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宿直之夜
茶之一物,固然可以独酌,却不如三五友人轻酌闲话。
品的,不只是浓浓的茶汤,更是悠闲人生。
但此时此刻,除了杂役,范铮也没人可邀约。
范铮倒是可以不在意身份差距,请杂役品茗,你也得杂役敢与四品官对坐才行。
淡淡的暮色中,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门开着,那么多虚礼干嘛?”范铮笑了一声。
京苑总监丞汤仪典笑眯眯地出现:“礼不可废嘛。咦,上官这烹茶手段,比下官更甚几分。”
范铮呵呵一笑:“行了,司农寺是做实事的地方,味道收一收。本官有自知之明,虽说味道没你那地域之浓,却也比你稍逊几分。”
汤仪典竖起大拇指:“上官明察秋毫!”
只要汤仪典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范铮分碗,茶汤轻漾,菊花的香气淡雅,令汤仪典精神一振。
茶汤这东西,各师各法,各自巧妙不同,加木姜子油是茶汤,加醋也是茶汤。
“上官烹茶,虽未到炉火纯青,却有一份独特的韵味。”
汤仪典的马屁,开始朝清新脱俗进化了。
范铮轻轻吹了一口茶汤:“本官记得,伱今日不宿直啊,怎么也在衙中?”
汤仪典轻笑:“临下衙时,堂官换的。”
堂官,是正堂官的简称。
“各衙上官入宫城了吗?”
不要误会,这些官员不是去太极殿、两仪殿。
在太极殿两侧,有中书省、门下省的机要部司可供议事。
皇城之外,南边务本坊有国子监,东西有左右候卫,玄武门外有左屯卫、右屯卫,各衙、卫至少有一主官入宫城,事情就小不了。
估摸着,还是与皇帝意欲亲征辽东有关。
按诸多大臣的说法,辽东弹丸之地,遣一上将挥偏师可伐,天子亲征的动静太大。
朝事可以太子监国,但天子驾临,地方官能不铺土修路?
不要说什么“朝廷没有强令他们”之类不负责任的话,洒扫、界迎,谁也不能免俗,哪个地方官敢把皇帝晾一边去?
虽然大臣们的意见很有道理,却无法说服昔日的尚书令、天策上将。
以范铮想来,李世民亲征之举,是想趁身体未跨之前夺下辽东,为后人弹压高句丽之势。
另外,未尝没有代前隋一吐郁气之意。
看,大隋天子亲征败了,大唐天子亲征胜了。
李世民并没有膨胀,他的战略目标只是辽东,而不是如杨广一般直指平壤,搞灭国之战。
不是他的战略水平不足,是大唐的钱粮,不足以支撑他灭国。
打仗,除了谋略、武力,后勤也极其重要。
病榻上的特进、卫国公李靖,让次子李德奖上表,愿为天子马前驱,征讨高句丽。
除了支持天子亲征外,有没有避嫌之意,见仁见智了。
李靖的表态,让武将们沉默了。
即便李靖不党不群,他依旧是大唐最强的统帅之一。
两名军事大家都属意御驾亲征,方向迅速定了下来,但配套的活儿就足够让房玄龄等人忙乎的了。
于是范铮就被抓来宿直。
司农寺的宿直还好,只要不是谁丧心病狂烧太仓,基本没啥要紧事。
左卫大将军李大亮那种宿直法,绝对的尽忠职守,却太伤身体。
但是,负责宿直的各卫大将军、将军,还真不轻松,即便不如李大亮这般辛劳,也时常提心吊胆。
别以为皇帝就很安全了,阿史那结社尔犯九成宫案,出自《新唐书》的卫士崔卿、刁文懿谋反案都表明,绝对不是高枕无忧。
《资治通鉴》则将卫士一案,扩充为卫士夜射行宫案。
谁当值,不能及时拿下,是要扛责任的。
各衙门宿直者数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也过百,只是皇城太大,看起来孤零零的。
偶尔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夜闪着光,隐隐瘆人,细看却不过是捕鼠的猫儿。
皇城、宫城中,猫儿的数量并不少,谁让老鼠这物种多到让人厌烦呢?
范铮饮着茶汤,看着一只灰猫轻盈地爬上房梁,在上头跳跃、行走,微微感慨。
过个几十年,太极宫中都不许养猫咯!
“今年的麦种,种下没?”
范铮询问。
汤仪典笑道:“已经萧规曹随了。”
去年沃垄是怎么干的,他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会提前准备,堆肥之类的事,也早就到位了。
至于部田嘛,早就犁开了,杂草什么的付之一炬,草灰混入泥土中,也增加了肥力,金汁等肥料也准备到位,相信一定能达到沃垄的八成水平。
牛皮归牛皮,汤仪典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沃垄可以算半个行家,自己纯粹是个新手,要求不要太高。
安静的环境,睡眠的质量就格外好。
偶尔的虫鸣、猫叫,无伤大雅,就是老鼠“吱吱”的叫声格外讨厌。
有个成语叫胆小如鼠,事实上老鼠的胆子,未必如人们想像的那么小,明目张胆吃东西的、在屋中做窝的,还有咬人脚的,甚至一些地方还猫怕老鼠、猫鼠同穴。
好在皇城的猫还算尽忠职守,半夜里能隐约听到带着一丝凶悍气息的“喵”声,与几声仓皇的“吱吱”,又一只硕鼠进了猫肚子。
与养宠物猫不同,养了捉老鼠的猫,只能喂个半饱,它们才有动力出来找食。
吃老鼠不算什么,凶悍一点的猫,甚至会捕蛇吃。
养得脑满肠肥的猫,根本不会去捉老鼠,甚至还可能被老鼠欺负。
但是,养猫也有一个忌讳,叫“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在《聊斋志异》里都有记载。
男,是说天热时着单衣薄裤在外纳凉,不文之物隆起,被猫视为鼠,一口断根;
女,是指与犬苟且。
咳咳,有问题请呼蒲松龄,刑杖请施柳泉居士。
四更时分,睡意正浓,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哀恸声,惊得范铮猛然坐起,暗思是不是因为睡前想到了蒲松龄,才做起了鬼神之梦。
隔间的汤仪典起身,举起灯笼出去,仔细听了一遍,回来禀告:“上官,真有哭声,怕是谁出事了。”
汤仪典其实也怕,可出去查探,就是身为下官的命!
第三百四十六章 李猫的真性情
五更之后,宫禁渐开,消息也陆陆续续传了出来。
左卫大将军、工部尚书、太子右卫率、武阳县公李大亮,薨于宿直,享年五十七。
这结果,不免令人嗟叹,好人不长命。
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李大亮一生征战,同样伤痕累累,且处处恪尽职守,宿卫时绷得极紧,弦早晚受不了。
或早或晚,李大亮都会因为负担太重而薨。
所以,即便看重哪位,给他的差使,也应当保留一定限度,别搞得像故意累死人似的。
李大亮也没多少身家,连支撑他这个三品大员、从二品爵的丧礼都做不到,多亏有鸿胪寺司仪署辅助才不至于办不起。
一个小细节就是,当时的权贵下葬,普遍口含珠玉,李大亮府上没有这东西,只陪葬了米五石、布三十段,算是极寒酸的了。
为李大亮抚养长大的亲戚、遗孤,十五人以父礼守孝——晓得李大亮为什么较为清贫了吧?
太子舍人李义府,下衙之后换了一身素服,入武阳开国县公吊唁,难得地拉了一车祭品。
李猫对人常示以假笑,极少真性情,却在李大亮灵柩前痛哭流涕,一点形象不要。
“若非公举荐,义府还在永泰(盐亭),茫然不知所向。公,即义府再生父母,缘何天不佑善人!”
随同吊唁的范铮愕然,还是第一次见笑中有刀的李猫真情流露。
范铮的吊唁,只是例行公事,他跟李大亮的交集少得可怜。
倒是范铮见到身着孝服的虞部郎中李道裕,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李大亮的侄儿。
看到御史大夫李乾祐,范铮才知道,李乾祐与李大亮是从兄弟,都是陇西李氏族人。
看看,这就是世家的人脉,也难怪皇帝会曲意拉拢。
李义府再如何虚伪,对李大亮的感恩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他的表荐,李义府踏不出入仕途的第一步。
科举?
别闹,尔虽英才,天下英才却非独尔,何以见得定脱颖而出?
李义府再怎么平步青云,也无法否认恩情的。
两唐书的记录里,李义府干的坏事不少,独独没有不孝、忘恩负义这两条。
李义府之所以恶名满天下,除了本身有问题,他奏请五姓七家不得相与为婚,可把世家得罪死了。
李大亮长子、原湖州长城县尉李奉诫还礼,好生劝解李义府几句。
哎,本身遗属是要接受安慰的,现在倒过来要安慰李猫,这叫什么事!
之所以有“原”,是因为父忧罢职,李奉诫从三千四百四十一里的湖州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五天时间赶回了长安。
唐朝是有丁忧制度的,司空、太子太傅、梁国公房玄龄,便于七月以母忧罢职,冬十月起复本职。
长城县是晋武帝太康三年分乌程县而立,现治所于后世浙江长兴县雉城镇。
李大亮的子、孙,都小有官身,唯独曾孙这一辈,八人都是处士。
处士一词,原指心性高洁、隐居不官之人,后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李世民为李大亮罢朝三日,至灵堂恸哭,赠兵部尚书、秦州都督,谥曰懿,陪葬昭陵。
出了武阳开国县公府,范铮轻拍李义府肩头以示安慰。
现在的李义府,还没有彻底放飞自我,虽说多数时候无情,可对于恩人还是很尊重的。
你说他现实也好、市侩也罢,至少现在的李义府还像个凡人样。
李义府仕途上的恩人不多,除了李大亮举荐他为门下省典仪,就是刘洎与马周举荐他迁监察御史,让他的仕途正式起步。
范铮……抱歉,范铮在李义府看来,就是在初期志同道合者,相互能拉一把,偶尔结党营私也没问题。
即便日后有分歧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就好。
李大亮的葬礼得办,朝廷的各项事务也不能停下来,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累得快趴下了。
自卫尉寺长安武库署领兵仗器械,下发各卫、府、军,并逐一造册,相互间的数目多有参差,坑得令史、书令史、掌固嗷嗷叫,拨算珠的手都抽筋了,还是未把账目对上。
这是兵备,来不得半点马虎!
兵部尚书李世勣已经离京,兵部侍郎杨弘礼迁司农卿,兵部侍郎柳奭与敦化坊一系势如水火。
那么,靠谁来协调这些平日不起眼的小吏!
唐善识心力交瘁,在太极殿上直承,如果朝廷不能协调来一批敦化坊学生,他这个库部郎中只能引咎辞官了。
朝堂上,诸官装聋作哑,把蹴鞠艺术发扬到了极致。
侍御史柳范看了一眼,漠然转头。
只是族兄弟而已,犯不上为了这个蠢货出头。
太子李治虽然看不上柳奭,奈何这厮是太子妃舅父,不得不开口:“敦化坊学生,似乎是出自司农范少卿门下吧?范卿能否协调一下?”
范铮出班举笏:“回殿下,敦化坊生一百五十三人,皆各有其职司,或为坊中商贾效力,各安其所。要不,待臣再花个三两年时间,教出一批来?”
“不过,好像臣教出的学生,难入兵部之堂,殿下之雅意,恐成一厢情愿。”
“再说,不是还有国子监算学生吗?”
李治眉眼里闪过一丝恼火,主要还是针对柳奭。
就算你想立威,也麻烦找准对象,不晓得范铮难缠啊!
光禄少卿柳亨微叹一声,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看在兄长颜面,真不想理会这侄儿。
“范少卿,过往的事,是柳奭不对,老夫代他赔个不是。如今,事关兵备运转,请少卿成全一二。”
李治眼睛一亮:“正是如此,请范少卿莫念旧恶。”
柳奭一脸别扭,怎么我就成“恶”了,不都新官上任三把火吗?顶多算我把火点到了石脂水里呗。
亲叔父都赔罪了,柳奭也不能再端着,只能一肚子委屈地行礼,保证再不针对延益等人。
丫的,本官是正儿八经的少卿,他才检校的少卿!
范铮本来还想让柳奭亲自去各屯监请回延益三人的,看看柳亨与太子,还是就坡下驴了。
一个是未来的皇帝,一个是老泰山与舅兄的顶头上司,不能不给颜面啊!
瑶池增贵客,佛国添罗汉。
——挽老友“巴斯腊肉”之严父驾鹤仙游。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如赵括
延益他们重回兵部,职司不变,可地位却上了一个台阶,连寻常录事都客气得紧。
侍郎柳奭出行,现在都会遣一掌固探路,尽量不与延益他们照面,免得尴尬。
其实衙门内也没人敢说闲话,可柳奭的脸上依旧臊得慌。
好在库部司终于安静下来,延益他们还真是有点本事的,一天时间就把库部司乱麻似的账对上了。
连一柄横刀、一支兵箭都没有短缺,一切是那么的完美。
无非是记录错误、计算差错罢了,其实,库部司的令史、书令史心头不慌的话,还是能慢慢推算出来的。
算账的事,越慌越错。
唐善识松了口气,柳奭的心也落了回来。
真出事的话,你以为代为主持兵部的侍郎,能逃得了罪责?
嘘,小看了底层人物,哪晓得蚂蚁有时候也能绊倒大象?
朝会上的官员升迁、外放,兵甲的调配,听得范铮昏昏欲睡。
反正不关他的事,也没牵扯到司农寺就行。
直到在王波利尖厉的嗓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范铮才骤然一惊。
“等等,陛下,没搞错吧?臣是个文官,不,是个农官啊!”
李世民呵呵冷笑:“我大唐的官,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便如司农卿一般,坐得住衙门,斩得了敌人。”
呵呵,你要熊脸不?
杨弘礼什么出身?
他伯父是隋朝大名鼎鼎的大将杨素,能跟别人一样?
哦,自家阿耶也是军头出身啊,那没事了。
“臣从未参与兵事,误了自身事小,误了将士才是造大孽。”范铮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万能的,哪里都能补上。
人家赵括还能纸上谈兵,范铮连赵括都不如。
要知道,即便是推演,赢了一名沙场宿将也极不容易,要不是秦国偷偷换了白起这个杀星当对手,赵括至少不会输得那么惨。
范铮懂啥?
不要说厮杀、谋略这种事,就是晨昏鼓角、马铺土河、游奕、报平安、定铺、夜号更刻、衅鼓、人粮马料的日常军务,他压根不懂,就只知晓一个地听了。
么么,在铁小壮面前还装得像模像样的。
不管是范老石还是元鸾,就没对他提起过军中的事,还不是想从他开始改让子孙从文?
结果范铮读书的成绩,呵呵……要是每人一个国子监生,他保证入选。
真是的,国子监设什么门槛嘛,来者不拒,大家一起恰烂钱,多好?
挑粪的,国子监生;
沽酒的,国子监生;
平康坊北里,国子监生……
到时候张嘴就能把蕃邦吓退了,我大唐人均国子监生。
多么高大上!
李世民呵呵一笑:“问题在于,飞骑将军非你摄不可。飞骑庶务,自有中郎将高侃负责,出战自有校尉铁小壮主导,伱只需要控制住铁小壮,别让他乱来。”
早说嘛!
要说别的范铮未必行,收拾铁小壮手拿把攥。
“将军好像是从三品?”范铮问道。
李世民呵呵冷笑。
美死你!
飞骑的编制,就到不了将军这一级,把范铮抓过去,无非是为了稳住铁小壮,别让他擅自出战。
毕竟,铁小壮是出了名的皮,说轻了他当你马耳东风,说重了他闹脾气。
谁能跟区区中男较真?
现今世上,能令铁小壮言听计从的官员,就铁大壮与范铮。
许出这个将军,怎比十六卫将军?就是个杂号将军!
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比司农少卿品秩略高,要不怎么用“摄”字呢?
但是,摄到正四品上,已经到顶了,绝不可能让范铮沾到三品的边,这就是规则。
活该范铮这个官场半吊子听不懂!
长孙无忌淡淡地开口:“若是惜身,自不用去。”
范铮肃然:“下官虽文武俱废,却也愿为大唐尽一份力。虽有险,但下官已有子嗣。”
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范铮笑道:“两个,臣无忧矣。”
“娃儿,运气不好,是会死人的。”程咬金郑重提醒。
别看平日程咬金没个正形,事实上,在武将里,他的相对靠谱的。
“问题是,日后大郎二郎问起:阿耶,打高句丽的时候,你在哪里?”范铮摊手苦笑。“我应该告诉他们,你阿耶怕了,没敢去吗?”
李世民哑然失笑。
满朝文武,或如程咬金般好战,或心存顾忌,或不愿远征,却没一个如范铮说的这般真实。
飞骑驻地,早迁龙首原。
这是滑翔机本身特点决定的,地势低了不易起飞。
飞骑试飞降落,同时也毁了京苑总监不少苗。
没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汤仪典只能幽怨地掏出册子,让飞骑的人记录损失。
忠武将军、司农少卿、京苑总监、华容开国县男莅临,校尉铁小壮乐得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这下可称心如意了,舅父为将军,哪怕是打骂也心甘情愿!
别的不说,至少舅父不会害自己!
皇帝还真了解铁小壮的臭脾气,换别人上阵,铁小壮即便不翻脸,也绝对是出工不出力的。
就是那么任性。
“邓稳,你个球囊的,不是天天想见滑翔机的创始人么?舅父就是!”
昔日的伙长邓稳,因为随铁小壮建立了味道浓郁的功劳,已经升任队正,好处并不是太多,也就是八十亩职田。
铁小壮的职田是一顷二十亩,旅帅为一顷。
在为一颗人头五亩永业田的刺激下,府兵、翊卫们都能嗷嗷叫着往前冲,八十亩无疑是让其他飞骑眼热了。
“飞骑甲队邓稳,见过忠武将军!”
邓稳压抑着激动,拱手见礼。
军礼拱手,民礼叉手,朝拜、祭奠行跪拜礼,是这个时期的通行规则。
“见过忠武将军!”
三百余声齐呼。
整个飞骑,正编翊卫也就是一个团,辅兵的数量相对稀少。
没办法,飞行这玩意儿,没有天赋,再勤奋也不行,真难挑够人。
多数人都带着几分激动,这是首次见到飞骑之父啊!
这称呼,连高侃都认同的,毕竟没有范铮就没有飞骑的飞行能力,倒是飞骑这个名称,阴差阳错还是会存在的。
少数人见识过范铮踢铁小壮屁股的盛况,不禁失笑。
想一出是一出的校尉,有难咯!
第三百四十八章 非吴下阿蒙
队正邓稳率了一伙人从龙首原腾起,在空中随气流转折,翻转、左右闪避等动作如臂使指,甚至还能腾出手来,角弓弩搭着弩箭,射到了刚刚休耕的常田中,那一垛特意留出来的秸秆。
即便是落地,也是落到京苑总监的水泥板上,可见技术之过硬,范铮都做不到那么精确。
铁小壮得意地挥手,一名飞骑击鼓一通,一个硕大的热气球慢慢胀起,一伙飞骑昂首挺胸登上吊篮,热气球渐渐升至常田三丈的高度,向常田上的草垛飞去。
飞临草垛后,热气球缓缓降低了高度,停在约一丈左右的空中,又拉回了三丈高,角弓弩搭上点燃了箭镝的弩箭,射向草垛。
这一升一降,是向范铮表明,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控制热气球了。
但这个高度,安全性不足啊!
三箭中一,铁小壮脸都绿了。
一帮混账,这是在舅父面前不给颜面啊!
平日,都是三箭中二的!
这是肉吃多了么?
看着草垛燃起火头,浓烟翻滚而上,范铮颔首:“不错,下了一番功夫的。”
至于铁小壮精益求精的要求,范铮只能说,精神是好的,但别强求。
除了角度的问题,风力什么的,都能影响箭矢的轨迹。
“但是,这高度……中郎将,草原上的射雕手,能射到多少丈高?”
涉及范铮的知识盲区了,只能向高侃请教。
“理论上,射雕手可以射到六十丈以上。因为是仰射,大约至少三十丈以上高度才安全。”
虽然不愿意打击飞骑的积极性,高侃还是坦言。
草原上的皂雕,飞行高度能到二三百丈以上,射雕手射的,往往是准备俯冲擒羊的皂雕,否则够不着。
哎,弊端还是免不了的。
如果拉到三十丈以上高度,弩箭的威力不减,精度却比较感人。
别的不说,看人就是蚂蚁大小,咋保证必中?
所以,总要出现两难局面。
降低飞行高度,就有可能被射雕手射杀,更可能射穿热气球!
从来就没有高枕无忧。
诺真水一战,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若不是仓皇而逃,说不定还能威胁到铁小壮。
铁小壮笑道:“从青山之战起,飞骑就知道,再持有利器,也不能保证绝无伤亡,我也做好立衣冠冢的准备。”
“固然热气球难逃射雕手箭矢,可热气球够多、弩箭够密呢?怕是射雕手都只能逃命!”
咦,士别三日,非吴下阿蒙,铁小壮都讲得出有深度的话了。
是否可行,范铮是不懂的,目光只能移向高侃。
一个外行、一个半吊子,指望一个内行解说了。
高侃沉吟片刻:“依旧免不了伤亡,却有八成希望。”
铁小壮狂呼:“儿郎们,怕死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三百飞骑呼啸。
好嘛,这《木兰诗》肯定是高侃教的,铁小壮就没这能力。
飞骑有这向死求生的决心,自然是好的。
战场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真不怕死,或许还能活下来,怕死的反倒多数死了。
铁小壮嘚瑟了一下:“因为我阿耶——将作监中校署监事铁大壮,全力以赴保障飞骑器械,飞骑已操练得每一伙都能操纵热气球飞行,且相互间不会撞击。”
一般情况下,是子不言父名讳,但表功时绝对例外。
铁小壮这说法,意味着飞骑倾巢而出,三十个热气球铺天盖地,绝对能压得敌军人心惶惶。
只有如此,才对得起他前段时间吊膀子的付出。
检阅之后,范铮随高侃在飞骑驻地里走动,听高侃讲解军中常识。
比如说,每伙必须备六驮,可以是马、骡、驴、牛任意一种。
精擅骑射的团,称为越骑团,不通骑射的团叫步兵团。
一人日支粟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圭三粒,一月一石。
盐,一人日支半合,一月一升五合。
一马日支粟一斗,一月三石。
一马日支盐三合,一月九升。
盐当然是粗盐,精盐那是在做梦。
即便如此,也比开国时期用醋布当盐使强多了。
奇门遁甲、阵图、占卜、祭文,奇奇怪怪的。
祭文里有祭毗沙门天王文篇,也即多闻天王,可见佛教在大唐的根深蒂固。
迷路时,按月份寻找对应的星位定方向,可见唐朝对天文的普及程度。
阴雨时迷路,就用老马识途这一招。
军中必备物资:幕(帐篷)、锅、干粮、麸袋、马盂(槽)、刀子、锉子、钳子、钻子、药袋、火石袋、盐袋、解结锥、砺石等。
至于什么定铺、游奕,不需要解说,以飞骑的特殊性,出征时必然是被拱卫的。
范铮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许多内容还只限于文字,根本理解不了。
比方说火攻常见,就是火禽之法不一定管用,至少能理解吧。
可是,“月在箕、壁、翼、轸之夕”是个什么鬼,放火烧敌营还得跟迎亲似的,挑个吉日?
要不要再吹奏一曲啊?
脑壳痛,听不懂啊!
范铮仔细想了想,自己能为飞骑争取的便利是什么。
嗯,铁小壮愿意以密集的弩箭开道,那就成全他,向朝廷要求全员去弓,换一人二角弓弩、四倍的弩箭、相应的构件。
弓的射程始终不如弩箭,且较费臂力。
范铮突然想起,在高空中往下来射弩箭,要是一时手滑,弩弓掉下去咋办?
“铁小壮,告诉你阿耶,在吊篮边缘结好绳网,务必保证能承接住每一具角弓弩,且不能影响弩箭的发射。”
范铮信口安排。
高侃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位忠武将军。
不懂的事不乱插手,懂的则当仁不让,很契合飞骑的特殊性。
“中郎将,我是这样认为,基于飞骑的特点,角弓都没必要再使,全员替换为角弓弩吧。”
热气球上当然是用角弓弩方便,滑翔机上嘛,也只能用弩,且应设计好弩的支架,可以小范围调整射击角度。
高侃击掌:“不愧是设计出滑翔机与热气球的忠武将军,这些改进,听上去很简单,却实用。”
军中,实用第一,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只会让儿郎们送命。
第三百四十九章 贞观十八年,出征
元日过后,皇帝亲征。
忠武将军范铮与家人道别,身边还是三名防閤,孙九、雷七、雷九。
看孙九脸上倒长豆角架的痕迹就知道,耙耳朵又挨收拾了。
孙九不情愿去营州受罪。
那地方,冷且不说,离长安三千五百八十九里,就是日行百里也要一个多月好吗?
再加上天子亲征,行军速度更慢,一来一回,至少在路上耽误四个月,加上打仗的时间,半年是要有的。
好在这年头,权贵虽然关系混乱,民间多少还是有几分质朴的,倒不用担心回来时喜当阿耶。
卫无忌之所以逼着孙九随行,理由只有一个,范铮有个三长两短,孙九去哪里厮混?
指望给侍丁?
别说,这个梦想还是可以实现的,年八十以上或笃疾。
年八十,孙九还得好好熬二十余年。
笃疾,就是不治之症,卫无忌表示她可以帮忙,是想板砖还是想喝药都可以。
范老石负着手,嘴皮蠕动几下,只说了一句:“活着回来。”
这个老汉,平时惯常扎心,今儿成闷葫芦了。
元鸾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说好了让娃儿永离兵事的,怎么又上阵了呢?
我们不厮杀,他也上战场;
我们拼命厮杀,他还是得上战场。
这不白厮杀了吗?
“在外头要记得点艾草,有事让孙九出出主意……”元鸾絮絮叨叨地说。
嗯?
范铮意外地扫了孙九一眼,这老货还藏了多少私?
杜笙霞抚着隆起的肚皮,柔声说:“平安归来,我与大郎、二郎等你。”
范百里扬起木刀:“阿耶出征,寸草不生!阿耶只管放心,我会守护府里,保护耶耶、阿婆、阿娘与阿弟!”
范铮开口:“另外几个防閤的名额,交给阿耶发放。坊中之事,且劳耶娘用心了。”
防閤的名头,可以让雷七他们的家眷、袍泽脱离困苦的生活,虽然杂户的身份不能去除,日子却好过许多。
交给范老石,意味着那些为保护府中出力的防閤,亲人能脱离苦海。
陆甲生咧嘴:“上官远征,下官心头没底!若有人趁机行巧取豪夺之事,下官未必能保住作坊啊!”
这还是个清醒的。
“付之一炬。”
范铮的应对之法很简单。
当然了,付之一炬还是有点责任的,延烧人舍宅及财物者,杖八十;赃重者,坐赃论减三等。
范铮斜睨着有些胆怯的陆甲生:“傻不是?就是你放火烧了作坊,也一口咬定是对方干的!不认?让明府审审,他们无缘无故来敦化坊干嘛啊!”
咋,别人能指鹿为马,我范铮就不行?
诸故烧官府廨舍及私家舍宅,若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匹,流二千里;十匹,绞。
什么叫从重,晓得不?
反正敦化坊的家底足够折腾,谁想趁火打劫就来呗!
陆甲生咬牙点头。
真豁出去了,长安城中浓烟滚滚,可就谁也别想好过。
“了不起撑到我回来,倒要看看是哪个敢太岁头上动土。”
牛气是真牛气,就是旁边铁大壮悄悄抹眼泪,有点煞风景。
铁小壮神气活现:“阿耶也真是的,你得替别人担心吧?万一再擒一个敌将回来,你娃我的大名可就远扬了!”
高月娥抱着娃儿,苦贞贞抱着铁小壮的阿弟,轻声叮嘱他小心行事,铁小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放心,天上是我的地盘,除非他们变成青雕。”
卫国公李靖请求随军出征,但李世民亲临卫国公府,带冯一纸给李靖诊断之后,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李靖随军,一定会死在半路上。
所以……
“朕亲征高句丽,需要老成持重的重臣在长安坐镇,其人须在军中威望极高。朕以为,卫国公与卢国公堪当重任。”
李世民可不想未战先亡大将,这对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再说,李靖这个模样了,也必不可能当司马懿。
留下程咬金,也是对李靖的制约,就是让程咬金嘟囔了许久,直到李世民许他去良酝署取一百坛酒才没闹情绪。
六军随天子、太子走朱雀大街,出明德门,一路的庶民都振臂狂呼,狂热的模样让人恍惚。
太子也出征?
当然不是,二千九百零六里外的定州治所安喜县,才是李世民安排太子监国之地。
定州是后汉中山国,后世保定定州(县级)市,为九州咽喉,战略要地,原设都督府,贞观五年废。
定州北接河东道,西倚恒州,南临深州、赵州,东承易州、莫州、瀛州,是一个关键点,这时候放其他人镇守,李世民也未必放心。
关键在于,即便大唐立国二十七年,河北道依旧有些桀骜不驯,李渊斩杀窦建德的后患实在太大了。
太子镇守,除了施威,也有施恩之意。
看看,当朝太子都坐镇定州了,朝廷对河北道还是器重的。
开府仪同三司、申国公高士廉摄太子太傅,与侍中刘洎、中书令马周、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五人同掌机务;以吏部尚书、安德郡公杨师道为中书令。
赠商朝比干为太师,谥忠烈,令有关衙门修缮比干墓、修葺祠堂,李世民亲书祭文拜祭。
这个举动,政治意义浓厚,李世民这是在表明,大唐看重忠义之士,对附窦建德、刘黑闼的旧部既往不咎,也向燕赵之士表达了招揽之意。
几十年了,即便窦建德旧部再有怨气,也该消了,人总是要生活的,要往前看。
实际上,这一次出征,也有大唐主帅交接的用意。
毕竟李世民的身体损伤过甚了,在他之后,总得有个人能撑住大唐的用兵。
一军是二到三万人,六军,也就是十二到十五万的兵力,加上辅兵大约就是二十万人。
虽然是天子御驾亲征,但六军从属于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是李世勣,已经先行到营州探查敌情了。
六军是陆路,张亮的平壤道军走水路,也是六万人马,两边加起来二十余万人,比起前朝百万大军,可真是少之又少。
二月,御驾率六军从定州出发,司徒、太子太师兼检校侍中、赵国公长孙无忌,中书令岑文本、杨师道从驾。
第三百五十章 媚强,不寒碜
幽州,治所蓟县。
南郊之地,六军齐聚,
军鼓三通,共计九百九十槌。
六军肃立,聆听刚刚从营州赶回的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勣誓众军令。
“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勣,告尔六军将吏士伍等:圣人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不庭兼弱攻昧,取乱侮亡。”
“今戎夷不庭式,干王命,皇帝授我斧钺,肃将天威,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勉尔,乃诚,以从王事,无干典刑。”
漏军事者,斩;
背军走者,斩;
不战而降敌者,斩;
共计二十一斩,规矩森严。
有些军令,似乎不那么合理,但人在军中,只有服从的份。
失主将者,斩——万一主将那个铁憨憨非要往敌军中间钻呢?
哭呗,副将除了抡着横刀追上去厮杀,然后死在此地,有选择么?
普通的军士倒没事。
最狠的是这条:失旌旗节钺者,连队斩。
任何一个时代,对旌旗都分外看重,所以,执旌旗节钺的翊卫府兵,死也不能丢了吃饭的家伙。
新罗上大等毗昙在侧,为天可汗李世民载歌载舞,唱的是《秦王破阵乐》,跳的是《七德》,亦名《破阵乐舞图》,极尽谄媚之事。
嗯,白居易还为纪念李世民功绩,作了一首叙事诗《七德舞》。
媚强,不寒碜,新罗传统了。
毗昙此人,与廉宗齐名,二人名字合并可为少林寺一武僧名:昙宗。
谄媚是因为,新罗两面挨揍,扛不住了。
三家之间相互有仇,可维持平衡局面,可新罗背信弃义占了汉江平原之后,挡住了百济与高句丽之间的武力交流,当然只能两面挨刀子了。
总算新罗有个花郎制度,在挨揍之余,偶尔能还一下手。
宿将阏川、大将金庾信,能在局部占优势,但对于总体的势态还是杯水车薪。
大唐出兵,委实是救新罗于水火之中。
李世民得意地看了侍立在旁的范铮,意思很明显,朕都让你当忠武将军了,你不意思两句,让朕爽一爽?
范铮撇嘴,声音略低:“新罗一隅小国,居弹丸之地,为自保,即便是让国主来载歌载舞都是常事,有啥好炫耀的?倒是要防着新罗两面三刀。”
总有那么些人,记吃不记打,被这些弹丸小国哄两句,就忘了人家的可恨之处,继续割肉喂狼呢。
李世民的老脸都黑了。
不就是把你抓来辽东,你至于这么损朕,一点颜面不给么?
要不是看铁小壮面上,信不信今晚让你吊板屋?
毗昙旁边,是薛延陀沙钵罗泥敦策斤,面色有些苍白。
李世民抚着心爱的大弓,漫不经心地开口:“带话给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我父子俱东征,想寇边尽可出手。”
沙钵罗泥敦策斤奄土叉灰,战战兢兢:“下邦不敢!”
更旁边,昂然挺立的是高句丽太大使者钱净土。
钱净土为什么是不上不下的太大使者,而不是太大兄、耨萨等高官,原因就一个:需要么?
只要钱盖苏文握紧权柄,哪怕他钱净土是庶人,也没哪个高句丽人敢轻视。
“奉我王与莫离支之命,外臣向大唐递交国书。自大唐立国以来,高句丽时时约束部属,且助大唐收回前朝将士骨骼,自问未曾忤逆上邦,缘何征讨?”
李世民不屑答话。
朕,就是因为前朝恩怨来了又如何?
隋炀帝杨广,朕好歹可以称一声岳父,女婿为岳父报仇出气,不是理所当然吗?
工具人范某只能暂充歪嘴喉舌:“武德七年,我朝高祖太武皇帝遣刑部尚书沈叔安往平壤,册高建武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并讲《老子》。”
“我朝的辽东郡王为逆臣所弑,朝廷为其复仇,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钱净土默然。
这个理由很敷衍,一看就是把自己当娃儿糊弄,偏偏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
但是,林邑国主范镇龙为臣子摩诃漫多伽独所杀,你大唐也没见动静啊!
(注:此事载于《旧唐书》,记录时间为贞观十九年。)
高句丽要想堵了大唐的嘴也容易,把五刀将洗白白,来个龟甲缚,送到大唐阵前,我看你还打?
李世民可能要脸,范铮不会,大不了打一场澡豆之战呗。
再说,钱盖苏文是钱净土的倚仗,不谈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做到此事,只要脑壳里不装豆渣就不会应承。
高句丽虽直承战斗力不如大唐,辽东之地也颇多山脉,诸城多筑于山上,虽然对发展壮大什么的很不利,但易守难攻,杨广当年也没少吃这个苦头。
如果大唐出百万大军就好了!
指挥兵马,特别是所属各异的人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韩信就牛皮哄哄地说“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评刘邦能将十万兵。
公正地说,确实很有道理,多数时候,将领能指挥的兵马是有一个限度的,十万几乎是多数将领的极限。
可惜啊!
大唐只出了六军,李世勣与李世民分领,则每人只领三军,无论如何,一路都不超十万人,不会轻易玩脱。
这一天,上千游侠儿跪于营外,请求准私装(尾)从军,被皇帝拒绝了。
别逗,游侠儿中能征善战之士,早被招募军中了,剩下的多半达不到募兵要求。
尾随大军,事先不打招呼的话,极可能为大军视为敌人。
零散的游侠儿,素来无法无天,难约束着呢。
李世民与李世勣,率长孙无忌、牛进达、李思摩、契苾何力、薛万备、张士贵、范铮、杨师道、褚遂良、许敬宗、杨弘礼等人,领大军出幽州、过平州、达营州,尘埃如龙,旌旗飞扬。
熟知历史地理的人,必然要问,蓟州呢?被吃了?
蓟州此时还没有出世,开元十八年,李隆基分幽州渔阳县、三河县(开元四年初置)、玉田县(汉无终县)置蓟州。
嘿,幽州治所在蓟县,蓟州倒反没有蓟县。
稍稍意外的是,岑文本在幽州暴病而亡。
说到张士贵呢,就不免提到薛仁贵,此时的小兵薛仁贵刚刚入他帐下。
张士贵心胸宽广,绝不是后人演义抹黑的模样,甚至他还是薛仁贵的伯乐。
薛万备是薛万彻的幼弟,兄弟四人俱为名将。
(两唐书都是四兄弟,墓碑却多出了一个薛万述。)
第三百五十一章 钱净土游说
碛北,郁督军山。
风依旧透着寒气,零星的绿芽刚刚从泥土里探头,沙褐色的留鸟沙雀在泥土上来回跳跃。
薛延陀王帐,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两鬓霜白,高居大椅,椅上垫一张斑子(老虎)皮。
其侧,嫡子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目光闪烁。
与乙失拔灼对坐的,是高句丽太大使者钱净土。
下方,是战战兢兢的沙钵罗泥敦策斤,正一字一句地转述天可汗的口谕。
一个银盏砸到了沙钵罗泥敦策斤脚下,乙失拔灼怒发冲冠:“若非看在你是我叔祖份上,凭这窝囊相,就该宰了你!”
沙钵罗泥敦策斤对乙失夷男倒没有多怕,毕竟真珠毗伽可汗虽然至高无上,却较克制性子,可乙失拔灼这个侄孙脾气不是一般的暴烈!
狗东西!
你还知道我是你叔祖啊!
乙失夷男微微摆手,制止了乙失拔灼的发作,不大的眼睛闪着倦色与忌惮。
现在的薛延陀,不是刚刚立国之时,摊子大了,处处捉襟见肘,要顾着方方面面。
如果诺真水一役,乙失颉利苾没有输得那么惨,没有引起回鹘诸部背叛,没有被生擒,大约乙失夷男还有一点底气跟大唐掰一下腕子。
二十万人呐,就一役全废!
倒是乙失颉利苾当时的狼狈不足为奇,人呐,谁没个狼狈的时候?
当年的乙失夷男,被西突厥赶到突厥时,一样身如野狗。
人丁都不是问题,反正薛延陀的男儿,如同开春的野草,割了一茬,春风一吹又长出来了。
可是士气这东西,一旦伤了,就很难提起来。
就很奇怪,当年薛延陀弱小无助,被西突厥与突厥轮番踹时,士气都没低落过啊!
“天可汗敢这样说,自然是有信心应对薛延陀的挑衅。”
乙失夷男饮了一碗滚烫的马奶。
二月的薛延陀啊,依旧冷得刺骨。
老了,换当年,莫说是二月,就是大雪天也敢赤膊厮杀的。
“真珠毗伽可汗言下之意,竟不打算趁虚而入?”钱净土满面惊讶。
按常理,大唐的皇帝、太子倾巢而出,西北不是空虚吗?
游牧民族,不都以掳掠为好?
看乙失夷男这架势,钱净土竟有种看到吃人的恶狼批袈裟、敲木鱼、颂佛经的荒谬感。
乙失夷男呵呵一笑:“是啊,天可汗及太子东出,可你是不是忘了,长安还坐镇着李靖?”
钱净土强行辩驳:“李靖老迈多病,若是出战,得死在军中。”
乙失拔灼接口:“倒莫小看了李靖,当年征吐谷浑,他已过花甲了吧?结果呢?”
这倒是,当时的李靖垂垂老朽,又一身病痛,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支撑着把吐谷浑犁了一遍,逼死慕容伏允。
乙失夷男笑笑:“薛延陀立国时日尚短,还无力对抗大唐,更不想再来一次燕然勒石。”
《后汉书·窦融传》记载,东汉车骑将军窦宪击北匈奴,大胜而还,于燕然山勒石(刻石碑)记功。
燕然山,就是现在的郁督军山,后世的蒙古杭爱山。
燕然一词,在燕然勒石之后,还引申出“战争”之意,如:“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等。
《后汉书》还记载了《封燕然山铭》全文,后世还发掘出原勒石碑。
“高句丽愿许百年山参十支、上等貂皮衣百领、两只幼年玉爪海东青,并奉上铁甲千领、铜矛千支。”
钱净土不动声色地开出价码。
玉爪,可是海东青里的极品,幼年状态更利于调教。
乙失夷男虽然不贪婪,奈何钱净土给的,实在太多了啊!
可是,乙失颉利苾已经试出了大唐阿耶的成色,巴掌那是又狠又准!
左右为难,心思晃荡。
乙失拔灼摇头:“时节不当。大唐有个词叫防秋,什么意思呢?只有秋天收获了,各族才会去劫掠,他们才需要防。”
意思,春日你去劫个鬼?
大家肚里都没食!
“我觉得,大唐是不能动的,我薛延陀勇士也不善攻城。”乙失拔灼冷笑。“但是么,回鹘、拔野古诸部,可以借机收拾了。”
刚刚越冬的牛马,虽然掉膘,可那是轻易捞到手的啊!
乙失夷男放下银碗:“傻不是?回鹘诸部,比我们还穷,鹭鸶腿上能刮几两油?非要打,当然是打突厥!”
乙失拔灼桀桀怪笑。
突厥现在是最软的柿子,四分五裂,好不容易大唐遣李思摩来当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吧,他们倒嫌弃李思摩类似胡人的相貌,把人逼走了。
现在的突厥,没有可汗,或者说处处是可汗,连个千余人的小酋长都敢自称可汗了。
碛南的突厥各部遭了殃,本来就各自为政,现在又突遇强敌,完犊子!
“看看,这就是你们造的孽!好好哄着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不行,非要把他挤走!”
“可汗在时,至不济,可以求大唐出手救助,诺真水一役就是明证。”
“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阿史那车鼻,你也是阿史那一族,担起可汗重任吧!”
阿史那车鼻嗤之以鼻。
车鼻部位于突厥极西的金山之北,即便是薛延陀大肆劫掠,也未必能及金山。
西面的西突厥,更是乱哄哄一片。
所以,为什么要图这个虚名,替你们挡灾?
车鼻部的勇士虽然很彪悍,可人数是个硬伤,胜兵万人是无法与薛延陀一较高下的。
“别闹,我阿史那车鼻兵不过万,当不起可汗大任。别指望大唐或者西突厥,大唐在看我们笑话,西突厥忙于内讧。”
“倒是可以指点你们一条生路,打不过,就降于薛延陀啊!我们的祖先不都这么干的么?”
这话很真实,突厥早年,不是柔然的锻奴么?
祖先的荣光……呵呵,你先得保证自己活着吧?
各酋长对着狼头大纛捶胸顿足了十息,做出了艰难的选择——降薛延陀。
虽然被刮了许多牛马,甚至女子也被抢了不少,好歹当顺民没死几个人。
掳人者,人恒掳之,突厥人尝到了当年被他们祸害的滋味。
就是那么讽刺。
第三百五十二章 新城
新罗一改守势,由迊餐金庾信率五万军,攻下了高句丽水口。
金庾信这个人在新罗也留下了浓墨重彩,他与伊尺餐金春秋是坚定不移的盟友,我喊你妹夫、你喊我女婿那种关系。
重要的是,他们都是骨品制中,站在第二阶层的真骨。
王族、准王族称圣骨,原有朴、昔、金三家。
因为奇怪的“各骨品不通婚”制度,圣骨越来越少,朴、昔两家尽灭,金家仅存两个女人,离真骨上台已经不远了。
早晚要到嘴里的肉,尽可以优雅一些,不必恶形恶色。
趁人之危的事,新罗早就熟稔了,对于隋炀帝他们一向感恩戴德,要不是他拖住了高句丽多数人马,新罗还没有机会发展壮大。
那一嘴,可啃了五百里地啊!
新罗日夜焚香祷告,乞求中原再出一个杨广,奈何杨广这种败家子是千年不遇的。
是真的千年不遇,不是那种天天“百年不遇”。
但是,新罗抓住高句丽的空档,自己的要害何尝不为百济攥着?
大唐带方郡王、百济义慈王扶余义慈,趁机自倭国借兵,与大将阶伯分兵,大力攻打新罗,连夺四十余城,党项城等要塞易帜。
扶余义慈的能力还是相当不错,且百济与倭国的关系一向密切,别的不说,遣唐使的船队走对马岛之后,就是沿百济内海赴登莱。
新罗则与倭国交恶,所以百济灭国之后,倭国遣唐使的航行路线只能改外海,平添了许多风险。
三月,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勣自通定渡辽水,副总管李道宗分兵数千,兵压新城。
折冲都尉曹三良,率一伙越骑纵马新城外,挥漆枪耀武扬威:“高句丽小儿,可敢与耶耶一战!”
真不敢,别看高句丽的装备与大唐相差无几,战斗力可相差太多了。
早几年,能趁着营州军兵力不足,去汝罗守捉的地盘上挑衅一番,可真打起来,不是对手啊!
高句丽人彪悍,却敌不了汝罗守捉花样百出的打法,即便借了更凶悍的靺鞨人来,也办不到一换一。
大唐的打法,依托隋朝,李靖加以改良之后,战斗力直线上升,一汉战五胡不是传说。
别看李道宗只有数千人,可胜兵二万的新城硬不敢脱离城池与他们打,曹三良的飞扬跋扈他们也只能视而不见。
只要把眼睛闭上、耳朵掩上,对面就没有敌人。
依托西南的山势,固守新城,大唐真要打上来,还是得付出代价的。
大唐会守城的技艺,高句丽也有,最多就是效果没那么好而已。
增城,增修楼橹(瞭望的无顶高台);
悬门,悬木板为重门(门闸);
暗门,自城门内部某处凿余五六寸不穿的门洞,于夜间或敌军立足未稳,破暗门而出,杀他个措手不及;
涂门,以泥涂门后五寸,防敌火烧城门;
转关桥,因为城池地势原因,新城没有;
凿门孔,趁敌不备,以弩箭、长矛攻击;
灰杂糠,撒出迷攻城之敌双目。
守城同样有地听,主要是听敌军挖掘地道,不过以新城这山势,就免了吧。
李道宗摆手。
板屋升起,观察敌情;
炮(抛)车三具,都有四轮推动,大木为床,上有双臂,中间横括,横括中有独竿,竿首如桔槔(吊杆),竿首以窠盛石,人挽之而投,于一里之外,一次可抛三百斤石头,在这个时代,堪称重器。
一轮齐抛,城头的高句丽军士鬼哭狼嚎,多少人被砸成了肉泥,更惨的是伤而不死的人。
经验丰富的老卒,则滚于女墙下避难。
虽说也不是百分百的安全,却比毫无遮拦的强多了。
在马面上、马道上的高句丽军士,死伤了数十人。
战场上,“生不如死”真不是一句形容词。
唯一的遗憾,是炮车准备的时间太长了。
炮车威力虽大,炮石的数量终究太少,震慑可以,凭此攻城不行。
其实李道宗的任务,就是牵制新城之敌的,攻城不在计划之中,你看看这人数,还有没出现飞云梯、轒轀车、尖头轳等器具就知道,根本没打算攀登城头。
“还击!炮石还击!”
处闾近支(也称道使)孙贲咆哮。
一轮炮石攻击,死的人数并没有超出孙贲的预料,可这士气明显低了下去啊!
城头上,还是有固定底座的炮车,军士们喊着号子,拽下竿,往窠里装填了炮石,还击!
尴尬的是,唐军的炮车、人马在一里开外,城头的炮车,最大射程是二百七十步,够不着!
一里可是约三百步呀!
炮石落地,连翻带滚,刚好到唐军炮车脚下。
孙贲气急败坏,这不是赶着给敌军送炮石么!
曹三良打马回来,叫道:“车弩发射!”
五具车弩,位于炮车之后,可以轴转,车上定十二石弩弓,铁钩连轴,车行、轴转的动力可拉动弩弓满弦,弦挂牙上,放置弩箭,一具车弩分七路,中路大弩箭,左右各三路的弩箭依次变小,松开牙,七箭出车弩,射程七百步!
三十五支弩箭呼啸破空,在马面上咆哮的孙贲突然心头一寒,仓促转面,大弩箭从他面颊掠过,轻而易举地刮开一路血槽,将身后的部曲牢牢钉在城楼上,尾羽不断震颤!
射雕手弓箭精准,人尽皆知,可孙贲不知道,什么时候弩也射得那么精确了?
但凡自己反应慢了一点,弩箭就正中鼻梁,穿脑而过了!
退,退出马面,至少马道才能多一点活命的希望。
车弩旁边,曹三良骂道:“就不能准一点吗?射死敌将,我们就立大功了!瘪犊子!”
弩兵叹气:“瓜皮脑袋缩得太快了,应该是龟精转世。都尉,要不要放火箭?”
火箭是要放的。
箭镝引火,呼啸射出,城楼首先遭殃,石脂水的燃烧虽不如后世提炼过的那么猛烈,奈何它经烧啊!
木质结构的城楼,并不耐烧,且这不是主因。
主因是,城楼里同样储存了石脂水,烧敌军轒轀车、尖头轳之类的燕尾炬,就是以苇草扎如燕状、灌石脂水点火投放的。
储存的石脂水遇上火箭,这不就糟了么?
火势冲天,浓烟滚滚,灰烬飞扬,孙贲骂骂咧咧地退出了马道。
第三百五十三章 铁小壮,干活了!
李道宗的唇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即便不带飞云梯又怎样?
小小新城,照样让你险象环生!
真以为先帝称赞再世曹彰是假的?
本副总管的威风啊,咋就没人捧场呢?
目光左移,李道宗盯着坐在胡床上的范铮,难掩的失望。
瓜娃子,在朝堂上,老夫几次三番的为你撑腰,这点颜面都不给?
范铮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副总管,响动小了点啊!”
李道宗才想起来,这瓜皮根本就不懂打仗,指望他看懂?
对牛弹琴,是人的错,还是牛的错?
“牛”开口了:“频率再高一点,车弩再狠一点才有看头嘛。”
李道宗踢了曹三良一脚:“没听到飞骑的忠武将军发话么?让儿郎们卖力点儿,别一个个跟没用膳似的。”
曹三良嘿嘿直笑:“这不快到午膳时分了么?肚里没食,打起来不得劲。”
听这对话就知道,曹三良曾经是李道宗的部将。
李道宗摸了摸肚皮,咬咬牙:“还有大半个时辰呢!先打!”
不是他不想偷懒,只是时机太合适了,不搞一手不甘心。
城头烈焰、浓烟,极适合遮掩飞骑的行动。
范铮扭头:“铁小壮,干活了!”
一字并肩,五个气囊渐渐膨胀,队正邓稳挥手,眉宇间压抑不住的得意:“甲队,给飞骑的袍泽打个样!”
铁小壮脚痒痒,想跳上吊篮出战,奈何扭头看了看胡床上的范铮,不敢。
高侃说话,他会选择性的听一听,但范铮的话,他不敢不听。
原因就一个,范铮是真敢打他啊!
不扯什么天地君亲师,就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范铮为他谋求来的,便是范铮当众踹了他又怎样?
随甄行他们叫的舅父,叫久了,居然真有种亲舅父的感觉。
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哎!
高侃在一旁窃笑,皇帝真是太睿智了,知道自己压不住铁小壮,给范铮冠一个忠武将军的杂号,让他来制裁铁小壮。
哈哈,铁小壮,你也有今天!
热气球腾起,固定的绳索解开,冉冉升起,在日头与浓烟的遮掩下,悄悄往新城上头飞去。
曹三良嘀咕:“总共才一队人手,就算他们个个是好手,也不能指望他们夺城吧?”
李道宗哼了一声:“活该你一辈子就是个都尉,连将军都混不上!”
你都知道的事,飞骑能不知道,遣这点人手去送人头吗?
这脑子里,装的都是肌肉吗?
新城马道上,孙贲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泪眼婆娑,
不是心疼损失,是烟熏的,再吸入不少灰烬而已。
后撤是不敢的,谁晓得唐军会不会趁机夺城?
“处闾近支,天上!”
一名部曲紧张地叫了起来。
天上有什么?
用烟熏火燎的袖子拭了一把眼睛,顾不上花得骇人的面容,孙贲眯眼朝天上看去。
滚滚的浓烟,刺眼的日头,还有几个若有若无的黑点。
不像海东青,海东青的飞行轨迹必然带一点弧度,部曲也绝对不敢以海东青来说事。
近了,更近了!
隐约可以看到,古怪的物件上,站着几个人!
在战场,第一反应就是:敌人!
至于说拿热气球当神灵膜拜,得多愚昧才干得出这事?
“全体引弓,朝天上射!”
孙贲急促地下令。
千余箭矢腾空,但大半的胡乱射出的,与热气球的方向南辕北辙。
但是,能怪军士么?
明明是孙贲的号令有问题好吧?
孙贲平日就有个坏毛病,说话说半截,然后待部众去猜,到现在就尝到恶果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阿耶,愿意陪你猜谜啊!
没有准确的号令,当然是孙贲的问题,你能说那些军士没朝天上射箭啊!
但是,即便朝热气球射了,也够不着!
孙贲心头狂跳,这要是热气球落城头,不得是癞蛤蟆吃江豆——悬吊吊的?
“上城头!”
即便城头还在烟熏火燎的,孙贲也顾不得了,拉了五千人冲上城头,再放了五千人在城门甬道内外。
但凡焚烧过垃圾的人都知道,即便火势真的熄了,余烟依旧够受的。
五千人上城头,瞬间迎来了炮石与弩箭的爱抚,烟气熏眼的状态下,连闪避都做不到。
孙贲看了眼天上的热气球,发现自己想多了,热气球根本就没有降落之意。
呼,虚惊一场。
晃了晃被熏得有些迟钝的脑壳,孙贲突然大叫:“粮仓!”
飞到粮仓上头的邓稳,将角弓弩弦挂上,箭镝涂满石脂水,放入弩中,点火,举角弓弩,透过绳网向下发射。
“看看耶耶的准头!”
弩箭飞出,落到仓廪旁边的屋顶上,火势渐渐生起。
吊篮上,狂笑声一片。
“队正这准头不行啊!”
邓稳无奈地骂道:“一群兔崽子,不知道给耶耶留点颜面!赶紧干活,要是高句丽人反应过来,遣射雕手来粮仓,我们就得往高里飞。”
飞高了,就更没准头。
五个吊篮上,五十支火箭倾泄而下,准头再受风力等影响,总归有几支落到粮仓上。
粮仓实际上也有一定的防火功能,可哪禁得住石脂水的助燃啊!
三轮火箭下来,浓烟腾起,镇守粮仓的高句丽军士心急火燎地倒上一桶桶水,奈何石脂水它根本就不怕水啊!
实际上,这也是应对错误了,对付石脂水引起的火势,沙土的效果更好一些。
一支箭矢呼啸破空,邓稳一歪头,面颊上火辣辣的,热乎乎的黏稠血液涌出。
幸亏箭矢最终是破空而去,没有影响到气囊。
“娘哩,我这俊俏的面容啊!”
抱怨归抱怨,邓稳连血流下都顾不上,操着一玄一绯的旗帜摆动,所有热气球立即加大火力,向上飞腾,射雕手随后的箭矢也只能无力地触及吊篮底。
两名飞骑迅速给邓稳上药、包扎,顺带嘲笑:“队正这面容,就是去捉鬼都比和尚道士强。”
邓稳的面容,确实跟俊俏无关,倒带了三分凶气。
之所以觉得自己俊俏,无非是缺啥补啥的心理。
城头上,回首见到浓烟、火势的孙贲,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滚烫的城头上。
完犊子,军不可一日无粮,这新城守不住了。
搜集富商?
因为高句丽依山而建的城,基本就是个大兵营,商贾们才不愿进驻呢。
第三百五十四章 当死则死尔
李道宗也看到新城内部的浓烟,估量着应该成事了。
热气球首次在战场上亮相,对手茫然无知是肯定的,针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保护粮仓的措施,自然跟不上飞骑的打法。
瞅了一眼范铮,李道宗叹道:“本以为飞骑就是侦缉、辅助夺城的,想不到还有这一手。”
范铮起身,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顺带的,不值一提。中郎将,午膳好了没?饿了!”
高侃从一侧回话:“已经好了,可以用膳了。”
五个热气球划着弧度飞行,在飞骑的空地上降落,邓稳包扎着的面孔现出得意的笑容,又扯到面颊上的伤口,忍不住吸气。
“飞骑甲队,幸不辱命,烧毁新城粮仓!”
声音就是得大,不仅要让忠武将军听到,更要让副总管听见,让飞骑之外的袍泽听见。
斗功,是军中一项不用明言的规矩,几支队伍合并时,谁的功劳大,自然占据了上风,其他人不服也得服。
“以少击多为上阵,烧敌粮草可为……下获。”
录事参军犹豫地看了看李道宗的脸色,斟酌着记录。
上阵是绝对没问题的,任谁在千军万马中趟过,哪怕只杀了一名敌人,那也稳稳的上阵。
上中下获嘛,就不好界定了。
杀敌四成为上获,杀敌二成为中获,杀敌一成为下获。
前提是破城、破阵,不破都是一场空。
难界定在于,飞骑重心是烧粮草,不是杀伤,斩获人头肯定是没有的,这就凭总管及记功的录事参军灵活掌握了。
定上阵下获,得军功十二转之三转,日后报兵部核实,转吏部司勋司,应是飞骑尉,比从六品。
就是只享受从六品的待遇,没有实职。
至于破格的跳荡功与降功,还是不适合授与飞骑。
临阵对敌时,率先挺入破军队伍,导致敌军被破,是跳荡功。
为先锋受降的,是降功。
勋官是接受吏部与兵部双重管理的。
李道宗大声宣读录事参军记功,目光所向,连曹三良都表示无异议。
唐朝喜气洋洋地轮番用午膳,城头上的高句丽新城军也沉着脸,食用带着糊味的午膳。
在烈火下,侥幸抢下的粮食也就只够一顿,糊不糊的,就不要奢求了。
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嘴麦饭,孙贲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抓住铁长刀,环顾着面容凄苦的将士。
“孙贲世受高句丽富贵,无粮,则出城死战,当死则死尔。尔等愿战愿降,绝不强求。”
多数高句丽军士,无声无息地站在孙贲身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七百人退出马道,与孙贲保持了一定距离。
“处闾近支,容我斩杀这些叛逆!”
孙贲的部曲勃然大怒。
生死之交,竟然还有人妄想投敌!
孙贲制止了部曲:“我家受高句丽富贵,殉国理所当然,诸将士已然尽力,无法挽救必败之局,愿意随我赴死,足见盛情。”
“不愿意的,不能强求,不能苛责。更何况,他们七百人本是加尸城的援军,不必与新城共存亡。”
城门洞开,万余新城军士随着孙贲,带着慷慨赴死的决绝,持矛盾出击。
完全放弃了城池之利,面对唐军,几无幸理。
曹三良来了精神,持漆枪上马,李道宗下令发一轮炮石与车弩,又灭了不少高句丽人。
虽然有成语哀兵必胜,却须建在实力差距不大的前提下。
新城军人数虽多,武备也不算差,整体实力偏偏低了不止一档。
曹三良带着一折冲府的兵马,步骑偕同,正面撞了过去。
高句丽的铠甲,在具有破甲功能的枪刃面前,跟薄纸没有什么区别,铁矛的长度偏偏稍逊于漆枪,府兵们的配合又默契无比。
“五亩!”
每刺出一枪,府兵们大喝一声,已经匮乏的力气似乎又补满了。
曹三良挑飞了一名又一名高句丽人,奈何又有心存死志的军士补上,高句丽队形竟是寸步不让。
李道宗微带无奈。
当年的李道宗,猛如大虫,连带着旧部多有这毛病,勇则勇矣,少用谋略。
哎,这纷乱的沙场,终究少不了本副总管啊!
李道宗挥动马槊,自率一府攻击新城军左翼,由裨将攻击右翼。
三面夹攻,新城军再哀兵也扛不住,有人弃了兵刃逃回新城,有人伏地乞降。
孙贲挑飞一名府兵,怒吼着策马迎向曹三良。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武艺不是其对手,哪怕知道必然一死,也挡不住心头熊熊烈火。
“杀!”
两人同时喝了一声,漆枪与铁矛交集,曹三良手腕一翻,漆枪卸开铁矛的力度,毒蛇一般扎入孙贲腹中。
腹中血流如注,孙贲发出夜枭般的笑声,用尽余力举起铁矛准备还击,却闻曹三良一声暴喝,漆枪上扬,生生将孙贲挑起,那铁矛也无力地落地。
“守将已死,降者不杀!”
哈哈,跳荡功是耶耶的!
新城军崩溃了。
冷兵器时代,影响士气的两大要点是主将、旌旗,二者损失其一,士气立马崩溃。
如热兵器时代层层顶上?
拜托,那是经过了多少改进才有可能昙花一现的?
再说,其他人顶上去,军士们认识你吗?
俘虏收押完毕,略为整齐的脚步声,让李道宗缩紧了眸子,曹三良则斜举漆枪,准备再战——哪怕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七百名手无寸铁的高句丽军士出现,为首一名壮汉上前拱手:“我等加尸城军士,为大唐雄风倾倒,愿入大唐军中效力,为马前驱。”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李道宗,也很少遇到这种事,当即表示,需要请示陛下。
范铮听到了,也只能干笑。
即便加尸城的军士真投过来了,大唐敢肆无忌惮地用么?
“副总管,好几千俘虏呢,让他们干吃饭不行,让他们给征高句丽的隋军收拾骸骨,拆了京观吧。”
京观,并不是什么好词,是指以敌军尸骨垒成的大坟,白起坑四十万赵军是京观,项羽坑秦卒也是京观,可不是番邦的专利。
即便是贞观五年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收了一次骸骨,依旧是杯水车薪,前隋战亡的将士实在太多了!
九泉之下的荣留王根本没想到,他因防大唐,从扶余城至海修建的长城,在大唐雄师面前,一点用没有,妥妥的劳民伤财。
第三百五十五章 络腮胡子大象腿
三月,李世勣率三军临盖牟城。
六万余人扎营,营地都是好大的一片,让人看得眼晕。
因为不是背对山岗,不能扎偃月营,只能扎相对正常的太白营。
设地主门、和德门、四维门等十门,外置牙旗游队,四维门设铺,偏将居垒内,左右各五将领五帜。
中营二千人为左右决胜军,主将卫有五百人。
布局平平淡淡、堂堂正正,偏偏最无懈可击,对得起皇帝的评语“李世勣(纵)不能大胜,亦不大败”。
李靖用兵,味同嚼蜡;
李世勣用兵,稳重之极;
李道宗用兵,如下山大虫;
薛万彻用兵,好弄险。
盖牟城入眼一片幕,眼睛都花了。
处闾近支高惠美都快哭了,整个盖牟城,守军带百姓都才三万余人好么,你带六万人来,不讲武德!
高惠美,实不美,络腮胡子大象腿。
这不是后世,男人用“美”字当名字,一点不违和,到北宋还有潘美呢。
夜色中,高惠美的裨将率五千人马,悄悄出城偷营,却被满地的铁蒺莉、陷马坑、拒马枪弄得损失惨重,还没有接近大营外围就全部暴露了,只得灰溜溜地转身。
偷营的精髓就在“偷”字,被发现就成送菜的了。
嗬嗬,陷马坑与拒马枪,本应该是守城方的利器呀!
李世勣辰时一刻用膳,辰时三刻吩咐排兵布阵,黑压压的人头让高惠美直接傻眼。
板屋高悬,炮车抛出炮石,车弩甩着弩箭,压制得马面一侧直接抬不起头来。
四轮、绳脊、蒙犀牛皮、可藏十人的轒轀车,掩护着辅兵担土向前。
犀牛皮这词,听听就得了,别当真,得允许人吹牛皮——假装不知道春秋战国之后,中原王朝的犀牛少得可怜吧。
倒是说轒轀车防金木火石,牛皮应该是经过特制的。
以木为脊、长一丈、径一尺五寸、高七尺、六脚、蒙湿牛皮的是尖头轳,一次可运六人。
攀登的主工具飞云梯没有上,李世勣似乎只属意担土为山,丝毫不急。
高惠美急促地调兵遣将,城头上的积石不住地往城下抛,时不时砸中轒轀车、尖头轳,却被牛皮弹开。
燕尾炬落到轒轀车上,不知为何,竟真不能引燃牛皮。
这牛皮,真牛皮!
终于有一辆尖头轳没承受住冲击,木脊断裂,下方的辅兵翻滚着逃生,终究有二人被盖牟军射杀了。
李世勣的面容没有丝毫异色,征战多了,生死也看淡了,保证麾下没有大量不应出现的伤亡,就是身为主将最大的“仁”。
慈不掌兵,动不动为一两个儿郎抹眼泪的,抛开作秀成分,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将领的情绪,往往能带动儿郎们的情绪。
这两名辅兵被射杀的时间,炮石、弩箭已经收割了盖牟军数十条性命。
“上火箭。”
相对不太靠谱的火禽,火箭的效率是最高的。
有府兵从北面而来,将新城战况禀报。
李世勣眼皮低垂,细细地分析飞骑的功用,发现除了哨探之外,飞骑最合适的果然还是烧粮仓。
只可惜,盖牟城这头,李世勣是不会用飞骑的,谁让他看中了盖牟城十万石存粮呢?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身为辽东道行军总管,李世勣除了要管打仗,柴米油盐这些破事也要过问的,可不只是仓曹参军的事。
大军远征三千里外,虽然早就屯粮于幽州,要尽快转到前线还是有一定压力的。
这事,所有人都可以不在乎,但皇帝、行军总管必须在乎。
火箭上城楼,浓烟滚滚,火势惊人。
但高惠美也不是废物,城头上早备了充足的沙土,灭火很有一套,就是去长安混个武候也绰绰有余。
就是马面下的堆土越来越高,已经有三尺了,城墙高度都不到两丈!
炮石、弩箭在板屋的指引下,往马面集中攻击,高惠美不得不安排军士补上位置。
前赴后继,明知道必死,高句丽军士依旧不曾退却,彪悍之姿尽显无遗。
纵然炮车再凶猛,能稍稍损伤盖牟城的墙体,却无法击塌城墙。
冷兵器时代,破城就是那么麻烦,攻城一方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要是热兵器时代,大炮响兮轰他娘,看你城墙能挺多久。
右卫大将军李思摩奉命,率一府人马,在盖牟城一里处耀武扬威,向高惠美挑衅。
放弃了原本就不该落在身上的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之位,李思摩觉得浑身轻松,自由得想要飞。
大唐没人在意他的相貌,不像突厥那般排斥,李思摩隐约有如鱼得水之感。
“兀那高句丽小儿,可敢出来与耶耶大战三百回合?”
除了口音略怪,李思摩说话与大唐人没有太大区别。
高惠美冷笑:“哟,这不是突厥夹毕特勒吗?怎么,彻底投唐了?你觉得我蠢,有城池不用,出去跟伱厮杀?”
李思摩大怒,大唐话、突厥话夹杂着,亲切问候高惠美祖宗十八代。
骂无好口,打无好手,两人唾沫飞溅,可惜翻来覆去就是重复那几句,就是随意挑一个市井老婆娘都比他们强。
风势骤然急促。
车弩、伏远弩全部上了火箭,频繁地向城楼射去,风助火势,纵然城头备有沙土,也有杯水车薪之嫌。
火势、炮石、弩箭齐至,马面上几乎站不住盖牟军,高耸入云的飞云梯迅速推了过去。
堆土,只是吸引盖牟军注意力、消耗他们炮石的手段,李世勣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慢慢消磨。
飞云梯以大木为床,下立六轮,上有双牙(挂钩),栝(kuò,箭末扣弦处)梯一丈二尺,四棁(zhuō,短柱)相距三尺可伸缩,最上端是抓钩、两个辘轳。
此处的辘轳,不是指水井上头的起重设施,而是指绞盘。
电视上那种简易梯子加长就攻城的状况,无力吐槽,除了一穷二白的饥民造反以外,正规军打仗,早就有更好的云梯了好吗?
春秋鲁班与墨子论攻守城头时,就已经有云梯的存在,部件有绞车、轮、抓钩、防盾。
即便是高惠美发现了飞云梯,也无力阻止。
炮石与弩箭,将马面打成了无人区,谁能阻拦飞云梯?
第三百五十六章 王文度登场
一架飞云梯挂上女墙,如狼似……换个词,雄狮一般的府兵们,在各自折冲都尉、果毅都尉的带领下,灵猿似的在飞云梯上跳跃攀爬,木枪、横刀、盾牌护身。
炮石与弩箭,在府兵要攀上城头时,默契地转向,为府兵登城创造有利条件。
果毅都尉傅伏爱大声疾呼,右手木枪挑起半具尸身,砸向冲来的盖牟军,左手团排(牌)挡住一支铁矛,身子微旋,步兵甲滑开一支箭矢,黄袍荡起些许风势。
这不是赵大起家的时代,黄袍只是军中五色袍之一,不拘身份,更重要的是依袍色归队,不至于乱了建制。
青袍、绯袍、黄袍、白袍、素布袍,是为军中五袍,即便是后来李治定黄色为皇室所用也未改过。
当然,整个唐朝对于黄色不是那么执着,又不是帮阿弟挣家业的赵匡胤。
府兵们的口号是“五亩”,傅伏爱所求是得跳荡功,有望晋升折冲都尉,成为一府之主。
别的不说,上府果毅都尉的职田是四顷,折冲都尉的职田是六顷,这还不值得搏命么?
大总管还是兵部尚书,只要功绩入眼,升迁指日可待。
高惠美顶着炮石,带着军士冲到了马面,意图把傅伏爱逼退。
身后,高句丽军士持着两刃叉竿,奋不顾身地冲来,将两名府兵叉下城头,又被府兵的木枪扎了个串串。
不吹不黑,双刃叉竿还真是对付攀爬飞云梯府兵的利器。
傅伏爱狂呼一声,团排摁在一名盖牟军士脸上,将人推下城去,右手木枪如游龙,挑开两支叉竿——城头上立足的府兵又多了两人。
府兵越来越多,飞云梯次第挂上女墙,辽东军渐渐占据了整个马面。
东汉刘颐《释名》里提到: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言其卑小比之于城。
马面,亦称墩台、墙台、敌台,为城墙向外凸出墙体部分、用以三面防敌的建筑。
不时有府兵从城头摔下,彪悍一些的还抱着盖牟军士一起摔,城头上的尸首渐渐多了起来,黏稠的血液让人拔脚都有些阻力。
傅伏爱与高惠美不知道厮杀了多久,身上早已遍染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以马面为依托,辽东军的人数越来越多,渐渐占据了一半的城头。
一声巨响,被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城楼,檐墙轰然倒塌,激起一地灰烬,呛得傅伏爱与高惠美咳嗽连连。
傅伏爱手中的木枪,本能地往高惠美方向刺出,虽不能见,傅伏爱却明确地感受到了阻力。
同样,矛尖也扎到傅伏爱肩头,纵然高惠美因此丧生,傅伏爱也不好受。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指望着一身白袍不染血,杀入敌营不受伤,那是做梦,枕头须垫高。
此时此刻,无数的府兵蜂拥而上,将战果再行巩固,彻底占据了城头。
城头拿下了,城门还会远吗?
万余盖牟军、万余百姓,成了唐军的俘虏,押往幽州,十万石粮食也成了辽东军的囊中之物。
此战,损千余。
能够以少量损失夺下正对营州的盖牟城,李世勣觉得,不亏。
卑沙城。
大唐舟师趁夜登岸,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刑部尚书、勋国公张亮再度吐了个稀里哗啦,副总管张金树满眼的无奈。
搞得好像谁是天生的海上人家似的。
副总管、泸州都督左难当开口:“大总管,卑沙城就丁点大,施展不开,我率本部去积利城开开利市得。”
一不小心,方言的缀音露了出来。
张亮除了点头,话都不敢说,唯恐一张嘴又听取蛙声一片。
副总管、左领军将军、武水开国县伯常何,早带着丘孝忠部屯兵鸭绿水,威慑泊灼城,并阻挡平壤方向可能的援军。
钱盖苏文应该抽不出南部的兵力来救援,毕竟新罗又撕下了水口城,冬比乎、冬音乎危在旦夕,大同江出海口长口城也可能会受威胁。
但是,万一呢?
张亮根本约束不了常何,凭借玄武门之功,常何不造反就富贵无虞,至少可保子孙三代,贞观天子心腹中的心腹,不是张亮能比拟的。
平壤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东郡公程名振统军前行,以副总管王文度为先锋,向高句丽卑沙城发动了试探攻击。
王文度为太原王氏祁县房,与太子妃是同族,在一些典籍中记载为王大度。
能为副总管,王文度自有一番本事,虽然不能如晚辈王方翼一般叱咤风云,好歹也对得起副总管的位置。
“总管,大总管说要速夺卑沙城,为舟师前行打下补给点。”
王文度最喜欢狐假鸱张(同狐假虎威),仗着曲意奉承张亮,想以势压一压程名振。
虽是太子妃同族,奈何身为旁支,只能到处招摇撞骗,至今积习难改。
程名振从容地扫了一眼王文度:“昔年刘黑闼杀某母、妻,后为隐太子所擒,某自请亲斩刘黑闼,以其首级祭奠母、妻。”
当然,这也是以前的程名振不得入中枢之故,谁让他身上贴着隐太子的标签呢?
从营州都督府长史累迁洺州刺史,要不是这次面圣应对出色,还捞不到转右骁卫出战的机会。
王文度瞬间偃旗息鼓。
这号狠人,惹不起。
出来混,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谁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太原王氏的名头,在军中并不好使,所以王文度才刻意在楼船上照顾张亮,结果在程名振面前完全无用。
这不白侍候了么?
炮车、车弩,有气无力地朝卑沙城攻击,仗着射程的优势,打得叫一个有恃无恐。
反正卑沙城守军又不敢出战,是吧?
卑沙城的守军心很慌,谁能想到,如此偏僻的半岛都能受到唐军的攻击?
位于辽东半岛尖端的卑沙城,守军也就象征性地放了一万人,怎么打?
这不欺负人么?
倒霉的是,卑沙城不像盖牟城有充足的存粮,他们也就够支撑个十天半个月的,本想着过两天再从石城调粮呢,拖延症害死人呐!
手中无粮,心头发慌,卑沙城的应对,完全丧失了彪悍的风格,只是在女墙之外以布幔、木板隔绝炮石的攻击,能捱过几天是几天吧!
哎,隋朝时候都没这事,人家舟师都是直取平壤的好么,关小小卑沙城什么事。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本性难移
李世民渡过辽水,三大喜讯让他眉飞色舞。
李道宗吃下新城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飞骑火烧仓廪之举。
胜利确实来得更快,但烧毁的粮草……还是免不了肉疼,奈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倒是范铮提议让俘虏收隋军骸骨,让李世民心头震动了许久,亲下诏书:“昔日隋军渡过辽水,老天不给便利,从军士卒骸骨相望,遍布原野,可悲可叹。掩埋骸骨的高义,是奉行了古代典籍,当令收回掩埋。”
李道宗同时还将加尸城七百降卒送至御驾前,请贞观天子定夺。
李世民当面回复:“谁不愿尔等效力呢?尔等家在加尸城,因为转投大唐而导致家眷被屠戮,得一人而毁一家,朕于心不忍啊!”
七百加尸城降卒,当即被放归。
三军齐呼:“陛下仁义!”
李世民的放归,还真不是摆角度,高句丽用法严峻是出了名的。
大致如下:
有谋反叛者,则集众持火炬竞烧灼之,燋烂备体,然后斩首,家悉籍没;
守城降敌,临阵败北,杀人行劫者,斩;
盗物者,十二倍酬赃;
杀牛马者,没身为奴婢。
大体用法严峻,少有犯者,乃至路不拾遗。
看看,路不拾遗的新解,杀得狠了,自然不敢乱来。
按这律法,降卒回去能不能活下来两说,至少是不会牵连家眷。
这是在千金市骨,有没有成效不好说。
这世上,从来不是每一项投入都有回报的。
李道宗率四千骑,打败了国内城来的二万高句丽援军。
已无用武之地的飞骑,只能转身来迎接圣驾了。
“卿收前朝骸骨之义,朕已铭记,给事中当记载。”
许敬宗牙都酸了。
为什么偏偏是范铮呢?
自己与范铮不对付,偏偏还得在《起居注》上为范铮记功,别提多恶心了。
用春秋笔法是行不通的,褚遂良拒绝皇帝看《起居注》,这个规矩偏偏被许敬宗打破了,现在想挟杂点私货都不敢——万一哪天皇帝看到呢?
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盖牟城被李世勣拿下,倒是在李世民预料之中,倒是十万石粮草能稍稍缓解运粮的压力。
哪怕是从幽州押解到辽东,也需要时间与人力的。
平壤道军轻取卑沙城,得口八千,倒是略出乎李世民的意料,张亮懂打仗吗?
细看露布,指挥征战的是平壤道行军总管程名振,哦,那没事了,他可是在刘黑闼势力最顶端的时候都拼死相抗的。
朕要不看他是个人才,能让他一辈子蹲在洺州。
常何、丘孝忠的行动,才让李世民微微颔首。
不愧是朕的心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驻守鸭绿水或许不见战功,却能为辽东军减少一半的压力。
倒是《旧唐书》在这里有一段,十分不可信。
“帝渡辽水,诏撤桥梁,以坚士卒志。”
写这一句的人,大约是看《史记·项羽本纪》看多了,意思也来一个破釜沉舟,
谁都相信李世民不会打败仗,不需要留退路,可你撤桥梁,后续粮草不要了是吧?
史官的笔歪上一歪,事情就变得荒诞了。
这写的是脑壳进水的人吧?
辽东城下,依旧是李世勣的老规矩,炮车、车弩掩护,辅兵负土堆山。
李世民骑在马上,见一名辅兵担负的泥土过重,分了一部分在马上担着,亲送至城下。
范铮撇嘴,换了一身山文甲,假模假样地分了点泥土,趁城头被炮石压得抬不起头之际,送到了土堆旁边,然后打着驽马飞奔。
这要是跑得慢一点,没准就成了《地道战》里的汤司令。
皇帝都亲自送土了,随侍的文武能无动于衷吗?
什么叫上行下效啊!
即便是老奸佞许敬宗,也咬牙担着二十斤土,歪歪扭扭地向土堆跑去。
范铮忍不住暗赞,老许,实力派啊!
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排除有恙,五十斤是能轻松承载的,二十斤都能玩出如此卖力的模样,不愧是江都宫变都能活下来的人物。
城头上,一块块木板于女墙上搭出斜坡,以阻挡炮石的冲击。
这也是无奈了,总不能任唐军的炮石逞威,辽东城连军士都站不住脚吧?
效果当然是有的,但杯水车薪,一轮轮炮石最终把木板砸得粉碎,带火的弩箭钉在木板上,也迅速引燃木板。
即便如此,辽东城的处闾近支也顽强抵抗,明知道是徒劳,城头的抛车也一次又一次地抛出炮石,箭矢零落地朝下射击。
唐军的板屋上,府兵挥舞着小旗,指引着炮车调整角度,又一轮炮石攻击,城头的抛车直接被砸了个稀巴烂。
射程远,就可以为所欲为,谁让你撒尿滴湿鞋呢?
纵然如此,城头的高句丽军士依旧前赴后继,不曾后退。
李世勣眼皮低垂:“放火!”
无数的火箭离弦,迅速将城头烧成了一片火海。
范铮抬了抬眼皮:“铁小壮,出战。”
早就跃跃欲试的铁小壮一个起跳,翻身跃入吊篮中,带着乙队、丙队飞骑腾空,留下邓稳满眼怨念,还有另外三队的眼巴巴。
这是在光明正大的徇私,让铁小壮在皇帝面前挣个表现,方便日后晋升。
范铮是暂管飞骑的忠武将军,又与铁小壮有师徒之谊,照顾他合情合理。
虽然范铮也不明白,自己跟铁小壮的关系,怎么就从师生变为师徒了。
李世民瞅了范铮一眼,眸子里带着点笑意。
贞观天子对下情熟悉得很,范铮的目的自然一目了然,偏偏他还不遮遮掩掩,就有意思了啊!
虽然飞骑在新城确实立功了,可李世民也想亲眼目睹,自己耗费的巨额钱粮养出来的飞骑,值不值当!
热气球飞起时,辽东城的高句丽军士便已经注意到了,奈何城头被轰得坍塌了一部分,得赶紧用土石补上!
即便发木弩以射之,依旧无济于事,可怜的射程根本威胁不了精确掌握高度的热气球。
“看你们被火烧,耶耶大发慈悲,赐点甘霖给你!”
腰上系了绳索的铁小壮,打开吊篮门,扯下裤儿,顺风撒了一泼尿。
范铮抚额。
皮猴子,本性难移,你又不是童子了,早没童子尿我东西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铁小壮还是不改当年风采!”
第三百五十八章 画龙点睛
被烧得头昏脑胀的处闾近支,突然面上有一点湿意。
难道,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普降甘霖救我辽东城?
但是,火烧火燎的,这几滴雨,根本无济于事。
虽然烟尘滚滚,日光还是隐约照着城头的,证明天色并没有改变啊!
目光上移,隐约能见到吊篮上系裤腰带的铁小壮,处闾近支的脸色,瞬间比烧过城楼还黑。
抓起三石弓,搭上箭矢,处闾近支一箭向吊篮射去。
奈何铁小壮是个鸡贼人物,早就热气球调整到射雕手都抓瞎的高度,箭矢连篮底都没擦到就无力地坠落了。
被范铮打骂出来的铁小壮,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实则精似鬼。
关上吊篮口,乙队、丙队持续前进,在城内的高地上见到了粮仓,默契地拿起角弓弩,弩箭安放好,引火,朝下头射去。
铁小壮拿起角弓弩,照瓢画葫芦地举弩,扣牙、松弦,运作一气呵成。
“耶耶就是个天才!”
铁小壮得意洋洋地炫耀。
队正憋不住笑了。
铁小壮低头,傻眼了——弩箭射出,间隔几百步远的官衙起火了,这是什么准头?
面颊到耳根都是滚烫的,铁小壮强行辩解:“你个瓜皮懂个毬!耶耶就是要射官衙!再笑,再笑贬你去当伙长!”
吊篮上的一伙人全都笑了。
铁小壮的弩术不行,那是众所周知的。
年龄不到,身体发育不全,承载不起角弓弩的重量,稳定性不足,简而言之就是臂力不足。
加之铁小壮的主要精力在飞行上,弩术……呵呵,比范铮强得有限。
飞骑中,互嘲也是常事,只要分寸掌握好,倒也无所谓。
一个过于严肃的飞骑,难以应对铁小壮想一出是一出的弊病。
贬为伙长是不可能的,也就是铁小壮过一下嘴瘾而已。
恼羞成怒的铁小壮举动角弓弩,对着下方胡乱射出,下令:“吊篮内的弩箭,给我全射了!”
飞骑应声,火箭四下乱射,反正那个破粮仓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三支箭矢呼啸而上,朝吊篮底部射来,虽来势汹汹,却终究无力而坠。
吊篮上这一伙人立刻吹捧起铁小壮来:“要不是校尉操练有方,搞不好就有袍泽要吃席咯。”
铁小壮亲自出马有一个好处,他对高度的把握胜过邓稳他们,绝不会出现为箭矢所伤的破事,丢不起这人。
铁小壮怒吼:“有人敢挑衅了,还不给耶耶射回去?再废话,回去三天饿九顿!”
队正操起角弓弩,怒气冲冲:“就是,敢在校尉面前动箭,这不摸大虫屁股吗?儿郎们,射他!”
十个热气球,百余弩箭,全部带着火往那在街道上疾奔的射雕手射去。
对手滑得像泥鳅,一轮火箭未伤其分毫,可辽东城内的屋子,许多都受了池鱼之殃,大大小小的火势在升腾。
辽东城名为城,实际上是个大军镇,里头就没有百姓的存在,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抵抗中原王朝。
火势中,不时有人惨叫着冲出、或为倒塌的房梁屋檐所伤,当真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铁小壮这皮猴子才不管这样,反正下方的哭嚎声他又听不见。
“射不死他,膳食没肉!”
铁小壮怒了,发出最有力的威胁。
别看飞骑平日嘻嘻哈哈的,却最怕这一招,谁让铁小壮操练得狠,导致他们特别需要油水补充?
一顿不吃肉,心头就发慌啊!
乙队正发了狠,角弓弩在手,盯了许久,终于跟上射雕手的节奏,并大致估出他下一步的位置,弩箭预先拦截。
射雕手发现被拦截时,冲向檐角的步子已经停不下来,只来得及扭了一下身子,本可以开膛破肚的弩箭,狠狠地扎到他屁股上。
铁小壮得意地扭了两下,要不是因为身处吊篮,他会蹦起来的。
“乙队,今晚加肉!”
队正哈哈大笑,接着安排人继续追杀射雕手,并将自己预先拦截的经验分享了。
一瘸一拐的射雕手,再也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只能借着屋檐、墙角,闪避着带火焰呼啸而来的弩箭。
到处是火焰,纷乱的军士豖突狼奔,闪避到极致的射雕手生生被撞到了街上,肚子被一个身上着了火的军士踩了一脚,痛得曲起身子。
射雕手还没缓一口气,又被一匹惊马踏在胸口,胸骨断裂,一口污血喷出,身躯抽搐几下,死不瞑目。
要是被弩箭射死,或许他不会觉得那么憋屈。
辽东城内一片火海,连热气球上都觉得味道不对,铁小壮只能不甘地返航。
哎,那么多弩箭还没射完呢,辽东城也太小了吧。
丫拿辽东城跟长安城比,能是一个级别么?
热气球落地,李世民击掌。
“朕果然慧眼独具,耗费钱粮打造的飞骑非同凡响。”
看看,这皇帝真是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嗯,不对,这话好像是说给暂代起居郎的许敬宗听的,应该是让老奸佞载入史册的。
不过,许敬宗写史,和北齐的魏收一样,有才无德,肆意妄为。
“今日之内,辽东城心败。”
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勣仔细观察了一阵,笃定地开口。
铁小壮得意地表功:“陛下,飞骑除了烧粮仓,还烧了城内不少屋子,逼死一名射雕手。”
范铮瞪眼斥责:“就你话多!战功如何,须监军、录事参军等人验证,是你个中男红口白牙说的么?”
范铮的话,其实是在为铁小壮开脱,毕竟邀功在官场上虽常见,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好,容易影响升迁。
“中男”二字,才是画龙点睛之词。
李世民大笑:“卿都说他是中男了,朕难道还要吹胡子瞪眼的讲规矩?无妨,铁小壮无须拘谨,莫听你师父的。”
许敬宗张嘴想说些什么,辽东城紧闭的大门却打开了,不用细看,仅凭那喷涌出来的热浪,都能断定,铁小壮绝无虚言。
万余高句丽人丢盔弃甲、赤手空拳奔逃而出,一头直发变得如昆仑奴一般卷曲,只片刻就扑倒在地,长长地吐气。
终于从炼狱里逃出来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神级阅读理解
辽东城的失陷,让暴躁的钱盖苏文沉默下来。
大唐的森森恶意,不禁令他深思,当年把荣留王高建武一家老小给噶了,是不是一个错误。
或者,留一个半身不遂的荣留王,再以顺奴部的人监视,会不会更好一些?
然而,骄傲的五刀将,哪怕明知道这种方式更有利于自己,却也依旧会选择快意恩仇。
万一,留下的荣留王学汉献帝,玩个衣带诏呢?
虽然不怕,那也嫌烦啊!
“令:北部耨萨高延寿率本部、领靺鞨,凑十至十五万大军,增援安市城!”
不是他不想让温沙门、豆方娄他们挥军西进增援,只是困难比较大。
无论如何,平壤得保持二十万兵力,要是唐军再如隋朝来护儿一般杀入平壤,那可是天大的灾难,钱氏对高句丽的掌控,可能如迎上海浪的沙堆,顷刻便消失了。
杀高建武的后患还是有的,钱盖苏文镇守平壤,完全是依靠强悍的兵力支撑,才让暗流平息下去。
顺奴部的兵马,绝对不能离开高句丽的腹地。
南部、东部的兵马?
过不去啊!
泊灼城处闾近支所夫孙禀告,大唐舟师已驻扎鸭绿水西岸,将平壤以南、以东的增援路途给堵住了。
从海面上过去?
别闹,整个半岛,高句丽在海上是最弱的,无论是新罗还是百济都足以吊打,敢跟大唐对对碰吗?
可惜,钱净土没能说动薛延陀入寇大唐,逼得天可汗撤军,倒是让薛延陀痛打落水狗,好好宰了仇人突厥一把。
对此,大唐边军表示喜闻乐见,反正大唐委任的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已经被突厥人抛弃了,突厥遭灾,好像跟大唐没有什么关系了。
既然没关系,还可以想一想旧恨,然后以这一幕下酒。
薛延陀是在诺真水一役学乖了,突厥这边穷追猛打,就是坚决不踏入大唐的地界,不给大唐一丝发难的机会。
因为,掌薛延陀兵马的人,不是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而是脾气暴烈的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那厮是真会杀部将的。
乙失拔灼脾气虽差,脑子却不笨,生生斩了两名意图率部入大唐劫掠的俟斤,把队伍控制在大唐边境外,让钱净土扼腕叹息。
不用怀疑,那两名俟斤是钱净土收买了的,并承诺事成之后,他们可以全家移居平壤,并保证至少太大使者以上官职。
无论在哪个国度,背叛的人层出不穷,区别只在于你给的价钱够不够高。
至于那种连价钱都不要就倒向番邦的,连番邦都看不起你。
就是暗娼吧,好歹也得要几文钱呢。
“兄长,新罗夺我水口,委实可恨。要不然,我与温沙门将军走一趟?”
钱净土腰板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松懈。
除了家教之外,还与钱盖苏文本身轻微的强迫症有关系。
高建武之所以非要与钱盖苏文来一场生死对决,也是实在受不了强迫症发作、处处指手画脚的钱盖苏文。
当然,顺势从顺奴部夺回权柄也是主要原因。
钱盖苏文摆了摆手:“有那工夫,你不如领侄儿钱男生骑马去。水口城,伱真以为新罗能轻易夺回?告诉你一个秘密,新罗的大臣廉宗,是我钱氏的人。”
新罗,金城。
新罗王圣祖皇姑金德曼从噩梦中惊醒,听到侍女的禀告,面上满是酸楚。
整个新罗的圣骨,只有自己与堂妹金胜曼硕果仅存,真骨上位势不可挡,但至于那么急不可耐吗?
“是谁领军?”
任由侍女给自己穿戴上沉重的衮冕,金德曼努力使自己清醒一点。
“西门毗昙,北门廉宗,私兵过万。”
这可就糟糕了,因为打水口,金庾信带出的五万人,几乎是新罗最后的机动兵力,整个金城的兵力只有五千,应对日常巡逻绰绰有余,应对反贼实在是有心无力。
宫城这一千守卫,金德曼无力吐槽,都是官员子嗣,花架子一群,连花郎都不如。
至少,花郎武艺未必纯熟,却敢于搏命。
廉宗与高句丽交好,金德曼是知道的,哪个国度没有吃里爬外的畜生?
畜生,那是杀不绝的。
看来,金庾信夺了水口,是真让高句丽受创了,狗急跳墙了。
“毗昙又是为什么造反?”
答案让人震惊。
因为参拜天可汗时,李世民小声嘀咕了一句“牝鸡司晨”,导致毗昙认为天可汗对新罗王不满,有意干涉王位。
再加上新罗求援,大唐几乎是隔了两年才出兵,明显新罗不招待见。
所以,夺位不是理所当然了么?
李世民要是知道了,得为毗昙“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还是枣树”的神级阅读理解能力点赞。
李世民的嘀咕很正常,因为堂堂中原王朝,即便是当年的吕雉只手遮天也没坐上皇位。
父系氏族社会,男子掌权很正常,唐朝还算是比较开放的,毕竟平阳昭公主贡献在前,谁也没法轻易否决了女子,朝廷、官府一些佐官的位置上同样有少量女性。
至于干涉新罗王位,吃饱了撑的,没听说过“远交近攻”么?
不算太大的金城,厮杀声、呐喊声渐渐入金德曼之耳。
“圣祖皇姑,快走吧!乱臣贼子要杀进来了!”
上大等乙祭匆匆入宫催促。
真骨替代圣骨是必然之势,有必要把吃相搞得那么难看吗?
再说,你们两家动手,是将其他真骨置于何地?
就是要换人上位,分赃,它也得雨露均沾吧?
“保护圣祖皇姑!”
呐喊声在宫城外响起,金德曼精神一振。
“金庾信迊餐?”
乙祭都觉得意外,金庾信不应该驻守水口城么?
这倒是他想多了,新罗一向奸猾,即便是奉大唐之命助攻高句丽,也不会在高句丽顺奴部、东部、南部兵力未动的情况下全力以赴。
所以,金庾信留了两万人驻扎水口,自己率三万兵马返回金城,是合情合理的,倒是撞上毗昙、廉宗作乱实属意外。
论打仗吧,新罗国内,除了阏川,还真没人压得住金庾信,毗昙与廉宗很快成为金庾信的垫脚石。
金庾信便由迊餐晋升为伊尺餐,也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