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卷之前
又到了开书时。
这本书在近两年有些特别。
这个故事构思的时间特别长,早在的时候,我的脑子就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故事,然后因为一直有别的要写,有约稿,所以一直到今天才得以成行。(
平南文学网)
我想时间的累积是好的,因为能力在进步,如果早在罗浮的时候,我就来写着一个比仙魔变还要复杂和精细很多倍的故事,肯定也会心气太高,但是很多时候却做不到,达不到自己的所想。
手法越来越纯熟,然而越写越敬畏,这或许就是写手修行途中必定要经历的阶段。
因为心存这样的敬畏,生怕自己写不好这个故事,所以看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还有割舍了很多羁绊,为了不受外界思维的干扰和约束,所以和以前几本书不同,这本书我没有先出售任何版权,这样轻装上路,或许能让自己走得更轻松,写得更精彩一些。
然后因为必定是比仙魔变还要耗脑力,主要时间都会用在情节和布局上的关系,所以更新以稳定为主,高速的爆发估计自己都会量力而行的去避免,与其一个节奏失衡,不如休闲的时间抽出来写点别的轻松的。
可以保证风格不一定是所有人喜欢,但质量一定会非常的高,自己目前所能做到的最高吧。
故事比较精细,牵扯到修行帝国和无数修行者之间的故事,伏笔和前因后果会比较多,希望大家看慢一点,仔细一点,不要像仙魔变一样,最后很多人觉得张平反受不了,但却完全忽视了前面很多处精巧的伏笔。
还有本书的几大王朝和真正历史上的几个王朝并没有关系,本书是仙侠不是历史,大家不要乱入考究。
最后还是恳切的希望大家支持,多投票多捧场多帮忙宣传一下吧,毕竟一家小店东西做得再好,不卖东西,不被人称赞,也没饭吃,也活不下去。
如果可以衣食无忧,一壶清茶,安静的坐着敲键盘,心情清净愉悦,这种日子,自然美好。
第一章 剑炉余孽
大秦王朝元武十一年秋,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整个长陵,如铅般沉重的乌云伴随着恐怖的雷鸣,让这座大秦王朝的都城恍如堕入魔界。
城外渭河港口,无数身穿黑色官服的官员和军士密密麻麻的凝立着,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他们的身体就像一根根铁钉一样钉死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滔天浊浪中,一艘铁甲巨船突然驶来!
一道横亘天际的闪电在此刻垂落,将这艘乌沉沉的铁甲巨船照耀得一片雪白。
所有凝立港口边缘的官员和军士全部骇然变色。
这艘铁甲巨船的撞首,竟是一颗真正的鳌龙首!
比马车还要庞大的兽首即便已经被人齐颈斩下,但是它赤红色的双瞳中依旧闪烁着疯狂的杀意,滔天的威煞比起惊涛骇浪更为惊人。
不等巨船靠岸,三名官员直接飞身掠过数十米河面,如三柄重锤落在船头甲板之上。
让这三名官员心中更加震骇的是,这艘巨船上方到处都是可怖的缺口和碎物,看上去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惨烈的战斗,而他们放眼所及,唯有一名身披蓑衣,老仆模样的老人幽灵般站立在船舷一角,根本看不到他们苦苦等待的那人的身影。
“韩大人,夜司首何在?”
这三名官员齐齐一礼,强忍着震骇问道。
“不必多礼,夜司首已经去了剑炉余孽的隐匿之地。”老仆模样的老人微微欠身回礼,但在说话之间,暴雨之中,看不清老人的面目,但是他的眼神分外深邃冷酷,散发出一股震慑人心的霸气。
“夜司首已经去了?”三名官员身体同时一震,忍不住同时回首往城中望去。
整个长陵已被暴雨和暮色笼罩,唯有一座座高大角楼的虚影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长陵城南一条河面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顶黑雨伞。
手持着黑雨伞的人,在破涛汹涌的河面上如履平地,走向这条大河岸边的一处陋巷。
有六名持着同样黑雨伞,高矮不一,在黑伞遮掩下看不出面目的黑衣官员,静静驻足在岸边等待着这人。
在这人登岸之后,六名官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沉默的分散跟在了身后。
陋巷里,有一处普通的方院,渐渐成为这些开始散发肃杀气息的黑雨伞的中心。
水声滴答,混杂着食物的咀嚼声。
一名身穿着粗布乌衣,挽着袖口的中年男子正在方院里的雨檐下吃着他的晚餐。
这名男子乌衣破旧,一头乱发用一根草绳随意扎起,一双布鞋的鞋底已近磨穿,双手指甲之间也尽是污秽,面容寻常,看上去和附近的普通挑夫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的晚餐也十分普通和简单,只是一碗粗米饭,一碟青菜,一碟豆干,然而这名中年男子却吃得分外香甜,每一口都要细嚼数十下,才缓缓咽下肚去。
在嚼尽了最后一团米饭之后,这名中年男子伸手取了一个挂在屋檐下的木瓢,从旁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一口饮尽,这才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
在他一声饱嗝响起的同时,最前的那顶黑雨伞正好在他的小院门口停下来。
一只雪白的官靴从其中的一顶黑雨伞下方伸出,在黑重的色彩中,显得异常夺目。
官靴之后,是雪白的长裙,肆意飘洒的青丝,薄薄的唇,如雨中远山般淡淡的眉。
从惊涛骇浪的河面上如闲庭信步走来的,竟是一名很有书卷气、腰肢分外动人的秀丽女子。
她从黑伞下走出,任凭秋雨淋湿她的青丝,脚步轻盈的走进中年男子的方院,然后对着中年男子盈盈一礼,柔柔的说道:“夜策冷见过赵七先生。”
中年男子微微挑眉,只是这一挑眉,他的面部棱角遍似乎陡然变得生动起来,他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魅力。
“我在长陵三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夜司首。”
他没有还礼,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却是从这名女子的身上掠过,投入远处秋雨中重重叠叠的街巷。
“长陵看久了真的很无趣,就和你们秦人的剑和为人一样,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连街面墙面都不是灰就是黑,毫无美感。今日看夜司首的风姿,却是让我眼前一亮,和这长陵却似乎很不合。”
他的话风淡云清,就像平日里茶足饭饱与人闲聊时的随口感叹,然而这几句话一出口,院外所有黑伞下的人却都是面容骤寒。
“大胆!剑炉余孽赵斩!夜司首亲至,你还不束手就擒,竟然还敢说此诛心之语!”
一声冰冷的厉喝,突然从停驻远处的一柄黑伞下响起。
明显是故意要让中年男子和白裙女子看清面目,这名出声的持伞者将伞面抬起,这是一名面容分外俊美的年轻男子,唇红齿白,肤色如玉,目光闪烁如冷电。
“哦?”
一声轻咦声响起。
中年男子微皱的眉头散开,一脸释然:“怪不得比起其他人气息弱了太多…原来你并非是监天司六大供奉之一,这么说来,你应该是神都监的官员了。”
这名面容俊美的黑衣年轻官员的双手原本在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之前的动作,似乎本身就耗费了他大量的勇气,此时听到中年男子说他气息比后方几名持伞者弱了太多,他的眼中顿时燃起一些怒意,但呼吸却不由得更加急促了些。
中年男子的目光却是已然脱离了他的身体,落在了白裙女子身上,他对白裙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半步跨过了第四境,他在你们王朝也应该算是少见的才俊了。”
白裙女子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先生说的不错。”
“他应该只是仰慕你,想要给你留下些印象而已。”中年男子意味深长的看着白裙女子,“会不会有些可惜?”
“你…什么意思?”面容俊美的年轻官员脸色骤然无比雪白,他的重重衣衫被冷汗湿透,心中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白裙女子转头看了他,微微一笑,给人的感觉她似乎对这位英俊的年轻并无恶感,然而一滴落在她身侧的雨滴,却是骤然静止。
接着这滴雨珠开始加速,加速到恐怖的地步,在加速的过程中自然拉长成一柄薄薄的小剑。
“嗤”的一声轻响。
黑伞内里被血浆糊满,面容俊美的年轻官员的头颅脱离了颈项,和飘飞的黑伞一齐落地,一双眼眸死死的睁着,兀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好气魄!”
中年男子击掌欢呼,“居然连监视你们行动的神都监的人都直接一剑杀了,夜司首果然好气魄,不过为了一言不顺心意而杀死你们自己一名不可多得的修行者,夜司首好像没有什么心胸。”
白裙女子微嘲道:“女子要什么心胸,有胸就够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他根本没有想到白裙女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有道理。”
他自嘲般笑了笑,“像夜司首这样的人物,无论做什么和说什么,都的确不需要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白裙女子睫毛微颤,嘴唇微启,然而就在此时,她感应到了什么,眉头微蹙,却是不再出声。
中年男子脸上的笑意就在此时收敛,他眼角的几丝微小的皱纹,都被一些奇异的荧光润平,身体发肤开始闪现玉质的光泽,一股滚滚的热气,使得天空中飘下的雨丝全部变成了白色的水汽,一股浓烈的杀伐气息,开始充斥这个小院。
“虽主修有不同,但天下修行者按实力境界都分九境,每境又分三品,你们的皇帝陛下,他现在到底到了哪一境?”一开始身份显然超然的白裙女子对他行礼的时候,他并没有回礼,而此刻,他却是认真的深深一揖,肃然问道。
“我没有什么心胸,所以不会在没有什么好处的情况下回答你这种问题。”白裙女子面色平和的看着他,用不容商榷的语气说道,“一人一个问题吧。”
中年男子微微沉吟,抬头:“好。”
白裙女子根本不商议先后,直接先行开口问道:“剑炉弟子修的都是亡命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眼中,但这潜伏三年里,你即不刺杀我朝修行者,也不暗中结党营势,又不设法窃取我朝修行典籍,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看着她,轻叹了一声:“你们那些修行之地的秘库武藏,就算再强,能有那人留下的东西强么?”
他的这句反问很简短,甚至都没有提“那人”的名字,然而这两个字却像是一个禁忌,院外五名黑伞下的官员在之前一剑斩首的血腥场面下都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此刻听到这句话,他们手中的黑伞却同时微微一颤,伞面上震出无数杨花般的水花。
白裙女子顿时有些不喜,她冷笑道:“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还不死心,还想看看那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中年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饶有兴致般看着她的眼眸深处,等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白裙女子看着这名显得越来越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她忽然有些同情对方,柔声道:“圣上五年前已到七境上品,这五年间未再出手,不知这个回答你是否满意?”
“五年前就已经到了七境上品,五年的时光用于破镜,应该也足够了吧。这么说,真的可能已到了第八境?”中年男子的眉宇之中出现了一缕深深的失意和哀愁,但在下一刻,却都全部消失,全部化为锋利的剑意!
他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光,就像一柄隐匿在鞘中许多年的绝世宝剑,骤然出鞘!
小院墙上和屋脊上所有干枯的和正在生长的蒿草,全部为锋利的气息斩成数截,往外飘飞。
“请!”
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气,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对面的这柄白裙女子。
“剑炉第七徒赵斩,领教夜司首秋水剑!”
当他这样的声音响起,白裙女子尚且沉默无语,看似没有任何的反应,但是院外的五名黑衣官员却都是一声低吟,身影倏然散步院外五个角落,手中的黑伞同时剧烈的旋转起来。
圆盾一样的黑色伞面上,随着急剧的旋转,不是洒出无数滴雨滴,而是射出无数条劲气。
轰!
整个小院好像纸糊的一样往外鼓胀起来,瞬间炸成无数燃烧的碎片。
一声声闷哼声在伞下连连响起,这些燃烧的碎片蕴含着惊人的力量,让这五名持伞的官员的鞋底和湿润的石板路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绵密的劲气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很少有燃烧的碎片穿刺出去,滚滚的热气和燃烧的火星被迫朝着上方的天空宣泄,从远处望,就像在天地之间陡然竖立起了一个巨大的洪炉。
洪炉的中心,中年男子赵斩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赤红色的小剑。
这柄剑长不过两尺有余,但剑身和剑尖上外放的熊熊真火,却是形成了长达数米的火团!
他面前被他称为夜司首的白裙女子却已经消失,唯有成千上万道细密的雨丝,如无数柄小剑朝他笼来。
……
在五名手持黑伞的官员出手的瞬间,数十名佩着各式长剑的剑师也鬼魅般涌入了这条陋巷。
这些剑师的身上都有和那五名持伞官员身上相同的气息,在这样的风雨里,坠落到他们身体周围的雨珠都如有生命般畏惧的飞开,每个人的身外凭空隔离出了一个透明的气团,就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这样的画面,只能说明他们和那五名黑伞官员一样,是世所罕见的,拥有令人无法想象的手段的修行者。
然而此刻听着小院里不断轰鸣,看着周围的水洼里因为地面震动而不断飞溅的水珠,连内里大致的交手情形都根本感觉不出来的他们,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手心里的冷汗也越来越多。
他们先前已经很清楚赵国剑炉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但是今日里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对于剑炉的预估还是太低。
时间其实很短,短得连附近的民众都只以为是打雷而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围绕着小院的黑色伞幕上,骤然发出一声异样的裂响。
一柄黑伞支撑不住,往一侧飘飞近百米。
小院外围散落着的的这些佩着无鞘铁剑的黑衣官员同时骇然变色,位于那数柄黑伞后方的四名黑衣剑师顿时齐齐的发出了一声厉叱,拔剑挡在身前。
当当当当四声重响,四柄各色长剑同时弯曲成半圆形状,这四名黑衣剑师脚底一震,都想强行撑住,但是在下一瞬,这四名黑衣剑师却是都口中喷出一口血箭,纷纷颓然如折翼的飞鸟往后崩飞出去。
从黑色伞幕的裂口中涌出的这一股气浪余势未消,穿过了一个菜园,连摧了两道篱墙,又穿过一条宽阔的街道,涌向街对面的一间香油铺。
轰的一声爆响。
香油铺门口斜靠着的数块门板先行爆裂成无数小块,接着半间铺子被硬生生的震塌,屋瓦哗啦啦砸了一地,涌起大片的尘嚣。
“哪个天杀的雨天赶车不长眼睛,还赶这么快!毁了我的铺子!”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从塌了半边的铺子里炸响,一名手持着打油勺的中年妇人悲愤欲绝的冲了出来,作势就要打人,但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这名中年妇人手里的打油勺落地,发出了一声更加刺耳的尖叫声。
“监天司办案!”
一名被震得口中喷出血箭的黑衣剑师就坠倒在这个铺子前方的青石板路上,听着这名中年妇人的尖叫,他咬牙拄着弯曲如月牙的长剑强行站起,一声厉叱,凛冽的杀意令那名中年妇人浑身一颤,叫声顿住。
也就在此时,让这名面容凄厉的黑衣剑师一愣的是,塌了半边的香油铺子里,却是又走出了一名提着油瓶的少年,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然而沾满灰尘的稚嫩面容上,居然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他只是一脸好奇,眼神清亮的看着黑衣剑师,然后目光又越过黑衣剑师的身体,落向两道被摧毁的篱墙的后方。
在他的视线里,一名身姿曼妙的白裙女子正从黑色伞幕的缺口里走出。
“厚葬他。”
白裙女子浑身的衣裙已经湿透,她似乎疲倦到了极点,在几柄黑色油伞聚拢上来,帮她挡住上方飘落的雨丝时,她只是轻声的说了这三个字。
第二章 活得长,便走得远
几柄黑伞小心翼翼的护送着白裙女子走出了数十步,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一辆马车。
从塌了半边的香油铺里出来的少年始终目不斜视的看着那名白裙女子,直到白裙女子掀开车帘坐进去,他才感叹般说了一句:“真是漂亮。”
跌坐在他身侧前方不远处的黑衣剑师这也才回过神来,想到白裙女子那短短的三字所蕴含的意义,一种巨大的欣喜和震撼到麻木的感觉,首先充斥他的身体。
“漂亮?”
接下来他才开始咀嚼身后少年的话。夜司首的美丽毋庸置疑,然而像她这样的国之巨擘,这样的令人唯有仰视的修行者,只是用“漂亮”来形容她的容貌,都似乎是一种亵渎。
马蹄声起,载着大秦王朝女司首的马车瞬间穿入烟雨之中,消失不见。
绝大多数的黑衣剑师也和来时一样,快速而无声的消失在这片街巷。
在雨丝中迷离的街巷终于彻底惊醒,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想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在几个呼吸之间,无数金铁敲击地面的声音便遮掩了雨声和雷声。
一瞬间,无数涌来的战车便形成了一条条铁墙,阻挡了他们的视线。
“你叫丁宁,是梧桐落酒铺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打香油?”
一顶临时搭建的简陋雨棚下,一名头顶微秃的中年微胖官员递了一块干布给浑身也差不多淋湿了的少年,问道。
这名官员的神色看上去非常和蔼,因为赶得急,额头上甚至泛起了点油光,给人的感觉更显平庸,但周围绝大多数行径的官员和军士都刻意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稍有见地的长陵人,都知道他是莫青宫。
神都监几条经验最丰富的“恶犬”之一。
“恶犬”绝对不是什么褒奖的称呼,但却隐含着很多重意思,除了凶狠、嗅觉灵敏之外,往往还意味着背后有足够多的爪牙和足够强大的靠山。对于这种异常难缠又不能伸棍去打的“恶犬”,最好的办法唯有敬而远之。
就如此刻,他才刚刚赶到,气息未平,然而手里却是已经有了数十个案卷,其中一份就已经详尽记录着眼前这名让人有些疑虑的少年的身份。
这名叫丁宁的少年却根本没有意识到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微胖中年官员的可怕,他一边用莫青宫递给他的干布随手擦拭着脸面上的泥水,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布有虎头图案的森冷战车和战车上的青甲剑士剑柄上的狼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莫青宫的问题,反而反问道:“这就是我们大秦的虎狼军么?”
莫青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回答道:“正是。”
“那个小院里住的到底是谁?”揉尽了脸上的尘土和泥垢之后,更显清秀和灵气的丁宁一脸认真的说道:“居然要这么兴师动众?”
莫青宫越来越觉得丁宁有意思,对方身上平静的气息,都让他莫名的受到感染,平静了一些,他的眼睛里渐渐泛出些异彩。
“你听说过剑炉么?”他没有生气,和颜悦色的反问道。
“赵国剑炉?”丁宁有些出神。
“正是。”莫青宫和蔼的看着他,耐心的说道:“自我大秦王朝和赵国的征伐开始,天下人才明白赵国最强的修行地不是青阳剑塔,而是那个看似普通的打铁铺子。剑炉那八名真传弟子,皆是一剑可屠城的存在,赵国已被我朝灭了十三年,但那些剑炉余孽,依旧是我大秦王朝的喉中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得安心。今日里伏诛的,就是剑炉第七徒赵斩。”
“怪不得…”丁宁从战车的缝隙中,看着那个已经荡然无存,有不少修行者正在仔细翻查每一处细微角落的小院,若有所思的说道。
莫青宫微微一笑:“现在你想明白我一开始为什么要问你这些琐碎的问题了?”
丁宁认真的点了点头,“像这样的敌国大寇潜伏在这里,所有附近的人员,当然要盘查清楚,尤其是我这种本来不居住在这边的,更是要问个清楚。”
莫青宫赞赏的微微颔首:“那这下你可以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了?”
丁宁笑了笑,说道:“其实就是我们那边那家香油铺子这两天没有做生意,所以只能就近到这里来,没想到被一场暴雨耽搁在这里,更没有想到正好遇到这样的事情。”
莫青宫沉默了片刻,接着随手从身旁抓了柄伞递给丁宁,“既然这样,你可以离开了。”
丁宁有些惊讶,眼睛清亮的问道:“就这么简单?”
“还舍不得走不成?不要自寻麻烦!”莫青宫又好气又好笑的呵斥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快些离开。
“那您的伞?”
“要是我不来拿,就送与你了。”
……
看着丁宁的背影,莫青宫的神容渐冷,沉吟了片刻,他对着身后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声:“招秦怀书过来!”
一袭青衫便衣的枯瘦年轻人在他的喝声发出后不久走入了这间临时搭建的雨棚。
莫青宫微微抬头,看着这名走到面前的年轻人,他的手指在身前展开的案卷上轻轻的敲击着,连续敲击了十余记之后,才缓声问道:“梧桐落这名叫丁宁的少年,这份备卷是你做的,你可有印象?”
枯瘦年轻人恭谨的垂头站立着,不卑不亢道:“有。”
莫青宫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按这份备卷,他和他开酒铺的小姨的出身可以说是干净到了极点,但关键就在于,你当初为什么会做了这样一份备卷?”
枯瘦年轻人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毫无迟钝的回道:“这名少年的确是我们秦人无疑,往上数代的来历也十分清楚,属下之所以做这份调查案卷,是因为方侯府和他有过接触,方侯府曾特地请了方绣幕去看过他。”
莫青宫一怔:“方侯府?”
枯瘦年轻人点了点头:“这名少年自幼父母染病双亡之后,便由他小姨照拂,而他小姨在梧桐落有一间酒铺,虽铺子极小但很有名气。方侯府的人到这家酒铺购过酒,大约是因为觉得此子有些潜质,便特意请了方绣幕亲自来看过。”
莫青宫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觉的在案卷上再度敲击起来。
“后来呢?”他沉吟了片刻,问道。
枯瘦年轻人认真答道:“方绣幕看过之后,方侯府便再也没有和此子接触过。属下推断应是方绣幕觉得他不足以成为修行者。再者此子身份低微,出身又毫无疑点,所以属下便只是按例做了备卷封存,没有再多花力气再调查下去。”
莫青宫眼睛里首次流露出嘉许的表情,“你做得不错。”
枯瘦年轻人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沉稳道:“属下只是尽本分。”
莫青宫想了想,问道:“梧桐落那种地方的小酒铺出的酒,能入得了方侯府的眼睛?”
枯瘦年轻人摇了摇头,“他家的酒铺之所以出名,只是因为他小姨长得极美。”
莫青宫彻底愕然。
枯瘦年轻人依旧没有抬头,但嘴角却泛起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真见了那名女子,恐怕会更加惊愕。
莫青宫自嘲般笑了笑,突然认真的看着枯瘦年轻人,轻声道:“此次灵虚剑门开山门,我将你放在了举荐名单里。”
“大人!”
之前这名枯瘦年轻人始终保持着恭谨沉稳的姿态,然而莫青宫的这一句低语,却是让他如五雷轰顶般浑身剧烈的颤抖,不受控制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莫青宫的神容却是没有多少改变,他拍了拍这名情绪激动的年轻人的肩膀,缓声道:“在你去灵虚剑门修行之前,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帮我再核查一下他和他周遭人的出身来历,帮我查查清楚方绣幕对他下了什么论断。”
……
长陵的所有街巷,和赵斩所说一样,都是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就连一座座角楼,都是均匀分布在城中各处。
此刻最靠近莫青宫这座雨棚的一座角楼上,如幕的雨帘后,摆放着一张紫藤椅,椅上坐着一名身穿普通素色布衣的老人,稀疏的白发像参须一样垂散在肩头。
老人的身后,是一名身材颀长,身穿黄色布衣的年轻人。
年轻人面容儒雅,神态安静温和,是属于那种一见之下就很容易心生好感的类型,此时他的双手垂落在紫藤椅的椅背上,显得谦虚而又亲近。
“你在想些什么?”
老人收回落向远处的目光,微微一笑,主动说道。
黄衫年轻人脚步轻移,走到老人身侧,尊敬的说道:“师尊,夜司首既然能够单独诛杀赵斩,便说明她至少已经踏过七境中品的门槛,只是我不明白,此刻的长陵…除了夜司首之外,还是有人能够单独杀死赵斩,为什么陛下一定要远在海外修行的夜司首回来?”
老人微微一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向角楼外雨帘前方:“你看到了什么?”
黄衫年轻人努力的凝神望去,如瀑暴雨中,却只见平直的街巷,他有些歉然的回答道:“弟子驽钝,望师尊指点。”
“你看得太近,你只看到眼前这些街巷,你却看不到长陵的边界。”老人微眯着眼睛,徐徐道:“但你应该知道,这个城,是天下唯一一个没有外城墙的都城。之所以不需要护城城墙,是因为我们每一名秦人的剑,就是城墙。”
黄衫年轻人面目渐肃,沉默不语。
“陛下,或者说李相,看得就比你要远得多。”
老人慈祥的看了这名黄衫年轻人一眼,却有些嘲讽的说道,“召夜司首回来,至少有两层用意。一层是长陵之中虽然不乏可以独立击杀赵斩的我朝强者,但多涌出一个,总是多一分威势。先前夜司首虽然已经有很大威名,然而大多数人怀疑她甚至还未跨入第七境。今日夜司首一剑刺杀赵斩,将会是秋里最响的惊雷,我长陵无形的城墙,就又厚了一分。另外一层用意则是,夜司首已在海外修炼数年之久,包括我等心中自然有些疑虑,怀疑夜司首是否不得陛下信任,相当于被放逐,现在夜司首突然回归除孽,这便只能说明陛下和夜司首的联系一直都十分密切,流言和疑虑不攻自破。”
“李相的确看得比我远得多。”黄衫年轻人一声轻叹。
他吐出“李相”二字的时候,神色既是钦佩,又是自愧。
李相是一个尊贵的称呼。
大秦王朝有两位丞相,一位姓严,一位姓李。
这两位丞相年龄、外貌、喜好,所长方面各自不同,但同样神秘、强大。
他们的神秘和强大,在于长陵这座城里绝大多数地方都笼罩在他们的阴影之下,在于所有人都肯定他们是强大的修行者,但却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出手,甚至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见到他们的真正面目。
真正的强大…在于很多在这个世上已经很强,很令人畏惧的人,还只是他们忠实的属下。
太强的人,往往没有朋友。
所以在长陵,大凡提及严相或者李相,对应的情绪都往往是敬畏、恐惧、愤恨,却极少有这名黄衫年轻人眼里的真正钦佩。
“师尊的看法应该不错,陛下这段时间修炼为主,这种事情应该是李相主事…只是鹿山会盟在即,这个时候召夜司首回来,他应该还有更多的想法。”轻叹了一声之后,黄衫年轻人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
老人满意的笑了起来。
在他看来,他这名关门弟子的确并不算天资特别聪慧,但他的性情却也和长陵的道路一样平直,坦荡。
对任何人都没有天生的敌意,看人都是认真学习对方长处的态度。
这样的人,在如此风起云涌的大秦王朝,便活得长,走得远。
看事物暂时不够远没有问题,只要能够走得足够远,看到的事物,总会比别人多。
……
罕见的暴雨暂时看不到停歇的意味,整座长陵的街面,积起一层薄水。
面容已经擦拭得清亮,衣衫上却还满是污迹的丁宁,正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栽种着很多梧桐树的一片街巷。
第三章 只因你太美
对于一个往日雨水并不多的城池而言,未有丝毫准备的暴雨倒了芭蕉,歪了篱墙,漏了屋顶,湿了不及运送的货物,总是令人着恼。
梧桐落这片街巷,按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有种了很多梧桐树的破落户居住地。
在长陵,破落户是小摊小贩、走方郎中、没有自己田宅的租户帮佣乃至闲人的统称,这样等人的聚居地,环境比起普通的街巷自然更让人难以生起清雅的感觉。
除了被风雨卷下的落叶之外,街面并不平整的青石路面的水洼里,还漂浮着一些混杂着菜叶和鸡粪的泡沫。
脚面已经全部湿透,身上糊满泥灰的丁宁似乎也有些着急,但是手里的千工黄油布伞比起市面上一般的雨伞要好得多,也同样沉重得多。这对他形成了不小的负担,他时不时的要换打伞和提油瓶的手,又要防止伞被风雨吹到一边,所以脚步便怎么都快不起来。
前方的临街铺子全部隐藏在暴雨和梧桐树的晦暗阴影里,只能模糊看到有一面无字的青色酒旗在里面无助的飘动。
青色酒旗的下方是一个小酒铺,布局摆设和寻常的自酿小酒铺也没有任何的差别,当街的厅堂里摆了几张粗陋的方桌,柜台上除了酒罐之外,就是放置着花生、腌菜等下酒小菜的粗瓷缸,内里一进则是酒家用于酿酒的地方和自住的屋所。
走到酒铺的雨檐下,丁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收了沉重的雨伞,甩了甩已经有些发酸的双臂,在门坎上随便刮了刮鞋底和鞋帮上的污泥,便走了进去。
酒铺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酒客。
倒不是平日的生意就清冷,光是看看被衣袖磨得圆润发亮的桌角椅角,就知道这些桌椅平时一日里要被人摩挲多少遍。
只是有钱有雅致的酒客在这种天气里未必有出行的心情,而那些不需要雅致的酒客,此刻却或许在突如其来的暴雨里忙着应付他们漏雨的屋面。
“你就不能在外面石阶上蹭掉鞋泥,非要蹭在门坎上?”一声明显不悦的女子喝斥从内院响起,像一阵清冷的秋风,卷过空空荡荡的桌椅。
丁宁满不在乎的一笑,“反正你也不想好好做生意,就连原本十几道基本的酿酒工序,你都会随便减去几道,还怕门坎上多点泥?”
院内沉默了数秒的时间,接着有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和内院相隔的布帘被人掀开。
“若早知在这种地方开酒铺都有那么多闲人来,我绝不会听你的主意。”掀开布帘的女子冷冷的声音里蕴含着浓浓的怒意:“更何况门口有没有污泥,这事关个人的感受,和生意无关。”
丁宁想了想,认真的说道:“有关个人感受的部分,我可以道歉,但生意太好,闲人太多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你长得太美。况且开酒铺总比你一开始想要栖身花街柳巷打听消息要稳妥一些。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生活还过得去的良家女子想主动投身花楼的?要么是天生的淫妇荡娃,但淫妇荡娃又卖艺不卖身,这样的不寻常…你当监天司和神都监的人都是傻子么?”
女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丁宁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包括那句她长得太美。
绝大多数女子的美丽来自妆容和风韵,她们身上大多有特别美丽的部分,或者有独特的气质,甚至有些女子的五官单独分开来看并不好看,但凑在一起,却是给人分外赏心悦目的感觉。
但此刻安静站在清冷酒铺里的这名女子,却是无一处不美。
她的五官容貌,身姿仪态,无论是单独看某一部分,还是看全部,都是极美的。
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太小,但更要命的是正好处于青涩和成熟之间,这便是两种风韵皆存,哪怕是她此刻眼中隐含怒意,神情有些过分冰冷,只是身穿最普通的素色麻衣,给人的感觉,都是太美。
那件普通的麻衣穿在她的身上,都像是世间最清丽,又最贵重的衣衫。
但凡看见这个女子的人,就都会相信,书本上记载的那种倾国倾城,满城粉黛无颜色的容颜是存在的。
她就那样清清冷冷的站在那里,穿着最普通平凡的衣物,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似乎在发着光,都能够挑动让人心猿意马的琴弦。
她的容颜很不寻常,她和丁宁的对话也很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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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神都监的备卷上,她的姓名是叫长孙浅雪,她的身份是丁宁的小姨,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小姨会和相依为命的外甥,会有这样争锋相对的气氛。
酒铺里一时宁静,显得清冷。
丁宁的脸色渐肃,他开始回想起那五名围着赵斩小院的监天司供奉,想到一瞬间化为无数碎片的小院,他清亮的眼睛里,开始弥漫起很多复杂的意味。
“赵斩死了,夜策冷回来了。”他轻声的说了一句。
长时间的安静,无一处不美的女子微微蹙眉,冷漠的问道:“夜策冷一个人出的手?”
丁宁猜出了女子的心思,认真道:“是她一个人,只是监天司的五名供奉在场组成的阵势让赵斩的元气往天空倾泄了不少,而且夜策冷还受了伤。”
“她受了伤?”长孙浅雪眉头微蹙。
“看不出受伤轻重,但绝对是受了伤。”丁宁看着她的双眸,说道:“夜策冷出身于天一剑阁,主修离水神诀,在这样的暴雨天气里,她比平时要强得多,所以虽然她单独击杀了赵斩,但既然是受了伤,那只能说明她的修为其实和赵斩相差无几。”
长孙浅雪想了想,“那就是七境下品。”
她和丁宁此时对话的语气已经十分平静,就像是平时的闲聊,然而若是先前那些神都监官员能够听到的话,绝对会震骇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虽然今日在那条陋巷之中,一次性出现了数十名的修行者,其中数名剑师甚至被一股宣泄出来的元气便震得口喷鲜血,站立不起,看上去无比凄凉,然而在平日里,那其中任何一名剑师却都可以轻易的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扫平十余条那样的街巷。
唯有拥有天赋、际遇和独特体质的人,才能踏入修行者的行列。
修行二字对于寻常人而言本身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能够修行到六境之上的修行者,便注定能够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浓厚一笔。
尤其像夜司首此种神仙一样的人物,出身和修炼功法,无一不是神秘到了极点,即便是监天司的供奉都未必清楚,然而对于这两人而言,竟似不算什么隐秘!
而若是那座角楼上的素色布衣老人和儒雅年轻人能够听到此时的对话,他们的心中必定会更加的震惊。
他们是这座城里眼光最好的人之一,然而他们若是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他们就会发现在修为上,这两人竟然比他们看得更加透彻!
有风吹进酒铺,吹乱了长孙浅雪的长发。
这名无一处不美的女子随意的拢了拢散乱的发丝,认真而用命令的口吻道:“你去冲洗一下,然后上床等我,我来关铺门。”
就连丁宁都明显一呆,随后苦了脸:“现在就…这也太早了些吧?”
长孙浅雪看了他一眼,冷漠转身:“可能这场暴雨的寒气有些过重,我的真元有些不稳。”
丁宁脸上轻松的神色尽消,凝重道:“这可是非常紧要的事情。”
第四章 修行
能够感悟玄机,打开身体秘窍,这便是修行第一境通玄,正式踏入超凡脱俗的修行者的行列。
识念内观,贯通经络,五脏蕴育真气,源源不断,周天运行,这便是修行第二境炼气。
到了这第二境,外可利用真气对敌,内可伐骨洗髓,已经能够获得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好处。
但凡越过第二境的修行者,除非深仇巨恨,死生之事,否则其余事情已经全然没有修行之事重要。
寻常的欢喜,又怎么能和解决修行中的问题,感觉身体的壮大和改变时的愉悦相提并论。
到了能引天地元气入体,融汇成真元,这便到了修行第三境真元境。
世上没有两名资质完全一样的修行者,即便是同时出生的双胞胎,在出生时开始就会形成无数微小的差异。即便是修行途中有明师相助,明师的双目,也无法彻底穷尽弟子体内的细微之处,所以修行之途,大多需要自己感悟,如不善游泳者在黑夜里摸着石头过河,时刻凶险,一境更比一境艰难。
能说真元,便至少已是三境之上,丁宁自然知道她真正的修为到达了何等境界,也十分清楚她那冷漠平静的一句里蕴含着什么样的凶险和紧迫,但他所做的一切还是没有丝毫的慌乱,有条不紊。
在迅速的冲洗干净身体,换了身干净衣衫之后,他又细细的切了盆豆腐,撒上切碎的葱末,淋上香油。
就着这盆小葱拌豆腐连吃了两碗没有热透的剩饭后,他才走进了后院的卧房。
其实对于他现在的身体而言,可以完全不在意少吃这一餐,然而他十分清楚,或许只是买了香油不用这样一点的疏忽,便有可能让监天司的官员最终发现一些隐匿的事实。
而他同样也十分清楚,按照监天司的习惯,在连续两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监天司有关他的调查备卷都会销毁,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监天司的目光,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这也是他今日会故意出现在莫青宫等人视线中的真正原因之一。
……
简陋的卧房里有两张床,中间隔着一道灰色布帘,这在没有多余房间的寻常人家而言,这样和自己的小姨同居一室,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然而带上卧房的大门后,丁宁却是没有走向自己的床榻,而是轻车熟路的走到了长孙浅雪的床前,动作快速麻利的脱去了外衣,整理了一下被褥。
和过往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当他安静的在靠墙的里侧躺下去之时,长孙浅雪的身影穿过黑暗来到床前,和衣在他身旁躺下。
“开始吧。”
除了冰冷之外,长孙浅雪的眼里看不到其余任何的情绪,在丁宁的身旁躺下的过程中,她甚至没有看丁宁一眼。
而就在她冷冷的吐出这三个字的同时,她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真实的寒冷气息。
在黑暗中,丁宁却始终在凝视着她。
看着她冷若冰霜的面部轮廓,他的眼底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苦笑,但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他双眸中的情绪尽消,变得清亮无比,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肃穆和凝重。
一股独特的气息,若有若无的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就连空气里极其微小的尘埃都被远远吹走,他和长孙浅雪身旁数米的空间,就像是被无数清水清洗了一遍。
这种气息,和陋巷里持着黑伞的五大供奉,和那些随后赶到的修行者身上的气息十分类似,只是显得有些弱小。
但即便弱小,也足以证明他是一名修行者。
长孙浅雪似乎很快陷入了熟睡,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
然而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寒冷,床褥上开始缓缓的出现白霜。
她呼出的气息里,甚至也出现了湛蓝色的细小冰砂。
每一颗细小的湛蓝色冰砂落到冷硬的床褥上,便是奇异的噗的一声轻响,化为一缕比寻常的冰雪更要寒冷的湛蓝色元气。
往上升腾的湛蓝色元气表面和湿润的空气接触,瞬间又结出雪白的冰雪。
所以在她的身体周围的被褥上,就像是有无数内里是蓝色,表面是白色的冰花在生长。
在开始呼出这些湛蓝色冰砂的同时,她沉没在黑暗中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心也皱了起来。似乎在无意识的修行之中,她的身体也直觉到了痛苦。
丁宁有些担忧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表面也结出了一层冰霜,然而他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红,他的身体越来越热,平时隐藏在肌肤下的一根根血管越来越鼓,然后突起,甚至隐隐可以看到血液在血管里快速的流动。
安静的卧房里,响起灶膛里热风鼓动般的声音。
没有任何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但他的身体却好像变成了一个有独特吸引力的容器。
咔嚓咔嚓的细微轻响声在这张床榻上不断响起,被褥上的一朵朵冰花开始碎裂,其中肉眼可见的湛蓝色元气,开始缓慢的渗入他的身体。
白色的冰霜在长孙浅雪和丁宁的身外飘舞,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内,竟然是形成了一场风雪。
丁宁的胸腹在风雨里越来越亮,他的五脏都发出隐隐的红光,散发着热意,然而对于周围的风雪而言,只像是一朵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烛火。
修行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
在丁宁的识念之中,他正站在一个空旷的空间里。
这个空间似乎幽闭,然而又十分广阔,有五彩的元气在垂落。
这便是修行者的气海。
他的脚下,是一片淡蓝色的海,洁净无比的海水深处,好像有一处晶莹剔透的空间,就像是一座玉做的宫殿。
这便是修行者所说玉宫。
而他的头顶上方,五彩的元气中间,有一片特别明亮的空间,那便是天窍。
气海、玉宫、天窍这三大秘窍能够感悟得到,贯通一体,体内五脏之气便会源源不断流转,化为真气。
然而此刻,他气海的中心,却没有任何的真气凝结,一缕缕流动到中心的五彩元气,在融合之后便化为无比灼热的火焰。
干净透明到了极点的火焰,带着恐怖的高温,炙烤着上方的天窍,有些要烧穿整个气海的气势。
然而有无数湛蓝色的冰砂,却是也在气海的中心不断坠落。每一颗坠落便是消灭一团火焰,接着正中有一缕透明的沉重真气生成,落入气海下方的玉宫之中。
时间缓慢地流逝。
气海里五彩的元气越来越淡,火焰即将熄灭,湛蓝色的冰砂却没有停止,依旧在坠落。
这对于丁宁而言,自然是一次真正的意外。
只是一个呼吸之间,他用寻常修行者根本无法想象的速度醒来,睁开双目。
数片冰屑从他的睫毛上掉落下来。
他没有看自己的身体,在黑暗里,他看到周围的风雪还在不断的飘洒,而长孙浅雪的身体表面,已经结出了一层坚硬的冰壳。
她的身体几乎没有多少热度,似乎血液都被冻结,然而体内一股气息还在自行的流转,还在不断的从她体内吹拂出湛蓝色的细小冰砂。
丁宁的眼中瞬间充满震惊的情绪,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没有任何的犹豫,便将自己像被褥一样覆盖向长孙浅雪的身体。
身体接触的瞬间,凛冽的寒气便令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的识念便浑然忘我的进入自己的气海。
他紧紧抱住已成冰块的长孙浅雪,无意识的越抱越紧。
他的肌肤开始发烫,发红。
喀的一响,长孙浅雪身上坚硬的冰壳破了。
无数的冰片没有径自的洒落在被褥上,而是被两人之间的某种力量震成了无数比面粉还要细碎的粉末,飘洒出去。
第五章 公平
长孙浅雪醒了过来。
她的醒不是普通的苏醒,而是识念在气海中的清醒。
她看到自己站在气海之中。
脚下的海面、祥云一般的五彩元气都已经彻底冻结,就连从天窍中垂落的真元,都像冰冻的瀑布一样冻结着。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先前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真元的控制,已经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圈,然而她没有感觉到庆幸,因为她十分清楚死亡的威胁没有过去。
她看到像冰冻瀑布一样的真元顶端的天窍中,有隐隐的红色光亮。
那是丁宁的元气。
虽然并不能理解丁宁是采取何等手段及时的唤醒了自己的识念,但她知道此刻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真正的活下来。
她的情绪再次陷入绝对的平静,竭尽全力,将神念沉入彻底冰封的气海中的玉宫。
玉宫发出了一丝震动。
只是一丝震动,冰封的海面就骤然绽开无数裂纹。
冰冻瀑布也绽开无数裂口,真元开始流动。
如万物复苏,细小的水流融化了碎冰,然后变成更大的水流,汇聚成海。
五彩元气也开始流动。
所有湛蓝色的冰寒元气却被真元不停的镇落,挤压至玉宫的最深处。
她脚下的海水变得无比的清澈,一种淡淡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蓝色。
随着气海的清澄,她玉宫里的一缕异色也隐约显露出来。
那是一柄蓝黑色的剑!
她的玉宫中心,竟有一柄蓝黑色的剑如在休养生息!
那种深沉到似乎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吞吸进去的蓝黑色,只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凶煞滔天。
……
长孙浅雪的身体不再变得冰寒,她的呼吸之中,也不再有蕴含着恐怖寒气的湛蓝色冰沙飞出。
她的眼睛睁开,终于正式醒来,从生死的边缘,重新回到人世间。
接着她看清了紧紧的抱着自己的丁宁。
她的眼神瞬时充满了惊怒和凛冽的杀意,她的手掌微微抬起,就要落在依偎在自己怀里的丁宁的头颅。
这一掌看似轻柔,然而其中却蕴含着某种玄之又玄的力量,散发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毁灭性气息。
丁宁睡得极其香甜。
他已经虚弱和疲惫到了极点,在感觉到长孙浅雪身上的真元开始流动的那一刹那,他便安心,抱着长孙浅雪直接陷入了最深层的熟睡。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死亡的临近。
长孙浅雪脸色越来越冰寒,但是看着丁宁过分苍白的面容和安心的神色,她的手掌变得越来越迟缓。
最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掌在落到丁宁的头颅上之前,毁灭性的气息便化成无数股柔和而温暖的气流。
所有冰霜化成的湿气,全部从被褥中震出,震成更细微的粒子,离开这个床榻。
她推开丁宁的双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已然微光,暴雨已停,即将日出。
……
丁宁在鸡鸣狗吠中醒来。
卧房对着一片芋田的窗户已然打开,即便隔着一道爬满了丝瓜藤的篱院,丁宁还可以感觉到从芋田中拂来的新鲜气息。
不远处深巷中的锅碗瓢盆声、车马行走声、呼喝声,夫妻吵闹声,不断传入他的耳廓。
暴雨过后,整个长陵似乎又马上恢复如初,而且变得更加鲜活。
长孙浅雪就站在这间窗前。
她根本没有回头,却是第一时间知道了丁宁的醒转,直接冷漠的出声道:“你昨夜太过放肆,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丁宁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改变,低声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修为和你相差太多,要救你,我便只有那一种方法。而且就昨夜的情形来看,九幽剑诀的厉害程度还远在我想象之上,你的修行必须更加耐心一些。”
长孙浅雪转身,平静地看着刚刚起身的他:“你不觉得你说这些很可笑。”
丁宁眉头微皱:“哪里可笑?”
长孙浅雪说道:“如果你不觉得有些事情比生死更为重要,你何必找上我,何必暗中图谋反对你们的皇帝?”
丁宁摇了摇头,认真的说:“这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同。”长孙浅雪冷嘲道:“对于你而言,替师报仇都比生死更为重要,对于我而言,这种事情比我的生死也更为重要。”
听着这番话,丁宁沉默了片刻,然后认真的低声说道:“我和你说过,我并不是他的弟子,还有,如果你下次还有这种意外,我依旧会选择救你。”
长孙浅雪的眉梢微微挑起,一抹真正忿怒的神色出现在她的眼角。
“不要和我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不是那个人的弟子,绝对不可能知道我修炼的是什么功法,不是那个人的弟子,更不可能修习这种自己找死的九死蚕神功,更不可能在这种年纪就拥有你这样的修为和见识。”
她的眼睛里再次弥漫出冷酷的杀机,“我只想再提醒你一遍,你是那个人的弟子的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我杀死你。我不杀你,只是你的存在能让我的修行更快一些。”
丁宁安静了数息的时间,他抬起头来,看着忿怒的她,认真地问道:“你真的那么憎恨他?”
“这个世上有人不憎恶他么?就连你们自己秦人都憎恶他。”长孙浅雪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憎恶他的人都差不多已经全部死光了。”
丁宁看着她那无比美丽的双眸,更加认真地说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来到长陵?”
长孙浅雪看了他一眼,忿怒的神色缓缓消失,脸容再次冷而平静:“你认为我在长陵是因为和他的旧情?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我只是觉得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落到这样的下场,我觉得不公平。只是因为我觉得不公平,所以我才想要杀死你们的皇帝。”
丁宁安静了下来,他不再辩驳什么,只是说道:“我今天会去趟鱼市,去杀一个人之后再回来。”
长孙浅雪微微蹙眉,“你刚刚才重新引起神都司的兴趣,你确定这是很好的时机?”
丁宁点了点头,“赵斩刚死,监天司和神都司的厉害人物会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长孙浅雪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杀的是谁?”
丁宁揉了揉脸颊,轻声道:“宋神书。”
长孙浅雪仔细的想了想,她的记忆力并不算很好,但所幸整个长陵的修行者数量也并不算多,而且这个名字和大秦王朝的经史库藏有关,所以她马上从脑海中搜出了这人的名字。
她用看着白痴的目光看着很认真的丁宁,“一个刚刚到二境下品的修行者,居然说要杀一个三境上品的修行者?”
丁宁很顺口的轻声应道:“四境之下无区别。”
“四境之下无区别?”
长孙浅雪顿时满眼含煞,她冷冷的看了一眼丁宁,“你还说不是那人的弟子?也只有他才敢说这种话。但别人真这么以为,却只会送命。”
丁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尽量小心,但如果我在午夜时分还没有回到这里,你就想办法自己离开长陵吧。”
长孙浅雪转过头不看他,冷淡道:“放心,我还不会愚蠢到留下来陪你一起死。”
她这句话说得很无情,然而丁宁看着她的侧脸,却是微微的一笑。
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清楚,有些人看似有情,却实则薄情,而有些人看似无情,但却有情。
第六章 时机
暴雨骤停,绝大多数长陵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平时看厌了的晴好天气也似乎变得格外可亲起来,很多商队抓紧时间处理受潮的货物,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只是过了正午,天空便又重新变得阴霾,接着一场雨又迅速的笼罩了整个长陵。
这场雨并不像昨夜的那般暴烈,但却十分缠绵,淅淅沥沥,眼看一时无法停止。
街巷阡陌之间烟雨空濛,再次像笼了无数层纱一样看不清楚。
在长陵城南,有一处外表看起来像道观一般的建筑,占地数十亩。
大秦王朝封赏极重,能得敌甲首一者,就可赏爵一级,益宅院九亩,斩首满两千级,更是可以享三百家赋税。
所以长陵大多数宅院,乃至普通军士的院落在往朝来看都是大得出奇,整个长陵也随之往外一扩再扩,这处位于长陵城南的建筑,实在是不算大。
然而除了皇宫深处的少数几位大人物之外,大秦王朝所有的权贵,对这处地方都怀有深深的戒备和恐惧。
因为这里是神都监的所在。
大秦王朝查案办案主要靠监天司,监天司各地正职官员便有上千名,各官员自己门下的食客又不计其数,且各类大案不需要报备其余各司,直接上达天听,所以监天司的权力一直隐隐凌驾于其余各司。
然而神都监也是其中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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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监在册官员不过百名,不过监天司十分之一的数量,平时也只负责调查、监视工作,然而调查监视的对象,却都是各类官员,修行者,以及有可能成为修行者的人物。
所以说,神都监便是皇帝陛下和那两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专门用于监察官员和修行者的秘密机构。
再者,所有神都监的正职官员都是“战孤儿”,都是战死的将领、军士的子弟,这些人没有多少牵挂,也不会有多少被人威胁的地方,所以往往更加冷酷和无情。
所以在绝大多数官员和修行者的眼里,神都监甚至比起监天司还要可怕一些。
莫青宫此刻便在神都监的一间书房里,和往时不同,他微胖的身躯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他冒着油光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的笑容,只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煞气。
这种气息,甚至使得周围院落里经常存在的一些秋虫都逃离得无影无踪。
让他情绪如此不佳的,是监天司,夜司首。
昨日夜司首一剑斩杀剑炉第七徒赵斩,替大秦拔去了一根喉中刺,是每个秦人都引以为傲的事情,然而现在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当时在场的神都监官员慕容城不是死在赵斩手中,而是被她所杀。
神都监官员本身在场就是起到监察其余各司官员办事过程的作用,慕容城又是极有前途的修行者,而杀死慕容城之后,无论是夜司首还是监天司其余几个供奉,他们甚至都没有处理一下慕容城遗体上的伤口。
这代表着他们根本不屑掩饰什么。
夜策冷夜司首,实在太过嚣张跋扈!
更让他愤怒的是,赵斩的身份,本来就是他们神都监察觉的,赵斩虽亡,但赵剑炉真传弟子尚余三名,背后又不知道有多少赵国余孽存在,原本按照神都监的计划,在杀死赵斩之后,将会采取闹市曝尸的手段,引出更多的赵国余孽,然而夜策冷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竟然做主厚葬赵斩,并直接获得了陛下的默认,这无疑又让神都监的很多已经付出的努力和后继的一些安排全部化为了流水。
就在此时,随着数声有节奏的叩门声,秦怀书走进了这间房间,走到了他的书桌前。
“问清楚了?”
莫青宫抬起头来,压抑了一些怒意,低声问道。
秦怀书恭谨的点了点头,直接说道:“方侯府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复,那梧桐落酒铺少年虽然资质极佳,然而却是罕见的阳亢难返之身。”
莫青宫情绪不佳的皱了皱眉头,“什么叫阳亢难返之身?”
“一种阳气过旺的体质。”秦怀书细细的解释道:“此种体质体内五脏之气比一般人旺盛无数倍,然而如薪火燃烧得太过猛烈,此种体质在寻常人尚且壮年时期,体内就已经五衰。”
莫青宫的脸色难看了些:“简单点而言,就是虚火过旺,燃烧精血?”
“意思差不多,然而寻常的虚火过旺、燃烧精血可以设法医治,这种体质,却是连方绣幕都没有法子,或者即便有那种灵药和宝物,也不值得用在他的身上。”秦怀书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也有同情和遗憾的色彩,因为他十分清楚一个出身普通的人进入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的眼睛,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那名梧桐落的少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拥有了一步登天的潜质,然而却只是因为他的体质问题,便又注定只能在那种破落街巷中继续生存下去。
莫青宫在显赫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很多年,所以他自然没有还在艰难的往上爬的秦怀书这么感慨。
既然不可能成为修行者,便代表着那名少年不可能成为对神都监有用的人,所以他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便将那名少年的备卷随手丢在了一侧专门用于焚毁案卷的火盆里。
猩红的火苗如蛇信舔舐着火盆的边缘,莫青宫沉默了数息的时间,然而秦怀书并没有像他预料的一样马上离开,于是他再次抬头看着秦怀书。
“大人,慕容城的身份有问题。”秦怀书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如果不仔细,甚至根本听不清楚。
莫青宫顿时微微眯眼,不解道:“慕容城虽然平时和我们并不算熟,但他的家世我们也清楚得很,能有什么问题?”
秦怀书说道:“他的出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前些时日刚刚和许侯府定下亲事,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冬他大约就会入赘许侯府。”
“入赘许侯府?”
莫青宫瞳孔不自觉的剧烈收缩,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寒意。
在大秦王朝,获得封侯的途径唯有一种,那就是凭借军功。
享万户赋税,良田千顷方为侯。
三百户便需斩敌两千,万户需要多少军功,哪怕是不会算盘的人,心中都可以估摸出那一个恐怖的数字。
所以大秦王朝有资格称侯的,一共只有十三位。
两相双司十三侯,这十三位王侯,和监天司、神都监的两位司首,还有两位神秘而强大的丞相,便是这个强盛的王朝最顶端的存在。
一抹苦笑慢慢浮现在莫青宫的嘴角。
他再次抓起面前一份案卷丢到身旁的火盆里。
不管神都监最高的人物,坐在神都监最里面那间静室里的陈司首到底清不清楚慕容城入赘许侯府这件事,不管陈司首是否有故意安排的成分,但既然这件事已经牵扯到陈司首和许侯府这个层面,他还要因为这件事而对夜策冷愤懑和不满便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
雨还继续在下。
已过了正常午饭的时间,酒铺里有限几个客人已经离开,丁宁搬了一张竹椅在门口的屋檐下坐下,然后边看雨边开始吃面。
面是酸菜鱼片面,雪白的鱼片和面条杂乱的混在一起,鱼片也不太齐整,看上去没有什么卖相,但是酸菜的量不仅足,而且看起来十分入味,面汤很浓,表面上浮着一层浅而清亮的油光,让人一看就觉得味道必定很好。
丁宁不急不忙的吃完,喝光了大半的面汤,将面碗洗干净之后,便对着后院的长孙浅雪打了个招呼,便换了双旧草鞋,打了柄旧伞走入了雨帘之中。
在梧桐落的巷口,一列商队和他擦身而过,数名身披蓑衣的赶车人习惯性的嘟囔,骂了几声鬼天气。
丁宁微微的一笑。
在充满鸡粪和浮便味的街巷中冒雨赶路的确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对他而言却犹如天赐。
雨可以遮掩很多人的视线和感知,可以冲刷掉很多痕迹,可以让他好不容易等来的这个时机变得更加完美。
所以即便他的草鞋也湿漉漉的不是很舒服,但是他的心情却真的很愉悦。
他怀着愉悦的心情,走向长陵东城边缘的鱼市。
一条巨大的渭河穿过大秦王朝的疆域,流入东海,这条巨河不仅滋养着大秦王朝大部分的农田,还让大秦王朝的船舶开辟了和海外岛国通航的路线,甚至可以让一些修行者从海外得到一些罕见的珍宝。
巨大的渭河到了长陵又分散成数条支流,源头一直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的边缘,巴山蛮荒之地。
长陵鱼市,就位于城东渭河最小的一条支流东清河的两岸。
这条宽不过十余米的小河,已经因为农田开垦的需要,被拦腰截断,位于城内的部分有些成为鱼塘,有些则在上面建起了市集。
所有这些市集本身只是以一些已然无法行驶的船舶为交易场所的水集,然而经年累月下来,两岸重重叠叠建起了无数棚户,这些棚户的屋顶和招牌遮天蔽日,里面高高低低的隐藏着无数通道,就连水面和泥塘之间,也都建起了许多吊脚楼,一些简陋的木道、舢板,下方的一些小船、甚至稍微大一点的木盆,都成了这里面的交通工具,这更是将这里变得如阴沟里的蛛网交错般错综复杂。
尤其在天光不甚明亮的时候,从两岸高处往市集中心低处看去,中心低处阴暗中的市集,更是如同建立在深渊里的鬼域一样,鬼火重重,鬼影重重。
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集市,便是鱼市,这里除了鱼之外,不仅是寻常人,就连绝大多数修行者所能想象得到的东西,这里都有。
第七章 欠债
即便大秦王朝从不禁止普通民众携带刀剑,甚至公开的一些比试也不禁止,但一些杀伤力巨大的军械,乃至一些修行器具、修行典籍,都是属于严禁交易流通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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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修行者所能想象得到的东西,其中很大部分自然更是不能用来交易。
然而这些东西在鱼市里如荷叶下的鱼一样隐着,而鱼市又只不过是自发形成的市集,这里面的很多生意,自然并不合法。
只是这样的市集就在长陵的边缘,那么多大人物的脚下,为何能够这么多年一直长久的存在下来?
就如此刻,一名外乡人打扮浓眉年轻人心中就有这样的疑惑。
他持着一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的黄油纸伞,身上穿着的是长陵人很少会穿的黑纱短袍,没有穿鞋,直接赤着双足。
他手里的破旧黄油纸伞很大,但为了完全遮挡住他身前一人的身体,他的小半身体还是露在了外面,被雨水完全淋湿。
他身前的这人是一名很矮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瓜子脸,面容清秀到了极点,尤其肌肤如白玉一般,看不到任何的瑕疵。
看着前方鱼市无数重重叠叠的棚户上,从高到低不断如珍珠跳跃般抛洒的雨珠,浓眉年轻人皱着眉头,忍不住沉声问身前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年轻人,“公子,如此的市集为何一直存在?”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冷冷的一笑,“只有出自那两名丞相的授意,这样的市集才能够一直留在这里。”
浓眉年轻人依旧有些不解,疑惑的看着他。
“不合法的交易,往往能够带来更高的利润,更高的利润,则能让更多不要命的人源源不断的带来更多的东西。”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冷冷的接着说道:“这些年海外很多奇珍异宝能够到达长陵,甚至很多海外的蛮国和修行者和长陵建立联系,依靠的不仅仅是渭河的航道,还有这个鱼市的关系。而对于高坐庙堂之上的那些人而言,他们也能够从中获取到之前不可能获得的东西,所以他们便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容许这里存在下去。当然所有在这里面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清楚那些人需要什么样的秩序,所以这里比起各国其它大型的市集,反而更为公平和安全。”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一点,任何的勾当,一定要给人带来更大的利益,才会令人有兴趣和你交易。而且绝大多数的亡命之徒都不会与虎谋皮,他们不会和那些远远高于自己,随时可以一口吞掉自己的对象交易。”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转头看了沉默不语的浓眉年轻人一眼,宁静的说道:“因为有这样基本的规则存在,所以我才有信心来这里谈一谈。”
……
鱼市里的道路崎岖起伏,很泥泞很不好走,数十米的落差,便层层叠叠隔出十余条高低不同的通道,对于不经常来的人而言,更是如同迷宫。
然而对于鱼市大多数根本不欢迎闲逛者的生意人而言,他们不介意道路变得更复杂,更难走一些。
所以虽然雨天很黑,无数雨棚交替遮掩的商铺间道路更黑,但却只有少数一些商家挑起了灯笼。
偶尔的微弱灯笼光芒像是异类,在风中摇晃不安。
鱼市里穿行的人依旧很多,丁宁收起了伞,像拐杖一样拄着,轻车熟路的到了鱼市的低矮深处。
因为暴雨的关系,鱼市底部平时许多只是干涸泥塘的区域已经被水淹没,水位距离大多数吊脚楼底部唯有半米,但即便如此,吊脚楼的底部还是飘着许多小船,还有木盆在浑浊的泥水里飘来飘去。
沿着一条用舢板架起来的摇晃木道,丁宁走进了一座很小的吊脚楼。
这是一家很小的印泥店,兼卖些水墨纸笔。
店主人是已过六旬的孤寡老妇人,因为平时没有多少开销,再加上鱼市里大多数交易都需要契印或者手印,所以作为唯一一家印泥店,印泥的销路还算不错,生活倒也过得下去。
因为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所以这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看到丁宁之前,本来正端着一个粗陋的瓷杯在喝茶,看到不远处阴影里走来的少年,她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忽然泛起温暖的笑容,她转身从门口旁的一个壁柜里拿出了一碟干果等着。
“怎么下这么大雨还过来?”
看着走到面前的丁宁只是湿了双草鞋,这名老妇人彻底放了心,又取了双干净的旧草鞋示意丁宁换上。
丁宁微微一笑,也不拒绝,直接坐在吊角楼边缘洗了洗脚,就换上了干净的旧草鞋,然后左右打量着这间吊角楼的屋顶和墙面。
屋顶和墙面都有些渗水,但看上去不严重。
于是丁宁也放了心,在老妇人旁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说道:“本来见昨天那么大雨,就担心你的屋子有问题,就想过来看看的,只是临时有点事,所以才拖到现在过来。”
老妇人笑出了声,自从看到丁宁的身影,她就变得很开心。
“能有什么问题?”她忍不住笑着说,“你每隔一阵就把我这间屋子敲补一下,比那些船工补船还用心,我看雨再大一点,再下个几天,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漏了,我这都还不会漏。”
看着她的笑容,丁宁的心情也更加好,他随手抓了几颗干果,一边嚼着,一边问道:“最近需要买什么东西么,我等会帮你买回来?”
“柴米油盐还都满着,所以你只管歇着就好。”老妇人摇了摇头,看着丁宁略显苍白的面容,她又忍不住摇了摇头,爱怜般问道:“中饭吃过了么?”
“吃过了,酸菜鱼面。”丁宁笑了笑。
老妇人有些不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那晚饭留在我这吃。”
“好。”丁宁点头表示同意,“我要吃油煎饼。”
“我给你做红烧鱼和蜡鸡腿。”老妇人责怪般的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却涌起更多的意味,“油煎饼有那么好吃么?当年你年纪还小,正好走到这里,我给你做一个油饼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结果你到现在还记着那一个油饼的事情。若是做生意,只是一个油饼,结果却帮人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这亏本便亏得大了。”
“哪里有亏本。”丁宁笑着说道:“只是做些顺手的事情,大多只是陪你说说话,听听故事,免费的饭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妇人摇了摇头,眼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陪着说说话,聊聊天,这对于一个没有子侄的孤独老人而言,是最大的恩赐。长陵以前战死的人多,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也多,只是却很少有人有我这样的福气。”
丁宁一时没有说什么,垂下头像个松鼠一样啃着干果。
在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他经过这里,和蔼的老妇人好心的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油煎饼,然后他就经常来这里看看老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哪里一个油煎饼的事情。
这是因为他欠她的。
他欠很多人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慢慢还清,或者说可以补偿。
……
照例和老妇人聊了一阵,听她说了一些鱼市最近的新鲜事之后,丁宁便告辞暂时离开,和平时闲逛一样,转向鱼市更低洼更深处。
这个时候宋神书应该进入鱼市了。
宋神书是经史库的一名司库小官,也是丁宁的熟人。
然而和开印泥店的这名老妇人不同的是,丁宁不欠宋神书的,而他却是欠丁宁的。
在过往的数年的默默关注里,丁宁知晓了宋神书的一些习惯,也知道他的修行遭遇到了什么困难。
所以他肯定,宋神书今日一定会来拿火龟胆,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八章 黑暗里,有蚕声
一辆寻常的马车停靠在鱼市的一处入口处,戴着一个斗笠,穿着长陵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的宋神书下车走进鱼市,不急不缓的走向鱼市最深处。
大秦王朝的经史库虽然藏了不少修行典籍,然而谁都知道大秦最重要的一些典籍都在皇宫深处的洞藏里,所以经史库的官员,平时在长陵的地位也并不显赫,基本上也没有多少积累战功获得封赏和升迁的可能。
尤其是像宋神书此种年过四旬,鬓角都已经斑白的经史库官员,根本不会吸引多少人的关注。
但宋神书依旧极其的谨慎。
因为他对过往十余年的生活过得很满意,甚至哪怕没有现在的官位,只是能够成为一名修行者本身,这就已经让他很满足。
尤其最近数年对自己修行的功法有了新的领悟,找出了可以让自己更快破境的辅助手段之后,他的行事就变得更加谨慎。
无数事实证明,成为修行者的早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破境的时间。
只要他能够在今年顺利的突破第三境,踏入第四境,那他面前的天地,就会骤然广阔,存在无限可能。
在一路默然的走到鱼市最底部之后,他依旧没有除下头上戴着的斗笠,弓着身体沿着一条木道,从数间吊脚楼的下方穿过,来到一个码头。
有一条乌篷小船,停靠在这个码头上。
没有任何的言语,宋神书掀开乌篷上的帘子,一步跨入了船舱,等到身后的帘子垂落,他才轻嘘了一口气,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开始闭目养神。
除了两鬓有些花白之外,他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眼角没有一丝的皱纹。
乌篷小船开始移动,船身轻微的摇晃,摇晃得很有节奏,让斜靠着休息的宋神书觉得很舒服。
然而不多时,他的心中却是自然的浮起阴寒的感觉。
这条小船的行进路线,似乎和平时略有不同,而且周围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唯有水声依旧,这便说明这条小船在朝着市集最僻静水面行进。
他霍然睁开眼睛,从帘子的缝隙里往外看去…看着船头那个身穿着蓑衣撑船的小厮的背影,他兀自不敢肯定,寒声道:“是因为水位的关系么,今天和平日里走的路线好像不同?”
“的确和平日里的路线不同,只是不是因为暴雨水位上涨的关系。”
船头上身穿蓑衣的丁宁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乌篷里的宋神书说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淡淡的嘲讽和快意。
宋神书的脑袋一瞬间就有些隐隐作痛。
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但是这名少年的面容和语气却是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就像是相隔了许久,终于在他乡和故人见面一样的神气。
这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想这名少年到底要做什么,而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对方的来历。
“你是谁?你认识我?”他尽量保持平静,轻声问道。
丁宁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宋神书,十四年前兵马司的车夫。”
宋神书的面色渐渐苍白,这是他最不愿想起和提及的旧事,更让他心神震颤的是,这些旧事只有他平时最为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想要做什么?”他强行压下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问道。
丁宁感慨的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是你的一个债主,问你收些旧债。”
听到这些言语,再加上近日里的一些传言,宋神书的手脚更加冰冷,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毕竟对面的少年这个年纪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旧仇,背后肯定有别人的指使。
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的声音,他面前的少年便已经动了。
丁宁看似瘦弱的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沛然的力量,船头猛然下坠,船尾往上翘了起来,瞬间悬空。
他的身体从灵巧的从蓑衣下钻出,瞬间欺入狭窄的舱内,因为速度太快,那一件如金蝉脱壳般的蓑衣还空空的悬在空中,没有掉落。
宋神书的呼吸骤顿,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微曲,一股红色真元从食指和中指尖涌出,在丁宁的手掌接触到他的身体之前,这股真元便以极其温柔的态势,从丁宁的肋部冲入。
在丁宁刚刚动作的一刹那,他还有别的选择。
他可以弃船拼命的逃,同时可以弄出很大的动静,毕竟地下黑市也有地下黑市的秩序,长陵城里所有的大势力,都不会容许有人在这里肆无忌惮的破坏秩序。
然而在这一刹那,他断定丁宁只是刚刚到第二境的修行者。
修行者每一个大境之间,都有着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差距。
第三境的真元本身就是真气凝聚了天地元气的产物,这体现在力量上,便是数以倍计的本质差别,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刚入第三境的修行者,他的真元已经修到如琼浆奔流,可以离体的地步,这种三境上品的境界,更是可以让真元在对敌时拥有诸多神妙。
所以他下意识的认为,丁宁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幌子,必然有更厉害的修行者隐匿着,伺机发动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即便在看似温柔,实则暴烈的送入一股真元至丁宁体内的过程里,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也不在丁宁的身上,而在周围的阴暗里,甚至泥泞和浑浊的水面之下。
然而让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被他那一股真元送入体内,丁宁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声闷哼,身体的动作竟然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停顿。
他的左手几乎是和宋神书一样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指为剑,狠狠刺在了宋神书胸腹间的章门穴上。
宋神书不能理解丁宁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自己的真元,他也不能理解丁宁的这一刺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骤然一僵。
啪的一声轻响,船头的蓑衣在此时落下,翘起的船尾也同时落下,拍起一圈水花。
他体内的气海之中,也是啪的一声轻响,原本有序的流淌不息的真元,骤然崩散成无数的细流,像无数细小的毒蛇一样,分散游入他体内的无数穴位,并从他的血肉、肌肤中开始渗出。
无数细小如蚯蚓的红色真元在他的身体表面扭曲不停,将幽暗的船舱映得通红,好像里面点了数盏红灯笼。
宋神书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涌起莫大的恐惧。
他知道有些修行功法本身存在一些缺陷,然而他这门“赤阳神诀”到底有什么缺陷,就连他这个修行者本身都不知道。
然而对方却只是用这样简单的一记手剑,就直接让他的真元陷入不可控的暴走,让他甚至连身体都开始无法控制,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门功法的缺陷?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凝滞了数息的时间过后,他终于强行发出了声音,嘶嘶的呼吸声,就像一条濒死的毒蛇在喘息。
“赤阳神诀严格来说,是一门绝佳的修行功法。只要有一些火毒之物可以入药为辅,修行的速度就能大大加快,所以一般修行者从第一境到第三境上品至少要花去二十余年时光,但你只是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已达到。”丁宁轻微的喘着气,在宋神书的对面坐下,他认真的看着宋神书,双手不停的触碰着宋神书身上的真元。
“只是这门出自大魏王朝赤阳洞的修行之法,本身有着极大的缺陷,只要让体内肾水之气过度激发,便会导致真元彻底散乱,所以昔日我朝修行者和大魏王朝赤阳洞的修行者交战时,便发现他们身上数个关窍都覆盖有独特的防护器具。后来赤阳洞亡,这门功法被纳入我朝经史库之后,便被发现缺陷,一直封存不动,没想到你却恰好挑了这门功法来修行。”
丁宁不断的轻声说着,同时他的双手指肚和宋神书身上真元接触的部位也不断发出奇怪的响声,这种响声,就像是有无数的蚕在吞食着桑叶。
“九死蚕神功!”
宋神书终于像发现了这世上比他此刻的处境还要更可怕的事情,喉咙内里的血肉都像是要撕裂般,惊骇欲绝的发出了嘶哑至极的声音,“你是他的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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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乞命
天下间修行的流派数不胜数,而且每名修行者的先天体质又不相同,所以在过往的数百年时间里,不知道产生了多少开山立派的宗师级人物,开创了多少种功法,开创了多少种强大的借用天地元气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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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王朝的岷山剑宗、灵虚剑门,将御剑的手段研究到了极致,而虎视眈眈的楚王朝、大燕王朝、大齐王朝的诸多宗门,却是在炼器、符箓、阴气之道上令别朝的修行者根本无法企及。
即便是已然灭亡的韩、赵、魏三大王朝,除了数以百计的修行密宗之外,韩王朝的南阳丹宗、赵王朝的剑炉、魏王朝的云水宫,在修行功法和修行手段上,更是世间少数几个宗门才能企及。
然而在所有的修行功法里,九死蚕神功无疑是最强大、最神秘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这门功法的来历,只是隐隐推测,这是数百年前建立大幽王朝的那名天下无敌的幽帝所修的功法。
甚至有推测,身为当年最强修行者的幽帝之所以在五十余岁之时便驾崩归天,便是因为修行这门功法出了意外。
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测,是因为在幽帝之后,历代都有最为惊采绝艳的人物得到过这门功法,然而所有那些人,包括那个在大秦王朝所有人口中都几乎是个禁忌的人,都没有敢修行这门功法。
没有人修行,世间便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门功法到底有什么强大和神妙之处。
只是后世的修行者,从幽王朝遗留下来的一些竹简的记载中知道,这门功法的修行过程中,要杀很多人…而且在触碰到其余修行者的真元时,会发出如万蚕啃噬般的声音。
然而当时的修行者却又可以肯定,这种功法又不能像大齐王朝的数种魔功一样,直接吞噬别人的真元提升自己的一些修为。
那触碰对方的真元,发出这种万蚕啃噬的声音,到底有什么用处,到底意味着什么?
光是这种不可解的推测,便更让人觉得神秘和恐惧。
然而让此刻的宋神书万分恐惧的,不是因为这门功法本身,而是因为这门功法最终是在那个人的手中消亡。
那个人曾经有很多的门客。
而宋神书,在很多年前,只是帮那个人的门客驱车的最卑微的车夫之一。
现在,原本应该随着那个人的死去而彻底消失的九死蚕神功,却无比真切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挟带着无数封存在他心中,他刻意不去想的无数画面,一下子如山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更加无法动作,浑身都剧烈的抽搐开来。
他开始意识到,前些时日在长陵中流传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
丁宁看着宋神书,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指尖如同在抚平宋神书衣衫上的褶皱一样,细心的扫过宋神书身体表面的每一条赤红色真元。
伴随着无数春蚕食桑般的细微声音,一条条赤红色的真元在他的指尖下消失。
“卖友求荣的滋味到底怎么样?”在做着这些的同时,他认真的,好像真的想得到解答一般,轻声的问宋神书。
听到这一句,宋神书终于确信自己的推断,他的恐惧终于回归到自身的处境,“不要杀我!”他浑身汗如雨下,震动着已经僵硬的喉部肌肉,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欠债就要还。”
丁宁用看着可怜虫的目光看着他,“你告诉我,除了这条命,你还有什么能用来还债?”
宋神书的眼睛都快被自己的汗水糊住,他用力的睁着眼睛,急促道:“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一些比我的命更为重要的秘密,你能让我活下去么?”
丁宁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沉吟了数息的时间,说道:“可以。”
宋神书的眼睛里油然生出希望的光焰,只是一时有些犹豫。
丁宁冷笑起来:“你应该知道他的剑叫什么名字。”
宋神书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年李观澜被杀,出卖他的人是慕梓,现在他改名梁联。”
他控制着越来越僵硬的咽喉,摩擦着发出难听的声音,说出他认为最重要的第一个秘密。
丁宁的眼神不可察觉的一黯。
那些熟悉的名字,对于他而言,是很多很多的债。
“梁联?”
“虎狼北军大将军?军功已满,接下来最有希望封侯的那位?”
他的眉头深深的皱起,自言自语般说道。
“就是他。”宋神书求生的欲望越来越浓烈,虽然发声更加困难,但声音反而更响了一些。
“只有这些?你应该明白,只要你说这些是真的,不用你说,我将来也会查得出来。”丁宁抬起头,冷漠的看着他。
宋神书艰难的吞咽着,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知道接下来出口的这个秘密必定能让对方满意,然而他也十分清楚,若是让人知道这个秘密是由他的口中说出,那他将来的结果肯定会比现在还要凄惨。
“林煮酒还没有死。”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丁宁,嘶声说道。
丁宁的身体一震,他的面容第一次失去了平静,惊声道:“你说什么!”
“他就被关在水牢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
宋神书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严相想要从他的身上获取到一些修行的秘密,所以一直没有杀死他…外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就连李相和夜司首他们都根本不知道这个秘密。”
丁宁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他沉默了片刻,认真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
宋神书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从他的嘴里挖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所以严相想过一些方法…他曾让人施计假劫狱,劫狱的人里面,有一些便是林煮酒以前认识的人。”
“你也是林煮酒认识的人里面的其中一个,只是他不知道你们已经都是严相的人。”丁宁的面容一味的平静,“后来呢?”
宋神书艰难的说道:“不知哪个地方出了错漏,林煮酒根本就未上当。”
“他的心思本身比严相还要慎密,那些小手段怎么可能骗得过他?”丁宁微垂下头,轻声道:“他现在一定过得很不舒服。”
宋神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没有出声。
丁宁没有看他,却是又轻声道:“没有了?”
宋神书的心脏再次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听出对方还不满意。
“我…”于是他颤抖着,说出了自己所知的最后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传说中的孤山剑藏应该存在,而且大多数线索,可能在云水宫白山水的手中。”
“孤山剑藏?”
丁宁的呼吸微微一顿,这又是一个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消息。
传说中,孤山剑宗是一个很神秘,很强大的宗门,不知道起源于何时,也不知道在何时消亡,但一直有传闻,这个宗门留有一个密藏,里面有许多的至宝。
除了一些失传的修行功法之外,让所有修行者更为心动的,是一些已经绝迹的灵药和炼器材料。
随着越来越多和孤山剑宗有关的东西被发现,现在天下的修行者已经可以肯定孤山剑宗和密藏的确存在,但是这个“孤山剑藏”到底在哪里,却一直没有确切线索。
“你怎么知道?”丁宁目光闪烁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宋神书再次问道。
“神都监曾经有人带着数片玉简残片到经史库来鉴定,那残片上的文字很奇特,我们彻查了一遍古典后,发现便是孤山剑宗的特有文字。”
宋神书呼吸急促的说道:“而且我暗中查过,神都监的人和云水宫的余孽发生过战斗。他们确定有更多的这种玉简残片在云水宫的余孽手中。”
丁宁一时没有说话。
哪怕云水宫的修行者现在和赵剑炉的修行者一样隐匿得极深,但只要舍得花时间,总是可以寻找出一些线索。
“还有么?”
十数个呼吸之后,他看着宋神书,再次问道。
宋神书无助的看着他,大脑渐渐空白。
他实在是已经想不出有什么足够分量的秘密。
“很好。”
丁宁看着他的脸色,似乎很满意的点点头,俯下身体,凑到他的耳边,“既然这样,你可以去死了。”
宋神书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大到了极点。
一股劲气在此时轻而易举的刺入了他的心脉,切断了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最为重要的数根血脉。
“你…”
他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生命就将结束,一只僵硬的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丁宁的衣角。
“很奇怪为什么我会不守信杀你,对么?”
丁宁看着他渐渐放大的双瞳,轻声道:“他是天下最一诺千金的人物,所以你觉得他收的门下弟子也一定会守信。”
“只可惜他都已经死了,他门下的那一套,现在还能用么?”
丁宁平静的掰开宋神书的手指,接着说道。
宋神书听清楚了这一句,他感到被欺骗的愤怒,但是在下一瞬间,他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
那是他最后的气息。
他带着无尽的悔恨气绝身亡。
第十章 风雨如晦人如鬼
鱼市里有无数见不得光的生意,也有无数见不得光的人,无数噪杂的声音。
就在半柱香之前,丁宁撑着的乌篷小船摇曳着驶离阴暗码头,在无数支撑着鱼市的木桩之间行进的时候,先前那名在鱼市外满心疑问的外乡浓眉年轻人和他口中所说的公子一起走进了靠河边的一间当铺。
没有典当任何的东西,在一名手持着黑竹杖的佝偻老者的引领下,这两名外乡人通过这间当铺的后院门,穿过一条狭窄的弄堂,又进入了一扇大门。
阴暗潮湿的狭窄弄堂里十分安静,然而进入这扇大门,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一个并不算大的厅堂,里面摆了十余张方桌,每章方桌周围却密密的至少挤了十几人,四处角落都燃着沉香,然而因为人多噪杂,却是显得乌烟瘴气。
看清这间屋内景象的瞬间,浓眉年轻人的瞳孔不自觉的微微一缩。
并非是因为周围那些人眼中隐含的敌意和身上那种修行者独有的气息,而是因为此刻正在屋子里中间台面上摆着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截成人拇指大小,颜色蜡黄状的玉石。
在寻常人看来,这或许就是一段成色不好的普通黄玉,然而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会知道,这是昔日大韩王朝南阳丹宗的黄芽丹。
黄芽丹药性温润,大益真气,是先天不足的真气境修行者朝着真元境迈进的途中最佳的辅助灵丹之一。
南阳丹宗全盛时,一年所能炼制的黄芽丹也不过数百颗,此时南阳丹宗不复存在,黄芽丹自然更加稀少。
这种丹药,在大秦王朝也属于不准交易的禁品,然而充斥这间屋子的噪杂声音,都是连连的喊价声。
所以这里,自然就是一个非法的拍卖场所。
浓眉年轻人原本就知道鱼市里有着很多外面难以想象的场景,有着许多对于修行者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的交易,然而一进门就看到黄芽丹这种级别的东西,他还是和刚刚进城的乡下孩童一样,有着莫名的震撼感,他在心中忍不住想道,长陵鱼市果然名不虚传。
他身前书生打扮的清秀年轻人也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场间的情景,领路的黑竹杖佝偻老人也不催促,也只是默不作声的等着。
此刻对于这一颗黄芽丹的争夺已经到了有些疯狂的地步,早些年价值两千两白银一颗的黄芽丹,此刻已经喊到千两黄金,而且还有数方在争夺。
又喊了数声,争夺的双方最终只剩下一名身穿灰衫的年轻剑师和一名脸蒙黑纱的中年男子。
年轻剑师的面孔已经涨得通红,额头上一滴滴汗珠不停的滑落,而那名脸蒙黑纱的中年男子却端坐不动,极其的沉着冷静,每一次喊价只是按照最低规则,在那名年轻剑师的出价基础上再加百两纹银。
转瞬已过一千三百两黄金。
年轻剑师的面容由红转白,这枚黄芽丹对他极其重要,若是没有这颗黄芽丹,恐怕以他体内的病根,此生都没有机会从第二境突破到第三境。
所以他转过头,几乎是用请求,甚至是哀求的目光看了那名脸蒙黑纱的中年男子一眼。
中年男子看到了他的目光,然而只是冰冷而不屑的发出了一声轻笑。
年轻剑师的情绪终于失控,他霍然站起,厉声道:“两千两黄金!”
满室俱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即便这名年轻剑师是某个财力惊人的氏族子弟,但对于任何氏族而言,两千两黄金用于购买一颗黄芽丹还是太过奢侈了一些。
若是没有那名脸蒙黑纱的中年修行者的抬杠,恐怕这颗黄芽丹在千两黄金左右便可入手。
听到年轻剑师喊出两千两黄金的价格,脸蒙黑纱的中年修行者明显一滞,然而他依旧沉稳的坐着,只是声音微寒道:“兄台好气魄,某家不如,只是兄台真的拿得出两千两黄金么?”
年轻剑师骤然如坠冰窟,通红的面容变得无比雪白。
一片哗然。
只是看他的神色,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便知道他根本不是那种巨富氏族的子弟,刚刚喊出两千两黄金的价格,只是因为一时的情绪失控,心态失衡。
嘲笑过后便是冰冷。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任何地方都有规则,鱼市的暗道就更为严苛。
之前一直凝立在放置黄芽丹的那张桌子前主持拍卖的黄衫师爷摸样的瘦削男子摇了摇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名年轻剑师,轻叹道:“你应该明白这里的规矩。”
年轻剑师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
他的右手落在了斜挂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却是坚定了起来,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
原本这个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已经聚集在他腰间的这柄长剑上,此刻看到他这样的动作,屋内绝大多数人眼中嘲弄的神色却是开始消失,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尊重的神色。
这名年轻剑师的剑看上去很轻,剑柄就是一种罕见的青金色,这绝对不是凡品,价值也应该至少在两千两黄金之上。
按照鱼市里这种黑市的规矩,既然他已经喊出了价,那他至少可以用这柄剑来抵,换取那颗黄芽丹,但他此刻的动作,却明显不肯舍弃这柄佩剑,而是要用削指的方法,来给出一个交代。
剑失可以再寻,指断却不能再生。
但剑对于主修剑的修行者而言,却是一种象征,一种精神。
拥有这种精神的修行者,往往会在修行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所以这名年轻剑师此刻的选择,让周围所有人心中的轻视和嘲笑尽去,化为尊重。
“够了。”
眼看这名年轻剑师已然发力,即将按这里的规矩,一剑斩去自己的两根手指,但就在此时,一声清叱响起。
“这颗黄芽丹我给他。”
这声音简单而平静,没有任何炫耀、博取人好感的情绪在里面。
年轻剑师愕然的转过头去。
出身的便是那名书生打扮的清秀年轻人。
在他简单而平静的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身后的浓眉年轻人微微挑眉,直接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了一颗黑色的珍珠,放在了黄芽丹的一侧。
这颗黑色的珍珠足有鸽蛋般大小,散发着淡淡的幽光,任何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绝对不只两千两黄金。
年轻剑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两人,想着那名清秀年轻人只要出声慢上一步,自己的两根手指此刻便已落在地上。
他首先感到幸运和惊喜,接着却是羞愧而无地自容,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书生打扮的清秀年轻人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看了驻足在他身旁的引路老人一眼,开始动步。
佝偻的老人也不多话,接着带路,走向这屋内的一扇侧门。
年轻剑师开始有些回过神来,他的双手不可遏制的震颤起来,因为激动,苍白的脸上也再次浮满异样的红晕,“在下中江…”
他显然是要报出自己的姓名,然而他只是吐出了四个字,就被那名书生打扮的清秀年轻人打断。
“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所以也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号。”
清秀年轻人没有回头,平静的,甚至似乎不近人情般的简单说道。
然后他跟着那名老人进入那扇偏门,消失在所有人愕然的视线之中。
年轻剑师凝立了数秒钟,汗珠再次从他的额头滚滚而落。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明白了清秀年轻人的意思。
这对于清秀年轻人而言,只是随手便可以解决的事情,然而对于他的人生而言,他却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再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绝对不能再犯那样只是情绪失控而导致的可怕错误。
得到教训,悟道,比授丹的恩惠更大。
所以这名来自关中中江的年轻剑师接过主持拍卖者递过来的黄芽丹之后,便对着清秀年轻人身影消失的侧门深深的行了一礼,做了个奉剑的手势。
看到他这样的举动,这间房间里的诸多修行者神容更肃。
……
侧门内里,又是一条幽深的胡同。
胡同上方的屋檐和雨棚并不完整,有雨线淋洒下来。
两边的许多间房屋里,有很多人影如鬼般晃动,声音杂乱,不知在做些什么勾当。
风雨如晦人如鬼。
在这样的画面里,就算是随手赐掉一颗黄芽丹的清秀年轻人,平静而坚定的眼睛里也多了一分幽思。
然而他马上就醒悟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一股炙热的气息以他的身体为中心扩散开来,风雨不能近,阴晦气息皆散。
引路的老人手里拄着一根黑竹杖。
左侧前方不远处,靠着胡同的墙边,也种着几株黑竹。
就在这一刹那,几株黑竹如活蛇般扭动起来,迅速的化为黑气消失。
景物骤然一变,很多鬼影般晃动的人影消失,而那几株黑竹消失的地方,却是出现了一扇虚掩的木门。
木门的里面,是一个幽暗的房间。
“想不到商家大小姐,修行的竟然是阴神鬼物之道。”
清秀年轻人冷冷一笑,漠然说道。
第十一章 人杰
幽暗的房间里,隐约坐着一名红衫女子。
她的面前摆着一张琴,旁边有一个香炉。
她的身旁两侧,也有几株墨玉般的黑竹。
“只不过是个亡家的弱女子,知晓了些保命的手段,倒是让赵四先生见笑了。”
香炉中黑烟袅袅,这名红衫女子的身影在空气里显得晃动,就如鬼影般阴森,然而她的声音却是出奇的清澈、温婉,而且说不出的有礼,让人听了便觉得舒服,让整间幽暗的屋子都似乎暖了起来。
清秀年轻人微皱的眉头松开,面上的一丝愤怒也缓缓消散。
“同时沦落人,商大小姐又何必自谦。”
他对着屋中的女子行了一礼,然后风波不惊的走入幽暗的房间,在红衫女子的对面坐下。
在红衫女子的琴前,还有一道薄薄的黑色纱帘,他便和红衫女子隔帘相望。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浓眉年轻人在门外对红衫女子也是行了一礼,但不进门,只是转身站在门口。
“赵四先生先前差人传来口信,说有事和我相商,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红衫女子在帘后还了一礼,这才不徐不缓的问道。
她的声音细细的,语速和语气却是无一不让人觉得舒服。
清秀年轻人看着帘后的这名红衫女子,这名实际上控制了大部分鱼市非法生意的枭雄,他微微的点了点头,“我师弟赵斩被夜策冷所杀,这件事商大小姐想必已然知晓。”
红衫女子细声细气的说道:“赵七先生是天下可数的人杰,一朝身亡,实在令人叹息。”
清秀年轻人双眉渐渐挑起。
就如赵斩看到夜策冷步入院门的那刻,他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一种难言的气魄和魅力,一种难言的锋芒。
“我师弟之死,过不了几天就会天下皆知。”他依旧沉稳道:“只是我师弟为何会在长陵潜伏,又为何会死在长陵,这其中缘由,却没有几个人会知道。”
红衫女子说道:“弱女子驽钝,不明赵四先生的意思。”
清秀年轻人看着纱帘后的红衫女子,接着说道:“你们秦王朝的修行者,一直追我们剑炉的人追得最紧,我们剑炉的人,不说在长陵,只要在你们秦王朝的任何一座大城久居,便必然会被察觉。我师弟明知此点,不惧生死,在长陵隐居三年,不是为了要单独刺杀某个人,而是为了要寻找那个人遗留下来的东西。”
红衫女子沉默不语,但身体却开始微微的震颤,她身侧的数株黑竹也似乎痛苦般抖动起来。
即便她已然是长陵地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是所有进入鱼市的人都必须尊敬和畏惧的存在,然而想到那个人的名字,她依旧会觉得痛苦。
很多时候,不愿提及那个人的名字,只是因为无助和痛苦,因为不愿意想起那么多痛苦的事情。
就如她面前的这名赵剑炉最强大的存在。
赵剑炉的人不会有畏惧,然而剑炉因那人被灭,现在却依旧想要靠那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来对抗秦王朝的修行者,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清秀年轻人平静而清冷的接着说道:“我师弟自然不怕死,然而若是没有一丝蛛丝马迹,我自然不会允许他随意将一条命丢在长陵,而且他的命,比起天下绝大多数人的命都要值钱。”
纱帘微微的抖动,隔了数息的时间,红衫女子细语道:“真的和传闻的一样,那人的弟子出现了?”
清秀年轻人看着纱帘后的这条红衫身影,缓声道:“你知道那人的仇人很多,但旧部也不少,在他死之后,他的旧部大多下场凄惨,留下来的老弱妇孺也并不多。或许也是机缘巧合,我剑炉的人发现了一名被杀死的贼人。那名贼人应该是当时未死,逃到野外才流血过多而死,而那名贼人身上全是浮浅伤,一圈圈的剑伤,连接不断。”
红衫女子再次一震:“磨石剑诀?”
清秀年轻人冷漠道:“我后来亲自查验过,是磨石剑无误。磨石剑诀是那人自创的剑法,专门对付护体真元太过强横的修行者而用,从剑痕看,施剑者当时只是第一境修为,而那名贼人已是第二境上品,应该是修为上存在如此差距,所以才用磨石剑诀应付。而后我们仔细追查过这名贼人先前的踪迹,便发现这名贼人可能是想要劫掠附近的某处村庄,而那处村庄里,正有几名妇孺是那人的旧部家眷。”
红衫女子沉默了数息的时间,“我相信赵四先生的判断,但对于我而言,身死仇消,那人是否留下真传弟子,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们可以过得更好。”
清秀年轻人冷笑道:“即便许多人畏惧我们,然而我们自己都清楚,自己不过是不可见光的孤魂野鬼。”
“没有人会拒绝力量,也没有人拒绝过得更好。”清秀年轻人顿了顿,又看了帘后的红杉女子一眼,冷冷的补充道。
“看来赵四先生是想让我帮忙,看能不能从那人的旧部家眷身上找寻出一些线索。”红衫女子又沉默了数息的时间,诚恳道:“我敬重先生,可我毕竟是秦人。”
清秀年轻人摇头,自嘲道:“现在秦人和赵人又有什么关系?我朝都已经灭了那么多年,难道当年我朝灭亡时,赵留王喊的那一套还有用么?左右不过是私人的恩怨,天下大势已然如此,难道我还会愚蠢到觉得以剑炉的几柄残剑,还能重建我朝不成?”
红衫女子想了想。
她知道传说中剑炉里第四个入门,被人称为赵四先生的那人,是被公认为所有剑炉真传弟子里境界最高的。
现在她知道,这个境界,不只是修为的境界。
所以她便想认真的谈谈,看清楚这个人。
她身侧的数株黑竹微微摇摆,好像有风吹过,她身前的黑色纱帘也摆动开来,往一侧收拢。
清秀年轻人感觉到了黑色纱帘上那一股微弱的天地元气,不由得目光一凛,由衷道:“原来商大小姐还精通法阵布置之道。”
“又让先生见笑了。”
红衫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更让人觉得舒服,她看清了清秀年轻人的面容,看到传说中的赵四先生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年轻许多,她的心中也不免有些吃惊。
清秀年轻人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也觉得吃惊。
她的五官算不得特别好看,肤色有些病态的白,但是她的神情分外的安静祥和,她的眼瞳很有特点,特别的黑且明亮,她身上的红裙很长,完全拖在地上,遮住了她的双足。
而且她的眼睛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任何仇恨,她的神情,就像庙里的一些佛像的一样,悲悯的看着众生。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幽暗的房间里一时沉寂下来。
“愿听先生详解。”红衫女子没有丝毫作态,首先出声,打破了宁静。
“有两件事。”
清秀年轻人神色渐肃,他端正坐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第一件事,我既已将我师弟陨落在长陵的真正秘密告知商大小姐,只希望如果商大小姐如果真的发现那人的弟子,便一定设法告知我剑炉的人。因为先前和大小姐对话,便知道大小姐生性豁达,甚至对那人都有些敬重,对那人的弟子也没有什么恨意。”
红衫女子点了点头:“此点我可以应允先生。”
清秀年轻人颔首为谢,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想请商大小姐帮忙留意大魏的那些人的行踪。在下得到消息,他们可能得到孤山剑藏的线索。”
“云水宫的修行者也出现在了长陵?孤山剑藏?”红衫女子有些不敢相信。
清秀年轻人深深躬身,肃容道:“若是能得到那人或是孤山剑藏的一些东西,剑炉愿与商大小姐共享。今后剑炉几柄残剑,也必定力保商大小姐周全。”
红衫女子自然知道这名清秀年轻人这句话的分量。
她不再说什么,也只是深深还礼。
第十二章 酸甜的果实,唇间的血
丁宁看着宋神书死不瞑目的双目,轻声的说道:“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
因为知道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所以他没有急着离开这条乌篷船,开始细细的搜索宋神书衣衫里的每一个口袋。
在袖内的暗袋里,他搜出了数件东西。
一份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的笔记,一个钱囊、一个丹瓶和两块铜符。
丁宁打开笔记,看着上面全部都是宋神书对于赤阳神诀修炼的心得和后继修行的一些推测,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随手塞入了自己的衣袖中。
钱囊很轻,但是打开之后,丁宁却看到内里是数枚散发着美丽光泽的大秦云母刀币。这种钱币是用海外深海里一种珍稀的云母贝的贝壳制成,是大秦王朝独有的钱币,一枚便价值五百金。
丁宁也没有过多考虑,毫不在意的收起。
然而在打开赤铜色的粗瓷丹瓶的瞬间,他却是明显有些意外。
丹瓶的底部,孤零零的躺着一颗惨白色的小药丸,就像是一颗死鱼眼。
“是准备破境的时候用的么,想不到你都已经准备了这一颗凝元丹,谢谢你的真元,谢谢你的这颗凝元丹。”
丁宁情真意切的对着死不瞑目的宋神书说了这一句,他又认真的想了想,确定自己不需要那两块经史库的通行令符,他便再次并指为剑,在船舱的底部刺了刺。
木板上出现了一个洞,浑浊的泥水迅速的从破洞涌入,进入船舱。
丁宁弓着身体退出乌篷,双足轻轻一点,落在一侧不远处一半淹没,一半还在水面上的木道。
这是他花了数年时间的观察才选定的路线,所以此刻没有任何人察觉,一名大秦的修行者的遗体,就在他的身后的阴影里,随着一条乌篷船缓缓的沉入水底。
在连续穿过数个河岸码头之后,周围才有人声响动,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丁宁就和平时闲逛一样,走入沿河人来人往的晦暗小巷,但是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抹胭脂般的红,渐渐出现在他紧抿的唇间。
感受着唇齿之间浓烈的血腥气,丁宁的面色依旧平静到了极点,他取出了一个铜钱,从游走到身前的小贩手上买了一串糖葫芦。
他微垂着头,细细咀嚼着酸甜的果实,红色冰糖的碎屑和他唇齿之间的鲜血混在一起,便再也看不出来。
想到随着那条乌篷小船在孤寂的沉入泥水中的宋神书,想到静静的躺在自己袖袋里的那个粗瓷丹瓶,这几年所花的力气没有白费,而且得到了一些超值的回报,他便有些高兴。
然而想到更多的事情,想到有些人比宋神书还要凄凉的下场,他的鼻子便不由得发酸。
他现在很想马上回到那个老妇人的吊脚楼,吃一张热乎乎的油饼,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
阴影里的乌篷船已经完全消失在水面,唯有一连串的气泡,带着一些被搅动的淤泥不断的浮上水面。
一只木盆漂浮到这些泡泡的上方。
木盆里面盘坐着一名四十余岁的披发男子,渔夫打扮,在看到这些不寻常的气泡之后,这名男子的面容一冷,他眯着眼睛左右看了下,确定周围没有其余人的存在之后,他单手划水,让木盆飘到一根废弃的木桩旁,然后他轻易的将这根钉在河底淤泥里的木桩拔了起来。
木桩很沉重,即便大半依旧被他拖在水里,他身下的木盆也依旧有些无法承载这多余的分量,上沿几乎和水面齐平。
他却毫不在意,撑着这根木桩回到那些气泡的上方,然后用力将木桩往下捶了捶。
听到底部传来的异音,他确定出了问题,松开了握着木桩的手,在下一瞬间,木盆便以惊人的速度飞射出去,在错综复杂的阴暗水面上拖出一条惊人的水浪。
……
丁宁吃完了所有的糖葫芦,咽下了最后一丝血腥味。
他一直在不停的走,不经过重复的地方,然而如果有人手里有一张完整的鬼市的地图,就会发现他在径直穿过一片区域之后,再接下来的半柱香时间里,其实一直在一处地方的附近绕圈。
那里是一处码头。
“砰”的一声轻响。
有木盆和码头边缘的腐朽木桩的轻微擦碰声。
丁宁听到了身侧隔着一条街巷的这处水面上传来的声音,他不动声色的加快了一些脚步,穿过一个叮叮当当打铁的铺子,他就看到了从那处隐秘码头走上来的披发男子。
他默默的跟上了那名披发男子。
这是他一石二鸟的计划。
谁都知道这黑暗里的地下王国必定有一个强有力的掌控者,但这么多年来,这名掌控者到底是谁,背后又站着什么样的大人物,却极少有人知道。
宋神书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一次这里,即便能够瞒过外面人的耳目,这里面的人肯定会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一名王朝的官员,一名修行者在这里刺杀,必定会引起一次不小的震动。
发现宋神书没有按时取火龟胆的交易者,会很快发现宋神书出了意外,也会明白这种意外很有可能会引起诸多的清查,引起一场灾难。
所以他必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去告诉这里的掌控者。
……
渔夫打扮的披发男子心情极其凝重,他低着头匆匆赶路,完全没有想到背后有人远远的跟着,而且丁宁似乎有种奇特的能力,他的身影始终不会出现在让这名披发男子会心生警惕的角度。
披发男子匆匆的走进了一间当铺。
丁宁甚至都没有接近那家当铺。
在这数年的时光里,除了一些宅内的密道他无法知晓之外,鱼市里的各个角落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他知道这家当铺的后方有数重院落,有三个可以进出的出口。
所以他只是往上坡走去,走向一处可以看到这片区域的其中两个出口的路口。
突然之间,他的眉头不可察觉的蹙起。
三条身影出现在他眼角的余光里。
三条身影走出的那条道路分外泥泞,甚至可以听到鞋底走在泥浆里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吧嗒声。
那条泥泞的道路,正是延伸向当铺那片区域的其中一个出口。
丁宁此刻所处的地方周围人群并不少,所以他只是很寻常的转身,不经意般一眼扫过。
只是一眼,他的眼瞳就不可察觉的微微收缩。
那是一名手持黑竹杖的佝偻老人,一名个子很矮的清秀年轻人,一名外乡人打扮的浓眉年轻人。
手持黑竹杖的佝偻老人走在最前,就在那条道口便转身,走回去。
而那名清秀年轻人和浓眉年轻人却是继续往前,就从丁宁下方一条巷道里走过,他们的身影,在雨棚的缝隙里若隐若现。
丁宁没有再去看那名老人或者这两名年轻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无论是那名老得连腰都挺不直,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老死的老人,还是这两名年轻人,身上都没有任何修行者的气息。
即便是五境之上的修行者,和他们擦肩而过,恐怕都根本察觉不出来他们是修行者。
然而丁宁却可以肯定这三人全部都是强大的修行者。
因为他认识这名手持黑竹杖的佝偻老人。
至于另外两人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个宗门的修行者,然而他感觉得出佝偻老人对这两人的尊敬。
那名佝偻老人,只会对强大的修行者有这种尊敬。
能够控制体内五气到他都无法明显感觉出修行者的气息,这两名年轻人的修为境界,一定异常的恐怖。
就在这时,让丁宁微微一怔的是,他又感觉到了一股霸道而燥烈的气息。
顺着这股气息,他看到了一柄黄油纸伞。
似乎是连零星的水珠都不想淋到身上,那名手持着黄油纸伞的瘦高男子在这里面都撑开着这把伞。
伞面遮住了他的面目,只可以看到他的每一根指节都很粗大,都分外有力。
这显然是一名修行者。
而丁宁则比绝大多数修行者的见识更加高明一些,所以通过那种霸道而燥烈的气息,他很轻易的判断出了这人的师门来历。
看着这人的行进路线,丁宁知道今日长陵的野外肯定会多出一具修行者的尸体。
第十三章 一剑斩蛟龙
伞面下手指关节粗大的瘦高男子并不知道丁宁此刻的想法,他不急不缓的跟着那两名外乡人,平静而冷漠。
鱼市外依旧雨帘如幕,一个个池塘的水已即将漫出,岸边的青草随着水浪飘飘荡荡。
浓眉年轻人和清秀年轻人往城外行走,渐渐那些挺立在风雨之中的巨大角楼,也在他们的身后消失在烟雨中。
城外驿道边有数座木亭,其中有一座正巧叫做秋雨亭。
这是一个缠满了枯藤的破旧小亭。
看着这个破旧的小亭和烟雨里匆匆的行人,清秀年轻人的眼睛里也涌起了一阵雨雾。
这种小亭本来就是为了替行人遮风避雨所建,然而秋风秋雨秋煞人,在这种难以行路的天气里,行人反而更加匆匆的赶路,一个避雨的人都没有。
人生亦是如此,行的路和一开始的所想,往往事与愿违。
他身后帮他打伞的浓眉年轻人并没有这样的感怀,自从走出鱼市之后,他的眉头一直有些锁着,明亮的眼睛里的杀机也越来越浓。
看着身前的清秀年轻人停下来看这座小亭,他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就在这里?”
清秀年轻人负着双手,点了点头:“就在这里。”
浓眉年轻人开始有些兴奋:“让我出手?”
清秀年轻人看了他一眼,面容平静如水:“对方实力不俗,这里又是长陵,我们不能在这里多耗费时间,所以你出手很合适。”
浓眉年轻人越加兴奋,没有持伞的左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似乎手心已经出汗。
清秀年轻人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一笑,步入小亭,安静的等着。
浓眉年轻人想了想,没有跟着走进小亭,只是打着伞站在亭子外。
不远处,他们来时的路上,一柄黄油纸伞正像荷塘里的枯黄荷叶,已然慢慢透出来。
看到浓眉年轻人和清秀年轻人停在前方小亭,黄油纸伞下的瘦高男子也微微蹙眉,但他依旧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所以他前进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一直走到浓眉年轻人的对面十余米处,才停了下来。
浓眉年轻人眉头挑起,心中更加兴奋,然而以往无数厮杀和教训,让他已经养成了在没有听到身后的确切命令之前,绝不出手的习惯。
“你不是秦人。”他没有出声,亭内负手而立的清秀年轻人此时却是冷漠的说了一句。
黄油纸伞下的瘦高男子不置可否,淡淡道:“看情形,你们两个也不是秦人。”
清秀年轻人平静说道:“不是秦人,如果杀的也不是秦人,那就和大秦王朝的律例无关,也没有什么人会下力气去追查了,你倒是打的好主意,看你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了。”
难道是钓鱼?
黄油纸伞下方的瘦高男子皱起了眉头,他狐疑的转头看着周围的道路,确定雨幕中没有隐匿的大秦战车,他便更不理解的看着平静到了极点的清秀年轻人,问道:“寻常的外乡人在鱼市做生意都要通过中间人,不敢露富,你们不守规矩,现在又明知道我是专门做什么生意的,还停在这里等我,你们也是做这种生意的?”
“这种剪径劫道的生意我并没有什么兴趣。”
清秀年轻人摇了摇头,“只是有人打上我们的主意,我们便会打回去,这便是我们做事的规矩。倒是你,有些察觉不对还敢跟上来,倒是勇气可嘉,算得上是亡命之徒。”
黄油纸伞下的瘦高男子笑了起来,说道:“我本是潭里一蛟龙,不是鱼市里的小鱼小虾,自然和一般人不同。既然花了力气跟了上来,好歹要看个清楚。”
他的笑声很真诚,说的话也很狂妄,然而就在下一瞬间,话音未落,他毫不犹豫的转身,手中的黄油纸伞朝着前方的浓眉年轻人飞出,而他的身体,则像匹狂奔的骏马,往后方的雨幕中逃去。
“倒是有几分脑子,懂得以退为进。”
清秀年轻人看着瞬间撞碎无数雨珠,身裹在白雾之中,以无比暴烈的姿态往后狂逃的这名瘦高男子,感叹的摇了摇头,“只是既然来了,要退要进就不是你想了算了。”
说完这两句,他才又对着浓眉年轻人轻声的说道:“动手。”
在他“动手”两字轻轻柔柔的响起之时,飞旋的黄油纸伞的边缘已经距离浓眉年轻人的双目不到一尺。
纸伞边缘切割空气和雨珠发出的丝丝声音,让人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然而浓眉年轻人却是只是一动不动,兴奋的看着这柄雨伞和往后奔逃的瘦高男子。
空气里骤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啸鸣,一柄红得发黑的轻薄小剑骤然从浓眉年轻人的衣袖中飞出,如闪电破空般往前飞出。
只是在往前飞行的途中切过黄油纸伞的伞柄,在下一瞬间,黄油纸伞便一声嗡鸣,彻底的崩解,被恐怖的力量直接震裂成一蓬丝絮,往外散开。
瘦高男子的瞳孔剧烈的收缩,浑身的肌肤紧张得一片针刺般的痛楚。
他本身不是普通的修行者,的确是一条过江龙,所以才敢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在和清秀年轻人的谈话之间,他便感觉到处处受制,尤其是此刻的以退为进,都直接被对方看穿。
他虽然心生不安而退,但那柄黄油纸伞依旧是他的试探,只要对方的实力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恐怖,那他就会不退反进。
然而此刻,这名浓眉年轻人的实力,却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
“嗤”的一声裂响!
速度已经恐怖到了极致的飞剑,竟然还在更加猛烈的加速,竟然伴随着一道爆开的白色气团,直接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瘦高男子一声凄厉的嘶吼,他身周的空气里瞬间出现十余条拇指粗细的火线,包裹着他的水汽顷刻便被蒸发干净。
那柄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小剑已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极高速飞行的飞剑朝着他的后背连刺三记。
轰!轰!轰!三声爆震。
十余条纵横交错挡在飞剑前方的绵密火线全部被斩碎,强大的力量,使得瘦高男子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前飞出。
浓眉年轻人紧抿着嘴唇,一步往前跨出。
只是一步,正好到了飞回的瘦高男子的身前。
他手中的破旧大伞往上空飞起,一柄黑色的大剑,却是从伞柄里抽出。
瘦高修行者的面色惨白,他知道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在死亡气息的压榨下,他终于爆发出了极致的实力,体内的所有真元,尽情的从他身前的无数窍位中喷涌出来。
无数朵细小的真火出现在他的身前,隐隐结成一条红色蛟龙的样子,扑向浓眉年轻人。
他说得不错,他不是浅塘里的小鱼小虾,他是一条蛟龙。
无数真火结成的蛟龙,比真正的蛟龙还要恐怖,上方飘散下来的雨珠,直接被烧得炸响。
浓眉年轻人身上潮湿的衣服被瞬间炙干,他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简单的挥动从伞柄中抽出的黑色大剑,往前挥出。
咚的一声巨响。
黑色大剑携带着无数恐怖的天地元气,直接敲碎了真火结成的蛟龙,然后敲在瘦高修行者的身上。
这根本就不像是剑,而像是一柄打铁的巨锤!
一柄连铁山都可以一击敲碎的巨锤!
“一…”
瘦高男子只是发出了一个急促的音阶,便被恐怖的力量拍碎了体内所有的经络,所有的骨骼,如一条没有分量的麻袋一样,往后飘飞。
在那一剑临身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只能发出一个急促的音阶。
他满心凄惶。
那个“一”字,代表了很多含义。
……
赵剑炉七大弟子之中,首徒叫赵直。
传说中他有两柄剑,一柄“赤煞”,一柄“破山”。
然而在各个王朝的修行者口中,却都习惯称呼他为“赵一”。
因为和其余所有用两柄剑的剑师不同,他的两柄剑,一柄飞剑,一柄近身剑,不是一攻一防,而都是用于攻。
他只修了一种剑势,不管是什么样的对手,他只会一剑飞出,一剑敲出。
然而极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一剑。
在这长陵,遇到的竟然正好是赵剑炉的修行者,而且是七大真传弟子里的人物,瘦高男子在凄然的坠落在地时,觉得自己死得不冤。
甚至一波波的震撼和惊叹,更是压过了一开始的凄惶和死亡来临时的恐惧。
原来赵一先生竟然这么年轻,原来那就是赵四先生。
身体里骨骼已经完全碎裂的他,竟然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微微往上抬了抬头,想要再看亭子里的那名清秀年轻人一眼。
原来那就是赵四先生啊。
传说中的赵四先生,竟然是这么年轻清秀的一个人啊。
天下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赵四先生虽然是剑炉那名大宗师收的第四名弟子,然而他的境界在所有的真传弟子里最高,所有剑炉弟子都听他的号令。
只取一剑的赵一先生,也是对他无比尊敬,就像仆从一样,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惟命是从。
这名瘦高修行者最终隐约看到了亭子里清秀年轻人的影子。
他有些茫然,有些惊喜和满足的死去。
第十四章 踏浪歌,夜画墙
浓眉年轻人也很满意,眼睛里充满了满足,对手很强,这种交手对他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
“是燕王朝的人,真火宫的修行者。”
他接过上方飘落下来的伞,将黑色的大剑再次插入伞柄里,然后再次将大半伞面遮住走出来的清秀年轻人上方的天空,同时期待确认般,看着这名传说中的赵四先生说道。
怪不得他的伞很大,只有伞面很大,才能显得伞柄不是粗大得过分。
清秀年轻人,也就是剑炉现在的主事人赵四先生,一步不停的从瘦高修行者的尸身旁走过,沿着小道,朝着远处渭河的方位走去。
“应该是燕东浮,看过他出手我就知道差不多是他了。刚刚的魑火真诀已经像点样子了,应该得到了真火宫曹阳明的一些真传。”
赵四先生看了他一眼,说道:“长陵现在真是一块肥肉,什么人都想要分一块。”
浓眉年轻人赵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陵在风雨里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边缘的轮廓,连那些巨大的角楼都已经看不清楚,但是他总是担心那重重的雨幕里,突然会冲出无数的战车,突然会跑出几个厉害至极的修行者来砍他一剑。
“这像是肥肉么?一点都不像肥肉啊。”于是只看到凶险的他忍不住喃喃的嘀咕,他还是觉得以前那条小小的街巷,小小的打铁铺子好。如果有选择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生不用进这个平平直直而又布满无数危险的大城。
赵四先生却是没有管他的嘀咕,轻声的接着说道:“楚、燕、齐,哪一个对长陵不是虎视眈眈。不过在长平的时候,我就已经看清楚了,这些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想要从对方的嘴里抢肉吃,抢不均匀,就要打起来了。像我们现在这样比较弱的,要是真和他们去合作,那就只有被一口吃掉。”
浓眉年轻人突然转头奇怪的看着他:“你好像有点不对,才见了商家大小姐一次,怎么说话都像她一样绵绵软软,轻声细气的了。”
“是么?”
赵四先生微微一怔,回想起来,似乎自己的语速的确比平时慢了一些,说起这些的时候,也没有了平时的火气。
“大约是从她的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
微微顿了顿之后,他有些感叹的认真说道:“你现在大约明白师傅为什么以前都不让你留在剑炉,让你跟着我多行路多看的原因了。”
赵直也认真的摇了摇头:“我比较笨,你学得会,我看了也不一定学得会。”
“修行如黑夜里摸石过河,活得越长走得越远,感悟和见识更为重要。”赵四先生的性情似乎真的平和了一些,不带丝毫火气的反问道:“你说刚刚的晋东浮,好不容易修到第五境,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赵直想都没想就说道:“因为遇到我们啊,而且我们从没有留手的习惯。”
“是因为没有眼光和见识。”
赵四先生嘲讽一笑,说道:“他没有见识,跟上了我们,他便死了。各个王朝、各个宗门,除了真正到了侵城灭朝的时候,否则平时根本没有多少交流,我们和秦王朝的修行者在这一点上就比燕、楚、齐这三朝的修行者要强出许多,毕竟那么多年争斗,连国都灭了三个,什么样的手段都见过一点。”
赵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大概也想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只传你一招。”赵四先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
赵直摇了摇头。
赵四先生抬头看向前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师尊是真正会因材施教的宗师,他知道你笨,让你只修这一招,修行里面想不清的关隘便会更少一些。让你跟着我,是因为你只会那一招,应对的手段总是太过单调,你多见些人,多见些不同的手段,你记在心里,今后遇到类似的,也好对付一些。”
听到说自己笨,赵直没有生气,他的眼睛却是充满了浓浓的感怀和思念。
前方一条大河,浊浪滔天,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已到渭河边。
“走吧!”
赵直先行跳上了系在岸边长草上的一条竹筏,虽然对着在此时回望长陵的赵四先生喊了这么一声,但他却是也没有马上动手划筏,而是取出了两个酒壶,一口先行饮尽了其中一个酒壶的烈酒,再将另一壶倒入滔滔江水。
“赵斩师弟,我敬你!”
直到此时,他的眼中才有热泪留下。
梆梆梆……
竹筏在惊涛骇浪中顺流而下。
赵直没有再撑伞,一边手撑着竹竿,一手在竹竿上敲打着,放声而歌。
歌声粗犷,是小地方的俚语,听不清楚含义,但是敲击的节拍,却是重而坚定,如同打铁。
……
夜色渐深,梧桐落青色酒旗下的大门被人推开,露出一缕昏暗的火光。
丁宁收起了伞,随手带上门,然后又用木销插好。
长孙浅雪坐在一张桌后,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他,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照着一碗已经冰冷的鳝丝炒面,旁边还放着一个碟子,上面铺着两个荷包蛋。
丁宁的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在关上门之后,他的呼吸也沉重了数分,但是看着点着灯等着自己的长孙浅雪,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往上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微笑。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了长孙浅雪的对面,拉过那一盆已经冷掉的炒面,将两个荷包蛋扣在上面,然后开始一声不响的闷头大吃。
“真的这么好吃么?”
看到丁宁坐下时有些微隆的肚子,长孙浅雪的目光又冷了些,“明明已经吃过了,还要吃这么多,所有修行者都十分注意入口的东西,喝水恨不得喝花露,吃饭恨不得只吃蕴含天地灵气的草木果实,你受伤后都这么生冷不忌,暴饮暴食,真的没有问题么?”
“白费力气,八境之上便会自然洗体…”
丁宁嚼着半个荷包蛋,含含糊糊,有些得意的说道:“而且天下间谁能吃到你做的荷包蛋和面。”
长孙浅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面和荷包蛋都是我从别的铺子买的。”
“……”丁宁顿时苦了脸,说不出话来。
长孙浅雪的神色却是认真了起来,看着他:“到了第八境,自然就会洗体,前面修身调理、注意饮食,真的是白费力气…这也是那个人说的?”
丁宁赌气一口扫光了剩余的面条,鼓着腮帮子点头:“第八境启天,要想不是用凝练储存的方式,直接大量调用天地元气,那修行者本身就是一个打开天地的钥匙,本身也必须是纯净无比才可以。”
长孙浅雪有些震惊,蹙紧了眉头:“可是所有典籍不都是记载,唯有洁净饮食,才有可能让身体洁净,到达第八境启天和第九境长生么?”
丁宁看了她一眼,认真的摇了摇头:“极少有人能够达到第八境,所以大多数典籍都只是推测,那些真的能够达到的存在,最多将一些体悟言传身教给自己的弟子,又怎么会花费力气去让人相信那些典籍里所说的错误。”
“或者说对于所有的宗门而言,巴不得别的宗门的修行者多走弯路,多犯错误。”丁宁揉了揉肚子,又补了一句。
长孙浅雪思索着这些话的含义,一时沉默不语。
丁宁站了起来,和往常准备修行之前一样,走入后院,先用热水冲洗干净,换了干净的衣衫。
然而今夜他却没有直接回到睡房,而是点了一盏油灯,走进了旁边一间酿酒房。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靠窗的一面墙壁。
这面墙壁上有很多花朵一样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是有人闲着无聊,没事就拿笔画一朵花上去。似乎画了很多年,很多花朵爬满了整个墙面。
然而丁宁知道这不是一面普通的画墙。
他用一根木炭涂掉了其中一朵花朵,然后又认真的,画上了两朵花朵。
因为要记住的人和事情太多,他生怕自己疏漏掉其中一个,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一面墙。
然而沉默的看着这一面墙,尤其看着新画上去的那两朵花朵,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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