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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罪孽9999     贞观长安小坊正txt下载     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三章 就很现实

    榈木,就是后来的海南黄花梨,又名花榈木。

    虽然明清黄花梨才风行,但在唐朝也并非默默无闻。

    唐朝陈藏器于开元二十七年所著《本草拾遗》,又名《新修本草》、《陈藏器本草》,就提到“榈木出安南及南海,用作床几,似紫檀而色赤,性坚好”。

    榉树也是硬木的一种,但二者的价格嘛,就天差地别了。

    名贵与否且不说,仅从崖州拉到长安,就是七千四百六十里,哪怕是根草吧,到这里也能当金线使了。

    供汤泉宫倒好理解,虽然阎立德负责汤泉宫的楼阁建造,却不妨碍司农寺添砖加瓦嘛。

    你要说唐同人没有一点想法,范铮是不信的,但控制在合理尺度,谁能说个不是?

    水至清则无鱼。

    辛茂将被这话狠狠震了一下,忍不住斜睨范铮一眼。

    幸好顾忌了司农寺,没有滥用刑罚,如往常一般,管它有理无理,先打二十杀威棒,否则不好收场了。

    司农卿李纬明目张胆的威胁,大理寺也不能无视之。

    要不然,连吃几年陈粮,真受不了。

    范铮轻敲凭几:“是榈木还是榉树,司农寺不好说话,价值几何也无法评定,恐怕大理寺也难判断。”

    “将作监左校署掌供营构梓匠之事,致其杂材,差其曲直,制其器用,程其功巧,是用木材的行家,大理正何不请人来断一断?”

    专业的事,还是得由专业人员评判,不是谁两片嘴皮叭叭说了算的,否则有指鹿为马之嫌。

    哪怕辛茂将再不情愿,也只能让录事去请一位左校令。

    从八品下左校令,设二人。

    辨别木材及价值,对左校令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很快就下了判定,这就是价值极高的榈木,价格比市面上的略高半成。

    半成的价差,不值当大理寺追究,即便上报朝廷也无人置喙。

    何况,因为供需关系,价格这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小有波动,谁也没法追究。

    辛茂将当场宣判,司农录事、司农府无罪而释。

    至于说汤泉宫为什么非要置一根价值不菲的榈木橦,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也不归大理寺管不是?

    司农录事与司农府,一天不到就从大理寺回来,皮都没蹭掉一块,让整个司农寺的气氛炽烈起来。

    “总监高义!”录事叉手。

    “这是少卿心忧你二人,令本官出马的。”范铮没傻到尽揽功劳。“毕竟,本官以前在御史台,与大理寺多少打过一些交道。”

    “归根结底,还是你们持身以正,没有什么问题,大理正才会判无罪。”

    唐同人叉手:“却是烦劳总监了。”

    不管唐同人对范铮有什么看法,这个人情却领得扎扎实实。

    哎,长兄太常少卿唐松龄、四弟殿中丞唐河上、五弟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那里,都好歹交代一声,欠了人情,哪怕不还么,也不能恩将仇报。

    辛茂将把判决书上报孙伏伽,孙伏伽马不停蹄地入太极宫,在两仪殿内将结果禀报李世民。

    李世民轻叹:“韦悰终究不如卿啊。”

    司农寺内,范铮威信暴涨,甚至已经超过了唐同人。

    唐同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起,毕竟范铮的颜面,包括而不限于司农寺,唐同人可没这偌大的脸。

    哎,自己的家世,不得强过范铮百倍么?

    竟然除了品秩,没什么盖过范铮的,就挫败。

    “总监,今年司竹监可得过一个肥年了。”巫马竹兴冲冲地入衙。

    事实上,司竹监在鄠县与盩厔之间占了好大一片地盘,仅仅是每年上交公用的竹材、笋,还有大量的新竹无用武之地,每年堆积下来,干涸的竹衣都是厚厚一层。

    曾经有朝廷官员建言,司竹监的竹子应禁止焚烧,当换取更多钱财。

    巫马竹一口四十年陈酿老痰喷了过去,纯屁话,能卖钱,司竹监是傻子么?

    司竹监的竹子上东市、西市,能够将竹子的市场捅得稀烂!

    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官员,就恶心,正经事不做,净添堵,你有本事如京苑总监那样买竹子啊!

    即便是敦化纸坊需用竹子,也不过消化了二成左右,还是有不少竹子沦为薪刍。

    可这已经极大地改善了司竹监的收支平衡,也难怪巫马竹喜形于色。

    收益高了,除了规定上缴的部分,剩下的钱,好歹能让司竹监的官吏喘一口气不是?

    司竹监这样的衙门,每年要固定上交产物,没有拨付的经费,还要维持下去,脑子不活泛一点,真难办到。

    “下官挖了几颗夏笋过来,请上官品鉴。冬天,冬天一定挖冬笋过来。”

    巫马竹老脸厚皮的,全然不知害臊为何物。

    笋这东西,以冬笋、春笋产量最大,鲜嫩且味甜美;

    夏天偶尔能挖到一点,却不太好吃了;

    至于秋笋,数量就更少了,几乎没人食用,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有秋笋的存在。

    之前不送春笋,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敦化纸坊能消化多少竹子,少了也没太大意思,不值当送礼。

    就很现实。

    监丞汤仪典摇头:“司竹监没有诚意啊!哪怕过了春天,你送点笋干也算嘛。”

    巫马竹干笑:“本官也想送笋干啊!奈何司竹监的笋干,全部被太子家令寺食官署收罗走了。”

    东宫之内,与膳食相关的有三个机构。

    太子家令寺食官署,掌饮膳之事,负责元正、冬至、寒食等四时节令的供进与设食,并赐僚属膳食,简而言之就是缩小版的光禄寺;

    典膳局掌进膳尝食,并于厨房轮值,类似殿中省尚食局;

    太子内宫司馔、掌食,掌膳食、酒醴及宫人膳食,类似内宫尚食局。

    食官署收罗笋干,这是要宴飨群臣吗?

    唐同人微微颔首:“不错,六月乃太子生辰,太子入主东宫,恐陛下有意为之。”

    《旧唐书》的记载是,贞观二年六月,皇子李治诞生。

    扳着手指头算一算,李治也才十六(虚)岁,什么太子妃、良娣,婆娘一大堆。

    就离谱,范铮十六岁的时候,就只会跟陆甲生去瞎混,没点正经勾当,有小娘子看中了吧,还嫌人家吃得比自己多、掉头发。

    什么叫人生赢家?

    就是不知道,李治每天吃多少枸杞?

第三百一十四章 献寿

    六月天,娃儿面,说变就变。

    明明午前浓云如墨,结果一阵风,云朵全部往西飘了。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失水的大地;

    淡淡的氤氲,扭曲着视线;

    聒噪的蝉鸣,让人恨不得烤了它们。

    偶尔飘过一阵风都带着炙热的气息,让人觉得活在上锅的笼屉里。

    太子家令寺食官署在显德殿摆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烈日炎炎的殿外,谁坐得住?

    整个太极宫带东宫,因为地处长安城最低洼点,热得人嗷嗷叫,李世民时常热得逃离长安城,九成宫红火是因此,汤泉宫能升格也是因此。

    当然,皇帝能游幸,皇后或宠妃可以相随,数量众多的嫔妃、宫女、内给使,就只能继续挨热了。

    到唐玄宗时期,一年里总有几个月住骊山温泉宫,把那一片都快整成城郭了。

    特权,就是那么了不起。

    好在设宴款待的,也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数目相对少许多,显德殿地方还是够用的。

    饶是在显德殿内,温度也如缠绵的女子一般,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范铮的绯色官服汗水浸透了,黏黏糊糊的滋味格外讨厌。

    李世民着一身简单的圆领袍,依旧满额是汗,即便旁边满是司农寺上林署储存的冰块,也未能让他尽除燥热。

    想不到吧,上林署还有这职司。

    没有空调的时代,窖藏冰块解暑就是最大的享受了。

    从四品上太子家令举樽,说了几句开场白,轩县之乐奏起。

    太子专用的轩县之乐,与天子的宫县之乐大致相同,规格略低,只有三面的镈钟、编钟、编磬各九虡(jù,钟鼓编组量词,出自《唐韵》)计二十七虡,宫县之乐则是四面三十六虡。

    乐工着介帻、朱连裳、革带、乌皮履,因在殿中,额外加了白练褴裆、白袜。

    这个天气演奏,是活受罪。

    轩县之乐,配文舞、武舞,但武舞执干戚,不适宜献寿,故而选择了文舞。

    左执籥(yuè,古单管乐器,演奏之法于明清渐渐失传);

    右执翟(野鸡羽,《诗经》有载);

    二人执纛引领;

    文舞郎:宫县之乐八佾(yì,乐舞行列专用词,每佾八人),轩县之乐六佾,委貌冠、玄丝布大袖、白练领标,白纱中单,绛领标,绛布大口挎,革带,乌皮履,白布袜。

    范铮舞盲,不知道舞蹈好坏,反正感觉跟李世民他们乱扭也差不多。

    对于某些舞盲来说,即便是跳《天鹅湖》,他也只关心天鹅长不长胡子;即便是跳孔雀舞,他也只关心穿得快走光的孔雀是否乱蹭。

    有那么一阵子歌舞,热腾腾的菜肴都凉了,好在天气炎热,凉菜也同样能入口。

    但是,群臣来东宫,真是让你吃的么?

    献寿才是真正的目的。

    以长孙无忌为首,臣子们们轮番称贺。

    范铮一脸轻松,跟着举樽说了两名贺辞,想蒙混过关,却被给事中刘仁轨怼了:“传闻华容开国县男一手好诗词,岂能不为殿下献上一首?”

    与范铮交好的官员蹙眉。

    诗词这东西,多数人好赖能来两句,但命题的难度就直线上升了。

    刘仁轨这人,真本事是有,就是胸襟不够。

    范铮举樽,向李治微微躬身。

    “宫殿参差列九重,祥云瑞气捧阶浓。微臣欲献帝储寿,遥指南山对衮龙。”

    (改自唐朝王涯《献寿辞》。)

    马屁太直白了,范铮都有点不好意思。

    高档的马屁,往往需要华丽的词藻。

    李世民抚掌:“虽不能称惊艳,胜在贴切。”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他的诗词存世不多,却不代表他水平低了,能与欧阳询写诗互嘲,自是当世大家。

    李治满眼的好奇:“华容开国县男作得好诗,却不知词如何?”

    这一句,当然是因为刘仁轨说的是诗词。

    唐朝的词,相对于诗,档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范铮笑道:“姑且一试,粗浅之作,殿下勿笑。”

    “终南晓,龟鹤倚芝庭。云覆宝熏迷舞凤,玉扶琼液荐天星。棠荫署风清。”

    “人尽道,天遣瑞升平。九万鹏程才振翼,八千椿寿恰逢春。貂衮瞩尊荣。”

    (改自两宋廖刚《望江南/忆江南》。)

    刘仁轨的脸色微变,想不到自己的刁难,竟让范铮出这上佳之作。

    细说平仄的话,不是一点瑕疵没有,但瑕不掩瑜啊!

    坏了,想让他出丑,倒让他装了一波大的,搞得本官像是在刻意推荐他似的,难受!

    问题在于,刘仁轨的文章、武略都相当不错,偏偏诗词是短板。

    这不是黑,刘仁轨存于《全唐文》的四篇文章,是表、议、文,唯独没有诗词!

    秘书少监颜师古抚须:“我万年人杰地灵,连这没读多少书的人都能为佳作,当浮一大白!”

    哈哈,这青年乡党,连诗文的短板都补上了!

    万年县幸甚!

    李世民大笑:“想不到,朕的华容开国县男,词一道亦颇具造诣!可能再来一首?”

    范铮沉吟了一下:“倒是有一词,恐冒犯皇室。”

    “诗文为戏,非蓄意抹黑,皆无罪!”李世民大手一挥。

    蓄意抹黑,说的是法琳《辩正论》,可见李世民有时候心眼也不太大。

    “泰岳倚空碧,汶水卷云寒。萃兹山水奇秀,列宿下人寰。李氏家传素业,一举手攀丹桂,依约笑谈间。宾幕佐储副,和气满长安。”

    “分鱼符,来近甸,自金銮。政平讼简无事,酒社与诗坛。曾看沙堤归去,已使强汉再复,款曲问家山。玉佩揖空阔,碧雾翳苍鸾。”

    (改自宋朝辛弃疾《水调歌头·巩采若寿》)

    (注:此汶水指岷江,原文阙“水”字。)

    李世民大笑:“李氏二字,无碍!和气满长安、政平讼简、强汉再复,深得朕意!”

    强汉再复一句,是范铮刻意改的,毕竟他与辛弃疾这牛人所处的背景相差太大。

    毫无疑问,范铮的诗词,让献寿更热切起来,众臣子搜肠刮肚地凑献寿诗。

    无奈,命题诗词的难度比自由创作难得太多,最终也只有三五臣子东施效颦,倒是让东宫的气氛更融洽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宠溺是不对的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定远乡君元鸾一路小跑,追着嘻嘻乱跑的范百里,手中的竹鞭虚扬,风声呼呼。

    范百里一会儿在墙垣拍一巴掌,一会儿在坐凳楣子上踩一脚,突出一个信马由缰。

    那只已经长大的细腰犬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跟着范百里一起避难。

    干坏事被发现了,得跑快一点。

    府上好不容易决定养一窝五端乌了,半大的鸡被一人一狗祸害了两只,范百里要拔鸡毛凑掸子,细腰犬要偷吃,真是无法无天。

    卫无忌已经管束不了范百里,这娃的名堂特别多,时不时还学会负手腆肚,来上一句“本官”,让卫无忌忌惮不已。

    正八品上文散官给事郎自称“本官”,那是一点错也没有。

    身为区区防閤的卫无忌,还真拿范百里没奈何,只能努力跟着范百里跑动,唯恐摔到他。

    问题范百里这小犊子精神总是特别好,能跑到卫无忌都腿软。

    进入游廊死角,范百里转身甜甜一笑:“阿婆,你一定舍不得抽你乖孙儿的,对吧?”

    元鸾咽了一口唾液,竹鞭频频破空,却没一记真抽到范百里身上。

    范家长孙,大宝贝,如此的乖巧,两只五端乌算得了什么?

    范老石在旁边悠悠地开口:“宠溺是不对的。”

    元鸾转身,将竹鞭塞到范老石手中,冷笑不已。

    一时口快的范老石握着竹鞭,尴尬了。

    打是舍不得打的,不打又成了宠溺,这就难办了呀!

    如果是对范铮,范老石肯定毫不犹豫地来一顿爱的抚摸,可孙儿是隔代亲啊!

    除了血缘所带来的亲近,还有对儿辈态度的忌惮,真抽孙儿了,娃儿会不会因心疼而翻脸?

    即便是讲究孝道的大唐,也少不了上下两代人因为养育子孙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冲突,虽说有不别籍的大前提管束着,即便不愉快也会收敛,可总归不好。

    以为是自己儿孙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抱歉,这么想的人,阅历可能不足。

    一般来说,是父辈唱红脸,祖辈唱白脸,这才是三代人的正确相处方式。

    至于说谁谁对子孙强势,那已经不是常人的了,利益大过感情,简而言之:给的太多了。

    紧随着的杜笙霞板着脸、盯着范百里,范百里只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掌。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扇到范百里手心,痛得范百里咧嘴,眼角现出一丝湿润,却不敢嚷嚷。

    一家子总要有一个能降住娃儿的,不然就只能诞生无法无天的熊孩子。

    “你要拔毛,要给细腰犬吃肉,好好说一声,谁能不安排?偏偏这么肆意妄为,搞得府上鸡飞狗跳,到处血淋淋的,这是你给事郎该干的事?”

    鸡飞狗跳在这里不是形容词,是实况。

    “阿娘,我错了。”

    范百里委屈巴巴的,眼泪往下掉。

    杜笙霞可不惯着他:“这还是自己府上的鸡,要是弄了街坊邻居的鸡,吊起来打,不给吃饭!细腰犬,打死!”

    范百里小声哽咽:“都是我的错,不怪它,阿娘别罚它。”

    细腰犬“呜呜”两声,狗眼挤出两滴泪水,仿佛是在认错,随即人立而起,两只前爪趴墙垣上,面壁思过。

    回府的范铮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好家伙,这是成精了?”

    范百里看到阿耶,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翻出依稀红了的手掌,抽泣着倾诉委屈。

    “你阿娘没骂错呀!”

    记住了,教育娃儿,态度可以不同,立场必须一致,千万不能给他撑腰,要不然以后就没人管得了。

    “范百里要做什么事呢,是可以先跟阿娘、耶耶、阿婆商量,即便要杀鸡呢,也可以让卫孃孃帮忙,至少不会搞得一团糟呀。”

    道理要教,但也没必要苛责,小收拾一下,涨点记性就好——因为范铮当坊正以前,也经常惹事的。

    谁家少年不好动呢?

    孃孃一词,也可简写为娘娘,不仅是云贵川湘通用,陕、苏、皖也常用,词意有:母亲、女主人、姨、姑,甚至可以泛指比自己年长的女性。

    女主人的说法,见《唐五代语言词典》。

    与称呼宫廷中的嫔妃是两码事,不要混淆了。

    “要是弄好了,你可以收集到羽毛,细腰犬可以吃到肉,耶耶、阿婆、阿耶、阿娘也能够尝尝鸡肉的味道不是?搞成这样子,阿耶肯定没法吃了嘛。”

    “再说说细腰犬,要是真咬到坊中的鸡,只能将你逐出府,当野狗去吧。”

    范铮的态度坚定,不能纵容。

    细腰犬呜咽两声,连连点头,仿佛在告饶。

    “饶你狗命。”

    范铮一指细腰犬,这厮立刻放下爪子,趴地上吐舌头。

    这就很灵性了。

    元鸾哼了一声:“这个已经废了,赶紧整下一个出来吧。”

    催生、催二胎,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范百里气鼓鼓的,眼中噙泪:“我没废!”

    废没废不重要,重要的是开枝散叶。

    这个时代,即便是庶人也生二胎,何况范铮这种官人?

    抚养的压力,不存在的,仅凭俸禄就能过得很好了。

    唐俭、程咬金、牛进达,哪家娃儿拉出来,不是一个篮球队了?

    当然,这数量就不要只指望正妻了,媵妾的辅助功劳必不可少。

    毕竟,除了长孙皇后,也没多少贵人愿意一身生育三子四女,七个葫芦娃吧?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即便条件再优渥,生育的风险仍旧不小。

    论多子嗣的必要性,看看杜如晦就知道。

    次子疯批杜荷因宫废处死,长子杜构连坐徙岭南,庶子杜爱同扛起了杜家的大旗,官衔累至银州都督、营州都督。

    范铮轻笑:“华容乡君才从酒坊脱身,须养一个月,才能考虑生育。”

    范老石、元鸾喜不自胜。

    只要肯生就好,早点晚点不是事。

    范百里挥着小拳头:“生个弟弟,领他打遍全坊!”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怪话?

    杜笙霞轻笑:“你真愿意领弟弟啊?”

    范百里点头:“领!”

    这才皆大欢喜,要不然,范百里哭着喊着不许生二胎,你咋办?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手紧

    敦化坊正、宣义郎陆甲生,腆着渐渐隆起的肚儿,带着陆飞甲,提着几个牛心柿饼登门。

    范铮忍不住打趣:“今天日头是从西边出的?你陆甲生也会送礼了?”

    这真不是开玩笑,穷怕了的陆甲生,对钱看得特别紧,是坊中公用的钱财也好,是各作坊的收支也罢,都与自家的小钱钱一样死抠,好在敦化坊各作坊基本是皇帝女儿不愁嫁。

    呃,错了,整个唐朝,皇帝的女儿也愁嫁,谁让永嘉长公主开了个坏头?

    虽说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之嫌,但事实就是,如襄城公主之类品行优良的公主,直接被世人无视,当然是襄城公主的笑话听上去更过瘾。

    陆甲生翻了个白眼,满满的嫌弃:“上官莫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这柿饼就不是给你的好吧?这是范百里总请陆飞甲吃鸭鸭,陆飞甲请他品尝的特产。”

    不是关系匪浅,没资格这般说话。

    范铮倒没在意这话,反正凭你咋说,这柿饼耶耶吃定了!

    柿饼比鲜柿好吃,没那股涩味,要更甜一些。

    卫无忌端出一些自制的千层烙饼,也就是后世的油酥饼,范百里立刻大气地招呼陆甲生食用。

    在这一点上,范百里很大方的,只要是他看对眼的人,从来不吝惜。

    但是,白眼有加的人嘛,就休想从范百里手中混到一口吃的。

    “留下来,有牛肉羹吃。”范百里小声地对陆飞甲炫耀。

    陆飞甲咽了一口唾液。

    鸡肉、鸭肉、猪肉,甚至是羊肉,陆飞甲也经常能蹭吃,可牛肉却没得吃,只得闻其名。

    陆甲生吓唬范百里:“诸故杀官私牛马,徒一年半。给事郎不怕?”

    范百里咯咯直笑:“叔父莫哄我,犏牛不算的。”

    陆甲生抓了一个千层烙饼啃着,指了指范铮:“你这是要让范百里从小知道律令啊!”

    范铮大笑:“没办法,恶人太多,指鹿为马的比比皆是,只能倚仗律令傍身了。”

    陆甲生当然不会是纯找范铮闲聊,多少还是有点事情商量的。

    韦曲那头,韦思言亲自入敦化坊,谈敦化纸在山东之地的售卖,即便陆甲生对过往有点耿耿于怀,也只能就事论事。

    数量要得大,价钱肯定是要让一些的,这些正常范围的运作,根本无须与范铮再探讨。

    “但是,真把山东这条线开起来,敦化纸坊至少要再增加三个楻桶、三个漂塘,原料至少增加一倍。”

    “这不是主要问题,反正那个叫巫马竹的司竹监说过,竹子还能大量供应。关键是,算上婆娘、中男,人手还是吃紧了,得把水泥作坊的多数人手撤回了。”

    这就是上了规模之后的弊端,人手是永远不够用的,你想完全靠坊内的人手,根本满足不了需求。

    “嗯,以后的各个作坊,除了酒坊,陆续放开,让青龙坊的人来填补空缺,只有关键位置必须由敦化坊老人掌控。”

    这也是没奈何的,恐怕日后不仅是青龙坊民,连隔壁立政坊的坊民都得招进来。

    没辙,地缘关系,再加上铁小壮婆娘高月娥的关系,早晚还是得缓和下来。

    不过,谁主谁从,就要长点眼色了。

    招人归招人,谁也别想在敦化坊耍横,陆甲生跟范铮学的棍术可好用着呢,再加上官身一压,谁想造反?

    顺便提一句,倔强的延三顺,终于在外头碰壁了,知晓在外面没那么容易厮混,回家一想,索性整了点饼、汤饼之类的简易膳食,专供各作坊,居然也风生水起了。

    延三顺虽因延氏小娘子一事,对范铮有几分埋怨,终究不是什么翻不了篇的过节。

    日子过得去了,延老汉轻易地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隔壁立政坊的娘子,孀居服纪已除,二十有三,无儿女累赘,容貌姣好。

    大唐这一点就非常好,不强求什么守节,再嫁、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谁也不会歧视。

    延三顺的眉眼荡漾着喜色,对范铮那点意见早就抛在九霄云外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也是个曹贼。

    延氏小娘子,有缘无分,再见也只能是路人了。

    “陛下,有没有搞错?我现在是在司农寺,不是在御史台啊!”

    太极殿上,范铮有些急了。

    这是见不得我在京苑总监清闲几天对吧?

    才撅着腚将麦子收到太仓署,你就要我去泾州鹑觚(chúngū)县?

    这地名,啧啧,谐音太有味了。

    李世民很无奈:“可是,鹑觚县出了大乱子,城里百姓终日堵着县衙,泾州折冲府快弹压不住了。”

    范铮嘿嘿一笑:“陛下找错人了不是?监察御史丘神勣,向来做事果决;天水郡公丘行恭,再食两颗人心,何事不决?”

    这个眼药上得光明正大,即便丘神勣在殿外也徒呼奈何。

    李世民苦笑:“他那点伎俩,上不得台面。鹑觚县的乱子在于,本来已入县狱、按律已斩了的人犯申枭猓,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县城,且又祸害了一个妹娃子。”

    “被激怒了的庶民,整整五日不做事,天天向县衙要公道。”

    不用再说下去了。

    鹑觚县如果能给公道,早给了,何至于如此狼狈?

    范铮甚至估量,这破事跟鹑觚县关系不大,否则鹑觚县令怎么也得推个替罪羊出来意思意思。

    “查不了。臣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下,也就比鹑觚令高那么一点儿,可泾州是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臣这个品秩,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上州为四万户,是天宝年的标准,贞观年没那么高,万户也就差不多了。

    八千七百七十三户的泾州,再加上拱卫京畿的地理位置,待遇高一级很正常。

    “你就将大唐的地方官想得那么恶劣?”李世民眸子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范铮叹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陛下,臣不年轻了,有妻儿了,行事要为他们着想,不敢轻易冒险。”

    刘仁轨鼻孔里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真多嘴多舌,范铮把自己推举出去,多的事就来了。

    申枭猓敢肆无忌惮,背后当然有庞大的势力。

    如范铮所言,不年轻了,当年热血上头打死鲁宁,换成现在得三思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涂蝙蝠

    右领军卫长史风莽,带一队右领军卫翊卫为护卫,拱卫着观风使、司农寺京苑总监范铮出长安。

    雷七、雷九明目张胆地护卫在范铮左右,按官方的说法,他们是杂色人等,也称色丁,色丁充防閤也是常事。

    范铮身后,是两名着绛戺衣的门下省流外官。

    没人给范铮详细解说这样安排的原因。

    走咸阳、过醴泉。

    既然到了醴泉县,能不登九嵕山、入昭陵向文德皇后焚香么?

    不说失不失礼的话,文德皇后在世时,待范铮如子侄,也确确实实解了几次范铮的困境,焚香是理所当然的。

    昭陵是唐朝第一座因山为陵的陵墓,李渊的献陵是堆土为陵。

    陵墓的设计,是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为之,一改从前各朝的“坐西向东”、“潜葬”,整体规划仿长安城浓缩,文德皇后寝陵位于正北,恰似太极宫之位。

    昭陵的名称,因谥法“昭德有功曰昭”而命名,倒也实至名归。

    李世民家那向阿耶炫耀的习性,是深植于骨子里的,李治后来两次遣将征战大胜,都是献俘于昭陵,同样是在向阿耶炫耀。

    以范铮的官爵,是没资格到主陵的,于朱雀门内的献殿焚香拜祝就足够了。

    没错,朱雀门。

    昭陵四门,按四象命名,也是盛行的命名规则。

    所以,朱雀门、玄武门,还真不是长安城所独有。

    但昭陵南面空地不多,道路崎岖,所以多于北面玄武门内北司马院祭奠,久而久之,北司马院别名成了祭坛。

    穿邠州,到鹑觚,距长安四百八十里,路并不好走,范铮在路上足足磨了六天。

    鹑觚这地方,特产酥梨,也有叫秃梨的,就是不知道比丘僧听到这名字,会不会起嗔念。

    原谅范铮的孤陋寡闻,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泾州也产蜡、龙须席,也就是龙须草纺织的席子。

    依旧是无尽的黄土,与放肆生长的野草,庄稼似乎都有气无力的,正如鹑觚县百姓的面貌。

    城门洞开,却无人进出,石板上堆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一脚下去,尘埃在如火的阳光下飞舞。

    关门闭户,再没有半点人声,仿佛进了一座废墟。

    也就是到了县衙门外,才见到一名要死不活的门子,连曾经宣称围堵衙门的百姓也再无踪影。

    “鹑觚令很厉害嘛,这是将庶民全部关县狱里了?”

    范铮忍不住多嘴。

    嗯,观风使说事,这不正常么?

    门子抬起混浊的眼睛,冷冷扫了范铮一眼:“一个只知道念阿弥陀佛的明府,有这个胆魄就好了。庶民们不过是绝望了,回家闭门不出,等死罢了。”

    “反正,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一世命好,再也不用呆这鬼地方了呢。”

    整个鹑觚县的调子基本可以定下了,绝望,濒死之前的绝望。

    范铮挑眉,雷七大步走向照壁,掏出几块石炭,把照壁上的倒蝙蝠图案抹尽。

    门子有气无力地干嚷一声:“这么干不合适。”

    说归说,脚下却一步未动,深得“不作为”精髓。

    倒蝙蝠寓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范铮这么干,直接是打脸。

    头门东梢,支架上摆了一面喊冤鼓,雷九闷哼一声,连鼓槌都不用,两个沙钵大的拳头轮番敲击,竟如战鼓轰鸣,三百三十槌一通。

    县衙内的官吏听到鼓声,慵懒地坐到班房里,鹑觚令满屿双眼浮肿地坐到二堂。

    不是所有案子都归县令审的,司法佐、司法史可以断了九成案子,再加上县尉、县丞挡一部分,基本上不是人命官司都到不了县令案头。

    当个正堂官,天天去断案,那才叫笑话。

    再说,屁大个从七品下的下县令,多少事情无能为力?

    真以为人人都是刘仁轨那愣头青呢。

    等等!

    满屿猛然一推茶碗,趿着乌皮履往外冲,没有丝毫官仪。

    民鼓为三百槌一通,军鼓为三百三十槌,一些鸣冤的草民甚至连一百槌都敲不到!

    要出大事了!

    县丞、主簿、县尉,如狗撵的兔子,紧随着满屿向头门外奔去。

    “咦,庶民的小娘子被申枭猓弄死,也不见这些狗官着急。”年轻的司户史呸了一声。

    录事龙亚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闭嘴!想死也别连累老夫!你知道这次的事有多大吗?”

    司户史眼中噙泪,委屈地闭口不言。

    龙亚的威望高,更是他的长辈,纵有委屈,又能如何?

    雷九继续擂鼓,第二通鼓带上了节奏,隐隐有肃杀之气。

    街道上,百姓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汉子们操着扁担、耙子、菜刀,壮着胆子出门。

    没辙,鹑觚县每保连坐,一保五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就算鹑觚县庶民想反抗穷凶极恶的申枭猓,也得他们手头有家伙!

    就是当年对抗突厥人,也没那么令人绝望过。

    右领军卫翊卫虽只有五十人,队列之整齐、气势之强盛,却让百姓眼中燃起了一丝生机。

    “是朝廷!是朝廷的兵马啊!”

    终于,有人哽咽着叫起来。

    范铮的大纛打起,门下省符宝郎下属主节亮出观风使旌筛,满屿立即叉手而立。

    三通鼓毕,整个县衙连白直都到了,计:令一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尉一人;

    录事一人;司户佐二人,史四人,帐史一人;司法佐二人,史四人;典狱六人;问事四人;白直八人;市令一人,史一人,帅二人;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二十人。

    在大唐,军鼓高于一切。

    雷九按军鼓擂击,有身后的右领军卫背书,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下官满屿等,参见观风使。”

    官史们叉手行礼,只是精神状态不佳。

    满屿再叉手:“请观风使入衙。”

    范铮笑了笑:“本使奉陛下之命前来,老实说是不情愿的。偌大一个鹑觚县,竟然任一恶贼横行,官府束手无策,丢脸呐!”

    “尸位素餐,无过于此!”

    “来人,拿下鹑觚县官员及司法佐、司法史、典狱!令:录事龙亚暂代鹑觚令。”

    喊冤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是官不聊生。

    从来就没有人如此粗暴地对待官员。

第三百一十八章 申枭猓

    风莽一挥手,一伙右领军卫翊卫娴熟地上前,扒下鹑觚县官吏的官服,看押到一起。

    没有栲枷,也没有绑缚,官吏们已经两股战战、泪如泉涌,哭耶叫娘地喊屈。

    暂代鹑觚令龙亚很有眼色,带着司户史等小吏,自公堂将公案、签筒搬到照壁外,恭恭敬敬地请范铮坐下判案。

    “风长史,就劳动右领军卫了。”

    范铮颔首,并未因职司高过风莽而趾高气扬。

    文武不是一个体系,且范铮此行还是倚仗右领军卫出力呢。

    风莽分出四伙人,随百姓前往城中某个宅院,留了一伙护卫在范铮身边,做事格外老到。

    院墙一丈,院门紧闭,然而这难不倒翊卫。

    一名翊卫紧了紧身上的横刀,从丈外狂奔,短程内竟不逊于奔马。

    两名翊卫立于墙下,双手搭桥,任那名翊卫跳上去,猛然发力一抛,前面这名翊卫纵身一跃,竟已稳稳扒上墙头,手臂微一发力,就轻轻跃了过去。

    这种活,当然不会只是一组,同时越过墙头的人至少的五人。

    之所以如此安排,当然是防着运气不好、正撞上对方防守之人,上五个,至少三个迎敌、两个开门。

    院门轻而易举地打开,满院狼藉,几个人头与尸身交错,已经凝固的表情还能看出极度的愤怒,无头的身躯下还压着一柄粪叉。

    身躯上的部位已然不全,定是被那些畜生割断取乐。

    正堂里,凄厉的哀嚎声如杜鹃啼血,伴着兽性大发的淫邪笑声。

    “杀!”

    红了眼的翊卫,执着刀盾,组成小阵次第上前,二话不说先斩断了施暴人的手臂。

    “谁敢动我申枭猓的人!”

    暴喝声中,身材粗壮、面容狰狞的申枭猓执横刀、障刀,从最里端杀了出来,若不是翊卫之间配合默契,搞不好会吃个小亏。

    “是哪一府的袍泽?原泾州折冲府伙长申枭猓,恳请留点颜面!”被如雪刀光逼得连连后退的申枭猓,忍不住叫了起来。

    风莽哼了一声:“还曾是府兵,难怪县衙会如此忌惮。天下府兵,将引你为耻。”

    申枭猓看了风莽一眼,惊叫道:“右领军卫?”

    这一分神,申枭猓的双刀被击飞,整个人也被彭排压得脸贴墙。

    右领军卫辖万年等三十折冲府,泾州折冲府也在其列。

    因在五百里以内,泾州折冲府入京城宿卫是五番。

    注意,这个番与杂户、蕃户应上番的意思并不一样,不是说要值五个月,而是指第五个班次。

    每卫之中于一年是分十二个班次,府兵按距离远近依次上番,如在二千里外则是第十二番,每番一个月。

    所以,在古文中,往往同一个字在不同位置是不同意义,不可一概而论。

    冷知识:左、右卫别称骁骑,左、右骁卫别称豹骑,左、右武卫别称熊渠,左、右威卫别称羽林,左、右领军卫别称射声,左、右候卫别称饮飞;东宫左、右卫率府别称超乘,左、右司御率府别称旅贲,左、右清道率府别称直荡。

    申枭猓在泾州折冲府为府兵时,也被抽到长安轮值番第,右领军卫大将军与将军他未必见过,却必然见过管理他们府兵的长史风莽。

    事发了。

    离长安城五百里都不到,无论如何称不上天高皇帝远,申枭猓知道早晚难逃一死,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一人未死,只因为范铮有交待,务必要留活口。

    罪恶滔天的申枭猓自然死不足惜,放他出来的人,又岂能独善其身?

    街坊邻居上门,看到这满宅的惨相,不禁破口大骂,几个婆娘赶紧给蒙难的小娘子披上衣裳,费尽口舌哄得那小娘子起了求生之心。

    也是,好歹要看仇人授首吧?

    县衙照壁前,范铮看着已经被绑的申枭猓一伙人,心头无名火起。

    区区十余人,一司法史可平,竟任他们鱼肉乡里,这是何等的荒唐!

    那一户人家的尸首,已尽数移到县衙前为证,见者皆怆然泪下。

    从贞观四年大败突厥之后,鹑觚县子民还从来没那么悲惨过。

    “上官,那名断臂的贼人,再不医治,可能会失血而亡。”检校鹑觚令龙亚小心翼翼地提醒。

    “本官自有良方医治,你且令人捉几只野狗来。”范铮淡定地开口。

    龙亚满目茫然,从未听说野狗能治病啊!

    但是,区区一介流外官,一个转身就暂代了七品县令,还敢对上官的话有疑问?

    就算上官说屎真香,自己也一定要点头,说香得清新脱俗!

    当然,更重口味就算了。

    不待龙亚发号施令,原先行尸走肉般的百姓振臂高呼:“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野狗!”

    这就是威信,范铮只是随口一说,上百名汉子呼啦啦地准备捕野狗。

    龙亚叫了起来:“且慢!就你们那些家伙,怎么跟野狗拼?若有伤亡,岂非坏了上官一片善意?”

    范铮微微点头。

    毕竟是录事出身,相对有见识些,阻止了百姓盲目的冲动。

    “民曹,将早年从百姓家中搜刮的横刀、菜刀、猎弓如数奉还!”龙亚叫道。

    范铮转头,怒视着阶下囚、前鹑觚令满屿。

    难怪以申枭猓区区十余人,就敢在鹑觚县城行凶,原来鹑觚令是帮凶,早早束缚了庶民的手脚,让他们只能等死啊!

    “除了捕野狗,本官还需要几条泥鳅、一些水蛭,有劳各位街坊了。”范铮叉手。

    百姓叉手回礼:“观风使客气了!观风使为鹑觚县除害,但有差遣,鹑觚子民无有不从!”

    日头渐斜,五只野狗捉来,范铮哼了一声,雷七迅速上前,将野狗牵到那名断臂的贼人面前,蓦然松开缰绳。

    野狗又饿又怕,但浓郁的血腥味让它们的眼睛变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撕咬。

    纵然要死,也要当个饱死狗!

    奄奄一息的贼人吃痛,竟然蹦起三尺高,对野狗拳打脚踢,甚至咬了回去,凶悍可见一斑。

    一片肉被野狗撕下,吞入腹中,引得另外四只野狗凶性大发,咬在贼人腿上,死不松嘴。

    一只不讲武德的野狗从贼人胯下钻出,一口就进行了精准医术,充分展示了扯淡的艺术,痛得那垂死挣扎的贼人满地打滚。

    “彩!”

    外围的鹑觚县百姓看了,格外地解气。

    范铮假惺惺地斥责雷七:“你这防閤,不好好管束野狗,惹出这乱子,罚你将野狗除了,免得惊到街坊!”

第三百一十九章 罄竹难书

    贼人被野狗生生分尸,惨烈之相,不逊于被他们祸害之人。

    饶是申枭猓桀骜不驯,也不禁两股战战,没有湿裤裆已经是一条硬汉了。

    倒是那些鹑觚县庶民喝彩不断,竟无人觉得过分。

    不是不觉得血腥,只是恨意覆盖了一切。

    范铮相信,即便将贼人千刀万剐了,让百姓出一文钱买他身上一片肉,也能挣一头猪的钱回来。

    什么叫食肉寝皮啊!

    尝过人肉的野狗,是万万不能留的,否则会对父老乡亲构成威胁,对人的攻击性更强。

    雷七拔刀,三步之内,野狗尽毙。

    申枭猓眼现骇然,饶是他自诩武艺精通,在雷七面前也直如小儿一般。

    龙亚迅速安排杂役,将石炭拉出,五只野狗的尸身付之一炬,焦味竟让申枭猓情不自禁地咽唾液。

    娘哩,真香!

    闷声不响的雷九抓住两条不停扭动、指头粗细的泥鳅,不知所措。

    要他砍人没问题,花活,这不为难人么?

    孙九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

    啧,看在“九”字辈上,拉你一把。

    闪电般地解开一名贼人的裤带,雷九福至心灵地放了一条泥鳅进去,孙九迅速拴死贼人的裤带,再将裤腿扎死。

    雷九打了个哆嗦,悄悄后撤一步,看向孙九的眼神也无比忌惮。

    善解人裤,会不会有某种嗜好啊!

    生死无惧的雷九,竟然还有这个弱点。

    泥鳅钻裆的滋味,谁也不想尝试,不说分金点穴的问题,就说那油腻腻的身躯扭动,就够让人难受了。

    “救命啊!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呐!我们都招!求求你们,把这东西弄出去吧!啊……哦……”

    两名贼人在地上拼命翻滚、蛆虫似的扭动,涕泗横流,偏偏手脚还被绑缚着,一点抗拒能力没有,只是面色从畏惧、痛苦、享受,再到肝肠寸断。

    泥鳅这东西,钻的能力相当强,后世一些下水道堵了,还有人直接让泥鳅当管道疏通工的。

    所以,区区人体,能奈其何?

    人的躯体吧,有时候能扛着一身重伤不死,有时候却脆弱不堪,面对外部打击还能撑一下,体内创伤么,还是尽快投胎吧。

    叫声越来越凄厉,范铮却如梦初醒:“干啥了?这两个是在扭啥呢?”

    雷九默然无语,孙九嘿嘿直笑:“县男,说不定人家在自娱自乐呢?”

    范铮认真地想了想,颔首认可这个依稀有些奇特的理由。

    受辱的小娘子似乎也解了气,蹲在地上呜呜哽咽。

    “鹑觚令呐,帮帮她,安排迁到邠州吧。”

    范铮微生怜悯。

    替她换个环境,任尘埃掩藏了过去,时间麻木了心灵,就没那么痛了。

    不容易啊!

    当了那么几年官,范铮以为自己该铁石心肠了,想不到依旧没修炼到家。

    龙亚肃然领命。

    这是真善啊!

    换一般官员,替她雪恨了,后面跟本官无关,爱咋咋地,就是死了也自有里坊埋。

    关键是,这做法,旁人还没法指责,还得喊一声青天。

    至于那两个鬼哭狼嚎的贼子,龙亚已经没有心思理睬了,上官的意图还不明显吗?

    既然《贞观律》在这里不管用,那就以暴易暴吧。

    半陶罐水蛭倒在一名贼人身上,往身上、耳洞、鼻孔里钻,吸血的滋味其实没多痛,就是滑腻腻的感觉让人崩溃。

    没轮到的贼人痛哭流涕,一个个竹筒倒豆子,全部招了,包括而不限于偷看寡妇洗澡、学当发丘郎将、偷宰驿所马匹、杀人放火,直让鹑觚县一干官吏挑都抄不过来,只能招呼县学师生一起上阵。

    真是罄竹难书啊!

    但是,缺德的孙九并没有停止坑人的步伐,一条菜花蛇塞进贼人裤裆里,让贼人发出了比小娘子还高亢的声音。

    再无毒,它也是蛇,也会咬人!

    说不准,它还会荡秋千!

    看范铮漫不经心地品茶汤的模样,是不介意将这些贼人全部玩死的,问题范铮还不用承担丝毫的责任。

    临行前,贞观天子亲下诏书,准范铮先斩后奏,不论品秩!

    风莽一脸的羡慕,能肆意妄为的人就是了不起。

    天色渐渐昏暗,火堆燃起,守当者已经关闭了城门。

    天下州县,城门的守当者皆隶属兵部职方司,有权不理睬地方衙门。

    当然了,这就是个理论上的说法,轮到现实是:伱家婆娘还要不要为衙门浆洗,你家娃儿想不想上县学,你家的宅院要不要修缮?

    何况,守当者是取中男及残疾人番第,你哪来的资格与人硬抗?

    “小人招供!申枭猓之所以肆无忌惮,在县狱判了秋决也能大摇大摆地出来,是因为泾州折冲都尉郎廉是他姐夫啊!要不然,明府也不能自扇耳光啊!”

    范铮摆手,孙九笑嘻嘻地与雷九将这名贼人拖到一边,画押摁手印,然后一刀割喉。

    阿弥陀佛,慈悲慈悲,又早早送人去轮回了。

    下辈子,还是不要投人胎吧。

    “既然结果出来了,先将贼人五马分尸吧。”

    这个刑罚,本朝是基本弃用了,可不用那么酷烈,难消范铮胸中块垒。

    “上官,万万不可啊!那郎廉手握一千二百府兵啊!若非如此,犯官绝不会让申枭猓出县狱啊!”

    申枭猓脸色煞白,一声不吭,满屿却嚎了出来。

    申枭猓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勇气,大声嚷嚷:“耶耶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范铮起身,一茶碗砸到满屿额头上,黏稠的茶汤混合着鲜血点点滴滴落地。

    “五马分尸,把他加上!”

    范铮一指满屿。

    风莽稍稍犹豫:“不太合适吧?”

    不管怎么说,满屿是个品内实职官员,即便你是观风使,即便你能先斩后奏,斩或绞没问题,五马分尸就太过了吧?

    “你不能这样对本官!本官是武德六年的进士!本官要上告朝廷!”

    满屿慌了。

    即便是引刀成一快,他也能接受,可五马分尸多痛啊!

    “孙九、雷七。”

    范铮的姿态很清楚,射声不掺和进来可以,借马一用。

    风莽咬牙:“得,舍命陪君子,就疯上一回,也算对得起这姓了。儿郎们,动手!”

第三百二十章 刀下留人!

    “泾州折冲府至此!开城门!”

    暴烈的喝声在城外响起。

    哎,这屁大的县城,居然挡不住声音飘到范铮耳朵里,就离谱。

    范铮抬头看了风莽一眼,见他满不在乎,只能一摆手:“开城门!本使还不信了,泾州折冲府要反?”

    那一头,龙亚已经将百姓逐回自家宅子,或引入县衙躲避。

    五马分尸,狂奔的马匹撞到谁,谁不得重伤?

    一二千斤重的马匹,可不是说笑的!

    雷七、雷九动作娴熟地给申枭猓与满屿绑好绳索,指引着马匹将绳子绷直了。

    申枭猓一直端着的姿态终于崩塌,凄厉地叫喊着:“姐夫救我!”

    这个观风使,他是真的敢杀人!

    满屿早就崩溃了,裤裆里异味弥漫,口中喃喃:“你不能杀我,本官是武德六年进士!”

    一瘸一拐的守当者终于磨磨蹭蹭地将城门打开,五十骑府兵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五马分尸的架势,为首者大喝:“刀下留人!”

    随着这一声喝,雷九、雷七身形急转,马鞭重重地抽在马臀上,吃痛的马匹狂嘶着发力,申枭猓与满屿如破败的人偶,轻易地分拆成了几段,场面不宜细观。

    马匹狂嘶着冲入黑夜中,不知所踪。

    好在老马识途,一般会自己回来,要不然损失十匹马,范铮也少不了被责罚。

    府兵头领扬刀怒喝:“本都尉已经叫刀下留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动手?”

    雷七撇嘴,不屑于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

    木讷的雷九,一字一句回应:“对呀,刀下留人,问题我们没用刀啊!马,你没看到么?”

    范铮忍不住嘴角抽抽,木讷的老实人说起冷笑话来,效果还格外好。

    目光一转,范铮板起脸:“泾州折冲府夜闯鹑觚县,这是要造反么?”

    折冲都尉郎廉眼角疯狂地跳动,面颊也隐隐抽搐。

    这个不省心的妻弟,总是在闯祸,自己三番五次捞人,早就犯忌讳了。

    哎,救不回去,家里的长豆角架又要倒了。

    范铮的大帽子盖下来,郎廉才想起,自己的做法不妥。

    端坐马上,郎廉拱手:“泾州折冲都尉郎廉参见观风使。”

    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品秩比范铮还高,若不是范铮观风使的身份,恐怕还得倒过来见礼。

    饶是如此,不下马这一点,已经足够倨傲了。

    右领军卫翊卫悄然撒开,各自占据了有利地形,长弓搭兵箭,木枪在手,攻击之势已然成形。

    只要风莽一声令下,射声就能向府兵展示一下,翊卫与府兵的具体差异。

    郎廉不是庸才,自然发现了翊卫的异动,眉角一挑,面现桀骜之姿:“观风使这是要灭了泾州折冲府么?”

    纵然非野战,骑兵在城内施展不开,郎廉也不觉得自己这一队骑兵就差了。

    你有长弓,我有角弓;

    你有木枪,我有漆(骑)枪!

    我还有马,不是倭国的马!

    风莽慢慢站到范铮身边,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郎廉的桀骜缓缓收起,面色凝重无比。

    说一千道一万,泾州折冲府就是右领军卫下辖的折冲府,按军中规矩,就得服从右领军卫差遣,风莽这位长史还恰恰是各折冲府与右领军卫对接的关键人物。

    便是郎廉身后这五十骑,也至少有十骑认得风莽,骚动自是难免。

    “郎廉,公器私用,你可真是好样的。”风莽冷笑。

    郎廉面现傲然:“那又如何?上行下效而已。泾州折冲府的儿郎去长安上番,结果是在上官府中为奴为仆!”

    “本都尉无论如何,也曾亲手斩杀过突厥人,难道还比不得那些所谓的上官吗?”

    范铮蓦然一惊。

    这个中唐的大弊端,已经抬头了吗?

    府兵制的衰败,土地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将领、官员私自使用府兵,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骄傲的府兵,那是恶狼;

    被上官呼来喝去的府兵,那是仆佣!

    风莽冷笑:“身为折冲都尉,你有越过右领军卫向朝廷上奏之权。本官问你,奏报了吗?”

    郎廉咆哮:“何止是奏报了,还被羞辱了一番!”

    按照郎廉激烈的情绪来看,这事,九成真。

    不一定是三省正堂官的批复,搞不好,譬如尚书左丞之类的官员就直接拦截了。

    上达天听,那是各都督!

    范铮开口:“庇护申枭猓这等死囚,任其祸害百姓,无恶不作,致使鹑觚县几欲沦为死域。郎廉,你可真该死啊!”

    郎廉呸了一口:“你以为,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跟本都尉有多少区别?乌鸦别嫌猪黑!撞破了,就是恶贼;没撞破,就是君子!”

    这话,范铮竟无言以对。

    好吧,郎廉的话稍嫌偏激,贞观朝的破事,相对还是要少一些的。

    范铮身边,着绛戺衣,门下省符宝郎麾下主符缓缓行出,在火光的映照中亮出了右半边铜鱼符。

    这不同于表示官员身份的随身鱼符,铜鱼符是调兵专用,起军旅,易守长,也就是说,可以直接抹了郎廉折冲都尉职司。

    军令如山,铜鱼符一下,泾州折冲府除了造反,就只有服从一途。

    在乱世时,反也就反了,可在基本稳定的大唐,造反除了是作死,还只会牵连家人

    郎廉回首,见府兵悄然垂下了刀枪,一声悲凉的叹息,横刀于颈:“苍天不公!其他人,再怎么欺压良善都没事,偏偏到我这里就过不去!”

    横刀一拉,血一溅,郎廉栽下马来,眼睛兀自瞪得溜圆。

    这种三观不正的人,官当得越大,祸害越大,死不足惜。

    郎廉自刎,除了众叛亲离之外,更是在保护他身后之人。

    郎廉死了,要顺藤摸瓜就没可能了。

    五十府兵乖乖下马,老老实实听候风莽发落。

    有什么罪孽,死去的郎廉尽数背了,府兵都是小白兔。

    虽然范铮也想杀个干净,却不能下这个手,连鹑觚县几个前官吏都得押回长安,给大理寺审理呢。

    说到底,首恶必诛是说得过去的,协从还得按轻重不同判定,或流或徒。

    哎,终究是不能杀个痛快。

    范铮是发现了,自己一个没什么武力的人,居然杀心颇重,就离谱!

第三百二十一章 指手画脚

    兵权、隶属关系,李世民早已安排到位,换其他人来,事情也差不多能解决了。

    但是,为什么非要安排范铮来,当然是因为他佛一般性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范铮总是反复成佛。

    大唐的一些弊端,李世民即便未能尽知,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偏偏贞观朝标榜的是轻刑仁政啊!

    轻刑仁政减轻日常百姓过错的惩罚,这一点好处,谁也不能否认了。

    可是,那些该死的不死,改流、改徒,几年时间就以各种赦免的理由出现,继续祸害百姓,那“仁”就值得商榷了。

    大赦、曲赦……

    本无大恶的人,赦免回家倒也罢了,可那些在“十恶不赦”之外的恶人呢?

    所以,世上哪来十全十美的事?

    多少的赞歌,是靠黎庶的眼泪堆积。

    打马回长安,可怜无数山。

    回程还要带上槛车,以及原鹑觚县的官吏,速度慢了许多,生生磨了十天才进了明德门。

    至大理寺交卸犯官,大理正辛茂将神色古怪地看了范铮许久,默然叉手。

    真以为谁不想将恶人千刀万剐?

    只是,朝廷的导向为重罪轻刑,谁也没奈何。

    就不明白了,那些罪恶滔天的人,非要留个性命以示“仁”,有何意义?

    民间恩怨应轻,罪恶欺凌应重,才是“法”本身应有的样子。

    应召入殿,范铮向李世民交还了诏书。

    至于铜鱼符与旌筛,从头到尾,范铮都没摸一下,别想赖他身上。

    “华容开国县男处置鹑觚县一事,雷厉风行,迅速平乱,手段虽略凌厉,却直接管用。”

    李世民大悦,赞了一声。

    范铮垂手:“陛下事先已安排妥当,臣只是个具体执行者,不敢居功。”

    这是实话,皇帝各方面都安排妥当了,就等你过去摘个秃梨,要什么功劳?

    黄门侍郎刘洎跳了出来:“陛下,国有法,刑有度,纵然申枭猓、鹑觚令满屿该死,依律当绞、斩,何至于使用我朝遗弃的五马分尸?此等酷刑,有伤天和!”

    范铮听了这话,激起满腔怒火,入目刘洎那张面孔,什么气都消了。

    贞观朝最作死的官员,有其大名,活不了几年的,犯得着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吗?

    范铮频频颔首:“啊,对对,黄门侍郎说得都对,再有这种事,陛下莫找微臣,刘侍郎最合适处置。”

    刘洎瞬间语塞了。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他也就是个刀笔吏,真正的做事能力……不行,要不然还有范铮出马的余地?

    以他爱显摆的性子,早请功出泾州了!

    真让他去处置这种破事,怕不是一团糟!

    指手画脚地指责做实事的官员,才是他最擅长的。

    或者说,才是多数官员最擅长的。

    摸鱼时代的口号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虽然不能全赖刘洎这样的官员,口号的存在也多少有他们一份功劳。

    真把做实事人全逼得摆烂了,你指望谁?

    刘洎跳出来,除了他喜欢滔滔不绝地彰显优越感之外,更因为李泰的败退,让他从龙的如意算盘变成泡影,而范铮为李泰交好的官员,竟不伸一把援手!

    他却忘了,李泰之败,从头到尾都算计、势力无关,说到底,李泰只是块砺石!

    他尚且不能挽回李泰的颓势,凭什么指望时为六品官的范铮?

    三省诸官对于范铮行事的酷烈,心头早有防备的,要不然他为什么非要先斩后奏之权?

    “泾州折冲都尉郎廉,虽死有余辜,但临死前有几句话,臣觉得还是有必要转逞朝廷。”

    “府兵至长安城上番,却沦为权贵家的奴仆,臣以为此风不可涨,久必让府兵再无征战意愿。”

    “风长史喝问郎廉,为何不上奏朝廷。郎廉答复,不仅上奏了,被驳回,还被羞辱了一番。”

    响鼓不用重捶,范铮这两句话,足够让朝堂警醒了。

    当然,朝堂愿意装睡的话,也不是范铮能左右的。

    “臣现场指派鹑觚县录事龙亚,暂代鹑觚令一职,想来还需要吏部重新指派官员。”

    龙亚本身只是流外官,就算越级拔擢也跳不到从七品下,肯定得另行委派县令。

    不过,有暂代县令的资历存在,龙亚入流是轻松的事,日后升个八品也并非无望。

    “泾州折冲都尉郎廉自刎,兵部当及时选官。”

    李世民轻轻哼了一声。

    大唐以武立国,李世民又是当世顶尖的将帅,只有李靖能与他并肩,对兵事极为看重。

    李世勣虽已渐渐成熟,与这二位还是略有差距的。

    兵部尚书李世勣应声,并安排兵部司遴选官员。

    文武两条线,文官是通过吏部的吏部司遴选,武官是通过兵部的兵部司遴选,三品以上则是三省与皇帝共议。

    按这一点来说,范铮算是文官。

    就是文得不太正经,非科非荫非举,勉强算是个恩赐的出身。

    好在范铮的本事,迅速让人闭上嘴,没人再扯出身。

    范铮回衙,韦贵妃恩赐的笔墨纸砚已然抵达司农寺京苑总监。

    愣了一下,范铮才想明白韦珪为何会赐物。

    敦化坊与韦曲的关系,在日益走近,韦思言当年造成的一点小过节也消弭于无形,自然让韦贵妃心头大悦。

    嗯,这是太极宫中继长孙皇后之下,最有智慧的女人,吃过无数苦头,更知人情冷暖。

    娃儿李慎,仅略小于李治,却从未有不该生起的念头。

    当然,这也与韦珪当年获罪之身的经历有关。

    韦珪为贵妃,甚至可能不是李世民安排,而是长孙皇后所为。

    毕竟,籍没为奴的遭遇,多少让李·曹贼·世民有些介怀的。

    (出自史忠墓碑。)

    韦珪其实不算太受宠,也隐隐透出想随李慎出藩到襄州之意。

    与前夫所生长女定襄县主,下嫁了薛国公阿史那忠(史忠);

    娃儿纪王李慎,为襄州刺史;

    妹娃子临川公主李孟姜,下嫁青梅竹马的谯郡公周道务。

    了无牵挂、人老珠黄,地位虽尊崇也没有多少意思了。

    韦珪、韦尼子都是再嫁之身,李世民纳她们,不是因为美色,而是需要韦曲的鼎力相助。

    自然,联姻这东西,情有几分,稀里又糊涂。

    韦珪稍稍关照一下家族,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廉吏

    韦珪送礼,自也非无欲无求,为娃儿纪王李慎求一条稳妥的财路,是身为阿娘的心意。

    亲王有王府的俸禄,有亲王国的供奉,看上去应该不缺阿堵物了不是?

    细细看,仅仅是亲王府就有多少人要养,不说僚属什么的,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加起来一千号人的人吃马嚼,亲王府上也没有余粮啊!

    不是每个亲王得到的赏赐,都如当年的李泰般丰厚。

    亲王不当从事贱业?

    年轻了不是,知道仓曹参军是干嘛的不?

    仓曹掌廪禄请给、财物市易等事,有啥事,当然是仓曹参军去做,亲王不知情啊!

    莫笑人掩耳盗铃,千万年后,掩耳盗铃之事亦不绝于耳。

    敦化纸的产量未必多高,分一点去襄州,还是可以的。

    后宫结交大臣,似乎不太适宜?

    韦珪在皇城遣人送礼,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没有什么猫腻,倒是送去敦化坊就说不清楚了。

    哎,韦贵妃这当阿娘的,还是很挂念自家娃儿的。

    主簿郭景奉上茶汤,又是主打酸味。

    “又是放了一眼眼醋对吧?”

    范铮微微取笑,郭景笑着应声。

    郭景已经尽量减少醋的比例了,茶汤虽酸,还是能入口的。

    “监内有无事务?”

    主簿这个位置,品秩虽低,却因与总监、副监时常接触,日后晋升相对容易些,汤仪典就是个范例。

    “除了总监的土地,其他三面监也拟以部田种小麦,薄田、秋潢田留种短期作物。”

    没有说京苑东面监,是因为沃垄接手的地,众所周知的差。

    “副监巡视了三面监,因南面监曾试种过小麦,准南面监全面推行小麦;对西面监、北面监喝斥,直指其贪功冒进,只许用小部分田地试种小麦。”

    咦,明坦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

    循序渐进很有必要,万一哪家的土地就不太适宜种小麦呢?

    这种事,并非不存在啊!

    “副监人呢?”

    回衙不见副监,就很稀奇。

    “大约是汤监丞履新,副监不太放心,过去玄武门外提点了。”

    不放心很正常,汤仪典从前是主簿,干的是后勤杂务,对具体劳作未必熟悉。

    再说,他老家潭州是种稻,不是种麦,情况不一样。

    哦,潭州人称作禾。

    午膳时间,明坦卷着袖子,骂骂咧咧地回衙,伸手抓了一个白面蒸饼,吃到一半才发现范铮的身影,赶紧将口中的蒸饼咽了下去,再饮一碗葱花汤,抓着半个蒸饼走了过去。

    范铮笑了:“用膳哩,莫管这些虚礼。汤仪典干得咋样?”

    明坦吐了口气:“不咋样,凤矗袖手旁观,汤仪典一知半解,急得下官骂娘。”

    “嗯,有点用力过猛,好像汤仪典都抹眼泪了。”

    范铮咬一口焦香的石傲饼,配一口葱花汤,惬意地吐了一口热气:“该!不懂行不是事,前任又没离开总监,他就不会提束脩去请教?”

    明坦点头:“下官骂他,正是因此。他还觉得抹不开颜面,嘿,逢迎总监的时候,他咋就没觉得不好意思了呢?”

    范铮指了指明坦,笑而不语。

    官场历练还是不够,最后那一句,不会说可以不说。

    考虑到京苑总监多数是这样闷头做事的官员,范铮也无法苛求。

    话丑理正,当官的人,脸皮就要够厚,不然还无法应对复杂的局面。

    沃垄虽然到京苑东面监了,京苑总监的耕种也不会视若无睹,虽不会挽着袖子下场,指点两句是没有问题的。

    沃垄与汤仪典之间,又从无过节。

    汤仪典这是太想证明自己,忽略了新人不明白细节的弊病,一时拉不下脸向沃垄请教。

    新人总容易犯这毛病,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回头,明明旁边一躬身就能钻入正道,偏偏觉得自己正确无比,敢动天敢动地。

    “你精于做事,(相对)做人也比这些老拗强,记得提点一下。告诉汤仪典,不好好去请教,搞砸了的话,明年请他去泾阳屯监厮混。”

    屯监除了离长安有点远,也没啥不好,但监都才从七品下,丞从八品下,汤仪典这半吊子水平,就不可能为监,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去任屯丞,那是贬谪了!

    对于汤仪典这样的官迷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有个事要说一下,听说监察御史丘神勣弹劾了沃垄。”

    明坦的话,让范铮一怔。

    奇了怪了,沃垄这厮,多半时日都在浐水西头耕作,怎么招惹到丘神勣了?

    “沃垄不是有一头小叫驴吗?你去泾州之时,他骑驴回城,探望生病的阿耶,途中有人进城,实在走不动了,出两文钱骑驴到东市,他不就应了么。”

    整个四面监里,数沃垄资历最浅、家底最薄,家宅里也没多少积蓄,不就想着能挣一文钱是一文钱么?

    结果这事,被丘神勣弹劾了,理由是: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沃垄那叫一个气呀!

    区区两文钱,缴了也就缴了,可这要影响到九月的考课!

    亏大了呀。

    范铮笑了:“沃垄为人,虽说世俗了点儿,大节是无亏的。主簿过来,今日要写一份奏折。”

    朝堂上,文武都注目于范铮。

    好嘛,监察御史丘神勣才弹劾完你家京苑东面监与民争利,你立马回手一巴掌,奏请朝廷表彰沃垄“廉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心头在发酸。

    这样护短的上官,我怎么就没遇上呢?

    中书侍郎马周轻笑:“好久没遇到那么有趣的事了,监察御史弹劾沃垄与民争利,京苑总监声称沃垄是廉吏,到底孰是孰非?陛下,依臣之见,不妨让丘神勣上殿,辩上一辩。”

    丘神勣怒气冲冲地上殿,举着竹笏道:“陛下,臣弹劾沃垄,全然出于公心!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这是有章可循的!”

    范铮扬眉:“本官也没说条例不对啊!但是,这也不影响京苑东面监沃垄成为廉吏嘛。”

    “仔细想一想,从六品下职官不从职司中捞钱,而在外头以小叫驴载客挣那两文钱,还不够廉洁么?”

    “若是有心,从职司里捞一把,难道还看得上区区两文钱?殿内有在意两文钱的官员,麻烦站出来让本官长长眼。”

    真没有。

    别说两文钱,就是再清贫那位,没有一贯钱也不想开口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碾硙

    丘神勣气得咬牙:“歪理邪说!他与民争利是实!”

    范铮呵呵冷笑:“京苑总监临浐水、灞水、渭水、潏水,细数百余碾硙,细问皆王公大臣府上产业,其中还有天水郡公府上的碾硙。”

    没有提沣水,是因为沣水距离太远,在上林署的地盘内了。

    “臣记得,工部水部司有政令:凡水有溉灌者,碾硙不得与争其利。此举,既与民争利,又悖工部水部司政令,臣请彻查。”

    “监察御史说与民争利,那就遍查朝廷官员,凡有与民争利者一应免职,臣首当其冲,请辞。”

    丘神勣的面色铁青,却不敢接口。

    他敢说话,就要得罪小半的权贵!

    他家为人是不行,但没傻到为了两文钱得罪那么多人!

    何况,指责他人容易,自己割肉痛楚,阿耶的碾硙一年为府上挣了多少钱?

    真的全部砸了,回家就要面对阿耶的暴打!

    老实说,丘神勣是极怕自家阿耶的,谁知道啥时候他大病发作,要吃自己的心肝?

    虽说骨肉相连,可万一呢?

    别说是丘行恭,就是亲王惹那么多官员也不行!

    就范铮那个疯子,不仅是在掀桌子,这是要连厨房一并毁了啊!

    朝堂众臣,满带杀机的目光盯向了丘神勣,看得他委屈到想哭,说碾硙的是范铮啊,你们有事找他!

    大臣们哼哼,这事是范铮翻脸不假,可你丘神勣不多事,范铮能全部拖下水吗?

    范铮……哎,不是说不想收拾他,可曲辕犁与改粟为麦,几乎是他的不败金身。

    算上飞骑、滑翔机、热气球,只要他没犯十恶不赦的大罪,谁能奈何得了他?

    啃不动的!

    即便抛却圣宠,兵部尚书、英国公李世勣依旧得全力维护范铮——谁知道以后范铮还能给兵部带来多少惊喜!

    这一点,即便是兵部侍郎柳奭也拦不住。

    对范铮不满是私事,范铮为邦国创造的物件能让大唐雄师如大虫添翼是公事,公私必须分明!

    没地方出气了,丘神勣不就是个出气筒吗?

    “揍他!”

    一声怪异的呐喊,文臣武将齐上阵,笏板、拳脚对着丘神勣轮番施展,乒乒乓乓之声此起彼伏,贞观朝特色再度上演。

    范铮仔细想了想,那一声隐约耳熟的呐喊,应该是乐子人程咬金发出的吧?

    他家是卢国夫人崔氏掌实食邑、商贾,好像没涉及碾硙?

    很快,李世民一声干咳,文武各自归班,一个个跟程咬金似的目不斜视,仿佛刚才冲动的人不是自己。

    凄凄惨惨的丘神勣起身,浑身酸痛,满面淤青,一身青袍如同在泥沼中被一群犀牛踩过,虽未破却皱巴巴的。

    “哎,年轻人就是没江湖经验,遇到挨揍且无力还手时,要记得捂脸。”程咬金循循善诱,看不出竟有为人师表的潜质。

    刘仁轨想弹劾群臣失仪,怔了一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而是给事中,竟没资格弹劾失仪了。

    哎,惆怅。

    现在的问题是,范铮依旧立于班外,等待准确的答复。

    刑部侍郎张行成出班:“臣以为,察院之前对司农寺京苑东面监沃垄的弹劾,过于苛责。区区两文钱,在各衙门且不足立案,监察御史有吹毛求疵之嫌。”

    黄门侍郎唐临开口:“臣以为,当对弹劾定一个标准,不能肆意妄为,更不能多重标准。”

    这两位,都是曾经在御史台留名的人物,他们反对胡乱弹劾,也更有说服力。

    都这么吹毛求疵,大唐本就不多的官员足可刷下八成了。

    按范铮说的,都查一查,嘿嘿,有几个经得起彻查的?

    没有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臣请授沃垄‘廉吏’之名。”范铮却不依不饶。

    京苑总监的官员,能动不动就受委屈?

    不把某些人的脸打肿,范铮誓不罢休!

    撤回弹劾?

    无所谓了,下诏表彰一下沃垄之廉,你爱咋弹劾就咋弹劾,只要不担心皇帝颜面受损就成。

    平心而论,不管沃垄是不是来不及贪,至少他家现在相对清贫,阿耶生病都靠着发妻与庶仆共同照顾,而他更多的精力,是投在京苑东面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样的官员,因为得到两文应得的报酬而被弹劾,甚至有些心灰意冷,是不公的。

    如果他的钱财来得容易,就不会收这两文钱,甚至更不会让庶民乘坐他的驴!

    李世民干咳了两声,身边的内侍王波利启齿,声音略为阴柔:“此事容朝廷后议,华容开国县男可以入班了。”

    范铮纹丝不动。

    开玩笑,这种官话听不明白,可以买臭豆腐一头撞死了。

    后议等于不议,等于永无机会。

    王波利不像张阿难有左监门卫将军、汶江县侯的加成,但位居内侍省顶端,也只有三人与他并肩,认真说起来,与三省的侍中、中书令、尚书仆射也能算个同级——虽然才从四品上的品秩。

    六省之一的正堂官,虽然要噶上一刀,也确实有资格说这话。

    “京苑总监请朝廷表彰沃垄廉吏。”范铮今日非要争出个黑白来,和稀泥算怎么回事?

    是不是下次有人照我脸上来一巴掌,也这么和稀泥?

    司徒长孙无忌微有不悦:“京苑总监莫过分了,京苑东面监廉或不廉,不是你说了算的。”

    范铮呵呵一笑:“赵国公这话说的,下官也没指望自己能说了算,不过是察院辛苦一点,将七品以上统统查一遍而已,然后再对比一下,沃垄是廉是贪。”

    “正巧下官也在过察院,职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了解的。分察百僚,肃整朝仪,也是察院的职司哦。”

    丘神勣狼狈不堪,心里暗自后悔。

    如范铮所言,他本就是察院出来的,对察院职司无比了解,随口道出的职司,冠冕堂皇到让人无法拒绝。

    基调:大唐多数官员还是好的,可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失误,呵呵。

    硬要说比沃垄廉洁的话,大约就范铮等少数人,多数人不白也不黑,灰的。

    硬要拿两文钱为参照物对比,朝中真无人幸免。

    李世民叹息,就知道这厮不依不饶的性子。

    哎,得知会李乾祐一声,对丘神勣严加管束,不要再刻意针对范铮。

    范铮对付丘神勣,如吊打小儿。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处默兄高见

    李世民终究没授沃垄廉吏,朝廷的颜面还是得要的。

    变相的补偿,是慈旨授沃垄一子文散官,从九品下将仕郎。

    接到慈旨的沃垄伏地,嚎啕大哭。

    这一年多的辛苦、这满腔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

    要不是顾忌到不雅,沃垄甚至想给范铮磕一个——得此上官,三生有幸!

    若是早有人护着沃垄,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更上一层。

    官场厮混,有人为你遮风蔽雨与孤身扛暴风骤雨,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难道低级官吏就真的净是庸才么?

    不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仅此而已。

    弹劾之事,沃垄虽有些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条条框框真能套得进去——虽然两文钱有小题大做之嫌。

    右迁,接着被弹劾,这就是福兮祸所伏吗?

    大约,这一点小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

    万万没想到,总监如此生猛,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孤身大战朝堂,要为自己争“廉吏”之号,以此打脸察院,纵内侍王波利出声也不能让他退却。

    要知道,在朝堂上,内侍发声,几乎就是帝王本意!

    逼得察院撤回了弹劾,使得天子下慈旨荫子,这是何等的强硬!

    沃垄红着眼圈对范铮叉手,身子躬成直角,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总监所指,即沃垄所向!

    范铮呵呵一笑,轻拍沃垄手臂:“京苑总监所属,都应如京苑东面监一般勤奋、廉洁!老实说,沃垄若贪图了东面监一文钱,本官是没脸为他争上一争的。”

    沃垄背上的中衣瞬间湿了,不晓得是热的,还是后怕的。

    娘哩,原本打算到京苑东面监搞出点成就,顺便小小贪上一点,幸亏没来得及下手!

    嘿,从今往后,我沃垄定两袖清风,才对得起总监回护之情。

    仕途与钱财,多数人只能选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对特殊人物而言,可以熊掌炖鱼。

    沃垄只是个凡人,家境并不优渥,求财不是什么悖理之事,有贪念很正常,并非每个人都是无欲无求的仙人。

    汤仪典看向沃垄,心头艳羡,却只能望洋兴叹。

    人如其名,汤仪典一般只贪一点,这是在范铮面前都直言不讳的,想要在范铮那里得到不遗余力的支持,难啊!

    毕竟,汤仪典就是个俗人。

    贪惯了,即便是茶饼,汤仪典也想掰一角带回家,哪怕茶叶一斤也才五十文。

    不,哪怕茶叶是五文一斤,也同样不能阻止汤仪典捞一手,占衙门便宜占惯的人,哪怕是团狗屎也要掰点回家。

    明坦则淡淡一笑。

    他是多数人之一,不会刻意去贪,有不过分的好处也会捞一点。

    顺其自然吧,只要自己尽心了就好。

    司农少卿唐同人眼色复杂,终于相信司农卿李纬的话了:阙一的司农少卿之位,就是刻意为范铮留的。

    抛开飞骑、算盘之类的辅助而言,仅范铮敢于为僚属抗争,少卿、侍郎这一级,就应有他一席。

    “总监之言,甚合司农寺心意。对了,泾阳屯监遇到难处,想请总监指点一二。”唐同人和颜悦色道。

    诸屯监品秩低于京苑总监、四面监,却是相对自立,并不归范铮管辖,所以也只是请他协助而已。

    范铮没实际到过泾阳,在舆图上倒是详细了解过,闻言微微诧异:“泾阳西临泾水与醴泉相望、南临渭水,水源便利,中部为平原,还有冶峪水、清峪水之便利,便是今年微旱,也难不到泾阳屯监吧?”

    唐同人微笑:“总监还是很了解泾阳嘛。问题出在泾水,碾硙争水固然有工部水部司政令,权贵依旧不从号令,偏偏堵了泾水灌溉渠的碾硙。”

    范铮微微颔首,看来这权贵身份不一般嘛,连唐同人这种身世都有所忌惮。

    “右卫将军、嗣酂国公窦奉节府上的碾硙。”

    嗣字的出现,意味着正牌的酂国公窦轨已经薨了。

    窦轨当年也追随贞观天子东征西讨,功劳不小,治军严酷,令行禁止。

    窦奉节承嗣,尚了公主,只可惜是永嘉长公主。

    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所以这脾气嘛,难免就越来越大了。

    联姻的事,谈爱就奢侈了,有个名义上的婚姻就不错了。

    你可以相信古代多数人是白头偕老,但权贵……呵呵,不是谁都叫襄城公主。

    “少卿应该知道酂国公身在何处?”

    “平康坊,芳华阁,孤身,闷酒。”

    芳华阁一角,一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圆脸汉子,而立之年却须发横张,鬓角露出一丝花白,眉眼里透着许多愁,一樽接一樽地饮着相对烈了许多的杏花村酒。

    这一位,就是大唐第一绿窦奉节。

    换了一身常服的范铮坐到了旁边一席,鲜嫩的鹿肉、微甘的秦酒,吃得不亦乐乎。

    哎,有人付账,吃起来就是愉悦。

    旁边那一席更讲究了,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大混子一个。

    “处默兄,可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何意?”

    范铮举樽,敬了程处默一樽。

    程处默嘎嘎大笑:“问别的我不敢保证,这话还不简单么?拉着自家娃儿的手,和他一起变老。”

    范铮忍笑:“处默兄高见!”

    边上,一些读书人掩口而笑,程处默洋洋得意地举樽:“老程说得有没有道理?”

    如果不参照原文,程处默的话,倒也算一种解释。

    窦奉节虎目含泪,一滴滴落到案上。

    程处默的话,对别人而言是个笑料,对他却是一刀扎心!

    在周道务之前,还没有哪个驸马都尉纳妾。

    窦奉节与永嘉长公主无子,只有一女,窦轨的血脉怕要断了。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永嘉长公主水性杨花,窦奉节甚至不知道,妹娃子的亲生父亲是自己,还是那杨豫之!

    真想挥刀宰了那令自己蒙羞的杨豫之啊!

    偏偏窦奉节还忌惮杨豫之的阿耶吏部尚书杨师道、阿娘长广长公主,只能忍气吞声!

    拉着自家娃儿的手,对他而言,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阿耶,我们这一支的血脉,要断了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要拿我殉葬?

    “哎,酂国公,老程可没碰你啊,莫讹我!”程处默有点慌了。

    兄台你也是的,我胡诌两句,至于感动到落泪吗?

    程处默与窦奉节是认识的,虽然没打什么交道,至少能算点头之交,都是混吃等死的官二代么。

    别看程处默挂了个右郎将的头衔,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沙场,这就是多数公子的宿命。

    窦奉节挂了将军职司,一辈子没杀过人,连鸡都没杀过。

    阿耶沙场搏命一辈子,不就图自家娃儿不用再血洒疆场吗?

    范铮淡淡举樽:“处默兄有娃儿了,可以炫耀一番,可酂国公还没子嗣哦。”

    话说得有点毒。

    程咬金的三个嫡子,程处默、程处亮这两支的子孙藉藉无名,唯有崔氏所出的程处弼一支官运亨通,累达四世。

    程处弼的子孙有崔氏扶一把,自然容易出头,世家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

    所以,程咬金娶崔氏为续弦,也有深意的。

    程处默的娃儿早就捉鸡撵狗了,卢国公府因此常常鸡飞狗跳,程咬金笑称有他当年五成火候。

    至于说藉藉无名,看你从哪个角度解读,有时候藉藉无名才是真幸福。

    “你家娃儿范百里,还是给事郎呢。”程处默回敬了一句。

    仗着跟杜家自幼相识,程处默才不虚范铮,你敢使坏,就去杜家妹子那里告你,让你跪搓衣板!

    窦奉节握拳,无力地捶了一下案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

    但是,窝囊啊!

    虽然是驸马都尉,但驸马都尉都是尚公主,“上门女婿”之意。

    公主贤惠些,日子自然好过;

    公主放荡不羁,头上不晓得要戴多少顶环保帽。

    权贵夫妻各自行事也常见,可一般都是偃旗息鼓,悄悄的进村,谁会如永嘉长公主一般肆无忌惮,几近大张旗鼓,搞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

    窦奉节不要颜面么?

    范铮淡淡开口:“酂国公,在这里叙话不合适,不如随我们出去再说吧。”

    窦奉节满脑子的愤慨,浑浑噩噩地随着范铮、程处默走出了芳华阁,司农寺主簿迅速为他们付了账。

    某个偏僻的宅院,程处默悄然把门闩上。

    这里是程处默秘密采买的民宅,倒不是为了金屋藏娇——依他脾气,就是直接带回去当妾也无所谓的。

    程处默的发妻,本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管不住他的。

    事实上,权贵人家,哪家没有几个秘密宅院,便于处理一些不太良善的事?

    你当龙首西渠每年有几具身份不明的浮尸,是怎么来的?

    你当万年县法曹、雍州司法参军、大理寺都是吃干饭的?

    “没事了,老程已经将人全部赶走,酂国公尽可放开心怀,反正无非是男男女女那点破事。”

    程氏祖传安慰人的的本事,与众不同。

    别说,这话还真让窦奉节精神稳定下来,虽然颓废依旧,却不再失态。

    范铮轻摇蒲扇,狗头版诸葛亮上线:“其实吧,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且酂国公主要的问题是:无子。”

    “或者说,即便能有子,酂国公也未必敢保是窦氏血脉。鸠占鹊巢的事多了去了。”

    窦奉节打了点井水,洗了一把脸,聪明的智商又占领了高地。

    “华容开国县男,现居司农寺京苑总监,来找我,九成是因为泾水碾硙的事。”

    “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与总监之妻是世交,应为总监所托,对吧?”

    看,谁都不是傻瓜,想靠忽悠是不行的。

    范铮笑了:“酂国公睿智。不过,人嘛,关心则乱,所以你对血脉的问题,相当的执着,却又无解。”

    窦奉节面色激动,一把握住范铮的手臂:“若你能解我之难,我们三人当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区区碾硙算个屁!”

    程处默望了眼窦奉节花白的鬓角,忍不住吐槽:“你这是要拿我殉葬吗?”

    范铮忍不住大笑。

    程处默的角度,总是那么清新脱俗。

    “同年同月同日死就算了。”看了眼窦奉节额头那能够夹死蚊子的皱纹,范铮笑了笑。“相交贵在知心,当年的瓦岗异姓兄弟何其多,最后还不是反目成仇?”

    可怜那翟让哟,又被拉出来鞭尸。

    窦奉节击掌:“就冲这实在话,泾水的碾硙拆定了!”

    范铮开始出起了馊主意:“其实,酂国公未翻脸,是看在长广长公主面上。可长广长公主年岁大了,早晚免不了……”

    “到那时,酂国公整出一些动静来,将事情公诸于众,即便是陛下也只能下旨绝婚。”

    “在此之前,酂国公先在长安之外养一外宅,使其有孕,令忠心部曲看护,至此便可名正言顺纳为妾。但是,某要事先声明,生男生女,这是天意,半点不由人。”

    天地良心,范铮绝对没有唆使窦奉节杀杨豫之!

    部曲这种特殊的存在,一般就是在将门,与主家荣辱与共,至死不脱离主家,雷七、雷九就隐约有部曲的模样了。

    范铮的话,都是留有余地的,能够以最小损失结束窦奉节这段痛苦的婚姻。

    永嘉长公主么,到时候爱怎么玩,也再没人管束了。

    至于说名声,呵呵,永嘉长公主在乎这个,还能跟外甥杨豫之厮混?

    窦奉节的眼中光芒闪烁,不知是不是在谋划来个狠的。

    即便是来狠的,也怪不得窦奉节,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呢。

    程处默嘿嘿直笑:“换老程,一刀斩断烦恼根,为内侍省输送人才。”

    这一家乐子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看热闹不嫌事大。

    窦奉节无言,重重拍了一下程处默的肩头,似乎真听进了这个建议。

    不考虑后果的情况下,这做法还真解恨。

    呃,忘了,《贞观律》还真不一定管得住窦奉节,又是太穆皇后从子,又是永嘉长公主驸马都尉的,早就划归宗正寺李百药管了。

    什么是特权?

    这就是特权!

    这就是皇亲国戚!

    除开造反,一般的罪责,进宗正寺也会相应减轻的。

    要不然,以唐同人的身份,会忌惮窦奉节?

第三百二十六章 监丞命苦

    三天之后。

    唐同人满面堆笑地进入京苑总监公房:“总监好手段!泾水一侧,酂国公的碾硙已经拆除,另觅地段安置。”

    就知道是这样。

    碾硙对各家来说,几乎是一劳永逸的财路,且几乎不费人力,只靠水力驱动,循环往复,全拆是不可能的,换个不堵到水渠入口的地方,谁也不能多嘴。

    把碾硙砸成碎石的酷烈手段,实则是一种资源浪费。

    碾硙应用得好,可以节省无数人力、畜力,诸多麦子进去,一次脱壳,两次成粉,能成规模应用,也能为大唐省很多事。

    “无非是待人以诚罢了。”范铮轻笑。

    涉及窦奉节稳私之事,不能往外泄露半点风声,否则是给自己招对头。

    窦奉节这个官二代,还是能交的。

    如果上推到西魏,窦奉节是官五代。

    如果按汉人避难入胡地的说法,他家还能倒推至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将窦融身上。

    “北入鲜卑”这一说法,一直都是有争议的。

    范铮个人认为,纥豆陵氏与东汉窦氏,攀附的可能性更大。

    监丞汤仪典快忙疯了,七月的天气,日头下皮肤似火烧,他也带着一群蕃户,驱着牛、拉着曲辕犁来回松土。

    也不是无用功,至少虫卵什么的被翻出来,能让鸟雀饱餐一顿,土壤也能敲得更碎,免得板结在一块。

    并不是说古代土地就不会板结了,没有过量使用化肥的土地,也会板结,不过是程度的轻重而已。

    不管是秸秆的桩子也好、野草的根也罢,都露在炽热的空气里,水分迅速流失,继而成为枯草。

    自有蕃户持耙子之类的工具,慢慢将枯草聚拢,晒到焦干之后,再付之一炬,高温导致的氤氲扭曲视线,灰烬让人掩鼻。

    或许有人说,哎呀,为什么不粉碎了还田,烧起来这灰烬满天飞的。

    何不食肉糜。

    粉碎的秸秆、野草,要多长时间才能被土地消化,其间会不会产生霉菌,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会不会重生?

    最重要的是,因此产生了损失,谁负责?

    拍脑门定主意,拍胸膛保证没事,收拾不了残局拍屁股走人么?

    焚烧,是最有效率转化为肥料的方式,沿用了几千年,是个别脑壳进水的官吏能阻止的么?

    范铮负手,在灰蒙蒙的树荫下,看着汤仪典卖力地吆喝着,渐渐熟悉了农事,心头松了下来。

    不懂不要紧,认真学就是了。

    不需要汤仪典学得如凤矗一般精深,至少能应付日常耕作吧。

    在后世,各行业细分的时代,或许不容易做到,在知识划分比较粗疏的大唐并不是太难。

    看汤仪典那样子,要不是身板单薄了,恨不得把牛踹一边,自己拉着曲辕犁开垦。

    范铮掩口,干咳了两声,汤仪典立刻一路小跑过来,以袖拭汗:“上官辛苦。”

    范铮本能地接口:“监丞命苦。”

    两人相视一笑。

    这种逗闷子的话,汤仪典当主簿时也常听说,习惯了。

    “大热天的,你顶着骄阳出来劳作,且得保重身体,当心痧气。”

    痧分热痧、冷痧、绞肠痧,这个时节一般说的是热痧,也就是中暑。

    汤仪典咧嘴:“说来也怪,往年这个时节,下官多少会中一次痧,偏偏今年顺畅得很。”

    也可能是因为往年缺乏锻炼?

    范铮摇头:“不可大意。郭景,采买斗笠发放,以菘蓝煮水,任蕃户饮用解暑。正午日头炽烈之时,安排所有人休息一个时辰。”

    菘蓝,也就是药用的板蓝根。

    为什么不说板蓝根?

    因为板蓝根这个名称,同时是几个物种的别名,容易搞混淆了,要把染色与炼油的当药物,乐子就大咯。

    山豆根也有这功效,问题这名称首见于宋朝医书《开宝重定本草》,简称《开宝本草》,显然不合时宜。

    “顺便联系一下太医署,让他们安排一名医正,巡视京苑总监地界,指点避暑、解暑,最好是总监、四面监各留一名医学生备用,额外给靡费。”

    范铮安排道。

    娘哩,今年的天气真个热得出奇,七月了尚且不见凉风,脚下隔着麻履都觉得发烫。

    乌皮履是穿不住的,即便是麻履,上太极殿时依旧是豆豉味四逸。

    “上官,秋后可能有点麻烦,龙首东渠的水位都降了一半,灌溉不易啊!”

    汤仪典嘟囔着。

    倒是郭景失笑一声,却很快掩口。

    范铮微哂:“有话就说,本官又没拦着你。”

    要是跟凤矗学那藏着掖着的臭毛病,你的前途也就那样了。

    郭景收敛了笑容,斟酌着开口:“下官就说一眼眼浅见,大旱之后有大涝,大涝之后有大旱,阴阳之道,互为补之。”

    这年轻人竟然还时不时抛出道家的理念,有意思,这底蕴强过范铮数倍。

    汤仪典听懂了郭景的意思:“所以,主簿以为,京苑总监的土地,要做的不是防旱,而是防涝?”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啊!

    范铮沉吟了许久:“按郭景的建言去做,总监的地淹了,唯伱是问!”

    郭景的话,当然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真理,但可能性高达七成。

    范铮听取郭景的话,乾纲独断,也是要冒风险的。

    郭景心头一暖,一种类似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油然而生。

    上官不因自己年轻、资历浅而忽略,依旧重视自己的意见,甚至愿意承担因此产生的责任!

    被重视的感觉,对于初入仕途的年轻人来说,甚至比升官发财更能提气。

    期期艾艾地,郭景小声提醒:“上官,这只是我的浅见,不一定准确。”

    范铮摆手:“没事。说不说在你,采纳与否在我,上官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不如回家奶娃儿。”

    旁边的女录事通菲烟掩口而笑。

    通这个姓氏,源流众多,通菲烟的先祖据说是汉初彻侯,指爵为姓,到汉武帝时避讳改成了通。

    京苑总监的职司里,录事只是流外官,不是入品职官。

    听到范铮这话,原本稍为犹豫的汤仪典立刻表态:“下官立刻抽调人手,全面防涝!”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起淋雨

    七月末。

    浓云压城,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打在面上,格外生疼。

    便服、斗笠、油布衣、草履。

    芳林门的甬道内,范铮与雷七、雷九脚步并未停歇,向北而行。

    甬道中,曾经同行至鹑觚县的右领军卫队正,扯着喉咙叫道:“华容开国县男,风急雨骤,且莫外出!”

    范铮大声道:“好意心领!京苑总监的官吏与蕃户,正在外头疏通排水,本官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公廨内,睁着眼睛说瞎话,喊什么:风里雨里,我们在一起。”

    “本官,还要脸!不能一起淋雨,就不配为总监!”

    看着范铮冲入茫茫暴雨中,队正叹息。

    这年头,这样的傻子,越来越少了!

    哎,要没这样的傻子,世道会成什么样子?

    狂风吹断了一截树枝,断面几乎是擦着范铮的脸庞落地,幸而并不阻碍通行。

    雷七在前、雷九在后,护着范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进,往日近在咫尺的田地,竟似远在天边。

    一道火闪划破天际,照亮了道路,让范铮知道,他距离汤仪典不过咫尺之遥。

    强光之后,是短暂的失明。

    四息之后,暴烈的雷声几乎要把耳膜震破。

    风越发急,雨却渐渐稀疏了。

    范铮俯身,拾出小沟渠中的小石块。

    大石块,范铮是没那个能力抬的,又不是在作秀,只要尽到最大能力就好。

    汤仪典一铲挖开一块石头,声音沙哑,咆哮着怒喝:“你!那么大个人,抬那么小一块石头,脸呢?嗯,上官?”

    汤仪典现在,心头极为惶恐。

    倒不是因为吼了范铮而惶恐,雨虽略小了一点,说话依旧费劲,基本只能靠吼。

    汤仪典惶恐的是,万一沟渠里湍急的水流,把上官给冲倒了,自己百死难赎其罪!

    上官对自己有拔擢之恩,这且不说,要是上官失事,以后谁不忌惮自己这个克上的人?

    范铮费力地弄了块石头上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不满地嘟囔:“看什么看?不要做事啊!”

    汤仪典抹了一把脸,借着风雨渐小,大声嚷嚷:“京苑总监的人,卖力干活啊!总监就在我们身边!”

    虽然范铮这个总监,干的活还没中男多,可他是在真干,没有装模作样,有多大力气抬多大石头。

    无论在哪个年代,“跟我上”永远比“给我上”更有号召力。

    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地里、沟渠里的协作愈发默契,一些能让小娘子脸红的词儿也溜了出来。

    “白生生的腿,粉嫩嫩的嘴……”

    号子是百姓协作过程中发明出来的,喊的词比较粗俗,不是美食就是美女,因为得不到才向往。

    之所以剑南道人被后人戏称号子,则与巴山蜀水的地形有关,行船拉纤、上山棒棒都需要协作,号子才长盛不衰。

    阳春白雪永远只适合士大夫,下里巴人才是民间永远的神——虽然粗俗了些。

    遗憾的是,总有人妄想全世界都是阳春白雪,想提刀斩杀了所有下里巴人,觉得下里巴人玷污了世界——甚至这些人原本还是下里巴人出身。

    幸亏早有郭景的提醒、范铮的果断拍板,京苑总监的防涝还是做得很好的,没有太多积水。

    当然,狂风吹断树枝、大雨引得石头滚入沟渠,这是难免的事。

    别说范铮没有仗着职司引入水泥,就是真有水泥抿了边沟,也避免不了的。

    值得庆幸的是,京苑总监的地头,因为五月收割冬小麦,收成都已上交太仓署,一点损失没有。

    这叫一个阴差阳错。

    不管是官吏还是蕃户,在范铮的带头作用下,效率渐渐提高,哗哗的雨水渐渐汇入龙首东渠。

    雨水如丝,渐渐小了起来。

    或许有些脱力,范铮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栽边沟里去,幸亏雷九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回来。

    汤仪典大骇:“上官失足了!快拉他上来!”

    范铮破口大骂:“胡说八道!耶耶没有失足,只是湿身!”

    汤仪典满眼茫然,不知道上官为什么要骂人,录事通菲烟笑得直不起腰。

    油布衣这东西,作用是有,但有限,顶多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范铮连犊鼻裈都是湿的。

    雨,终于还是停了,主簿郭景带着数十杂役,推着热腾腾的姜汤来到地头,范铮龇牙咧嘴地喝了一碗。

    不是矫情,范铮从小就有点讨厌姜汤,总觉得那味道太难下咽了。

    也别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范铮的家境,即便从小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比陆甲生他们强多了,是小康,不是小糠。

    范老石可以一口一个生蒜,吃完还要吧唧嘴,范铮却非熟蒜不吃——偏偏加入蘸水里的生蒜泥,他吃得津津有味。

    人呐,就是毛病多。

    雨后的阳光,暴烈得紧,湿漉漉的麻衣不过两刻钟就已经干了,连犊鼻裈都不带湿气。

    知了聒噪声入耳,泥泞的道路也渐渐干涸了。

    范铮靠在一块石板上,眼睛半睁半闭,听着京苑总监官吏的吹捧,心头颇为享受。

    “这京苑总监瞎胡来,祖宗之法不可改,岂能擅自改粟为麦?”

    奇葩的言论入耳,范铮睁大了眼睛,见几名老匹夫在那里指手画脚,一副趾高气扬、指点江山的模样。

    “这狗东西,谁呀,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挨打?”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

    京苑总监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换得粮食增产,朝堂君臣都赞不绝口,竟然有人装大尾巴狼,肆意贬低?

    “这是朝廷的供奉,姓庄名嘉,素喜发惊人之言,号称语不惊人死不休。”

    汤仪典撇嘴。

    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任着这些不干实事的胡说八道,甚至还常发表有悖人伦之言。

    难道,是因为贞观天子要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打出去!再于地头立一块醒目牌子:庄嘉与狗,不得入内!”

    有范铮的话,汤仪典瞬间来了精神,振臂高呼:“京苑总监所属,将这些狗东西打出去!”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庄嘉几人抱头,狼狈逃窜,也不晓得挨了几棍。

    汤仪典还是太良善了,对庄嘉,就应该打出屎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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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安小坊正介绍:
长安小坊正,不文,不武。
贞观之年,繁华之世,当活出自己的风采。贞观长安小坊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长安小坊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长安小坊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