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今日之机缘
长陵旧贵族门阀,家中要养得人太多,平日里又花销得惯了,一旦没落,失去了庙堂里的支柱,破落的速度往往超出人想象。
昔日聂氏门阀便是最好的例子。
聂氏曾是长陵公孙氏下的最强门阀,一度掌大秦兵权,但当彻底失势,族中最强的修行者聂让也陨落之后,聂氏便以惊人的速度陨落。
族中各方纷纷设法变卖家产,只是数月的时光,聂氏一些价值惊人的古董、甚至对于修行者而言极有用的物事便被变卖完了,只留下一个偌大的聂园。
便是那聂园,看园的那房也监守自盗,每日夜间盗运的车辆不绝,最后不仅是其中珍稀草木都被盗挖光,连一些精美的石制雕像都被挖掘一空。
现在长陵很多大户人家用于装饰的石雕木刻,甚至很多都是来自于昔日的聂园。
同为长陵旧门阀的周家,虽然没有像昔日的聂家一样彻底烟消云散,然而境况却显也不佳。
载着丁宁的等人的马车在周家墨园外停下,丁宁等人下了马车,只见周围景物萧瑟,连墨园院墙上的许多黑瓦都已经出现了残破,长出了蒿草,露出了下方的瓦泥。
目光越过高高的灰色院墙投入墨园,墨园深处中的一些亭台楼榭色彩也已斑驳,很多油漆已经剥落,一些开裂的梁柱也没有得到更换。
谢长胜虽然年轻,但也无数次听过长陵旧贵昔日的辉煌奢华,知道这些旧贵当年比起现在的王侯还要显赫,尤其看着亭台楼榭的格局都似乎暗合大道,和现今一些富贾的家园无可比拟。他便一声真诚的喟叹:“真要彻底修缮这里,看来数万金也不够。”
前方的周云海闻言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有心多给一些,我倒也不会拒绝。”
这显然是句玩笑话。但是谢长胜却是点了点头,笑道:“若我真能在写意残卷里得到很大的好处,说不定我姐和我父亲一高兴,直接将整个墨园修缮了也不一定。”
“那便希望贤侄有足够机缘,多感悟到一些修行之理了。”周云海也是笑了笑,说道。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鄙夷着说道,就凭你这个关中土包子,一天之内还能看出什么东西?
墨园里古树成荫,阳光成束从枝叶间透过。在下方青石道上形成大大小小的光斑,显得清幽而又有意境。
真正进了这墨园,走在这样的道间,才明白为何大多数亭台楼榭都已经许多年未作修缮。
因为绝大多数亭台楼榭的壁上、柱上、檐间,都是雕花嵌玉,粉彩花鸟,金银为饰。许多油漆甚至都是极其珍贵的宝石粉漆彩,或者是海外极其珍稀的云母贝粉漆,即便是放在今日。奢华也超出了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极限。
若用普通的饰材,放上去反而是不搭,还不如令其陈旧,倒是令人可以感觉岁月之沧桑。昔日只堂皇。
和长陵所有旧门阀的私园一样,墨园占地极广,绕过了园中的一座人工堆砌而成的小山,所有人眼前的景物都是一变。一切都似乎变得彻底黑白起来。
墨菊、墨树、白草…,面前种植的一切奇草异木,竟然都是纯粹的黑白两色,深深浅浅的黑白。
看到这纯粹的黑白。薛忘虚一声轻咦,接着便对周云海平和的说道:“周家墨园的写意残卷果然耳闻不如目睹,既然如此,我便到此为止,先前来时路上,随便找一处帮我备壶热茶便是。”
周云海恭谨道:“既然如此,我便陪薛洞主到山巅云海阁小憩,那是我的书房,可以看到大半个墨园的景致。”
说完这句,他便示意周写意带丁宁等人继续前行,他同时走至薛忘虚的身侧,身上缓缓释出柔和的天地元气,托扶住薛忘虚。
感受到周云海身上散发出的极精纯天地元气的味道,谢长胜面容一肃,只是他很不理解,忍不住问道:“明明还未见到写意残卷,薛洞主怎么已然说写意残卷果然耳闻不如目睹?”
丁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却是平静的朝着前方走了数步。
看着他的动作,周写意的目光剧烈闪动数下,眼瞳深处最终却是多出了几分忌惮和佩服之意。
不只是谢长胜,张仪和南宫采菽、沈奕、徐鹤山的眼睛同时瞪大到了极点。
连一丝异动,甚至微风都没有,然而丁宁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绝对的黑白。
他的衣衫、身体发肤,原本颜色深的地方,骤然加深,变成黑色,原本色泽明亮的地方,变成白色。
“原来这里的黑白,并非真实的颜色?”
谢长胜呆呆的出声,他终于有些反应过来,这里的黑白,只是被某种气息浸染,就像是法阵的力量,引起了光线和色泽的变化。
疾走了数步,超过停下来的丁宁,身体也变成绝对黑白的周写意在此时转身,看了他一眼,冷漠的说道:“你怎知黑白不是原本的颜色,你又怎知平日里看到的色彩不是虚妄?”
丁宁的眉头不可察觉的微微皱起。
事实上周写意此刻所说的这句话有些道理,只是周写意自己显然不可能理解这么深刻,他此刻说这样的话,只是想让谢长胜更加迷惑,思绪更加混乱。
他目光闪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先行忍住了。
南宫采菽等人都是难以平静。
方才薛忘虚话语里的意思,他似乎直接就看到了写意残卷,难道说…这里的气机改变,全部都是因为写意残卷引起?
只是一副残卷,就如一个大型法阵一样,引起这样的变化。
怪不得就连那些至高的人物,都想要来借这写意残卷一观。
周写意继续前行,每一个步点落下,地上都冒起一蓬黑白两色的烟气,看上去就像行走在画卷中一样,极不真实。
他黑白分明的脸上。却是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傲然的神色。
即便是无数次进入这里参悟,每一条小径都已经熟悉得可以闭目走过,然而每一次进来,都还是会感到惊艳。
谢长胜的眼睛再次瞪大到了极致。
他的前方,出现了无数河流和远山,浓淡相宜,看上去无比的遥远和壮阔。
周家墨园的占地怎么可能这么大?
这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话语,然而当行走在最前的周写意停顿下来之时,他便骤然醒悟。
那便是写意残卷。
黑白的清辉中,缓缓出现了一座古殿。
通体木质的古殿。被浓厚的墨意浸染得如同墨玉一般。
古殿内里没有任何摆设,唯有正中心的石板地上,矗立着一面晶壁。
这面晶壁是用两片极薄的水晶拼接而成,而内里的中央,便是一幅长约一丈有余,高度不过数尺的残卷。
他和南宫采菽等人,顿时再次震撼无言。
让周写意有些意外,眉头不自觉缓缓挑起的是,丁宁的神容依旧很平静。
“这便是我们周家的写意残卷。你们可以自行参悟,但切记不要触碰晶壁,否则引动的禁制足以杀死任何五境之下的修行者。”他缓缓的说道。
听着这样的声音,谢长胜已经下意识的走上两步。他第一时间想看清这副残卷的全貌,看看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而目光只是扫过这幅残卷,他的呼吸便瞬间紊乱。
无数座深深浅浅的山,其中远近的河流。好像瞬间就朝着他压了过来,一瞬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昏沉。心中大骇的闭上眼睛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整张画卷没有任何印象,根本记不得这画卷上画的到底是什么,甚至这画卷的残破处在哪里,他都没有印象。
“怎么会这样?”
南宫采菽等人也是同样的感受。
若是说根本看不出里面任何一条线条,任何一个墨迹的用意和蕴含的道理,他们还能够理解,但现在画卷就在眼前,他们却是根本看不清内容,看过之后便忘,任何东西都记不住,他们便无法理解。
一行人互望了一眼,只看到丁宁出神的在看着,十分平静。
丁宁可以看到这里面的内容,可以看出些什么么?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疑问,然而看到丁宁十分入神的样子,所有人却都觉得不能出声惊扰,纷纷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再次凝神望去。
……
丁宁平静的看着前方的写意残卷。
这是他知道,但之前都没有机会看过的修行典籍。
昔日的周家,为了抗拒某些他们最痛恨的人入园观经,甚至表达出了玉石俱焚的意思,不惜毁掉这幅残卷。最终当时的那批人为了让修行者世界的瑰宝流传下来,做出了让步。
其实无论是岷山剑宗还是灵虚剑门,对于他而言也是一样,若是真正知道他的身份,即便是灭宗,都决计不会让任何对他极有用处的秘典让他看到。
他平静的眼眸深处有一丝感慨。
无数深深浅浅的墨山和墨河,也瞬间朝着他压来。
只是他根本未“看”这些墨山和墨河,这些墨山和墨河就像是飞过他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身后崩散。
他的感知根本不去管那些最本源的线条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只是看最本源的线条。
所以他视线里的画卷和周围人所看的完全不一样。
他所看到的,便是一幅发黄的残卷,粗粝的草浆纸面上,画着的其实只是两座山。
一座浓,一座淡。
山顶上方飘着几抹白云。
两座山前,有一条大江流过。
这幅画的右上角是缺失的,所以那座淡山缺了一个角,大江少了一段。
上百条深浅不一的墨线,或者说剑意,或者说符文,组成了这样的一副图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点拨
丁宁静静的看着这山、这云、这水,很快便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金重于水,落入水中则沉于底,寻常干木投于水则浮于表面,清气上升,飘于高空,浊气下沉,积为尘土。
万物运行,都有其特性,都有其规律。
各种本源的天地元气,组成天地万物。
再细微的东西,在这世上经过,必定会留下痕迹。
细心的猎人,能够在草丛里发现梅花鹿的脚印,无知却有闲的孩童,能够发现清晨草叶上蜗牛爬过的痕迹。
修行的本源,便是探究万物生灭的规律,感知极细微的天地元气流动留下的轨迹,悟出可以改变或者引导这些轨迹的线路。
文字和图录想要描述的是这种线路,而这种写意残卷,则是直接舍弃文字和图画,直接来描绘这种线路。
这是表述的不同手段。
只是和那些文字描述的相比,写意残卷本身也就像是一道符,一个法阵,因为其中的这些墨线,本身就是可以改变和引导天地元气的符文。
大多数修行手段相通,很多线路都有着规律。
所以许多修为高深的修行者,都是举一反三,都是通过很多修行图录、符文的规律,来参悟未知的轨迹。
而即便是这些境界已经能够达到举一反三,看到某些线条就已经油然产生熟悉感觉的强大修行者,在看这样的经卷参悟时,最先要做的,便是要寻找起笔。
寻找留下这份经卷的修行者落的第一笔。
叙述道理,说话也会有先后顺序,按照留下这份经卷的修行者的叙述思路,自然就会更加容易理解其中隐含的修行之法。
然而丁宁却不同。
丁宁直接以“意”入手。
无论是以他对修行过写意残卷中真元修行之法的修行者的了解,还是从第一步走入墨园感受到的气机来看。这份写意残卷在真元修行方面的领悟,距离九死蚕有很大的差距。
所以他不需要浪费时间去研究写意残卷中的真元修行方法,他只需要得到里面一些有用的对敌手段剑术、符道!
所以他只需要首先分辨,这些墨迹里那些有剑意,是代表着剑痕,哪些有剧烈的改变和扭转天地元气的符意,是对敌所用的符道。
这对于别人而言很难,或者根本难以做到,然而对于丁宁而言不难。
只是此刻让他深深皱起眉头的是,这份画卷上。剑意最浓烈处却是在残缺的纸张边缘戈然而止。
那数条刚刚起势的墨线,消失在那残破处。
也就是说,这副画里对他价值最大的部分,就在那个残破的右上角里。
所以那右上角缺失的,不只是那座淡山的一个角,不只是大江的一段尾巴,在淡山之侧,还应该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丁宁知道,那应该是一颗星辰。或者是一轮寒月。
因为他知道周家曾有人使用过那样的剑意,所以这份写意残卷本不应该残到这种地步,那一角上的某些部分,应该是被周家的那人故意挖去了。
就是这个缺失的地方。才是他这次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眼中其余的墨线全部剔去,眼睛里只剩余剑意浓烈,和那处残缺处有关的墨线。
时间缓缓的流逝。他记清楚了所有这些墨线,然后将目光从这副画卷上抽离,缓缓转身。
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谢长胜等人依旧看不出任何的门路,依旧看画只是数息的时间,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此时丁宁身体一有动作,他们便顿时反应过来。
“你做什么?”
谢长胜疑惑不解的看着转身的丁宁:“看完了?看不出来,还是?”
丁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些疑惑,我先在外面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周写意一直在观察着丁宁的神色,看着丁宁方才深深皱眉的样子,他便自以为丁宁是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此刻已然有些烦躁难耐,需要平复心情。
所以他便心中微冷的说道:“如此请自便。”
“你们不要浪费时间,慢慢看着,我等会便回来。”
丁宁交待了一句,便走出这间古殿。
他在这古殿外的道路上,也只是走出了数步,然后他便抬起头,感受着这墨园中天地元气流动的轨迹。
“果然如此。”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显露出一丝冷讽之意,“你果然还未死。”
周家修建墨园时,本身也是将对写意残卷的领悟融汇其中,只是其中大部分的领悟都未真正透彻,或是有所偏差,所以整个墨园才没有变成一个极其厉害的法阵。
但或许许多年后,写意残卷自然的气息浸染,能够使得墨园的一些景物发生细微的改观。那些对这写意残卷有足够理解力的周家人,便能感觉到自己的错误,对错误进行一些修正,同时悟得更多的道理。
这是一种有效,但很笨,很漫长的参悟之法。
但在已至极限的情况下,也是唯一再有寸进的方法。
而现在,感受着这整个墨园之意,在丁宁的感知里,其中大部分都依旧是错谬丛生。
周家许多代的修行者,对写意残卷的领悟,也只不过如此。
然而在这墨园的一角,却有一处气机最为强烈,那是一片弧形的院落。
所以即便对于写意残卷许多地方都不能理解,或者理解错误,但对于写意残卷上那剑意最浓的一处,周家却有人恰好理解了出来。
而且此刻那处暗合画卷上剑意最烈的地方的院落,还比画卷上多出了一股强大的气机。
所以周家领悟出了残卷上那处的人还活着。
残卷上多缺失的部分,便是被他挖去的。
而此时,那个人便生活在那片院落里。
“那么多人都已经死了,甚至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你却还活着…”
丁宁心中的冷讽之意越来越浓烈,但他的脸色却缓缓的恢复了平静。
他甚至真正凝视那片院落片刻,然后他缓缓转身,开始走回封着画卷的古殿。
……
谢长胜感觉到了身后有微风扰动,他还未来得及转头,丁宁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
“你看到了什么,有悟出什么没有?”
他忍不住轻声的问丁宁。
丁宁平静的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根本没办法看。”谢长胜有些懊恼道:“看了这么久,勉强看到两团墨团,好像是两座山。”
“你只看得到这两座山,你便只看这两座山。”丁宁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用唯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连两座山都看不清楚,你又何必贪心看别的?”
谢长胜顿时一愣。
丁宁接着说道:“两座山都太多,两座山上,哪处你感觉看得比较清楚,便只看那处。”
“这是超越现在绝大多数宗师的宗师,你就算是现在的宗师…你以为你能纵览全局?”丁宁说完这一句,伸出了右手,放在谢长胜的面前,慢慢移动而过。
他的右手遮住了谢长胜的双目,但是食指和中指之间,却有一小点缝隙。
随着他的手掌移动,只有一小段一小段的墨线,透过这个缝隙落入谢长胜的瞳孔里。
谢长胜根本感觉不出丁宁掌指之间的无比精妙而细微的气机变化,然而他却终于借此看清了数根墨线,数根很有“感觉”的墨线。
他的呼吸都彻底停顿了,在丁宁的手掌在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顿时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将手掌放在面前,缓缓移动。
丁宁走向他身侧的张仪。
张仪是此刻眉头皱得最深的一个。
“师兄你有何难解之处?”丁宁轻声的问道。
张仪霍然一惊,这才发现是丁宁一般,随即凝重而愁眉的轻声道:“我取最简之处观,这副画卷最简之处在上端,线条极疏,像是几朵白云,但这几朵白云的淡线,却都极其难懂。明明感觉出有真意,却是感觉不出到底是什么…这一日的时间,显然不够。若有数月时间,可能有所悟。”
丁宁平静前视,他也看着那数朵白云,认真说道:“师兄你果然天赋不凡,已然有所悟…只是我觉得这几朵白云好像只是有形而已,下端淡却有水意,淡线虽平,但好像都有往下之意,似是这云就将化雨。”
张仪的身体陡然微颤,目光却再也不敢离开那几朵白云。
随着丁宁的述说,他的心意所致,那几朵白云便似流动一般,在他的眼中真是化为雨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祖
这便是修行途中最可贵的顿悟。
这是一种难言的感觉,令张仪无比震撼,无比欣喜。
白云化为雨珠。
每一滴雨珠坠落,便出现了他之前看不到的许多线条。
他彻底感觉出了这些线条中的真意,震惊欣喜到忍不住颤声道:“小师弟,真的是雨不是云!”
沈奕疑惑的转头看着他。
张仪这才醒悟过来,此时白羊洞的小师弟已经不是丁宁,而是沈奕。
周写意此刻的脸色有些微白。
看着张仪此时的样子,他不可置信的想到,难道张仪只是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真的在写意残卷上领悟到了什么?
张仪望向丁宁,他看到丁宁已经走到了南宫采菽的身边。
也就在此时,一股淡薄的天地元气,已然从写意残卷上缓释出来。
张仪怔住。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顿悟时,自己的念力已经不自觉的沿着那些符线走了一遍。
这便已然牵动了气机。
感受着那股淡薄的天地元气中的湿意,他的呼吸微顿,心情却更加激动,因为他确定他方才的顿悟是正确的,他已经领悟到了那几朵看似白云,实则是雨线的真意。
周写意的面容在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彻底僵硬。
这股从写意残卷上缓慢施放出的天地元气虽然淡薄,然而却分外清远,一直飘向高空。
此时墨园之外的整个长陵,都是艳阳高照,然而这墨园的上空,却是骤然多了无尽湿意,数团突然凝结的白云遮住了阳光。
在写意残卷之前的所有人都终于感到了这种异变,连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前方画面的南宫采菽都彻底惊醒过来。
墨园里的小山上。云海阁的书房里。
周云海正和薛忘虚在饮茶。
茶是极其贵重的云雾茶,茶杯亦是秘色瓷,如青冻凝,杯口如有云霞缭绕。
感受到前方空中陡然生成的无数湿润之意,周云海的面色微微一变,手中茶杯轻颤。
薛忘虚目光微亮,赞叹道:“写意残卷果然不凡。”
周云海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薛洞主座下高徒,才真是不凡。”
只在说话之间,那数团白云下端变淡。然而不是湿意消失,却是湿意太重,终于凝结成雨珠。
无数雨珠从天空坠落,带出无数条晶莹的雨线。
晴朗的天空下,墨园里下了一场雨。
看着这滂沱大雨的意境,周写意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他可以肯定,这是周家也没有人悟到过的东西,他忍不住看着张仪问道:“你悟到了什么?”
“应该是一道符意。可以成为剑符,也可以用于炼器,是对敌的手段。”张仪是谦谦君子,所以他如实回答了周写意的问题。
“丁宁师弟!”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看着平静的丁宁,却是五感交集。
只有他才明白,方才的顿悟,就像是他自行摸到了许多道门口。却不得而入,但接下来是被丁宁直接一脚踢进了一道门中,而且那扇门后。还的确是蕴含着真意。
“恭喜师兄。”
丁宁却是看着他,轻声说道:“不要谢我,你应该明白这是凑巧,任何的宗师都不可能这么快便随便看出这样的画卷的真意,只是凑巧。”
张仪回味着丁宁的这句话,他觉得有道理。
因为他可以肯定,像薛妄虚这样级别的宗师,境界也应该比留下这份画卷的人低出许多。而整个长陵,境界高过薛忘虚的,却并不算多。
也就在此时,令他和所有人震惊的是,前方的写意残卷上,再次缓缓释放出一股天地元气。
只是这股天地元气很快开始散落,好像有人一笔画出,却是马上中断。
“当”的一声。
墨园里的半空中,发出了一声闷响,就像是有人敲动了一个无形的黄铜巨钟。
“怎么回事?”南宫采菽震惊难言的左右看着,她和众人的目光都最终落到了伸着手掌放在自己眼前的谢长胜的身上。
谢长胜的脸色也十分的古怪,十分的精彩。
“我好像悟到了一点东西,但不完全…没彻底弄懂?”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这一句,然后继续将手掌放在眼前,继续看前方的画卷。
这算是什么?
连手掌遮在眼前都能看写意残卷,都能从里面悟道?
周写意浑身僵冷的想着,骤然想到之前丁宁对谢长胜做过的动作,他心中顿时涌起更多不可置信的情绪,忍不住转头望向丁宁。
“你方才看得那么入神,你看到了什么?”此时的丁宁,却是在轻声问着南宫采菽。
“我看到了一条江。”
南宫采菽看着丁宁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图画上有许多东西,但我好像只能看到这条江。”
丁宁平静的低声说道:“这很正常,每个人的眼光不同,喜好不同,性情不同,每个修行者所修的东西不同,在看符或者看这种图解之时,便自然会有差别。”
南宫采菽点头道:“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道理,我想着若是能有所悟,那我也只能从这条江里悟出些东西。我便在这条江里寻找最吸引我的东西。”
丁宁说道:“这种做法是对的。”
南宫采菽道:“现在好像吸引我的是江里的数朵浪花,那数朵浪花似乎也很有意思,好像寻常的浪花不会那样生成,也不会那样起落,只是其中的真意,却是全无头绪。”
丁宁沉默的看着画卷,看了半炷香的时间,说道:“若那些浪花是被江水中逆流而上的鱼尾激起的水花,便算正常了。”
南宫采菽愣住。
她再看那些浪花,心中便不自觉的想,那下面似乎真藏着几尾逆流而上的鱼?
……
时至傍晚,茶案上已经换了参茶,添了精致的小点。
周云海的面容虽然平静,但心神却略有不宁。
“当!”
便在此时,一声钟声在空中响起。
他的心蓦然一沉。
和两个时辰前响起的那声半截钟声相比,这声钟声分外悠扬,甚至给人一种引起远处山谷回响的感觉。
……
墨园西北角,丁宁感知里气机最为强烈的那片小院白墙黑瓦,看上去和普通村落中的小院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在其中一间厅堂里,却是都铺着虎皮。
每一张虎皮都显然是取自壮硕的成年巨虎,每一张在地上铺开都是极大。
这间厅堂的一张软榻上,吊着一颗红色的拳头大小的珠子。
这颗珠子散发着灼热的气息的同时,还散发着一股血腥和暴戾的气息…唯有在一些凶兽的体内,才有可能结成这样的内丹。
灼热的气息偏又沉重,缓降在地面的虎皮上,热意又随着毛皮的纤端往上散发,是的这个厅堂里温暖如春,且热意出奇的平均。
铺着比少女的肌肤还要丝滑的锦缎的软榻上,坐着一名老人。
他满头银发梳理得光可鉴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肌肤散发出玉般的光泽。
他身体上散发出的热气同样浓烈,让任何修行者都会感到气血旺盛,生机强大。
然而偏偏又有一种苍老的意味,从他的身体里不断散发出来,似乎有许多污秽的尘埃,始终萦绕在他的周围。
他身上绣金锦袍下,小腹部如同怀胎十月的女子般异样的高高隆起。
但他的腹部左侧,却有些异样的空虚。
那处地方,就好像被人斩了一剑,不仅是大块的血肉和骨骼都失去,就连内里的脏器都似乎缺了一部分。
这样严重的伤势能够活下来,便真是很不简单。
这名老人的目光始终像窗外飘去,似乎对自己的身体都有些恐惧和厌憎一样,目光极少触及自己的身体。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许多负面的情绪,怨毒、不甘、贪婪、狠辣…这使得他光洁的面容有些狰狞。
夕阳将要落山。
钟声已然消隐。
然而却是又有几道独特的剑意,好像游鱼般出现在清冷的空气里,出现在墨园的半空。
然后又是一道如雷般的宏大声音,从极高空不断滚落。
在听到之前的钟声时,这名老人便已经明白今日墨园里有极不寻常的事发生,再感觉到这样两股气息接连从写意残卷上喷薄而出,他便不再有任何怀疑。
他想要知道造成这样不寻常的事的真正原因。
所以他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瞬间,他眼睛里所有负面的暴戾情绪全部消失,尽化为和蔼。
他又披上了一件狐毛大衣,遮掩住了自己的腹部。
看上去,他便是一个极其善良、和蔼慈祥的老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各自谎言
写意残卷的前方,周写意这个昔日骄傲到极点的长陵年轻才俊已经面如死灰,在画卷里连续释出的元气的冲击下,他的心脏都已经有些麻木。
张仪有所悟,令墨园里凭空下了一场大雨。
谢长胜有所悟,墨园空中异音爆响,如巨钟震鸣,群山回响。
南宫采菽有所悟,古殿里陡然生出几道诡奇的剑意,如数条游鱼在江中逆流而上,拍打着水花,行踪不定。
徐鹤山有所悟,极高空之中好像多了一座无形巨山,有巨石滚落如雷。
他们都很震撼无语,都还在一遍遍回想那些线路和意境,生怕自己忘却。
唯有沈奕很羞愧。
“师兄,我还是看不出任何东西。”
他转头看着身旁的丁宁,轻声说道:“我既没有感觉出这两座山之间有空谷回音,也没有感觉到山上有巨石滚落会如何,我用了谢长胜的法子,看到的墨线里,也没有独特的感觉。”
“每个人所长不同。”
丁宁看着羞惭的沈奕,平静的说道:“能见到别人的所长是你的优点,但一定要去学别人的优点,这便是你的不对。关中八百里沃土,你平日所见开阔,心胸也宽广。所以你能看到大处,你能看出两山浓淡,你便只需看这两山浓淡。”
沈奕呆了呆,自语道:“只看浓淡颜色有什么用处么?”
丁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此时夕阳已落,天色已暗。”
沈奕愈是呆住,不理解丁宁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
“我们来时艳阳高照,阳光明媚,此时天色却暗。”丁宁却是已经平静的接着说了下去:“但你看两山的浓淡,有改变么?”
沈奕的身体猛的一震。
他眼中的画卷,他所能看到的那一座黑。一座淡淡的白的高山,和来时没有任何的区别,在黑暗的光线里,还是一样的分明,黑没有变得更黑,白依旧是淡淡的,如同永恒。
他的脑海中如有一道亮光划过。
他的眼界里骤然清晰起来,下意识的去捕捉那几条令这样的黑白不变的墨线。
他的全部精神,瞬间沉浸其中。
……
“简直是闻所未闻。”
一声慈祥温和的声音,便在此时在古殿外响起。
“我从未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解这画卷的方法。也从未想到长陵的年轻人,竟然有这样的眼光。”
听到这样的声音,周写意眼中瞬间充满敬畏的神色,再想到今日因为自己,才有这么多外人进入墨园,并都获得了如此好处,他便满心惶恐,直接就转身,对着古殿外的来人跪伏了下去。颤声道:“老祖。”
丁宁的眼瞳中深处闪过一丝浓重的寒意,但在转身的瞬间,便如坚冰消融,化为绝对平静的池水。
他转身看着出现在殿口的身穿华贵银狐毛大衣的老人。
除了处在奇妙玄机中的沈奕。张仪和谢长胜等人都惊讶转身看着这名突然出现的老人。
当周写意的声音在他们的耳中回荡,看到周写意跪伏在地上的身体,张仪第一个想到了某种可能。
“您…”
他的脸上瞬间和之前有所感悟一样,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您难道是周融墨前辈?”
“什么?”
谢长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
这听上去似乎的确绝无可能。
周家有老祖。名为周融墨,便是唯一一个能从写意残卷上悟出修行功法,并从中领悟三道剑式的存在。
只是那人要从周写意往上追溯数代。在大秦先帝时代,便不知道多少岁数,尤其传说中在元武皇帝登基之前的数年腥风血雨中,这名周家老祖便被人一剑斩了,在长陵肠穿肚烂,血洒数条街巷。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能活着。
然而听到谢长胜脱口而出的惊呼声,这名慈祥而和蔼的老人却是温和的一笑,感慨道:“老而不死,正是老朽。”
南宫采菽和徐鹤山也都是满心的震惊。
两人都是将门之后,比起张仪和谢长胜,他们知道更多的长陵旧事。
这是一个经历了大秦两代帝王的存在,经历了旧贵门阀的辉煌到衰败,经历了变法,到元武皇帝登基。
他们甚至知道,在变法之中,这名老人曾经是元武皇帝的敌人,但在元武皇帝大局已定,在登基之前的那场腥风血雨中,他和周家便接受了元武皇帝给予他们的最后机会,为元武皇帝而战。
所以现在的周家虽然没落,但却依旧能够在长陵好好的生存下去,依旧可以拥有广阔的封地。
只是传闻中那一战十分的惨烈,周家老祖和许多名强者一样,都是身体不全惨死…谁能想到,这名周家老祖还活在周园之中?
……
周家老祖周融墨慈祥的笑着,他的目光落在丁宁的身上,他和蔼的说道:“方才我恰好听到了你点拨师弟的话语,连我都有茅塞顿开之感…且容我胡乱猜测一二,难道之前接连有人在这画卷里悟道,都和你有关?”
丁宁眉头微蹙,似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周家老祖眼睛里却是涌出异样的亮光,赞叹道:“看来是真的如此了,难道你真的能够看懂全图?”
虽然除了依旧不闻外物的沈奕之外,场间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领悟出自丁宁的点醒,然而听到周家老祖的这句话,他们还是觉得不可能。
因为恐怕长陵没有任何一名宗师,能够看懂这写意残卷全图。
除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秦帝王,元武皇帝?
也就在此时,沉寂的写意残卷上,突然再次释出一股气机。
张仪等人,包括刚刚才在地上站起的周写意,全部霍然转身。
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一缕缕独特的天地元气,已经转化成无数明亮的光线。
所有的古殿里的人就像是突然迎来一场盛大的日出。
封着画卷的纯粹透明的水晶壁,在这一刹那就像是燃烧了起来,变得耀眼无比,变成了两个无比耀眼的光团。
接着整个古殿都像是变成了透明的水晶,往外继续迸射着透明而纯净的光线。
光线席卷过墨园里所有黑白分明的气息。
接着在下一瞬间,所有的黑白两色消失了一瞬间。
无数的颜色在这一瞬间就好像突然回归,殿宇、溪流、草木,全部回归了本源的颜色。
虽然已经日落,天色黯淡,然而这万物突然变回自己的颜色,这一瞬间的景象,却是壮丽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甚至令人感动。
“丁宁师弟!我真的好像悟到了些东西!”
沈奕喜极而泣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直到此时,他还未来得及发觉殿中已经多了一名老者。
所有人看着丁宁的眼睛里,又多了数分不一样的情绪。
“我当然不能看懂全图。”
丁宁在此时出声,说道:“我只是借势而已。”
“师兄?”
沈奕有些发怔,他终于发现多了个人。
张仪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错过继续感悟的契机,不要插嘴。
“借势?”周家老祖看着丁宁的双目,想要看出些什么。
丁宁点头道:“我张仪师兄说见云,我才恍然看出是云,才猜测有雨意。南宫采菽说见江,我才看见江,说浪花和平日里不一样,我才猜测是鱼尾拍击的水花,徐鹤山见高山,见山上有石似画得不稳,我才猜测高山滚石,自有深意……我只是在他们的基础上才看到东西,才做出发想。然而他们所领悟到的,我却也领悟不到,理解不了其中真意。”
微微顿了顿之后,丁宁平静且有些惋惜的说道:“所以他们都有所得,但却只有我什么都没有领悟到。连一道剑式,一道符意都没有领悟到的,怎么可能能看懂全图?”
“师弟,你可能光顾着帮我们想东西了,所以你都没有时间好好领悟。否则以你的天赋,又怎么可能反而是你没有领悟到什么东西。”听到丁宁如此说,张仪顿时脸上火辣,想到自己身为大师兄,却反而没有尽到师兄的职责,他顿时极度的愧疚。
“别人见你便见,并能引申出可能…这也是一种惊人的天赋。”
周家老祖慈祥和蔼的面容一肃,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终于下了决定般,用诚恳请求的眼神看着丁宁,道:“我自行参悟一些东西也已遇到了严重的关隘,即便你境界不如我,你的一些想法,或许也可以给我的修行之路注入新血,不知你能否花去些许时间,陪我前去一观?”
第一百三十九章 盈亏之道
众人震撼无言,周家老祖反而向一名年轻人讨教修行之理,这听上去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却在眼前真实的发生了。
丁宁微微沉吟,说道:“岂敢。”
周家老祖神容愈加温和,微笑道:“出生有早晚,悟道岂有先后。”
丁宁眉头微蹙,一时没有马上出声答应。
周家老祖没有丝毫不耐,依旧和蔼微笑道:“且你方才也对你师弟说过,人各有所长,修行悟道,最主要的便是机缘。你在这里没有所得,或许在我那里,会有些收获。”
张仪耸然动容,觉得周家老祖说的这句话很有道理,他转过头去看丁宁,希望丁宁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丁宁看了他一眼,终于出声,道:“既然如此,晚辈却之不恭。”
周家老祖顿时大喜,直接一步上前便搀住了丁宁的手,道:“随我来。”
看着周家老祖如此慈祥和蔼,对丁宁又如此看重,张仪和谢长胜等人互望了一眼,都是心中欣喜,希望丁宁此番又有些惊人际遇。
然而此时,被周家老祖带动飞掠而出的丁宁,心中的冷笑之意却是更浓。
只在携住他手的瞬间,便有一股寻常修行者无法感觉得到,然而他感觉得十分清楚的极微弱,但渗透力极强的真元在他的身体里转了一圈。
这是这名周家老祖在试探。
只是他体内所有的“小蚕”全部隐匿无踪,当日即便是方绣幕也根本感觉不到异常。今日这样的试探,又如何能发现他的隐秘?
今日长陵无数人知道他们进了周家墨园,且就算是谢长胜、南宫采菽和徐鹤山的家世。此刻的周家也未必惹得起,周家老祖又是如此慈祥和蔼,让人联想到薛忘虚,所以张仪和南宫采菽等人,没有一个人觉得丁宁和周家老祖单独前往这墨园某处会有问题,但丁宁却十分清楚,一定会有问题。
周家老祖的面容柔和至极。似乎那一缕试探的真元根本不存在,根本不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
柔和的元气裹挟着他和丁宁的身体,落入他所居的那方院落。但接下来他却是未向他所居的卧房行去,而是行向这方院落里的花园。
花园位于小院的中央,有一座假山,一个种植了荷花的小塘。
此时荷叶落败。池塘也只剩一层冰冻着的薄冰。再加上此时天色暗沉,这里又已恢复纯粹的黑白两色,所以这处池塘便看上去说不出的意境萧索,那一片片惨败的荷叶,看上去倒不像是荷叶,反而像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鬼物。
“不需惊慌。”
周家老祖行向这片池塘,同时柔声对丁宁说了这一句。
他的脚底和池塘上的薄冰接触的瞬间,有一股淡薄的天地元气从他的身体里缓释出来。他的脚底和薄冰之间,突然多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细密的水珠好像无形之物一样穿过冰面。渗透下去。
薄冰和无数衰败的荷叶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线路,往两侧分开,现出了一道往地下深处的石阶。
这结满薄冰的池塘已经比周遭都要寒冷,然而却自有一股更凛冽的寒意,从石阶上不断升腾起来。
感受着这股寒意,丁宁的身体做出了和寻常修行者一样的反应,微微轻颤,他的心境却是十分沉静,知道自己所需的东西,便就在这下面的密室里面。
一股尘埃的气味充斥在周家老祖的鼻腔。
缓步走下石阶的他的眼瞳里,也浮现出真正的感慨。
他记得自己也有数年没有再进入这个密室,因为在数年前,他便已经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领悟到更多的东西,宝山在眼前而不得门入,这种莫大的痛苦,让他甚至不愿意再见到这里面的东西。
……
一扇黑色的铁门出现在丁宁的视线中。
这扇黑色铁门上结满了白色的霜花,上面有许多条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刻线,然而丁宁知道这些刻线和那副画卷上的很多线路有关。
在周家老祖靠近这扇铁门时,他的身体和这扇大门好像呼应一般,两股天地元气微微一撞,铁门上无数白色霜花变成微尘散开,黑色铁门往后轰然移动。
前方是一个黑暗的空旷地宫。
没有任何的火光照明,但在纯净的黑色里,却是有一团幽白色的光焰。
丁宁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片残卷,和画面的写意残卷一样,封在两层绝对纯净透明的水晶里。
“真的是一轮寒月。”
丁宁在心中缓缓说道。
唯有数尺大小的发黄纸页上,画着一轮弯月。
数条墨线勾勒出的这轮弯月,此时却在不断散发着真正的光线和寒意。
“轰”的一声闷响。
铁门在他的身后关闭。
被幽白色光焰照得脸孔有些惨白的周家老祖呼吸不可遏制的急促起来,轻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丁宁平静的说道:“好像一轮弯月,有剑意。”
周家老祖的眼睛瞬时明亮了数分。
这是一个惊人的回答。
周家历代那么多修行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第一次站在这幅残角面前,便能看到弯月,看到剑意,即便是他自己都不行。
他开始确定丁宁真的具有惊人的领悟天赋,于是他的呼吸再次不受控制的急促数分,眼底开始流淌着灼热的希冀和贪婪。
“这便是外面那份写意残卷上缺的一角。”
“即便是先帝时代,那些世上最顶尖的修行者,想要看这件东西,他们都无缘见到。”
“这是我周家花费了无数心血和付出了无数代价才保全下来的东西,你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便应该好好看看。”
周家老祖呼出些灼热的气息,尽可能缓慢和清晰的叙述道:“这一角和我有机缘,我在一开始参悟这副画卷修行之时,最吸引我的便是这一角。我足足花了近百年的时间,一开始发现这一轮弯月的符线是真元修行之法,接下来又发现这轮弯月射出的光彩,才是真正蕴含着剑法真意的线路。”
“所以这一轮弯月,不仅蕴含着强大的剑经,还蕴含着强大的真元修炼之法。”
周家老祖的眼底,又出现了真正的痛苦之色。
“在悟道之时,我自然感到无比的欣喜,然而修炼之后,我却是又陷入了真正的迷惘。”
“这轮弯月中蕴含的真元修炼之法和剑经,似乎都不全。”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领悟有问题,还是这副残角有问题…因为这幅残角虽然是从外面的画卷上截下来,然而本身弯月之上,还是缺了一块。我不知道,那弯月之上,是否还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
仔细的听着周家老祖的这些倾述,丁宁缓缓点头,平静道:“容我再看看。”
他的心境变得绝对的平静,眼睛落在那一轮弯月的简单墨线上,感知很快顺着无数发散的幽白色光线往外飞散。
他的感知有限,甚至无法穿透沉重的铁门,但是这些光线的去意,却是已经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极高空的画面。
他如同站立在极高空之中,看着这些光线从身体周围穿过。
高空里,漂浮着绝大多数修行者一生都无法接触得到的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
其中许多闪耀着同样幽白而纯净的光芒的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缓缓的聚集在这些光线上,随之降落。
丁宁微微蹙眉。
他明白了,这些线路,并非是直接的对敌手段,而是修行者用于吸纳这些天地元气的方法。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思绪收回,目光再次落在那组成弯月的符线上。
符线在他的眼睛里迅速的流动了起来。
简单的符线以不同方式旋转着,却是在他的感知里变成了一张经络图录。
他脑海里刚刚吸纳天地元气的光线,和这张经络图交叠在一起。
他看到了那些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不断沁入经络,沉积。
他的眉头瞬间深深的皱了起来。
周家老祖的领悟没有错误,或者说,周家老祖之前的所有领悟,和他到现在的领悟,没有任何的差距。
而且周家老祖说的不错,这种真元、剑经合一的修行方法,的确是不完整的。
丁宁可以肯定,按照这种方法修行,最终一些元气将会不受修行者本身的控制,继续沉积,郁结。
只是这一角画卷,真的还有缺失之处么?
他却不这么认为。
他的目光,开始停留在了弯月上方的空处。
然后他深深皱结的眉头松开。
就如治病一样,他找到了症结所在。
月虽缺,但却有盈时。
所以这轮弯月,缺掉的那一大块地方,便是一条最重要的,无形的符线!
那是月亏则转满,月盈则转亏之意。
在他的脑海里,那轮弯月缓缓变圆,到极致时又变缺,循环转化…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张新的经络图。
他彻底解开了这一角的真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他的身体也微震。
凡事太满则转亏,这是他以前懂得,但却忽视过的问题。
“你感觉到了什么?”
周家老祖感觉到了他的身体震动,他的呼吸都停顿了,心头狂跳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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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曲解
真意已在心间,说法却是可以随意。
丁宁思索着要如何说法。
只是一息的时间,周家老祖却是已经按捺不住,说道:“若你真的可以对我有些帮助,我也必有回报,我可以将我从这轮寒月中悟到的修行之法告诉你。”
听闻这一句,丁宁的面容依旧平静,然而心中的冷讽之意却是如草原上的野火般燃起。
他看不到周家老祖的银狐毛大衣下的腹部,然而他却可以想象这名老祖此时腹部气海处必然是高高隆起,玉宫内里真元硬结如铁。
“这轮寒月可能有问题。”
他有些遗憾的看着周家老祖,说道:“我觉得功法本身可能会有些问题。”
周家老祖陷入真正的震惊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真正情绪,甚至摆出了谦卑的姿态,问道:“你觉得是什么问题?”
丁宁微蹙着眉头,说道:“为什么不是一轮旭日,而是一轮寒月?”
周家老祖下意识的想着画境,不能理解。
丁宁接着说道:“画面明明有浓淡,若是一轮这样的寒月,那就如现在的清冷冬夜一样,看远山皆是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哪里还能看得出清晰浓淡,哪里还能看得出白云化雨而落,哪里还能看得出高山滚石,鱼尾拍浪。”
周家老祖悚然动容,惊声道:“你的意思是,画面明明应该是在白昼,那里是一轮寒月,本身便已有些不对?”
丁宁心中冷笑。
事实上留下这写意残卷的那位宗师大有深意。
远山景色,在满月通明之时,也看得清楚。
这本身便是令后人却揣测为什么不是满月,从而再察觉出那一道最为重要的符文,察觉出他要表达的最深真意。
然而周家老祖揣摩这么多年不可得。便是修为境界、为人学问、心境感悟,都和留下写意残卷的这名宗师相差甚远,这么多年苦思乱想之下,他的脑海之中恐怕更是一团乱麻。
所以即便话语中包含着一些真意,他丝毫都不担心周家老祖有可能获得真正的感悟。
他心中冷笑,面容却是依旧平静异常。
“这轮弯月的气息也太过阴寒。”
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女子为阴,男子为阳,所以我怀疑这片残角里蕴含的功法,可能是女子才能修行的功法。”
周家老祖面色变得无比雪白。失色道:“女子修行的功法?”
丁宁歉然道:“晚辈也不知道感觉得对不对…只是觉得画卷别出都是对敌的手段,只是这里是修行之法。这轮弯月画在一角,偏离得这么孤远,所以我便怀疑,留下这画卷的宗师极有可能就是女子,她的意思便是这画卷别的地方都可以领悟研习,但这一角,事关真元修行,却是只有女子修行才得法。”
周家老祖的呼吸都彻底停顿了。他的身体不断的震颤起来。
一时之间,他的脑海里有无数尖锐的声音同时在嘶鸣,在嘲讽,在狂笑…难道自己修行一生。竟然真的是无比可笑的,修行了只有女子才能修行的功法?
他的念力不由自主的触碰到完全硬结的月宫,感受到小腹的鼓胀和沉坠,他的心中猛的一痛。脑海中却是有如一道光芒闪过。
寒月…寒月…月事!
难道真是如此?
这太过郁结的阴煞之气,若是女子修行,便有可能在月事之时自然排出。身体便自然无碍。
这一轮寒月的真意,竟是如此?
一时之间,他的呼吸急促至极,身上的气息乱震,甚至使得整个沉闷的地宫都发出了嗡鸣。
地上整个小院都开始轻颤。
鼓荡的空气挤压在耳道里,十分的难受,丁宁轻咳了一声,捂住了耳朵。
周家老祖惨笑了起来。
然而他毕竟是一代枭雄,在这种时候,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抱歉。”
他看着丁宁,柔声道:“让你见笑了,想到自己上百年的参悟,从一开始便有可能是错的,实在是太过失落。”
丁宁微微躬身,行礼道:“晚辈惶恐,只是我的看法,未必会对。”
“这可能是建立在我这么多年参悟的基础上,便是极大的可能。”周家老祖也躬身还礼,悲苦道:“我自百岁时悟到这上面的真元运行之法和剑诀,初试时威力极大,然运用一定时日之后,玉宫真元却是开始凝结,我自以为是这功法的独特之处,他日可破茧重生,但未料情形却是越来越差。若真是一开始便错了,这真是女子才能修行的功法,那你觉得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补救?”
丁宁目光不可察觉的微微一闪,垂首道:“若真是有那可能,至于补救…前辈您对于修行的理解应该远超于我,既是极寒,若是让我来看,自然只能用极阳元气之物对冲。”
周家老祖心神稍定,他骤然有些自省,发觉自己真是乱了分寸。
随即他无比失落的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极阳元气之物对冲,若是真的能够化解掉玉宫的真元硬结…只要玉宫的真元再次能够动用,哪怕从此之后不再运行这图上的真元运行之法,不再用那样的剑意,凭借此时的修为,恐怕也可以超越往日巅峰之时,在此时的长陵亦可东山再起!
“极阳元气之物,要能入气海,便要融入五气。”
周家老祖看着丁宁,探讨般轻声说道:“那便是要有极其滋养阳气的天地灵药方可。”
丁宁平静道:“想来应该如此。”
周家老祖沉吟不语。
片刻之后,他彻底恢复了慈祥和蔼的面容,温和道:“我这便送你出去。”
当他转身走出数步,身上元气和黑色铁门上元气冲撞,铁门再次轰然打开之时,他的脚步却是一顿,轻声道:“若是你觉得有用,我可以将这一角悟出的修行之法告诉你。虽按你所说有可能是女子才能修行,但对敌威力却是极大,而且不修到一定程度,所用时间不长,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对于你而言,或许在短时间内有用。”
“你真有如此好心么?还不是连一名可能对你有所帮助的陌生少年都不放过…只是也想让我来修行这样的法门,最终想要看看落入和你同样境地的我会不会寻觅出什么对你有用的手段。”
丁宁在心中如此冷笑着,但是他的面上却是很自然的流露出震惊的情绪,他有些颤声道:“这真的可以么?”
周家老祖微微一笑,说道:“自你们进入墨园,我便接到了报讯,我知道你也位列在才俊榜上,今年夏应该便会参加岷山剑会。我认为我在写意残卷这一角悟出的修行手段对于你在岷山剑会上有大用,当然等下我告诉你之后,你便可以自行考虑是否修习。”
丁宁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前辈如此恩情,我何以为报?”
周家老祖晒然一笑,道:“那到时我想到有你能帮忙的地方,你尽量帮我便是。”
听上去豪放,然而他的眼眸,此刻却是冷漠而尽是暴戾之意。
夜幕彻底降临,天空繁星点点。
谢长胜和张仪等人等得有些焦虑起来,尤其是之前地面微微的震动,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便不免担心起丁宁的安危。
正在此时,一名周家的侍女却是挑灯而来,朝着写意残卷前的诸人盈盈一礼,说道:“我家老祖正在亲自指点丁先生修行之法,可能还要耗费一些时间。老祖吩咐在墨园雅阁帮各位先生准备了晚宴,各位先生可以先去用膳,等会他便亲自将丁先生送至。”
“连周家老祖都要亲自指点他一些修行手段,丁宁真是…”不明就理的谢长胜等人只以为是丁宁的天赋让周家老祖都有了爱才之意,一时都是惊羡不已。
……
小院的一间静室之中,随着周家老祖的缓缓叙述,丁宁闭目而坐。
只是数个呼吸的时间,丁宁的脑海之中便清晰的出现了那张经络图,他的识念内观,身体里十二条经络便随之剥离出来。
写意残卷那一角蕴含的这张经络图所示的十二条经络上,一个个关键窍位如无数银珠串在一起,密密麻麻,和他脑海中的无数线路遥相呼应。
在他的感知里,他身外的天地间骤然出现了无数根幽白色的光丝。
他敞开身体,让这些幽白色的光丝和身体里一颗颗银珠般的窍位一一连接在一起。
连接在一起的瞬间,他便感知到无数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在这些幽白色光丝中滑落,沁入他身体里那些窍位。
那些窍位便如一盏盏明灯,次第亮起。
当所有窍位全部点亮,那些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连为一体,流动起来,化成一股冰冷肃杀的气流,且沉重到了极点,如金铁之气。
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不断吸纳如他这十二条经脉之后,冰冷肃杀的气流越来越浓烈,在他的感知里,开始散发出深沉的黑色。
随着他的心念所至,这股黑色气流瞬间全部压制其中一条经脉的某个窍位。
轰的一震,这股黑色气流骤然压缩变化,化为一片薄薄的黑色晶片,沉积在那个窍位之中。
这一片薄薄的晶片,又像是一片薄冰般的小剑,亦像是一片晶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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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孤寂
“果然是幽远星辰寒煞元气。”
这一片薄薄黑色晶片一凝成,嵌在那窍位之中,有微微的刺痛感,丁宁心念一动,就此脱离识念内观,睁眼醒来。
天地之间有无数种元气存在,草木枯荣、木薪燃火、风雷雨电…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元气在活动,但这人世间的诸多元气,都不脱一些本源的天地元气的结合和变化。
然而这方天地间,还存在着外来的日月星辰的元气。
尤其是从极幽远星空远道而来的星辰元气,不知道要穿越多少没有光线,寒冷净寂到了极点的空间。那随便一片空间的寒冷和区域大小,连修行者都根本无法想象。
穿越了无垠寂寒空间落到这方天地之间的星辰元气,往往浸染了极阴煞的元气,和修行者的身体皆不相容。
然而又有大能耐者,却偏偏能够加以利用,悟出吸纳和运用这些寒煞星辰元气的手段。
这写意残卷最关键一角上,记录的便是这样的手段。
纳寒寂元气凝煞成剑,此时丁宁感觉得出来,只要心念一动,体内那刚刚凝聚的一片晶剑就会顿时如飞剑般飞出。
虽无法像真正的飞剑一样由心变化,诡异莫测,然而因为这星辰寒煞元气凝聚之物威力十分惊人,再加上对敌之时突然施展出来,对手也是极其难防。
这十二条经络之中,一共可以吸纳凝结二十四柄这样的凝煞小剑,存纳在二十四窍位之中。
按照那轮寒月的盈亏真意,真正正确的手段,便是吸纳凝满这二十四小剑之后,便将这二十四小剑再按照独特符线打出,在体内二十窍空虚的一瞬间,再大量吸纳对修行者身体有益的天地元气。融合五气。
这是修行典籍中有记载的虚塘吸水的手段,真正的盈亏之道,然而这周家老祖见识和理解终究有限,只是悟懂了对敌的手段,却未能理解到修行真意。
“怪不得是创下长陵最新修行纪录的天才,竟然能如此之快的领悟我告诉你的方法,如此快的凝煞成功。”
当丁宁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周家老祖一点真元悄然探入丁宁体内,一感觉到沉积在那窍位中的寂寒小剑,他便顿时一声感叹。
“能凝成这样一柄。其余二十三柄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你是已然掌握了真诀。你此刻应该感觉得到这寂寒小剑对于你的身体有诸多不利,但维续体内半年应该绝无任何问题,足以让你应付岷山剑会了。”感叹过后,他温和的看着丁宁说道。
半年绝无问题?
感觉着那片真正如冰片嵌在窍位之中的晶片,丁宁可以肯定,差不多恰好就在半年之数。
若是真按周家老祖这种错谬手段,只需半年的时间,这些凝煞小剑的元气浸染之下。他气海中的玉宫便会冻结起来。
到时他对敌之时,玉宫、天窍流动不畅,恐怕最多只能发挥数分之一的真元力量。
那时正好是岷山剑会开端,只能依靠这二十四柄凝煞小剑和数分之一修为对敌的话。凄惨境况可想而知。
心中虽如此想着,但丁宁面上却是一副真挚感谢的神容,他深深躬身,道:“多谢老祖赠经。他日若有想用,我必尽全力。”
这是真正的各怀鬼胎,周家老祖心中阴霾至极。面上却是笑容和蔼灿烂,和声道:“小友客气,以小友天人之姿,他日我周家墨园便要以你为荣。”
……
昔日旧权贵门阀在饮食上亦是奢靡至极,今日周家虽然没落,菜蔬用料虽然普通,但精细程度依旧不是寻常人所能想象。
即便是见惯了大酒楼名厨菜式的谢长胜,见到每一道菜式都是色相味调和得如美丽图画一般,都不免觉得今日的许多豪门在寻常生活的追求上面,和昔日的旧门阀相比,还是少了一份精致和文雅之气。
一直在想着丁宁不知道有什么际遇的张仪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尤其夹了一块茄子入口,品尝出鸡汤和虾汁的鲜美,却根本尝不出茄子的味道时,他便忍不住想,茄子便是茄子,要鸡和虾的鲜美,便吃鸡虾便是,又何必费这么多功夫,这么浅浅一盆茄子,对于长陵寻常农夫而言,根本下不了两碗米饭,可是制作过程中,又要浪费多少东西?
旧权贵门阀在昔日最终无法阻止变法,太过穷奢极欲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最著名的故事,便是一家门阀每日都将吃不完的白米饭冲洗入阴沟,旁边一家寺庙里的僧人每日便将这些白米淘洗出来,晒干储存,待这家门阀没落之时,寺庙里存积的白米干都足以让一户人家吃上数年之久。
真正的清贵高远,又岂是要用这种精致来展现?
只是略微出神之间,一些真正清贵高远的气息从他身上不自觉的散发出去,正合今日里他在写意残卷上领悟的那些符线。
整个墨园的高空里,便又骤然有了些湿意。
“师兄,怎么,还想将我淋一身雨不成?你是大师兄,又不是大湿兄。”
正在此时,一声戏谑调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张仪一震,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又触碰了天地间那些线路,他下意识的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气息,天空里的湿意消失无踪,同时他也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那人,惊喜呼出声音:“丁宁师弟,你回来了?”
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丁宁,谢长胜等人也顿时兴奋起来。
“丁宁师兄,你有悟到了什么么?”沈奕第一时间抢着出声,问道。
丁宁点了点头。
张仪呆住,却是太过惊喜而呆住。
“那真是极好!”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由衷高兴的说道。
……
就在这个夜里,长陵皇宫深处的一间书房里,坐着一名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他的面容俊秀,温和而又自然散发着宽厚仁和之意。
帝王家的少年,这样单独处于静室,显露本真时自然流露的温润仁和,便更加可贵。
在元武皇帝所有的皇子里,唯有一名皇子有这样的性情。
所以他便是扶苏。
此刻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正是弘养书院编制的岷山剑会才俊册。
只是此刻他面前的这本才俊册和日间的相比已经有了改变,此时在他这本摊开的小册子上,战胜了范无缺的陈柳枫已经排到了三十五位,而战胜了周写意的丁宁,此时已经悄然上升到了六十一位。
只是一日之间,这本才俊册上很多人的位置便都出现了变动,这些变动,甚至是接下来的岷山剑会,和扶苏原本没有任何的关系。
长陵皇宫中典藏的一些修行秘典不会输于岷山剑宗的典藏,且他的母亲大秦皇后和他的父亲元武皇帝,都是天下最强的修行者。他们自已安排好了一条修行之路让他前行。
即便他真的还有兴趣去岷山剑宗一观,以他至为尊贵的身份,也不需要参加任何的入试。
他的一切,都是长陵任何的年轻才俊嫉妒不来。
然而他很寂寞。
就如此刻和丁宁等人一样,许多少年才俊的身边都有朋友聚集,而他却是一个人。
似乎始终都是一个人。
尤其是在年初那场大宴,那名平时侍奉他的宫女直接消失在空气里,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之后,即便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聪慧无比的他却感觉出了身边所有人对他的刻意疏远。
这种对他的疏远不是来自于对他的厌恶和揣测,而是来自于对他的父母,皇后和皇帝的敬畏和戒备。
谁都不愿意无端惹上事非,谁都不愿意变成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当必须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绝大多数人都怀着这样的敬畏和戒备时,他便感到更加的孤独和寂寞。
面前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虽然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上面风云变化,却让他觉得热闹而精彩。
他想和正常的少年一样有朋友,也想要和正常的少年一样热闹和精彩。
他的目光离开这本小册子,抬起头来。
窗外四四方方的威严建筑,看上去就像是冰冷的枷锁。
他的身体未动,心却是飞了出去。
“或许我该做出些什么改变。”
“否则拘泥于其间,抑郁不得脱,自然也会影响我的修为进境。”
他自言自语,说服自己一般,发出这样的声音。
一缕温润而阳光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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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甘寂寞
夜已深,大秦最尊贵的女主人却并未安寝,依旧坐在书房里的凤椅之上。
她身前不远处的那口灵泉里,洁白无瑕的莲花已经凋零,开始结出数个同样洁白无瑕,不像是人间之物的莲蓬。
“扶苏想要参加岷山剑会?”
听着灵泉下首一名宫女的回报,她轻声说道:“真是胡闹。”
宫女下意识的以为她不许,然而抬首间,却看到她散发着耀眼美丽的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不由得一怔。
“终究是少年心性,耐不住寂寞,然那些真正的豪杰,哪个不曾胡闹过。”
皇后淡淡的说道:“他要去便让他去,长些见识也好。”
宫女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圣上今日已传了数道旨意,确定此次随他前去鹿山会盟的人是许侯爷、黄司首、李相和胡亥皇子,另外圣上传了一道旨意去方侯府,希望方绣幕也随行,只是言语温婉,并未强求。”
“李相和胡亥,还有方绣幕么?”皇后轻声自语道。
宫女的心中莫名的生出一层冷意。
在她想来,既然扶苏是皇后和圣上最疼爱的皇子,那鹿山会盟要带皇子同行的话,也应该是带扶苏皇子…难道说圣上真的因为新年大宴群臣时发生的那件事情,对扶苏皇子的态度发生了些许改变?
按照宫里的一些传言,圣上之前已经有意在明年春里立扶苏为太子,若是圣上的心意有所改变,那又是什么样的风雨?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皇后的嘴角反而再度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如此甚好。”
宫女心有疑虑的告退。
皇宫内外,和她一样心有疑虑的有很多人。
鹿山会盟事关大秦王朝和楚、燕、齐这三大王朝的相争,是一等一的大事。和整个王朝命运相关的鹿山会盟相比。岷山剑会在许多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只是属于年轻人的玩闹。
因为太过重要,所以有关鹿山会盟的一切,都会折射出许多讯息。
能够随行的人,自然都是皇帝最为信任,同时也在某个方面掌握着惊人权势的倚重对象。
“为什么要召方绣幕?”
就在大秦皇城的城墙某段,两名沉浸在黑夜之中的权贵正在交谈。
两人在黑夜之中都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的面上却散发着淡淡的红光,好像有朱砂要从肌肤里沁出来,他的脸面狭长。隐约四五十岁左右的面相。
而另外一人则似正值壮年,如铁塔般魁梧,且如凶兽一般,身上自有气血热气升腾,使得他身体周围的冰冷空气都似乎出现了一些扭曲,好像脚下踩着一个温度极高的蒸笼。
“方绣幕只知枯坐悟剑,圣上要召他随行,自然不是因为他有趣,可解旅途烦闷。”听到面上散发着淡淡红光的权贵的话。身材极为魁梧的这人随口说道。
面上散发着淡淡红光的人冷道:“难道方绣幕枯坐了这些年,已然比夜策冷等人都要强?”
身材极为魁梧的人道:“只有这个可能。”
面上散发着淡淡红光的人冷笑道:“方侯府这下风光了,我等可是不妙。”
“哪里来的不妙?”身材魁梧的人摇了摇头,道:“你说是圣上未让扶苏随行?”
面上散发淡淡红光的人道:“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来这里找你说话的?”
身材魁梧的人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你理解错了。君在外,原本最需要担心的便是君之安危,但圣上如此修为,他需要考虑的。不是他离开长陵之后他的安危,而是长陵是否安稳。能够让长陵不安稳的人有谁?圣上带走了李相,有此能力的也只有皇后殿下。若是他有此顾虑。反而要带走扶苏…皇后溺爱扶苏人尽皆知,连扶苏都留下来陪着皇后,皇后要是想做些什么,根本没有什么顾忌。所以圣上如此安排,便是绝对相信皇后。”
面上散发着淡淡红光的人沉默了片刻,道:“你毕竟跟随圣上和皇后多年,这里面的门道比我看得清楚些。”
身材魁梧的人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所以只要等着便是…明年春,我们蒙家和你们端木家支持的扶苏皇子,便是太子。”
……
……
清晨,因为大多数店面还在歇年,所以梧桐落里便更加显得清冷。
丁宁煮上了粥,开了铺门,原本想要先去问问薛忘虚今日想要吃些什么,然而他马上看到,就在铺面口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等候着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和丁宁差不多年纪,一名身穿红色镶白狐领大袍,一名身穿紫红色缎袍,两名少年都是面白肤嫩,眉宇里都有高傲之气。
一看到丁宁,这两名少年都是面色一动,身穿紫红色缎袍,看上去身材略高的少年便顿时迎上前来,颔首为礼道:“在下曾庭安,见过丁兄。”
丁宁看着这名少年,还了一礼,问道:“这么一大早,有事?”
曾庭安微微一笑,剑眉却是挑起,脸上骤然有了几分狂妄之意。
“才俊册上的排位,已然有所更改。”他看着丁宁的眼睛,说道。
丁宁眉头微蹙,道:“那又如何?”
“你现在已经升到了六十一位。”曾庭安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化为冷意,他的声音也迅速的变得冷厉至极:“我现在的排位在六十二,我实在想不通,你有什么资格排到我上面,所以我一早便来这里等着问你。”
丁宁平静道:“实在想不通可以去问弘养书院,这才俊册是他们排的,不是我排的。”
曾庭安嘲弄道:“对于我而言那太麻烦,还有更简单直接的方法。”
“你要挑战我?”丁宁很干脆的摇了摇头,道:“不打。”
曾庭安一怔,他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
丁宁看了他一眼,道:“没有兴趣。”
曾庭安怒极反笑道:“这是有没有兴趣的事情么?”
丁宁点头,说道:“我不想废话。你还是离开吧.”
曾庭安大笑了起来,笑了足有十数息的时间。
“新年里,万一被人拆了门可不好。”
他的目光落向丁宁身后的铺门,嘲讽道:“即便我赔了钱,要找匠人补都一时找不到。”
丁宁看了他一眼,却是张口便大喊道:“张仪师兄!有事!快来!”
曾庭安和他身后那名少年顿时又愣住,心想难道这市井少年一点规矩都不懂,还要喊来师兄打群架不成?
一条颀长的身影急急的从不远处的小院中冲出,手中热气升腾,还拿着一条热毛巾。
“丁宁师弟。什么急事,我正侍奉洞主洗漱呢。”张仪有些苦脸的看着丁宁,问道。
丁宁看了他一眼,说道:“劳烦师兄和沈奕师弟带洞主过来,有他喜欢的事看。”
听到丁宁的这句话,张仪顿时一愕,看着曾庭安和另外一名少年的目光里也顿时有些醒悟之意。
“怎么如此早。”
他低声说了一句,便马上转身飞掠回去。
“看来市井之间的人的确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不逼你便是不成。”曾庭安满意的笑笑。转身走向马车,说道:“我连无锋玄铁剑都带了过来,都用不着借了,省得你再有什么借口。”
面对曾庭安如此狂妄的姿态。丁宁却只是沉默的等着。
只是十数息的时光,张仪和沈奕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两人直接搬着藤椅,将薛忘虚抬了出来。
甚至将薛忘虚在近处檐下安置好之后,张仪还进院又拿了条厚毯和端了个火盆出来。
“沈奕师弟。你再去拿柄大些的雨伞。”
看着张仪将火盆在薛忘虚的脚前放好,丁宁对着沈奕说道。
“要雨伞做什么?”
张仪有些疑惑,自然而然的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天空清明,晨光洒落,哪里有半分雨意?
曾庭安眉头一皱,正想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丁宁却是看着他,平静的说道:“你不是我对手,而且我的对敌手段威力太大,所以我不会和你动手。”
“而且你连我张仪师兄都打不过。”
不等曾庭安开口,丁宁转头看着呆住的张仪,道:“师兄,这场你来。”
“你是消遣我么?还是真想我拆了你的铺门?”曾庭安不可置信的怒声厉喝了起来。
张仪也看着丁宁,不可置信的说道:“师弟,这…”
“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万一失手将他刺死会如何?”丁宁看着他,说道:“而且两个人在才俊榜上,比我一个人在更有面子一些。”
“这是赶鸭子上架么?”
薛忘虚先前也是微微发愣,但此时却是畅慰的抚须笑了起来,道:“不过这也好,张仪你性情太平,的确要有人在你身后赶一赶,你可不要辜负了你师弟的美意。”
薛忘虚的话,张仪不敢反驳,他只是犹豫道:“洞主,这样真的好么?”
“够了!”
曾庭安愤怒的厉喝起来:“丁宁,你觉得一名连才俊册都未上的人会是我的对手么?若是你不敢,你便只要乖乖从我裤裆里钻过去便是,又何必想这么多花招?”
丁宁的面容微寒,反讽道:“怎么,你不敢么?若是你真能胜过我师兄,我随时等你来战,你又何必在这里大呼小叫,扰人清净?”
“我今日便先胜了他,然后看你还躲不躲得过去!”
曾庭安怒极,脚尖一挑,呜的一声啸鸣,一柄无锋玄铁剑已然朝着张仪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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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 剑雨
清晨堵门,以拆门逼迫,再加上此时的踢剑邀战,曾庭安今日的一切都显得十分的骄狂。
然而这在长陵却又极其正常,曾庭安就像是无数长陵少年的一个缩影。
一切应是虚名,皆以实力为尊。
当大秦的剑师连灭韩、赵、魏三朝,长陵早便有了以剑为尊的气势,其实在所有权贵的心里,元武皇帝之所以能够变法成功,之所以登基之后便将整个大秦王朝牢牢的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江山尽在脚下,便是因为他和他身边的一些人具有别人无法抵挡的剑。
所以现在长陵许多修行者对薛忘虚尊敬,不是因为薛忘虚年纪够长,而是因为他所达到的境界。
张仪侧身,伸手,准确无误的抓住了迎面飞来的无锋玄铁剑的剑柄,他也熟知长陵这些少年才俊的性情,所以此时也不动怒,只是看着丁宁,愁眉道:“真的要我打么?”
丁宁看了他一眼,只是轻声道:“打得精彩一些,不是我要看。”
张仪听出了丁宁这句话的意思,他脸上的愁容终于彻底消失,肃然的点了点头。
“一场挑战也被你们弄得这么麻烦,怪不得白羊洞只能归了青藤剑院!”
曾庭安早已没有了耐心,直接说出一句很无礼的话,然后走向道路中央,被他抓在手中的无锋玄铁剑直接抬起,平钝的剑尖凌空指着张仪的胸口,剑身开始轻轻颤抖,发出水浪拍岸般的轰鸣。
张仪有些拘谨的快步向前,尽可能的离开薛忘虚多一些,同时还对沈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顾好薛忘虚。
若是平时,曾庭安绝对会等对手横剑于胸时再行出手,然而对于他而言。张仪本来就不是他此行想要找的对手,更何况丁宁和张仪在他的眼里极尽拖延。
所以他直接出剑。
无锋玄铁剑上平直的符文迅速被耀眼的真元和天地元气填充,一股青色的剑气随着曾庭安脚步的前移,往前倾斜而出。
这股剑气并未平直斩向张仪的胸口,而是如一条清澈的溪水般溅落地上,然后散开为无数像竹叶般的细小青色剑气。
曾庭安是清溪剑院的弟子,这出手一剑,便是清溪剑院出名的剑式“清溪竹影”。
张仪手中无锋玄铁剑有些仓促般往身前下方挥洒出去。
一条微弯的白色剑光如同一只弯曲的白羊角,将无数竹叶般往上溅射的细小青色剑气尽数挡住。
然而就在此时,曾庭安已经冲至他的身前。
嗤的一声凄厉裂响遮掩了所有剑气相冲的声音。
曾庭安手中的无锋长剑的剑尖上骤然涌出一股恐怖的力量。直往张仪胸口刺去。
这是“清溪涌泉”。
张仪感受出这一剑中恐怖的冲力,面色微微的一变,手中长剑斜往上挑,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他平钝的剑尖竟然准确的刺在了曾庭安手中长剑的剑尖处,令这一剑的力量,顷刻间从他的头顶上方冲过。
曾庭安的面上闪过一丝冷讽之意。
虽然张仪化解得轻巧,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剑身和剑身相触,他便感觉出来张仪的真元修为比他还是要略差一些。
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体内的真元以更加汹涌的态势涌出,灌入剑身,往下压去。
张仪身体一挫,往后连退三步。
从上往下的剑光分为两道。在他的身前不断疾进。
他身前石道上出现了两道清晰而深刻的剑痕,嗤嗤的喷出粉尘。
嘶啦一声裂响。
张仪的右手衣袖裂开了一道口子。
曾庭安剑势已尽,然而他面上的冷讽之色却更浓。
他迅速收剑。
一收剑,他的身体里一股磅礴的真元却是骤然拍出。和依旧存积在他手中长剑剑身里的真元和天地元气相撞。
这一撞,便是如同一朵浪花绽放一样,在空气里骤然拖出无数青色的水线。
张仪的面色变得更为凝重。
他的双脚死死站住。手中长剑往上挑起。
又是嗤的一声爆响,一道微弯的白色剑气往上挑起,正是白羊剑经中的“白羊挂角”。
只在这一瞬,无数青色水线牵扯出无数股真正的青色水刃,朝前打出。
白羊角最宽厚处如盾牌般挡住这些青色水刃。
张仪一步不动,但是他的身体微微一颤,两肩的衣衫各自出现了一道裂口,飞出细细的血珠。
轰的一震,白羊角消失无形,张仪再退三步。
“这样也说能战胜我?”
退出一步,避开白羊挂角残余剑意的曾庭安持剑斜指地面,看上去悠闲消散,脸上挂满嘲弄之意。
丁宁微微皱眉,看着张仪两肩上淡淡的血痕,说道:“师兄,你是受虐狂还是暴露狂,要等到衣衫尽碎才肯真正出手么?”
眼睛的余光里扫到自己衣衫上的破处,张仪羞愧道:“怕洞主说时间太短不够精彩…且想试试光凭白羊剑经能不能战胜,未料到对手这么强。”
听到这两人明显不是认输的对话,曾庭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只想下一剑就彻底击败张仪。
他再次往前出剑。
这一次体内的真元灌输更为猛烈,就像是要一次性将气海里的所有真元,全部喷涌出来。
只是这种疯狂的真元喷涌之中,却还带着独特的韵律。
一股股输出速度不同的真元,前后不断的在他手中的剑身上互相冲撞着,交叠着。
他手中纯黑色的无锋玄铁剑开始散发出青光,最终全部变成了青色。
一波波的青色光焰从他的剑上如波浪般挥洒出来。
随着他的剑势走动,剑身在空气里斩出奇妙的线路,层层的青色波浪里,出现了一个个细小的漩涡。
这每一个细小的漩涡却是又越来越凝聚,变成一颗颗滚圆的鹅卵石般形状。
张仪的面色再次变得极为凝重。
清溪剑院有一门秘术叫做溪石剑,清澈溪流携带着万千卵石奔流疾进。迅捷万钧之余,这万千卵石又如巨磨,即便一时能挡,接下来恐怕也要被活活磨死。
想必此时曾庭安用出的,便是这门溪石剑。
感觉着那每一颗滚圆鹅卵石般的元气沉甸甸的意味,张仪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他手中的黝黑玄铁剑刺了出来。
然而此时他这一剑,却是没有刺向前方,反而是剑尖朝上,刺向了上方的天空。
这一剑刺出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在墨园里清晰的领悟出的许多线路。
一股股剑气。从他的剑尖上冲出。
清远淡泊的元气冲向高空,便引起无数湿意,在墨园里引起了一场雨。
此时一股股杀伐气息浓烈的剑气刺天戮地般刺向高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异变?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曾庭安手中的青色剑光已经扬起,疾飞而来,张仪的眼睛里却是闪现异样的亮光,同时他的脸色却是微微犹豫。
丁宁看着他,平静道:“不要婆婆妈妈。你想洞主生气么?”
在丁宁开口的瞬间,张仪就已然觉得自己不对,手中刺向高空的剑便已往前斩落。
便在这一刹那,整条小巷中的气机骤然改变。
已经期待到了极点的沈奕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曾庭安的呼吸骤然停顿。
他感到上方的天空之中。有无数锋锐之意正在急剧的镇落。
他不自觉的抬头。
他看到了晴朗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无数晶莹的雨线。
和往日里所有的雨不同。
这些雨线里每一颗雨滴都是连在一起,就像无数小锤互相锤击着,将湿意尽可能快的传到地面。
感受着那一道道雨线之中的凌厉之意。曾庭安的脸色迅速变得惨白。
他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厉喝,手中的长剑往上方撩起。
裹挟着无数青色鹅卵石的溪流,倒卷而上。冲向那些雨线。
非是他想挡,而是不能避。
张仪这一剑的剑意,已然充斥了他前后左右所有的长巷,他根本不可能冲得到张仪的身前。
万千条雨线落入街巷。
神奇的是,落在两侧屋檐,落在街巷里的树木、落在街道其余各处的雨线只是散发出纯粹的湿润之意,散开成无数的水花,唯有张仪剑尖所指,曾庭安所在之处,那一条条雨线却是散发出极其可怖的气机,变成了无数锋利而不可抵挡的小剑。
无数密集的雨线刺入青色瀑布般倒卷的溪流之中,冲出一条条笔直的白线。
锋锐的剑意撞击在青色溪流中密密麻麻的小卵石上,不断的爆开更为细微的白花。
每一颗细小卵石都有水中磐石不可动摇之意,沉稳而坚持,然而这些雨线却毕竟太长,后劲却更为持久。
只是片刻晨光,但其中相持却已如水滴穿石的意境。
无数颗青色小卵石爆裂开来。
往上倒卷的溪流也彻底崩碎,散开。
曾庭安手中的无锋玄铁剑还在茫然无力的往上挥着,但无数的雨滴已然落在了他的剑上,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仪已然收剑,他身上散发的所有气息收敛。
然而这些雨滴余势未消,冲打在无锋铁剑上,发出了密集的当当声。
曾庭安的身体上也有无数噗噗的声音响起。
密集的冲击里使得他无法站得住,跌坐在了地上。
他的衣衫被刺出了无数小洞,身体肌肤上出现了无数细小血痕。
雨水顺着他的肌肤流淌,他身上破碎的衣服湿透,披散的头发也在滴水,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寒冷而惊恐。
“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剑势?”他无力的抬着头看着张仪,苍白的双唇翕动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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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自水牢的怀疑
张仪有些歉然和为难的看着跌坐在雨水中失魂落魄的曾庭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悟自写意残卷的一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一剑叫做‘朝雨浥轻尘’。”丁宁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曾庭安的身体一震,在丁宁平静的声音里,他看到这条街巷所有屋瓦上,道边枯枝上,石道的缝隙里,所有的灰尘被冲刷一空,到处焕然如新。
张仪再度歉然的对着曾庭安颔首,然后有些紧张的看着丁宁,问道::“丁宁师弟,我这一剑施展得如何?”
丁宁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感慨的说道:“极好。”
无尽高空落雨成线,湿意积为剑意,这本身就雷霆万钧,杀意淋漓的一剑,若是换了丁宁来施展,这一条长巷里的很多东西恐怕都要尽成齑粉。
张仪温和仁厚,这样的一剑在他的手中却是收敛了许多杀意,以至于外围的雨线如春雨洗尘般柔和,然而这样的改变,却也产生了让丁宁都未曾料想的变化,在高空聚集的天地元气不随着那些杀意倾斜,却自然在他剑意所指的地方注入,所以这一剑虽然依旧过于优柔,剑意无法淋漓尽致,然而笼罩曾庭安的那些雨线,却也平添了更快的速度和洞穿力。
所以相同的剑和剑式,在不同的人手中,却是有着不同的展现。
听到丁宁的夸奖,张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虽然丁宁是他的师弟,但这些时日好像对他的要求比薛忘虚对他的要求还严苛一些,而且这一道剑意本身是在丁宁的提醒之下才悟得,至少在这一剑上,丁宁便是他心目中的师长,第一次正式对敌动用,自然希望得到师长的认可。
沈奕撑着一柄大伞。挡在薛忘虚的头顶上方,飞溅向薛忘虚的水珠都被挡住,此刻顺着伞面流淌下来。
此时他才彻底醒悟为什么丁宁一开始就要让他准备雨伞,却没有察觉自己的大半边衣衫已经被溅湿。
看着周围一尘不染的街巷,看着面露轻松笑意的张仪,看着为了帮自己挡飞溅的水珠而半边衣衫尽湿的沈奕,薛忘虚满意的笑了起来,也道:“极好。”
张仪便是希望薛忘虚高兴,此时听到薛忘虚的夸奖,他便是真正的高兴起来。脸上都似乎在发光。
“你也会这样的剑式?”曾庭安艰难的从地上站起,他面容极其苍白的看着丁宁,问道。
虽然不知道张仪领悟这一剑的过程,但张仪方才问丁宁的神态,却已经让他隐然感觉到很多东西。
丁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修这样的剑式,但是我修的比这威力更大。”
张仪生怕曾庭安还不死心,马上急切的说道:“我丁宁师弟所言非虚,若是你和他交手。恐怕受伤会极重。”
“原来你不是胆怯,真是有必胜的自信。”曾庭安神情变幻不停,说了这一句,便转身走向马车。但在走上马车前,他却是又轻声的说了一句,道:“但即便你有绝对自信胜我也没有用,还有人会来找你…我知道有人根本不想让你有机会参加岷山剑会。”
张仪都听到了这句话。他的面色顿时一变,急问道:“是谁?”
然而曾庭安并未回话,马车载着他和那名同行的少年。快速疾驰,唯有马蹄声在街巷中回荡。
“败后并不多话,这曾庭安不像无聊之人。”张仪担忧的皱紧了眉头,转头看着丁宁说道:“他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丁宁皱起了眉头。
云水宫那名修行者的出现,对王太虚的威胁,尤其是长孙浅雪在压制住九幽冥王剑后的一些改变,已经让他觉得难以控制。此时又突然有这样的事掺杂,他的心情顿时不由得恶劣起来。
“怎么,想要在我参加岷山剑会前便让人废了我么?”
丁宁充满寒意的冷笑了起来:“不管是骊陵君,或者是其余不知何故要想这么做的贵人,要想这么做,恐怕会先付出沉痛的代价。”
丁宁的冷笑让张仪都莫名的浑身一冷。
薛忘虚有些奇怪的看着丁宁,他当然不知道长孙浅雪便是丁宁最大的死穴,不知道丁宁正因为长孙浅雪的改变而焦躁,但他确定今日丁宁的情绪和平日有很大不同。
隐忍是薛忘虚最擅长的事情,所以他轻咳了一声,准备和丁宁讲些道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巷口飘来。
“境界高、手段高,哪怕是注定战胜,都根本没有用处,因为在很多地方,人命根本不值钱。有些人可以随便找得到人,用命来换你的命。”
出声的是一名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
在张仪转头过去之时,这名灰袍男子刚刚从一辆灰色的马车上下来。
这名灰袍男子的面容普通,但是头发却全部剃光,头顶至脑后明显有大片刺青,只是一时看不清刺的是什么图案。
他的身上,自有一种比神都监官员还要阴霾森冷的气息流淌,甚至似乎散发着一种霉尘的气味,久不见阳光,或者说连阳光都似乎要自然避开他的那种味道。
丁宁之前的冷笑已经让张仪浑身一冷,而此时这名不知何等来路的中年男子,更是让张仪莫名的一阵阵心寒,心中自然产生强烈悸意。
这种气息有些遥远,有些陌生,但在数息的时间里,丁宁便想到了这种气息来自何处。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色没有太大改变,然而他却开始悄然的改变体内的气血流动,他开始刻意的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姓血,名一,不是衣服的衣,是一横一竖的一。”灰袍中年男子没有走近回来的意思,他略带灰色的双瞳里倒映出丁宁的身体,冷漠的说道:“丁宁,我来这里,是奉申大人之命,带你去大浮水牢协助办案。”
……
……
几乎同一时间,一间幽暗无光的房间里,一袭青衣的莫青宫站在一名负着双手的灰袍官员的身后。
这名灰袍官员异常瘦高,和微矮胖的莫青宫相比,简直就像是一座角楼。
他的身前,有一张镜面般的光滑铁床,上面放着各种闪烁着寒光的刀具。
光滑如镜面的铁床上方,还有一些悬挂着的铁钩和绳索等物。
任凭是谁见到这样的阵仗,第一时间都会觉得这间房间是屠宰房,或者是验尸官的检尸房。
然而就在这间房间靠近墙壁的钩子上,却是挂着一具不停的微微蠕动的身体,不停的发出微弱但凄绝至极的呻吟声。
一阵阵水声,从隔墙不断传来。
这只是一间刑房。
大浮水牢中一间极为普通的刑房。
看着在墙角灰影里如蛆虫般蠕动,连身上的肌肤都被剥去了大半的那条身影,即便是来过这大浮水牢许多次,即便神都监本身也有酷刑审讯之所,但莫青宫的身体里还是充斥极为难受的感觉。
“都已经这副模样,申大人你在他身上已经下了这么多工夫,还能有什么没吐出口的?”
莫青宫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看着如角楼般瘦高的灰袍官员,沉声问道:“为什么还要让血大人去找那名酒铺少年来协同办案?”
“因为我很闲。”
灰袍官员转身过来,他的脸也比一般人要瘦长,而且眼眶深深的凹陷,在这种阴暗的地方,简直和骷髅没有太大的分别。
“你应该知道,极少有人送到这里面来,圣上既然给我俸禄,我当然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既然送进来一个,接下来没有事情做的数月,便要在他的身上打发。只要掏…总是能掏出些有用的东西出来。”他面无表情的看了莫青宫一眼,冷漠的说道。
莫青宫只是轻咳了一声,排解着心中的不舒服和不快,然而墙角那条挂着的身影听到“数月”这样的字句,却是发出了一阵比鬼哭还要难听的微弱嘶嚎声。
灰袍官员自然便是掌管大浮水牢的申玄。
他如若无闻般看着莫青宫,接着说道:“在你们神都监看来那酒铺少年没有疑问,但在我看来,却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莫青宫的面容骤寒,道:“什么意思?”
“夜司首诛杀赵逆的时候他在,帮助王太虚站稳脚跟,进入白羊洞之后半日通玄,接下来修为一飞冲天,这样三名修行者去刺杀他,他都没有死,而且一起手便被他杀了一个。这些对于寻常人而言都不可能。”灰袍官员看着莫青宫,面无表情的说道:“太多的巧合有问题,太多的不可能全部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也同样有问题。”
“不要和我说你们神都监已经彻查过,也不要和我说方绣幕觉得他没问题。”
他沉下眼睑,开始流露出连莫青宫都觉得心颤的寒意,“我大浮水牢办案,各司职都必须配合,你应该明白我有许多你们没有的手段,只有我看过觉得没有问题,我才会觉得真的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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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萧索
丁宁和张仪、沈奕交待了数句,然后走上了灰色的,似乎散发着霉尘气息的马车。
老马识途,根本不需要人驱赶,两匹老马拖着马车,不紧不慢的在长陵的街巷中开始穿行。
车厢里血一背对着丁宁而坐。
丁宁看清了他发青的头皮上的刺青,那刺的应该是地藏菩萨,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盘坐在莲台之上。整个刺青是彩色的,色彩缤纷,地藏菩萨的面容慈祥悲悯,然而这样的色彩和悲悯和血一身上的气息极度相冲,看起来却是更加令人不舒服。
这辆马车的车帘并不密封,随着马车的颠簸,车帘摆动,透入不少寒意进来。
坐在车厢最里的丁宁将领口收得紧了些,透过摆动的车帘产生的缝隙看着那两匹棕色老马,没话找话道:“这两匹老马倒是听话。”
盘坐在他身前的血一冷漠的说道:“不听话的都已经宰了,宰得多了,总会有些听话的留下来。牲畜其实比人好管教得多,对于牲畜而言,死亡是最大的恐惧,但人不一样,有些人可以不要命的去做一些他们认为值得的事情。”
丁宁面色没有什么改变,却是让自己的心跳在此刻变得略微快了一些,他接着说道:“我之前和大人没有任何的交集,不知大人为什么一开始会出言提醒我。”
血一没有转身,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要有什么幻想,只是随口教训一下。毕竟每个长陵的年轻修行者都是大秦王朝的宝贵财富。”
丁宁沉默下来,不再说什么话。
血一也是一句话都不说,任凭老马拖车前行。
车行半日,终于驶入长陵郊野,进入那片死寂的胡杨林。
在接近那片沿着河边建造的低矮石房时,血一才再度开口。说道:“等下进入牢里,你要跟着我的脚步走,如果走错一步,你就有可能会死。”
丁宁面色微凝,但依旧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
血一轻轻冷笑了一声,身上气息只是稍露,两头已然十分疲惫的老马却骤然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开始扬蹄狂奔起来。
只是片刻时光,便穿过了数百丈的平地。正对着一间看上去连门都没有的石房,看上去便要硬生生撞在石墙上,肝脑涂地。
然而那片石墙在马车带起的狂风前,却是骤然光影扭动,变成一片重叠虚影。
狂奔的马车穿墙而过,骤然陷入浓厚的阴寒之中,两侧光线迅速黯淡,马蹄下水声不断飞溅,这面只是元气凝成的虚影石墙之后。竟然是一片平坦的通道,只是两侧石壁都没有开什么窗,漆黑一片,而且道路上。有一层至少两尺足有深的积水。
这是水影道,进入大浮水牢的唯一通道。
浅浅的水层之下,至少布置着五种强大的法阵,而此时丁宁念力扫过。这水层之下的杀意已然远不止五种。
感觉着这并未冻结的水中蕴含着的比寒冰还要冷的冷意,想到被关押在这水牢最深处的那人始终身处这样寒冷刺骨的水中,丁宁便不再刻意的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气血流动。任凭自己的身体微微的震颤起来。
哗啦一声,一片水流溅落地面。
马车终于驶上干地。
说是干地,实则也是说不出的阴暗潮湿,石缝和石缝之间都散发出发霉的气息。
两匹老马在踏上干地之后便驻足不动,浑身也是不住的颤抖。
有人如鬼般静候在一侧,牵走这两匹老马,只余下了马车的血一和丁宁。
血一转头冷冷的看了丁宁一眼。
明白他意思的丁宁走到了他的身后。
血一开始动步,灰色的长靴在地上留下一个个不算清晰的脚印。
丁宁踏着他的脚印前行。
大浮水牢是大秦王朝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即便是莫青宫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在掌管大浮水牢的人允许时才能进入,在无数人的想象里,大浮水牢里必然是一座连着一座,沉浸在阴冷水中的铁牢。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此刻血一和丁宁的前方,宛如一个巨大的山谷。
暗无天光的峡谷里,矗立着一块块殿宇般庞大的黝黑山石。
这样的山谷和殿宇般庞大的山石并非是法阵构筑的虚影,而是实物,但这些山石上,却是都隐隐的透露着法阵的杀机。
血一带着丁宁在这些黝黑山石下方的浓厚阴影里行走,穿过这个看似平静的地下山谷。
穿过这个山谷,前方开始弥漫灰色雾气,开始看不出里面的道路到底如何,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仿佛灰色雾气里什么狂暴猛兽要随时冲出来。
血一在灰色雾气里蜿蜒而行,道路有些波折往上,竟如登山。
半盏茶的时分,淡淡的灰色雾气里竟然出现了一些灯笼的火光。
灯笼的下方,赫然是一片樱花林。
樱花是那种深紫色的山樱花。
在这种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这片樱花林竟然不可思议的怒放着,浓重而艳丽的紫色,甚至似乎浸染到了林间挂着的灯笼上,就连那一盏盏灯笼发出的火光都变成了淡淡的紫色。
丁宁的呼吸微顿,眉头不可遏制的皱起。
他并非是因为惊讶和假装,而是真正的紧张。
他没有想到今日里血一会带他从这里走过。
而这里,对于他而言的确是真正的凶险。
血一踏入这紫樱林间。
丁宁踏在他的脚印上。
只是这一步踏出,周围所有的樱花树上的花瓣全部脱离了枝条,在他和血一的身周飞舞了起来。
这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惊艳画面。
无数的花瓣漫天飘舞着,散发着艳丽的光泽。
然而对于丁宁而言,这副绝美的画面里,却是隐含着无数凶险的线条。
就如张仪等人在写意残卷前一样,只要他的心念不自觉的顺入任何一条线条之中,这些飘舞的紫樱花瓣便会自然散露出一些特别的气机。
此时行走在这样的漫天花雨里。他不能不看,然而这些线条对于他而言又是熟悉到了极点,要看着这些线路,而连一丝心念都不去触碰这些线路,宛如看不到,感知不到这些线路,即便是对于他而言也是极其的困难。
当心神都开始被慢慢牵引,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缓缓升起恐惧之意,背上都即将有汗珠渗出时,丁宁的脑海中出现了长孙浅雪的容颜。
“我要平安的走过这里。”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长陵。”
“我必须走过这里。”
丁宁的脑海中连续的响过这三句话。
然后他的内心如同平日夜间双修时一样。卷过了一场浓重的暴风雪,他的心境再度变得绝对冰冷平静。
血一行走在前方,在他踏出这片数百丈区域的樱花林时,所有飘舞在空中的紫色花瓣如同片片蝴蝶般飞回枝头。
紫色野樱林看上去依旧盛开浓艳,和之前相比没有任何的改变。
丁宁回望了一眼。
看着这片野樱林,他在心中冰冷的轻声说道,“长孙浅雪是我最大的死穴,然而她同样是我在长陵的最大意义。”
血一继续前行。
穿过一条两侧似都是深渊的石道,最终在一片坟墓般的石室前停下。转身对着丁宁不冷不淡的说道:“到了。”
说完这一句,血一便悄无声息的退走,只留丁宁一人站立在这片石室前。
丁宁极其小心的控制着体内气血的流动,让自己的心跳迅速加速。
“进来吧。”
一个似乎是从极高处落下的声音。从他正对面的石室里传出。
因为太高,所以不胜寒。
丁宁似有些犹豫,一时不敢动步。
“进来吧,既然申大人开口让你进来。此处自然不会有什么凶险。”一个丁宁熟悉的声音传出。
丁宁眼瞳微亮,道:“莫大人。”
接着他便不再犹豫,快步走入前方石室。
瘦高如角楼的申玄冷漠的看着自门口走入的丁宁。
“坐。”
他点了点身前的一张铁椅。示意丁宁入座。
丁宁看了他身旁的莫青宫一眼,不发一言,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
申玄伸出手来。
他太过瘦高,他的手也比一般人长许多,所以他一伸手,手掌便已落到了丁宁的头顶。
丁宁看到了也无法避开。
他的五指略紧,劲力微微透入丁宁头部的血肉和骨骼之间,然后松开。
他的眉宇里闪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遗憾和萧索之意。
在元武皇帝登基的历史进程里,他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人之一,后来掌管这大浮水牢,在长陵绝大多数权贵的眼里,他要么是在有些事情上引起了元武皇帝的不快,要么就是元武皇帝也不喜欢重用背叛过别人的人。
然而只有他十分清楚,他来大浮水牢并不是因为谪贬,而是因为他自己的要求。
因为这事关他的修行。
世上还有哪个地方,有大浮水牢里这么多强大的修行者?
哪里还有那么多鲜活的修行者的身体,可以让他肆意剖析和研究?
更何况这些人的口中,还会吐出许多修行的手段和修行的经验。
所以这大浮水库,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宝库。
正是因为选择这样的道路,所以在元武初年之时,他的修为不如夜策冷,不如长陵的那些王侯,然而现在,他却甚至已然比其中的许多人还要强大。
一切皆是虚妄,唯有实力为高。
实力,便是地位。
比起真元和气息,一名修行者身上的血肉、骨骼更做不得假。
他只需要一下的触碰,便可以感觉出来对方血肉气机的强弱,就可以感觉出骨骼的“新旧”程度。
骨龄便是真正的年龄。
在他先前注意到丁宁的存在时,想着这名酒铺少年惊人的崛起速度,他便有了一个异常惊人的设想,甚至说是希望。
若这名酒铺少年是那个人的传人…那那样的修行速度和领悟力,对敌能力,都显得正常。
若真是如此,只要能够从这名酒铺少年的口中得到一些东西,那他的实力,在长陵的地位,更加不能同日而语。
可是让他遗憾和失望的是,今日里这名少年没有任何的问题。
一切反应,即便是真正的年龄,也绝无可能。
因为这名酒铺少年应该是在那人死去之后三年才出生,那又怎么可能和那人有任何关系?更不可能得到那人的亲口传承,得到那人的些许经验。
因为太过遗憾和失望,所以他便意境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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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
萧索之后便是自嘲,申玄心想终究还是自己想得太美了一些。
这世上哪里正巧来那样的好事,只是自己一个动念便正好被自己撞上。
“看来你们的调查没有什么问题。”
瘦高如角楼的他微微垂下头颅,对身侧的莫青宫表达歉意。
莫青宫自然不认为自己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能力,当下躬身回礼,道:“申大人客气了。”
看着申玄的面色变化,丁宁便知道自己最大的危机已然过去。
然而同时他决定要将今日在大浮水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长孙浅雪,让她明白,他和她的敌人,如申玄这种真正强大的敌人,即便在元武皇帝登基都已经十二年之后,他们都依旧保持着强烈的警惕,在长陵有些值得他们注意的事情发生后,他们甚至潜意识都会联想到那个人。
申玄转过头来,示意丁宁可以起身,同时缓缓的说道:“修行者的意志力比起寻常人强出许多,尤其许多强大的修行者,甚至能够欺骗自己,将感知和自己的身体剥离,那时的身体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像是一副不相干的皮囊,不管你对他们的身体做任何事情,对他们而言都像是在对别人施刑,所以要彻底瓦解他们的意志,便始终要在他们的精神层面入手。刺杀你的那名修行者我已经审讯得差不多,但生怕还有些遗漏之处。这名修行者因你而入大浮水牢,看见你,情绪会更加不稳,我便有文章可做。”
丁宁站起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申玄转身朝着后方铁钩上如蠕虫般微微扭动,发出呻吟的身影走去。
一股淡淡的元气从他的身体里析出,带着一些鲜活的力量沁入那条身影的经脉。
丁宁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杀意。看着那名曾经在鱼市里刺杀自己的修行者。
此时这名修行者已经完全变成一块可怖的红色鲜肉,然而半张脸却似故意保留,还看得出之前的模样。
在那股鲜活的力量沁入之后,这名修行者骤然一声难听至极的剧烈吸气,好像溺水很久的人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样,他一只完好的眼睛里,也终于出现些亮光,倒映出眼前的三人。
然而只是在看清丁宁和申玄的面目的同时,这名修行者的这颗眼球便变得无比血红,眼球瞪大到了极致。布满的无数血丝好像马上要爆裂开来。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恐怖、惊骇、后悔等诸多情绪交缠在一起的神色。
不等申玄开口,这名修行者已然带着疯意,如背诵般连续发声:“我是庄永烈,原胶东人士…”
又一股淡淡的元气从申玄的身体里透出,落入这名修行者的身体。
这名修行者瞬间处于静止,就好像连情绪都被冻结在这一刻。
“你出去吧。”
申玄对着丁宁挥了挥手,直接示意丁宁可以离开。
走出这间石室,丁宁看到血一已然在外候着,此时的丁宁胸口有一股悲意。眼眶微涩,他很清楚那一间最深处的石室已经距离这里不远。
他甚至很清楚那间石室的位置,然而最悲的是,他此刻甚至不能朝那边看上一眼。甚至不能仔细去感觉一下那边多了些什么样的布置,他甚至不能让眼眶里的涩意有丝毫的显露。
他只能想着,至少如一开始的所愿,他终于进入了这个已经有不少改变的大浮水牢。
跟随着血一的脚步缓缓的走着。他心中冰冷的思索着,在原先那么多强大法阵都完好的保存下来的情形下,似乎要想迅速的进入那间最里的水牢只有一种途径。
而进入那间水牢之后。要想能够从这里再出去,似乎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必须要四名七境之上的修行者联手。
再想到申玄体内流淌出来的气息,他的目光就又沉冷了些,他确定四名还不够,至少需要五名七境之上的修行者。
然而此时放眼整个长陵,哪里有五个敢于杀入这里,违抗大秦王朝的修行者?
丁宁感到有些寒冷,他微微的缩了缩身体。
梧桐楼酒铺里那面墙上,画着的许多花朵都已然因为时间太长而黯淡。
这一面画墙里牵扯到众多的七境之上的修行者。
然而就如梁联,就如最新他添上的周家老祖…这些人,在他的计划里互相厮杀还有可能,然而又何来联手为他所用的可能。
长孙浅雪此时便正在他画的这一面墙之前。
她看不懂丁宁那些如花般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她也根本不愿意在修行之外的事情上花费丝毫的脑力。
她只是要将自己变成一柄忘却许多事情,越来越简单,但越来越强的一柄剑。
所以这面画墙虽然存在许久,但她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站在这里认真的看一下。
今日对于她而言有这样的改变,是因为血一来找丁宁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她十分清楚大浮水牢是什么样的地方。
进入那样的地方,丁宁也极有可能直接陷落其中。
她的心情不自觉的变得有些焦躁。
此时第一次真正看丁宁留下的这面画墙,她初时觉得繁复无比,心想要牢牢记住这么多恩怨也是极不容易,但很快,她如画的秀眉深深皱起,心中却泛起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异样滋味。
她隐隐的看出,那些花朵之间的阡陌,便是长陵的道路。
其中的一处青色花朵,赫然便是她此时所在的酒铺位置。
而一些灰色的花朵所在的位置,却就是牢牢监视着长陵各条平直道路动静的角楼。
这些位置一定,还有很多看上去纷杂而毫无意义的绿叶,在她的眼睛里便成为了驻军和活动的虎狼军。
其中一些故意留空的地方,便是最好躲避角楼观察和这些虎狼军的路线。
所以这面画墙,同样一份如何最快逃出长陵的路线图。
丁宁如此轻易的用一些暗示便画出这样的路线图,他必定烂熟于心…所以这份图,是给她看的。
更让她有些难以理解的是,隐隐约约,这面墙上所有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的容颜。
是她的容颜。
虽然除了她之外可能任何人都难以看出,只是有同样的神韵。
但就像练剑一样,炼其形不难,难的便是炼出神韵。
“若在深夜之前还没有你的确切消息,我便会设法离开。”
长孙浅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如平时对着丁宁说话一样,对着这面墙,清冷的说道。
然而也就在此时,她绝丽的面容上又骤然笼上了一层寒霜。
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
一辆马车停靠在沿街的酒楼外。
穿着厚棉袄的车夫捧着微烫的铜汤婆子打着瞌睡,等着酒楼里的雇主,一阵微风吹拂在他的脑后。
这名车夫只觉得眼皮一沉,就此头颅垂下,沉沉睡去。
而一股柔和的力量,却是从他身后原本空空荡荡的车厢里传出,控制着缰绳,勒转马头,缓缓朝着梧桐落外的一条巷道行去。
这辆马车悄然跟上了一名穿过了梧桐落的商贩打扮的男子。
在跟过了数条街巷后,这辆马车却失去了控制,停了下来。
熟睡中的车夫霍然醒转,在看清周围景物的同时浑身大汗,连连在心里骂自己嗜睡误事,竟然睡着让这马车乱走了数条街巷,幸好没有撞到什么人。
此时,这条街巷中另外一辆马车的车夫却是和他一样垂下了头颅,陷入沉睡之中,同时车厢中也传出柔和的力量,继续控制着马车跟上那名男子。
又穿过了数条街巷,那名商贩打扮的男子脚步停顿下来。
他的正前方的一间酒楼关着门。
然而在车厢里缓缓释出柔和力量的长孙浅雪的感知里,那间酒楼的后院,有一名灰衫男子正在洗刷一些马具。
她知道这名灰衫男子叫做荆魔宗,是王太虚最为忠诚的下属之一,而且也是曾和丁宁在街巷里浴血冲杀过的人。
此时她也感觉出了那名身上流淌出她熟悉气息的商贩打扮的男子的用意,在微微的沉吟之后,她清冷而轻声的,对着丁宁说话一般,说道:“不好意思,计划不如变化。”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她身上的气息微震。
那股控制着缰绳的元气变得更加猛烈了一些。
站在那间酒楼前方的男子霍然转身,目光落在了她所在的这辆马车上。
长孙浅雪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她控制着这辆马车继续前行。
商贩模样的男子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流淌出一丝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冷意和桀骜不驯的意味。
一丝微嘲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
没有任何犹豫,他加快的脚步,跟上长孙浅雪所在的这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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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并不擅长做很多事
马车在长陵的街巷里穿行,丁宁那面画墙上的线路起到了一些作用,这辆马车很快的穿出闹市,行向渭河一处支流岸边的田舍。
马车上的车夫在穿过街巷之时,便已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落在一处阳光照耀的墙下,看似就像无所事事坐在墙下晒太阳打盹的闲人。
看着这辆马车不紧不慢的行进速度,一直尾随其后的商贩模样的男子脸上的冷嘲之意越来越浓烈,眼睛里也开始弥漫出一股霸烈无双、桀骜凶狠难言的气势。
这种俨然不将一国一朝放在眼里的难言气势,放眼天下,也唯有数名大逆才能拥有。
这名商贩模样的男子,自然是云水宫真传弟子之一的樊卓,白山水的左臂右膀。
此刻樊卓自然已经看出这辆马车的故意相引之意,然而在他的眼里,这辆马车里的人只是自寻死路。
长陵能够杀死他的人是有限的,但那样的人不会存在于两层楼里面。
即便是两层楼外请的修行者,都绝对不会想到他是云水宫的人。
只是这些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长孙浅雪平日的想法极其简单,但并不代表她笨。
当马车驶入一片应是河边养鸭人留下,此刻没有人烟的棚户区时,她确定这个地方已经不会被最近的角楼观测到,她又在脑海里认真想了一遍丁宁那面画墙里的线路,想好了出手过后离开的路线,这才将马车缓缓的勒停,停在一片简陋的屋棚之间。
樊卓沿着马车的车痕走入这片临时村落。
看着被马车车轮碾裂的冰面下露出的青黄色或白的鸭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嘲讽出声道:“位置选得不错,可是环境太差了一些。”
车厢内的长孙浅雪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
她一直有比较严重的洁癖,这虽然是她选定的最为安全的出手之地。然而听到樊卓的话,她还是极不舒服。
她决定要快一些离开这种地方。
“你为什么想要杀王太虚?是因为梁联?”她异常直接的问道。
“你是兵马司的人?”樊卓一怔,他未料到车厢中的是名女子,也未料到对方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语,但想到兵马司不存在夜策冷这样强的女修行者,他的心中并未生出多少警惕之意。
长孙浅雪摇了摇头,不悦道:“是我问你问题,而不是你问我问题。”
她本身出身于第一旧门阀,性情又是高冷至极,此时心中不悦。声音便自然带着一种凛冽的寒意,高高在上的逼迫威势。
樊卓顿时冷笑了起来,浑身桀骜不驯的气势也轰然爆发,他的身体都好像骤然高大起来。
“你难道是夜策冷?敢对我这种口气说话!”他不屑的看着车厢,道:“只怕你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份,便要马上下车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不要杀你。”
“云水宫只不过一没落宗门,在外啸傲山林还可占山为王,在长陵便要懂得夹起尾巴做人。”
长孙浅雪是秦人。又是昔日贵族,本身就看不起外朝修行者,尤其是已被灭国的修行者,她也冷笑了起来。没有耐心的说道:“既然夜策冷都令你忌惮,那你更应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直接杀了你。”
樊卓骤然收敛了脸上冷笑。
一种凶险的感觉开始弥漫在他体内。
既然已经知晓了他云水宫的身份,还敢故意引他到这里。而且他听得出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是连夜策冷都根本不放在眼里。
放眼整个长陵,所有的女子修行者里。谁能比夜策冷还要强?
再想到这名女子自从出声来,一直散发着的那种高贵而不可一世的气息,樊卓陡然想到某个可能,眼瞳都不可置信的收缩了起来:“难道你是郑袖?”
郑袖便是大秦王朝最尊贵的女主人,大秦皇后,同时她也是郑氏门阀最强的修行者。
然而听到他这样的惊声,车厢内的长孙浅雪却脸色一变,清冷的呵斥道:“谁是这个贱女人!”
樊卓瞬时觉得荒谬。
贱女人?
对方竟然直接称呼皇后郑袖为贱女人?
而且似乎呼得那么理直气壮。
在感觉到无比荒谬和难以理解的同时,更加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的背上都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无比肃穆,紧盯着车厢,眼眉间全部都是狠辣之气:“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云水宫的人会在敌人的逼迫下说出对方想要知道的东西?”
车厢内的长孙浅雪的眉头皱得更深,她开始觉得自己真如丁宁所说,根本不擅长做修行之外的事情。
但她做事一向简单。
“我本来不想杀你,但是正好遇到,我也不想你杀了那个两层楼的人。既然如此,我便杀了你。”于是她说道。
“口气倒不小。”
樊卓冷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洪亮如雷。
他的身外同时也如有雷声响起。
一柄如水流般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与此同时,上方的天空里,一片白云也突然落下。
在半空里,这片白云已经全部化水,变成一条晶莹而气势磅礴的水流,就像一条真正的蛟龙。
樊卓手中的剑化为一条水流,朝着车厢斩去。
天空里那条蛟龙般的晶莹水流,也从空中朝着车厢罩落。
与此同时,他的身影却是被剑势牵动一般,朝着一侧冻结的河流飞去。
他的身体也包裹着浓厚的水汽。
空气里,就像同时有三条水流在飞舞。
樊卓的脸上全是戾气,眼神却是沉冷宁静。
虽然他的修为是六境上品,距离真正的七境还有一步之遥,然而云水宫的修行功法和对敌手段并非一般修行宗门可以比拟,而且越近水,云水宫的修行者就会越强。
此刻这条河流虽然结冰,但他自有办法使之化为万倾水流。
即便对方是真正超过夜策冷的修行者,他都有信心借这条河流逃脱出去。
……
水流未至,强大的力量却已瞬间将整个车厢撕裂,将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推飞出去。
长孙浅雪处于无数车厢碎片之中,身上似乎瞬间就要被无数碎片割裂出许多伤口。
然而在她这种级别的修行者的眼里,此时的画面却近乎停顿。
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柄幽蓝色的长剑。
这柄长剑的色泽急剧的加深,变成了蓝黑色,和她白皙如玉的肤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蓝黑色太过深邃,所以她握着这柄剑,就像是握住了一个幽冥世界。
这一刹那,朝着冰结的河面飞掠的樊卓看清了她的面目,看清了她手中的剑。
“九幽冥王剑,你是公孙…”
他终于彻底的反应过来,骇然出声。
也就在此时,长孙浅雪已经出剑。
所有在她身外飞溅的车厢碎片在空气里骤然停顿,变成无数颗包裹着湛蓝色坚冰的晶体,然后在下一瞬间崩裂,变成无数的粉尘爆开。
天空中落下的那条气势磅礴的巨大水流,在接近她身外数丈时迅速冰冻,从头至尾急速的变成湛蓝色的晶体,停滞在空中,然后轰然坠地。
飞斩而至的樊卓的本命剑凄厉的震鸣起来,然而却无法阻止上面湛蓝色冰晶的蔓延。在她身前数尺时便彻底冰冻,被长孙浅雪身外的力量震飞出去。
樊卓身体内的真元如大江大河般狂冲而出,轰在他的身下。
此时他已至冰冻的河面上。
他的真元如无数条瀑布冲击在冰面上,引起了奇异的律动。
整条冰冻的河流都瞬间解冻。
冰冷的寒气被硬生生从水流中逼出,形成无数条丝光,往极高的高空飞去,像烟火一样散开。
轰轰轰轰!
一连串的恐怖爆响在他的身周响起。
他的身周往上轰起无数根庞大的水柱,瞬间以他为中心,形成了数圈水墙。
他身下的河水却并未枯竭,好像远处的水流都被一瞬间吸引了过来,反而在他的身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漩涡,他的身体就要顺势落入其中,借水遁走。
喀喀喀喀…
然而就在此时,樊卓的呼吸都停顿下来,耳朵里如同听到死亡的声音。
无数根冲起的庞大水柱变了颜色,全部变成湛蓝色的冰柱。
一点蓝黑色的剑光,在其中一根冰柱的中央透入,刺到他的面前。
樊卓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他一声厉啸,右手并指为剑,恐怖剑意从指掌间刺出,想要争取一丝时间。
然而他的右手瞬间失去知觉,折断。
啪的一声。
他的整个身体往后弹出,嵌入身后的冰柱里。
“好强的九幽冥王剑…想不到你已经有了这样恐怖的修为。”
“只是你不可能从我口中得到什么东西,白山水会为我报仇的。”
樊卓的真元已经无法流动,然而他的脸上却是布满了狞笑。
当这样的声音响起,他体内似有一股独特的水流从腹部一直冲到头顶。
“噗!”
一条白色的水练从他的口中冲出,而这名云水宫大逆,却是就此断绝了气息,再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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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她的态度
蓝黑色的剑光消失,长孙浅雪的身影在樊卓的前方显现出来。
看着真元已被彻底冻结,然而却依旧凭借云水宫不知名秘术自尽的樊卓,长孙浅雪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反而出现了一丝茫然和感伤。
终究是元武皇帝的敌人,现在却又少了一个。
她微微犹豫了片刻,伸手抖出数股气息在樊卓的身上摸索,将樊卓衣衫内的所有物事全部搜了出来,也不细看,全部纳入衣袖之中。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她身体周围的天地里,似乎同时出现了无数无形但确实存在的线路,一股股冰幽至极的元气顺着这些线路被抽引出去,急速的消散在天地之间。
所有湛蓝色消失。
冰柱崩裂,坠落在地。
长孙浅雪的眉头再度深深的皱了起来。
她知道此时远处的角楼上已经肯定感知到了这里的异常,应该已经有修行者赶来这里。
只是她确实对很多事不擅长,比如说毁尸灭迹。
她沉吟了数息的时间,然后做出了决定。
一股磅礴的天地元气从她的身体里释出,将四周堆积成塔的碎裂冰块全部震成细微的冰末。
狂风在河面上回旋,裹挟着冰末将所有的洞壑填平。
而她的身体却落在了碎裂的马车中心。
她体内的真元原本应是极寒,然而随着她的面孔微微赤红,却是硬生生的被她扭转成了无比炙热的热流。
在下一个瞬间,无数灼热的真元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嗤嗤的喷涌出去,瞬间引燃出无数条熊熊的火蛇。
火蛇引燃了所有的棚户,尤其大量的火蛇卷在樊卓的遗体上,顷刻间就将他燃成了飞灰。再被强劲的狂风吹散,飘向不知何处。
长孙浅雪的身体,也在熊熊火焰的遮掩中淡去,消失。
只是数十息之后,数名身穿黑衫的修行者便已经到达余烬未熄的火场,感受到这里空气里还残留的一些震荡不已的韵律,这数名修行者全部变了脸色,为首的修行者只是一扬手,便有一条黑色的烟柱冲上天空。
……
长陵极大,从梧桐落到大浮水牢。虽然在长陵的地图上并不遥远,但即便是走最短的线路,轻车熟路的马车也要大半日的行程。
在大浮水牢里又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在返回梧桐落的途中,天色已然暗沉。
丁宁闭着眼睛,似是疲倦困乏,实则却在思索着各种可能。
此时,渭河支流岸边养鸭人的棚户组成的临时小村落,早已余烟尽消。变成了一片焦土。
数十名身穿黑衣的监天司官员如钉子般凝立着,将这片区域围住。
忽然间,这数十名面色肃然的黑衣官员眼中都闪现出了异样的光彩。
数辆马车驶入他们的视线,沿着阡陌间的土道驶来。停在林外。
虽然此时无风无雨,然而从数辆马车上走下来的其中五人,却是依旧撑开了黑伞,遮掩住了面目。
一名白衫女子和一名老仆模样的老人。便在这五顶黑伞的簇拥之中行来。
白衫女子自然便是监天司司首夜策冷,她身边老仆模样的老人,是传说中监天司六大供奉中最强的韩三石。
另外那五顶标志性的黑伞。自然代表着监天司另外五名神秘的供奉。
夜策冷只是远远的做了一个手势,原本封锁住这片区域的数十名监天司官员顿时往外掠出,将封锁和监视的区域拉得更远。
夜策冷和韩三石在焦土中缓缓而行,最终立于长孙浅雪那辆马车碎裂的地方。
而五顶黑雨伞则分散开来,极其细致的感知着遗留的气息,搜索着每一寸土地。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等待天色彻底大暗,五顶黑伞下的监天司供奉才逐一和韩三石轻声的交换了意见,而在此期间,夜策冷却只是平静的看着一些灼烧产生的痕迹,甚至连他们之间的交谈都没有听取。
直到韩三石走到她的身侧,她才看了他一眼,道:“如何?”
韩三石轻声道:“是她。”
夜策冷接着问道:“对手是云水宫的人?”
韩三石微微颔首,道:“应该是。”
夜策冷沉默了下来。
韩三石也沉默了下来。
“将我们所有能察觉的痕迹全部清除。”
夜策冷的面目开始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出情绪,语气低沉却是异常坚定:“不要记录在案,不要知会其它司。”
韩三石是监天司最老的供奉,且是夜策冷带在海外的唯一人选,他自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夜策冷这两句话中所包含的所有意义。
他的双手微冷,轻声问道:“连陈监首都不知会?”
夜策冷点头,说道:“不知会。”
……
夜色里,丁宁走回酒铺。
在此之前,他已经去过薛忘虚的小院,和薛忘虚、张仪、沈奕说了一些大浮水牢的事情。
在他进入酒铺,带上门的瞬间,长孙浅雪的清冷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说的不错,我很多事情都不擅长。”
对长孙浅雪无比熟悉的丁宁呼吸顿时一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孙浅雪缓缓说道:“我杀了那名云水宫修行者,那人的修为很强,应该就是樊卓。”
听到“杀”字,丁宁的身体已经迅速变得冰冷,等到听完整句话,想到在回来的路上还在思索着有没有设法和白山水联手破解大浮水牢的可能,他愤怒得浑身都有些颤抖了起来:“你既然已经答应等你为什么不等!”
长孙浅雪出奇的没有生气,解释道:“不是我没有耐心,只是因为他想杀王太虚那名手下,我不想让他杀死王太虚那名手下而已。”
听到这样的解释,丁宁的怒意迅速的消退,只是浑身的冷意还是让他的身体些微的轻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长孙浅雪的面前,问道:“杀死樊卓之后,你怎么处理的?”
长孙浅雪不想回想当时的画面,眉头微蹙道:“我尽可能的消去了九幽冥王剑的气息,用了赵地真火宫的手段,将他的尸身和周围的物事全部烧去了。”
丁宁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当时的想法是什么?”
长孙浅雪道:“即便不能完全掩饰自己出手的气息,也至少不让别人察觉我杀死的是谁。”
“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丁宁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但樊卓不是寻常的修行者,你要杀死他,至少要展现接近七境中品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消除,监天司或者神都司都可以查出来。”
长孙浅雪微垂下头,清冷道:“所以我承认我很多事情都不擅长。”
丁宁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次的事情并不能怪你,或许借你这件事,可以让我们看清一个人的真正态度。”
长孙浅雪不解的问道:“谁?”
丁宁看着她,说道:“夜策冷。”
长孙浅雪的声音顿时微冷,道:“你想的太多了。”
丁宁没有反驳,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起来。
如果真是他想得太多,如果夜策冷反而借助白山水的力量,借助白山水的复仇,那他根本等不到岷山剑会开始的时候。
白山水这样的人,视生命如蝼蚁,不会有什么顾忌。
在这样的人的直接疯狂杀戮面前,有谁能隐藏得住秘密?
如果不能等到岷山剑会,今后即便能再度进入长陵,又还能得到进入岷山剑宗,得到续天神诀的机会么?
想到薛太虚,丁宁的脸上便又多了一份浓厚的苦意。
……
浓厚的黑暗里,被烧成焦土的河畔更如幽冥鬼域。
冰冻的河面上,突然无声无息的涌出一股水流。
身穿白狐毛大衣,肤色白皙如凝脂,容貌俊美如大富人家娇柔公子哥,然而身上却散发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高傲气息的白山水,便在水流的中央升起。
这名云水宫的大逆,令天下无数人提及名字都胆颤心惊的存在,此刻虽然可以感知得清楚外面远处的林间依旧有大秦的修行者存在,然而他却并不在乎。
他只需要片刻时光。
一滴晶莹的泪滴从他的眼眶中落下,坠在冰面上却又无声无息的消失。
而他脚下的冰面里,却是缓缓沁出数滴白色的水珠。
看到这数滴白色的水珠,他确定这里的战斗是樊卓引起,也确定樊卓已然被杀死。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黑暗里,焦黑的灰烬中沁出无数细小的水珠往上飞起。
在他的感知里,地面上有幽火升腾,有一株黑竹生起,在夜雾里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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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仙符宗
虎狼北军驻地正中的营帐里,光线黯淡,只点着一盏油灯。
只是铺着普通棉褥的床榻上,梁联脸色木然的盘坐着,数股凝结不散的天地元气悬浮在他身外,犹如数面盾牌,又如数块墓碑。
忽然之间,他感应到什么,睁开双眼朝帐外望去,目光森冷如电,充满浓厚的戒备之意。
即便是他,在这一刻都感觉到了令他浑身冰冷的杀意,破空而至。
哗啦一声,帐帘已被浓厚的水汽冲开。
身穿白狐毛大衣的白山水出现在帐内,水汽侵灭了油灯。
梁联眉头微挑。
白山水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帮我查擅阴气鬼物之道的七境修行者。”
……
梧桐落酒铺后院的卧房里,却是点亮了一盏油灯。
丁宁将长孙浅雪从樊卓身上搜出的所有东西,一一在自己的床榻上铺开。
此时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对于樊卓这样的人物而言,只有做交易的可能,不存在从他们的口中榨取到什么有用讯息的可能。
对于自幼便比公主还要娇贵,之后离家修行也是高高在上,连人情世故都不太通的长孙浅雪而言,今日这样的表现已经很好。
对于他自己而言,人生总是存在着无数种可能,若是真无法进入岷山剑宗,他还存在两种选择,九死蚕散功,或者从孤山剑藏中得到可以解决的办法。
樊卓身上的东西并不少,很多都是正常人会用的随身物件,显然他觉得自己连一丝可能死去的可能都没有。
丁宁连银两等最普通的东西都没有放过,逐一仔细的看过之后才剔除到一边。
最后他的面前只剩下了三件东西。
一颗珍珠,一卷发黄的羊皮书卷,一块木牌。
珍珠足有龙眼大小。在这黑夜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如有一波波的波浪不停的在表面氤氲,然而最为奇特的是,这颗珍珠还是半透明状,内里一片蔚蓝犹如大海,其中的光亮似是隐隐结出一些画面。
丁宁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清这颗珍珠内里的画面似乎是一座仙岛,无数天宫美宇,布满灵泉灵药。
“这是什么?”
在之前的过程里,长孙浅雪只是耐心的等待着。等到此时,她才出声问道。
“这是蜃珠,海外一种庞大贝物结出的宝珠。”丁宁说道:“大秦王朝自开辟海外航线至今,一共发现了三颗这样的蜃珠,这蜃珠在海外诸国被称为仙域海图,传说内里结出的图影,是它一生所至的所有海域中,灵气最为充沛之地。元武三年,大秦王朝的铁甲船队就凭借一颗蜃珠中的海图最终发现了东莱岛。获取了大批修行的灵药。”
长孙浅雪眉头微蹙,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蜃珠,记得家中以前也有一颗,只是传说中未必可全信。其中的海图飘渺无踪,只是虚幻。所有此种蜃珠,其中海图被证实存在的,只不过十分之一。”
丁宁沉吟道:“大魏王朝全盛之时。也曾有开辟海外之心,云水宫主修水系功法,自然首当其冲。只是后来魏朝覆灭,云水宫都只剩下寥寥数人。只是凭这数人要入海外,则是茫茫无期,年岁不知了。”
长孙浅雪点了点头。
这颗蜃珠恐怕是那时候云水宫的遗留,只是要凭现在的云水宫去海外寻找虚无缥缈,未必存在的仙岛,却是根本力所不及。
丁宁将这颗蜃珠也放在一边,打开了那卷发黄的羊皮书卷。
只是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就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水注经?”
长孙浅雪不解的问道,“他带着这在身上做什么?”
这长陵水注经并非是什么修行典籍,而是前朝一名阴姓大夫编制的水利图录,记录了长陵和关中一带地下水的流向,也叫阴注经。
这份水利图录在当时起了很大作用,只是后来地形更改,大秦王朝又为了农田水利修建了大量明沟暗渠,这这份水利图录的基础上,大秦王朝也有了更为完善的水经。
看这份羊皮书卷年代极老,应该便是前朝之物。
带着这样古老而有些不合用的水利经注在身上本身就已经有些难以理解,而且长孙浅雪看得出此时丁宁的神色极为异常。
“看来传闻没有什么问题,云水宫的手里的确有孤山剑藏的遗物。”丁宁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美丽的双目,说道:“而且他们已经知道了如何从那遗物上参悟孤山剑藏的方法。”
长孙浅雪蹙眉,“为什么?”
丁宁说道:“世上人只知孤山剑藏有藏宝图遗留下来,却不知道所谓的藏宝图,是暗含玄机,是用天地元气的流向,来表明某些方位。一些矿脉、暗河的走向,能够对修行者摸清一些天地元气的走向有帮助,现在地上许多地貌已然更改,要想摸清真正的地下暗河的走向,还是要借助之前的水注经。如果真是如此,那说明白山水至少已经知道了破解孤山剑藏遗物的方法,已经开始着手设法参悟破解。”
长孙浅雪的面上瞬时笼了一层寒霜。
她的想法都极其的简单直接,对于她而言,元武皇帝是敌人,白山水同样是敌人。而孤山剑藏则极有可能帮助她追上元武皇帝的修为,所以她一定要抢夺。
“会不会很快?”她声音微冷的问道。
“不要着急。”丁宁看了她一眼,认真的说道:“是真的不要着急,不是我骗你,八境之下想要参悟破解,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的时间。”
顿了顿之后,丁宁接着说道:“白山水是想要借助孤山剑藏来帮助他快些到达八境,但不到八境,又极难参悟破解出孤山剑藏的藏宝地,所以这里面的顺序就有些不对。”
长孙浅雪细想着丁宁话语里的意思,看着丁宁拿起最后一块木牌。
这块木牌看上去像是用小叶紫檀所制,色泽有些紫到发黑,表面有许多金星状的斑点透出,然而不同的是,这些金星状的斑点中的光芒尤为明亮,而且金色里面又透出些银色的光芒,看上去里面好像另有一个小世界。
木牌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三条如人形般的符文。
“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次她却是没有发问,而是对着正在仔细研究的丁宁说道:“我以前见过。”
丁宁一怔,他也根本未见过这种东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长孙浅雪说道:“这是仙符宗的信物。”
丁宁目光剧烈的一跳。
长孙浅雪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我家中也曾经和仙符宗接触过,只是大约没有料到当时的变化会那么快,还未来得及借助仙符宗的力量便已被灭。”
旁人可能难以理解长孙浅雪这样一句话里所有的意思,然而丁宁却十分清楚。
和岷山剑宗、灵虚剑门是大秦皇朝最强的宗门一样,仙符宗也是大燕王朝最强的宗门,事实上仙符宗和昔日大秦的巴山剑场一样,根基比岷山剑宗和灵虚剑门还要深厚。
大燕王朝在明面上和大秦王朝最为相安无事,然而丁宁知道这些年燕人为了遏制大秦王朝的崛起付出了无数努力。
原来当年的长陵旧门阀,已然是和燕王朝有所接触,只是不如元武皇帝的下手快。
“如此说来,云水宫和燕王朝已隐有结盟?”
丁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再度平静下来,然后接着问道:“那这片仙符宗的信物有什么意义?或者说有什么用?”
长孙浅雪说道:“可以凭此找到仙符宗的接头人,只要在符文中注入真元,仙符宗的接头人便能凭借独特的气机感应到你的位置。这种仙木符是用一种极其罕见的木材制成,唯有仙符宗的真传弟子才配拥有,只是这种仙木符分阴阳,这种都是阴符,你要是注入真元,别人可以感应到你的位置,但你不能感应到他们的位置。”
“只要是气机感应,即使分阴阳,其中自然会有独特联系。”丁宁凝视着手中这片木符,轻声说道:“只要参悟透了,或许也能改过来。”
“我知道你得了他的传承,不是一般的修行者,这种事情有可能做到。”长孙浅雪看着他,清冷道:“只是目前的麻烦已然够多,你还有心力再去注意仙符宗的人?”
丁宁看着她,摇了摇头,道:“只是在等待之中顺便做些事情而已,若是发现什么都做不了,而又什么都不去做的话,那会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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