家,雷七、雷九就隐约有部曲的模样了。
范铮的话,都是留有余地的,能够以最小损失结束窦奉节这段痛苦的婚姻。
永嘉长公主么,到时候爱怎么玩,也再没人管束了。
至于说名声,呵呵,永嘉长公主在乎这个,还能跟外甥杨豫之厮混?
窦奉节的眼中光芒闪烁,不知是不是在谋划来个狠的。
即便是来狠的,也怪不得窦奉节,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呢。
程处默嘿嘿直笑:“换老程,一刀斩断烦恼根,为内侍省输送人才。”
这一家乐子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看热闹不嫌事大。
窦奉节无言,重重拍了一下程处默的肩头,似乎真听进了这个建议。
不考虑后果的情况下,这做法还真解恨。
呃,忘了,《贞观律》还真不一定管得住窦奉节,又是太穆皇后从子,又是永嘉长公主驸马都尉的,早就划归宗正寺李百药管了。
什么是特权?
这就是特权!
这就是皇亲国戚!
除开造反,一般的罪责,进宗正寺也会相应减轻的。
要不然,以唐同人的身份,会忌惮窦奉节?
第三百二十六章 监丞命苦
三天之后。
唐同人满面堆笑地进入京苑总监公房:“总监好手段!泾水一侧,酂国公的碾硙已经拆除,另觅地段安置。”
就知道是这样。
碾硙对各家来说,几乎是一劳永逸的财路,且几乎不费人力,只靠水力驱动,循环往复,全拆是不可能的,换个不堵到水渠入口的地方,谁也不能多嘴。
把碾硙砸成碎石的酷烈手段,实则是一种资源浪费。
碾硙应用得好,可以节省无数人力、畜力,诸多麦子进去,一次脱壳,两次成粉,能成规模应用,也能为大唐省很多事。
“无非是待人以诚罢了。”范铮轻笑。
涉及窦奉节稳私之事,不能往外泄露半点风声,否则是给自己招对头。
窦奉节这个官二代,还是能交的。
如果上推到西魏,窦奉节是官五代。
如果按汉人避难入胡地的说法,他家还能倒推至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将窦融身上。
“北入鲜卑”这一说法,一直都是有争议的。
范铮个人认为,纥豆陵氏与东汉窦氏,攀附的可能性更大。
监丞汤仪典快忙疯了,七月的天气,日头下皮肤似火烧,他也带着一群蕃户,驱着牛、拉着曲辕犁来回松土。
也不是无用功,至少虫卵什么的被翻出来,能让鸟雀饱餐一顿,土壤也能敲得更碎,免得板结在一块。
并不是说古代土地就不会板结了,没有过量使用化肥的土地,也会板结,不过是程度的轻重而已。
不管是秸秆的桩子也好、野草的根也罢,都露在炽热的空气里,水分迅速流失,继而成为枯草。
自有蕃户持耙子之类的工具,慢慢将枯草聚拢,晒到焦干之后,再付之一炬,高温导致的氤氲扭曲视线,灰烬让人掩鼻。
或许有人说,哎呀,为什么不粉碎了还田,烧起来这灰烬满天飞的。
何不食肉糜。
粉碎的秸秆、野草,要多长时间才能被土地消化,其间会不会产生霉菌,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会不会重生?
最重要的是,因此产生了损失,谁负责?
拍脑门定主意,拍胸膛保证没事,收拾不了残局拍屁股走人么?
焚烧,是最有效率转化为肥料的方式,沿用了几千年,是个别脑壳进水的官吏能阻止的么?
范铮负手,在灰蒙蒙的树荫下,看着汤仪典卖力地吆喝着,渐渐熟悉了农事,心头松了下来。
不懂不要紧,认真学就是了。
不需要汤仪典学得如凤矗一般精深,至少能应付日常耕作吧。
在后世,各行业细分的时代,或许不容易做到,在知识划分比较粗疏的大唐并不是太难。
看汤仪典那样子,要不是身板单薄了,恨不得把牛踹一边,自己拉着曲辕犁开垦。
范铮掩口,干咳了两声,汤仪典立刻一路小跑过来,以袖拭汗:“上官辛苦。”
范铮本能地接口:“监丞命苦。”
两人相视一笑。
这种逗闷子的话,汤仪典当主簿时也常听说,习惯了。
“大热天的,你顶着骄阳出来劳作,且得保重身体,当心痧气。”
痧分热痧、冷痧、绞肠痧,这个时节一般说的是热痧,也就是中暑。
汤仪典咧嘴:“说来也怪,往年这个时节,下官多少会中一次痧,偏偏今年顺畅得很。”
也可能是因为往年缺乏锻炼?
范铮摇头:“不可大意。郭景,采买斗笠发放,以菘蓝煮水,任蕃户饮用解暑。正午日头炽烈之时,安排所有人休息一个时辰。”
菘蓝,也就是药用的板蓝根。
为什么不说板蓝根?
因为板蓝根这个名称,同时是几个物种的别名,容易搞混淆了,要把染色与炼油的当药物,乐子就大咯。
山豆根也有这功效,问题这名称首见于宋朝医书《开宝重定本草》,简称《开宝本草》,显然不合时宜。
“顺便联系一下太医署,让他们安排一名医正,巡视京苑总监地界,指点避暑、解暑,最好是总监、四面监各留一名医学生备用,额外给靡费。”
范铮安排道。
娘哩,今年的天气真个热得出奇,七月了尚且不见凉风,脚下隔着麻履都觉得发烫。
乌皮履是穿不住的,即便是麻履,上太极殿时依旧是豆豉味四逸。
“上官,秋后可能有点麻烦,龙首东渠的水位都降了一半,灌溉不易啊!”
汤仪典嘟囔着。
倒是郭景失笑一声,却很快掩口。
范铮微哂:“有话就说,本官又没拦着你。”
要是跟凤矗学那藏着掖着的臭毛病,你的前途也就那样了。
郭景收敛了笑容,斟酌着开口:“下官就说一眼眼浅见,大旱之后有大涝,大涝之后有大旱,阴阳之道,互为补之。”
这年轻人竟然还时不时抛出道家的理念,有意思,这底蕴强过范铮数倍。
汤仪典听懂了郭景的意思:“所以,主簿以为,京苑总监的土地,要做的不是防旱,而是防涝?”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啊!
范铮沉吟了许久:“按郭景的建言去做,总监的地淹了,唯伱是问!”
郭景的话,当然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真理,但可能性高达七成。
范铮听取郭景的话,乾纲独断,也是要冒风险的。
郭景心头一暖,一种类似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油然而生。
上官不因自己年轻、资历浅而忽略,依旧重视自己的意见,甚至愿意承担因此产生的责任!
被重视的感觉,对于初入仕途的年轻人来说,甚至比升官发财更能提气。
期期艾艾地,郭景小声提醒:“上官,这只是我的浅见,不一定准确。”
范铮摆手:“没事。说不说在你,采纳与否在我,上官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不如回家奶娃儿。”
旁边的女录事通菲烟掩口而笑。
通这个姓氏,源流众多,通菲烟的先祖据说是汉初彻侯,指爵为姓,到汉武帝时避讳改成了通。
京苑总监的职司里,录事只是流外官,不是入品职官。
听到范铮这话,原本稍为犹豫的汤仪典立刻表态:“下官立刻抽调人手,全面防涝!”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起淋雨
七月末。
浓云压城,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打在面上,格外生疼。
便服、斗笠、油布衣、草履。
芳林门的甬道内,范铮与雷七、雷九脚步并未停歇,向北而行。
甬道中,曾经同行至鹑觚县的右领军卫队正,扯着喉咙叫道:“华容开国县男,风急雨骤,且莫外出!”
范铮大声道:“好意心领!京苑总监的官吏与蕃户,正在外头疏通排水,本官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公廨内,睁着眼睛说瞎话,喊什么:风里雨里,我们在一起。”
“本官,还要脸!不能一起淋雨,就不配为总监!”
看着范铮冲入茫茫暴雨中,队正叹息。
这年头,这样的傻子,越来越少了!
哎,要没这样的傻子,世道会成什么样子?
狂风吹断了一截树枝,断面几乎是擦着范铮的脸庞落地,幸而并不阻碍通行。
雷七在前、雷九在后,护着范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进,往日近在咫尺的田地,竟似远在天边。
一道火闪划破天际,照亮了道路,让范铮知道,他距离汤仪典不过咫尺之遥。
强光之后,是短暂的失明。
四息之后,暴烈的雷声几乎要把耳膜震破。
风越发急,雨却渐渐稀疏了。
范铮俯身,拾出小沟渠中的小石块。
大石块,范铮是没那个能力抬的,又不是在作秀,只要尽到最大能力就好。
汤仪典一铲挖开一块石头,声音沙哑,咆哮着怒喝:“你!那么大个人,抬那么小一块石头,脸呢?嗯,上官?”
汤仪典现在,心头极为惶恐。
倒不是因为吼了范铮而惶恐,雨虽略小了一点,说话依旧费劲,基本只能靠吼。
汤仪典惶恐的是,万一沟渠里湍急的水流,把上官给冲倒了,自己百死难赎其罪!
上官对自己有拔擢之恩,这且不说,要是上官失事,以后谁不忌惮自己这个克上的人?
范铮费力地弄了块石头上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不满地嘟囔:“看什么看?不要做事啊!”
汤仪典抹了一把脸,借着风雨渐小,大声嚷嚷:“京苑总监的人,卖力干活啊!总监就在我们身边!”
虽然范铮这个总监,干的活还没中男多,可他是在真干,没有装模作样,有多大力气抬多大石头。
无论在哪个年代,“跟我上”永远比“给我上”更有号召力。
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地里、沟渠里的协作愈发默契,一些能让小娘子脸红的词儿也溜了出来。
“白生生的腿,粉嫩嫩的嘴……”
号子是百姓协作过程中发明出来的,喊的词比较粗俗,不是美食就是美女,因为得不到才向往。
之所以剑南道人被后人戏称号子,则与巴山蜀水的地形有关,行船拉纤、上山棒棒都需要协作,号子才长盛不衰。
阳春白雪永远只适合士大夫,下里巴人才是民间永远的神——虽然粗俗了些。
遗憾的是,总有人妄想全世界都是阳春白雪,想提刀斩杀了所有下里巴人,觉得下里巴人玷污了世界——甚至这些人原本还是下里巴人出身。
幸亏早有郭景的提醒、范铮的果断拍板,京苑总监的防涝还是做得很好的,没有太多积水。
当然,狂风吹断树枝、大雨引得石头滚入沟渠,这是难免的事。
别说范铮没有仗着职司引入水泥,就是真有水泥抿了边沟,也避免不了的。
值得庆幸的是,京苑总监的地头,因为五月收割冬小麦,收成都已上交太仓署,一点损失没有。
这叫一个阴差阳错。
不管是官吏还是蕃户,在范铮的带头作用下,效率渐渐提高,哗哗的雨水渐渐汇入龙首东渠。
雨水如丝,渐渐小了起来。
或许有些脱力,范铮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栽边沟里去,幸亏雷九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回来。
汤仪典大骇:“上官失足了!快拉他上来!”
范铮破口大骂:“胡说八道!耶耶没有失足,只是湿身!”
汤仪典满眼茫然,不知道上官为什么要骂人,录事通菲烟笑得直不起腰。
油布衣这东西,作用是有,但有限,顶多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范铮连犊鼻裈都是湿的。
雨,终于还是停了,主簿郭景带着数十杂役,推着热腾腾的姜汤来到地头,范铮龇牙咧嘴地喝了一碗。
不是矫情,范铮从小就有点讨厌姜汤,总觉得那味道太难下咽了。
也别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范铮的家境,即便从小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比陆甲生他们强多了,是小康,不是小糠。
范老石可以一口一个生蒜,吃完还要吧唧嘴,范铮却非熟蒜不吃——偏偏加入蘸水里的生蒜泥,他吃得津津有味。
人呐,就是毛病多。
雨后的阳光,暴烈得紧,湿漉漉的麻衣不过两刻钟就已经干了,连犊鼻裈都不带湿气。
知了聒噪声入耳,泥泞的道路也渐渐干涸了。
范铮靠在一块石板上,眼睛半睁半闭,听着京苑总监官吏的吹捧,心头颇为享受。
“这京苑总监瞎胡来,祖宗之法不可改,岂能擅自改粟为麦?”
奇葩的言论入耳,范铮睁大了眼睛,见几名老匹夫在那里指手画脚,一副趾高气扬、指点江山的模样。
“这狗东西,谁呀,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挨打?”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
京苑总监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换得粮食增产,朝堂君臣都赞不绝口,竟然有人装大尾巴狼,肆意贬低?
“这是朝廷的供奉,姓庄名嘉,素喜发惊人之言,号称语不惊人死不休。”
汤仪典撇嘴。
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任着这些不干实事的胡说八道,甚至还常发表有悖人伦之言。
难道,是因为贞观天子要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打出去!再于地头立一块醒目牌子:庄嘉与狗,不得入内!”
有范铮的话,汤仪典瞬间来了精神,振臂高呼:“京苑总监所属,将这些狗东西打出去!”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庄嘉几人抱头,狼狈逃窜,也不晓得挨了几棍。
汤仪典还是太良善了,对庄嘉,就应该打出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